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岁岁很多时候会放任自己迷糊,但有些时候又会很敏锐,她几乎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也中招了。


    想想,虽然昨天在医馆帮忙时她开头就被赶到了后厨熬药,满打满算,也只近距离接触到了第一个病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不会被感染上。


    有的病毒隔着十米还有传播能力,何况那天她站得那么近。


    意识到自己感染了瘟疫,她有一瞬间的惶恐,紧接着却是无尽的茫然。


    她来异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被阴鬼围杀、逃命,进了幻境先是担惊受怕,紧接着又与人搏命,到头来,幻境没解开,却已经宣告了死亡。


    虽然是幻境,但若是死在里面,神魂湮灭,外面的躯体难道还能活着吗?


    而破解幻境……


    除非她能在幻境破解之前保住性命,否则即使幻境破掉,于她也无济于事了。


    她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被子柔软而清香,还隐隐带着阳光的味道,是江随舟昨天才晒过的。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然后摸索着推了推江随舟,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兜头蒙了起来。


    江随舟本想摸摸韩岁岁的头,聊做安慰,没想到韩岁岁有此动作,怔然一瞬,随后隔着被子轻轻敲拍了拍,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知道韩岁岁是怕他也感染瘟疫,但是这样的暖却又在心里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疼,让他扯了扯嘴角,却没能如往常一样笑出来。


    见韩岁岁没有动作,他无奈道:“闷在里面很难受,出来吧。”


    韩岁岁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从被子里面透出来,听上去比往常的清脆响亮低闷了许多:“不行,昨天我就是这么中招的。”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她又加了一句:“昨天的病人几乎都是第一个大婶的邻居,说明瘟疫就是这样传播的,你离我远些。”


    江随舟气笑:“方大夫都没下结论,你就这么确定?”


    见韩岁岁确实不愿意出来,他慢悠悠道:“瘟疫灭城只是我们的猜测,其实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死过人,而且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可以在身周自动形成护罩,效果堪比你做的‘口罩’,你瞧?”


    韩岁岁半信半疑:“真的吗?”


    她探出头,发现江随舟身周确实现出了一层蓝色光晕,这才把被子掀开。


    道:“好闷。”


    江随舟给她顺了顺头发,犹豫道:“你要不还是去医馆看看?——我并不懂医术。”


    他在上一世漫长的时光中涉足过很多领域,但或许是因为心愿达成,所以对寿数并无执念,对医术便也没有兴趣。


    现在却成了桎梏。


    韩岁岁可有可无的点了头。


    她对瘟疫灭城有种莫名的直觉,觉得这便是灭城的真相。


    死亡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江随舟不一样,他没有中招,就还有破解幻境、离开此处的希望。


    她若是留在家里,与江随舟同吃同住,难保不会出现差错,这样一想,去医馆倒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韩岁岁看着江随舟往储物袋里打包东西。


    被褥、床单、抱枕、小桌板、杯子、花露、零食、剑诀……


    ?剑诀?


    “江随舟,我生病了。”


    “会好起来的,练剑不可懈怠。”


    好吧。


    “我还想要那株花。”韩岁岁指着小花园里的一株淡黄色鲜花,她独爱淡黄色,这株花像是开在了她的心头上,想到要走,便有些舍不得。


    虽然平日里浇花都是江随舟的活计。


    江随舟确认是哪一株,走过去问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韩岁岁:“……当然是要活的。”


    江随舟便找出一个素白花盆,将那株花好好的移植到了盆里,然后装到了储物袋中。


    他清点了一番,没什么遗漏了,便将韩岁岁放在轮椅上,推她去了医馆。


    方老大夫在药方里研究改良的药方,是崎生过来接诊。


    他一见韩岁岁过来,脸色霎时一变,快步走上前,道:“翠花婶,您也感染了?”


    韩岁岁点了点头。


    崎生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向韩岁岁身后的江随舟点头致意,随后道:“先把把脉,许是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把脉的过程是很快的,韩岁岁的注意力都没有在这件事上,她看着旁边空下来的几张床位,问道:“这里的人呢?”


    崎生顿了一下,才道:“夫人下令把隔壁的院子也腾了出来,作安置病人之用。”


    韩岁岁“哦”一声:“这样啊。把脉结果怎么样?我是不是没什么事?”


    崎生声音艰涩:“对,只是常见的白翳之症,之后可能会有些昏睡,感染程度不深,吃几服药就没事了。”


    韩岁岁点头,心道:原来崎生也是会撒谎的啊。


    她对崎生笑了笑。


    崎生没敢再看她,与江随舟道:“我给翠花婶安排个床位,随我来吧。”


    韩岁岁就被安置到了一张空床上。


    江随舟把储物袋里的小桌板拿出来支好,然后把剑诀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道:“这一式冥想五十次,等会儿我来检查。”


    韩岁岁不太乐意,但每次江随舟这样对她说话,她总是不太敢反驳,像是对着老师一样,下意识听话。


    这次也是,她乖乖点了点头。


    江随舟就出去和崎生说话:“到底如何?”


    崎生摇了摇头,道:“是此次瘟疫感染的最初反应,之后会逐渐感觉头疼乏力,像是得了寻常风寒,但随后就会咳血,逐渐陷入昏迷。”


    他的脸色有些灰败,道:“空出来的那几张床位是已经去世的病人所用。”


    一段长长的沉默,他闭了闭眼睛,道:“这个病,我治不了。”


    他不擅长撒谎,但师父说:“这样可不行啊崎生,一个好的医者不能时时处处都说实话。”于是他便学会了避重就轻。


    夫人确实安排了旁边的院子安置病人,却是出于划分轻重的目的:最初送进来的、情况比较严重的病人在医馆安置;而轻一些、晚一些来的病人则放在旁边的院子。


    翠花婶问时,他心里咯噔一声,全然不敢说实话,幸好应管事应当是明白的。


    江随舟确实对情况有所了解:“药还够吗?”


    现在安城最大的难题除了病症难以根除,便是需要的药材大量缺乏。而且说来奇怪,知州信上说启程来安城的名医也一直没有见到。


    州府城中有大量的传送法阵,按理说今晨就能到的。


    崎生摇头:“正是因为药不够,所以师父才钻研改方之事,但目前只能让病人多陷入沉睡,放缓咳疾发作,却根本无法根除。”


    江随舟点头。


    一封来信在手边浮现,他展开看了看,道:“……我妻子那边你多照看一下,夫人寻我有事,我一会儿再过来。”


    崎生欠身拱手道:“应该的。”不只是因为应管事,还是因为翠花婶。


    韩岁岁冥想完就打了个呵欠,索性没事,就美美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打量了一阵,医馆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声不绝,原来是床头贴了一张隔音符,她揭开,直接喊:“崎生。”


    却是江随舟从转角处走了过来,他温声道:“醒了?”


    韩岁岁:“?你怎么还在这儿?”


    江随舟眼睛一眯:“你希望我在哪?”


    韩岁岁:……


    “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你饿不饿?”


    江随舟于是回家做了饭,又端了回来。


    吃完饭,韩岁岁被抽查完剑诀,冷不丁开口:“旁边的空床是已经死了人吧。”


    语气肯定。


    江随舟静默一会儿,道:“再坚持几天,幻境可以破解的。”


    韩岁岁不言,只是点点头,道:“我还可以活几天?”


    江随舟心里骤然有一角疼痛得厉害,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幻境可解。”


    好吧。


    韩岁岁就没有再问。


    其实她清楚,江随舟亦清楚,安城陷入了一场难以化解的死局之中。


    只要一天研制不出解药,安城便时时刻刻处于覆亡的风险之下。


    她到底还抱有一点希望。


    “需要的药材买回来了吗?”


    江随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把储物袋里的那株花拿出来,摆在了窗台上。


    他有些回避。


    事实上,安城现在变作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药材自然也运不进来。


    ——安城外面被千山境上阶用专门的法器封禁住了。


    除非同样是千山境上阶,或是更高的修为,才能强力破除封禁,离开安城。


    如果说之前安城外的结界是因为幻境,那这次的封禁就完全是幻境中人所为了。


    韩岁岁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她吃过饭,喝了药,便重新昏昏欲睡起来。


    等到再醒来时,发现眼睛已经好了,却浑身疼痛难忍。


    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上面顿时留下了一道血印,似乎皮肤下面不是血管,而是一堆血淋淋的肉块。


    疼痛却没有加剧几分。


    知觉也在慢慢丧失吗?


    她一抬头,却发现已经回了家。


    ?怎么回事?


    江随舟从旁边桌案旁起身,兑了一杯花露递给她:“病人太多,医馆的位置不够,所以命人将病人接回家。”


    韩岁岁喝了一口,口中的苦涩感顿时消弭了许多,她又猛灌了一大口。


    “药方有进展吗?”


    江随舟:“方大夫那边已经改到了第八版,病人咳血的时间往后延长了五天。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用手背试了试韩岁岁额头的温度。


    韩岁岁用手拨开,道:“我没事哎,除了偶尔会很困。”


    江随舟:“是药的作用。”


    韩岁岁把胳膊往被子底下藏了藏,转移话题道:“我那株花呢?搬回来没有?”


    “自然。”


    他从外面把花抱到屋子里,放在韩岁岁床头桌子上,一缕阳光照射下来,衬得那淡黄色温馨又可爱。


    韩岁岁凑过去闻了闻,道:“好香。”


    江随舟:“花不能移植得太过频繁,过几天再放回花园里。”


    他眼神划过她的胳膊,眸子黯淡一瞬,然后转过身,从桌子上拿过来两张纸,道:“我打算做一只玉佩,”


    韩岁岁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然后呢?”


    江随舟:“然后有两个样子难以确定。”


    “便是这两幅吗?”


    江随舟点头。


    韩岁岁接过来,两张都画了一个玉佩,只不过一个上面写了一个古朴大气的“言”字,而另一张却是她喜欢的那支花的样子。


    她抬头:?


    江随舟笑了一下,道:“礼尚往来。”


    韩岁岁想起来,是那只绣了“江”字的口罩。


    原来是送给她的!


    她有些高兴,比了比两块玉佩的样子,并没有太多犹豫就定下了那支花:“我喜欢这个。”


    江随舟眸光一闪,笑道:“好。”


    然后就在袖子里拿出了一块洁白无瑕的方形玉佩,用手指在上面勾画了几下,灵光闪过,花朵的样子便似刻印在了上面一样。


    “这是魂玉,可以进出幻境,也有护体之能,给。”


    韩岁岁:听着好珍贵的样子。


    她略有些犹豫,她好像没什么可以拿来还礼的。


    愣神之时,那块玉佩就被江随舟悬空递到了她的颈边,随后江随舟用竹签刺破她的手指,一滴血滴进了魂玉中,玉佩就自动生产了一道红绳,挂在了韩岁岁脖子上。


    “好了,中午想吃什么?”


    韩岁岁破罐子破摔,没有再拒绝,她摆弄着脖子上的魂玉,感受到上面散发出温和的暖意,却又似乎冰凉得令人舒适,颇有些爱不释手。


    口中似有自主意识地答了句什么。


    江随舟莞尔,去厨房做饭去了。


    韩岁岁回过神来,无聊中看到了江随舟桌案上摆放的书册,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本医书。


    她有些怔然,地板的凉气丝丝缕缕渗进身体里。


    她不久之前才听江随舟亲口道,自己不会医术。


    除非是因为需要的药材根本就买不回来,安城瘟疫若要解决,只能依靠改方解决,否则断然轮不到江随舟临阵磨枪似的研读医书。


    她把书册摆回了原本的位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悄悄回了床上。


    之后夫人的书信常常过来,江随舟看信时的脸色总不是很好。


    她便猜想,大约是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幸运的是,江随舟确实一直没有感染。


    她稍稍安心,但是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她也分不清江随舟到底有没有骗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悄悄看江随舟的信。


    然而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有一次便被抓包了,江随舟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剑诀第八层第一百零一式,一百次。”


    韩岁岁就灰溜溜回去冥想。


    要她说,这样的日子也蛮不错的。


    可惜时间有点短。


    一天晚上,她坐在摇椅上看月亮,腿上盖着毛毯,胳膊上的血肉似乎都化掉了,只剩下一层皮皱皱巴巴地挂在上面。


    如果说老人的身体上还有一点点肉,那她这个就是完全的皮包骨头。


    她不照镜子已经有好几天了。


    她的手边有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杯清甜的花露。


    她像往常一样端起来喝了一口。


    很突然的,一股强烈的咳嗽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用尽全力克制住了,但是那口原本要咳出来的气却变成了血,从嘴里流了出来。


    花露顿时被红色晕染开,变成了一杯散发着铁锈味的血水。


    她手忙脚乱拿帕子擦掉,然后颤巍巍起身,把花露泼到了地里。


    “又浇花。”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走近,把她扶回了椅子上。


    韩岁岁笑笑,把自己原先踩着的凳子拿过来给江随舟,道:“给。”


    江随舟接过那个矮矮的凳子,坐下,挨在她身边,仰头看了看月色,道:“今天是十六。”


    韩岁岁把杯子往一边藏了藏,附和道:“是啊,月亮真圆。”


    过了一会儿。


    江随舟:“月光照影,最怜人心。”


    他感慨了一句,然后道:“我改了改药方,新药很甜,你要不要试试?”


    韩岁岁却没有回应。


    江随舟转头,却看到韩岁岁昏昏欲睡,脑袋如同小鸡啄米。


    他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改过药方,感染瘟疫者都是在睡梦中离世的。


    他摇了摇韩岁岁。


    韩岁岁从半梦半醒中彻底清醒过来。


    月色如水般清透,她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江随舟,我快死了。”


    她设想了无数个告别的场景,抑或是没有告别的机会,她要留下一封怎样的信。


    没想到临到了,却是这么直白的一句话。


    江随舟眸光暗沉,似乎失去了平时的温和,透出股凌厉与睥睨来,他攥着韩岁岁的手腕,声音却有点哑。


    “不会。”


    “封禁之术快破掉了,药方也在改。”


    韩岁岁耳边声音已经有点模糊了。


    她似乎听到呼啸的风声。


    她看着江随舟如玉的脸庞,心里爬上来一股陌生的冲动。


    等江随舟说完,韩岁岁望着他:“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江随舟看着韩岁岁眼睛里认真,心里如同有锋利的匕首在剜。


    他点了点头。


    韩岁岁便很轻的抱了上来。


    温和而温暖。


    她离开,才发现江随舟衣服上面染了痕迹,是襟边一朵浅色的绣纹。


    原来她嘴角的血迹并没有擦拭干净。


    江随舟还随她演戏。


    她想到便有些说不出的高兴和难过。


    最后只说了一句:“染脏了你的衣裳。”


    江随舟修长白皙的手指擦去她嘴角的血迹,低头看着怀里毫无声息的人,眼中似有漫天星空流转,他喃喃道:“又何曾让你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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