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人的目光总是盯着宫里的贵人和宫外的世家不放,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值得嚼舌头,再小的事也会被放大,成为耳耳相传的闲话后,假的也变成真的。


    听闻严四郎从高处坠落,摔断了左腿,只得把脚高高吊在半空,躺在榻上修养。好事之人问严克他是怎么摔的,他三缄其口,整日里阴沉似水地躺着,从榻上垂下来一只手,手上紧紧攥着女人的绣鞋,并对几只獒犬低吼:“记住这个味道,下次,给我往死里咬!”


    “啊呜——”


    “啊呜——”


    獒犬们挤在严克榻前,一只只跃跃欲试,顶礼膜拜它们的主人。


    主人威武!


    主人全对!


    那情形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严夫人信佛,见家中老幺如此异常,请了高僧来家里做法事。


    高僧在严府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可谓人仰马翻。


    身为当事人的严克却始终置身事外,端着小凳,在一旁乖乖坐着,看耍猴一般的眼神有滋有味地看完整场法事。然后,他又黑又圆的眸子闪闪发光,问了高僧一个问题,“大师,你会收妖吗?特别厉害的那一种!”


    高僧建议严母另请高明。说咱们孩子有病就得治,必需要请大夫,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严夫人更加确信家中老幺中了邪,张罗着要给远在北境的邓国公写信,提醒他战势虽紧,但是儿子还得管,否则以后干脆喊他叔叔。


    听到这个消息的严克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身体,跑到严夫人面前跪下,“阿娘,孩儿觉得好多了。这就去上学。”


    于是,严克瘸着腿,没事人一样照常去辟雍学宫,给裕王李淮伴读。


    元京的人把严克摔断腿后又着了魔这件事传得玄之又玄。


    “啧啧啧,好好的小狗崽子折了一条腿,看他还怎么威风得起来——阿嚏——嘶嘶!”李凌冰的风寒也有半月有余,总不见好,如今还裹在被子里,靠着地龙度日。


    一个喷嚏使正在做女工的手指被针线刺破,李凌冰吸着凉气,把渗出血的指尖含到嘴里,抬起汪汪蓄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后,“母后,女儿不专女红,怎么也绣不好。这样的绣品怎么送的出去,平拜损了皇家颜面,不若让小霜代劳?”


    皇后也坐在椅子上刺绣,只是她面前的绣架更大,绣品上已绣好洛书、河图,四周有活灵活现的青龙、白虎和朱雀围成一圈,她正想着赶快将玄武绣完,对李凌冰的恳求显得心不在焉。


    圣人痴道,除了泰山封禅、嵩山祭祖这样的国事,从不穿穿龙袍,就算是在朝堂上听朝臣议政,也总是穿道袍。这是圣人在后宫穿的一件常服,皇后费了心思去做,圣人也未必穿。但就是这样一件可能被束之高阁的常服让皇后不知在灯下苦熬了多少个夜晚,熬得眼底都青了,明眸都黯了。


    李凌冰本来想趁着自己风寒,好好偷一阵子懒,谁能想逃过了课业,却没逃过女红。


    皇后把左手伸到绣架下,用指箍将针顶出来,右手把针头拔出来,丝线在她脸庞飞起,她头也不抬,柔声道:“圣人体恤将士,命京中贵女绣铠甲赠边疆将领。太真,你的绣品是圣人最在意的,推脱不得。你若是觉得累,歇一歇再做,不急在这一时。”李凌冰入道之后,皇后就忘了“团团儿”这个名字,同圣人一起叫她太真。


    李凌冰吐了吐舌头,将绣绷往旁边一丢,手缩进被窝,只冒出一个头,折起膝盖,把头枕在膝上,身子一摇一摇,眼睛骨碌碌转着,没有目的地四处打量。


    皇后又道:“今日一早,有从松江府进宫的飞骑,听说紧赶慢赶,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趁着四鳃鲈尚且喘气,送到了御厨案上。圣人念你辛苦,赏了你鱼吃。等一会儿空了,便命人清蒸了,端到这儿来你吃。”


    一听有鱼吃,李凌冰耳朵动了动,急忙把绣绷拿回手中。她都多少天没沾荤腥了,修道苦,斋戒多,喝口鱼汤也能让她馋得两眼冒精光。


    正在这时,裕王李淮小跑着进来。


    皇后把针往绣架上一插,站起身来,将李淮揽进怀里,命人马上端来热水。


    李淮抬起小脸,甜甜唤一声“母后”,把头埋进皇后肚子里。


    皇后捏一把软糯糯的脸蛋,轻声问:“淮儿下学了?”


    辟雍学宫是圣人所设,皇子与世家子在其间学习礼仪、音乐、诵诗、射箭、骑马与武艺。皇子一般六岁开蒙,开蒙后便封亲王,算起来,李淮上辟雍宫也有不少时日了。


    李淮兴奋地说:“母后,严止厌今日回来了。”


    皇后笑道:“严四回来,你就这般开心,看起来,你很喜欢他。”


    李淮耸耸肩,“喜不喜欢倒不论,有他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便有着落了。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害我挨了老张好些骂!”


    严克因脚伤告假的这半月,最着急上火的倒是李淮。李淮喜安逸,好享乐,不是读书的料。他的讲官——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又是出了名的严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检讨留给李淮的课业大多是严克代笔的。


    掌灯女史小霜领着李淮去洗手。小霜跪在地上,把李淮的手濡湿,李淮咯咯大笑,反手将水珠弹到小霜脸上,小霜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皇后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欢喜。


    李淮洗好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桌上的四碟果子里抓了一大把撺在手心,扬起头,一颗一颗地往嘴巴里丢,他深谙此道,一颗也没掉到地上。


    李凌冰抬起头,忍不住开口:“弟弟,书要装进自己肚子里才有用,圣人以后过堂问你书,难不成还叫他严止厌替你答?芝麻汤圆咬到嘴里,迟早要露馅儿。再说了,谁又能帮你一辈子,特别是他严止厌,心思缜密,阴沉不定,是最靠不住!”


    “我不同你说这个。我知道,你看不惯严止厌,同他有过节。”李淮去抓枣吃,嘴里一边咔咔咬着脆枣,一边道,“我觉得他这人不错,人聪明,讲义气,不多话,挑不出什么刺。若真要说他有什么不好,就是不会骑射,哦,对了,武艺也差,弱得像只小鸡仔子,谁都能欺负他。”


    “谁同你说,我看不惯严止厌?”李凌冰不悦地皱眉,又是什么人在人背后嚼舌头。


    “他自己说的,姐姐,”李淮吐了枣核,满是期待地对上李凌冰的目光,“你和我说说,你和他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他这样一个文雅的人,你有什么好和他置气的?我自己问他,他不肯告诉我,只能你来说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问多了晚上梦魇。”李凌冰埋头,恶狠狠道。


    “姐姐!你什么时候成了大人?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李淮提高嗓音,不依不饶,“姐姐,你说嘛!急死我了!”


    “好了,淮儿,别烦你姐姐,”皇后柔声说,一边抚摸李淮的头,一遍给他擦嘴,“别再叫姐姐,要尊称太真,她已经不是俗世里的人了。”


    李凌冰幽幽一句:“母后,你也不管管淮弟,都宠坏了。严止厌替他代笔,张检讨一日看不出来,十日,百日,千日,还能看不出名堂?日积月累的,书都读到别人心里了。”


    皇后捧起李淮的脸,“圣人问过你的书吗?”


    李淮回答:“张检讨给父皇呈过我的课业,他们都没看出来,父皇还夸我的文章写得好呐。”


    皇后闻言一笑,轻轻道:“如此……便好,读书的事也不急在一时,越急越学不进去。”


    李淮得意得用目光刮了李凌冰一眼。


    李凌冰恨啊!


    皇后永远如此,一切以圣人喜恶为自己喜恶,目光也未免太短浅了。这样下去,李淮怕又要走上辈子的老路,比之蜀地的阿斗,好不到哪去。


    知道言多讨嫌,李凌冰也就不言语了,埋头绣花,心里却是长长一叹。


    上一辈子,李淮是皇后丰盈羽翼下的蛋卵,长姐遮风伞下的雏鸟,从不知朝局凶险,人心叵测。有些人,以为这世间没有恶,一切都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们被保护得太好了,一直被温柔以待,以至于纵逸酣嬉,这样的人一旦遭遇变故,毫无招架之力,一弹指,就被打入地狱。


    李淮是春日里的飘花,离开枝头,以为能凭风直上,却只落入腌脏的沟渠。


    上一辈子,他的小命不就是这么丢的嘛!


    彼时圣人初丧,太子淮幼,选贤德之臣光王李宜,立为皇太叔,应军国政事,令权句当。后来,李宜把持朝政,凌驾于一切之上。李凌冰与光王李宜有过节。李凌冰与严克联手除去光王,以为李淮终于能够坐稳皇位。谁知,严克成了叛臣,鸩杀李淮,自己称了帝。


    李淮想要成为一柄势如破竹的钢刀,还得不断去淬炼,打磨。


    李凌冰失神之时,再一次扎了手。


    “太真,等血干了再绣吧。”皇后走过来,用软帕子擦干李凌冰手上的血,随后取来绣绷子仔细瞧,看完,眉头微皱,“这是释家卍字符,太真,你绣这个怎么成?佛道不容啊!”


    李凌冰不以为然,“圣人又不会真的看我绣了什么的。边疆的战士信奉佛教的多,你让我绣符,他们反倒觉得膈应。”


    “改了吧。”皇后一个眼神,小霜已经递上一把剪子,皇后一丝一线铰了绣品,李凌冰几日的辛苦瞬间付诸东流。


    李凌冰欲哭无泪,枕在软垫气得满脸通红。


    李淮幸灾乐祸地凑到她面前,“姐姐,看起来,不听话的是你。母后把你宠坏了!”


    李凌冰狠狠瞪李淮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皇后拍拍李淮的背,取来一只南丰蜜橘,纤纤玉指剥开果皮,捏起一瓣,递到李凌冰唇边,哄道:“太真,一会儿母后给你劈丝,陪着你绣。张嘴,有你爱吃的柑橘。”


    李淮向前一扑,从皇后手里叼走橘瓣,“姐姐不吃,我吃吧。”


    李凌冰侧过身来,赏了李淮好几个栗子,捏住他脸,“小鬼,几日不挨打,就皮痒是不是?”


    李淮嘿嘿一笑,“你别嚣张,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小孩。你知不知道,今天有言官参你了,说你掏空国库,营造道观。有本事,你骂他们去!”


    皇后心中一惊,急忙问:“圣人怎么回应?”


    李淮盯着李凌冰,得意地卖了个关子,“姐姐,你想知道吗?求我呀!”


    李凌冰将自己的身子躺得更舒服些,不为所动,“谏言就谏言吧,反正也谏不倒。你爱说就说,不爱说,一边凉快去!”


    这太真观是圣人要建的,她不过是顶了名头,和殿里被供养的神像一样,都是供人欣赏的装饰品。私心的是圣人,背骂名的是她李凌冰,不过这棒槌可是实实在在打在圣人身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不识趣的言官,敢这样大胆子谏圣人痴道。


    听了李凌冰的话,皇后仿佛也想明白了,神色恢复如常,不再追问。


    李淮却有些失落,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圣人苛责了那个言官。那言官脑子不太灵光,干脆在殿里破口大骂,讽刺圣人沉溺斋醮,不理朝政,唯写青词者能够上位,满朝文武全是口蜜腹剑的废柴。”


    李凌冰和皇后不接话,这个话题不宜多论,唯恐传到圣人耳中。


    李凌冰懒懒卧到榻上,想小睡一会儿,突然灵光一现,从榻上猛地弹起来,追问,“那个言官叫什么名字?”


    李淮想了想,说:“都察院经历司谢襄。放眼咱们两京一十三省,也找不出比他们眉山谢氏骨头更硬,嘴更臭的人了!”


    李凌冰慢慢躺下去,脸朝内卧着,看不清面容,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谢经历骂了以后,圣人是怎么处置的?”


    李淮叹了口气,耸耸肩,一扬手,做了个刀劈的姿势,“还能怎么处置,父子两人都下了昭狱,”他对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没了兴致,转而道,“母后,我肚子饿了,传膳吧。”


    皇后拍拍李凌冰,问:“太真,饿了吧?”


    李凌冰抬起身,莞尔一笑,转头对李淮说:“今儿你赶上了,有松江府送来的新鲜鲈鱼,姐姐分你一条尾巴,别说姐姐没想着你。”


    李淮抱住皇后撒娇,“孩儿喜欢吃红烧鱼!”


    皇后抱着儿子摇啊摇,满脸餍足,立刻吩咐下去:“传膳吧。”


    李凌冰的鱼吃得失了滋味,一来不合口味,红烧失了鲜美,二来她有别的事扰她心境,她想放手不管,却有些过意不去。


    眉山谢氏以强硬刚直闻名。常言道,刚则易折,柔则长存,宁在曲中求,不在直中取。谢氏父子下诏狱,受酷刑,在狱中折磨致死的结局似乎并没有改变。


    谢家独孙——谢忱此刻在做什么?算一算,他的年纪大概还在深山老林里苦练刀法,晚上对着一堆篝火,津津有味地嘬着手指。


    李凌冰决定去丹房求见圣人。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也只有她敢在圣人炼丹的时候去见他。


    李凌冰在圣人面前盈盈一拜,“太真拜见圣人。”


    圣人坐在蒲团上,隐在青烟后,手持拂尘,淡淡问:“太真,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凌冰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瘫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持,她抽泣道:“外面都在传,女儿祸国殃民,耗尽国库,营造道馆,是个妖孽。女儿冤枉,求圣人做主!”


    李凌冰的哭声幽幽咽幽咽、淅淅沥沥,如带着泥土气的飘丝春雨,嘈嘈切切濡湿人心。


    女人做到她这个份上,早就分清了撒娇和使蛮、抱怨与泣诉本质上的区别。男人究竟视你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心生爱怜尽折腰,都要看女人怎么哭。


    女人的哭是一门手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凌冰正是言官的反面,至柔至韧的典型。手段不在乎老与旧,雅与俗,只要管用就好了。


    圣人身形超尘,嗓音波澜不惊,“依太真的意思,朕应当怎么处置那些满嘴胡言乱语之人?”


    李凌冰手绢一捏,双眼通红,往前爬了几步,“依女儿的意思,择了吉日,全家老小全都拖到午门外,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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