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启
这句话刚说完, 韩岁岁被就江随舟好一通亲吻,狂风骤雨接着细碎而绵密的吻,韩岁岁被亲得迷迷糊糊。
和恋人唇齿纠缠的感觉太过美好, 她因为掌门师父的话而生出的那点猜测顿时被抛到了脑后,全靠江随舟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
亲了好一会儿, 直到韩岁岁被半是胁迫半是诱哄的也说了“心悦”, 割地赔款似的承诺了“永远陪伴”之类的许多话,才终于被人放开。
分开时她脸色绯红,气息不匀, 而罪魁祸首却似乎毫无异状,甚至在她望过来时还好似温柔地给她擦下唇角上的水渍, 温润的灵力抹过,唇上一点微微的刺痛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韩岁岁不忿地盯着他的唇色看, 为什么亲了这许久, 他的唇却一点事也没有?莫不是一直在唇上运转灵力?
只不过天色太暗, 她只能看清江随舟白皙俊秀的脸在夜里更为熠熠,唇色淡淡, 唯有被她扯开的衣领尚且留存着一点方才胡闹的证据。
“看什么?”江随舟的声音响起,将韩岁岁暗自在唇上运转的
忆樺
灵力打断。
她移开视线, 状似无异道:“没什么, 只是看看你的发丝乱了没。”
话音落,脸就被某人转了过去:“那你好好看。”说着,唇上又被落下一吻。
韩岁岁呼吸一窒,方才平复了些许的心跳又剧烈跳动了一下, 她掩饰似的给江随舟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领, 道:“好了好了,这下就看不出来了。”
这话一出, 她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要糟!
立即转身想跑,结果却果然被勾住腰拽了回去:“看不出来?你不希望被人看出来?”
韩岁岁百口莫辩,后面几乎是被半抱回了房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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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江随舟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幻心阵的日子几乎是立即就到了眼前。
那日回去之后江随舟就告诉了她,所谓幻心阵,主要是戒炼心魔的阵法,若是心智坚定,不走邪魔外道,便会至少削减幻心阵三成的威力。
剩余七成,一成看运气,其余六成则全然看自己的实力——幻心阵的阵心名为“妄镜”,会生成与入阵者一模一样的幻象,但实力却会高出入阵者三分。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便是自己本身,更不要提实力还会高出三分,是以幻心阵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节节败退,身死其中。
韩岁岁被提前透题,虽然听上去题目变态,但毕竟提前便已知晓,所以当幻心阵开启时,她也没有多少紧张的情绪。
内门弟子取走命牌并不算小事,峰主们来了大半,静静看着掌门将支撑幻心阵的小秘境放出来,具现在掌门大殿中央。
金色的阵法光芒缓慢流淌在幻心阵周围,掌门的眼神在幻心阵上略过,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幻心阵启,出阵者可取走命牌,离开玄天派,未出阵者便会化作阵中灵力,魂飞魄散。我最后再问一遍:你们已经决定好取走命牌了吗?”
韩岁岁点了点头:“是,请掌门成全。”
江随舟同样行礼,道:“是,请掌门成全。”
他的眼神在幻心阵相连的诸多命丝上扫过,随后敛起眼眸。玄天派之所以会将命牌提前三日交给弟子,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出于杀机。命牌上虽然留存着弟子的精血,但更为重要的命丝却仍然牵连在幻心阵上。
若是未通过幻心阵便私自毁去命牌,便会当即毙命,这种做法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取走命牌的弟子成功几率如此之低的缘由。
而若是拿到命牌,不过幻心阵而直接叛逃,仍然会被斩断牵引的命丝,结局不过多活几刻。
幻心阵,不愧是云氏称王称霸的重要倚仗。
可惜不知云氏老祖是否想过,倚仗也会变作倒戈的利刃呢。
他的念头转身即逝,随后便跟在韩岁岁身后迈入了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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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散去,身边人果然不见了踪影。韩岁岁被告诫过,心里倒是一点都没有慌乱,淡定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了灯盏,在漆黑的浓雾中小心翼翼的前行。
浓雾中不断冒出不成型的黑色煞气,尖啸着向她扑来,尚未近身便会她周身的护体灵气绞杀了个干净。
她心中感叹,这段时日的修习终归还是有用处的,若是换做刚来这个世界的她,现在早就一边扔着符篆一边抱头鼠窜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打算立即找到阵心,破了“妄镜”幻化出的幻象,尽快与江随舟汇合。
然而心念一动,眼前的浓雾却悄然散开了,露出了一片幽深漆黑的林子,而在她前面不远处,一座亮着火光的屋子静静伫立在林中。
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韩岁岁略一思索,便决定见招拆招。
这浓雾散得太快,显然面前之所并非真实,而只是幻象。
是什么情况呢?
韩岁岁走近,看到窗户上怪异的花纹时突然隐隐有些眼熟,直到透过窗柩的空隙,看到了里面燃起的篝火,还有围坐在一起的黑衣少年们。
韩岁岁的脑袋“嗡”的一声——这是在阴骨林!
黑衣正是玄天派的标志。
而她勉强凝下心神时抬头去看,她下意识搜寻人群中的江随舟,见他果然仍然如初见时那般,苍白着脸色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她”,言瑶,就倚在身后的佛像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柳潆与封开霁也坐在之前的位置上,前者闭目养神,后者则重重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去看,眼睛里的红色不时跳跃,看来是功法的问题,导致人格外暴躁,怪不得当初拿剑架在她脖子上。
韩岁岁又把视线移回江随舟身上,他那个时候,应该是受了重伤,否则不会任由阴鬼攻击,还差点死在破庙里。
按捺住冲进去寻找江随舟的冲动,她不知道里面这个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江随舟,而且浓雾幻化出来的阴骨林与破庙,恐怕也不是当初真实的阴骨林那般。
篝火“哔拨”作响,看样子似乎是她当初醒来之前的时刻。韩岁岁记得破门而入的阴鬼,绕到了旁边的窗边,在周身设下结界,静待事情发展。
而幻境也没有令她失望,不过片刻,韩岁岁就看到倚在佛像上的言瑶睁开了眼睛,只不过那眼神镇定而冷静,只不过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略一沉吟,便出声道:“周围太静了,不太对劲。”
韩岁岁心中一惊——竟然不是她。
是言瑶吗?
但紧接着,这个问题也有了答案。她听见那个少女道:“要抵住阴鬼的袭击,门上的符篆太弱了,谁有符纸?”
封开霁皱了皱眉,不耐烦道:“你梦呓呢?区区一个小族庶女,本少爷都没瞧出问题,你怎么知晓符篆太弱。”
柳潆却有些疑虑,他看了江随舟一眼,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而韩岁岁看到江随舟略有沉思,然后微不可查地向柳潆点了点头。
柳潆道:“我这里有。”随后便掏出了一叠品质上乘的空白符纸递给了“言瑶”。
而这个“言瑶”,以指尖汇聚灵力,微一思索,便开始在符纸上勾画。她的动作初始时缓慢而滞涩,但不消片刻,无论是灵力的运转,还是画符时的流畅与否,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不以朱砂画符,绝不是原本的言瑶。
而更令韩岁岁感到心下一沉的是,以她被江随舟督促画了千百遍符篆的经验来瞧,这个“言瑶”,画的赫然是最克制阴鬼的炽光符!
恐惧
炽光符很快就画好了, 一张一张的炽光符如蹁跹的羽翼不断叠加,最终累积成了厚厚的一叠。
“言瑶”捏了捏眉心,道:“我神识和灵力都耗费地厉害, 暂且只能画出这么多,每人二十张, 若等会儿阴鬼来袭, 都省着点用。”
见在座之人都有些不太相信,她手指微动,直接将炽光符分发到了众人眼前, 伸了伸懒腰,道:“夜半时分阴鬼力量最盛, 炽光符属性为阳,最克制阴鬼, 你们不是都知晓吗?而且据我所知, 白日里的对战, 你们炽光符都用得差不多了吧。”
封开霁轻嗤了一声,伸手接过, 道:“倒是这么一回事,但白日里我们又没有帮过你, 结果你现在身受重伤, 却反而愿意耗费灵力来帮我们画炽光符?”
他隐隐泛着赤红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两个字——“怀疑”。
其他弟子本来看着眼前的炽光符,犹豫着想去接,结果听到封开霁的话,便停住了手。
世家分立, 无不为己, 言瑶,到底是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然后便听到言瑶笑了一声, 道:“接不接随你们,我只是跟自己的心走罢了,何况炽光符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有利还是有害,自然凭你们评定。”
说罢,就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开始在破庙内四处打量,时不时敲一敲墙壁和矗立在殿中的阴诡佛像。
韩岁岁站在窗外,看到江随舟在言瑶话落之后就伸手接住了炽光符,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由他这一带头,其余人也纷纷接了符纸。有人过意不去,便抱拳向“言瑶”道谢,甚至有人拿出了自己的信物。
柳潆也不例外,看着正在打量佛像的“言瑶”道:“危机之时的善意更为难得,无论你是出于何种目的赠予炽光符,我柳潆都铭记于心,这是我柳氏嫡支的信物玉箫,日后你若需要帮助,尽可凭此信物到柳氏,我们必然襄助。”
而“言瑶”只是抽出空来,随意点了点头,将信物收下,然后继续打量佛像。
韩岁岁记得,当时阴鬼袭击之后,她觉察到佛像眼睛有异,拼死戳进了佛像的眼睛。她看着此时将视线紧紧盯在佛像眼睛上的“言瑶”,还有将视线投向“言瑶”的江随舟,心里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低落。
这个“言瑶”,好厉害啊。
若是她当初也可以这么厉害,是不是这里许多人,本来都不用死?还有江随舟一直不曾告诉她的秘密,恐怕也是因为她根本就担不起事来吧……
她的思绪如同角落里不断滋生的阴暗蛛网,一层又一层的升起,念头尚未止住,便见到那个“言瑶”直接从手心里凝出了一柄带着冰蓝色的灵气飞刃,径直戳向了佛像的眼睛。
韩岁岁站在窗外,自然能够感觉到渐渐靠近的阴鬼立即如风肃般停住了脚步。
她乍抬起的传讯符纸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原来那天晚上让玄天派新一代弟子死伤无数的杀机,竟然只是这个全然不起眼的佛像的眼睛!
她当时只以为佛像眼睛是停止阴鬼被吸引来的窍门,但那时扑杀来的阴鬼已然聚集,隐匿符纸和防御法阵都已经被破坏,弟子们也就只能赤膊上阵,与阴鬼拼个生死。
可原来,只要提前戳破了佛像的眼睛,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发生吗?
佛像的眼睛燃起红光,无形的惨叫声响起,波动起的力量将破庙里的众人俱然掀翻。
有人方要质问,话还未出,便被江随舟的一句话噎在了舌尖。
江随舟若有所思的抬眸,看着门外的漆黑,淡声道:“阴冷之感消散了许多。”他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疑惑与不解,但内容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让众人哑口无言。
而在场之人大多是玄天派新一代的翘楚,其中不发心思灵巧之辈,立即便意识到了这背后的意义:“这是阴骨林的一处陷阱?”
阴骨林阴诡而广域,并没有几处可供停歇的地点,而这所破庙,其实便是这几处中一个极为不错的选择了。
他们虽然是第一次进入阴骨林,但玄天派在此设置试炼场所已久,很多消息还是可以从前辈那里得到的,却不想,这座破庙里竟然还藏着如此阴毒的陷阱。
若是阴鬼一直源源不断进入,凭他们的修为和如今的状况,恐怕根本撑不了太久。
“竟是如此。”柳潆震惊后带着些许欣赏,直接邀请“言瑶”去柳氏养伤,封开霁也别扭开口:“咳,你来封氏也可以。”而他们这样一提,其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便只好就此打住,但当即就有人赠送了堪称珍贵的丹药。
“言瑶”并没有拒绝,而她调息之后脸色也确实好看了不少,没有再泛着青黑之色,反倒显露出几分白皙而冷静的飒爽利落。
经此一遭,“言瑶”显然在玄天派弟子中收获了不少尊重与拥戴,韩岁岁注意到连江随舟的眼神都往“言瑶”身上落了几次。
她心中很有些酸涩,虽然知晓其实只是幻象,这个“江随舟”可能并不是真实的,抑或是若是真的江随舟,也有可能是被幻境蒙蔽了心智,但心里还是不断升腾起难过。
其实,江随舟也只是因为她的救命之恩,才会喜欢上她的,不是吗?
若是这个救命之恩换成了一个更聪慧、更强大、更勇敢的人,那他自然也会恋慕上其他人。
她不过是……占了一点先机,还有缘分。
韩岁岁如此想着,没有注意到有阴鬼静静靠近她的身侧,等反应过来想要出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储物袋像是被封印住一般,根本无法取用符篆和长剑。
韩岁岁只是一惊,随后便手心捏诀,然而更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她身上半分灵力也没有了。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没有灵力,没有功法,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
阴鬼的力量比起如今的韩岁岁来说太过强横,仅仅是扑袭过来所带起的灵力,便让韩岁岁感受到了周围空间的暴虐感,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步步杀机的恐怖漩涡,将韩岁岁身上脸上都刮出了许许多多的细小伤口。
鲜艳的血液从伤口里渗出来,在血液即将低落在地上的那一刻,阴鬼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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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岁岁向来不是习惯束手就擒的人,阴鬼扑袭来的时候她迅速盘算了自身的实力和阴鬼的实力,转头就要跑,但转身动作尚未完成,面前的阴鬼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繁华的城池。
韩岁岁脸上身上的伤口也都消失了,她摸了摸身上的储物袋,灵力就可以运转自如了。
被她捏在手上的传讯符熄灭了光芒,想要传讯的人不在,传讯符就无法使用了,
因为幻境自成天地,她与江随舟之间建立起的联系也仿佛被什么屏障切断了,无法感应也无法传讯。
方才阴暗诡谲的阴骨林似乎只是一场梦境,而现在繁华热闹的城池只是人间。
韩岁岁恍惚了一下,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思索方才的画面。韩岁岁并不是心思迟钝之人,联系自己身处幻心阵的状况,立即便想到之前出现的“言瑶”,恐怕只是自己的恐惧所致。
她担心自己不够聪颖、不够机敏、不够强大,所以才会恐惧有一人将会替代她,而这个替代她的人,不仅能够得到周围所有人的喜爱,还能够取代她给江随舟带来助力。
但幻心阵毕竟是幻心阵,阵中亡则阵外亡,为什么幻心阵会在最后一刻放过她呢?
她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
一想到江随舟会喜欢上别人,韩岁岁指尖蜷缩了一下,感受到心脏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幻心阵也是问心阵,既然心志未曾过关,为什么她就可以被放过呢?
难不成,是掌门师父给的那颗菩提子?
相认
然而等韩岁岁将那颗菩提子拿出来一瞧, 却见它仍然光华流转,珠子上隐隐有绿意透出,显然未曾损失过半分。
菩提子有清心凝神的极佳功效, 在对抗幻阵时简直如同作弊利器,使用之后无论是如何深陷心魔, 都能够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坚定道心,品质好的菩提子甚至能够维持二十四个时辰的道心清灵。
然而唯有一点,菩提子并非恒久法器, 一经使用,无论如何都会有所折损。
可眼前这枚菩提子的光华没有折损半分, 那就不是它的功效。
韩岁岁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站定在了摊边, 自然也没有留意到街上人来人往的行人, 便被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道歉, 但话未说出口便发现眼前人正是封开霁,他匆匆看她一眼, 不曾理会她的道歉,直接抬步跟上了前面的女子, 一边走一边道:“你凭什么确定是邪祟所为?”
而在他身旁不远处, 便是一群身穿玄衣的年轻弟子,江随舟亦身处其中。
他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放在了队伍的最前面——“言瑶”。
她手里提着剑,身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利落与漫不经心,随手拿起旁边摊子上的一支玉色步摇插在了头上, 金色的菱形流苏一摇一晃, 在夜市中闪耀着灼人的殊色。
韩岁岁听到她答:“推测出来的。”
步摇的摊主有些焦急地喊她:“喂!姑娘,你还没付钱呢!”
紧接着, 跟在后面的封开霁便扔过去一枚上等灵石,堵住了摊主的嘴。他已然追了上去,在言瑶身后问个不停。
韩岁岁没有听清封开霁在说什么,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江随舟身上。
咬了咬唇,韩岁岁心一横,还是跟了上去。
这既然是叩问心魔的幻境,那她便直面自己的心魔,究竟是真的江随舟,还是假的江随舟,她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相隔没有几步,韩岁岁从旁边摊子上飞快买了一个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快走几步,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直接撞在了江随舟背上。
熟悉的清冷香气传来,韩岁岁骤然被一股莫名的酸涩击中,鼻尖泛酸,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明明很想知道面前之人的反应,却又不敢抬头,只能任由情绪在眼眶里积攒成粼粼的水光,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人。
江随舟走在队伍边缘,他这一下被撞旁边的同伴都没太在意,连江随舟何时停下转身都不知道。
修炼之人的五感何其敏锐,江随舟在察觉到有人靠近时便想要避让开来,却在嗅到背后之人身上的气息时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任由那道柔软的身体撞到自己的身上。
他转过身,却看到眼前之人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头也不抬的道歉。
“你身后无人,缘何会撞上来?”他顿了下,开口质问。
韩岁岁并没有辨别出江随舟声音中的情绪,虽然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却下意识找了借口:“我被自己绊了一下。”
街上人流如织,热闹而喧嚣,深沉的夜色在灯盏的映衬下显得盈亮而辉熠。就在这样的热烈与喧闹中,韩岁岁想到面前是江随舟,竟然由衷感到了静谧与安心,仿佛许久之前他们在阴骨林幻境中并肩坐在摇椅上一起看星星时的心境。
不过这样的恍惚也只一瞬。
韩岁岁很快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想要试探江随舟究竟是真还是假。
幻心阵可窥探人心,记忆中的问题恐怕也做不得数,韩岁岁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便是让她也不知江随舟会作何反应,幻境自然也无法知晓。
到时候她再依据江随舟的反应进行推测,就可以识别真假了。
比如:“假如你某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只狐狸,你会怎么样?”
韩岁岁这样问道,她在脑海中推测,面对陌生人问这样的问题,江随舟可能会先顿一下,然后认为面前之人脑子有问题,直接转身走掉;也有可能审视她一会儿,然后继续查她——他这人向来疑心病甚重,总以为别人向他一样有七个心窍,做事总不能空手而归,必有目的,也有可能……
韩岁岁的思绪尚未停住,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攥住,然后被江随舟扯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心跳得飞快,在她的惊愕之中,面具被扯掉,江随舟很突然地吻了上来,急切而凶狠地攫取着她口中甘甜的气息。
韩岁岁反应过来,推拒了一下,却被更紧的抱进了怀里,这次连双手都被桎梏了起来。
吻了好一会儿,他才放缓了攻势,恢复了原本的温柔与耐心,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如果变成了狐狸,自然要先试一试。”
韩岁岁问:“试什么?”
江随舟道:“试一试狐狸是不是真的能够魅惑人心。”
暗巷
幻境如梦似幻, 却又无比真实。
巷子外的喧闹仍然在继续。
而暗巷中,江随舟抚着韩岁岁耳后的头发,凑近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韩岁岁并不承认这样的指控, 她萦亮的眼睛盯着江随舟,道:“你不是也一直没有来找我?再说了, 我要怎么找你, 谁知道你是不是你呢?”
江随舟动作一顿,抬起她下巴,仔细观察了一番她的脸色, 见她并没有多少埋怨,才稍稍放下心, 解释道:“我不是我不去找你,而是幻心境有所限制, 我无法直接定位到你的所在, 但是只要你出现, 我必然能够分辨出你。”
韩岁岁却没有说话。
江随舟思索了片刻,试探道:“是因为那个‘言瑶’?”
韩岁岁终于看他一眼。
江随舟便笑:“她是幻象, 套了个人皮壳子而已,你到我这个境界便会分辨的一清二楚, 我怎么会把它错认成你?”
在他看来, 这幻心境之中处处虚无而黑暗,连喧嚣与热闹都透着一股虚幻的味道,如镜中水月一般波动而模糊,唯有韩岁岁一人的灵魂明亮如星辰。
唯一的限制, 便是无法直接定位她的所在, 才让她方才受了伤。
但是无法定位,却非无法打破, 既然这幻心境如此“通得人心”,便让它也感受一把“心脏”被伤的滋味。
江随舟想到这里,潜藏的晦暗情绪方才微有好转。不久之前他在韩岁岁手上刻印,只是担心幻心境出现变动他来不及反应,以防万一罢了,却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有了这道法印,她所受的伤便会全部转移到他身上,而之前所受的伤则会直接由他身上的灵力所弥补,好转如初。
他摸了摸韩岁岁柔嫩的脸颊,道:“之前与你说幻心境最后的关卡是‘克心’,却不知晓它前面的关卡会如此……诡异,为什么会重新变一个‘你’出来?”
一个一眼就能够让人知晓并非是她本人的人。
韩岁岁声音沉闷:“这可能是针对我的,那是我的恐惧。”
她在这世上不过倚仗言瑶的身体,若非如此,她不过一缕游魂,过几日就散掉了。系统带她穿越,给死掉的她再一次活过来的机会,她确实很感激,但系统是有条件的,她不过是一桩交易的附属。
对生死的恐惧,大约是言瑶换人的第一重恐惧。
而江随舟,便是第二重。
他当时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呢?韩岁岁自问过许多次,而得到的答案无论如何都会有最开始的那场救命之恩,契机也好,令他动心的品质也好,都依赖于这次的救命之恩。
若是换一个人,一个更机敏、更强大的言瑶,他恐怕也会喜欢上别人。
还有他方才的回答。
他能够认出她,是因为修为足够高,而不是……“爱”。
人总是这样,一旦开始怀疑,便觉得什么都是虚假的——既然是因为修为高才能认出她,那若是幻心境的等级再高一些呢?若是他修为不够,那是否,这个“言瑶”便会永远地取代她?
这个猜测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韩岁岁面对江随舟的目光时,第一次有了逃避的情绪。
她是不是,也是偷了别人的人生呢?
昏暗的巷子里寂静无声,偶有旁边街道上的喧闹与嘈杂传入,却抵不过这样的暗色与安静,更止不住她脑海中纷乱不休的思绪。
突然,江随舟若有所思的声音传来:“你在担心自己被取代?”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仿佛穿越了万千如云似雾的纷乱思绪,直接炸响在韩岁岁的心里。她怔然抬头问:“什么?”
接下来的话却不用她继续问明,一个眼神,她便明了了江随舟的意思,然而人却仍似在雾中,大约是心底的恐惧并不那样容易便被消除,她竟然恍恍惚惚中想到:“是心有灵犀,还是因为他太过于敏锐呢?”
而江随舟看她只一霎又低下头去,便知晓她仍在钻牛角尖。
他轻声吐露出自己的秘密:“我自幼便习得了一门秘术,可以观人气运,而习至深处,也可以望见人的灵魂。”
韩岁岁渐渐震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涩声问道:“……所以,你早就知晓我是……‘借尸还魂’?”
江随舟无声望她,沉默处却尽是回声。
他轻轻摩挲着韩岁岁的头发,仿佛是无声的安慰,等待她慢慢接受这个讯息。
韩岁岁方才的抑郁心情被震飞了个彻底,挂在眼尾的泪光也不由得停住了。伤心、恐惧、震惊,今晚的情绪大起大落,直到此时,心情终于像是耗光了精力,最后躺平了事了。
她瘫倒在江随舟怀里,被他稳稳接住,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早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我可不如言瑶好看。”
江随舟笑笑,神色温柔,却又故意沉吟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颊,勉强道:“你更漂亮,倾国倾城。”
韩岁岁头也不抬地捉住他的手捏了回去,道:“信你才怪。”但莫名地,情绪却终于好了许多。
深嗅了一口江随舟身上的冷香,韩岁岁抬头道:“走吧,我们去破掉这个幻境。”
江随舟颔首,随着韩岁岁走入光亮热闹的大街时,眼角余光却向暗巷中一瞥,手中法诀蓝光一闪而逝,一团黑雾被打散,退到了暗巷深处。
劈碎
幻境以攻人心防为主要目的, 目前的种种,都是由入境之人心底最深处的痴、怨、憎、惧为依据所构建起来的。
直白一点说,便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进幻境之前江随舟就与韩岁岁说过的, 她也记得很牢。
在他们汇合之前,韩岁岁就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杀掉自己的心魔, 还是在害怕之事发生时仍然能够保持一个好的心境?
江随舟给的法子是让她不要逞强, 保命要紧,到时候他来解决。这一听就是要以力破之,可别的不说, 万一他俩各自陷在不同的幻境里怎么办呢?
当然了,韩岁岁并不知道江随舟暗地里给她身上带了多少保命的招式物件, 她只是单纯觉得,既然考验的是“心”, 用“力”来破总是怪怪的。
她暗戳戳想, 应试教育接受多了, 总是会下意识想解题的思路。不过从之前的经历来看,用力破之, 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韩岁岁便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看江随舟找阵眼, 开大招。
这一个小幻境的阵眼是在一个摊位上的木簪上,江随舟一拿到手,周围的行人便如雾气般消散了个彻底,街道上登时一个行人也没有了。
江随舟用灵力将簪子一折, 簪子上便爆发出了浓重的黑漆漆的雾气, 雾气散发出来,里面似是藏了不知道多少人的人脸, 哭泣、咒骂、求救,呼啸着想从雾气中脱身出来,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只能牢牢待在里面,不甘而愤恨。
韩岁岁熟练的捂住耳朵,躲到一边的屋檐下看着江随舟一道一道灵力砸在黑雾上,渐渐地将雾气砸了个干净,然后簪子咔嚓一折,断掉了。
场景骤然一暗,又转换到了下一处幻境之中。
起始地点总是不在一处,仍旧是那条夜色下的热闹大街,韩岁岁这次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找了一个卖小汤圆的摊子,要了一碗桂花酒酿小汤圆,凑到碗前闻了闻香气。
小汤圆看上去漂亮又可口,但是在幻境里面,谁也不知道入口的究竟是什么,于是江随舟耳提面命,只准她闻一闻看一看,不许她吃。
这是韩岁岁找到的第五个小吃摊子,前面还有六、七个首饰摊子,已经要把这幻境里的大街逛遍了。
韩岁岁默数了三十秒,果不其然便在余光瞥到了江随舟的身影。
她托腮看着他道:“我觉得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找到的阵眼都是假的,连现在这一幕都出不去。
江随舟颔首,道:“这些阵眼都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韩岁岁惊讶:“你知道?”
江随舟点头。
韩岁岁:“那你还这样乐此不疲?”说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含着一点笑意,上下打量他道:“你不会是逛上瘾来了吧?”
这句话明显是句戏谑之语,江随舟也不在意,没有威慑力地睨了她一眼,道:“这些阵眼里亦有规律存在,再来几次便可以找到真正的阵眼了。”
韩岁岁没什么意外,点了点头。
对她来说,这幻境自从遇到了江随舟开始便骤然失去了危险性,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城池,不知道举办着什么节日,欢乐而热闹。
只不过冥冥之中,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安,总觉得这不符合这幻境凶悍的名声。
江随舟察觉到她的心情,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必担心,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进入这个幻境之前,他曾经遍寻古籍记载,知晓出去之人虽然寥寥,却也并非没有,且能走出去的都是暴躁直爽之人,已力破之是最稳妥的法子。
思绪转过,他继续之前的法子,又是几次,终于在这条大街的尽头——城主府前发现了最终的阵眼。
这一次,城主府前冒出了浓重的黑雾,且这黑雾一旦劈净一些,便又会生成一些,重复不尽,似乎永远不会有批干净的时候。
韩岁岁也意识到了不对,凌空汇符,配合着江随舟的招式,试图趁雾气还没聚拢的时候将其打散。
但是却总是差一点。
韩岁岁顶着黑雾刮起的狂风大声问:“这次的阵眼是什么?”雾气没有附着,只是从城主府门口前面凭空出现,根本找不到可以打碎的实体。
阵眼总不至于是城主府吧?
江随舟眉头已然皱起,以他的灵力感知,竟也察觉不到究竟是什么,雾气似乎从那空间的一点凭空出现,但即使用上了空间法术,却仍然无法阻止黑雾的产生。
不过江随舟仍然是聪敏至极,他略一思索,便道:“这座府。”
韩岁岁听到他的话,便也不再留手,在江随舟压制黑雾产生的同时,凌空画了一道威力极其强大的符文,往城主府劈了下去。
城主府上有护城虚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在巨大的威力攻击之下碎成了一片废墟。
说来奇怪,这黑雾这样难以压制,但令其生成的城主府却像是豆腐,一劈就碎了。而在城主府被劈碎之后,黑雾也消失了。
就这么简单?韩岁岁惊讶的收回手,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刚要与江随舟说话,却见他眉头一皱立即闪现到她身边,但在他的手触及到她的身体之前,一切……又都不见了。
等她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处黑漆漆的棺材之中。
她变成了灵体的样子,轻松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向着地面上飘去。
而在坟墓之上,她看到上面写着:谢随之爱妻之墓。
隐患
谢随之, 这是谁?
她这是在哪里?
韩岁岁试着喊了一声系统,果然没有声音。也是,照刚才的场景, 幻境不像是被破除了的样子。
江随舟呢?
韩岁岁打量了一圈周围,天色昏暗, 原野上一大片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摆, 透出一股衰败又凄凉的景象来。
不像是她来过的地方。
这里好像已经不在第二幕的幻境中了,看来是进了第三幕幻境中。
她现在是以灵体的形式飘在空中,但是又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 很奇妙的感觉。
韩岁岁飘到底下棺材看了一眼,只是一具白骨, 身上一件黑色的玄服,看上去十分眼熟。
这是“她”的尸骨吗?
身体变作了枯骨, 所以她才会以灵体的形式飘荡在外面。
韩岁岁飘回地面上, 坐在墓碑旁边, 仔细思索谢随之是哪位,与她又有什么纠葛, 但她左思右想,始终没想起来谢随之是谁, 而且纠葛深到成了人家的“爱妻”。她没有, 原身言瑶的经历更简单,也没有这样的人。
想不出个所以然,韩岁岁便不想浪费时间了,手里掐了一个传讯的法诀, 打算先找到江随舟再说。但令她没想到的是, 身上的灵力用不出来一点,连一个最简单的传讯法诀都掐不出来。
她扭头看向地底, 再看向自己手中毫无变化的法诀——不会吧,鬼没法用法诀了?
她想起临行前掌门师父给的菩提子,忙去看储物袋,但这一看亦让她大吃一惊:储物袋呢?她身上的衣服原来也变作了棺材中尸骨身上的那件,一件黑色玄服,别说储物袋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得了,什么都没有了。
韩岁岁说一点失落沮丧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这里太过沉寂了,静到连一阵风过都有声音,总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危险。
再说了,坟墓里躺着的便是“她自己”,原本最大的威胁——鬼的威胁都没有了,韩岁岁更不害怕了。
她开始尝试离开,但尝试了半天,也只能在坟墓周围三百米活动,根本无法离尸骨太远。
幻境以人的忧惧憎恨为线勾勒场景,既然如此,那这一幕便该与此有关。难不成,是她太怕死了?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幕出现。
那要怎么破掉呢?
正当韩岁岁思索时,忽然感觉到这里的环境有了些许变化,风更大了些,而且有声音喧嚣起来,只一瞬,就让这片枯寂的坟地活泛了起来。但这样的变化也不过只有一瞬,便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黑色的大氅铺地,雍容而孤寂,发上簪了一支白玉簪,衬得人如霜雪,清雅而寂然。
他慢慢往这边走来,明明步幅并不大,但不过几息就走到了碑前。
等他走近时,韩岁岁才看清他的脸:江随舟!
但他的眸子里空洞而寂寥,似是什么都不曾入得眼中,眸子却又黑得太过,像是什么都想毁掉。他周身伴着并不明显的黑色雾气,与之前第二幕幻境中的雾气如出一辙,只不过在他身上出现,更添了一种恐怖的气势。
是江随舟,却又似乎不是江随舟了。
发生了什么?
韩岁岁飘到他身边,却被他身周的黑雾割出了条条血迹,凌迟一般的疼。
她大喊,江随舟听不见;她努力凑过去拍他肩膀,江随舟感受不到。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和江随舟隔在两个世界里。
江随舟并没有感知到韩岁岁的存在,事实上,他感受不到韩岁岁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清时间,久到韩岁岁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了一块墓碑。
他勾唇笑了一下,从储物袋里拿出几盘精致的点心放到墓前,自己对坐到碑前,仿佛对面之人还活着。
他静静看着碑前的点心,眼睛落在虚空中,没有了焦点。一会儿,他轻声道:“谢氏最近几代帝王勾心斗角,也到了覆灭之时。”
沉默一会儿,似是在等对面之人回应完,他又轻轻笑了一下,道:“我将玄天派的掌门骨鉴炼化了,但是中间出了一点岔子,那面镜子不受其制,我还得令想些法子。”
说着,他眼中有深重的暗红色一闪而过,随即身周黑雾暴躁起来,他将其压制下去,嘴角便涌出了一道血迹。
韩岁岁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却没有办法,继续听他疯魔一般自说自话。
江随舟用手指摸了一下嘴角血迹,看着上面的血迹沉默了一下,随即拿袖子仔细擦掉,道:“离洲据说有一处仙境,有死而复生之法,我去一趟,”
他看了几眼地上的点心,道:“你既然不爱吃,下次便换其他的。”
韩岁岁坐在墓碑旁边,无奈伸手碰了碰那几块点心,手从其中穿了过去。天地良心,点心还都是她爱吃的,只不过她现在碰不着。
江随舟继续道:“离洲太远,我若是赶不回来……”他顿了顿,伸手在棺材上下了一道禁制,“我应当是赶不回来了,若是我死在那里,你便随我一道烧了吧。”
他脸上有温柔笑意,眼中却仍然空洞至极,似是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戏,既不可能得到回应,也不可能得到她复生的希望。
他长长久久沉默下去。
而韩岁岁已经在他对面说了半天话。
经过这么半天,她大概已经知道了,谢随之就是江随舟,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改了个名字,但很显然 ,谢随之爱妻之墓就是她的墓。
幻境之中时间可以随时调到之前她刚穿越时,那自然也可以随意往后,调到她“死”之后。而且幻境之中的故事并不与现实世界完全相同,所以这里的谢氏才会取代云氏成为皇族。
她在很久之前就觉得江随舟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有发现究竟是什么,直到此时。
江随舟既然不姓江,而姓谢,那事情便很清楚了——谢氏当初覆灭,江随舟幸存下来,隐姓埋名到了江氏,更名为江随舟。
谢氏,恐怕就是云氏覆灭的。
现如今谢氏内乱,江随舟却不再有插手的意思,大约也是谢氏称帝很多年后了。
至于掌门骨鉴,听闻那是玄天派掌门的信物,可以号令玄天派的守山大阵与一应灵器,幻心境就属于其中。
不知道按江随舟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原来幻心境的第三幕,是他的忧惧。
幻心境,确实强大。
但韩岁岁的心却从刚开始的惊愕与疼惜,渐渐沉稳了下来。
她早就察觉江随舟不对劲,如今看他的情状,心里已有几分明悟。幻心境,最擅磨炼心境,江随舟既然藏着家族覆灭的深仇大恨,心境恐怕早有裂隙;之后幻境又令她身死,所以他不疯也疯掉了。
按照书中的记载,江随舟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已经有了心魔。无论是先前埋下的,还是幻境中才生成的,等到出去之后,都要把祛除心魔当做头等大事来做。
韩岁岁此刻无比庆幸,当初江随舟逼她通读了典籍,也无比庆幸,能够借这幻心境,得知了江随舟心底的忧惧与隐患。
韩岁岁忍着江随舟身周浓重的雾气,凑到他身旁,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道:“别担心,我们不会死在这的。”
初步
但是要怎么破掉这个幻境呢?
韩岁岁坐在墓碑旁边的坟茔上, 望着阴沉沉的天,思考对策。
这处幻境据传是以古时仙人的仙器碎片重新炼制而成的,所以才有这样强大的威力。无论是熔炼之前还是之后, 它原本都是拿来做炼心之用的。
修仙者求长生,修境界, 所经之事繁多, 时日漫长,不免会有心境不稳之时,所以便有了这种炼心的法器, 而这一个法器借助了仙器的碎片,所以更为强大。
只不过重新炼制后的时间也过了太久, 所以仙器的器灵意识有所恢复,对使用这个法器的修仙者极为苛责, 一旦炼心不成, 必会陨落其中, 这才被门派拿来当成脱离门派的最后关卡。
韩岁岁想着这个法器的来由,又想到江随舟的心魔, 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主意。
出不去是因为他们没有克服自己心境中的漏洞, 只是一味想着蛮力破境, 所以才会被困;而恰巧江随舟又有心魔要克服,苦于之前没有发现,一时之间又进了这最克制心魔的法器中……这听起来像个闭环一般的处境,可若是换一下想法呢?
若是能够帮江随舟在这法器中除了心魔, 岂不是一举两得?
韩岁岁越想眼睛越是发亮。
若是不用蛮力, 解开幻境的结,不就等于破除了心魔吗?
她忍不住以拳拍掌, 颊上带笑。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解开这幻境的结呢?
可恨这样简单的解法,她到现在才想到!都是之前太过信赖江随舟之故!韩岁岁恨恨想到,靠人不如靠己,她早就该动一动脑子的!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活物,甚至没有风,韩岁岁怀疑自己身处在一个时间静止了的容器中,被“密封”了起来,所以这里的时间流速显然也和外面不同。
她默数着时间,静静等着江随舟从那什么“离洲”回来。
而果然没过几日,江随舟便赤红着眼睛出现在了墓碑旁。
等他一出现,韩岁岁便按照之前想过的办法,回到了坟墓的棺材中,附身到了那具尸骨上,然后努力操纵着尸骨的身体,用手臂去敲棺材。在她的奋力一击之下,棺材板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咚”,声音并不大,但谁让这里这么安静呢?
虫草风声都没有,更不要提有人的声音了,所以这并不大的声音立刻吸引了江随舟的注意。
他原本还沉溺在寂寥与疯狂之中,他已经又独活了三百年,而这一次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又一次从阴骨林的破庙中醒来,这次却没有了韩岁岁,言瑶早已死去。他疑心自己仍然是在幻境之中,但无论他如何试图打破都无济于事,待到后来的试探,也毫无破绽。于是他不得不相信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
然而韩岁岁的消失不见令他绝望,他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离洲仙境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办法了。
在他的前半截生命里,覆灭云氏,为族人报仇是他的执念,但等到第二世轮回,他已经尝过了大仇得报的滋味,对这件事的渴望已经不再迫切,反而是韩岁岁——昙花一现却美好炽热的恋人,令他难以放下。
他们相伴的时日太短了,留下的记忆又太过美好,以至于江随舟时常出现错觉,以为她仍然活着,偶尔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本想,若下一次魂冢搜寻再不成功,他便尽快提升修为,撕裂这一处时空,去她的家乡找她。虽然这个方法听起来更是天方夜谭,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得到过又失去,真是世间最残忍痛苦之事。
江随舟想到最差的结果,眼中红魇又现,周身黑雾又浓重了一分。
但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却听到了坟墓下方传来的声音,江随舟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棺材旁边。他现在修为已经到了澄明上境,离因周境不过一步之遥,所以断然不会听错。
刚才就是这棺材发出了一道声音。
可这里是他炼制的一道密闭的法器中,除了她的尸骨,这里绝无其他。
江随舟心中有些怀疑,直接将棺材移了出来。
而在棺材中的韩岁岁暂时不知棺材的变化,她还在吭吭哧哧的敲第二下棺材,终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棺材敲响了!
而这一下,也终于让江随舟确信自己并非幻听。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棺材板便被掀飞了,露出了里面白色盈润的一具尸骨来。
确切来讲,这是言瑶的尸骨,而非韩岁岁的。
如果她没有“穿越”而来,他甚至连她存在的一丝痕迹都找不到,遑论尸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如此了。
江随舟心中刺痛,他紧紧抿了一下唇,苍白的唇色泛起一丝血色,又很快淡去。
韩岁岁达成了吸引江随舟注意的初步目的,从尸骨里飘了出来,围着江随舟转了几圈。尸骨已经活了,就说明这人可能没有死透,抑或者有灵体存在,总而言之还是有救的,得先让江随舟别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其实她不久之前终于想明白了,这幻境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它不仅以人心底的恐惧、嫉恨、阴暗为材塑造场景,它还以不同修者的修为为底进行塑造,越是修为强大的人,这幻境维持地就越好。像江随舟,他的修为比她高得多,所以这幻境也就比她当时的幻境更稳固、更真实。
而最可怕的是,既然已经窥见了人心,那为何非要以忧惧为目标呢?爱才是最恐怖的构筑地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之间的转换已经被这幻境的器灵玩到了极致,只凭蛮力,又怎么能打破呢?
江随舟之前非要以蛮力破境,不知道是提前知晓了这幻境的恐怖之处,想要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推衍出了错误的破境方法,被误导入了泥潭?但无论如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只能往前走,没有退路了。
让江随舟先意识到这尸骨并非全然的尸骨,“死”非“死”,“活”才能“活”。
疯
江随舟将这具萦白的尸骨取出来, 静静盯着它的变化。
这是言瑶的尸骨,并不是岁岁的。他将这具尸骨从阴骨林捡回来,将它作为思念的寄托, 却从来不会将它错认。
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呢?连他都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些年来这具尸骨都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会突然之间又起变化呢?
他眼眸幽深, 历数着可能的仇家,但又一个一个排除。
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复活的法子,他强抢也好、交易也罢, 确实树了不少敌人,但他们只知道他要复活一人, 却并不知道他想要复活的是谁,也更不知道这个被藏在法器中的坟墓。
他有些头疼, 眼眸中黑红之色闪过, 一个念头便浮了上来:既然不知道是谁做的这样拙劣的把戏, 不如就把他们都杀了。
掌心里渐渐凝成黑色的火焰,但就在这时, 这具尸骨却突然又动了一下。
这一下可谓石破天惊,瞬间就让江随舟停住的动作, 他死死盯着那具尸骨, 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可能性,有人在远程操纵这具尸骨,抑或是有一些透明的法器在作怪,总不至于是这具尸骨又活了过来……
江随舟笑着将手中的黑色火焰打在了尸骨上, 这火焰是他晋升澄明上阶的时候炼化的, 所烧之处一切邪祟都无法隐形。若是有人用法术暗地里操控,这火焰也可以反噬到那人身上, 到时候,便也请他尝一尝这火焰的滋味。
但奇怪的是,当他把这萦白的尸骨都烧黑了一层,那所谓的法器或是操纵都没有显出行来。于是江随舟便打开了望气之术,打算看一眼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但没想到,这一下却将他彻底惊住了!
那个蹲在尸体旁边的女孩子,不是岁岁又是谁?!
韩岁岁正在吭哧吭哧抬那具尸骨的手指,她知道江随舟心思太深,担心他想多,反而放弃了看上去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她还活着,不得不用这样最笨的法子。
只要江随舟能够意识到尸体有异,以他的脑子,总会查清楚他猜测的其他可能都是假的,到时候就可以发现这个世界的漏洞:一个已经死去了多少年的尸体还能动,而且不是任何法术或阴谋的结果,那除了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还能如何解释呢?
江随舟之所以疯成这样,还不是把这个世界当作了真实的?
于是,就当韩岁岁以为这是一项长期艰苦的工作时,江随舟却变化了神色,突然启唇叫出了一个名字:“岁岁。”
这周遭十分寂静,就连刚才那道火焰的燃烧都没有发出一丁半点的声音,于是江随舟这一道轻轻的声音立即便传到了韩岁岁耳中。
韩岁岁以为听错了,她顿了一下,便又去抬那个手指。不可能的,江随舟根本就看不到她。
但等到这声音又来了一次,她不得不信了,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去看江随舟,却见他正在盯着她看,那表情堪称平静,却十分笃定的样子。
韩岁岁:???
为了方便用力去抬手指,她正蹲在那尸骨下首,如果江随舟只是盯着那尸骨的手指看,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她蹲的地方。
韩岁岁在他眼前挥一挥手,江随舟却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样,想要去抓她的手,却扑了个空。他的脸色立即恢复了方才的平静乃至冷淡,但韩岁岁却觉得周遭的气势更恐怖了些,无端让人觉得压抑至极。
这样的环境下,韩岁岁有点受不了这样对望着却不说话的氛围,开口好奇问道:“你能看到我了?”
江随舟抿唇,然后点了点头。
他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这里却是一片荒地,法器中的时空被他设置成了近乎静止的封闭,看似正常,却只会循环即将黄昏的这半个时辰。这里连小虫都没有,寂静而又停滞,若是韩岁岁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以她爱热闹的性子,这三百年不亚于一场酷刑。
找不到人时,他惋惜、回忆,却也痛恨,希望给韩岁岁一点惩罚,也让她尝一尝这样孤独痛苦的滋味,但当他想到韩岁岁真的这样过了三百年时,他却有些近乎窒息,以至于当韩岁岁回答“没有”的时候,他耳边都像是膨胀开了一层幻境,连声音都听不清楚。
韩岁岁怀疑江随舟已经被这幻境逼疯了,她说了好几声“没有”,但江随舟却像是听不到似的,连眼神都有些涣散,她只好飘过去,凑在江随舟耳边大声说:“没有,我刚醒过来不久,这里还是在那片幻境里啊!”
她甚至想晃一晃江随舟的脑袋。
江随舟的手从韩岁岁的身体里穿过,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从韩岁岁的“灵魂”里穿过,他又抿了下唇,眸中开始聚集起风暴,愤怒和怒意纷涌,却又同时夹杂着茫然和委屈。
既然相遇,又为什么要让他们分开!
既然分开了,又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见到了,却又无法触及!!
岁岁她,究竟是确实存在,还是我的幻觉?
江随舟收回手指,看着自己手掌上遍布的痕迹,心潮起伏。
他是知道自己的心魇的,心魇因仇恨而起,本应在云氏覆灭之时随着这个肮脏的姓氏一同消散,但事实上却刚好相反,心魇短暂的消散掉,却又重新生成,而且比之前更为强大。就像一个永远摆脱不了的暗疮,一念生,半生却不能灭。
他这时才恍然想到,心魇本就是堕入魔道的前兆,万年来极少有人能摆脱这样堕魔的转变,古籍记载也唯有将心魇控制住的人。一入魔道,便没有回头路了,这便是世家大族乃至所有修者见入魔者都要将其灭之的原因。
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韩岁岁见江随舟大半天没有反应,便伸手去晃他的眼睛,却见他眸中黑红之色不断涌现,她顿时知道这是他心魇发作的表现。韩岁岁暗自心惊,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大声喊他“醒一醒”。
过了一小会儿,她已经开始要动歪脑筋的时候,却听到江随舟蓦地笑了一声,这声音沉沉的,比起笑,更像是一声冷哼。与其同时,他眸中蓝色更盛,然后用法刃从掌心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顿时奔涌而出,但江随舟毫不在意,而是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个黑色的玉珠,将血抹了上去。
韩岁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本能觉得江随舟的状态不对,想要阻止,但江随舟动作又快又突兀,等她反应过来时,血已经完全渗到了珠子里,珠子开始迸发出极大的力量来,江随舟的头发被风吹散,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又夹杂着不顾一切的狠绝。
她顶着狂风去揪江随舟的领子:“你现在怎么这么疯了,快停下!”
但正如江随舟碰不到韩岁岁一样,韩岁岁也碰不到江随舟,她的喊声也只是徒劳,江随舟完全不听,只是死死盯着她的身影,启唇:“这是我的魂珠,用我的血开启,便可以强行容纳他人的灵魂。”
他抬手,手指从韩岁岁的发间穿过,仿佛情人间的轻抚,他笑道:“我从炼化这颗魂珠的时候就在想,若是哪天将你复活了,便将我们的灵魂永远捆绑在一起,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前半生为仇恨,挣扎求生;后半生却又为了情爱,朝夕折磨。仔细想想,便只有刚刚重活的时候,复仇有路可循,情爱未受分离之苦,那样短暂且快乐的时光,便像是上天给他无尽痛苦的人生唯一的一点慰藉。
这一生总是求而不得,他实在受够了这滋味。
“若是法术开启之后失败,魂珠便会碎裂,到时候,即使你是我的幻觉也无妨……”
韩岁岁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终于意识到幻境的可怖,这不是她与江随舟分开的第几个时辰,而是江随舟独自一人在幻境里绝望了不知多少岁月。
她一时有些心酸,摸了摸江随舟的脸颊。
这是一个无声的接受姿态,江随舟强撑着术法,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魂珠没有任何变化。
但与其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阻挡,仿佛有什么力量一直在抗衡魂珠的力量。
他便毫不犹豫地凝成法刃,往心口上刺去,随即将心头血也抹在了魂珠上。骤然间,魂珠光芒大盛,从纯粹的黑暗一下子变作了黑红之色相间的模样,黑色与红色相互流转,变作了一个符咒的图案,紧接着,韩岁岁就感到自己被吸进了魂珠之中,接下来的事便全然不知了。
而这时,天地之间力量破碎,这片立着坟墓的法器被打碎,连同周围的环境都一起退变成了纯白之色。
江随舟掌心里的魂珠也消失不见,只静静躺着一个韩岁岁。他若有所思的抬头,已然心有明悟,随后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将韩岁岁抱了起来。
“幻心境,确实名不虚传。”
出
魂珠是澄明上阶才可以修炼的, 江随舟是在幻境之中修炼到这个境界,魂珠自然也是幻境的产物。虚假之物,怎么能容纳进一个真正的灵魂呢?
若是容纳, 必然是失败的。
但江随舟的灵魂力量又十分强盛,当他不顾一切, 强行将韩岁岁的灵魂往魂珠里面拽的时候, 也就是在与幻境的器灵作抗争。
没有这枚魂珠时,器灵无处可见、无处可找,但有了这枚魂珠再行角力, 便等于是找到了一个与器灵相争的载体——一个机会,当江随舟不顾一切将韩岁岁的灵魂容纳进魂珠的那一刻, 他心头便有所明悟了。
魂珠便就此消散了,他切割出去的灵魂再次回到了本体, 而韩岁岁也已经好好地回来。
江随舟抱着人, 将自己的脸贴到了昏睡着的女孩儿的颊上, 温暖的触感仿佛直接延伸到了心头。到此时,那种几百年的空虚与孤独才终于被怀中这具暖暖的身体所填补。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 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抬起头来。多亏了岁岁给他示警,才让他发现了这幻境的漏洞。过去三百年, 在幻境之中浑浑噩噩的渡过, 他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到种种不合理之处吗?并不是,但那都被心中越发疯狂的魇魔扰乱了神智。
幻心境,确实是最擅长寻找人心魔的地方。
他的心魇越来越严重,这几百年间不断吞噬着他的痛苦一步一步壮大, 若是此刻就出了幻境, 踏出去的时候很可能会直接堕魔,如果不趁这个时候将心魇压制, 恐怕出去仍然是死路一条。
他的眼眸望向虚空,蓝色的光晕在眸中扩大,很快就找到了器灵所在。
“你同我做一笔交易,事成之后,我给你一块仙器碎片。”如果不是时间有限,直接将器灵炼化才是他的选择。但现在心魇力量壮大,他能够这样清醒理智的时候不多,所以必须要抉择。
————————
韩岁岁醒过来时,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窗台上有阳光透进来,在窗台的彩色小花上落下一片明媚的光,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上州城的小院里。
但房间里的装饰摆放都不是当初的房间,舒适又雅致,她从来没有见过。
她刚要起身去探查情况,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地方,江随舟现在的情况又是如何,这幻境破除起来确实并不容易,但江随舟已经发现了不对,她的状态看上去也恢复了正常,接下来再商量一番,除掉心魇、破掉幻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然而她到了门口,却发现院子里坐着一个令她熟悉又惊喜的人:“大师兄?”
坐着的人正是云清。
他穿着一身黑袍,坐在石桌前闭目养神,见她醒来,也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韩岁岁走过去,惊讶问道:“大师兄,你也进了幻境吗?”
云清神色一顿,却道:“这已经是幻境之外了,小师妹,恭喜你成功闯过幻境。”
韩岁岁惊讶:“没有啊,”她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江随舟被风高高扬起的头发,还有眼眸中渐渐扩散的蓝色光影,他们不是还没有闯过那一关吗?
她立即想到了什么,问道:“江随舟呢?”
云清摇了摇头,凝重道:“他还没有出来。三日前你出来就昏迷在地,师父和众位长老都来不及询问你,而按照规矩,当你踏出幻境的那一刻就不再是玄天派的人了,所以师父就命我将你好好安置在山下。”他旋即有些迟疑,问道:“小师妹,你还要继续等他吗?”
韩岁岁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江随舟的心魇和他最后渐渐涣散的眼神,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跳动。
但她毕竟不是刚来这个世界的她了,现在江随舟并没有死讯传来,这便是最好的消息。好一会儿,她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云清目光坚定道:“我再等他一段时日。”
云清看着她道:“师兄也劝不动你,若有难处,你知道如何给师兄传讯。”
韩岁岁知道云清能送她过来并且照护她,便是还承认这份同门的情谊,她十分感谢云清的举动,向他行了一礼,道:“师兄放心,我不会逞强的。”
告别了云清,韩岁岁稍微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和储物袋,便掩上门随意设了一道防御阵法,就去玄天派山门处等着了。
日光正好,她找了一卷中洲史册,沐浴着阳光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系统久没有和韩岁岁说过话了,去山门的一路上就一直揪着韩岁岁说话:“岁岁,你在幻境里怎么样?凶不凶险?”
韩岁岁分心回答它:“还好,不算凶险,只不过幻境待久了便很容易分不清现实与幻境,若不是有你在耳边聒噪,我看到大师兄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幻境之中呢。”
系统:“那江随舟?”
韩岁岁道:“他会没事的。”
系统在韩岁岁意识中识趣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了。它以为是韩岁岁自欺欺人的安慰,却不知道,韩岁岁确实是有一些把握的。
她在昏迷之际有感受到幻境的坍塌,而江随舟一向机敏,不可能意识不到那里是幻境,再加上,她知晓自己并未达到突破幻境通关的资格,之所以能够出来幻境,必然是因为江随舟做了什么。
她唯一担心的,便是江随舟太过损耗自身,还有他身上的心魇,若是不处理,被守幻境的长老发现,恐怕便是一场恶战。
而之前她受师父师兄的考验,钻护山大阵的漏洞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守在山脚下,方便她混进去帮忙。
这样想着,韩岁岁的心慢慢定下来,真的开始聚精会神看起了世家混战的历史。
而另一边的江随舟呢,他正在借幻心境塑造的心魔场景,慢慢消磨抑制自己的心魇。
坍塌的大殿中,夜色空茫,如水一般映照在废墟上,照亮了上面黑沉沉的血迹。他躲在废墟之下,被父亲和兄长护在身后,听着父亲质问云氏老祖:“我谢氏从无二心,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云氏老祖笑道:“为何一定要杀有异心之人呢?你谢氏经年累世的修士大族,宝物不计胜数,难道还不能引动其他世家的心思吗?”
云氏老祖身后的沈氏族长施了一礼,歉疚道:“谢兄,实在对不住,沈氏与云氏有约,臣服于云氏,不得有违逆,今日之举,实属迫不得已,望谢兄莫要怪罪。”
他身旁还站着封氏的族长,一言不发,但态度十分坚定。
江随舟听到父亲冷哼一声,似是在嗤笑沈氏的虚仁假义,又似是在嗤封氏识人不明,道:“既然是走狗,便不要在这叫了。”他剑锋指向云氏老祖,道:“我谢氏千年氏族,岂容你们这群小人在此放肆,有我谢氏祖先庇佑,定要叫你们有来无回!”
说着便提剑冲了上去。
他兄长也跟着父亲提剑冲了上去。
法术光芒闪过,巨大的法爆声响起,谢氏祖宅被夷为了平地。从那之后,江随舟就生了心魇。
云氏、封氏、沈氏,他都要一个不拉的铲除。
在这幻境之中,江随舟从无数次晕倒,然后又无数次冲出去,看到兄长被封氏一剑穿心,鲜血一滴一滴的垂落,看到父亲拖着伤重的身体,不敌几大世家联手的凄惨与绝决。他的力量从幼年逐渐成长,从被刺穿心口,到能够渐渐还手,再到将沈氏、封氏的族长击败,最后到杀掉云氏老祖。
他的修为一步步精进,终于从幼年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幻境中走出来。
若是以时间来算,他在这幻境里过了又近百年了。
幻心境确实是打磨心境的好地方,这一幕幻境的破碎,令他不仅压制住了心魇,还得到了修为上的增进。
但心魇终究难以彻底祛除,所以江随舟并未做停留,而是一步跨出了幻心境,他淡漠的声音响起:“仙器碎片出去便给你。”旋即身影便消失在了幻境中。
新途
韩岁岁一直等待的打斗之声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反而是一身清雅缓缓走出山门的江随舟。
韩岁岁:“欸?”
江随舟摸了摸韩岁岁的头,心情很好的样子。
“走吧,先找个地方安置, 随后我们再商量一下事情。”江随舟道。
“大师兄给安排了一处小院,就在附近。”韩岁岁说道。
江随舟听到云清的名字, 眸色深了一点,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但又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我们过去吧。”
小院离得很近, 穿过热闹的坊市便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前。玄天派在山腰处有一座热闹的修仙城镇,而到了山脚下, 则以凡人居多,地势也相对平坦广阔, 多的是前来寻找修仙机缘的富贵人家, 这么一处小院完全不扎眼, 又胜在幽静,若是一直居住在此处, 想来也会十分快乐。
江随舟一眼便瞧出了云清的打算——大约是希望他们还能长住在玄天派附近,他没有与韩岁岁提起, 而是叫住韩岁岁, 在路过坊市时买了一些食材和厨具,回到小院后下厨做了一餐饭。
韩岁岁不好意思干看着,便在一旁打打下手,摘一摘菜叶, 舀几勺水,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挤在江随舟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起幻境里的事。
“我当时一看那个天色和那个棺材, 心都凉了半截儿,最要紧的是,你根本看不到我都,一下子就穿过去了,魂魄离体还能开灵视看到呢,那样就纯粹变成个阿飘了。”
一个说客,两个听众。江随舟含笑听着,偶尔忙里偷闲瞥一眼韩岁岁眉飞色舞的模样,亦不时颔首赞几句韩岁岁的机敏睿智;系统就热闹多了,一直不听地回应:“然后呢?然后呢?”
就这样一直说到了饭菜上桌,韩岁岁终于说得差不多了,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关是闯过来了,却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
江随舟分给韩岁岁一双筷子,道:“你先尝一尝我做的这条清蒸哙鱼,我在幻境里钓了好些年,却都没来得及吃,实在遗憾。”
韩岁岁被这一打岔,思路立即转到了别的上面:“你快说说,我出来之后你在里面又经历了什么?”
不用问她也能够感受得到,江随舟这一次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温和了许多,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慈祥?以前他可不爱这么频繁地摸她脑袋的。
说不准是在里面过了好些年呢。
她咬了一筷子哙鱼,唔,好好吃啊。
江随舟心里千翻百转,还是不想把韩岁岁扯进他的陈年旧怨中,缓缓道:“没什么,只是回到我少年时,回溯了一番师父的训诫与教导,”他笑了笑,仿佛那段时光温情而遗憾,“他有好些话,我都忘记了。”
韩岁岁想到自己的便宜师父,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她知道江随舟有痛苦的过往,不然也不会生出心魇这么强大而偏执的魔障来,温暖的情谊向来能够予人慰藉,他如今能够这般平和,那段回溯的时光应该是十分珍贵的。
她没有打断,而是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与他碰了碰茶杯道:“去日不可追,来日尚可期,从今天起,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啦!祝我们来日都能够称心如意!我以茶代酒,干啦!”说完便爽快地干掉了一杯茶。
江随舟千般思量,也被她这洒脱可爱的一番话暖了暖,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来,虚虚敬了她一下,也干掉了这杯茶:“我们都会称心如意的。”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十分惬意,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随舟都记得这天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韩岁岁鬓发上她明亮的笑容。
也是从这一天起,他们开始心照不宣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他们没有在那个小院里住下,而是打扮成了四处游历的小夫妻,飘摇不定地四处乱逛。偶尔这里喜欢,便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待倦了,就又上路,换一处别的地方。
这个世界很大,除了云氏治下的中洲,还有门派世家林立的东洲、苦寒荒原的刺洲,以及被一片山海屏障隔开的西洲。中洲各地在地图上已经大概有了许多记载,韩岁岁点了几个一直很想去的地方,与江随舟一起去逛了逛,便着手准备渡海去东洲。
云清的院子韩岁岁并没有特意还回去,而是时不时就找人送些东西过去,自己逛街时瞧上的合心意的簪子玉佩、吃到的各地的风味小吃,还有学习术法典籍时折腾出来的有点用处的法器,都零零散散地不时往那寄,仿佛将那里当做了一个快递中转站。
并不频繁,只是告诉云清和师父,自己过得很好,活蹦乱跳。
江随舟的境界已经足够高,整个中洲都没有几个澄明境,而他在幻境里更是修到了澄明上阶,虽然幻境是虚假的,但瞧他的样子,却有些熟门熟路,从不为修为发愁的样子。而境界足够高,在世上游历时便多了许多底气和从容,即使遇到了险境,也总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相较于他的不紧不慢,韩岁岁却忙了许多——她极其迫切的希望提升自己的修为。她这样紧迫的心情,大多来源于对江随舟心魇的担忧,越是翻阅术法古籍,越是担忧心魇的发作。
她知道江随舟私下里一直都有些布置,他每次写信抑或是与人见面,也从来不避讳她,所以韩岁岁也知道他真正的心魔是什么。
而她每日看书、修行,遍历山河,在红尘俗世里打磨自己的功法和心智,也是为着这一场避不开的恶斗作准备。至于系统发布的任务,收集环境数据抑或是采集珍惜样本,她早已越来越得心应手,不用放在心上惴惴不安,而是顺手就给做了。
这几年过去,系统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她开通了论坛功能,不时在上面与人交换一些物品。靠着这一项以物易物赚下来的积分,也足够她将系统买下来,不用再作任务系统了。
而没有了这一个桎梏,系统更加放飞自我了,刷动漫番剧成了它最大的爱好。
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韩岁岁知道,她的头顶上还悬着一柄利剑。
是江随舟不知道何时就会发作的心魇,也是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底色。
所以韩岁岁并不敢松懈,而江随舟也从不阻止,这是一种十分矛盾却又和谐的状态。
在去往东洲的大船上,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海面上波涛翻滚,天地之间一片寒冷肃杀。大船稳稳向前行驶着,仔细望去,船身上覆着一层青绿色的淡光,大雪飘落在上面,触之便融化了。
船身十分庞大,上有五层楼,盖因去往东洲的大船三年才有一趟往返,所以这船上的人并不少。
韩岁岁与江随舟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朝着海面的窗户大开着,冷风不断吹进来,屋子里却暖融融的。
江随舟坐在窗边,手里执着一卷书看着,天色灰白,他的容色却仍然温润濯然,韩岁岁刚看完了书伸懒腰,抬头便看到了这样一幕,登时便绕过了榻上的小案,凑过去钻到了他怀里。
江随舟低头轻轻睨她一眼,空着的手捏了捏她作乱的手,便顺手将她拢在了怀里。
韩岁岁听着船上的热闹动静,问道:“云氏这条船耗费了这么多灵力,赚得回本吗?”虽说船上有不少旅客,其中不乏豪门世家,但这防护罩日夜都要开着,一开便是三个月,少说也要耗掉小半个小型的灵石矿,就他们交的这点旅费,真能回本?
江随舟答道:“自然不能。”
而这显然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韩岁岁反过来捏了捏他的手心,便听到某人继续答道:“旅客只是捎带,重要的是与东洲的联系,只能握在云氏手里。”
韩岁岁脑筋转得飞快,她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东洲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令云氏不得不防?”
江随舟轻轻颔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窗外冰天雪地里的一片肃杀,道:“是一件云氏至今没有找到的东西。”
而他恰好知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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