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想冲出去,把谢芸的尸身抢回来!
“无论发生什么,绣品——一定要送回我的手中。”
“谢嘉禾,君子一诺,可是驷马难追的。”
李凌冰的话在他脑子里响起,两人拉钩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他躁动狂怒的身体渐渐凉了下来,胸口从剧烈起伏到渐渐平稳,唯有攥紧拳头释放着他此时的不甘与恨意。
如果没有答应她,该多好。
没多久,光王李宜领一众仆丁离开了暗室。
谢忱推开橱门,踉跄走出来,他来到卧榻边,跪倒,用手摩挲着被褥。不知芸娘在此榻上受了什么折磨,她会不会觉得疼?
没了糖,人生究竟是苦的。
恍惚间,谢忱似能触到芸娘留在榻上的体温。他握紧拳头,缓缓地重重地砸在卧榻上,向自己发誓:“芸娘,你的五弟会替你们报仇的。”
谢忱没有忘记此行来的目的。
他取来烛灯,照亮刚才藏身的箱柜。他将那些被用来折磨人的器具看得清清楚楚,烛火跳动,心火燎燎,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用器上面的每一根荆棘都沾着少女的殷红的鲜血。
这一切简直触目惊心!
终于,谢忱看到了李凌冰要他那幅绣着坤卦的绣品。他将它藏进怀中,临走前,顺走了将谢芸勒死的皮鞭。
往后的日子,它要用此物提醒自己。
此仇不报非君子!
谢忱离开光王府邸,风一般疾冲太真观。他想向李凌冰问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到底是绣品,还是其他什么更为居心叵测的谋算!
谢忱已经彻底慌了脚步,仇恨使他无所顾忌,直冲李凌冰的寝室。掌灯宫女小霜起身拦住他,“谢公子,主子刚与淮王爷饮酒回来,正在沐浴,你不能进去!”
哼,他谢嘉禾在为她拼命,见证自己亲眷惨死,她却有心情饮宴。天潢贵胄,果然视人命为草芥!
今夜,任凭是谁也拦不住他!
谢嘉禾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雪白的身子迅速跨出水盆,钻进抱鼓石屏风后面,因行如一阵疾风,乌黑的长发被风卷起,湿答答不断向下淌水,水渍顺着地板淌到谢忱的脚边。
他愣了一下。
李凌冰简单披了一件道袍就从石屏后走出来。她的长发及地,轻薄衣衫紧紧贴合身子,玉肤晕出迷幻的粉色,衣衫勒出玲珑的身形,她没有半分羞怯,目光不偏不倚,直视谢忱,一步步向他走来。
谢忱不明白,他所见过的女子从未如此大胆。大家之女,理应懂得礼义廉耻!
李凌冰每向前走一步,谢忱就往后退一步,她身上的薄荷香膏与牛乳皂香霸道地向他身上扑。谢忱被香薰得头脑发昏,喘不过气,撇过头,目光躲闪,将怀中的绣品往空中随意那么一抛,“替你找回来了。”
李凌冰笑声玲玲,“真乖,明日赏你大猪肘子吃。”她用目光吓退提步追来的小霜,“出去,把门关上!”
绣品孤孤单单躺在地上。
她没有打算捡起的样子,甚至懒得看它一眼。
谢忱的喉结滚动一下,从袖子里取出勒死谢芸的皮鞭,甩到地上,“你认得何物?”
李凌冰低头,盯着那鞭子,歪了歪头,神色讳莫如深,“不认得。”她轻轻道,手却不自觉抚摸自己的脖子,仿佛在摸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猛然滞住手指,顺着身子滑到两侧,显得心神不宁,无处安放。
谢忱有一种感觉,她是认得的,甚至还很害怕这东西。
谢忱问李凌冰:“你让我夜探光王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李凌冰抬起头,炯炯目光直视谢忱,“你看见了吗?”
那间暗室!
那些器具!
那具死尸!
谢忱更加确定,李凌冰是别有目的!
“看见了。所以,我想你解释清楚。”谢忱回以凝视,脑子里又忆起暗室里触目惊心的场景,浑身颤抖,紧紧攥拳。
李凌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别回头,屋里闪烁的烛光勾勒出她流畅的下巴线条,“光王李宜嗜好阴阳双修,这事圣人也知道,但他不管。你祖父谢襄极谏圣人痴迷道学,圣人盛怒之下将你祖父扒皮揎草,谢氏满门也下了狱。狱里有鼠,让你亲眷染上鼠疫,死了有一大半。谢嘉禾,你就不想想,这老鼠是谁放进去的?”
谢忱黑眸点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是光王李宜。”
李凌冰长叹,“你祖父的一则上疏,让光王丢了运河一带的盐税。山东、湖广之广,庶民之富,你知道那是多少万两真金白银吗?光王是恨透了你眉山严氏啊!”
谢忱闻言,震惊之余一字都说不出,只是浑身打战发冷,眼里要逼出炙热的泪来。
良久,谢忱问:“你这样做,是要我去报仇?”
“还不是时候。你就把光王李宜当成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咱们宽宽心,容他再喘息些时日,但鱼离了水,迟早是要死的。”李凌冰嗓音缭绕,掷地有声,“谢嘉禾,抬起头,看着我。”她突然高声道。
谢忱抬起头,他此时已不再在乎她单薄的衣衫、妖娆的身姿,他仿佛看到一头母虎,一头正盯紧猎物不放的野兽。
谢忱还是那个想法,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李凌冰大声道:“谢嘉禾,你要看清楚我,永远记得我今夜的样子。我是你的恩人,是我救了你的父亲,我让你知道要去向谁讨债!你也要记清楚光王李宜的样子,他是你的仇人,终有一日,你会为严氏满门报仇雪恨!”
谢忱盯着李凌冰,黑眸里有墨中光在流动,他把这个女人的样子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中,脑海中,灵魂里。
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李凌冰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在那之前,请你勤加练武,积聚力量,谨小慎微,一定一定不要做任何罔顾性命又徒劳无功的事情,那样多不值得啊!我和你的命比他那一头畜生,可金贵多了?你说是不是,谢嘉禾?”
谢忱慢慢跪倒在地,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嗓音在颤抖,他向李凌冰行了大拜,一字一顿说:“从今以后,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李凌冰仰起头,表情如猫刚吃过鱼般餍足,她深吸一口气,刚泡过热水的身子已经凉了,她的每个毛孔都在舒张、呼吸,她觉得心旷神怡,周身舒畅。
她李凌冰,很满意今夜的收获。
“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真是好一出收买人心,主仆情深啊!”严克走进来,拍了拍尚跪在地上的谢忱的背,“我说兄弟,你也太容易被人哄住了。”
“退下!”李凌冰扬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严克,喝退小霜。
严克转过头,“麻烦姐姐关门,这里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房门再一次被关上。
谢忱“噌”地从地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严克,“你是何人?”
严克被谢忱钳住双臂,毫无招架之力,咬牙切齿之际转头质问李凌冰:“之寒小姊,你就这般看着别人欺负我?”
李凌冰心虚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谢嘉禾,放开严止厌,他是裕王爷请来的贵客,怠慢不得!”语调一个婉转,令在场之人品出不一样的敷衍情绪。
谢忱很听话,立刻放手。
严克揉着手臂,朝李凌冰跨了上来。李凌冰直面迎击,四目相对。严克的目光向下一移,“我敢打赌,我赌你这件衣袍下什么也没穿。”
李凌冰冷哼一声,“无聊,管闲事!”
严克忿忿不平,“当日在雪地甬道,身上尚披了厚厚的鹤氅,与我待了那么半刻,便忌讳得要死了似的,心狠手辣把我往地下踹!如今,怎么不怕人说闲话了?难不成换了他,就不一样了?”
李凌冰蹙眉,准备糊弄几句:“是不一样的,”她伸手指向谢忱,“他是太监。”
谢忱:??!!
“好好好,这个理由编得好!”严克转身,正视谢忱,“你叫谢嘉禾是吧?她说你是太监,我姑且信了。怎么样兄弟,你是太监吗?”
谢忱低下头,局促地无以言语,磨磨叽叽地轻声“嗯”了一下,“太监这种事,没人会乱认的。”
严克跨前一步,“你,出来,咱们验验!”
“你要——怎么验?”
“当然是脱裤子验最能说明你的清白!”
谢忱又惊又气,满脸通红,抬起头,咬牙切齿:“你敢!”
严克不依不饶,“怕就是假的!”
谢忱起势要打,用手臂钳住严克的脖子,“莫要欺人太甚!”
严克冷冷一笑,眼神往李凌冰身上一瞟,“明明是某些人欺人太甚,拿人当傻子耍!”
李凌冰看一眼严克,又看一眼谢忱,沉着脸,抄起浴桶上一块大帕就往两人身上丢,动作太大,险些让一身玉肤一览无余,“你们两个全都给老娘滚出去!”
严克与谢忱识趣地互相钳住,像一对手拉手,脚勾脚的螃蟹,左一个推搡,右一个拉扯地打出了门。
李凌冰还能听到他们在门外耍嘴皮子。
“明日下学你别走,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谁怕谁,打就打!谁不来,谁就是孙子!”
“我是你大爷!”
“我是你的姥爷!”
“……”
“.......”
呵呵,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李凌冰重新泡进水池子里,她被二人吵得头脑昏胀,就干脆把自己的的脑袋埋进水里,任凭早已凉透了的水清醒自己。
这辈子,该相遇的人一个不落地都遇上了,躲也躲不掉。一个个都像戏台子上粉墨登场的角,风风火火来,眼看又要开一出轰轰烈烈的好戏。
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让她重生?难道真的只是照章办事,重演一遍上辈子的悲剧吗?
“咕噜噜——”李凌冰在水里吐泡泡,乌鸦长发浮在奶白色的水中,如一尾墨色的鱼。
不会的,只要她再努力一些,一切都会迎来不一样的结局。不是有句老话,人定胜天!
她李凌冰可不做砧板上的鱼。
她是一只吃鱼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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