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演奏曲目是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调音结束后指挥上台,观众鼓掌。
大提琴组在指挥的右手边,他们的对面是第一小提琴。
交响乐团里,弦乐组是核心部分,通常情况下,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在舞台最近的左侧,木管乐器在中间,接着完成半圆形状的是中提琴和大提琴,以及外弧的低音提琴。
指挥上台后,所有人就位。
第一乐章《火星-战争之神》,打击乐和管乐进,弦乐组击弦,悠长的渐强音。接着小提琴组进旋律,大提琴继续击弦。
第一乐章有频繁的短分弓,谢心洲这把备用琴还没来得及换新弦,琴弦寿命将尽的时候,拉出来的音准会出问题,且四根琴弦的损耗程度不同,拉双音的时候会很怪。
谢心洲已经尽量让自己的琴音弱下去,但指挥还是看过来了几次。谢心洲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场演出出一些事故很正常。
几十个乐手的交响乐团,他只需要让自己弱下来一些,浑水摸鱼一下。毕竟,宁愿划水,也不能让不准的音色突兀地蹦出来。
交响乐团的演奏一般不会太久,《行星》组曲全部乐章演奏结束大约是一个小时。过长的演奏之中,乐器会因为弦松而失去音准。演出结束是傍晚六点整,天气阴得像要下雨。
乐团有大巴车接送,从剧院出来后,大家商量着去哪里吃晚饭。
快十年了,谢心洲还是没习惯北方城市的秋冬。他和尹心昭是苏杭地界的人,虽说以前没暖气,空调制热也不太行,但来了北方城市才知道什么是实打实的冷,十月便转凉,十一月在室外多站会儿就冻的哆嗦。
大家站在剧院后门,剧院后面是个广场,广场值班的保安给大巴车司机拉开汽车通道,大家等着大巴车拐进来。
谢心洲上午出门走得匆忙,忘了拿件厚外套,这会儿一身单薄的燕尾服,在萧瑟寒凉的晚风里,手已经僵了,用力攥了两下才恢复些知觉。
“哒”地一声响在身侧,谢心洲扭头看过去,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在他旁边点燃了根烟。谢心洲看了眼,很快收回视线。
首席今年三十五岁,姓江,叫江焱承。江焱承夹下烟,靠近他,很刻意地一团烟顺着风吐向谢心洲,说:“你换琴了?”
谢心洲点头,挪开一步:“不好意思。”
他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表现,每个强音都比别人弱一点,存在感很低,所以他选择跳过‘我原先的琴坏了’、‘我这把琴的弦掉音了’这些回合制的对话,直接道了歉。
“没事。”江焱承说,“你收住了自己的音,没影响总体效果,指挥也没说什么。”
谢心洲又点头,很轻,没接话。他一贯这样,沉默孤僻,少言寡语。
大巴缓缓拐进来,车头的灯柱照出绵密的小雨,雨很小,像喷雾,大家都不太在意。双层大巴来了两辆,大家有序地排队上车,不坐大巴走的同事在这里等出租车。
谢心洲慢悠悠地跟着人群走向第二辆大巴,江焱承又叫住了他:“小谢,你原来的琴呢?我记得你之前那把琴的音色非常好。”
“坏了。”谢心洲答。
“坏了?怎么坏的?”
“说来话长。”
“哈哈。”江焱承笑着叼上烟,“你真的一点倾诉欲都没有,那么好的琴,你一句轻描淡写的‘坏了’就没了。”
谢心洲敛下眉眼,淡淡地说:“嗯,琴坏了就修,没什么好倾诉的。”
江焱承手揣在棉衣口袋里,又问:“怎么没穿件外套,今天降温了。”
“忘了。”谢心洲如实回答。
江焱承是开车来的,并不需要坐乐团的大巴,他在这儿陪大家上车,纯属是为了跟谢心洲多说几句话。
谢心洲走到大巴车门前,他看了会儿谢心洲的背影,叹了口气。江焱承在乐团里人缘不错,高大帅气,隔三差五给全团买下午茶,偏单单谢心洲众生平等,和所有人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可能也只有陈芷这个小师妹和他稍微近点儿,接着他看见在自己前面上车的陈芷又跑下来,朝着剧院广场侧边辅道那边挥手:“这边!!”
谢心洲循着陈芷挥手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一团白毛。
“对了。”江焱承上前一步,“我今天回我父母那边,和你顺路,要不你跟我车走吧。”
细密的雨飘着,没什么体感,但很快沾湿了人们的衣服头发。喻雾那头白毛像个沾了水雾的棉花糖,他一路跑到谢心洲面前:“洲哥。”
江焱承打量了下跑过来的青年,转而去看谢心洲。谢心洲抬眼望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家。”喻雾过分高大的身形靠近,散发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强大气场。
全然没有在家里对谢心洲笑眯眯的模样,冷峻的脸和漫不经心的语气,竟让旁边抽烟的江焱承不自觉让开了一步。
他这头银发和身高,以及帅得不像话的脸,吸引了很多目光,不少人扒在车窗看他。
谢心洲很轻地“噢”了声,喻雾伸手:“琴给我吧,给你拿了件外套来。”
属实冷得有点过,原本气温低,加上这斜风细雨的,谢心洲四肢早就发凉了。谢心洲发现他手臂搭着件黑色的风衣,不是他的,应该是喻雾自己的。
谢心洲把琴拿下来递给他,接过了风衣,喻雾一米九多点儿,这风衣他穿在燕尾服外面还宽大。谢心洲得把下摆拎上来拉拉链,太长了。
拉链拉到下巴,显得他像个小孩,喻雾笑了下,拎着他的琴。然后扭头朝陈芷说:“我们先走了。”
陈芷“嗯嗯”着狂点头。
谢心洲也回头跟江焱承说了声“再见”,江焱承干干笑了下,回句“拜拜”。
“陈芷告诉你演出结束了的?”谢心洲问。
两个人从剧院广场走去路边,喻雾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辅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喻雾又弯着眉眼笑起来,说:“嗯,我俩加上微信了。”
“喔。”谢心洲点头,很平淡地问,“你们要谈恋爱吗?”
喻雾惊呆了,猛地扭头:“不会!你说什么呢。”
“随口一问。”谢心洲弯了弯唇,“因为陈芷不加陌生人微信。”
喻雾抽抽了两下嘴角,走到了车旁边,心道那可能是因为她嗑上我俩了。走到车边,谢心洲沉默了,和陈芷看见这辆五菱宏光mini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有些不明显的诧异。
五菱宏光,两门两座,纯电mini,粉色的。
再想想他刚那濛濛细雨中从路灯下走过来的气场,真不像是开五菱来的,高低也是辆奥迪horch。
也是良好的涵养,让谢心洲马上恢复寻常的眼神,看着喻雾把琴躺着放进后备箱,确认塞得下琴后,自己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这车虽然纯电,但空调暖气还不错。喻雾从主驾驶坐进来,谢心洲瞄他一眼,一米九几的男人坐进这宏光mini,委实是憋屈了点儿。
谢心洲拉下安全带扣上,抬眸瞧了眼车厢顶,问:“这是敞篷的吗?”
“这不是敞篷款。”喻雾笑笑,“觉得奇怪吗?这是我妈生前在庭城开的车,前几年她被老喻董带去香港藏着养起来了,这车一直寄放在修车店。”
谢心洲“嗯”了声,没多问,他也不好奇。虽然时间没有多晚,但下雨,天已经全黑了。这小五菱跑在绵绵雨夜的城市高架桥上,给人一种勇敢小孩独自回家的感觉。
“洲哥你明天能抽个空,让物业把我车牌录进去吗?”喻雾问,“外面的充电桩太少了。”
“可以。”谢心洲说。
回去小区的时候,门卫认得副驾驶的谢心洲,抬了杆儿让他开进去。
谢心洲发现喻雾把车停下后,右手去拉手刹的力量狠得有点过分。
谢心洲隐约猜到了,他大概开惯了手动挡车,手动挡的机械元件更硬核,驾驶过程中用手刹辅助刹车的话,就得像喻雾刚才那样,拉手刹拉得迅捷又狠劲。
那是肌肉记忆,谢心洲可太明白了。学乐器的人对肌肉记忆是相当明白,肌肉记忆拯救过无数乐手,规避了无数演出事故。
“我炖了羊肉。”喻雾笑眯眯地绕去后备箱拿琴,“羊肉炖胡萝卜,煮了个鱼丸汤,尹总说你爱吃没有馅儿的鱼丸。”
“辛苦你了。”谢心洲说。
喻雾全然不在乎他冷冰冰的四个字,按电梯,继续说:“本来想留在那儿听你们演出,但是我下周一得交稿,回来赶了几笔。”
“嗯。”谢心洲点头,风衣的袖子盖到他指骨,他捏着袖口捻了两下。
“演出顺利吗?”喻雾问。
谢心洲顿了下,忽然看向他,和他视线相交。恰好电梯门开了,电梯里的光铺出来,铺在喻雾侧脸,显得他原本很立体的脸像雕塑一样。
“不顺利。”谢心洲说。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两个人凝固了似的,对视了几秒,电梯门自动关上,谢心洲上前一步,赶在它闭合前又按了一下上键,抬脚走进去。
他以为谢心洲会像平常一样淡漠地敷衍过来一句“顺利”,然后理所当然地沉默。
喻雾跟着进去轿厢:“发生什么事了?备用琴用不惯吗?”
接着喻雾想起剧院门口谢心洲身边站着的男人,又问:“被领导骂了?”
“没。”谢心洲摇头,“昨晚该给琴换弦,但我忘了。”
这属于是超出了喻雾的知识储备,电梯到12楼,喻雾输了门锁密码,打开门后侧身,让谢心洲先进去。
家里灯没有关,谢心洲还没能习惯晚上回家家里是亮的,从厨房里飘出来炖羊肉的香味,喻雾似乎放了孜然,味道诱人。
“换弦需要我帮忙吗?”喻雾问,“先吃饭吧,我还烤了几个蛋挞,洲哥你先洗……”
“我要先洗澡。”谢心洲打断他。
喻雾本来想说你先去洗手,那厢直接要洗澡。喻雾刚穿上拖鞋,看着谢心洲先脱了风衣,随手担在椅背上,然后扯掉领结,动作很快,似乎嫌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解开燕尾服的纽扣,用力脱下来,直接丢地上。
然后是腰封,被蛮横地扯下来,丢垃圾似的扔去地上。喻雾相信,要不是自己也在客厅里,他能直接把自己剥光。
谢心洲解着衬衫顶端的纽扣,回头解释说:“江焱承在我旁边抽烟,把烟喷我身上了,我得先洗澡。”
说完,略有些介怀地看看地上的衣服……
喻雾看出了他不想穿着沾上烟味的衣服进卧室:“都脱外面吧,地上衣服我收拾,我回屋看看编辑有没有回复我。”
喻雾直接回避,给他时间和空间把衣服脱在外面,好让他光着进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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