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瘦猴子最喜欢的节庆就是中秋, 他对此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中秋时不冷不热,有葡萄,石榴, 梨, 好多鲜果,还有大大的月亮!”
“冬至新年冷死人, 吃食鲜蔬少, 还没有月亮!”
“冬至新年换成在秋日过就好了, 秋收之后,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起初许梨花还会与他吵几句,后来就不搭理他了。何三贵则是从头到尾都当他在放屁, 留在茂苑县的喜雨,笑着道:“我不喜欢过节,什么节都不喜欢。筵席接连不断, 七少爷忙,我们更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殷知晦他们到了吴州府府城,与齐重渊在一起,召集江南道的官员议事。这个节,只怕江南道的官员过不安
瘦猴子搂住喜雨的脖子, 道:“喜雨,今年你该高兴了,不用在七少爷身边伺候。”
喜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却道:“瘦猴子别乱说, 七少爷待我们好得很。”
瘦猴子放开他,朝天乱翻白眼:“虚伪!”
喜雨理着被瘦猴子弄皱的衣领, 跑去小炉边蹲着,将烤熟的栗子夹起来, 问道:“娘子可要吃?”
文素素摇头,她写完了字,正在专心致志尝酒。香雪海太甜,她挑了一坛善酿,倒进了壶中,再加了一撮姜丝进去煮。
秋高气爽的天,天空澄澈透明。案桌上摆满了葡萄石榴,糖莲子,蜜渍鲜藕,香喷喷的鲜肉月饼,酒煮得沸腾了,酒香满院。
许梨花端着一大筐子清蒸螃蟹,从灶房里走出来,扬声喊道:“瘦猴子,将案桌收拾一下!”
螃蟹是郭老三一大早送了来,文素素想到了秃黄油,干脆让许梨花一并蒸了。
瘦猴子蹲在小炉边烤板栗,他起身拍了拍衣襟下摆,撇嘴道:“螃蟹没甚肉,不好吃。”
许梨花呛他,“我看你是这几天吃多了!再说谁给你吃了,老大说要拿来拆蟹黄!”
他们已经提前过上了中秋,这些天送节礼的络绎不绝。除了殷知晦,织坊各东家,牛头村的许里正等人,送了村里的新鲜蔬果,活鸡活鸭,河里的鲜虾鲜鱼。
各种点心肉食多得吃不完,文素素收了许里正他们的礼,拿了点心羊肉等村里平时吃不起的贵重吃食,让他们带回去,再分给孩童与养蚕缫丝的妇人娘子们。
连着几日酒肉,瘦猴子虽没长肉,馋虫已经没了,嘴巴也养叼了。
听到是文素素的吩咐,瘦猴子赶紧闭上了嘴,将案桌上的碗碟收拾开,许梨花将筐子放下,何三贵拿着剪刀签子过来,几人坐下来拆蟹。
瘦猴子的手刚伸出去,许梨花眼疾手快一巴掌拍开了:“净手!”
文素素喜洁,瘦猴子马上窜起来,奔去灶房打了热水,先盛了请文素素净手。
许梨花见文素素的酒盏空了,提壶替她斟满,满足地喟叹一声,“这日子,才叫日子!”
何三贵将拆开的螃蟹放到文素素面前,道:“老大吃这个。”
文素素拿了只螃蟹掰开,道:“我自己来,吃蟹就要自己吃才有意思。”
瘦猴子斜了眼许梨花,难得没与她斗嘴,道:“梨花这句话说得是,以前我们那叫求活着,现在才是人过的日子。”
许梨花手上不停拆蟹,道:“瘦猴子你少说话,贵子也不能说。你们再苦,终究是男人,能有我们女人苦?在乡下,女人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回到家,张罗饭菜,洗衣,喂养牲畜,纺线织布。哎哟,这一天下来,比那牛都辛苦。谁家养了牛,都宝贝得很,舍不得将牛用狠了。用起女人的时候,可没见人同情过。”
何三贵极为专注地拆蟹,大气都不敢出。瘦猴子看了眼许梨花,本想说些什么,见文素素淡笑不语,忙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喜雨左看右瞧,不紧不慢啃着蟹腿,再品一口酒。一壶酒,很快就被他吃了大半。
送来的节礼中酒多,文素素任由他们吃。她只有一个要求,要是吃得烂醉,撒酒疯的话,从此以后不许再碰酒。
瘦猴子他们几人就吃得烂醉过,除了喜雨的酒量好,自制力强,他如今还有吃酒的资格。
虽然被馋得偷偷咽口水,瘦猴子他们几人,到底没敢再碰酒。
喜雨的例子摆在那里,让他们无话可说,清楚自己差距与不足。
许梨花没吃酒也醉了,絮絮叨叨说起了前去当差的事:“我从没独自出去做过事,哎哟,当时一走出门,我腿都发软。”
瘦猴子呵呵,不留情面地道:“当时你可不承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梨花喷道:“我当然不能承认,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独自领了差使出门,像你们男人一样去当差做事,我哪能出门就认输了?”
文素素上次让瘦猴子他们三人,分别前去各村提点会织布的妇人,别信天上会掉馅饼,稀里糊涂签了卖身契。
人手不够,事情紧急,许梨花与瘦猴子何三贵几人,需要独自前往。
虽然许梨花去的村,曾经跟着文素素去过,她都熟悉。不过那时候有文素素在,她自己去,还是惴惴不安。
喜雨慢吞吞道:“我初到七少爷身边当差的时候,也紧张得很,生怕自己做错了。”
许梨花高兴地望着喜雨,道:“我也一样,生怕自己当不好差使,出了差错,以后老大再也不让我出去了。”
说到这里,许梨花鼻子一酸,蓦地哽咽了:“老大平时也不怎么要人伺候,瘦猴子贵子哥能领差使出门,就我没用。以前吧,都说男女有别,这本该是男人的差使。只瞧瞧老大,哪来的天经地义?我不敢与老大比,总可以与瘦猴子,贵子哥比一比。”
何三贵放下了签子,默默起身去倒了碗热茶,放到许梨花身边。
瘦猴子没再翻白眼,喜雨冲着何三贵挤眉弄眼,抬起衣袖做擦汗状。
何三贵明白过来,掏出帕子,一并放了过去。
许梨花端起热茶吃了口,嫌弃地斜了眼帕子,却没有去拿,抬手拿自己衣袖擦了。
瘦猴子噗呲笑出了声,何三贵黑着脸,收回帕子,踢了瘦猴子一脚。
瘦猴子呲牙,还了他一脚。喜雨盯着脏帕子,伸手将装蟹黄的碗挪开了些。
许梨花抹完泪,吸着鼻子,道:“女人出门独挡一面做事,难呐!你们都不懂。”
喜雨煞有介事点头,“梨花说得对,我们卫国公府里的嬷嬷婢女,识文断字,看账算账样样都会,却做不了外院的管事。出门应酬,与人打交道的,皆是男管事。”
许梨花好奇地道:“你们七少爷院子里伺候的嬷嬷婢女,可是连门都不能出?这次出来,七少爷身边就没婢女嬷嬷伺候。”
喜雨道:“七少爷院子只有粗使婆子伺候,没有婢女。贵妃娘娘下了令,不许七少爷身边有年轻的婢女伺候。”
许梨花更加好奇了,问道:“贵妃娘娘的规矩,可是有什么讲究?”
喜雨装作吃酒,无论如何许梨花如何追问,都不肯开口了。
许梨花知道喜雨打定主意不说,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口,只能悻悻放弃了。
“当时我在想,要是办砸了差使,回来如何向老大交待。老大可会嫌弃,不要我了。”
许梨花挣扎了下,看向文素素问道:“小的办砸了差使,老大可会赶小的走?”
文素素抿了一口蟹黄,再吃一口酒,道:“这次你办砸了,也没什么要紧。你是初次独自前去办差,办砸了,我也有责任。一半是你的能力不足,一半是我的看人眼光不足,看错了人。责任五五开。”
许梨花松了口气,喜雨又道:“这次王爷出门,身边没带谋士师爷,王爷嫌弃谋士以下犯上,故作聪明,几个谋士都被他赶走了。”
文素素微笑着问道:“谋士是王妃给王爷所选,还是贵妃娘娘所选?”
喜雨懊恼得直想咬断舌头,瞪着酒盏挣扎了下,毫不犹豫推开了。
文素素的问话,他不敢不答,含糊着道:“是王妃所选。”
这就是迁怒,鸡蛋里挑骨头了。
喜雨不敢再吃酒,这时门外响起了车轮声,最近送节礼的人多,他抢着起身往外跑去,“我去开门。”
瘦猴子脸上堆满了笑,烦躁地道:“唉,又来送礼了。湖羊黄羊点心,都吃腻了。”
何三贵跟着点头,文素素抬眼看向大门,眉头微皱,对他道:“去打些热水来。”
瘦猴子积极地站了起身,往灶房奔,“小的去打水。小的加些菊花进去,老大洗了手不腥。”
“咦。”瘦猴子奔到一半,顺道看向大门外,脚步不由得微顿。
喜雨似乎在与人说什么,他刚转身往回走,院外的人跟着走了进来。
喜雨急着阻拦:“七娘子,请稍等,我得去向娘子禀报。”
瘦猴子的宅子小,没有大户人家的影壁。从正屋出去,下两级台阶就是庭院,几步穿过庭院,就到了大门边。
文素素道:“喜雨,快请七娘子进来坐。”
喜雨马上恭敬地道:“七娘子请。”
徐七娘子面色苍白,目不斜视盯着文素素,直直走了过来。何三贵许梨花忙着收拾案几,端着蟹黄退下。
文素素曲膝见礼,徐七娘子站在台阶下,就那么望着她,然后缓缓走了上来。
“七娘子请坐。”文素素指着杌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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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七娘子终于移开了眼,望着案几上的点心吃食,空气中的螃蟹气息,酒香,哑声道:“文娘子真是会享受。”
文素素微笑了下,道:“七娘子是吃酒,还是吃茶?”
徐七娘子在杌子上坐下,道:“我到江南道之后,还没吃过酒。”
文素素对端着水过来的瘦猴子道:“再去拿两坛酒来。”
瘦猴子下去搬了酒,许梨花拿了些新鲜的点心,干净的酒盏奉上,几人一起退回了灶房。
文素素擦干手,提壶将徐七娘子的酒盏斟满,她端起扬首吃完,再将酒盏重重放下,“再来一杯!”
文素素也不多问,再给她斟满。徐七娘子接连吃了三盏,方冷冷道:“你早就料着我要来了吧。”
文素素不承认,也不否认,如实道:“我没想过这件事。”
徐七娘子眼睛一眨不眨直视着文素素,呼吸逐渐沉重起来,眉眼间的温和不见踪影,惟余下了戾气。
“你没想,好你个没想!”
徐七娘子声音冷厉,飞快地道:“你连夜让郭老三他们的织坊复工,给织娘加工钱,工钱亲自交到织娘手上。织娘拿到工钱,几近掌了家,她们摸到了钱,摸到了属于自己的钱,哪还愿意签身契。我被逼无奈,只能转而去乡下找织娘。你又先我一步,差你手下的人去村里,给村里的人打招呼。只整个茂苑县,总有会看上钱的,我还是买到了足够的织娘。可惜,你差人去村里给人打招呼,都是你虚晃一招,让我无所顾忌,出大价钱,买到了秋蚕茧的丝,赶着织出了绸布。便宜的绸布,被你派人全部买了去,转手就能大赚一笔不说,你还让人暗度陈仓,织了丝麻。故意落后一步,等到锦绣布庄将库房里的绸布卖完之后,再摆上布庄售卖。丝麻,呵呵,你反手一招,用徐氏的丝麻,打败了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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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只抿着酒,静静看着徐七娘子,沉默不语。
徐七娘子自己提壶斟酒,她的手发着抖,酒流得到处都是,沿着案几流淌,滴到了她寺绫的衣衫上。她浑然不顾,端起酒盏,酒洒了一半,她吃了一半。
深深喘息几口气,徐七娘子死死盯着文素素,“殷七郎急匆匆回了一趟茂苑县,又急匆匆走了。周王是个废物,他没这个脑子,皆是你在茂苑县坐镇指挥。殷七郎听了你的安排,写了折子回京,选好时机递上去,参奏秦王府和卖,买良为贱,使得村里的地无人耕种,动摇大齐的基业,江山!”
锦绣布庄为了操控织娘,连着全家老小都一并买走,去衙门过了契书。
本来,锦绣布庄买作坊的织娘无关紧要,在村里买织娘也无关紧要,秦王府强买强卖,皆无关紧要。
顶着秦王府的名头,锦绣布庄去衙门过契,胥吏绝不敢过问。
等到契书经了衙门之手,秦王府想要辩解,都无从辩起。
民以食为天,耕读传家,耕尚在读之前。
周王也是亲王,宫中有殷贵妃,周王妃也是个聪明的,秦王府无法只手遮天。
“哈哈哈,好一个动摇大齐的基业,江山!从买人买丝,到织布这么久,周王府都毫无动静。等到秦王府撒了大笔银子出去,替人做好嫁赏,这参奏的时机选得真是好!损坏大齐基业,江山,可是几近造反的大罪!”
徐七娘子又猛灌酒,笑得眼眶血红,凄厉地道:“你从见到我的那天,就在装。你看着我一步步走入你布下的陷阱。你看到我跳进去,岂能不等着看笑话,如何能不想!”
文素素侧头想了下,真诚地道:“我真没想过。我一般不喜欢回头,只会向前看。”
徐七娘子胸脯起伏,喘着粗气盯着文素素,冰冷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我当时真该杀了你!”
酒壶的酒空了,文素素再开了一坛倒进去,放在炉子上煮。
“你杀了我也没用。”文素素耐心剥着栗子,看向徐七娘子认真道:“蚕桑是江南道的根,绵延几百近千年,向来兴盛。江南道也不乏聪明人,这次锦绣布庄败了,并非是败给了我,而是遭到了整个江南道布料行当的抵抗。等到江南道的蚕桑哀鸿遍野时,徐七娘子以为,那时的情形又当会如何?”
徐七娘子逐渐平静下来,只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道:“文娘子为何不等一等,那时岂不是更好看笑话?”
文素素道:“破坏容易,再建立难。”
徐七娘子久久没做声。
小炉上的酒温了,文素素提壶替徐七娘子酒盏斟满,再斟满自己的酒盏,举起杯,道:“七娘子是难得的聪明之人,换作我,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徐七娘子盯着她,片刻后端起杯,与文素素的相碰,“文娘子早就预料到,故不肯投靠。”
文素素饮了杯中酒,摇头道:“倒不是全因着此。”
徐七娘子也吃了酒,嘲讽地道:“难道是为了殷七郎?”
文素素微微笑了起来,徐七娘子望着她,缓缓挺直背,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几步之后,徐七娘子回转身看着她,道:“我并未输给你。”
文素素说知道,她输给了秦王府,秦王妃的野心。
如果她有更大的自主决定权,就算吞不下整个江南道,至少可以在江南道占据半壁江山。
文素素当然不会投靠她,欣赏归欣赏,终究道不同。
徐七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没再回头。
万嬷嬷紧张地在马车边打转,见徐七娘子出来,忙迎了上前,问到她身上的酒味,赶紧搀扶着她:“七娘向来克制,怎地吃了这般多的酒,当心脚下。”
徐七娘子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闭上了双眼。
回到锦绣布庄,进了屋,万嬷嬷赶忙要去打水倒茶,被徐七娘子拦住了,“嬷嬷,你先去将金掌柜叫来。”
万嬷嬷只能先去叫了金掌柜,没一阵,金掌柜进了屋,觑着徐七娘子发青的脸色,他心彻底沉下去,浑身簌簌发抖。
徐七娘子指着地上的信纸,淡淡道:“金掌柜,信你看了吧?”
金掌柜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头垂了下去:“看到了。”
徐七娘子哦了声,“金掌柜的长孙,可是刚满了周岁?”
金掌柜惨然一笑,道:“是,虎子周岁时,王妃还赏了长命锁。”
徐七娘子道:“金掌柜清楚王妃的性情,我就不多说了。金掌柜回去吧。”
金掌柜拖着僵硬的步伐,蹒跚走了出去。
万嬷嬷去打了水来,打量着如行尸走肉一样的金掌柜,急匆匆进了屋,拧了帕子奉到徐七娘子面前,道:“七娘,金掌柜好似不大对劲。”
徐七娘子接过帕子,细细擦着脸,道:“金掌柜要死了。”
万嬷嬷失声道:“什么?!”
徐七娘子将帕子递给万嬷嬷,道:“嬷嬷,你先放着,我们且说会话。”
万嬷嬷紧拽着帕子,跌坐在椅子里,焦灼地道:“七娘,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徐七娘子垂着头,抚平发皱的衣衫,道:“嬷嬷,以后小郎与小娘子交给你了。”
万嬷嬷瞬间脸色大变,舌头打着结,惊恐万分道:“七娘,你,你莫要吓嬷嬷,嬷嬷老了,经不起吓。”
徐七娘子简要说了秦王妃的信,平静地道:“嬷嬷,我办砸了差使,牵连到了秦王府,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死,就是不懂事了。我不信吕三郎,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死了,你带着小郎与小娘子进京,吕家不敢拦着。王妃会念着我的懂事,看顾着小郎小娘子长大。嬷嬷,你要牢记住,别在小郎小娘子面前吐露半个字,我是因何而死。告诉小郎小娘子他们,我是到了江南道水土不服,生了急病没了。”
万嬷嬷一下哭了起来,呜呜道:“王妃她,你们终究是姐妹,王妃她怎地这般狠心”
“嬷嬷!”徐七娘子陡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万嬷嬷。
万嬷嬷忙抬手,死死捂住了嘴,眼泪汩汩滑落。
徐七娘子的眼泪,终于缓缓流了下来,哀哀地道:“嬷嬷,来之前,我就想过了,要是出了差错,我肯定活不了。可是,”
她的神情一震,脸上泪痕斑斑,却昂着头,傲然道:“我不后悔,能从吕家走到江南道,成了徐东家,我死都不悔!”
第四十二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 草木转黄,桂花凋谢,惟有野菊花与茶花还在怒放。
秋日艳阳高照, 空气却仿佛凝固着, 散发着不寻常的气氛。
“仔细着,别挂歪了。”锣鼓喧天之后, 原本“仙客来”客栈的匾额, 换成了“同庆楼”, 东家与掌柜伙计都穿戴一新,在彩楼前热情迎客。
新店开张为了喜庆,一般都会派些果子蜜饯小钱, 以图个吉利热闹。
东家也大方,吩咐伙计抬了筐子出来,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各色果子, 早早守在门前的闲汉,一涌而上,抬手作揖,嘴里恭贺的话不要钱往外冒。
门前洋溢着的欢快与热闹,“仙客来”原本的东家陈晋山, 已经被淡忘在脑后。
“同庆楼”不远处的锦绣布庄,大门紧闭,风吹过,门前梧桐树叶翻飞。
闲汉们捧着果子, 说笑着经过,有人看到似乎一下掉了颜色的大门, 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快些走,听说连着死了两人, 阴气重。”
“金掌柜在茂苑县也有好些年了,身子好得很。还有那个新来的女东家,一起得了急病去了。前两天我听收夜香的老儿说,两人的灵柩,天还未亮就出了城,金掌柜一家子,扶灵离开了茂苑。”
“我大姨母夫家的侄儿在草头村,听说他们村好些会织布的妇人,被锦绣布庄将全家都买了。这些被买了的人,唐知县亲自将放了奴籍的户帖发还,勒令他们回村,好生种地种桑麻。这锦绣布庄背后势力强大,这次只怕是遇到了更厉害的,倒了大霉。”
“锦绣布庄背后的大东家,是京城贵得不得了的贵人。能被得罪的,同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两边你我都惹不起,你小声些,要是被听到了,当心惹来祸事。”
“再贵的贵人,都贵不过皇帝去。皇帝广开言路,言官能劝诫皇帝,这贵人还不许说了?”
“皇帝住在皇宫里,高坐龙椅上,哪听得到你说什么。那贵人可不一样,你只图个嘴皮痛快,仔细你那脖子上的脑袋!”
“可不是,贵人就住在同庆楼,你没听说,同庆楼的后院客房,有银子都住不了,都被贵人一并占了。”
同庆楼后客院,经过修葺之后,院子里花木扶疏,流水淙淙。
前面的热闹,客院只听得隐隐约约。齐重渊一觉醒来,躺在床上听了一会,甚是觉着烦躁,扬声喊道:“青书!”
青书赶紧进屋,上前撩起床帐,恭敬地道:“王爷醒了,小的伺候王爷起身。”
齐重渊唔了声,不耐烦地道:“去吩咐一声,大清早的,吵个不停,扰人清梦,他这客栈可还想继续开下去!”
青书不敢多言,忙应是走了出屋,琴音提了热水进来,他低声道:“去跟王东家提点一句,王爷喜静。”
琴音面露为难,道:“今朝是王东家正式开张的吉日,昨日王爷他们住进来时,王东家就先请示过,王爷当时没说甚。我先前去看了下,门前的热闹,应当很快就会散了。明早我们便会启程回京”
青书一言不发看着他,琴音只能道:“我将水放下就去。”
青书没再多说,转身进屋,捧了衣衫上前,伺候齐重渊穿戴洗漱。
琴音前去找到王东家,低声提了两句,王东家只能赔笑,让掌柜与伙计将果子拿远些,分给了上门道贺的众人。
彩楼前一下变得清净,王东家袖着手立在下面,长长摇头苦笑。
唉,罢了罢了,贵人得罪不起。幸好明日就会离开,忍一忍就过去了。
齐重渊穿戴洗漱完毕出来,案桌上摆好了饭食点心,他坐下来,随口问道:“阿愚可在?”
青书答道:“七少爷与文娘子一起前去巡视蚕桑,天气转凉,种蚕桑的百姓已开始修剪桑树枝丫,除虫害。”
齐重渊面色微沉,明显不悦了下,道:“你去问问,他们去了何处。”
青书忙应下走了出去,没一阵回屋道:“回王爷,山询说七少爷走之前交待过,他们乘船出去,沿河道巡视,不确定会在某处停靠。如今到了何处,无从得知。”
齐重渊将筷子一扔,道:“撤下去!备船,前去寻阿愚!”
琴音忙走了出屋,一迭声吩咐了下去。青书疾步走在前,护卫哗啦啦奔出来,拥簇着齐重渊上了马,朝码头驶去。
茂苑县和运码头停靠着各式的官船,民船,画舫。画舫最为华丽,只供有钱人在晚间,带着花娘们在城内游玩。官船宽敞,茂苑河道阡陌交错,有些地方狭窄,官船难以通行,青书寻了一艘干净的民船。
齐重渊下马上了船,四下打量,青书忙解释:“王爷,小的恐大船不便行驶,还请王爷委屈一阵。”
齐重渊哼了声,嫌弃船舱不干净,走到甲板上,负手矗立。
河上风大,齐重渊站了一会,又回到了船舱。琴音领着护卫已经擦拭过,他方勉强坐下,道:“让船夫快一些。”
青书不清楚殷知晦他们去了何处,只能应下,出去想船夫打听。船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能顺风行船,朝乡下行去。
过了午间,殷知晦他们的船还未见踪影,齐重渊早起未用饭食,到了镇子上,上岸找了间食铺,随意用了几口饭,再上船行驶了一段。
起初齐重渊觉着沿河的景致还挺别致,青瓦人家,远山树木颜色缤纷,红黄青绿,看了一阵便没了兴趣。
齐重渊立在船舱,眼神沉沉望着河水荡起的波澜,片刻后道:“回城去。”
青书赶紧前去吩咐船夫,掉头回了茂苑县。
这边,文素素与殷知晦一行,一大早上了船,泛舟而去。
文素素站在甲板上,指着前面道:“七少爷,我们沿着那边去。”
殷知晦抬头看去,河流的岔道不远处,有汉子在忙着修剪桑树,妇人忙着在桑树根刷上一层白白的东西。
“好,我们去瞧瞧。”殷知晦吩咐了问川。
船转了个弯,驶入了岔道,在青石岸边停靠,他们几人下了船。
忙碌的农人见到他们走来,好奇地打量,有人认出了瘦猴子,朝他喊了声。
瘦猴子跑上前,抬手抱拳道:“张大哥,王嫂子,你们这是在忙甚?”
王嫂子道:“天气凉了,要将桑树枝丫剪掉,拿回去当柴烧。明年春上会再长出来,省得白吃肥。”
瘦猴子探头看向木盆,鼻子翕动闻了闻,伸手捏了下,道:“这里面可是白灰?”
张大哥道:“是白灰。白灰贵得很呢,今年的蚕桑多赚了几个钱,才舍得兑得浓一些。这桑树娇贵,要是生了虫,根枯了,明年就没了收成。”
文素素与殷知晦也走上前看了,白灰就是石灰,在大齐入药。若非今年多赚了些钱,他们哪用得起。
两人请教了他们一些桑麻的问题,再到临近的村子走了几圈,仔仔细细询问,记录。
待到中午时,他们随意用了些点心烧饼,再继续沿河而下。忙到太阳西斜时,方上船回城。
文素素走了一天,洗了下手,靠在船舱上歇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让问川他们去了后舱,他亲自守着炉子煮茶,挑了挑火炉,关心道:“娘子可是累了?”
文素素说是,“有点儿累,我在算计税区间。”
殷知晦好奇地道:“区间?”
文素素解释道:“户部定额征收赋税的区间。江南道的蚕桑,亩数已经核计清楚,种植的蚕桑,能织出多少布,户部按照织布量,核定各州府要交的赋税。如今存在不确定的问题便是,蚕桑受到虫害,蚕茧收成会跟着受到影响。户部只管收钱,底下的官员肯定会叫苦连天。摸清病虫害产生的大致损耗,除非大旱灾,大洪灾,地动等大灾害,户部能将这部分损耗提前核计在内,合理定税。销往大齐的布匹,与销往番邦的布匹,各家织坊,海商布商提前申请数量。户部核计比率,平抑行市,稳定两者之间的差额。控制商户将销往番邦布料的赋税,换作销往大齐的缴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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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说不出的佩服,紧盯着她道:“文娘子想出这个法子,计相都比不过。娘子的算术尤其厉害,无需算盘便能算出来了。”
文素素学过心算,而且非常擅长,但她不会打算盘。
“七少爷谬赞了,其实现在的办法,只能是无奈之举,且算不上精确。不过,七少爷说过大齐立国时,户部能收到的赋税,按照现在统计的蚕桑亩数,户部就算少收一成,也能达到那时的税银。”
殷知晦点头,高兴地道:“我也大致算了下,比起户部去年收到的税银,足足翻了一倍不止。这些年亏空的税银,真真是金山银山,唉,不知圣上看了,会做如何想。”
海税涉及到的官员太多,为了稳妥起见,殷知晦将所有的核实账目,分成了几份,蔺先生温先生他们先行带了一份回京。
圣上收到账目之后,会如何处置,殷知晦其实大致明白了些。他不太愿意去深想,一想便会深感无力。
文素素见殷知晦神色黯然下去,她并未多问,继续道:“每年都得让各县统计蚕桑亩数,有变化时,户部能及时做出调整。这一点尤为重要。关键得看当地的官员,会如何做了。最初的数有误,会引起一连串的错处。”
要是底下官员隐瞒敷衍,不出几年,这一块照样会变成本糊涂账。
殷知晦叹息一声,道:“革新要决心,并非人人皆能做到破釜沉舟。”
文素素反问道:“七少爷以为,圣上可能做到?”
殷知晦沉默着,良久后方道:“我亦说不清楚。”
水沸腾了,殷知晦提壶斟茶,垂下眼睑问道:“娘子辛苦数月,若是没见着什么变化,娘子可会失望?”
文素素接过茶,颔首道了谢,微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人言轻微,要是因为这些而忧心,我当去考科举,出仕为官,为大齐疾呼奔走了。可惜,大齐不许女子出仕为官。”
殷知晦抬眼看向文素素,道:“娘子的本事,朝廷官员皆不如也。”
文素素想了下,道:“那也是大齐朝廷的官员不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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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不禁笑了起来,飞快看了眼文素素,道:“文娘子可知卫国公府的情形?”
文素素摇头道不清楚,殷知晦咳了声,道:“卫国公是我的祖父,阿爹封了世子,待祖父百年以后便承袭爵位。祖母生了大伯,姑母,阿爹。阿爹不满一岁时,祖母去世,一年后,祖父娶了继室,生了三叔,小叔,小姑母。祖父在户部领了份闲差,从没去过衙门,喜欢听戏,兴致来了时,也会上台亲自唱。”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色,见她认真听着,并无嘲讽之意,心里微松,继续说了下去。
“阿爹由着姑母一手养大,却深肖祖父,书读得一塌糊涂,喜欢听小唱,看胡旋舞。若是阿爹不见了,在瓦子里总能找到。我三岁那年,阿娘去世了,阿爹在阿娘去世一月之后,娶了继祖母的娘家侄女为填房,八个月之后,诞下了八郎,对外称是早产。”
文素素抬眉,八个月孩子就出生了。
殷知晦神情落寞,闭了闭眼,继续道:“大伯父在剑南道任知府,三叔小叔各自得了一个中等县县令的差事,如今都在任上。堂兄堂弟们卫国公府从祖父到我这一代,只有我考中了功名。”
“姑母入宫好几年方生了王爷,待生了王爷之后,卫国公府姑母当了大半个家。另一小半家,在老夫人手上。姑母一手带大了阿爹,长姐如母,姑母待阿爹好,给大伯父求了实差,阿爹得了世子之位。大伯父对此,颇有怨言。”
卫国公府如此复杂,世家大族估计皆如此。殷贵妃身为贵妃,卫国公府她且无法全部说了算,估计卫国公继室老夫人也是个厉害的。
殷知晦道:“老夫人娘家陶氏,当年在瓦子边开了间香药铺。祖父喜欢香药汤,从瓦子里出来,喜欢去吃一碗香药汤,后来就娶了老夫人。三婶小婶娘家家境皆平常,嫁进来时,嫁妆却很是丰厚。小姑母出嫁时,嫁妆中的布料,紧实得连根手指都伸不出去。姑母说,娶两个婶母,嫁小姑母,老夫人搬空了大半个卫国公府。继母嫁进来时,嫁妆就很是一般了,姑母很生气,骂老夫人”
他将殷贵妃骂人的话略过了不提,“恨不得将卫国公府,全部搬到陶氏香药铺去,就是搬不走的阿爹,也要将他熬成药渣!姑母气阿爹没脑子,却又舍不得真不管他。王爷封亲王时,老夫人进宫请安,送了姑母一株珊瑚,约莫价值上万两银子。府中公账上的银子,随我支取。起初三叔小叔他们闲赋在家,姑母说,有她在的一天,三叔小叔就休想有出息。在这以后,三叔小叔就各得恩荫出仕了。”
文素素听得眉毛一扬,殷知晦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姑母与老夫人都能屈能伸。”
文素素道:“都是为了儿女。”
殷知晦看了眼文素素,替她添了热水,“长大后,姑母替我定了国子监姜祭酒的女儿姜大娘子为妻。定好成亲的那年,姜大娘子的阿娘去世了,姜大娘子守孝三年,快要出孝时,染了风寒去了。我同姑母说,我的亲事,姑母已经替我定了一次,以后我想自己选。姑母答应了我。我已经拖了两年,这次回京,姑母肯定会逼问。”
殷知晦双手搭在膝盖上,上身绷得笔直,飞快瞄了眼文素素,耳朵渐渐泛红。
他声音平平,一口气道:“文娘子,我本该先请官媒前来说亲,只娘子非寻常人,贸然请官媒上门,恐冒犯到娘子。娘子可同意嫁给我为妻,待成亲之后,娘子仍可做想做的事情,我会尊着敬着娘子,待娘子始终如一,永无二心。”
说完,殷知晦急急补充道:“世人庸俗,可能以为娘子高攀。卫国公府并非常人看上去的那般光鲜,娘子得慎重考虑,无需急着回答。无论娘子的想法如何,我皆尊着娘子,绝不勉强。”
文素素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向了船窗外。
凉风悠悠,夕阳洒在河水上,血红一片。
船到了码头,一行人下船,瘦猴子去赶来了骡车,文素素沉默了下,与殷知晦道别。
殷知晦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温声道:“明日一早就会启程,娘子今日累了,先回去好生歇着。喜雨,你随娘子前去,帮着收拾行囊。”
喜雨应是,随着文素素一道离开。到了瘦猴子的宅子前,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青书小跑着奔上前,大松了口气,道:“娘子总算回来了。”
文素素朝青书欠身见礼,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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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书刚要说话,齐重渊已从车上下来,不断抱怨道:“娘子怎地这般晚才归来,早晚天气凉,阿愚真是!他不怕冷,娘子是弱女子,还要赶路回京,路上病着就麻烦了。”
文素素上前曲膝见礼,问道:“王爷找我可有急事?”
齐重渊负手在背后,抬腿朝大门走进去,道:“明早要离开茂苑县,我来瞧瞧娘子的行囊可有收拾好,顺道瞧瞧娘子的住处,到了京城好给娘子安排布置。”
何三贵青书他们赶紧进屋,点灯的点灯,煮茶的煮茶。
院子狭窄破旧,齐重渊随便扫了几眼,皱眉不悦地道:“娘子这里……唉,真是,哪是能住人之地。都怪我实在太忙,阿愚也是,都不说一声,竟然让娘子住在这等地方。”
文素素忙说没事,眉头不禁微皱。
齐重渊抬腿进屋,堂屋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他见屋子打扫得干净,便勉强在上位坐了。
“娘子也坐。”齐重渊指着右下首,招呼文素素坐下,“这些时日,娘子着实辛苦,直瘦得让人心疼。”
齐重渊不错眼盯着文素素,眸色晦暗不明,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去拿茶盏的手。
“万幸都过去了,待回到京城之后,娘子便用不着再操劳。有我在呢,娘子只管好生养着。”
齐重渊摩挲着文素素的手背,俯身靠近,声音低沉下去:“娘子如此貌美,就该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且随我回王府去吧。”
第四十三章
龙涎还是沉香的名贵香气, 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文素素很不喜欢蚕,软趴趴地蠕动,不小心碰到时, 总是止不住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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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蚕是好东西, 在乡下忙蚕桑的这段时日,她经常会碰触到, 毕竟在做的事关乎蚕桑, 她生生忍住了。
到最后, 文素素都没能克服对蚕的厌恶,只谁都没发现,许梨花瘦猴子他们都不知道此事。
齐重渊摩挲着她的手, 就像是蚕在她身上爬。
他也是一只蚕。
巨大的金蚕宝宝。
齐重渊见文素素垂首一言不发,眉头皱起,抬手抬起她的下巴, 长长嗯了声,“你在想甚?”
文素素偏开头,垂下眼睑,带着颤音道:“我,我万万没想到, 能得王爷厚爱,着实有点儿晕头。”
齐重渊笑了起来,愉快地道:“卿卿别害羞,莫要害怕。卿卿很是聪慧, 只你进京之后,总要有个名份。卿卿出身低微, 让卿卿做下人,着实令人不舍。我是堂堂的大齐亲王, 难道还护不住你一个弱女子?除了本王,谁还能护住卿卿?”
他略微停顿,脸上的笑淡了,“嗯,卿卿可是想要依附阿愚,给阿愚做妾?”
文素素满脸呆怔,似乎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给七少爷做妾?”
齐重渊盯着她,复又笑起来,“那倒是,阿愚要娶门当户对的正妻,卿卿要是给阿愚做妾,那就是卿卿眼皮子浅了,卫国公府哪能与周王府相比。”
文素素点头说是,她咬了咬唇,望着齐重渊欲言又止。
齐重渊俯身过来,贴近她道:“卿卿若是有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以后不用如此生份。卿卿要头面还是香脂,瞧你身上的衣衫,都快破了。我让青书先给你准备几身衣衫,京城的头面时兴,到了京城再给你添头面,你喜欢什么,交待青书一声,让他去给你操办。”
他的声音愈发低,似乎散发着无尽的蛊惑,“等卿卿生个一儿半女,我便请封卿卿为侧妃。”
锦衣华服,金银头面,诰封地位。
齐重渊摆在她面前的,是通往大齐顶顶尊贵的荣华之路。
文素素头埋得更低了,羞涩,不知所措。
“王爷知我出身低微,却不嫌弃。”文素素捂住了脸,像是要缓一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没穿过锦衣华服,戴过金银头面。王爷给我的,定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东西。”
文素素摸索与试探着与齐重渊打交道的方式,抬起头仰望着他:“可是,王爷待我的一片心,我岂能不替王爷着想,就这般心安理得接受了?”
齐重渊打量着文素素,她脸上的仰慕与卑微,令他很是得意。旋即,他又拧起眉,“我想宠爱谁,就宠爱谁,谁敢有二话?”
文素素急着道:“谁都管不了王爷,而且也不该管,毕竟是王爷后宅的事情,哪有将手伸到人家后宅去的道理。”
齐重渊听得频频点头,“卿卿这句话,说得甚是好!那些可恶的言官,成天盯着人的错处,什么事都要凑上来,横加干涉。”
文素素顺着齐重渊的话,略微转了个弯,“这次王爷来江南道,辛辛苦苦办差,总算将差使办得漂漂漂亮,厘清了海税。回到京城之后,王爷应当升官”
齐重渊听得莫名畅快,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打断文素素道:“卿卿真是,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不懂官场朝廷。我已经贵为亲王,再升官的话
再升官也未尝不可,大齐还未立储君。
齐重渊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滋味,兴奋,志得意满,期待。
“卿卿以后莫要再提了,要提,只我们两人在时,私底下你同我说。”
文素素抿着嘴,重重点头,“王爷说得是,我虽然有些小聪明,却登不了大雅之堂,许多规矩都不懂,王爷别嫌弃我才是。”
说着说着,文素素又埋下了头,揪着自己的衣襟,看上去可怜又惶恐。
齐重渊不由得伸出手去,怜爱地哄着她道:“卿卿,我不怪你。卿卿在茂苑这种小地方,见识有数。京城到底不同,我岂会怪罪于你。以后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会好生宠着卿卿。”
文素素长长松了口气,将前面埋下想说的话,不动声色拐了回去:“王爷回京之后,圣上肯定龙心大悦。我要是跟着王爷回府,有些人嫉妒王爷立下的功劳,鸡蛋里挑骨头,污蔑王爷这一次到江南道,贪图享受,带了女人回京。王爷肯定没事,只着实令人厌烦,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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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重渊脸色微沉,这次他立了功,秦王府吃了大亏,定会拼命找事。
文素素觑着齐重渊的神色,细声细气地道:“王爷,我有个想法,只不知可妥当,王爷姑且随意一听。不妥之处,王爷指出来,我一定改。”
文素素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姿态谦卑,令齐重渊不禁想到殷贵妃薛氏,她们同他说话时,不是一板一眼,就是盛气凌人。
不留情面指出他的错处,教他如何做事,做人。
齐重渊心中清楚,她们都是为了他好。
只是这份好,令他每次都一肚皮火。
文素素这次在茂苑做的事,殷知晦同他说过一些,齐重渊知晓她有本事。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仰仗他,依附于他,态度令他很是满意。
齐重渊笑着道:“卿卿且说就是。”
文素素道:“到京城之后,我先住在外面,等过段时日,再随王爷回王府,不给王爷添堵。”
殷贵妃不管他后宅有多少姬妾,只每个都要过问,得过她的眼,才能让他留下。
文素素是寡妇,还曾被典出去过。殷贵妃那边,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齐重渊忍下了不悦,道:“卿卿说得是,反正你我也不急于一时。到京城之后,就在王府附近寻间宅子,没人打扰,你我可过神仙快活的日子。”
文素素看向外面,站起身道:“王爷用过饭没有,时辰不早了,天气又凉,我这里又没个炭盆。王爷冷不冷?”
齐重渊拉着她,柔声道:“卿卿别操心了,且随我回客栈去。”
文素素扭身抽手,羞怯地道:“来日方长呢,王爷。”
齐重渊心痒痒的,不过他心情舒畅,便只轻抚过她的脸,“好,就依了卿卿。待回到京城之后,好生置办一座酒席,莫要亏待了卿卿。”
文素素将齐重渊送到门外,他上了马车,青书琴音他们。拥簇着他离去。
马车渐渐驶出巷子,转了个弯,车前的灯笼一晃而过,巷子一片黑暗。
夜里的秋风,吹起文素素的发丝,衣裙。她在黑暗中静静矗立,脑中什么都不想,就那么站着。直到瘦猴子不放心,蹑手蹑手走了过来,她动了动僵硬的双腿,转身回屋。
喜雨从厢房闪身出来,文素素叫过他:“喜雨,劳烦你跑一趟,去客栈跟七少爷说一声,王爷来过了,我想见见他。”
喜雨忙应下,赶着骡车出了门。
许梨花端来了热水,偷瞄着文素素,道:“老大,晚饭就只有炊饼,白切羊肉,可要让贵子再去买些热食回来?”
他们离开之后,宅子交给秦娘子看顾着,平时得空来修葺一下。
这些天他们将不适合久放的吃食,全部处置掉了,饭食都从外面食铺买来。
行囊早就收拾好,除瘦猴子多一个箱笼,文素素他们三人,就只有一个包袱皮。
几近孤身闯荡京城。
不过他们三人半点都不怵,早就期盼着这一天。毕竟有靠山,进京做不成大事,那总是京城,许多人一辈子,连茂苑县都没能走出过。
文素素道:“剩下的那两坛酒,拿出来吃了。”
瘦猴子不敢多问,去把装好的酒坛取了来,何三贵提了炉子摆好,许梨花拿了壶,将酒倒进壶里温着。
几人围着炉子坐下来,文素素连着吃了几杯酒,微微呼出口气,平静地道:“你们都看到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敢做声。
齐重渊对文素素举止亲昵,上马车时,还搂了她的腰。
文素素细说殷贵妃,周王妃薛氏等人,“我对京城一无所知,以前想着等到了京城,我手上还有些银子,先安定下来,看能否继续做谋士师爷,不行的话,再寻别的事情做。京城大,机会多,总会有出路。”
她看了屏声静气的三人一眼,“现在路是明朗了,不用再选。我只是没名没分的妾室,而且进京后,我不会进王府,先住在外面,差不多就是外室。”
许梨花眼都红了,难过地道:“王爷太看不起人了,怎地这般待老大,连将老大带进王府都不肯。”
文素素道:“是我不肯。具体缘由,你们就别多问了。只你们几人,既然彼此相知相识一场,有些话,我要先同你们说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梨花忙抹了泪,瘦猴子与何三贵,一并坐直了身子,神色开始紧张。
文素素一字一顿道:“我们几人,就是在茂苑县,身份都低微,更遑说京城了。别人如何看我们,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贵人能随意决定我们的生死,权势不讲道理,更不讲律法。你们要是犯了错,得罪了人,我可能护不住你们。你们要考虑好,要是认为危险,我将身契换给你们,再给五十两银子。要是愿意一道进京,以后须得更加谨慎,多看多学,又不能多看。最好当哑巴莫要开口,又最好当瞎子,什么都看不到。生死富贵,都是自己所选。不得抱怨,后悔。”
几人都没做声,壶里的酒滋滋作响,飘散出阵阵的酒香。炉火哔啵,屋中安宁静谧。
瘦猴子最先开口,一拍膝盖,道:“老大,小的愿意继续跟着老大,生死有命,富贵险中求,小的绝不后悔!”
许梨花比何三贵还要快,她急急道:“小的也愿意,王爷是亲王,小的起初以为,七少爷会求娶老大,小的听喜雨说,七少爷未曾订亲,七少爷与老大,般配得很”
对着文素素面无表情的模样,许梨花声音低了下去。
何三贵看着她,再看向文素素,赶紧表了态:“老大只要不嫌弃,小的愿意跟着老大。以后老大只要吩咐一句,小的万死不辞。”
文素素笑了下,道:“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我就不再多说。明朝早些起来,不要耽误了行程。”
瘦猴子跟着笑了,关心地道:“老大先前可是冷着了,小的瞧着老大精神不大好,脸都没了血色。”
文素素摇头道没事,“你们拿下去吃吧,我吃酒就是,不用管我。”
许梨花想要说什么,瘦猴子拉住了她,三人一起退了出屋。
瘦猴子往屋内瞧去,文素素手臂在膝盖上,手上拿着酒盏,俯身望着小炉出神。清瘦的身影,此刻如一尊冰冷的石像。
待进了灶房,瘦猴子压低声音道:“梨花,你以后真得少说话。我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才提醒你几句,否则,你真会死在这张嘴上!”
许梨花难得没反驳,难受地道:“我就是替老大不值。老大做不了王妃,做侧妃总绰绰有余,如今却只是个外室。”
瘦猴子白了她一眼,道:“老大都说了,她有自己的打算。再说,你看老大从头到尾,可有抱怨哭诉过?外室妾室侧妃正妃,说句难听的话,都是后宅妇人,要是不得王爷待见,什么妃都无用。老大以前是什么人,典出去的妻!不到一年的辰光,老大成了什么人!老大心中有沟壑,你们且瞧着吧,大造化还在以后呢!”
何三贵附和道:“我也这般以为,老大让喜雨去叫七少爷了。下午七少爷与老大在前舱说了许久的话,水声大,没能听清楚他们说什么。可是七少爷提早知道了,告诉了老大?要是这样的话,外室妾室真无关紧要,七少爷肯定会站在老大这边。”
几人在灶房里小声嘀咕,文素素静静坐在堂屋,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酒快吃完时,殷知晦终于来了。
文素素叫瘦猴子拿了个酒杯来,“你们下去吧,我跟七少爷说一会话。”
殷知晦在文素素对面坐下,面色惨白如此,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直直盯着文素素,没去接她递过来的酒。
文素素收回酒,自己扬首吃了,道:“七少爷知道了。”
“喜雨来回禀时,他已经先喜滋滋同我说了,说娘子跟了他。”
殷知晦痛苦地闭了闭眼,嘶哑着声音道:“我以为,他能看在娘子在江南道海税出了大力的份上,能尊着娘子一些。可是他从来都认为,所有人为他做的事,都是理所应当。姑母应当,王妃应当,我应当,都该为他卖命,我们的身家荣辱,都系在他身上。”
他们的身家荣辱,的确系在齐重渊身上。
这句话太过残酷,文素素说不出口。
殷贵妃若没有他这个儿子,估计封不了贵妃。薛氏是他的正妃,薛氏的粮食买卖,因为他做得更大。卫国公府因为殷贵妃重整旗鼓,殷知晦则年纪轻轻,身居高位。
齐重渊是坨臭不可闻的污泥,他也是出生于皇家的污泥,圣上的亲儿子,能延续皇家香火的男丁。
换成照样出生于皇家的公主,则不相同了。
武则天的女儿儿媳,如太平公主韦皇后她们,本事再大,也没能斗过李隆基。武皇最后没立皇太女,将帝位传给了儿子。
因为李隆基有更多朝臣的支持,武皇被逼退位,朝堂上下的官员,全都是男人。
文素素轻声道:“无需我多说,七少爷都明白。终究是缘浅,再这般下去,对你我都没好处。”
殷知晦何尝不明白,姑母待他好,他不能辜负姑母。无论哪个皇子上位,齐重渊都不会有好下场。
皇家亲情淡薄,他们兄弟之间,从来没有兄弟友恭。
殷知晦不怕死,对卫国公府更没感情,但他不能对不起姑母。
如今他多了一层牵挂,他对文素素,除了情愫,还有敬佩。
江南道之行,没有文素素,他们的差使就算不砸在手里,绝对做不到现在的地步。
殷知晦将那份感情,死死按在了心底。
若是被殷贵妃知道他的心思,她会毫不犹豫杀了文素素。
“娘子此次进京,我王爷忌讳身边的人自作主张,事情都要由他拿主意。王爷不喜麻烦,不喜听劝说。一旦想到什么。立马吩咐下来,从不管底下的人是否分身乏术,能否做到。要是做不好,王爷会生气,骂人废物。王爷吩咐的事情多如牛毛,只要拣着重要的去做就行,吩咐的事情太多,过一阵他会不记得曾吩咐的事。”
殷知晦深深凝望着文素素,双目刺痛,低低道:“姑母王妃,她们都是明白人,娘子能应付得来。”
文素素倒了盏酒递过去,殷知晦这次伸手接了。
“这些年,你很是不易。”文素素举杯道。
殷知晦扬首吃了酒,他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吃得太急,呛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文素素没去看他,殷知晦一向讲究风仪,克制守礼,他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干净如朝露。
炉中的炭火,只余下了一点火星。文素素盯着那点火星,噗呲一闪,就灭了。
殷知晦掏出帕子,擦拭过脸,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文素素说好,放下酒盏起身相送。
殷知晦也没拒绝,缓缓走在前面,出了大门,上了马车。
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文素素转身回院子,抬手挡住呼啸的秋风,免得风沙吹进眼里。
风吹在身上,有了几分刺骨的凉意。
也能送她上青云。
第四十四章
天刚蒙蒙亮, 一行人登上了官船。
刮了一夜的风,空气格外凛冽。码头一如既往地热闹,力工脚夫货郎来往穿梭, 吃食摊炊烟袅袅。
齐重渊起得太早, 睡眼惺忪从马车上下来,沉着脸先行上船去了船舱歇息。
殷知晦同送行的唐知县等官员说了几句话, 见文素素的骡车已经到了, 瘦猴子他们在忙着赶车搬箱笼。
殷知晦便未再多言, 道别唐知县等人,似乎朝文素素看了一眼,又似乎没看, 大步上了甲板。
文素素裹紧披风,在最后晕乎乎上了船。半夜时她就觉着嗓子不大舒服,早起愈发沙哑。她估计是这段时日太累, 天气变换时着了凉。
问川追了上前,将手上用干荷叶包着的东西交给了许梨花,道:“这里面是香药,若娘子晕船,你熬煮了汤给娘子服用。要是娘子不喜香药味苦, 闻闻气味,亦能缓解一二。”
应当是殷知晦考虑周到,吩咐问川备了晕船的药。
文素素颔首道谢,问川忙道不敢, 朝岸边指了指,道:“就在那里买的。这家的香药汤很是不错。说起来, 娘子估计认得,是武大财娘子曹氏的买卖。武大财在馄饨铺被娘子揍了一顿, 回去吃酒醉死了。曹氏以前做焌曹,她不仅擅长茶饭,还擅配制熬煮香药。武大财头七过了之后,曹娘子便开始在码头边支起了香药摊子。如今买卖不好不坏,日子还过得去。”
文素素回忆了下,顺眼朝问川所指方向看去。一个妇人穿着干净的灰布衫裙,发髻梳得整齐利落,脸上带着笑,手脚麻利地盛香药汤,收钱。她的一对儿女,乖巧地坐在一边吃馒头。
穿过人群,文素素看到收拾武大财的馄饨铺。有妇人娘子从铺子里出来,也有妇人结伴进去。
风卷起文素素的发丝,她抬手拂去,脸上笑意隐隐,转身上了甲板。
曹氏与她们的日子,不算顶顶好,但比以前要自在,自如,便是好的开端。
三层的官船,文素素被安排在了最上面,与殷知晦齐重渊同住一层。
船舱里塌几案桌一应俱全,歇息的软塌与外间用屏风隔开,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稍许潮湿。
文素素让许梨花点了熏笼,解了衣衫上了塌,道:“我先歇一会,要是有人来找,若无急事的话,就说我身子不大舒服。”
许梨花关心地道:“老大的嗓子好似不大好,喜雨说七少爷每次出门都会备些药,可要小的去求剂药汤?”
文素素说不用了,这一场病来得及时,她会病到到京城。
困在船舱里,免不得要与齐重渊耳鬓厮磨。
文素素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便不会扭扭捏捏,觉着难受与不甘。
只是到京城的船,顺风顺水的话,约莫要走二十余日。
最严酷的刑法,也莫过于此。
文素素不能过早消耗掉齐重渊的热情,事情皆具有两面性,他生性凉薄自私,深情比唾沫浅。
许梨花便没再多问,忙放下行囊,前去点了熏笼,守在了外间做针线。
文素素睡到半晌午时,就被齐重渊的声音吵醒了,他在外间不悦训斥道:“怎地不早说,你是如何伺候的?娘子病了,这是天大的事情!青书,你去让船靠岸,去将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
青书应是,许梨花战战兢兢道:“王爷,娘子说歇一阵就好,让小的莫要吵醒她。”
文素素暗道不好,赶紧掀开被褥下榻。只是她慢了一步,只听到许梨花闷哼了声,齐重渊怒骂道:“狗东西,居然敢顶嘴,拉下去给我打!”
“王爷。”文素素来不及穿衣,汲拉着鞋子奔到了屏风边,扶着屏风喘息,朝许梨花伸出手,“梨花,你来扶我一扶。”
许梨花眼泪直掉,死死咬住唇不敢哭,一瘸一拐走进来,扶住了文素素。
齐重渊关切地打量着文素素,听她嗓子沙哑,连走路都扑没力气,大步就要上前。
文素素慌忙别开了头,道:“王爷莫要过来。”
“我关心你,为何不能来了!”齐重渊面露不悦道。
文素素头抵在屏风上,声音低了下去,道:“过了病气给王爷,我会心疼。”
齐重渊眉毛顿时舒展开,他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身子骨好,无妨。快让我仔细瞧瞧你,身子不好别硬撑。”
文素素道:“王爷回到京城,先要面圣。若是身子不好,恐惹得圣上担心。王爷,天气转凉,船上尤为冷一些,王爷定要保重身子啊。回到京城之后,事情多得很,件件都离不得王爷啊!”
齐重渊听得舒坦极了,笑着道:“好,就依了卿卿。卿卿且好生养病,早些好起来。”
待齐重渊离开,文素素看了眼低着头,啪啪掉泪的许梨花,问道:“可有伤着?”
许梨花摇摇头,拉起裙子,捞起裤腿看了下,脚踝处青了一块。
文素素回到塌上,靠着软垫道:“坐吧。”
许梨花在杌子上坐下,低头抹泪。她打了个寒噤,低低道:“老大,王爷都不讲理,小的怕得很。”
文素素嗯了声,小声道:“王爷不是不讲理,是不会与你,与我,甚至与王妃,贵妃娘娘讲理。”
许梨花抬头怔怔望着文素素,脸色苍白,道:“王爷怎地会这样?”
文素素反问道:“陈晋山可讲过理?陈晋山会与谁讲理?与张氏?陈晋山为何要与张氏讲理?”
许梨花呆了呆,道:“张氏娘家有本事,堂姐夫是官。”
文素素道:“你看,道理你都明白。你要人与你讲理,首先你得有人与你讲理的本事。先前我同你们说得很清楚,最好当哑巴,当瞎子,你嘴上答应了,却没听进心里去。可能你还会不服气,认为自己冤枉得很。”
官船虽稳,始终晃晃悠悠,文素素头还晕着,便道:“你去寻瘦猴子,耐心听听他如何说。你要用心听,得听进去。要是你还觉着委屈,受不了,到下一个码头时,你可以下船回去。”
许梨花赶忙擦了泪,道:“小的会改,小的先去给娘子提饭食来,娘子想要吃甚?”
文素素滑进被褥躺着,道:“我没胃口,等睡醒了再说。”
许梨花起身走出去,前往厨娘做饭的舱房,取了炖鸡汤的食材,朝甲板那边喊了声。
瘦猴子与何三贵在甲板上,正在看着对岸说话,见到许梨花抱着罐子,走过来问道:“老大可有好些?”
许梨花道:“好些了。我给老大炖罐子鸡汤,等她醒了煮鸡汤面吃。”
瘦猴子瞥了许梨花一眼,咦了声,捅了捅何三贵:“贵子,你的花儿妹妹好像哭过。”
何三贵立刻紧张地道:“花儿,谁欺负你了?”
瘦猴子慌忙拉住了何三贵,朝四周望了望,“哎哟,你们小声些!贵子去提只小炉子,我们去那边给老大炖鸡汤。”
何三贵连忙去问厨娘要了炉子,走到僻静的角落处,放下小炉将罐子放上去煮着。
几人坐在木桩上,瘦猴子四下再仔细望了一阵,小声道:“贵子,这是官船!官船是只有官身才能坐的船,一路畅行到京城,遇闸关无需交钱,民船皆要让道。这艘官船上,住的是何人,你莫非不知?住在上面一层的,你更是一清二楚。先前花儿在上面伺候老大,你说谁能欺负花儿?知道是谁欺负了,你又能如何?”
何三贵神色黯淡下去,难受地道:“我什么都不能做,以前不能,现在也不能。花儿,对不住,我护不住你。”
许梨花望着炉火,像是没听到何三贵的话,转头看向了瘦猴子。
瘦猴子朝她呲牙笑,“是老大护住了你。你说说看,你又给老大如何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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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梨花将先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老大让我听听你如何说。”
瘦猴子瞪大眼,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扎扎实实打量着许梨花。在何三贵要抬手时,瘦猴子倏地坐直了身,白了何三贵一眼。
“瞧你那跟狗护食的德性!我这个人,深情得很,看不上花儿!”
何三贵脸沉下来,骂道:“滚你娘的,你才是狗!”
瘦猴子双手抱胸前,一幅高深莫测的神情,道:“我不与你一般计较。花儿,我瞧你印堂发黑,委屈都快冲垮河道,这得要闯大祸啊!”
许梨花茫然道:“老大也这般说,让我不要委屈。我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
瘦猴子抚着胡须,白眼翻上了天,道:“老大都没委屈,你倒委屈上了。要是你一直这般,这怨气越积越深,要是不小心带了出来,可不是得闯祸。先前贵子说,他护不住你。可你有曾想过,你欺负你大哥二哥的时候,谁能护住他们,你依仗的是什么?”
许梨花毫不迟疑地道:“依仗的是老大。”
“那老大的依仗呢?”瘦猴子问道。
许梨花低下头,道:“我知道了,是七少爷与王爷。”
瘦猴子煞有介事点头,“你还算聪明。现在休说普通寻常人,就是唐县令,对我们都得客客气气。这一份依仗,究竟从何何来,你可要认清楚了。再说先前你的错处,王爷吩咐了青书靠岸停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青书难道没瞧见,他却从未解释一句,只管应下。你倒好,要多嘴解释。你的解释也没错,老大是身子不好,要躺着歇息。可你哪能拦得住王爷,该马上进去通传才是。”
许梨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抱着膝盖瓮声瓮气道:“老大真是辛苦。”
瘦猴子道:“老大可不会这么想,你别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摩老大。说句难听的话,以前老大跟着陈晋山,跟着李达,那才不是人过的日子。”
许梨花说倒也是,叹息道:“这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变得真正聪明些。”
瘦猴子道:“老大让你装哑巴就装哑巴,少动脑,你没脑子。”
许梨花眉毛一竖就要开骂,很快,扬起的眉毛耷拉了下来,“你说得对,我以后得少说话。”
瘦猴子老神在在道:“进了京城,就不是在茂苑县,打打杀杀的时候了,要用脑子。唉,可惜你没有。快回去吧,守着老大炖汤,多跟着老大补补!”
何三贵瞪了眼瘦猴子,帮许梨花拎起炉子,将她送到了楼梯边。
许梨花将小炉放在外间,打开了窗户,守着炖汤,顺道做针线。
午饭后,青书走了来,小声问道:“娘子可好些了?”
许梨花犹豫了下,道:“娘子还在睡着。”
青书哦了声,正要离开,听到里间有了动静,忙停下了脚步。
许梨花也听到了,她放下手上的针线,走了进去,见文素素已经起身坐起来,忙道:“老大,青书来问老大身子可好了些。”
文素素道:“你去同青书说,我歇一歇就好,请青书坐着吃杯茶。”
许梨花虽莫名其妙,还是依言走了出去,将文素素的话说了。
青书在杌子上坐下,道:“温茶就可以,不要太烫,有劳许娘子。”
许梨花看了看青书,倒了盏温茶递过去。
青书接过茶,一口气喝了半杯,放下茶盏,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许梨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重新拿起针,在头上挠了挠,止不住朝青书张望。
青书五官生得还算端正,听喜雨说他今年二十岁出头。
许梨花不大相信,他眼角皱纹横生,此时眼底一片青色,眼眶凹进去,看上去足足有三十岁。
约莫一炷香功夫之后,青书睁开了眼,将余下的茶吃了,恭敬地朝里间欠身,道:“我去向王爷回话了。”
许梨花愣愣说好,送青书走了出去。她回到里间,对背靠在软垫上的文素素道:“老大,青书回去了。”
文素素道:“我知道了。你去厨娘那里拿些点心备着,以后无论是青书还是琴音来,你都请他们歇一会,吃些茶水点心。”
许梨花点头应下,道:“老大可饿了,小的炖了鸡汤,给老大煮碗鸡汤面吧。”
文素素说好,吃了鸡汤面,在里间慢慢走动消食。走了一阵,便摆了笔墨纸砚,开始认真练字。
青书与琴音领了齐重渊的吩咐,轮流着一日数次前来探病。
文素素皆请他们坐下来吃茶歇息,答她身子在逐渐好转中。
殷知晦避嫌,只让喜雨送了些清补的药材。平时除了在船舱里读书,便是陪着齐重渊说话。
这天上午,船行到一处大的码头停靠,齐重渊与殷知晦下了船。文素素走到通道,朝码头看去。
一个锦衣中年男子,领着几个小厮候在那里,恭敬地朝他们见礼。
殷知晦颔首还礼,齐重渊手负在后,似乎在训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子不断点头,然后将手上的册子交给了琴音,指挥着小厮将一堆箱笼朝船上搬。
船停了约莫半个时辰,补了清水新鲜吃食,扬帆朝着京城而去。
午饭后,青书又来了。许梨花送上了茶水点心,他笑着道:“这茶水点心,可是许娘子先前刚去厨娘那里领了来?”
许梨花好奇地道:“你怎地知道?”
青书道:“上午船停靠在江陵府的码头,丰裕行的李掌柜早就等在了那里,一应的茶水点心,都是李掌柜备下送了上船。出京城办差的这一路上,只要有丰裕行的地方,皆提早做好准备,等着王爷传召吩咐。”
他不动声色朝里间看了眼,道:“丰裕行是我们王妃娘家的粮食铺子,先前王爷吩咐我传话给蓟州府丰裕行的陈掌柜,说是蓟州府繁华些,衣料头面都比江陵府时兴。王爷吩咐陈掌柜前去绣庄,银楼,买几身缂丝衫裙,几件上好的狐裘风帽,几套头面。等船到蓟州时,娘子便能穿新衫,戴金银头面了。”
文素素深深吸了口气,从里间走了出来。青书忙起身见礼,她欠身还礼,递了个钱袋到青书手中。
青书微微一顿,收下钱袋塞进了袖中。
文素素道:“青书,劳烦你去将这件事,告诉七少爷一声。眼看就要过年了,丰裕行的花销太多,粮食的价钱不能动。”
青书忙说是,转身走了出去。
许梨花从头到尾都一头雾水,不过她直觉着不妥,嘀咕道:“老大,丰裕行是王妃娘家的铺子,虽说王妃娘家靠着王爷,孝顺王爷是应当。只替老大张罗头面,衣衫,换作小的是王妃,肯定会生气。”
文素素道:“王妃不是你,她生不生气我不清楚。但你说得对,此事很是不妥。”
许梨花道:“可惜老大身子不好,不能见王爷。只盼着七少爷,能打消王爷的念头吧。可王爷要是发现了青书将此事告诉了七少爷,他可会怪罪青书?”
文素素现在身子已经好多了,离京城还有约莫一半的船程,她还得继续养着。
齐重渊的脑子,只能直面一件事。殷知晦肯定有办法能劝住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青书递消息的事情给掩盖过去。
晚上青书再来探病,告诉文素素此事已经解决:“七少爷说,秦王府经常施粥行善,周王府往年只是搭几个粥棚施粥。丰裕行不缺粮食,今年该多搭几个粥棚,再备些粮食种子,送给流民们。待开春后,他们返回家乡时正好耕种。七少爷同王爷算了笔账,除了孝敬圣上,贵妃娘娘的年礼,丰裕行今年的收益,约莫要花掉七成去。王爷很是不悦,认为丰裕行不如锦绣布庄赚钱。七少爷说,丰裕行是做粮食的买卖,要是赚得太多,操纵粮价,圣上会震怒。王爷便打消了念头。”
文素素道:“有劳青书了。”
青书忙道不敢,迟疑了下,道:“娘子,王爷曾吩咐我给娘子准备一把紫檀木的伞,我后来到了府城,去伞铺定了一把。那把伞花了十两银子,已经报了账。”
文素素买过伞赔给秦娘子,一把普通寻常的油纸伞,约莫不到半钱。紫檀木名贵,但只是伞柄,就算翻出十倍的价钱,也不过五两银子。
青书长揖下去,“那把伞最后我忘了去取,实在是太忙,脑子糊涂了。娘子,对不住,给你赔个不是。”
文素素并未多问,只道:“青书客气了,没事,一把伞而已。”
青书长长舒了口气,飞快将茶水点心吃了,漱口后告辞离开。
文素素琢磨着青书的话,旋即微微笑起来,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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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路顺当,船到了京城的通达码头。
码头上停满了船,桅杆林立,比茂苑码头要热闹,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京城寒冷,早晚已经起了白霜。王府章长史裹着厚厚的皮裘,袖手躬腰候在码头上,翘首盼望。
看到船靠岸,喜雨问川走上甲板,章长史忙对身边停着的马车道:“王妃,王爷的船到了。”
第四十五章
王府小厮婆子上了甲板, 帮着抬箱笼,行囊。章长史几步垮上甲板,立在船舱口, 对着迎面走来的齐重渊与殷知晦抬手见礼:“王爷, 七少爷回来了,王爷七少爷这一路辛苦。娘娘前几日就在说, 王爷七少爷这两日就该到了, 天天差人来守着呢。”
齐重渊唔了声, 殷知晦颔首还礼,道:“圣上姑母身子可还好?”
章长史忙道:“都好,都好。王妃昨日进宫请了安, 娘娘关心王爷与七少爷,让王妃亲自来守着,等王爷与七少爷到了, 进宫去回个话。”
殷知晦不禁朝岸上看去,周王府的马车停在那里,周王妃立在马车旁,蔺先生温先生在与她见礼说话。
齐重渊也看到了周王妃,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对章长史道:“你先进宫去回禀一声,看看阿爹可在忙,我与阿愚随后就进宫。”
他们回京,先要进宫去交待差使, 章长史连忙应了,转身下了甲板。
殷知晦下意识回头, 文素素正好走出船舱,正朝码头那边打量。温先生与蔺先生两人也一同朝她看了来, 遥遥颔首示意。
周王妃侧头看向两人,很快便随着他们的视线,看向了文素素。
殷知晦眉头微蹙,赶紧对问川交待了句,快步上前追上齐重渊,道:“蔺先生他们当已备好了宅子,等会问川送文娘子前去,我们赶紧入宫。”
齐重渊朝身后看来,文素素娇小的身子裹在深青风帽里,露出莹白的脸庞,一段时日不见,眉目清减了几分,愈发我见犹怜。
“问川,仔细伺候。”齐重渊看得心头发热,连连叮嘱了一通,抱怨道:“阿娘真是,离开京城时一通唠叨,回京时天天差人来守着,事事都要过问。还将薛氏派了来,薛氏再将阿娘的话叨唠一遍,真真是没完没了!”
殷知晦垂眸不语,齐重渊觉着无趣,连终于回到京城的兴致都减了几分。
周王妃曲膝向齐重渊见礼,对着行礼的殷知晦欠身,微笑道:“阿愚瘦了,娘娘很是惦记。”
齐重渊瞥着周王妃,道:“我与阿愚还要进宫去,你自行回去吧。”
周王妃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从甲板上的文素素身上收回,道:“是,我这就进宫去给娘娘回话。”
齐重渊脸色立刻沉了沉,终究隐忍着没发,一言不发上了车。
王府车马一行呼啦啦离开,问川领着文素素几人进了城,朝准备好的宅子而去。
瘦猴子与何三贵他们初到京城,冷得不停吸鼻子,却丝毫不减兴奋,四下看得目不转睛。
京城热闹繁华,吴州府与茂苑皆不能比。宽敞的朱雀大街,街旁的铺子鳞次栉比,三层高的酒楼,门前搭着华丽的彩楼,楼里站着伙计,花娘,殷勤地迎来送往。
街头声鼎沸,各家铺子伙计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卖力吆喝。小贩的摊子上,摆着梨条儿,各式蜜饯果子,头绳脂粉一应尽有。
不惧寒冷骑在马上的锦衣少年郎们,鬓角蘸着鲜花,脸上敷得雪白,嬉笑着打马而过。
贵妇娘子们,在仆妇丫鬟的拥簇下,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进入铺子中。穿着寻常衫裙的平民妇人,冒着寒冷走在街头,或挎着篮子匆匆而过,或卖力推着独轮车,低头前行。
许梨花也趴在车窗边,看得直挪不开眼,惊呼道:“老大,你看那人竟然不怕冷,身穿单衣倒立,咦,他在倒立吃炊饼汤!”
文素素也饶有兴致看着,少年郎们鲜衣怒马,雪白面孔,殷红的唇,年轻朝气扑面。她不禁看得微笑,很快就将目光移向了显眼的铺子招牌。
“一,二,三”文素素心里默默数着,从正宫门进入时,门口守卒大致人数,到街上巡逻的差役,转过了几个巷子,方向。
守卒当差认真,各司其职。差役穿戴齐整,气势凛然,威风八面。
文素素前世到处跑,她极为擅长认路,辨别方位。一般来说,正宫门是京城最大的城门。朱雀街即御街,在京城中轴线上,皇城也在这条线上。
琴音闲聊时,说过城内的达官贵人都住在皇城东面,西面则是富绅们的宅子,小官吏多住在偏东南面的贡院附近,其余的平民百姓,则居于偏远处。西南角的城门,乃是牲畜,柴米油盐,夜香等货物进出的城门,底下护城河开水闸,船可同行,与通达码头的河连通,这一带比朱雀大街还要热闹,汇聚了三教九流。
京城九道宫门由皇城司守卫,皇城司亦掌皇城宿卫,圣上的贴身护卫,由圣上亲领,底下最高官员为亲从官皇城使。皇城使品级不高,只有五品,手握重权实权,不受中书,枢密,三司,三省六部管辖。
大齐官制冗沉,却权力分散,天子执掌兵权,无形中加深了皇权。
先前进城门时,皇城司守卒照样检查了他们一行的文书。虽没仔细查看,足够表明皇城司的铁面无私,周王府卫国公府与皇城司的关系,除非是避嫌,便是普通寻常。
许梨花脸被冷得都发僵,她缩进车厢,抬手捂着脸,一迭声叹道:“老大,京城真是太繁华,太热闹了!先前在码头上的时候,小的就快看花了眼,进了城,小的只恨眼睛长得太少,要是多长几双就好了!”
说完,许梨花自己也觉着好笑,道:“以前小的给陈晋山做妾时,才初次离开村子,到了县城。那时小的紧张得很,连走路都拘着,腿都迈不开。没曾想倒,小的这辈子还能来到京城。先前小的听喜雨在说王妃来了,可惜小的没见到王妃长什么模样,老大”
许梨花的声音愈发低,不安地道:“老大可看到了王妃?”
文素素说看到了,“你少说话。”
她跟着齐重渊他们来京城的消息瞒不住周王妃,她也没想要瞒着。
许梨花愣了下,慌忙闭上了嘴。车马从朱雀大街往西,穿过几道街巷,约莫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拐进乌衣巷,在一间三进的宅邸前停下。
文素素下了车,问川立在车边,道:“这里的巷子,是蔺先生所选,往东边走两炷香的功夫,王府便到了,再往东北一些,便是卫国公府。”
乌衣巷安静清幽,围墙高大,周围住着的邻里,应当非富即贵。
瘦猴子何三贵忙着收拾行囊箱笼,许梨花抱着细软跟在最后。几人绕过影壁,经抄手游廊,穿过月亮门,进了后院。
宅子半新旧,青瓦绿廊粉壁,庭院里种着花草树木,大多都落了叶。一棵树的枝丫顶上,还悬着一只红彤彤的柿子,像是一盏小灯笼。
后院五开间大,带着耳房厢房。屋子明亮,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熏笼炭火烧得足,一走进屋便暖意融融。床榻被褥一应俱全,箱笼里装满了衫裙,厚实的袄子,皮裘风帽等。
许梨花看得嘴都合不拢,松了口气道:“老大,实在是太周到,太妥帖了,什么都不缺。老大,净房里还有香喷喷的澡豆,小的去给老大烧热水洗漱更衣。”
收好细软,许梨花走出屋准备前去灶房,两个粗使婆子捧着热水帕子进了屋,上前恭敬见礼。
正屋条几上放着圆肚瓷瓶,瓶里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文素素正低头去闻,听到动静,转头看向婆子们。
立在屋外的问川忙跟着进来,解释道:“娘子,七少爷说,娘子与许娘子都初次进京,对京城尚不熟悉,吩咐蔺先生从府里选了厨娘,粗使的婆子来伺候。洒扫洗漱茶饭一应粗活,娘子交给她们就行。娘子要是用不习惯,差人与七少爷说一声,再将她们送回便是。我让厨娘她们一起前来,给娘子见个礼。”
厨娘与粗使婆子们来自国公府,文素素很是客气,随便问了几句话,道:“你们以前如何当差,现在照做就是。要是拿不定主意的,就来找梨花。”
几人规规矩矩应是,退了下去。
文素素进去洗漱了出来,对问川道:“你也累了,坐下来吃杯茶。”
问川忙道了谢,坐在小炉边,提壶冲茶:“蔺先生他们陪着七少爷进了宫,海税的事情麻烦,估计要忙一阵。蔺先生说屋契待他回来之后,再给娘子送来。娘子的一应花销,皆由七少爷会账。”
文素素道了多谢,沉吟了下,道:“王爷的账,可是都交给了七少爷在管着?”
问川道:“王爷太忙,在船上时准备传消息回京,让京城丰裕行的赵大掌柜去办。七少爷说赵大掌柜年底忙着对账,到时候添的账目多,王妃那边又要重新核计,不如将此事接过来交给了蔺先生。王妃起初只管着王府的中馈,后来贵妃娘娘让王妃将外账也一并管着了。王爷本不答应,贵妃娘娘退了一步,不管王爷的花销用度,只账目最后要由王妃过目。贵妃娘娘担心王爷不耐烦看账,被底下的人糊弄了去,王府到时候被蛀一空,入不敷出。王妃在娘家时,便极为擅长算账,比积年的老账房都厉害。府里的庄子,铺子,针线房茶水房灶房采买各处的账目,都厘得一清二楚,少一个大钱都逃不过王妃的眼。处置了几个仆从庄头后,便再无人敢在账目上动手脚,克扣私拿好处。”
文素素微楞,道:“王妃真是厉害,持家有方。”
青书报了十两银子的雨伞,已经入了账,这笔银子的账目,肯定会被王妃发现。
账算在齐重渊的花销上,王妃就算去问,他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
文素素这边不提雨伞之事,青书从雨伞中得到的银子,便稳妥落入了囊中。
十两银子
周王妃火眼金睛,擅长账目,管束偌大的王府,是要严加管束。
水至清则无鱼,过犹不及,要具体事情具体对待。
青书琴音两人身为阉人,伺候齐重渊这样的主子,要是在钱财上还计较,说苛刻还轻了些,称得上是虐待了。
文素素早就看到了青书与琴音两人的辛苦,在船上时,文素素也不做别的事情,端上茶水点心,让他们能歇息一会。
青书琴音能被派到齐重渊身边伺候,两人绝对不傻。文素素要是开口问王府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心生防备。
毕竟出卖主子的消息,是大罪。
文素素基本连见都不见他们,打着的便是只结个善缘的想法。
琴音要谨慎些,话也极少,说的都是京城无关紧要的闲话。青书与文素素打交道多,逐渐愿意多透露些消息给她。比如齐重渊吩咐丰裕行掌柜,拿丰裕行的银子,给她置办头面衣衫,便是对她的回应。
时辰不早,问川还要去忙,吃了杯茶就起身告辞:“七少爷住在东南方向的院子,有道门可以直接出入,娘子要是有事,差瘦猴子他们前来,我会交代门房一声。”
文素素也没多留,“你去灶房那里,看有什么吃食,选些吃饱了再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问川犹豫了下,便没多客气,前去灶房,吃了一碗羊肉汤饼后方匆匆离开。
文素素用完饭,在花园走了一趟。冬日花园光秃秃,只有错乱了时节的腊梅长了几个花苞,其余的三五株梅花,犹只冒出针尖大的芽。
回到屋子,文素素将瘦猴子何三贵都叫了来,道:“你们几人,这两天先别出门到处跑。周围的邻里之间,见到人后要客气些。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来自茂苑县,初到京城。京城里都是些人精,他们不会刨根问底,会背后去打听。”
几人忙应了,瘦猴子斟酌了下,小心翼翼问道:“老大,先前在码头上,王妃也在,王妃看到了老大,老大的身份瞒不住,若不进府,可会有麻烦?”
文素素道:“我没想过能瞒得住身份,王妃真要收拾我,妾室与外室又有何区别?王府是王妃的天下,除了梨花能跟着我,你们两人进不了后宅,会被安排到别处去。”
瘦猴子聪明归聪明,到底没见过权贵的后宅,他恍然大悟道:“老大进去了,就再难出来。身边伺候的人都由王妃安排,就只有梨花一人,她脑子又不够灵光,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许梨花没理会瘦猴子,紧张地道:“老大说得是,只小的一人,王府那是什么地,老大进去就被困住了。”
周王府后宅有两个侧妃,三个姬妾。齐重渊一子三女,周王妃生了长子,长女。
殷知晦从未提及侧妃妾室,估计她们都老老实实。以齐重渊的本事,周王府上下,应当□□成都是周王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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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曾说周王妃与殷贵妃都是明白人,文素素不会怀疑他的话。
哪怕周王妃不求夫妻情深,也不乐意看到齐重渊后宅又添新人。
这是人性,与感情无关。
在外面,文素素能做的事情更多,在进王府之前,她要先安排好瘦猴子与何三贵。能力是一回事,至少他们现在是她最信任的人。
在现阶段,殷贵妃肯定不愿意让齐重渊后宅不合,她在茂苑县做的事,殷贵妃得知后,不知会如何衡量,是让周王妃与她联手,亦或只留一人。
留一人,殷贵妃当然会留周王妃。她是王妃,又有娘家的丰裕行做王府的钱庄。
而文素素的筹码太少,她要不为周王妃卖命,要不与周王妃斗,抢夺权势。
她不会为周王妃卖命,现在她更没必要与周王妃斗,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要走的,是与王府目标一致,却能独立于王府之外,能留下属于自己势力的路!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瘦猴子你与何三贵出去,周围转一转,熟悉一下路,你们缺厚衣衫穿,出去时一并买了。再买些邸报与小报回来,旧的新的都要。记得警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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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子何三贵忙应了,文素素又对许梨花道:“你去让厨娘或婆子领你出去,熟悉周围的路,顺道也买一些厚衣衫。少说多听多看。”
文素素取了银子出来交给他们,几人忙出去了,她则回了暖阁,坐下来专心练字。
到了傍晚,几人回来了,各自买了两身细布厚袄,一大摞邸报小报,将余下的钱还给了文素素。
三人各自回了细帐,瘦猴子道:“老大放心,我们警惕得很,没人跟着我们。”
文素素嗯了声,“到了京城之后,你们的月例该提一提,每个月添到一两。我手上银子不多,等以后有了钱之后,再给你们加。”
瘦猴子忙道:“老大,小的有积蓄,老大要是手头紧,小的可以不要月例。有吃有穿有住处,小的花不了几个钱。”
许梨花没做声,何三贵看了她一眼,道:“老大,你有钱就给,没钱便自己留着。我与瘦猴子一样,有吃有穿有住处,也花不了什么银子。”
文素素道:“我不会与你们客气,你们也清楚我有几个钱。现在我们是一体,我既然拿得出来,就不会藏着掖着,亏待了你们。”
几人这才应了,何三贵与瘦猴子退了出去。天色暗沉下来,许梨花点了灯,文素素伏案翻看邸报,小报。
邸报是朝廷的各种消息,小报则是五花八门的八卦,内容丰富离奇,完全不输后世。
文素素翻得飞快,将小报上有用的消息,全部剪了下来。有关于官员任命、调动、罢免等邸报,归纳在一起。
晚饭后,文素素继续看报,将所有的报看完整理好之后,方洗漱上床歇息。
初到京城的第一晚,文素素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翌日起来,文素素让瘦猴子他们继续出去转悠,要是有陈年的各种报,再一并买回来。
文素素参考邸报小报上得到各种消息,做起了关系图谱。
要是有一份详尽的官员履历,姻亲关系就好了。从殷知晦处应当能拿到官员的履历,姻亲部分应当有些难。
文素素放下笔,叹息了一声。
京城的殷知晦,不比茂苑时的他,他还有殷贵妃,卫国公府。
她开口要这些,野心就一览无余。
文素素刚用完午饭,正在翻看瘦猴子他们买回的小报,青书急匆匆来了,道:“娘子,王爷让我来传话,王爷最迟明后日就能得闲,等从宫里出来,就来娘子这里。”
青书眼神无光,眼睛下面一片青色,文素素打量着他,亲自递了杯温茶过去,关心道:“瞧你累坏了,可能坐着歇一阵?”
青书接过茶,一口气吃了,待缓过劲,道:“多谢娘子,我要马上进宫去。王爷与七少爷都在宫里,忙着海税的事情。娘子”
他面露愧色,道:“王爷若是问起了娘子雨伞的事情,求娘子替我担待一二。”
文素素抬眉,心道王妃这账查得还真是快。她并不多问,只爽快说好。
青书掀起眼皮瞄了眼文素素,道:“王妃向王爷问起了这笔银子,王爷很是生气,将王妃训斥了一通。说是他花的银子,何须同王妃交待用处。”
文素素说了句且等等,站起身回卧房,拿了十两银子递给青书:“你先拿着,要是我没能哄过王爷,你拿去填账。”
青书犹豫了下,接过了银子,深深拱手作揖下去,低声道:“娘子,王妃昨夜问了娘子的来历,贵妃娘娘也召我与琴音去问过了。我与琴音都只说娘子是从茂苑县而来,这次王爷与七少爷查海税之事,娘子出了不少力。王妃同贵妃娘娘说,既然王爷看上了,便将娘子接到府里,在外面反倒让人笑话。贵妃娘娘将我与琴音斥退了,留下了王妃说话,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文素素送走青书,马上叫来何三贵,细细吩咐了几句,派他前去了卫国公府。
第四十六章
何三贵第一次走在京城的街巷, 摸着与左右手一样的缰绳,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左右手之间,熟悉至极, 又陌生至极。
听说国公府是大齐开国时太.祖赐下的府邸, 几乎快占了一整条桑榆巷。何三贵驾着车,绕着周围的小巷转了不知多久, 终于到了高大围墙上, 开着的一道角门。
虽是角门, 门比普通人家还要宽敞气派,厚重威严,黄铜门环把手擦拭得明亮耀眼。
何三贵不由得紧张起来, 将骡车停在一边,跳下车,下意识拉了拉身上崭新的厚袄子。
门房听到声音打开门缝探出头来, 看到壮实的青骡,门前不断拉扯着衣襟,粗粝的面孔,绷紧着面皮朝上提,好似在笑的汉子。
该不会是西府那边的穷亲戚, 上门来打秋风,找错了地方吧。
门房本想驱赶,何三贵像是瘦猴子上身,一个箭步窜上前, 门房只感到一阵寒风扑到面门上,他被唬得后退了一步。
“问川, 喜雨,山询, 听风他们可在,温先生蔺先生呢?劳烦你通传一声。”
何三贵不歇气说完,继续憋着气,死盯住门房。
门房惊恐地盯着何三贵,见他脸都憋得通红,本来想问他找谁,恍惚记起问川的交待,丢下句你等着,赶忙拔腿往院子里跑。
问川他们不在,所幸蔺先生回来了,他跟着门房出来,见到何三贵,笑着上前道:“原来是贵子,贵子快进来坐,可是文娘子有事?”
何三贵见到了熟人,长长舒了口气,忙抹去了脸上的冷汗,道:“蔺先生,我不坐了。老大让我传几句话。”
蔺先生将何三贵带到了倒座客人歇息的屋子,挥手斥退门房,亲自从暖水釜中倒了杯茶递给他,“你别紧张,吃杯茶缓缓。”
何三贵端起茶盏,一口气吃完,呼出口气,将文素素交待的话背了出来:“老大说是青书说的,让我原封不动说给问川或者你们听。”
蔺先生皱眉沉思,文素素不想进王府,王妃要让她进去。
可惜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窍不通,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文素素前来传话的用意。
蔺先生对王妃观感颇好,认为她行事有章法,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茂苑县时,蔺先生见识过文素素的本事,对她只有佩服,甚至是敬仰。
蔺先生吩咐小厮去取了匣子来,直接道:“走,我恰好有事找文娘子,我随你走一趟。”
何三贵忙放下茶盏,蹭地站起身,蔺先生瞥着他,道:“贵子你撞邪了?怎地变得这般胆小拘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三贵咧嘴干笑道:“卫国公府太威风,太富贵了,我生怕冲撞冒犯到贵人,办砸了老大交待的差使。”
蔺先生无语道:“有你老大在,你怕甚算了算了,你是该怕一怕,别跟那泼猴一样。咦,瘦猴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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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子也得怕,老大让我们都要守规矩,别惹事。瘦猴子出门去闲逛了,京城是大地方,老大允我们出门去闲逛,见世面。”
蔺先生嘴张了张,终究没再说话。
他们老大的想法与众不同,他与温先生都猜不透,殷知晦勉强能猜,只她成了王爷的女人,殷知晦要避嫌,王爷的脾性,绝对称不上大度。
到了乌衣巷,瘦猴子从外面回来了,裹着衣衫坐在门房里,守着炉子打盹。听到动静,他马上睁开眼,精神抖擞迎了上前,抬手连连见礼。领着蔺先生进了花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蔺先生坐下来,瘦猴子端了茶水前来摆好,道:“老大马上就来,蔺先生吃茶。这个茶是从茂苑县带来,普通寻常,蔺先生莫要嫌弃。唉,京城不易居啊,柴米油盐都贵,我与贵子出去了几趟,走路饿了,看到新出炉热腾腾的馒头,想要买两只填一下肚皮。谁知前去一问,”
瘦猴子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了,蔺先生不由得追问道:“怎地了?”
“四个大钱!一只馒头,比茂苑县要小,足足贵了一倍不止!”瘦猴子举起四根手指晃动,满脸义愤填膺。
“我回来就跟老大说了,老大说,京城人多,达官贵人更多,宅子贵,百姓出去做工当差,工钱也赚得多些。反正什么都贵。我一听,可不是这样的道理。”
蔺先生吃着茶,茶水清淡,微苦,不过吃到嘴里回甘,他很喜欢茂苑的茶,连着吃了两口,点头说是,“京城是不易居,什么都贵。”
瘦猴子猛地靠近,蔺先生惊了跳,头朝后仰,“你作甚,别乱来啊!”
“我不好小倌这一口,再说你也不是小倌,都这么老了!”瘦猴子嫌弃完,蔺先生脸都黑了。
“嘿嘿,老蔺啊,你我相知相交,感情比亲兄弟,亲父子都要亲。我有些想法,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我参谋参谋。”
蔺先生白了他一眼,默然了下,最终道:“你说吧。”
唉,不能与一只猴计较!
瘦猴子塌肩缩胸,佝偻着背,烦恼纠结地道:“老大吧,跟了王爷。老大说,这是她的运道,那可是亲王,老蔺你说是吧?可是,老蔺你都看到了,老大的所有花销,都是七少爷在会账。虽说七少爷与王爷感情好,是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老大等于是被七少爷养着,这笔账,糊涂至极。”
蔺先生亲手选宅子,置办家什行头,选厨娘婆子来伺候。这点子钱,对卫国公府来说不算大事,如瘦猴子所言那样,糊涂得很。
如果让王府出,账就要从王妃手上过,乌衣巷的花销,悉数被王妃知晓,蔺先生就是不懂男女之事,直觉着不甚妥当。
“老大到了京城,要仰仗着王爷的宠爱,七少爷的钱财,实在是太惨了。唉,我很是看不过去。只我人言轻微,说不上话。我与贵子,梨花他们,跟老大一路过来,不敢去想能帮着老大,就是想替老大分担一二。我们有手有脚,想着出去寻份差使,赚几个嚼用,吃穿不用老大操心。”
蔺先生一愣,道:“你与贵子都去寻差使做,文娘子要是出门,谁赶车?”
瘦猴子道:“老大自己会赶车,老大赶车就太张扬了,梨花会赶车,还有梨花呢。”
“哪有妇人自己赶车的!”蔺先生听得瞠目结舌,失笑道:“一个车夫而已,七少爷不至于缺这几个银子,我去同七少爷说,让七少爷再差个车夫来,还有门房,你们不在,门房也得找人。”
“老蔺,你瞧你这话说得!”瘦猴子斜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啧啧道:“妇人为何就不能赶车了?梨花比我车都赶得好,不会输给你们府里的车夫。老大也是妇人,老大这个妇人,在茂苑县做事的时候,你们可没想过她是妇人。到了京城,她连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人鼻息,七少爷是好心,不会计较这几个银子。老大立的功,可是这几个银子能打发的?”
瘦猴子冲着蔺先生一顿喷,喷得他抬手遮挡,狼狈不已:“瘦猴子,你说话就说话,别乱喷唾沫“
“老大不贪功,从来不提此事,你们不提也无妨,总不能再以恩人的姿态,扔几个银子,让老大弯腰捡起来,还要将老大翻来覆去琢磨,衡量。老蔺,你给七少爷做谋士,你办差使立了功,七少爷可也这样待你?”
起初蔺先生只当瘦猴子在说闲话,这时回过味来,他瞪大双眼,干笑道:“瘦猴子,你看,怎地就扯到这上面来了七少爷是君子,从没多想过。贵妃娘娘,王妃”
蔺先生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齐重渊说一就是一,他不会转弯,转不大灵活,也无需转弯。
周王妃要接文素素进府,文素素进府之后只是姬妾。做侧妃,她的身份低微,圣上不会答应。
殷贵妃肯定会传文素素去问话,上位者看中你的本事,用你就是恩赐。
蔺先生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等下进宫去找七少爷,这件事,得七少爷去同贵妃娘娘说。”
瘦猴子连连点头,笑道:“我不懂这些,也管不到老大的事,就是多嘴说了出来。老蔺,你跟京城花楼的妈妈们,关系可好?”
蔺先生拿眼角斜着瘦猴子,听到最后差点没淬他一口,道:“瘦猴子,我不认识京城的妈妈们,我不爱去花楼!”
瘦猴子振振有词道:“没说你去,花楼有什么不能去的,真是,瞧你那假正经的模样,莫非你喜欢的是小倌?小倌也行。”
“好好好,你别急。”瘦猴子见蔺先生脸都黑了,笑嘻嘻道:“老蔺,我就是托你给我牵线搭个桥。我以前在茂苑时,经常去花楼给姐儿们治病,医术高超,药到病除!”
蔺先生哼了声,道:“你少吹嘘。你那不叫治病,你那叫死马当活马医。老温熟悉花楼,我跟他说说,让他给你去打声招呼。”
瘦猴子忙长揖到底,“还有贵子,贵子赶车赶得好,会修葺车,骡子驴马到了他手上,任性子再烈,都得服服帖帖。不定兵营啥地方,有需要养骡马的,给贵子留意一二。”
蔺先生沉吟道:“群牧司属枢密院管辖,养马的能拿朝廷俸禄,早就塞满了各路关系进去的人,哪就那么容易进去了。倒是兵营不管这些,骡马都是些小兵丁在伺候,骡马臭烘烘,这可是苦差,贵子能吃得了这份苦?”
瘦猴子道:“贵子以前就伺候骡马,我们在贵人眼里连牛马都不如,这算不得苦差。”
蔺先生拿眼角剜着瘦猴子,再次提醒自己算了,不跟他这只泼猴计较,道:“皇城司那边好似在寻人,我去打听打听,再给你答复。”
瘦猴子连连抬手道谢,两人再说了两句闲话,文素素来了。
蔺先生忙站起身,抬眼看去,她穿着深青色的薄袄,半臂,同色衫裙,眉目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文素素步履轻盈进屋后,朝着他欠身,“蔺先生久等了。请坐。”
蔺先生客客气气长揖到底,在下首坐了下来,瘦猴子重新上了茶,退了出去。
文素素开门见山道:“先前贵子前来传话,可是遇到了蔺先生?”
蔺先生赶紧道:“问川他们都在忙,七少爷也在户部当差,恰好我在,便随着贵子来了,一来,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一来,他前来是琢磨不明白文素素差何三贵传那些话的用意,打算亲自问个清楚明白;二来,他顺道有事想要请教文素素。
文素素差何三贵传话的用意,瘦猴子的话里话外,说得很清楚。
周王妃与殷贵妃,无论是要将她拘在周王府,压着她做个妾室,或者是要琢磨如何用她,都是过河拆桥。
二来,既然都过河拆桥了,再向她请教,就是欺人太甚。
蔺先生在尴尬纠结中,看到了案几上的匣子,忙拿起送到文素素的手边,道:“文娘子,这里面是房契,我给你送来了。厨娘婆子她们的身契,我先前忘记了,下次再给你送来。”
余下的月俸,蔺先生做不了主,他又开始语吃,平生从没这般为难过,脸涨得通红发紫。
文素素只看了眼匣子,淡淡道:“厨娘婆子们的身契就算了,我现在养不起。瘦猴子应当给你说过了,他与贵子梨花几人,都不愿意吃闲饭,也闲不住,想要寻些事情做。他们有本事,能挣得到一口饭吃,我便答应了,劳烦先生,有差事适合他们,帮着打声招呼。”
瘦猴子他们有本事,自己挣得到饭吃。以文素素的本事,何止是挣得到饭吃。
她虽坑了秦王府,要是她现在转投秦王,秦王妃会夹道相迎。
秦王虽性情优柔寡断,一件事要翻来覆去地折腾。秦王妃却极为果决,尤其是在用人这一块,只要能做事,她很是舍得银子。
周王妃能干,性情却与秦王妃不大相同,她更重规矩,在账目上看得极严,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蔺先生站起身,神情肃然,深深作揖下去:“冒犯之处,还请文娘子见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文素素点头,道:“蔺先生忙,我就不多留了。有劳蔺先生。”
蔺先生忙恭敬道不敢,离开乌衣巷,直接进了宫。
殷知晦从政事堂回到户部,同来值房找他的齐重渊说了些事,见蔺先生大冷天走得一头汗,眉头微皱,对齐重渊道:“我与蔺先生说几句话,你先去姑母宫里,陪着姑母用饭。要是姑母久等,又得心疼念叨王爷没能好生用饭。”
齐重渊不耐烦应付殷贵妃,道:“我等你一起。”他打量着蔺先生,问道:“究竟出了什么急事,你跑得一头汗?”
蔺先生恭敬道没事,“就是想到了账目上的事情,要同七少爷说一声。”
齐重渊最头疼账目,听罢很快就离开了。
殷知晦在案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说吧。”
蔺先生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长长喘了口气,道:“七少爷,是文娘子找了我。”
接下来,蔺先生飞快将何三贵来找他,他去乌衣巷,瘦猴子对他说的话,见到文素素时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了。
殷知晦面色沉沉,晦涩地道:“瘦猴子没得文娘子的允许,他绝不敢擅作主张说那些话。是文娘子的意思。”
蔺先生道:“我也想到了,瘦猴子对文娘子言听计从,定是文娘子恼了。”
殷知晦脸色微白,自嘲地道:“是我的错,自以为考虑妥当周全,却还是疏忽了。文娘子既然不进王府,就应该尊着她的意思。王爷想得简单,反倒做对了。王妃与姑母,甚至是我,想得太多,结果是适得其反。如今她肯让何三贵来传话,是她念旧情,在委婉提醒了。要是还在算来算去,她就该翻脸了。”
在京城,文素素出身低微,甚至无依无靠。但京城贵人多,周王府与卫国公府,算不得顶好的去处。
她有提条件的本事,而非待价而沽,等着他们挑挑拣拣,随意安排。
蔺先生感慨地道:“文娘子极擅天下财赋,就凭着这份功夫,当时要是她接管了锦绣布庄,估计江南道真要大变天了。”
殷知晦想起文素素算账不用算盘,道:“她看账目极快,我们理的这些户部积年旧账,若早放到她手上,应当已经厘清了。”
蔺先生震惊不已,“我始终想不通,文娘子她为何…为何会答应王爷?”
殷知晦垂下眼睑,许久之后,低声道:“因着她是女子。秦王妃,王妃,姑母,她们都是女子。”
她们在家学着当家理事,嫁人之后,大多只能掌管中馈,府里的铺子田庄。考不了科举,不能出仕为官。再有本事,也只能站在男人之后。
蔺先生心头滋味复杂,一时没有做声。
殷知晦道:“问川温先生他们在旁边值房厘账,你去让他们将账册准备一下,带到乌衣巷去。我去见姑母。”
蔺先生忙应是,迟疑了下,道:“娘娘那边好说,王妃那边?”
殷知晦思索片刻,道:“给王妃递个话,让王妃也去乌衣巷。”
蔺先生呆了呆,道:“终究要见面,这样也好,省事。”
殷知晦走出两步,连忙急急转身,交待蔺先生:“得先去跟文娘子通个气,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先告知,切莫自作主张!”
第四十七章
庆和宫。
殷知晦刚到宫门口, 与如一阵疾风走出来的齐重渊迎面相遇,他顿了下,上前问道:“王爷可曾用过了饭?”
齐重渊沉着脸, 很是不耐烦地一挥手, “哪有胃口,还饿着呢, 走, 你陪着我出去会仙楼用一些。”
殷知晦道:“户部的账还没厘清, 圣上那边催得紧,眼见就要过年了,年底的时候要祥和喜庆, 此事耽搁不得。”
齐重渊斜着殷知晦,没好气地道:“听你说话,就像是在听阿娘絮叨。阿愚, 你年纪轻轻,成日跟老学究般一板一眼,忒是没劲。”
殷知晦听惯了,没理会他的嫌弃,道:“等下姑母要歇息, 我先进去 。”
“去吧去吧。对了,”齐重渊靠近两步,小声道:“阿娘说,快过年了, 老大那边估计又要开始做善事,让王府也拿些钱财出来, 搭棚施粥。丰裕行不缺粮食,你去同薛氏说一声。”
殷知晦看着齐重渊, 不做声。
齐重渊望天,负手在后,悻悻哼了声,“薛氏讨厌得紧,我与她起了几句争执,不耐烦与她说话。阿娘说,丰裕行是薛氏娘家的铺子,我不能只使唤李同泰,让我得先与薛氏打声招呼,须得客气些。哼,客气!薛氏不是靠着周王府,丰裕行能做到如今的红火?就是薛老太爷,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
李同泰是丰裕行京城总号的大掌柜,平时齐重渊要用银子,或者有事吩咐时,直接就吩咐了下去,从不知会王妃薛氏。
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并不会大理会,他与王妃起了争执,照样可吩咐李同泰做事。
殷知晦仍然未说话,只静静望着齐重渊。
齐重渊手再次用力挥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阿爹问了丰裕行的行情,粗粮价钱几何,细粮价钱几何,新米几何,陈米几何,我哪关心这些。后来,阿爹让彭大伴去了丰裕行,阿爹说,钦天监说今年的天气反常,时冷时热,京城前些时日我们未回来时,还热得穿件夹衫就足够,突然就冷了下来,恐有灾害。丰裕行的粮食,不能随意动。”
原来是圣上问起了丰裕行,后面丰裕行粮食不能随意动的事情,应当是殷贵妃的叮嘱。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可听可不听,有圣上看着,他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遵从。
殷知晦顺势应了,“我正好要找王妃。户部这边的账得抓紧些,王妃擅长算账,文娘子账目上也清楚,我打算请她们帮忙理一理。”
齐重渊并未在意,道:“江南道海税的事,一日未尘埃落定,老大老三始终小动作不断,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成日作怪,真是没个安生的时候。你早些将账目厘清,证据确凿,看他们还能如何抵赖!”
殷知晦说是,与齐重渊告别,进了正殿。
殷贵妃正在暖阁里吃茶消食,殷知晦一走进去,一股热浪便兜头扑来,他脚步微顿,闻了闻空气中夹杂着的药味,关心地道:“姑母病了?”
“我没事,老毛病了,天气冷的时候身子总会不舒服。”殷贵妃手从搭在膝盖上的锦被中拿出来,招呼他坐,“罗嬷嬷,去给阿愚煮一碗热鸡汤面,加几道他爱吃的小菜。”
罗嬷嬷是殷贵妃的心腹女官,算是看着殷知晦长大,知晓他的脾性喜好,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亲自奉上之后,忙着去张罗了。
殷贵妃打量着殷知晦的脸色,道:“老二说你在忙账目的事情,得来迟一些。老二那个人,你也知道,他饿了便会发脾气,我就没等你,先用饭了。阿愚,你别仗着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便不顾惜着身子。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一身病痛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瞧你这次去江南道回来,老二还胖了些,反倒是你,清减了一大圈,回到京城,可得好好补一补。”
爱之深,责之切。殷贵妃平时也经常这般说齐重渊,但他很是不耐烦听。养齐重渊很是辛苦,他八岁时重病了一场,殷贵妃没日没夜守着,他病愈之后,殷贵妃大病了一场。
以前殷贵妃看管得严,自从齐重渊病后,她生怕他再病倒,便放松了管教。
圣上只关心先太子,其余儿子都一视同仁,平时召先生过问几句他们的学习。他亦不大进后宫,殷贵妃上了年纪,偶尔歇在后宫时,也只唤年轻的嫔妃伺候。
殷贵妃损失不起,齐重渊养成如今的性子,她说不后悔是假,说后悔,也无济于事。
所幸圣上的几个皇子,除了先太子,资质都相差无几。
齐重渊长得像圣上多一些,反而是殷知晦的五官肖似殷贵妃,性情也像,姑侄俩更像是母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殷贵妃经常说她有三个儿子,一个是殷知晦的阿爹殷丛勋,一个是齐重渊,一个是殷知晦。两个不成器,使得她早早白了头。
今年殷贵妃方四十八,两鬓已经斑白。圣上喜欢活泼欢快,看上去一团喜庆的嫔妃,殷贵妃便爱笑,眼角布满了细细的纹路,不笑时仿若沟壑,沟壑交错,像是跨不过去的岁月。
惟有那双略微细长的双眸,清亮如昔,通透而冷厉。
殷知晦垂下了眼眸,殷贵妃的疲惫苍老,总让他觉着苦涩难受,道:“姑母,这次我们去江南道,能顺当回来,多亏文娘子的帮忙。”
殷贵妃往软囊上靠了靠,“哦,薛氏同我提及了文氏,说是老二将人带回来,养在外面不成体统,不如带进王府去。老二这个人,要是他看上了,何须顾忌,早就带进府了。青书琴音他们没说出个所以然,我打算等你们空了再问个究竟。先前我与老二提了两句,老二说一个妇人而已,薛氏就是争风吃醋,善妒。这个混账,我怕他吵起来,传出薛氏善妒的名声,白白冤枉了她,没再多提。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知晦不知为何,下意识中将文素素杀人的事情掩下了,选着说了一些。
“她被茂苑的富绅欺负,王爷恰好遇到,让青书帮着她去衙门告官。唐县了不敢包庇,秉公审了案子,惩治了富绅。文氏聪明,知道我们离开之后,她一个寡妇,肯定会被报复,就找上门来,想要求个差使,顺道也是求个庇护。文娘子在陈家时,陈晋山有个姨娘许氏,与她同住一个院子,许氏同村长大的何三贵也在陈家做事,他会养牲畜赶车,结识了会给牲畜治病的王甲。王甲人瘦,大家都唤他为瘦猴子,他除了给牲畜治病,还经常去给花楼姐儿们的暗病,落胎。几人因着彼此的关系,互相认识。我与王爷当时就像是陷在了泥潭里,腿都拔不出来,黄通判郑知府接连而亡,文娘子既然找来,我打算试一试,便先让她去查郑知府的死因。谁知道,还真被她给查出来了。她带了瘦猴子前去,查出郑知府是因水银中毒而死,水银从何处而来,瘦猴子对此门清。”
殷贵妃道:“鼠有鼠道,三教九流中也有厉害之人。倒是这个文氏,说是溺在污泥里都不为过,她能站起来,真是非同寻常。”
殷知晦道:“是,我也佩服得很。我问过文娘子,她说她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了。我见到她时,她刚落了胎,吃穿都成问题。幸得邻里一个好心的妇人收留了她,她方有了个落脚处。此后,我见文娘子还算有些本事,她也猜到了我们为何到茂苑,我便同她仔细说了,后来她提出了从缫丝入手,核算江南道的蚕桑种植情况,从江南道每年的织布数量,核计江南道应当收到的赋税。这是实打实的证据,几亩蚕桑,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丝能织多少布,甚至是桑麻的病虫,影响到蚕桑的收成情况,皆经过了我们在各地进行详实的核算,并非是凭空猜测,听任他人讲述的数额。这些详实的记录账目文书,王爷呈给了圣上,圣上看了许久,将原本留了下来,另外抄了一份,交给了政事堂。”
齐重渊被圣上夸赞,他在殷贵妃面前得意说了许久。殷贵妃当然高兴,她起初以为是殷知晦的功劳,只是没有泼齐重渊的冷水。
没曾想,这些居然出自一个寡妇之手!
“锦绣布庄在江南道败北,也是因着她。徐七娘子死了。”殷知晦斟酌了下,此事瞒不住,略微同殷贵妃提了几句。
殷贵妃愣住,愕然道:“大千世界,人的运道谁也说不清楚。可她怎会答应老二?”
这时,罗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殷贵妃便道:“你先用饭。”
殷知晦朝罗嬷嬷道了谢,埋头吃了起来。
殷贵妃怔怔望着墙壁边的豆绿青瓷花瓶,釉面圆润剔透,青绿如玉。
再美的花瓶,不过是个物什罢了。文氏就算有通天的本领,凭着自己,她的本事只能烂在陈家,李家,富绅的后宅里。
殷知晦用晚饭,漱口后吃了半盏茶,道:“姑母,文娘子有本事,我以为,既然要用她,就得尊着她,像是对蔺先生温先生他们那样。”
殷贵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既然要如待温先生蔺先生他们那般对待,文氏不能有身孕。”
殷知晦沉默不语,仿若像是被蚊蝇叮咬,在心口一下下地刺,隐隐作疼,坐立难安。
殷贵妃道:“瑞哥儿马上就七岁了,聪明伶俐。丰裕行这些年来,将账目都交给了王府,薛氏掌王府中馈,绰绰有余。圣上亦看重丰裕行,不能寒了薛老太爷的心。老二再闹腾,这件事都不能依了他。文氏那边,我会同薛氏说清楚,让她放心。”
殷知晦说是,“姑母,我还要去理账目,就先告退了,姑母要多保重,养好身子。”
殷贵妃忙道:“快去快去,别管我。”
殷知晦见礼告退,走出暖阁,外面寒意刺骨,天际乌云流转,手伸出去,掌心落下点点的润湿。
下雪了。
殷知晦加快了脚步,回到户部交待了一通,与温先生问川一起出了皇城,到了乌衣巷。
瘦猴子守在门房,听到动静立刻奔出来,点头哈腰向殷知晦见礼,又与温先生他们一通说笑。
“七少爷来了,稀客稀客!”
瘦猴子对温先生挤眼,小声道:“老温,瞧你这脸色,得大补啊!我有道方子,保管你吃了能大展雄风,等下我送给你。”
温先生推开瘦猴子,他浑然不在意,对喜雨嘻嘻笑道:“喜雨,好几日不见,我真是想念得紧。”
殷知晦斜着瘦猴子,问道:“娘子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瘦猴子马上侧身向前,道:“娘子在等着七少爷,先前蔺先生来派了差使,娘子就等着了。”
殷知晦脚步微顿,道:“蔺先生是来说一声,不是派差使”
算了,殷知晦没再说下去,加快了脚步,越过瘦猴子,径直穿过庭院进了花厅。
花厅里点着熏笼,不冷不热,文素素发髻随意挽在脑后,穿着深灰窄袖薄袄,外罩同色半臂,脂粉不施。
她并无特别装扮过,如往常所见一样素净,正坐在小炉边煎茶。
“七少爷。”文素素听到脚步声转头,起身曲膝见礼。殷知晦忙欠身回礼,快步走进屋,道:“蔺先生的话,估计娘子会错了意,我并非是派差使给娘子,而是来求娘子帮忙。”
文素素嘴角上扬,抬手示意殷知晦坐,“无妨,七少爷已给足了报酬。我只恐王妃那边会错了意,王妃先前来见我,而非我去给王妃请安。”
殷知晦在榻上坐下,深深看了眼文素素,问道:“文娘子可会主动去给王妃请安?”
文素素哦了声,“不会。”
殷知晦不禁微微笑起来,道:“既然如此,只能这般了。王妃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她不会太在意这些。”
文素素没再多提此事,问道:“蔺先生先前未说清楚,七少爷想要理什么账目?”
问川他们搬了账册过来,殷知晦拿了一本递给文素素,道:“这是户部往年江南道收到的赋税,每年年底时,江南道掌管赋税的漕司,会派官员到户部核账。除了总账外,另外还有细账。圣上下令让查往年的细账,究竟江南道贪腐了多少赋税。”
文素素望着问川他们不断拿出来,快将案几都堆满,如山一样的账本,问道:“这些都是?”
殷知晦咳了声,道:“已经查了一些,细账繁琐,查得极慢。”
文素素思索了下,问道:“圣上打算要严惩了?”
殷知晦默然了片刻,道:“此事牵涉甚广,圣上只打算追回一些钱财。”
法不责众,圣上不打算引起朝堂震动,只私底下处理,看似一个两全的办法。
文素素未再多问,直言道:“这样简单,按照总账核计就是,蚕桑的亩数在那里,每年该织出多少布,交多少赋税,实际上他们交了多少,去向当年在任的漕司追缴差额部分。至于漕司要从何处追缴,那是他的事情。”
殷知晦叹了口气,道:“这个法子,当时我也想到了。圣上说,要厘清他们是如何在账目上作假。”
文素素哦了声,继续翻看着账本,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个也简单,他们作假的方式五花八门,你看这里,庆丰三年,赋税减少,是因为织布量锐减。布匹直销,不会造成织布量锐减,定是蚕丝锐减引起。蚕丝为何会锐减,是蚕茧的数量少,还是桑苗大面积减少,为何会减少,总得有人去核实。就凭着他们递上来的折子,就随便采信了?就算一时无法核实,从别的方面也可以看出真假。比如当年可是发生了洪涝灾害,粮食可有减产,大齐可曾发生了饥荒,与番邦发生了冲突。织布量锐减,不可能突然而然,单独出现。”
殷知晦苦笑一声,尴尬地道:“文娘子的意思,是朝廷监察不力,户部乃至政事堂,皆有失察之责。”
文素素道:“的确如此。如果这般,圣上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再继续查,朝廷上下官员都逃不脱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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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沉吟片刻,道:“先查一部分,我先拿去呈给圣上,由圣上定夺。”
文素素放下账本,道:“行,我替七少爷拟禀报的折子。”
殷知晦愣了下,抬眼看向文素素,“文娘子的意思是”
文素素直言不讳道:“详尽详实,起因,经过,数目论述佐证。当年的天气,大齐当年的情况,其他税目,结论。反正这一块赋税,已经是多年的顽疾,并非一朝一夕,就采用圣上登基前一年的账目情况,来做这份禀报吧。”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好半晌后,点了点头:“好。”
圣上登基前一年,不涉及到他当政时期,齐全了他的颜面。
这时,问川匆匆进来道:“七少爷,娘子,王妃来了。”
文素素与殷知晦起身,一起迎了出去。殷知晦侧头看去,文素素神色淡定,他便收回了视线。
薛嬷嬷搀扶着周王妃下了马车,她刚站定,便看到殷知晦与一个身形玲珑,柔媚的年轻妇人一道走了过来。
周王妃下意识挺直了背,搭在薛嬷嬷胳膊上的手,收回放在身前,端庄自持。
殷知晦上前见礼,周王妃颔首回礼,看到文素素一言不发跟着曲膝,眼神略微停留了一阵,方道:“起吧。”
殷知晦介绍了文素素,无端地一阵窘迫,干巴巴道:“王妃,这是文娘子。”
上次在船上只看到了周王妃的身影,这次她穿着褐色的锦缎厚袄,外披丁香色风帽。
不知是太消瘦,还是太过紧绷,显得她的五官偏冷硬,眉心总是不自觉蹙起,在额头中间留下一道浅淡的纹路。
文素素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地再次曲膝见礼,“见过王妃。”
周王妃这次目光在文素素身上停顿得久了些,秀眉聚拢,很快就散开了,手微微抬起,矜持地道:“文氏无需多礼。”
文素素起身,殷知晦干站了片刻,侧身在前,道:“王妃里面请。”
周王妃轻点头,目不斜视向前走去,文素素等她走到了前面,跟在了身后。
“王爷来了,见过王爷。”瘦猴子见礼的声音,在门房处响起。
几人停下脚步回过头,齐重渊已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抬头看到几人,脸上的喜悦来不及收回,僵在了那里。
“薛氏,你怎地来了?”齐重渊盯着周王妃怪叫,随即脸一沉,“好你个薛氏,竟敢查我行踪!”
第四十八章
齐重渊怒气冲冲, 挥舞着手臂冲上来,好像是要吃人一样,怒斥道:“你来作甚, 滚, 滚滚滚!”
殷知晦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迎上去, 按住了齐重渊乱舞的手臂, 巧妙用力, 将他拖到了一边去。
“王爷,先前在姑母的宫里,我与你说过了, 圣上催得急,我请王妃帮着厘账。”
殷知晦尽量好声好气的解释,齐重渊却仍然拉着脸, 用力甩开手,不屑斜了眼周王妃,不屑地道:“她能算什么账,她一个妇道人家,识得几个只就充作读书人了。户部的账目, 关系着天下财赋,让她一个后宅妇人来算,阿愚,你莫不是也晕了头!”
文素素看了眼跳脚的齐重渊, 再看向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的周王妃,她下颚倏地绷紧, 脸颊抽搐了几下,好似在极力隐忍, 克制,却没能克制住,圣上那股浓烈的厌恶,声音如凛冽的寒风,从齿间挤出:“阿愚没晕头,是我晕了头,我这就回去!”
齐重渊顿时更怒不可遏:“薛氏,听你这话,可是不满了,你懂甚,你以为大齐的财赋,是你薛氏那点买卖,拨动算盘珠子就能算清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以为去阿娘那里告状,阿娘护着你,我就怕了你!”
周王妃呼吸渐沉,文素素见她太阳穴的青筋突起,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
殷知晦头疼欲裂,疲惫得不再解释,道:“王爷,下雪了。江南道的事情快满一年,必须马上解决。圣上已经不满了。”
听到圣上不满,齐重渊的气焰,逐渐往下压沉,他哼了声,走到文素素身边,上下打量着她,道:“可有人欺负你?”
文素素很想笑,她摇摇头,道:“没人欺负我,外面冷,王爷快进屋去。”
齐重渊马上道:“卿卿穿太少了,外面下雪了,你跑出来作甚。京城不比茂苑,京城的冬天,真能冻死人。快进屋去,别再生了病。”
周王妃眼睁睁看着齐重渊瞬间换了张脸,体贴入微地关心着文素素,打开大氅替她挡住风雪,一起朝着屋内走去,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回廊外细细密密的雪花,目露讥讽。
殷知晦落后一步,晦涩道:“对不住,让王妃受气了。”
周王妃呵呵,冷冷地道:“你何须替他赔不是,这些年来,你已经替他赔了无数的不是,我也替他收拾了无数次的烂摊子,娘娘更是为了他费尽心血,他从没念着我们一个字的好。他对待他真正好的人,从不放在心上。”
殷知晦没有接话,道:“王妃与王爷起了口角,王爷还在气头上,以为王妃是来兴师问罪,一时没能按耐住,话说得着实过了些。”
周王妃道:“我就问了他几句,青书交来账目不大对劲,里面有十两银子一把的紫檀木柄伞,他就怒了,说我管着他的花销用度。王府的铺子庄子,好些都入不敷出,庄子收成的那几颗粮食,要养王府上下那么张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是不用丰裕行,随他买十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的紫檀木伞去!”
殷知晦知道青书琴音的月俸,一个月二两银,平时除了他打赏一些,几乎没别的进项。他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叹了口气,深深作揖下去,道:“是我考虑不周,王妃莫要怪罪。下雪了,我送王妃出去。”
周王妃抬腿朝正厅走去,自嘲地道:“都已经被看笑话了,我走什么走。”
殷知晦默了下,道:“文娘子不会看王妃的笑话。”
周王妃脚步微顿,朝殷知晦看去,道:“是吗,我倒要好好看看。”
正厅里,萦绕着一股橘子的香气,齐重渊嫌弃不够暖和,正在兴致勃勃亲自往熏笼里加炭,他偏头朝文素素笑,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震怒。
“真是胡闹,凉一些脑子能清楚,哈哈哈,卿卿可别真出去了,身子刚好,可别又病了,听话啊。”
周王妃说不出什么心情,脑中也一片麻木,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殷知晦忙请她坐在下首,拿了本账册递给她,“王妃你先看着。”
齐重渊拨弄了几下炭,站起身拍着手。文素素让许梨花出去打水,“王爷辛苦了,先坐着歇一会吧。”
齐重渊在上首坐下,抬手招呼文素素,“你也过来坐。”
文素素说是,在杌子上坐下,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斟了几盏茶,问川见状忙上前,端起分别奉到齐重渊周王妃面前。
许梨花提了热水进屋,青书伺候着齐重渊去架子边清洗,文素素对许梨花道:“熏笼的炭熄了,你提出去重新点了。”
许梨花提着熏笼走了出去,周王妃望着熏笼,满脸的嘲讽。
齐重渊净手之后走过来坐下,盯着案几上堆着的账本,头疼地问道:“堆了这般多的账本,何时方能查完?”
殷知晦道:“我们尽量快一些。”
齐重渊唔了声,他突然看向周王妃,道:“王妃自认为看账厉害,你且说一说,这些账目,你何时能看完?”
周王妃额头的青筋又跳了几下,她极力按住心底翻滚的戾气,声音平平道:“我方拿到账本,尚无法回答王爷。”
齐重渊挖苦道:“先前王妃说得那般慷概激昂,我以为王妃今晚就能看完账目呢!”
周王妃拽紧了手上的账本,垂下眼皮,敛去了眼里的冲天怒火。
殷知晦忙道:“问川,挑出庆泰十一十二十三年,一共三年的账本,总账细账都要。王妃,你看松江府,王爷看明州府,我看湖州府,文娘子看吴州府。温先生蔺先生喜雨问川你们,在一边做记录,标记账目有问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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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川他们忙碌起来,找出了庆泰十三年的账本,按照各州府分了。
周王妃不解道:“为何要看这一年的账?”
殷知晦照着先前文素素的建议解释了,周王妃哦了声,没再继续多问,看了眼沉静的文素素,她忙收回视线,低头专注看了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认真看起了账目。齐重渊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揉着头,道:“他们这些官员狡猾得很,哪能轻易看出面做了假?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是先帝时期的账目,查无可查。”
殷知晦头也不抬道:“对比粮食的产量,其他生意的商税,当年的天灾人祸,各府,县,赋税的变化,便可知道是否做了假账。要查账,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变化总得有缘由,这与我们查蚕桑亩数的道理一样,都是查根底。”
齐重渊瞥了眼周王妃,看着文素素笑问道:“这定当又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吧?”
文素素面前摆了几本账本,她在横向对比每年的数据,低着头看得认真,齐重渊问了一阵,她才反应过来,嗯了声,“皆因王爷指导得好。”
不管自己可有指导,齐重渊听得都爽快至极,哈哈笑了起来。
周王妃看着文素素,心情复杂至极。
齐重渊笑了一阵,将账本一放,道:“我累得很,你们继续看,我得去歇一阵。”
文素素站起身,让青书领了齐重渊去前院的屋子歇息,“王爷若是饿了,就先用饭吧,灶房里准备了锅子,天气冷,吃锅子暖和。”
齐重渊温声道:“好好好,卿卿就是体贴,你也别累着了。”
文素素说是,送走了齐重渊,回到杌子上继续坐下,继续看起了账本。
齐重渊离开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一下轻松不少,只听到小声的说话,翻动账本,行笔走墨的沙沙声。
账目对周王妃来说不算难,起初不甚熟悉,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蔺先生请教,很快她就明白了官府的记账方式,埋首认真看起来。
看了一会,周王妃抬起头歇息,看到文素素手边堆着查过的账本,比她与殷知晦两人查完的都要多,
周王妃怔了下,禁不住问道:“怎地这般快?”
文素素抬头,疑惑看着周王妃,看到她手边的账本,明白了过来。
她会心算,对数据很是敏锐,看账就非常快,也无需其他人帮忙记录,拿起笔蘸了墨汁,很快就做好了标注。
周王妃没再问,指着她手边纸道:“可能给我瞧瞧?”
文素素拿起纸递了过去,周王妃接过一看,纸上记得很简单,她没能看明白,问道:“这个秋丝是什么意思?”
“秋蚕茧能缫出来的丝,对应能织出多少布,后面有个十二,吴县,表示是庆丰十二年,吴县的数量不对。”
文素素细心解释着,“写字麻烦,我为了省事,就写得简单点。等下我做总结,自己能看得懂即可。”
周王妃愣愣道:“什么总结?”
文素素道:“查账,查出来何处有问题,得做一份总结,否则就是白查了。”
殷知晦听到她们说话,见周王妃神色若有所思,帮忙解释了文素素打算做的总结,“呈给圣上的禀报折子,由文娘子拟。”
周王妃难以置信看着她,“你会公函折子?”
官府来往文书公函,呈上御前的折子,都有自己的各式,文素素依样画葫芦也会写,为了稳妥起见,文素素写好之后,经殷知晦他们修改,再呈给圣上。
文素素便道不会,“我按照自己的写,七少爷他们会整理。”
周王妃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说不出的难受。
齐重渊先前的讽刺,周王妃并不放在心上,除了刚成亲时,两人相敬如宾了一段时日,这些年关系愈发不好。
薛老太爷,阿娘他们都劝她要软和些,齐重渊是王爷,是她与薛氏头上的天。她已经有了儿女,殷贵妃圣上都对她满意,只要安分守己,她始终是周王妃。
她自己也明白,无需与齐重渊计较,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见到他时,她总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烦躁。
她看不起齐重渊,厌恶他的有头无脑,却处处逞强。
她自小在算账上就有天分,这些年来,管着王府的中馈,丰裕行的总账,也要由她过目。
谁曾想,她却输给了一个乡下来的妇人。
衬得她跟齐重渊一样自命不凡,成了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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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阵,文素素肚子饿了,看了下时辰,道:“先用饭吧。”
许梨花忙去灶房张罗。问川他们忙着收拾,各自匆匆用了些饭食,便继续埋头苦干。
齐重渊百无聊赖,前来看着他们还在继续忙,说了几句话就回屋去歇息了。
这一忙,直到夜半时分。
账目总算查完,大家都高兴不已,起身活动着手脚。蔺先生走出门,看到房顶地上厚厚的一层白,道:“好大的雪!”
殷知晦他们听了,忙走了出去,下了台阶,查看积雪的深浅。
文素素跟着走出屋,一股寒意扑来,她顿时打了个寒噤,望着还在继续飘飞的雪花,问道:“往年京城也这么早下雪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王妃走在最后,闻言她看了眼文素素,道:“往年京城也下雪。雪要是连着这般下两天,就该有百姓遭灾了。”
文素素道:“朝廷应该会赈济。不过,朝廷应该会提前做好预防。”
周王妃看着她片刻,失笑道:“天灾人祸皆难防。”
文素素不懂大齐朝廷以及官府如何办事,她便没有做声。
殷知晦对周王妃道:“这场雪下得有些大,我先去寻王爷,提醒一声,准备好施粥。王妃,施粥的粮食,就要劳烦你准备了。文娘子且坐一会,我很快就回来,将后续的事情忙完。”
文素素思索了下,道:“赋税的事且先放着,雪灾的事情要紧。七少爷,既然你们认为这场雪下得太大,恐造成雪灾。施粥归施粥,不若你们提前先去京城各处走一走,尤其是穷人住的地方。要防止雪压塌了屋顶,也要提防走水。”
蔺先生立刻抚掌附和,“娘子的想法妙!这个时辰,宫门衙门都关着,京城的百姓也在睡梦中。屋顶塌了,烧炕烧火取暖,起了火都不知道。”
殷知晦颔首,点了问川喜雨他们,各自前去一地:“我先去同王爷说一声,即刻出发!”
大家一起离开了,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些凌乱的脚印。
文素素见周王妃立在廊檐下,似乎变成了一尊石像,一瞬不瞬盯着庭院的雪,她想了下,道:“时辰不早,王妃早些歇息吧。”
周王妃转头看向文素素,道:“冬日难过,往年京城的各府,皆会施舍穷人。周王府福王府也年年搭粥棚,秦王府最阔绰,年年都得圣上夸赞。王爷每年都会生气,明明周王府也做了善事,却比不过秦王府得脸。布匹比粮食赚钱,朝廷对粮食看得重,粮食行只能赚些小钱,赚多了,就该被砍头了。秦王府不缺银子,秦王妃称,秦王府不做亏心事,不惧闲言碎语。她倒盼着,人人都与秦王府一样行善。圣上夸赞秦王妃有大智慧。”
“秦王妃的大智慧,她的善,沾满了除江南道,其他大齐十道路布商的血泪。锦绣布庄开到了何地,只管自己吃肉,只给其他铺子喝口残汤。有布商不服气,联合起来到检院敲登闻鼓,状告秦王府欺行霸市,逼得其他布商倾家荡产。检院接了官司,审理了案子,最后,秦王府清清白白。清清白白,呵呵,只有这雪,称得上清清白白。”
周王妃指着地上房顶的雪,脸上的激奋,渐渐归于沉寂。
“齐王府输了多年,今年估计能扳回一城了。你瞬间就想到了事前抢功劳的主意,锦绣布庄在江南道也输得一塌糊涂,你着实厉害。”
文素素静静听着,道:“王妃也是,真正能干聪慧。”
周王妃深深看了眼文素素,道:“以前老太爷经常同我说,会算账,不一定会做买卖。账房只能做账房,做不了东家。那时候我不服气,现在我看到了你,倒能体会一二。可惜,我连算账,都算不过你。”
文素素诧异了下,先前就数次察觉到周王妃在看她,不过她当时并不在意,周王妃肯定会看她,不足为奇。
只是周王妃想了这么多,而且会坦然说出来,与她见到的端庄自持,别扭着不自在颇为不同。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王妃自谦了。”
周王妃呼出口气,拢了拢风帽,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道:“你是王爷的人,周王府是一体。你能有这个本事,替周王府谋划,我没那么蠢,会对你如何。”
文素素扬眉,笑了笑说是,“王妃胸有沟壑,着实令人佩服。”
周王妃揉了揉僵掉了脸,呵了一声,“你不必佩服我,我倒盼着你,能尽心尽力伺候好王爷。我回府之后,会将王爷的更洗衣衫送来,每个月你这里的花销用度,会比照着妾室的送到你手上。”
说罢,周王妃唤来一旁立着的罗嬷嬷,缓步离去。
文素素眉毛扬得更高,周王妃这是巴不得齐重渊住在乌衣巷,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妾室的花销用度,一个月有几两银子?
周王妃重规矩,还真是名不虚传。
齐重渊与她之间的夫妻情分极淡,甚至称得上相看两厌。她也不是在意情情爱爱的人。
按照大齐的规矩,照理说她更看重的,应当是子嗣,以后齐王府的继承人。亦或想得更远些,并非仅仅是一间齐王府,甚至是大齐天下。
虽说她有了嫡子,因着年纪尚小,还未立世子。
能让周王妃胜券在握的筹码,究竟是甚?
第四十九章
文素素想了一会, 想不透彻,很快便抛到了一边,子嗣对她来说, 眼下不重要。
过了最困的时候, 文素素睡不着了,干脆回到屋子, 整理好查出来账目的不对劲之处, 略微沉思之后, 开始写总结。
天不知不觉亮了,文素素终于写完,她放下了笔, 吹干纸上的墨。
许梨花端着热水汤羹进了屋,道:“老大累了一晚,先歇一阵, 吃碗甜汤。”
文素素嗯了声,待墨干了,收在了一起,起身走到架子边洗漱,随口问道:“外面的雪可停了?”
许梨花正在往熏笼里加炭, 苦着脸道:“还没呢,现在比昨夜下得还大了些。小的在茂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雪,冷得都受不住。瘦猴子与贵子也说冷。”
瘦猴子昨夜跟着殷知晦齐重渊他们出去了, 文素素道:“你们自己主意着些,别冻病了。去将瘦猴子唤来, 我问问他外面的情形。”
许梨花罩好熏笼走了出去,文素素吃了两口甜羹, 瘦猴子与蔺先生一起走了进来。
文素素招呼他们坐,“梨花,你去灶房再去端两碗甜羹来,让厨娘多备着些汤羹。”
蔺先生与瘦猴子冻得脸颊通红,文素素让他们去熏笼边烤火:“先暖和了再说话。”
许梨花很快端了甜羹来,两人又饿又冷,热乎乎甜滋滋的汤羹吃下肚,顿时缓了口气。
瘦猴子舒服得直喟叹:“饿着肚子,又冷,真是活不下去。昨夜我们去了城北那边,好几间大杂院的婴童哇哇哭,唉,定是冷着饿着了。都是穷人,家里没甚吃食,当阿娘的瘦弱,没有奶水喂,再哭又能如何,只能喝阿娘的血了。”
蔺先生神色黯然,说了些老人去世的情况,街头见着了好几具被冻僵死去的尸首,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雪下得不算久,被压塌的房屋不算多,起火的也只有一两间。都是些破宅子,大家也不敢轻易上屋顶除雪,恐踩空垮塌,连人一起掉下来。”
文素素起身,朝屋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两人赶紧跟着走出屋,文素素打量着庭院中的积雪,粗使婆子已经粗粗扫过一次,很快又积满了。
文素素穿着千层底绣鞋踩上去,脚陷进雪中,雪没过脚面,寒意从脚底钻上来,四肢百骸都跟着发寒。
走到庭院中间,文素素拉紧了风帽,手搭在额头挡住雪,眺望着屋顶,尖山悬山顶的垂脊处,已经挂上了晶莹的冰凌。
瘦猴子知道文素素身子弱,劝道:“老大,病从脚底入,仔细鞋袜湿了。”
文素素走上台阶,抖落脚上的雪,进了屋,问道:“蔺先生,以前施粥搭粥棚,都搭在何处?”
蔺先生道:“都是找城隍庙较空旷之地,支起棚子,架锅熬粥,穷人自己拿碗,排队来领。”
文素素哦了声,“秦王府施舍衣衫也是这般?”
蔺先生说是,“各家布施都大致差不离。”
文素素叹了口气,道:“我们出去这么一阵,就冷得受不住。就算没下雪,在外面站上一阵也够呛。蔺先生,我这里有个想法,你去同七少爷说一声,看今年的布施,可能变一变。”
蔺先生忙认真听了文素素的建议,连连说好,“我马上去找七少爷。”
文素素将拟好的总结一并交给他,“数额不能改,改了就不真实了。其余的我也不懂,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让七少爷定夺。”
蔺先生没想到文素素如此之快,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收好之后,上了马车朝户部赶。
京城一片白茫茫,殷知晦他们一早就进了宫,将夜里在京城走动时,发现的房屋垮塌,贫民百姓冻亡的情况如实回禀。
圣上下令政事堂首相沈相沈士庵负责,周王齐重渊,户部侍郎殷知晦,京城张府尹等官员一起防范雪灾。
从承庆殿出来,沈士庵便客气地让齐重渊走在前:“圣上派下了差使,不如诸位随我一道前去政事堂商议一二,接下来要如何做。”
齐重渊望向从殿内走出来的秦王齐重治,眼里浮起得色,热情地揽住沈士庵的手臂,欠身道:“沈相,你是尊长,阿爹经常同我们说,沈相是国之重臣,我们要虚心向你请教。你请,你请。”
沈士庵也看到了黑着脸的齐重治,除了他,福王齐重浪也从大殿走了出来。
齐重治身宽体胖,披着缂丝紫貂大氅,像是一座肉山,对走过来的齐重浪微微一抖肩,便将瘦得仙风道骨的齐重浪挤到了一旁。
齐重浪趔趄了几步,撑着了廊柱站稳,怒瞪向齐重治。
齐重治已经向前走去,齐重浪的怒火落了个空,阴森森盯着齐重治的背影片刻,再看向齐重渊与沈士庵他们,脸色变了变。
很快,齐重浪便恢复了一贯的斯文读书人状,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沈士庵将一切都瞧在眼里,面上却不显,负手走在了最前。张府尹等官员,按照品级缀在后面,朝政事堂走去。
齐重渊除了敬重圣上,其次便是政事堂的相爷们,枢密使,六部尚书等重臣,对着他们,他很是虚心,一贯地亲和。
议事时,他只偶尔附和几句,“沈相说得是,还要考虑到京畿周围。阿愚,你且记下了,京畿周围也很很重要。”
殷知晦说是,“张府尹这边得辛苦些,穷人所居住的大杂院,房屋年久失修,里面住着的人又多,谨防房屋倒塌,起火。王府这边会尽快布施,在周围搭粥棚。京畿周围,下官认为,不能等着他们来报,须得提前派人出去巡查,有灾情时,迅速报到朝廷知晓。”
沈士庵点头,“我等下同徐相他们说一声,差人前去京畿各地。”
几人再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前去忙碌。齐重渊随着殷知晦到了户部,甫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哈哈笑起来,道:“先前老大的脸色,我都怕他被气死,真是太畅快了!”
殷知晦想劝他小声些,齐重渊好不容易让秦王吃瘪,扫了他的兴,恐他又会跳脚,便转换了话题道:“王妃那边粮食应当调度好了,粥棚反正得搭,不如早些搭起来。”
齐重渊笑完之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道:“昨日夜里忙了整晚,我累得很,要歇一阵,你去张罗就是。”
殷知晦瞥了他一眼,叫了问川进来准备吩咐下去,蔺先生来了。
齐重渊见蔺先生眉毛上都沾着雪花,不停喘粗气,嫌弃地道:“老蔺,你跑这么快作甚?”
蔺先生拱手见了礼,迟疑了下道:“王爷,七少爷,今年王府的布施,可要开始了?”
齐重渊大手一挥,道:“粥棚年年搭,让他们照着往年的规矩去做就是。”
殷知晦望着蔺先生,道:“你可是有别的法子?”
蔺先生道是,“倒不是我的法子,是文娘子问我,往年如何布施。我便答了,文娘子说,今年不如换个法子。”
齐重渊立刻好奇起坐起身,手撑着椅子扶手,道:“什么法子?老蔺你快说,休得婆婆妈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蔺先生赶紧道:“文娘子说,这么冷的天,地上的雪又厚,一踩上去腿都被雪淹没了,她连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寒冬腊月的排成长队去领粥,腿脚泡在雪里,只要一炷香的功夫,人都得生病。而且不缺粮食的,为了碗不要钱的粥,也会挤着去抢。丰裕行在京城铺子多,不若统一在各处铺子发放米粮,穷苦百姓拿户帖去领,或者直接运到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发到他们手上,连着柴禾一起发放。熬粥需要柴禾,让他们自己煮,柴禾也能取暖。卫国公府若要布施,也这般做,能保证布施,真正能落到有需要的穷人手上。”
齐重渊皱眉,道:“真是麻烦,这得需要多少人手?”
殷知晦双眼发亮,笑道:“搭粥棚,煮粥熬粥施粥,送粮食准备柴禾的人手,就足够了。张府尹可以搭把手,他那边,一定要有人在。”
齐重渊苦思了下,总算回过了神,大喜道:“妙,此举甚妙!张府尹一定要看见,呵呵,张府尹看到了,就是阿爹看到了!老大那边每年送衣衫,呵呵,寒冬腊月的天气,让人饿着肚皮去领衣御寒,还没领到手,就饿死冻死了,真真是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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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晦没理会他,对蔺先生道:“你亲自走一趟,同王妃说一声。”
蔺先生忙应了,将文素素拟好的总结交给了他,道:“文娘子说,除了数额不要动,其他的地方,请七少爷添加修改。我已经看过,着实不知如何下笔,添一分则过,减一分则不成文。”
殷知晦接过打开,认真看了起来,齐重渊见他看得出了神,不以为意凑上前一看,顿时乐了:“粗浅,直白,文氏虽说有些小聪明,到底没读过书,不懂写文章。这字,写得也很一般。唔,待我有空了,好生教教她。”
蔺先生嘴角抽动了一下,见殷知晦垂眸沉默不语,他的涵养功夫没到家,忙拱手告退。
文素素的总结,并非慷慨陈词的策论文章。借用详实的数据,论述赋税的流失状况,是直接能将当年当地的官员,投入大牢的实证!
蔺先生一路感慨,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忙碌,她阿娘陶夫人在一旁帮着忙,将搭粥棚施粥的差使,安排了下去,李大掌柜拿着丰裕行库房的粮食账本也到了。
“王妃,这是京城与京畿地区的库房能用的粮食。”李大掌柜请了安,递上了账本。
每天早上,周王妃都会在清晖院处置府里的事情,夜里回府之后,她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了床。
忙了一早上,如今头还晕着,账本周王妃熟悉,她只粗粗看了下,揉着眉心道:“能用的粮食够了,就照着往年一样,拿出些粮食来吧。”
李大掌柜应下,细说了几句安排,“我这就回去让库房那边准备。每年都做惯做熟了,王妃夫人放心就是。”
周王妃道:“去吧。唉,雪停了会更冷,粥熬得稠一些,里面加些盐,人吃了才有力气,”
李大掌柜正要离开,这时罗嬷嬷走进来,道:“王妃,蔺先生来了,说是要同王妃禀报布施的事。”
周王妃便让李大掌柜等一等,“请蔺先生进来。”
很快,蔺先生跟着罗嬷嬷进屋,见李大掌柜也在,团团见礼后,笑着道:“老李在正好,省得再跑一趟。”
蔺先生说了今年布施的变动,李大掌柜听罢,道:“丰裕行的伙计前去帮着搭把手,倒也轻松省事。丰裕行铺子那边,我让人腾出一间屋,供他们歇息,不用在寒风中久等,今年王府的布施,真真是做到了大善。”
多年来的布施,一下变了,周王妃心里了然,定是乌衣巷那边的主意。
周王府连连争得了功劳,得圣上夸赞,周王府是一体,她更是周王妃。
周王妃心木着,面无表情道:“既然是王爷的吩咐,就照着去做吧。罗嬷嬷,你去让管事婆子们来,说是安排有变动。”
罗嬷嬷赶紧出去,叫来了管事婆子们。周王妃将先前布置下去的差使。重新做了安排:“你们帮着去称量,派送粮食柴禾,李大掌柜,他们暂且由你统派。”
李大掌柜道:“是,王妃放心。事务繁忙,我就先告退了。”
蔺先生也跟着告辞,道:“老李,我同你一道去。”
两人离开后,陶夫人不解问道:“往年好好的搭粥棚施粥,今年怎地就突然变了?”
周王妃蓦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唬了陶夫人一跳。
陶夫人见周王妃疾步朝外走去,她惊惶未定跟上前,问道:“阿嫄,你怎地了,出了什么事,你别吓阿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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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妃声音平平道:“阿娘,我没事,只累得很,先回院子歇息。”
“这个时辰,都快午间了,阿嫄吃些饭食再午睡。”陶夫人扎着手,对罗嬷嬷道:“王妃辛苦,以后记得备些燕窝,王妃饿了能吃上一盏。”
罗嬷嬷陪着笑道:“夫人,王妃不喜吃甜,从不吃燕窝。”
陶夫人皱眉,道:“燕窝可是好东西,吃了补身子,阿嫄太婆以前活着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吃上一盏。阿嫄,你听阿娘的,阿娘都是为了你好。瞧你每日当家理事,瘦成这般模样,阿娘看着就心疼。罗嬷嬷,你听我的,记得给王妃准备燕窝。”
周王妃一声不吭,穿过回廊,从垂花门进了她住的梧桐院。
陶夫人不放心,跟着她一道进了暖阁,将罗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送水烹茶。
周王妃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任由罗嬷嬷同丫鬟伺候着她净了手脸。陶夫人坐在一旁,斥退丫鬟,只留下罗嬷嬷,一下下给她捶着腿。
陶夫人小声问道:“阿嫄,你祖父让我来问一问你,乌衣巷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王妃微闭着眼,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阿娘,你回去同祖父说,一个外室而已,无妨。”
陶夫人微微松了口气,不过依然语重心长地道:“阿嫄啊,你自小要强,你祖父见你聪慧,便由着你的性子,请账房先生教你。你也争气,一众姐妹中,就数你福气最好,嫁给了王爷,又生了瑞哥儿福姐儿,得圣上娘娘看中,在这个王府,至此就立住了。”
说到这里,陶夫人抹了下眼角,“只阿嫄,王爷是什么人,自小金尊玉贵,你们虽是夫妻,你也得尊着重着他。正妻正妻,正妻就一个名头,这日子过得好不好,端看男人的宠爱。王爷以后顾着乌衣巷那边,你独守空闺,日子过去,夫妻情分,比纸还要薄。唉,你大哥春后便要回京述职,四平府穷得很,他在那个穷乡僻壤做了五年官,吃足了苦头,这次回来,总得升一升。最好能回到京城,不定六部哪一部,都比在外强。你与王爷别苗头,有什么好处,薛氏一族,都指着王爷呢。”
这些话,周王妃已经听了许多次。薛氏依附着周王府,她要懂事,在齐重渊面前低声下气,求得薛氏的满门荣华。
齐重渊鄙夷她,要用薛氏,也看不起薛氏。
薛老太爷明白,他曾对她说,薛氏从商贾,一跃成了官宦大族,得了好处,有求于人,自然要伏低做小。
陶夫人却不明白,她以为自己在姐妹中嫁得最好,荣华富贵都有了,她的不满足,皆是她自寻烦恼。
周王妃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哑着嗓子道:“阿娘,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陶夫人欲言又止,见周王妃脸色实在不好看,才起身道:“好好好,我去看下福姐儿就走。”
瑞哥儿住在前院,跟着先生识字读书,平时早晚会来请安。福姐儿由奶嬷嬷丫鬟伺候着,住在梧桐院的小跨院。
罗嬷嬷闻言,忙起身将陶夫人送了出门,领着她去了小跨院。
屋子里安静下来,周王妃感到浑身冰冷,裹紧锦被,眼眶渐渐泛红。她拉上锦被蒙住脸,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咬住唇,无声痛哭。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周王妃拿帕子抹去了泪,等到罗嬷嬷进屋,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道:“去给瑞哥儿院子多送些炭去,王先生中午多加道菜。将福姐儿领来,她还小,以后我亲自看顾她,晚上跟着我歇息。”
罗嬷嬷望着周王妃的神情,知道她又哭过了。罗嬷嬷自小伺候着她长大,清楚她要强的性子,不喜人多问,暗自叹了口气,迟疑着道:“王妃,王爷要是回来,福姐儿在的话,恐怕不合适。”
周王妃神色似哭非哭,道:“王爷不会歇在这里,没什么不合适。福姐儿从我肚皮里出来,我要好生抚育她长大,不要再走我的路,不要再走我的路!”
第五十章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京城覆盖在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
政事堂派出去的官员,接连急报, 京畿周围同样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雪灾。乡下的村子因为大雪封路, 具体灾情还不明朗。
朝廷官员都清楚,乡下百姓的房屋, 比不过京城的结实, 京城接连有屋舍倒塌, 何况是穷人的瓦房土墙。
不过,因为周王齐重渊的建言,京城提早防范, 周王府救灾赈济在前,送粮送柴禾,百姓偶有损失, 京城一切如常。
圣上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夸赞了周王府,继续商议京畿周围的赈济。
齐重治一直低着头,这时终于抬了起来,拽在衣袖里的手, 不断张开,握紧。
默念数了无数次,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阿爹, 京畿周围遭受了灾害,需要朝廷开仓放粮赈济。这时候, 更应抑制粮商的粮价,丰裕行等粮商却趁机涨价, 趁火打劫,着实该死!”
这次周王府抢了风头,将粮食与柴禾送到穷人手上,坊间的百姓感恩戴德不说,瓦子里甚至排了戏,称其为大善。
朝臣如何想,不得而知。但几个大儒对齐重渊颇多赞赏,沈士庵张府尹因为周王府的支持,这次的差使办得很是顺当,圣上龙心大悦。
秦王府黯淡无光不说,往年的布施行善,也被当成了惺惺作态。
齐重治与底下的官员,谋士们一起商议对策,最后恐惹得圣上反感,皆没商议出结果。
秦王妃的想法,从丰裕行入手。
齐重治左右不定,翻来覆去思量,最终没能拿定主意。
眼下实在忍无可忍,齐重渊眼角的得意,让齐重治怒火中烧。老二老三都不是东西,一个蠢,一个装蒜,底下的几个还年幼,不足为惧。
老二突然变得厉害了,齐重治心一横,采纳了秦王妃的主意。
齐重浪左右飞快瞧了下,跟着道:“阿爹,眼下京畿百姓遭灾,大齐有难,粮商趁机涨价,京城也会受影响,说不定会跟着大乱,简直其心可诛!”
齐重治斜了眼齐重浪,暗自咬牙,将他骂了一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你个老三,成日把自己当成读书人,这时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明明是老子的谏言,却想来横插一脚抢功劳!
圣上斜靠在紫檀木交背椅里,神色若有所思,点着沈士庵道:“沈相你如何看?”
明显就是秦王府周王府福王府的纷争,沈士庵不愿意牵扯进去,谨慎地道:“回圣上,臣以为,要核计出京畿周围的灾情,京畿常平仓的粮食,可够赈济当下的灾情,年后开春春耕所需的粮食。”
圣上唔了声,点了其他朝臣,站在承庆殿的都是聪明人,滑不留手两边不沾,其余的便是各执己见,支持一方。
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各自散去。
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小黄门们身上布满了雪花,不断洒扫着甬道庭院的积雪。饶是如此,地上还是很快铺上了一层雪,踩上去吱嘎作响。
齐重治双脚重重跺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齐重渊也冷着脸,盯着地上被压实的雪,讥讽地道:“只怕这雪都要压成冰块了。”
殷知晦走在他身边,闻言道:“王爷,少说几句。”
齐重渊窝着火,道:“少说!你没看老大老三在阿爹面前的嘴脸,真是可恶!他们冲着丰裕行而来,就是冲着我而来!”
殷知晦垂下眼睑,问道:“天色不早了,这些时日王爷辛苦,早些回去歇息。”
齐重渊呼出一口白气,斜乜了殷知晦一眼,道:“我可没你那么能忍,这次一定要让老大老三他们倒大霉!”
殷知晦嘴张了张,最后勉强道:“丰裕行的事情,这两天肯定会有人弹劾王爷,先同李大掌柜说一声,让他有个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齐重渊挥舞着手臂,抱怨道:“真是,一天天尽是麻烦。”
受到圣上的夸赞,因着齐重治齐重浪一起发难,齐重渊的高兴被一扫而空。出宫后上了马车,青书驾车朝王府的方向驶去,他踢了车厢一脚,“吩咐道:“去乌衣巷。”
青书忙拉着缰绳,马车转了方向,缓缓朝乌衣巷驶去。
瘦猴子何三贵他们一起出门,买了粮食柴禾,将厢房堆得满满当当。
文素素裹着风帽,在厢房门口看了一会,道:“瘦猴子,柴禾与粮食,涨了多少价钱?”
瘦猴子与何三贵分头出去买的柴禾与粮食,答道:“杂粮涨了三文钱一斤,精细的米面,各自涨了五文钱一斤。”“一捆柴,涨了五文钱。小的见还在涨,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到,天黑得早,到处都是积雪,路不好走,山上的雪更大,上山打柴难。”
文素素唔了声,在廊檐下慢慢走动,道:“省着一些用。”
瘦猴子道:“老大,小的觉着,柴禾与粮食还得继续涨价。”
文素素点头,道:“涨价是正常,端看朝廷如何做了。”
何三贵道:“朝廷应当会赈济,毕竟是京城京畿一带,乱不得。”
文素素没做声,沿着回廊回了屋。
许梨花守在小炉边熬梨汤,烧了火墙的屋子里干燥,他们几人皆不习惯,鼻子都干燥得出血。
“梨汤好了,老大可要吃一碗?”许梨花拿着火钳在地上戳来戳去,抬头问道。
文素素说好,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她,在塌几上坐下,问道:“怎么了?”
许梨花耷拉着头,用布巾包裹着罐子耳朵,将梨汤倒进碗里,道:“老大,温先生替贵子哥找好了差使,这场雪之后,他就要去皇城司当差了。小的想了下,打算答应与贵子哥成亲。”
文素素哦了声,好奇问道:“怎地想通了?”
许梨花取了羹匙放在碗里,瞄了眼文素素,将碗放在她面前,“老大有天大的本事,最后还是跟了王爷。瘦猴子说小的心气高,本事却不够,这样迟早要吃大亏。小的觉着瘦猴子说得对,王妃在王爷面前”
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许梨花忙偷瞄了眼文素素,见她面色如常,暗暗松了口气。
“贵子哥终究要娶妻,他去当差后,要是有皇城司的上司同仁给他说亲,他不答应,就得罪了人。答应了,小的难受。小的以为,贵子哥也不错。要是贵子哥以后变了心,还有老大呢,老大定会替小的做主。”
面对着许梨花忐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眼神,文素素放下手里的羹匙,道:“你若答应嫁给他,就与他全心全意过日子,别抱着不甘心的想法,始终带着气,这样你们过不好日子。以后他若负了你,你这些年也没过好,这是最不划算,最蠢的做法。若是你过得好,打心底的快活,他就是负了你,你享受了这么些年,不算太亏。贵子真变心了,关键是你的心境,你能够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的支持,对你来说,只是一份助力而已。总归是一句话,一切都得看你自己。”
到京城的段段时日,许梨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她不太能理解文素素的话,比如文素素总说,一切都得靠她自己。
女人嫁人后,娘家若是不得力,在夫家受到欺负都没人管。许梨花下意识将文素素当做了娘家人,能替她撑腰做主。
看到周王妃与齐重渊的相处之后,许梨花明白了,嫁进高门,表面看似风光,内地的苦楚,只有自己知晓,娘家也帮不了忙。
周王妃一看就很要强,许梨花觉着她太过了,要是换作她,能嫁给王爷,王爷说东,她绝不往西。
哪有人能好处都占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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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梨花轻快地道:“我知道了,老大,日子是自己过的,谁都帮不了。”
文素素见许梨花眉目舒展,微笑道:“你自己好好准备,需要什么同我说一声。”
许梨花忙道了谢,“等贵子哥在皇城司安定下来,我们再成亲。天气冷,老大晚上可还是吃锅子?”
文素素道:“锅子方便,就吃锅子吧。”
许梨花便去了灶房,瘦猴子跟猴一样窜了进来,道:“老大,王爷来了。”
文素素看了眼滴漏,这个时辰齐重渊来了,估计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她放下梨汤,披上风帽出门相迎。
齐重渊绕过影壁,大步走了过来,抬头看到文素素,他加快了脚步,拧眉道:“冷得很,你出来作甚?”
文素素曲膝见礼,侧身让过齐重渊进屋,青书琴音一人奔进灶房打水,一人奔进屋,上前伺候齐重渊脱大氅。
齐重渊推开青书的手,朝文素素看来。她走上前,垫着脚尖去解他大氅的系带。
“卿卿身上真香、卿卿熏的何种香?”齐重渊顺势搂住了文素素的腰,低头闻着她的头发,侧脸。
文素素道:“橘皮。”
齐重渊哈哈笑起来,道:“橘皮的气味倒还不错,就是太不值钱了些。青书,到时候你去库房取些香料送到乌衣巷。”
青书接过文素素递来的大氅,恭敬应是,琴音提了水进屋,齐重渊去净了手,大马金刀在塌几上坐下,朝文素素放在案几上的碗看去,问道:“卿卿在吃甚?”
文素素道:“梨汤,王爷可要吃一碗?”
齐重渊双手摆在身侧,抖着腿一晃一晃,道:“来一碗吧,我正好饿了。”
青书赶紧去灶房取赶紧的碗,文素素替齐重渊倒了梨汤,他一口气吃了半碗下肚,背靠在塌上,嗔怪地道:“还是卿卿的日子舒适,我在宫里忙了一天,卿卿却在这里享受。”
文素素道:“能者多劳,要怪的话,就怪王爷本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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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重渊发现了,文素素不爱笑,始终平平淡淡,就是这份平淡,她的话才格外让人愉悦,让他先前在齐重治那里受的气,散得七七八八。
“卿卿过来。”齐重渊朝文素素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凑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道:“还是卿卿会说话,卿卿的嘴甜,让我也尝尝”
一通辗转痴缠之后,齐重渊满意地放开了文素素。她也说不出什么心情,自始至终都很克制,平静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文素素思索了下,很快就想通了。
蚕宝宝能吐丝,蚕茧是一道食物,织出来的布帛,贵重得很。
齐重渊就是一只虽恶心,却生在皇家,被封为亲王,满身是宝的金蚕。
手握金蚕,她能做很多的事。
既然已经能平静面对,等到金蚕没用时,她也能面不改色,将其捏得脑浆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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