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活了几十载,是懂男人的。
很多时候,男人是劝不得的,特别是一言九鼎的男人,尤其要当心。必然要寻个巧宗儿,一个楔子,从最薄弱处单刀直入,方能既不伤了男人可怜的自尊,而又把到嘴的肥肉实实在在咬在嘴里。
情势很是不明,四周皆是雾,想要拨开迷雾,柳暗花明,还缺少一股把小舟往前推动的激流。皇后笃定李凌冰能够劝得了圣人,所以驾舟的人是她李凌冰没错,但她还没有看清去路,也没能找到撑舟的篙杆。
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太深,事后,能撇干净,才是真本事。
这事不急于一时。
春日里,李凌冰的身子总是懒懒的,爱在榻上睡觉。若不是想把小女孩笨拙圆润的身体早日变成肉骨丰腴、每一两肉都在它该长的地方的样子,她才懒得挪身子。
在鹿苑荷花池边,毒太阳底下,她踢毽子踢得欢。
“一百一十三,一百十一四……”小霜在一旁替李凌冰计着数。
李凌冰浑身是汗,在踢到一百一十五个毽子的时候,她的脚向前一踢,将绑着鸡毛的毽子踢到了荷花池里,“今日便到这儿吧,给我端茶。”
舒展筋骨后,饮上一盏用冰镇上的五味子牛乳茶,加上些薄荷叶,于肌肤也有益。她爬上池边的柳树,迎风吹干薄汗,想着略散一散后,就回寝宫沐浴睡觉。
没一会儿,皇后身边的女史小步来到树下,捎来一句话:“娘娘说,淮皇子的哮症又发作了,夜里咳得睡不着,正吃着苦药呐。”
没头没尾的的一句话,简单而又直白的陈述,既没有吩咐她要做些什么,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提醒她一个事实——弟弟又病了。
看起来皇后娘娘正着急上火。
“你回母后三个字——知道了。”李凌冰的双脚踢浪一般在半空晃,晃啊晃,烦恼全消。
不知怎的,明明是春日,日头却比夏天还毒。人家说春寒料峭,她却觉得燥得很,没有散去汗,反倒越发热了起来。
李凌冰盯看了一会儿池景,觉得没什么意思,想着还是回去睡觉,正待爬下柳树,听见树旁太湖假山的洞里,有窸窸窣窣衣袖拉扯的声响,随后传来女子小声的嘤噎,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许多。
李凌冰最惯听人墙角。宫里可怜人多,这不,也不知哪里来的女郎正躲着哭鼻子呐。
李凌冰向小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妮子心领神会,像农妇驱赶家禽一般将一众宫娥无声驱赶到远处候着。
天上金乌洒下光,令李凌冰的瞳孔眯成一线,鹿苑里静极了,微风将假山内断断续续的对话送入她的耳中。
“主子,您当心身子,别哭坏了眼睛。再说,这事还不一定呐。”
“母亲都这样说了,让我多为弟弟考虑。我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不能去求求三皇子?”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怕是比母亲还心急,为了哄圣人开心,恨不得把我直接捆了,塞进道观。”
……
有那么一小会儿,里边没了动静。
李凌冰只觉得百爪挠心,生怕是被女郎们发现有人在偷听,紧张地张了张爪子。
好在不一会儿,里边的人又开口了,“我听说,圣人的一个姐姐也曾做过女冠,夜夜笙歌,数不尽的精壮男子为她献舞,倒是比有了郎婿的那几个还自在些。”
“呸!我是堂堂……”说到这,那声音突然伏了下去,任凭李凌冰竖起耳朵尖尖,也听不到到底后面跟了句什么,声音再起,便是另外的话了,“礼义廉耻我还是懂得的。再者,圣人痴道成疯,若是踏错一步,我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一下子,李凌冰没了兴趣,爬下柳树,悄悄溜走,到了回去沐浴睡觉的时辰了。
李凌冰与寿昌公主从未有过交集,圣人的子女众多,哪里个个识得。上一辈子,这个寿昌公主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果不是听到刚才那些话,她都想不起来有寿昌公主这么个人。
李凌冰从来不把心思花在不想干的人身上。
虽然寿昌公主微不足道,但有两件与她有关的事是李凌冰曾经在意过的。
第一件,寿昌公主同母的弟弟就是三皇子李湘——自己与严克第一个扳倒的人。
第二件,寿昌公主十四岁时,为国运祈福,入道为女冠,作为一国女子之表率,终身未嫁。
寿昌公主在入道后,常常与圣人彻夜论道。所以,圣人一辈子只记得这么个女儿。
啧啧啧,母亲大人的意图呼之欲出。
难怪那日她这般遮遮掩掩,兜了一个圈也没把话挑明。母亲自然是向着李淮的,但身为母亲还是会心疼一下女儿,所以要是女儿能自己悟出来,也算是她的缘,是最好不过的事。
真是一步好棋。
李凌冰打了个哈欠,在榻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圣人修道二十载,道心甚笃,日修夜修,偏偏修在了偏门上,不到天命,就吃丹吃死了。圣人自己信道也就罢了,还突然起意叫女儿作女冠,为千疮百痍的国家祈福。
从前的李凌冰也被母亲暗示过,要为父皇尽孝,做公主们的表率。不过她这人小心眼,贪享受,容不得他人摆布,故意当众折断一只鹤的脖子,以表明自己绝无热忱道心,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尤记得那段日子,她可是夜不能寐,生怕圣人一时想不开,择了她去做女冠。
她那时年轻,还想着看俊美武士在自己府上舞剑呐!
没想到这一辈子,母亲给她指了这么条路。
罢了罢了,为自己的亲弟弟铺路,不能计较太多,反正左右不嫁郎婿,不馋人家身子,勉勉强强也算是正中下怀了。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刻,要为自己走怎样的路作抉择。有些人会劝你远离是非,因为那会让你惹上麻烦,但李凌冰的性格向来是迎难而上,她一直坚信,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介入矛盾冲突,就能自成一股力量,与男人们势均力敌,分庭抗礼。更何况,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让她拥有了更加丰富的阅历去做抉择,未来是争出来的,不搏一搏,又怎么争出另一番天地。
李凌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傍晚,她喊了一盏薄荷茶,四碟果子,在宫人的服侍下,慢慢用完了。李凌冰的肠胃娇弱,平日里不敢食用生冷鲜果,今日连吃了桃、李、柿、梨,不到一刻就腹痛难忍,瘫在榻上打滚。
小霜给李凌冰请医正,熬药,奉食。李凌冰乖乖受用,趁着小霜稍不留意,便将汤药泼了,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咬过小霜递来的蜜饯。
皇后娘娘来看了几回,见女儿久病不愈,下巴越来越尖,身子越来越薄,终是触动了母女连心的脉,一时间母性占据了上风,又显出她柔美温良的一面,对女儿愈加轻声细语,呵护备至,半字不提李淮读书的事儿。
某一日,李凌冰刚才吐过,小小的脸上三两肉都挂不住,眼睛显得更大更圆,像一只湿了羽的雀儿,她拉着皇后的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母后,女儿快疼死了,想着最后尽一次孝,求见父皇。”
皇后又是激动,又是心疼,整个身子都在颤,连忙道:“团团儿别怕,母后在这儿。圣人此刻事多心烦,咱们等好些了,再去见不迟。”
“女儿怕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李凌冰嘤嘤,也不需要装,病了这么些日子,身子是真的虚了。
“团团儿,你相信母亲,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养病要紧。母亲待你和淮儿的心是一样的,真的,不骗你。我的团团儿乖,团团儿别生气,原谅母亲,实在是这宫里的夜太长了,母亲一时梦魇了。”说完,皇后脸上淌下泪来,别过身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从她的背后看去,她的肩膀随着哭声微微颤抖:
母亲大概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做女冠才一病不起的
李凌冰心中感动之余,感慨自己终究是做对了。
仇恨往往给予一个人勇气,而愧疚则恰恰滋养软弱。母亲会因为愧疚,令女儿的生死一时大过儿子的荣华,这是人性所驱,母亲如此,父亲也如是。
“母后,我想见父皇。”
皇后拗不过李凌冰,顺水那么一推舟,轻声吩咐:“来人,去请圣人来瞧瞧公主。”
圣人对于李凌冰来说不是父亲,是个陌生人。
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脑子里除了道,丹,仙,箓,留给个别几个儿子的关心也并不多,儿子尚如此,更何况是个没见过几回面的公主。
当听人禀报,有位公主要见他,并且并不是亲自前来,而是派人来请他移驾时,圣人心中是不悦的。
他扬着拂尘,扬散丹炉前一股青烟,问:“谁传的话。”
“皇后身边的人。”
“她自己没来?”
“没有。”
圣人本不打算理睬,正打算重新闭目入定,突然想到自己前几日刚苛责过皇后,训斥她不该在他炼丹的时候打扰他。看起来,她只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半。
圣人在蒲团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又问:“哪位公主?”
“玉璋公主。”
如果不是怕肝火之气坏了这炉丹,他真想好好骂一骂底下的奴才,这么多公主,他怎么可能都记得封号,他沉着声道:“说母亲。”
“皇后的公主。”
哦,原来是那只汤圆。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儿?罢了,去瞧瞧吧,这周身的气早就泄没了,正好去动动筋骨,提提精气。
圣人走进鹿苑的时候,宫室里鸦雀无声。
皇后用帕子快速扫一扫眼角,转身就已肃下脸来,给圣人行礼,没有多余的话,奉茶后,静静立在一旁。虽然皇后的目光是低垂的,平顺的,心却早已怦怦直跳,她忍耐着,压抑着,努力不使肉垫里的利爪露出锋芒。
女儿会说什么?
她真的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吗?
皇后不知道。她既期望女儿说些有用的话,又担心女儿惹圣人不高兴。左右为难,心神不宁,令她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一眼女儿。
李凌冰整个人除了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神色十分自若,甚至以超越年龄的镇定目光正对上圣人的审视。
她这个女儿,仿佛在一夕间长大了。
圣人咽下最后一口茶,略皱眉,劈头一句就是责备皇后:“好好的公主怎么弄成这样?”皇后神思恍惚,对于圣人的责问,一时间语塞。
李凌冰先于一步抢白,给皇后解了围,“父皇,女儿前些日子起了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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