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婆子谄媚的声音格外响亮:“太太来了,给太太见礼,奴婢这就前去禀报。”


    “咚咚咚”,吴婆子敦厚的身子,将地面踩得惊天动地,“许姨娘,文氏,还不赶紧出来迎接太太!”


    许姨娘一头从净房里扎出来,灰扑了一脸一身,手上拿着半湿的衣裤,瞪大双眼如陀螺般乱转。转了几圈,猛地在箱笼前停住,打开盖子,一股脑将衣裤塞进去,死死压上盖子,又一个旋身,朝着隔间奔去。半途中,她见到窗棂半开,又一头扎回净房,里面罐子木盆哐当,水流哗啦。


    文素素看了眼许姨娘,便收回了视线,挪着下床,取出半湿的亵裤套上,再系上布裙。


    吴婆子吆喝完,颠颠奔了回去迎接张氏。文素素慢步到隔间塌几上坐下时,张氏已在屋外廊檐上说道:“瞧你手忙脚乱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太太教训得是。”吴婆子点头哈腰赔不是,上前打起了帘子,恭迎张氏进屋。


    文素素手搭在小腹上,撑着塌几作势起身,起了一些,又坐了回去。


    张氏脸色沉了沉,盯着文素素冷冷道:“既然你身子重,就坐着吧。”


    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伺候,到时养得膘肥体胖,肚子里的哥儿也白白胖胖。


    孩子大了不好生,死活与她有何干系,人死了,照契书多给十两银子而已。


    至于入陈氏祖坟,难道她一个典妻,还能与主子葬在一起不成。到了下面,依旧是伺候人的下贱命!


    张氏眼皮耷拉下来,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扫视,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心里畅快,嘴上却很是不客气,厉声道:“你瞧你这副模样,过得比主子都要好,半晌午还给你加了道汤水,看上去病恹恹,像是亏待了你似的!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亏待到了肚子里的哥儿!”


    文素素眼睑微垂,张氏见她不敢顶撞,不屑撇嘴,身子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喊道:“许姨娘呢!你是如何伺候人的!”


    许姨娘从净房里,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来。


    不出来更糟糕,净房里乱糟糟,血腥气经久不散。


    张氏见许姨娘浑身上下灰扑扑,狐疑地道:“你躲在净房作甚!许姨娘,你去了何处,弄得一身灰!”


    许姨娘平时完全不怵张氏,只这次的事情太大,她嗫嚅着解释:“我就在净房......帮着收拾......”


    张氏更加怀疑了,她与许姨娘一向不对付,彼此了解得很,许姨娘的反应,一看就是心虚。


    “让开!”张氏疾步走上前,厉声呵斥挡在净房门边的许姨娘。


    许姨娘惊惶抬眼,下意识朝着文素素看去。


    张氏鼻翼翕动,道:“哪来的腥气这般浓.....”


    “哐当!”


    一声巨响,惊得张氏猛地回头,看到陶雁灯盏碎裂在地,火麻油在地面上蔓延开,腥气飘散在了空中。


    火麻油用麻子做成,气味腥,臭,张氏向来嫌弃,只用加了香料的铜枝蜡灯。


    张氏抬手捂住口鼻,恼怒道:“好好的一盏灯,被你给打碎了。既然如此,晚上你也别点灯盏,天黑就上床去歇息!”


    文素素一声不吭,任由张氏怒斥。


    吴婆子在旁边张牙舞爪道:“许姨娘,你还不来收拾,杵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臭到了太太,你该当何罪!”


    许姨娘咬了咬唇,走上前前去捡碎裂的陶片,闻着火麻油的气味,暗自长舒了口气。


    好险!


    许姨娘对文素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她那气定神闲的架势,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张氏被搅了一通,灯油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她一时忘了净房的事。


    这时,张氏身边贴身伺候的武嬷嬷急匆匆进屋,喜气洋洋道:“太太,老爷回来了,在正院等着太太呢。”


    张氏跟着一喜,忙朝外走去,抱怨道:“老爷怎地这时回来了,没差人回来知会一声?”


    武嬷嬷道:“老爷赶得及,一回来就寻太太呢。”


    张氏似乎笑了声,与武嬷嬷走远了。吴婆子朝着许姨娘撇了撇嘴,捂着鼻子,一扭身离去。


    许姨娘跌坐在地,拍着胸口,后怕地道:“吓死我了!多亏你机灵。不过,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无用,文素素趁乱将放在塌几角落的灯盏推到在地,并没有把握将张氏岔开。


    让张氏没再继续追究下去的重要缘由,是因为陈晋山回来了。


    文素素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就是死,她也要拉上陈晋山陪葬。


    陈晋山回来,又带了另外一重麻烦。以他先前看她的眼神,不出意外的话,定会来东跨院。


    许姨娘也想到了陈晋山,她惊跳起身,握着灯钎不安道:“老爷,老爷要是来了......老爷一定会来,那该如何是好,老爷鼻子灵得很,他还会对你起......”


    “给我。”


    文素素打断了许姨娘,朝她伸出手,平静地道:“给我。”


    许姨娘愣住,低头看向手上的灯钎,愣愣递了过去。


    灯钎是一根细铁丝,用来挑灯芯,头尖,糊满了灯油。


    许姨娘怔怔望着文素素比划灯钎,莫名感到后背发寒,难以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文素素随手放下了灯钎,半湿不湿的裤子套在身上,很是难受,她撑着站起身,塌上留了道淡红的痕迹。


    “我之所以不动,也不大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文素素指着塌几说道:“怕没用。”


    许姨娘想笑,脸颊扯了扯,却笑不出来,沮丧地道:“我怕得很。我怕穷,怕死,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如何做,才能好好活着?”


    许姨娘被问得愣住,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想得倒轻巧,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哪怕她生了儿子,只要张氏在的一天,她始终是妾,儿子只能叫她姨娘。


    黄通判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儿子除非能有出息,官做得比黄通判还要大,能替她请封诰命夫人。


    陈晋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儿子总不能从天而降。


    张氏与她水火不容,明里暗里为难她,指不定哪天张氏将她随手发卖出去,那时她会沦落到更惨的境地。


    其实许姨娘心里清楚得很,陈晋山靠不住,绝不会护着她。只是她不敢承认,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她就彻底没了盼头。


    许姨娘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默不作声低头收拾。


    文素素没再多问,回了卧房。


    天一点点黑下来,许姨娘从灶房提了饭食回来,文素素见她紧抿着唇,恨意浓得快藏不住,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恨恨道:“我见到了贵子哥,贵子哥问我拿银子。贵子哥家里没了人,平时赚的月例,全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他保管着,自己只留几个大钱傍身。老爷怪罪贵子哥车没赶好,将贵子哥打了板子不说,还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何三贵存在许姨娘这里的月例,她定是下意识占为了己有。何三贵既然愿意给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文素素自不会多言。


    不过,文素素想了下,问道:“贵子跟着陈晋山去府城,又急急忙忙回了县城,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许姨娘道:“贵子哥说老爷这些天脾气暴躁得很,好像是因为京城的大官来吴州府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贵子哥也无从得知。前些时日老爷赶着回来,是取银子送给黄通判。今天回来,是老爷得了消息,京城的大官晚间到茂苑县了,会歇在“仙客来”,老爷得亲自前去伺候。”


    文素素只略微想了下,很快就下了决断:“许姨娘,你想不想要报仇雪恨?”


    许姨娘楞住,她不明白,文素素怎地突然转了话题,不解问道:“如何报仇雪恨?”


    文素素道:“你去将贵子叫来,我再仔细同你们说。”


    许姨娘心想何三贵这些年在陈氏当差,陈晋山张氏待下人都刻薄,苦头吃得不比她少。


    这次他也气得不轻,能出口恶气,他肯定愿意。


    许姨娘当即起身,道:“我这就去,院墙低,我不走大门,也能出去。”


    文素素说好,不紧不慢用完了饭,许姨娘回来了,道:“贵子哥说,等到吴婆子睡下之后就来。”


    夜色渐浓,灶房那边也逐渐没了声响,吴婆子开始打起了鼾。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文素素听到许姨娘前去开了门,低声唤道:“贵子哥。”


    何三贵进了门,文素素从隔间走出去,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是什么大官?”


    何三贵先前只听许姨娘简单说了两句,防备地道:“我并不清楚,知晓得是贵人。你想作甚?”


    文素素淡淡道:“报仇啊,我们三人都要报仇。我不甘心,许姨娘不甘心,你呢?你可甘心?”


    何三贵本来比较谨慎,只不但许姨娘挨了打,他也挨了打,还被罚了月例,心里的不甘与愤怒,就压不住了。


    “我不甘心!”


    灯盏碎了,正屋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文素素看不清楚何三贵的神色,从他几近咬牙的声音里,听到了他浓烈的愤恨。


    “好。”


    事情紧急,文素素没再废话,飞快说了打算与安排,“这是绝佳的时机,错过就难了。你敢不敢去做?”


    是时机,也是一场豪赌。


    赢了,以后会如何,现在她考虑不到那么多,总比她现在的处境要好。


    输了,她还有灯钎,能杀人,杀人偿命也不亏。


    许姨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何三贵也一时没有回答。


    黑漆漆的正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文素素没有催促,只听到何三贵呼吸渐沉,哑声道:“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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