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长跪床阶下,怔怔流着眼泪,萧瑜安静睡着,好像睡卧着的白玉观音,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瑜,他注定不是她生命中能留住的人。
“殿下一路走好。”
冬儿为他理好垂落额前的一缕散发,一滴热泪落在他眼角的那颗红痣上。
“其实您活着也是受苦,如今走了,下辈子一定要照料好自己,不要这样辛苦过活。”
“只是后悔没告诉您,奴婢不在乎您受过什么刑罚,奴婢虽然不配,却用心喜欢过殿下。”
冬儿头枕在萧瑜的手上,流干自己最后一滴泪,夹棍在他手上留下的伤痕不知何时已经褪散,白净细嫩的手,却没有丝毫温度。
“如若奴婢能活下来,奴婢去求陛下,让陛下好好安葬您。”
她做出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承诺。
冬儿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夜的那个长梦,她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还有一些未尽的情思,串成怎么都剪不断的红线,好像有什么东西是注定的一般紧紧相连。
本欲起身去叫人来敛萧瑜的尸身,冬儿却感到手上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量,犹如雨前维霰,春泥萌芽。
刹那间,好似昨夜的那个血泪浸润的长梦瞬息复苏,与前几日和萧瑜相处的点滴记忆重叠,山棱欲崩,藏海将竭。
冬儿觉得好似穿梭前生后世,头痛欲裂,难道是天太冷,她哭了太久的原因?
恍惚迷茫之间,她好像看到自己胸前插着一柄长剑,血雾弥漫,剧痛让她睁不开眼睛,身子倒是软绵绵的,将欲长睡。
这还是昨夜的梦,一个她死掉,萧瑜夺得帝位的梦。
那是寒冬之后,她和萧瑜死里逃生离开了皇宫,隐居京郊,过着普通农家的生活。
萧瑜忙着自己的事,不喜欢和她讲话,两人同居一屋檐,两心孤相隔。
冬儿只是知道他心中还有天下和仇恨,担心他深夜归来,带回一身伤痕。
他的仇人寻来,一场死斗,以冬儿舍身挡下一剑为脚注。
她的穴被纷纷雪花覆盖,像是在寒冰中开出片朵红花。
原来死是这样的痛,身上好冷,比昨夜的梦境更清晰真实。
好想再看萧瑜一眼,好想自己的家人和姐妹们。
难道这就是死的感觉?
不知是倒在谁的怀里,不知是谁的眼泪落在她的颈间。
未来的萧瑜会穿上一身黑金龙袍,十二旒冠,一步一步的踏上金霄殿下二百六十八级殿阶,他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
冬儿就觉得足够了。
“冬儿……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弥留之际,她看到萧瑜在宫殿里,梦魇之后叫着她的名字。
原来他长些年岁后是这个模样,脸上多了棱角,眼神却还是那么的冷,眼中装不下她,也装不下别人,像是那种绝不会对人放下戒心的狼的眼神。
这明明是一场梦,怎么痛和情都如此真实。
是不是老天在告诉她,萧瑜活着或是死去,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一厢情愿。
“殿下,去侍奉您养伤,我不后悔。”
这是冬儿最后说出的话,她说她不后悔。
*
风声连夜,霜气逼人,萧瑜从梦中惊醒,起身时手里握着一柄剑,剑鞘末端处刻着一个“悔”字。
他的拇指停在刻痕处,像是摸到了尖刺一样骤停。
四下无人,他叫住了前来查看的侍臣,不让他们上前,把剑掷回鞘中。
这些年腥风血雨走来,他时常难以安眠,若不枕剑,便不得入眠。
新皇登基,所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今日是他即位朝仪的日子,灰蒙蒙的天光漏进殿中,晨雾尚浓,只有殿中簌簌烧着的香炉有几分暖气。
萧瑜盯着那些攀升的青烟,一双狭长的凤眼,映着经年的多疑和猜忌。
怎么又梦到了她?
他命人去查那香炉,今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亲信进殿求见,撤下了香炉,禀告了萧瑜要他调查的事。
“陛下,幽州传回消息,紫烟山三年前端阳时节暴雨,雷暴催山,山崩石裂,紫烟山如今都是碎石泥流,不曾寻得陛下所说的坟冢,也不曾寻得一片杏林,还望陛下恕罪。”
“竟然还有这样的奇事,有趣。”
他命众人退下,仰躺床上,犹记得受宫刑后那个冬天,他躺在床上足三个月余……
又是冬天啊,很快就要入冬了。
再过数个时辰,他就要登基成为中原天子,复仇十载,只是如今竟无一人能和他共享今日的喜悦。
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忽然摸到了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
那种触感是……那是女子的手?
这怎么可能?
萧瑜像是受惊的猫一般骤然起身。
想来是他多年孤身一人有了癔症,睁开眼睛,身边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殿下……殿下?”
温润的触感没有消失,似乎……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畔呢喃着,时而灵动活泼,时而娇羞嗔怒,可是不论怎么听,都是那种已死之人冥冥的眷恋。
心中无念,却动情思。
萧瑜的眼角好像湿润了,却没有流泪。
头好痛,比冬儿死的那天心肠断碎还要痛。
他说不清楚,难道这是那些旧党余孽使的阴谋诡计?是药物?还是什么幻术?
萧瑜尝试着再次闭上眼睛,可是再睁眼时,他已不在紫宸殿中,这里,这里是——
他一抬眼便见一旁破旧的残案上的梅花烛台,眼角的红痣如他的的心脏一般受惊抽动。
这里是宜兰园?
不可能!
十七岁那年,他被四皇子一派陷害谋逆,又遇母亲梅妃失宠,被太子和五皇子命人施了宫刑,囚禁宜兰园中,后侥幸活命,逃出皇宫,决心复仇登上皇位。
若这是真的,那,那她——
萧瑜看向自己手心温热的地方,轻弱的呼吸吹拂着他的指节。
那是一张娟秀的面容,枕在他的掌心中,眉间略带愁容,只是因刚流过泪,眼角红肿。
他想起自己曾经踏过的血路,想起被他埋葬在深深岁月里,为自己挡下穿心一剑的那个小姑娘。
当年受过宫刑之后,萧瑜就换了性情,不喜欢笑,也不喜欢轻易相信人和事,即便是亲眼所见,即便是亲耳所听,他都会抱有怀疑。
但是看着眼前之人,他第一次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好像那颗死去多年的心活过来了。
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她的身体,萧瑜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他不是做梦吧?还是他死在了登基前,梦里找到了这个让自己日夜思念,每每想起就悔恨不已的人。
怎么这么瘦?她的鬓角是这样梳的?她右耳侧有一处胎记吗?
萧瑜抿着唇角,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可是却克制不住用自己的双手去捧起她的面颊。
细腻如玉,隐着冬日的清冷和和少女的体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他回去了?还是重来一世?
萧瑜下意识探向自己的下腹,那里没有触目惊心的伤疤。
他回来了,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恰在此时,冬儿从惊梦中回过神来,她的眉梢拧紧,随后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眼含隐隐泪光,注视着她的萧瑜。
冬儿吓坏了,她还以为萧瑜死了,自己还做着什么感天动地的迷梦。
这下可糟了,又要挨骂了,说不定他会用这个理由把自己赶走。
本想要跪下请罪,他的手却忽然变得十分有力,将她拉向床榻。
太糟了,冬儿心想。
原来他的力气也长进了,自己这下子没办法强迫萧瑜吃饭了。
“对不起,殿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当您刚才,当您刚才睡着了……”
“冬儿,真的是你吗?”她被拉到近身处,轻浅的呼吸声扑在萧瑜的颈间。
“啊?殿下,您记得奴婢的名字啊……”
冬儿被他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便很开心,自己无意间示意了他好些回,他可算是明白了要叫自己的名字。
差点以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呢。
“记得,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呢?”
宛如脱胎换骨,重获新生,萧瑜说话都还不能连利。
“你坐下,坐这里。”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轻浮急躁,萧瑜放开冬儿,让她坐在床边,只是却不忍心放开她的手。
略有些磨起白边的棉袖摩擦着他的手背,揉搓着心底千丝万缕的柔情。
身边清丽娇憨的小姑娘侧坐身边,目光却怯怯窥望着他,像是一只温顺又警惕怕人的小兔子,这是他要守护好的无价之宝。
萧瑜都不敢喘息,生怕眼前之人是幻象中的虚影,生怕自己的呼吸略沉重一些,就让她化作光影片羽飞散而去。
好像他的心口也插了一柄剑搅动着,痛得肝肠寸断。
“殿下怎么了呀?”
冬儿小声问,“奴婢给您倒点水喝吗?”
难不成萧瑜把自己气傻了?这种病自己可治不了。
他静静望着冬儿,灵动的面容说着一字一句鲜活的话,是她,不会有错的。
这不是一场幻梦。
“不,我不渴,你坐着就好。”
冬儿又问:“那,您是手冷吗?要不要奴婢帮您用热巾子捂一捂?”
她低头看了看被他紧握的手,红着脸小声说。
“不要!”
萧瑜难掩心中的急切,一不小心就喊出了口,他知道在冬儿面前自己无需任何伪装和掩饰。
“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一步也不要离开。”
“那,那奴婢的手……”冬儿面色绯红,“有点……有点热了,可以先放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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