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唐尹
洪元七年的除夕, 不仅缠绵病榻多年的七皇子忽然病逝,秀安县主三岁多的女儿阿圆也在那一晚夭折了。
秀安县主早年怀过一个孩子,没能留住, 伤了身子, 养了这些年, 好不容易怀了孕,只是没成想,孩子先天不足,早产了半个多月。奶娘妈妈一大群, 静心伺候着,辛辛苦苦的长到了周岁,眼见着越来越健康了,谁都没想到, 会因为年三十白天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就发起了高热, 一个晚上人就没了。
除夕那晚,七皇子忽然不好了,太医院的人几乎全部都在皇宫里候着。秀安县主派人去请太医的时候,太医院只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太医过来, 就当做普通的伤寒高热开了药剂,可是等到药熬好了,孩子已经咽不下去药了。
听到孩子没了的那一刻, 秀安县主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孩子还小,县主府里低调的办了葬礼。正月初三的傍晚,小小的一副棺材, 静静的从县主府的后门抬到了西山的陵园里。
孩子没了,县主也彻底病倒了。
一开始只是不说话不吃饭, 到后来,夜夜惊梦,胡言乱语。唐尹向上峰请了假,日日守在家中。
上元节那一日,白天睡足了的秀安县主,晚上精神不错,人除了看着虚弱外,精神上倒也算是正常。只是发呆,没有高声呼叫胡言乱语。
唐尹陪着她吃了晚饭,拉着她到院子去转转,元宵节是个比除夕还热闹的节日,隔着高高的围墙,还能听到院子外面喧闹的人声。
唐尹为了让秀安县主能开心些,讲了一些他们往年过元宵节的趣事儿。
秀安不说话,坐在亭子的长椅上,痴痴的望着院子里一颗挂满了小灯笼的树。
“怀臣,你坐下来歇歇吧。”许是因为虚弱的关系,秀安县主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唐尹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风口的位置,替她挡着风。
“你怪我吗?”
秀安县主目光从树上离开,望向虚空。
唐尹以为她又在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立刻摇头,说道。“怎么会怪你!小孩子养起来本来就不易,是咱们和阿圆的缘分到了。你别瞎想,把身子养起来,往后日子还长着。”
唐尹说的真切,秀安微笑了一下,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抬头看唐尹,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很清楚,秀安县主心口一痛。
是呀,阿圆是她唯一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可是他原本有四个儿女的。
“你都知道了吧?”
好久,唐尹听到秀安的声音。心口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她。“什么?”
秀安还没说话,眼泪先流下来。
“都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唐尹垂头看她,并没有立刻去安慰。
“当初知道你要接他们母子上京城,是我动了心思,想着拦一拦。不让她们来,你就不会那么为难了。以后他们在洛城过他们的,我们在京城过我们的。我没想到那些人竟然生了歹意,将他们害了。”
“我不能让你老了没个送终的人,我屋里的沉月相貌性格都是一等一的,你若愿意,抬她做个妾,也给唐家开枝散叶,留个血脉。”
秀安说完,整个人好像都没什么力气了一般。
她看着唐尹,想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他的想法,可是她看不懂。
他似乎呆住了,抬头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在听吗?”
唐尹点点头。
回头看着秀安县主,眼神复杂,似乎痛似悲似怜。
秀安眼中含泪,看起来楚楚可怜,四十岁的妇人,保养得当,并不显得多老,反而因为这份憔悴和伤心,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而她现在很自然的把唐尹的目光解读成了他在心疼她。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想到当初,她一步做错,再无补救机会了。她当初是说了“死也不能让她们来,她们来了,她的日子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她并不是真的要让唐尹的妻子孩子死,她就是那么一说。
是手下的人会错意,又找了一群贪财忘义之辈。
天知道,她听说唐尹的妻子一行人遇到劫匪全部殒命时是怎样的心情,既害怕又松了一口气。可是过后的日子,是压在心底浓浓的不安和愧疚。
不安的是她害怕唐尹发现了她做的事,愧疚的是,一下子让唐尹没了孩子。
后来唐尹的妻子带着家小来京城路上遇到山匪全部殒命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开了。没多久,唐尹给官媒回了话,说愿意娶她,只是自己身无长物,怕委屈了她。
他是她从一众新科进士中挑选出来的未来夫婿,知道他的情况,又怎么会觉得委屈。
他们很快成了婚。
她从来不过问唐尹原配妻子的事,在唐尹眼中那是不去提他的伤心事,唐尹从来不提,或许也是怕她不愉快吧。
但是有一次,她看见唐尹在县主府门口和一个人说话,那人特别像当初她派去 “拦一拦”唐尹妻子的府里的管事,只是那个管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赶出了京城。她害怕真的是那管事,当着唐尹的面说什么不该说的,便没上前问询。
她想,如果那人是被她赶走的管事,唐尹从那人口中了解到什么一定回来质问她。可是她惶惶然的等了好几天,唐尹都没有提起任何关于他原配妻子去世的事,也没在府里打听什么。
她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可是最近整日睡不着,胡思乱想了很多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唐尹这个人。
他妻子和四个孩子都去世了,不过半年他们便成婚了,之后便从未提过妻子和孩子。伤心是有的,但是似乎又没有那种痛失亲人的伤心。
就像是阿圆的去世,她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但是唐尹每天陪着她,劝她想开些。
气恼的时候,她会骂他没有心,亲生女儿去世了,竟然一点都不伤心。
其实想想,他的四个孩子都没了,他也没有表现的多么伤心。他就是这么一个冷心冷清的人,唯一好的是,他对她是真的好,从来没有重话,那么勤恳的一个人,因为她病了,在翰林院请了一个月的假。他自从入了翰林院,每次请假都是为了她。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唐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对比,她才沉迷,这个男人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她。对于一个不缺钱的女人来说,有这样一个男人是很幸运的。
“怎么不说话?沉月不喜欢的话,绿波呢?她娘生了九个孩子,她也定是个好生养的。”秀安县主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
即使到了现在,她依然不想把自己的男人让给别人,可是她知道,自己很难再有孩子了。百年之后,她和唐尹可能连个扶棺摔盆的人都没有,这更可怕且悲惨。
她不能让唐尹无后,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还去做一个妒妇。
“秀安,我不需要一个妾,有你就够了。若是需要,当初就不会放秦氏出去嫁人了。”唐尹轻声说。秦氏,是当初独自一人来京城告诉他夫人和孩子们都出事了的那个妾室。在娶秀安之前,给她找了户人家,嫁了出去。他给了她不少银子,秦氏欢欢喜喜的嫁了出去。
这是唐尹的心里话,自从得知柳氏去世,和秀安县主成婚,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翰林院。有不少人觉得他娶了县主约束很多,私下里也有人想要送美妾给他,他都拒绝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女色没了年轻时的兴趣。
两年前大理寺因为斩千军的毒药案子,线索查到他头上,他才恍然记起年轻时的自己曾经有过那么荒唐的事,那之后,对已逝妻子的愧疚折磨了他很久。那愧疚如影随形,甚至愈演愈烈。像是藏在他心底翻涌的岩浆,一不小心就喷出来灼痛他的心口。
这两年和秀安一起看着小小的阿圆一点点长大,他才意识到,原来小孩子并不是他想象的见风长,每次见到都长大很多懂事很多,很快就六七岁了。
柳氏照顾家里,为他抚养了四个儿女,相比秀安对阿圆倾尽所有的爱,柳氏才是真的喜欢孩子,不偏不倚。
偶尔想起这些,已经不会让他感到愧疚了,仿佛那愧疚在心底生了根,久了,反而感受不到了。
当初他没有继续追查妻子一行人的下落,一来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和财力,二来他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找到他们,又能怎样?接他们来京城,秀安容不下他们。经历了那一遭,他也不想面对在劫匪窝里活着出来的柳氏。与其和柳氏两看相厌,因为妻子孩子,碍了秀安的眼。不如就这样吧。
那时候他甚至不需要怎么权衡就已经做了决定。
于是他也请在青山县的未来“亲家”帮忙,如果有自称是他儿子人找到陈家,帮着“拦一拦”。京城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他自认不是一个坏人,过后回想自己当时的决定,也会心生懊悔,觉得自己不配为人夫,不配为人父。
等他想明白了,下定决心要去寻人的时候,接到了青山县老友陈忠义的信,说那疑似他儿女的四个孩子,迁到北地去了。
这几年,他也曾悄悄的托人打听过,去年年底的时候听说,他的嫡子开元,那个总是什么都背不下来的笨孩子,竟然考上了秀才。在比他还年轻的年纪考上了秀才。他很高兴,几次都想和秀安说,想要把他的孩子接过来。
可是看到阿圆,看到秀安对阿圆的宠爱,他又怕开元他们来了受委屈。
如今,是时候了。
“秀安,其实,我知道当年的事。我怪过你,但是毕竟都过去了,而且,有个老友和我说,孩子们从山匪手里逃出来了,当年落脚在青山县,后来跟着陛下北迁的政策,在北地落了户。如果你真的想要孩子,我可以把他们接来县主府。”
唐尹说道。
秀安原本还有些走神,立刻清醒了。她瞪着眼睛看着唐尹。
“他们还活着?”
“是的。我……也是去年才知道。”
他撒了个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撒个谎,但他好像习惯了,不自觉的就会隐藏一些事情。
“真的?那好呀,我们接他们来京城,咱们县主府养着他们。北地太苦了,又冷,哪里比得上京城呢。”
县主脸上带着笑,心想,如果没有他的原配妻子,只有孩子的话,那她愿意接纳的。在北地吃苦的孩子,见识了县主府的繁华,必然不会拒绝的。尤其这还有他们的亲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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