第一次遇见沈星川,是在2013年的夏末。
江南正值梅雨时节。
十六岁的孟枝生平头一次出远门,便是跨越几千公里,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火车,一路从遥远的北方小镇来到苏城这座发达的南方城市。
连续不断的阴雨天让整座城变得灰蒙蒙的。孟枝站在一家双层小洋楼门口,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的盯着乌黑冰冷的铁栅拦。硕大的双肩包挂在身前,里面装的是她的全部身家,重量将她瘦弱的肩膀压的不断往下坠。
在门口站了好久,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不多时,里头朱红色的入户门被推开,穿着无袖连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出来。丝质的水青色料子微微泛着光泽,长发半扎着,发丝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穿过前院走到近前,女人隔着铁栅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来回,才出声问道:“你是孟枝?”
孟枝嗓子眼卡着一口浊气,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她没说话,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冯婉如将门拉开,侧身看向孟枝。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进来吧。”
于是,孟枝跨进门跟在她身后,对方不说话,孟枝也不开口。
直到走进那扇红色的入户门里,冯婉如才说第三句话。
她甩下一双拖鞋到孟枝脚下:“赶快换上。”然后蹙着新纹好不久的柳叶眉,状似忧心忡忡道:“怎么淋湿成这样?看你这孩子,到了也不说声,我们一直等着去接你呢。”
听起来像是担心她。
孟枝抿了抿泛白的唇,没说自己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的事实。她只是弯腰脱了下被泥水弄脏的白色帆布鞋,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鞋柜底下,随后随着冯婉如走进去。
客厅的皮质沙发上,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在看电视,听见动静,视线从屏幕上挪过来,隔着厚厚的镜片将许知从上到下的扫视了一圈,目光中的评判与打量毫不掩饰。旁边,和孟枝年纪相当的女孩斜靠在沙发上,目光斜斜的往过瞥了眼,然后瘪了瘪唇,又收回目光。
孟枝站在原地,半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越发显得她单薄的可怜。她安静的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刻意压制的很低很轻。
还是冯婉如笑着打破沉默:“老林,嫣然,这是孟枝……孟枝,快叫人。”
孟枝坐了许久的火车,又辗转大半个城市找到这里,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开口,基本上没有说过话。此刻一掀唇,嗓音又干又哑,着实算不上好听。
“您好。”
干巴巴的两个字眼。
既不热情也不婉转,好在用上了敬语,还算是客气。
沙发上,冯婉如的第二任丈夫冲着她点了点头。
至于另一个年轻女孩,这次连半个眼神都没施舍到这边。
孟枝看在眼里,依旧没什么反应。
她头一次坐火车,为了省钱买的硬座,火车上人多且杂,她整晚都没敢睡着。加上又淋了雨,整个大脑都是混沌的,人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冯婉如说什么她就怎么做什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可冯婉如好像很不满意。
她顿了顿,笑着对着沙发上的父女俩解释:“这孩子乡下长大的,木讷……那什么,你们先看会电视,我带她去房间。”
得到答复之后,她侧眼看孟枝,声音压的很低:“跟我走……”
孟枝于是又跟着她往进走。
最终,她被安排在了一楼最里侧的房间,楼梯后头的位置。
“就是这儿。”冯婉如停下脚步,抬手推开门,自顾自的介绍:“二楼房间满了,这个是客房改的,床、衣柜什么的都有,就是地方有些小……委屈你了。”
孟枝抬眼环视了一圈。
就像冯婉如说的那样,这间房子里该有的东西基本上都备齐了,甚至还带了独立的卫生间。空间也不算小,只是除了床单被褥之外,其余的生活用品一概没有,好在她自己带了些,剩下不全的……就得去买了。
“谢谢。”孟枝说。
这是她从踏进林家以来,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冯婉如看她一眼,发现女孩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估计是淋了雨,她面色素白如瓷,唇色也浅浅淡淡的。
冯婉如抬手将发丝拨到耳后,声音清丽:“谢什么,我是你妈。”
孟枝没吭声。
她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
实质上这些年来,这个妈有和没有,并无半点区别。
可现在她又确实要凭着这层血脉联系,倚靠着冯婉如过活。
荒诞又讽刺的现实,让孟枝说不出话。
冯婉如又简单介绍了几句她的家庭。
她二婚的丈夫就是方才客厅里坐着的男人,叫林盛,对方和原配妻子有个女儿,林嫣然,年纪和孟枝一般大。冯婉如特意叮嘱,说小姑娘这些年被宠大的,脾气有些不好,让孟枝注意点儿,别跟对方起冲突。
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比如客气、礼貌、懂事,同时还得拿捏好分寸,不能让主人碍眼。
孟枝明白,顺从的应了声:“嗯。”
冯婉如总算是满意了些。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叮嘱她将东西收拾好,等会儿一起用晚餐,然后便推门出去。
房门阖上,锁扣发出咔嗒一声响。
孟枝依旧站定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蹲下身开始收拾行李。
自从六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冯婉如南下打工,之后改嫁,孟枝便和奶奶相依为命。本以为这种贫穷却也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半年前,奶奶查出癌症,弥留之际,递给她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要她投奔母亲。
孟枝早就忘了所谓母亲的长相,也根本不愿意来。直到二婶明里暗里说着学费贵,供养堂弟一个人都很难,别说再多一个,这么些年她们早已经仁至义尽。又说,房子也是她们辛辛苦苦盖起来的,也该归给他们,冯婉如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愿意养她,对方二婚的丈夫有钱,什么都不缺,就等孟枝过去享福……
孟枝恍然间才明白,原来从奶奶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家了。于是,她背着仅一个双肩包就能装得下的行李,攥着奶奶临走之前偷偷塞给她的一千块钱,从一个赶她走的地方,到另一个同样也不欢迎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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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枝家务活早已经轻车熟路。十来分钟的功夫,便收拾好了一切。奔波了一整天,她早已经累极,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后便倚着床头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门被人敲响,冯婉如叫她出去吃晚饭。
餐桌上的气氛不算太僵硬。
其余三个人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唯独孟枝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安静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一顿饭结束,林盛接了通电话就上了楼。林嫣然也懒得理会其他的,回了自己房间,顺便把房门摔了个震天响。
桌上残羹剩饭,只剩冯婉如一人收拾。孟枝吃完自己碗里最后一口饭,起身帮她把东西往厨房搬。然后不等冯婉如说什么,率先弯腰清洗起水池里的脏碗。
冯婉如一愣,然后扯着唇笑了笑,替她打起下手。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什么话。
直到最后一个盘子洗完,外头天色也暗了下来。
孟枝擦干净手,问起:“我缺几个洗漱用品,哪里能买到?”
冯婉如疑惑:“缺什么?房子不是都准备好了?”
“牙膏牙刷,还有毛巾之类的。”
冯婉如这才想起来,忘了准备这些琐碎的东西。她语气放缓:“小区门口有个便利店,出家门一直朝右走就能到……你钱够吗?或者我陪你去?”
“够了。不用。”孟枝道。
然后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朝她点了点头,便拉开门出去了。
她按照冯婉如说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十分钟之后,终于在快到小区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家便利店。店面不太大,但是里面的货架摆放的规律又整齐,灯光也明亮极了。
孟枝隔着裤兜,攥紧了里面的纸钞。
她一边暗自忖度着价格,一边低垂着头走进去。
店里除了她,还有三两个别的客人在购物。收银台前的老板娘正盯着斜上方的小电视,上面播放着一部电视剧。总之,没人理她。
孟枝先是绕着便利店里头走了半圈,找到了摆放的洗漱用品的货柜,扫了眼标签上头的价钱,略有些贵,不过支付得起。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才仰着头,细细的对比挑选起来。
便利店的洗漱品并不多,孟枝在几排牙刷里面挨个看了一遍。她视线并未在包装上的产品介绍那里停留,而是定睛在价格上。一番对比下来,她最终拿了里头最便宜的一个。
同样的选择方式,孟枝又买了一条毛巾,一盒牙膏,一盒儿童用的基础面霜。
三样物品的价格被她算了又算,总共二十块零五毛,这是价格最低的组合了。
结账的时候前头排了一对年轻夫妻,两人买了一堆零食,收银员正一件一件的扫码算钱。孟枝等待的功夫,手在裤兜里把那张红色的纸币搓了又搓。
前头的人是手机付款,很快就拎着东西走了。
然后就到了孟枝。
她将东西递过去。
收银员接过,挨个扫描完,道:“20块5,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孟枝说。她从口袋里拿出被攥了许久的纸钞递过去。
收银员却是一愣,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圈,最终道:“我们现金不够找零,能扫码支付吗?”
这一年,扫码支付刚刚兴起,无纸化结账深受人们喜爱,一时之间风靡大街小巷,用现金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而不懂智能手机,或是不会使用网络支付的人,只能被时代洪流无情的抛弃。
孟枝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手机是二叔淘汰下来的,老款,只能接打电话,外带了一个拍照糊成一团的摄像头。倒是可以上网,但网络支付什么的就不行了。更何况,孟枝没有银行卡,开通不了这种线上业务。
她窘迫的咬紧了唇肉,声音很小:“手机付不了,您要不再找找看。”
“现金不够。”收银员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或者你再买些东西,我这边零钱只有13块。”
几十块钱确实不多,但孟枝没钱,她的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两半花,更遑论去买一些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她很穷很穷,每一分都不敢浪费。
两人就这么僵持下来。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收银员终于耐心告罄。
“姑娘,不是我为难你,是确实没有。要不你换家店吧,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孟枝闻言,下意识的往后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后头排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男生,个头很高,孟枝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穿着一件连帽卫衣,黑色的帽子罩在头上,挡住了他的额头以上,唯余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冷淡淡的瞥过来,不含半点温度。
孟枝收回视线。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敛起眸子,抬手到桌上将自己的原本要买的几样东西重新拿起放回。
手指刚刚碰触到牙刷包装的塑料外壳,身后头顶上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
“我替她付。”
孟枝眼皮一颤。
还未回过神,边上便多了一个人。
紧接着,一盒香烟被扔到桌上。
他没正眼看她,眼角淡淡垂着,漫不经心道:“一起算。”
“一共98。”
男生没再多说一个字,沉默着扫码付钱,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等到孟枝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利店的门已经被推开。
男生修长骨感的手指尖捏着一盒香烟走了出去,收银台上仅留下了孟枝那几件精挑细选出来的,廉价的生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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