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正文完结
除夕的晚上, 乐团大群里指挥发了很多个红包,大家互相道着过年好。
谢心洲向来不喜欢节日,往年有时候新春音乐会就在除夕晚上, 演出就好,没有任何社交。且因为除夕有音乐会,除夕往前的几天都紧锣密鼓地排练。
后来, 大概就从去年开始,新春音乐会挪到了小年夜。刚来庭城的那几年, 春节尹心昭会把他叫出来吃饭, 在公司里叫餐吃, 或者找一个除夕也营业的餐厅。
早几年,尹心昭希望谢心洲像普通人一样,有朋友,有社交圈, 这样最起码有个什么事儿能找到人帮忙。但尹心昭当时对情感漠视,或者说,在心理这一方面没有什么了解, 她忙着挣钱, 当时的极云还不是“集团”是股份有限公司, 主做道路铺设、绿化和亮化。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研究她弟弟是个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阵子, 尹心昭是真心希望她弟弟能变成个宠物,猫啊狗啊, 甚至变成个金鱼啊鸟的都可以, 给他饭吃, 不让他饿死就行。
但在谢心洲的视角来看, 他姐姐对自己付出太多。因为“带这个弟弟”这个元素,尹心昭相过几个对象, 其中不乏真的不错的,譬如那个姓邹的,都因为她独身带着弟弟而被男方家庭龃龉。
谢心洲一度把尹心昭的婚恋问题归结到了自己身上,并且尹心昭越来越忙,姐弟本就不多的相处时间越来越少。
这才导致了前些年,谢心洲在极云大楼楼下被那金毛借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掏了一千块给他。谢心洲不想成为姐姐的累赘,无论是情感、金钱,还是别的什么。
直到那天,他推开家门,一道扇形的,鹅黄色的光从家里铺出来。
扑面而来的饭菜香味,一米九的白毛端着汤,说,你回来啦。
好吧虽然当时他嘭地关上了门,甚至当时萌生出了“这房子我不要了”的念头准备直接溜溜球,脑子里都规划好了,酒店可以住一夜麦当劳也可以坐一夜,都没所谓的。
他会觉得尹心昭对自己的好是一种尹心昭在内心里对她自己的要求,谢心洲是冷漠但不是傻,也正是因为情感上的苍白,才让他能有非常多的剖析。
谢心洲很害怕,怕自己绊着姐姐一辈子。
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姐姐。姐姐赚来的钱,姐姐的关心,以及,姐姐把他从泥泞的,窒息的梅雨天救出来。
时至今日,尹心昭已经不会在年节,譬如除夕这样的日子打电话把他叫出来吃饭了。
城市里的年味越来越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尹心昭的心态也有了变化——你活着就行,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我已经不在乎你的心态了,不在乎你有没有朋友,有没有爱人。
所以这对姐弟其实很像,活着就行,以及谢心洲对喻雾说过的,多喝热水。
最后尹心昭只希望他保持最基础的生命体征,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
春节假期,半山庄园里是轮班值班,喻雾给五倍工资。
他们之中有不少外地人,有些是春节本来就不回家,有的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不如留在庄园里。这儿两位家主都随和,不挑剔,小矮人还得上山采矿呢,他们至多只需要走去私有道路的尽头,把外卖或快递拿上来。
春节所有厨师放假回家了,但厨房是可以用的,留下值班的侍从自己在厨房里做饭菜。谢心洲不喜欢热闹,他和侍从们也不熟,喻雾在健身房练完无氧后,他捧着手机推开健身房门的一个缝儿。
轻声说:“我想点个烧烤,这家还开着外卖。”
喻雾浑身的汗,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黑色的棉质大裤衩,汗潮了个透。他用毛巾稍微擦了下,看着门缝探头的谢心洲,说:“点呗,你这个表情来找我,我以为你在外面杀人了喊我帮你抛尸。”
“……”谢心洲有点无语,“外面太冷了,我真要杀人也会等到开春。”
自从谢心洲上回不疾不徐平平淡淡地说出来那套琴弦勒死背去林场处理尸体的流程后,喻雾就非常、非常想画一部自闭天才杀人狂的漫画。无奈每次和编辑说一个苗头,编辑从一开始的警告,变成“大雾预警老师算我他妈求你了”。
喻雾让他想吃什么就点,趁早点,今儿大过年的,搞不好店家等下就打烊了。
谢心洲很少,应该说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这样忽然在很大的节日里表达出直白的欲望——食欲。
他对食物的要求就是无毒且果腹,在他提出“想吃烧烤”这件事的时候,喻雾碍于身上太多汗,否则一定要冲过去把他抱起来,双脚离地的那种。
谢心洲给外卖员加了不少红包,喻雾说他洗完澡下去拿外卖,因为谢心洲点的是烧烤,烧烤凉了就又凉又干巴,喻雾准备开车下去拿,开到私路的闸口那儿等外卖员。
但等他洗完澡出来,谢心洲已经穿好羽绒服戴好围巾,拎了个保温桶。
对他说:“一起去。”
这是明显要走着去。
两个人从庄园走出来,这天,是谢心洲乐团放假以来第一次走出这栋房子。走出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别墅,这栋房子建造的时候效仿了唐顿庄园,很有质感,道路私有的原因之一就是防止登山的游客把这里当做酒店直接走进来。
“冷吗?”喻雾拎了下他的围巾,让围巾把他嘴巴盖住。
“还好。”谢心洲说,“我还戴了手套。”
喻雾笑起来:“那你可太棒了。”
他搂住谢心洲,两个人一起往山下走。这条柏油马路很安静,山上还有一个很安静的别墅小区,来往的都是山上的户主,路面很干净。
前不久下了雪,很快就清扫掉了。
沉静的夜,从这里能看见城市灯光,虽然禁燃烟花爆竹,但还是有孩子玩窜天猴啊仙女棒什么的,但没有烟花那么明显,咻一下飞上半空,就没了。
“啊。”谢心洲的手机在兜里震动,但他戴的手套不是可触屏的,而且他两只手拎着保温箱,“你能帮我接下电话吗,可能是我姐。”
“好。”喻雾去掏他口袋,手机拿出来,果然是尹心昭。
喻雾划开接听,把听筒靠在谢心洲耳边。
“姐姐。”谢心洲很乖地叫她。
“嗯,我……我叫了外卖。就,忽然想吃点烤串,嗯?”谢心洲笑了下,“对,终于有个……想吃的了,嗯,姐姐新年快乐,再见。”
“尹总也很意外啊。”喻雾帮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继续搂着他,“终于快要成为人类了,洲哥。”
谢心洲斜乜他一眼,没说话。
他很喜欢这种环境,旁边一个令他舒服的人,他不想踏出一步。其实在今天以前,尹心昭找喻雾聊过这个话题。
尹心昭得知谢心洲和他住在半山庄园的时候其实有点愠怒,尹心昭很清楚那栋房子,设施过于完善。它很大,宴会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有足够多的房间,有健身房有泳池,有花园有前院后院,有酒窖。
它就是个大型的高档酒店,谢心洲哪里是住在里面,谢心洲简直是可以生活在里面。
独立的,远离城市,远离人群,安静地……躲在里面。
她找到喻雾聊这个事情的时候,在她面前向来顺从的喻雾表达出了明显的抗拒。尹心昭希望喻雾带着他走出去,结交朋友也好,旅行也好,在街上闲逛也好。
但喻雾却说:我希望谢心洲维持在一个他舒适的状态。
尹心昭却不这么认为,尹心昭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靠牢的信任感,她直接说了:你就当帮我个忙,在你们分手前,让我弟有能在这社会正常生活的能力。
这段对话大约是三天前发生的,那天喻雾去极云大楼,给尹心昭签一些文件,工程的补充说明之类。
喻雾听这话,压不住火了,不过他克制力很强。
他对尹心昭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他过得舒服,就这么简单,谢心洲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不会强行把他拉出他的舒适区,永远不会这么做。
又对尹心昭说:并且,谢心洲他有能力让他自己在这社会生存,他有能力,他以后会是优秀的独奏家,以后在卡内基、金色大厅、皇家剧院开音乐会。
那天他签完东西直接走了,回来庄园,看见谢心洲在三楼楼梯转角伸出去的小阳台,拨弄着喻雾挂在阳台一角的弓毛。
谢心洲当初用弓毛沾着江南的雨带回来送给他,喻雾没有想方设法把那些雨水留下来,而是把弓毛挂在这儿,让他自然风干。就像他不会强行把谢心洲带进人间烟火,谢心洲就是江南的雨,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也留在他们想留的地方。
外卖员对他们说了句新年快乐,喻雾应着“过年好”,谢心洲也点头说谢谢。
烧烤肉串放进保温桶里,谢心洲拧上盖子后又让喻雾再拧一拧,他怕自己戴着手套拧不紧。
“我拎。”谢心洲拿过来,“我戴手套的你没戴,你也别搂着我了,手放口袋里去。”
回去家里后保温桶打开,烤串还热。二楼楼梯上来转去走廊是一个圆形的空地,摆着一组沙发和茶几,他们就在这儿拆了烧烤,舒舒服服的年夜饭。
喻雾开了瓶半甜型的白葡萄酒,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希望谢心洲永远都过得舒服,不出去社交不是犯罪,他没想过有天会和他分开。所以当尹心昭理所当然地说“以后你们分手”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一股火从肚里就窜上来了。
——那不可能,他明白。
谢心洲没坐沙发,盘腿坐在地毯上,茶几比较矮,他坐在地上刚刚好。感觉到喻雾看过来的视线,谢心洲偏头、抬头,问:“怎么了?”
喻雾是坐在沙发上的,这会儿看着他的姿势和眼神都非常大佬,他笑了笑,摇头:“没事。”
谢心洲夹不起烤茄子,他夹得费劲巴拉的,只夹起来一小缕。喻雾挪了一下,拿过他筷子,筷尖直接抄到茄子肉和皮黏着的地方,撕下来一大块。
“这块儿烫啊。”喻雾说。
“喔。”谢心洲伸手接筷子,接到一半,垂了垂眼,“那你吹吹。”
喻雾经不住他撩拨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把那条茄子肉在筷子上卷了卷,拎到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碰了下感受温度。
然后他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蹲下来,这时候体型差距很明显,谢心洲可以很轻松盘腿坐下来,喻雾蹲着都有点拥挤。他左手钳住谢心洲下颌,这人现在寸头,干这种事儿的时候痞得不行。
搏击手很了解人类受击打的部位,拳头往哪儿抡可以有几率打吐别人的护齿器,捏哪里,能让人张嘴。
谢心洲被迫张开嘴,喻雾把那筷子茄子喂进他嘴里。
谢心洲盯着他,筷子含着往后仰头,嘴唇捋着筷子吃下茄子。
“……”反正,喻雾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就是经不住。
谢心洲的杯子他没给倒满,他知道谢心洲酒量在哪儿。作为男人,醉酒后的谢心洲可爱得不行,呆萌,眼睛会直直地看着他,但作为爱人,喻雾不需要任何外力,他还是秉承着最原始的,他希望谢心洲是舒适的。
所以谢心洲去拿酒的时候喻雾制止了,喻雾把酒瓶拿开,说:“差不多了,再喝该难受了。”
“你当哥哥得了。”谢心洲嘟囔一句,别开头。
喻雾失笑:“我巴不得呢。”
然后直接用酒瓶喝了几口,他平时不喝这种口感的酒,应该说香槟他都不怎么喝。酒是甜的这件事不符合他的生活习惯。
不过这种就入口入喉都很舒服,他从袋子里烧烤店里点的饮料,戳开一盒旺仔牛奶,递给他:“喝这个。”
谢心洲没拿,叼着吸管喝了两口,然后忽然看向背后的窗户。走廊转角这里有一扇弧形的窗,此时窗外下雪了。
应该下了有一会儿,窗沿已经积了一层雪。
谢心洲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起来的时候有点发晕,喻雾扶了他一下。谢心洲走到窗户边,眼眸中映出纷飞的雪。
他打开窗,风雪立即涌进来。他穿着单薄的圆领毛衣,一条淡米色的亚麻长裤,赤着脚。他身上的毛衣被风吹到的瞬间贴住他皮肤,钻进他毛衣的缝隙。
一条长而有力的胳膊从他身侧伸过来,握住窗户把手,将它关上。
温热的吻落在他后颈,那条胳膊环抱住他。谢心洲轻声笑了下:“我只是想看看雪,南方人,你理解一下。”
“你都来庭城十年了。”喻雾从后面抱着他,嗅着他颈窝。
谢心洲说了句话,让喻雾有些呆愣。
他说:“但没好好看过雪。”
谢心洲说的是实话,雪下得太大的话,乐团会休假,休假他就窝在家里。他没好好看过任何一场雪,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从头到尾看一场完整的落雪,像看一场舞剧那样。
今天可能不行了,雪已经积起来了。
于是谢心洲说:“你陪我把这场雪看完吧。”
他们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喻雾坐在后面,让他能靠着自己胸膛。这场雪很大,如果他们愿意去拿手机刷刷短视频或朋友圈,能看见现在很多人在拍这场雪。
喻雾觉得谢心洲虽然是江南地界的人,但本质上,他和今夜这场雪一样。都无声无息,又猛烈汹涌。
“我这样靠着,你累吗?”谢心洲回头看他。
“不累。”喻雾笑笑,“这就累,体能白练了。”
“啊,年轻真好。”谢心洲说。
谢心洲以为他会放空大脑去看这场雪,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变得空白又透明。但这天他反常了,大脑里不断地播放画面,很奇怪,他第一次控制不住,可能是喝了酒,神经末梢像是撒了绳子的狗,自顾自地狂奔。
他没有意识到这时候自己的嗓子发软,很懒,他连自己困了都没发现。但他还是执意和喻雾分享这些画面,他稍稍偏过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着喻雾怀里,说:“你记得我去斓河镇吗?芭蕾舞剧的那次。”
“记得。”喻雾说,“你给我带了礼物。”
“嗯。”谢心洲想坐直些,但他没劲,努力了一下放弃了。
谢心洲说:“有一年梅雨天,我坐在家里,家里已经没什么家具了,都被我爸……赌钱变卖了,只给我留了个凳子,天气很潮,我坐在凳子上,拧琴弓。”
“你看过的吧,我拧琴弓。”
“看过。”
“它尾巴那个地方。”谢心洲凌空给他比划了一下,“这儿,如果湿度太高,它就会……我不知道是怎么原理,总之太潮的话,它就很容易滑丝,拧不上去。”
“嗯。”喻雾点头。
“我很容易出现刻板行为,我不停地拧它,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外面在下雨。每次拧到那个点的时候就会磕一下然后滑开,就像你手上有香皂沫,去拧瓶盖,你觉得快到了,但是会滑走。”
“我觉得我坐在那拧了好多年。拧那把琴弓。”
“我……不会觉得烦,情绪没有起伏,像个机器人,拧过了,就继续拧,保持着同样的节奏和力道,一直到手臂酸痛无法再动,才停下。”
喻雾认真地听。
“去斓河镇的那次,也下雨了。”谢心洲抬起手,覆在喻雾搂着自己的小腹位置的手背上,他摩挲着喻雾的皮肤,说,“那天,琴弓也是怎么都拧不上。”
“然后我,把琴弓拆掉了。”
“我决定拧不上就不拧了,我把弓毛拆下来,去溪边的柳树,蘸柳条上的雨水。”
“我当时觉得……我好像,从那个凳子上站起来了,终于离开了那个下雨的房间。”
去到斓河镇的那班列车门开的时候,谢心洲有点不敢下车,他很害怕门的那边是坐在凳子上拧琴弓的男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男孩,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但当他拆掉拧不上的琴弓的时候,他豁然开朗。
“所以你送给我的礼物,不只是江南的雨。”喻雾垂眸看他的头发。
“嗯。”谢心洲点头。
还有那把琴弓,还有,谢心洲走向了他。
雪还在下,谢心洲强撑着,他想等这场雪停,就像看完一部电影。
想到这里,他绵软的嗓子又说:“我们下次一起看电影。”
“好。”喻雾蹭蹭他头发,“你先睡吧,等雪停了,我叫你。”
就像电影的最后一帧,影院亮起灯光,告一段落了。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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