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落玉堂苔
在座众人知道萧瑜身份的不过寥寥, 住持只当萧瑜是萧琳的一位门客谋士,加之对梅妃和萧瑜心中有恨,便在萧琳面前这样污蔑, 却哪里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传闻中的九殿下呢。
“你胡说什么?”
萧瑜眉色冷冽,厉声质问道, 声音虽然不大, 却如寒冬入骨的风, 打得人骨缝子里咯咯作响,就连一旁的冬儿也被他吓住,担忧地望着他。
萧琳向冬儿递了个眼神, 让她带着萧瑜出去。
“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萧瑜眼尾绽着血红,盯着那住持沉了脸说道:“你嘴巴里最好不要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话来, 不然, 我当即送你去见佛祖。”
冬儿去拉他的手,却觉得萧瑜的手如同害病了一样冷,她不是梅音,也不是二殿下, 甚至连成碧都比不得, 她什么也帮不到萧瑜。
*
寺门早已关闭了,院内上了薄灯, 僧侣们磕头诵经的声音嗡嗡闹闹, 听得人十分煎熬,冬儿怀着自己的心事跟在萧瑜身后, 却忽然撞进了他怀中。
“唔,殿下……你心情好些了吗?”
萧瑜并没有说话, 抬起手臂环抱住了冬儿。
“我没事,让冬儿担心了,是我的错,不该为了自己的事生闷气,不和冬儿说话。”
“殿下——”见到萧瑜不再满脸阴沉,冬儿也露出了几分喜色,拖长了声音说道:“如今还在寺庙里呢……这样不大好的。”
“修佛之人心有大爱,理应兼容小爱,我二人并无亵渎之意,有什么不好的呢?”
冬儿把头埋在萧瑜怀中笑了笑:“殿下撒谎了。”
萧瑜问道:“哦?我撒了什么谎?”
“殿下说不生气了,可是冬儿知道殿下还是气刚才那个老和尚说的话。”
大概萧瑜很想梅妃娘娘,冬儿难过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娘亲,这都是人之常情,萧瑜会生气也是难免的。
“殿下如果有心事也可以和冬儿说的,以前殿下不爱说话的时候,冬儿不也是把自己的心事讲给殿下听。”
“冬儿怎么总也记着那时候的事?”萧瑜凝望着她的眼眸,夜色深沉,难映载出他眼中一片情深。
“因为……因为那个时候是刚见到殿下,很重要的。”
她没好意思告诉萧瑜,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个时候很美好,虽然过得很苦,萧瑜也冷冰冰的。
可是,那是她悄悄用心爱过一个人的时间。
“你总是这样说……从不记着受苦是什么滋味。”
萧瑜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捧着冬儿的脸,眼神中闪过刹那泪光。
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说的话,哪里来的总是?
冬儿忽然想起萧瑜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如果自己还哭鼻子的话,萧瑜就会比她哭得更伤心,可是这几日萧瑜到底是怎么了,总也眼泪汪汪的,难道是男子成了亲都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奇怪呢。
月色渐浓,廊下两个人影愈发紧密地依偎在一起。
“那殿下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呢?”
萧瑜沉沉说道:“冬儿你说,一个皇子被施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了宫刑,算不算是王室的奇耻大辱,若是一位皇帝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会不会是天大的丑闻?”
冬儿心里一阵刺痛,经历了这样多的事,砍他每日笑着和自己大闹,还同自己成亲,她以为萧瑜已经放下了的。
“才不是!殿下才不是奇耻大辱,是谁这样说的!”
轻柔的声音无力的宣喊着,杂着让人心生怜惜的哭腔,萧瑜把冬儿抱紧在怀中,却压不住她不停否认的声音。
萧瑜原本拧紧的眉头放松了几分:“冬儿乖,你听好我说话的意思,我没有自怨自艾,我是在说萧竞权。”
如今他已经是完好的一个人了,不会再整日阴沉灰败,让冬儿与他一起活在阴云之下。
“那也不行!明明就是陛下做错了的。”
萧瑜不曾想,冬儿竟会比他还在意这件事情,它痛过恨过,前世的血泪早已经埋葬干净了。
哄好冬儿,萧瑜继续问道:“我受过宫刑,你可曾听过是萧竞权亲自下诏?还是他亲自授意?”
冬儿怔怔摇摇头:“当时都是听人传言的,宫里知道的人不过,却都很震惊。”
“是呢,父皇一惯这样,不是他亲自下令,那就不是他做的,我恨不得他亲自下诏这样处罚我,恨不得他一道诏书将我处死,让我史官笔下一滴墨痕,做他一辈子千秋万代洗刷不掉的笑柄。”
冬儿背上发冷,又怜又痛看着萧瑜,轻轻搂他在怀里。
“殿下……不要为这样的事伤心,若是陛下对你不好,那便不要想了。”
说道动容之时,萧瑜如何不能伤心。
“是,是他做错了,他狠心授意萧瑰和萧琪用那样的手段折辱我,他爱母亲,却恨我入骨,我不过就是他养的一只小狗小猫,他甚至都不会让我在玉牒上留下姓名,我生下来,不过就是让他拴紧了母亲在他身边……”
萧瑜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再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紧了冬儿,就连口中的吐息都是凉的。
察觉到萧瑜有些不对劲,冬儿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愕然缩回了手。
他什么时候烧得这么厉害?难道就是为了方才的几句话,一定不是的,萧瑜总也一个人扛着许多事,他迟早会把自己累坏的。
“萧瑜……”冬儿喊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万幸此时萧琳已经问完了那住持,叮嘱他决不能对外张扬今日之事和纪王旧事,才出门就遇到了慌茫无措的冬儿。
几人匆忙寻了一间客栈入住,冬儿照料萧瑜,直到他阖目靠在床榻边上,拉着冬儿的手,说他有些冷。
若不是成碧告诉萧琳,她都不知萧瑜午后为萧琳和梅音的安危四处奔走劳心劳力,本就薄弱的身子才这样被生生累垮了。
不只是今日这一件事,他们都清楚,萧瑜做了多少为别人操劳的事情。
她呆呆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要喝水时便已经两腿发软,若不是梅音在一边搀扶着,她就要栽倒在地上。
萧琳从前只知道萧瑜对冬儿有情,今日看来,却也知道冬儿的情谊更是半分没有保留,全心全意都给了他。
“孟姑娘也要爱惜自己,如今瑜儿可就靠你撑着了。”
听到萧琳的声音,萧瑜缓缓抬起眼皮,问那住持都说了些什么,萧琳只说:“与你我知道的事一样,还有些事,等你身子好全了再问。”
他带着请来的郎中离开屋内,问郎中萧瑜的境况如何。
“这位是我从宫中带出的一位远亲,他才入蚕室时日不多,如今身子不好,会不会也和此事有关?”
郎中惊诧道:“什么?您说这位公子进过蚕室?可是他并未净身啊?”
“可是……”
“老夫不会看错的,这位公子没有经过身,他身子差是因为积劳过度,忧思伤身,再说了,哪有才出蚕室的人是这样的精气神,想必是公子您搞错了。”
萧琳送过郎中,背靠在门上,神色错愕,看到端水回来询问情况的梅音,他摇摇头,说是让冬儿和萧瑜单独呆一会儿。
*
萧瑜并没有睡着,看着冬儿疲惫的眼神,他总觉得自己多休息一分,就会做迟一步,到头来,这一世还是那般虚无缥缈,什么都抓不住。
冬儿见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插上了门,脱了上衣一并躺进了被中,将萧瑜抱在自己怀中,用她不甚精湛的手法为萧瑜揉着额角。
萧瑜缩在她怀里,冬儿苦笑了一下,她其实做梦梦到过这样的时候,萧瑜可以依靠着她,由她来好好照顾着。
“那个斡卓国将军,是我母亲身边的护卫,班兹贵族,骁勇善战,当年他协助父皇大败碓拓,功不可没。”
萧瑜静静说着,此刻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更咬着血和恨。
“按照班兹之礼,父皇应当以我母亲为主,可是我母亲知道他在中原还有妻室,甘愿到中原为妃,父皇却害母亲抑郁一生……我也是一样。”
冬儿贴紧他的眉心,安慰道:“不会的,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梅妃娘娘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殿下的。”
萧瑜继续念道:“曾经的皇后——如今太后娘娘的女儿福嘉公主远嫁碓拓,可是却因为碓拓王更喜欢斡卓国的萨妲娅公主郁郁寡欢,不到二十岁就英年早逝,父皇当时才继承王位,根基不稳,太后掌权朝野,逼迫父王一定要让班兹部族血债血偿。”
“为了稳固皇位,也为了洗刷自己曾为质子,流落异国的话柄,父皇将班兹部族众人骗入京城,残忍诛灭,当时逃走的人有两个,一位是我的外祖父,一位就是那位班兹将军。”
萧瑜说到此处,忽然冷笑了一声。
“上面的这些事,是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的,还有更可笑的事,是我后来的得知的。”
“曾有传言,那位班兹将军并未逃回西域,而是改名换姓留在了京城里,第二年母亲陪同父皇外出秋狩,就是这位将军闯入猎场救走了母亲,两人差点就逃出了京城中。”
冬儿心头一紧虽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可是她就算是再笨,也明白这样会招致怎样的言语。
萧瑜淡淡道:“众口铄金的道理,我是从小见到大的。我从来不信,因为在我眼中,父皇对我很好,对母亲也很好。”
“可是那天,我满心欢喜将自己画好云鹤昌寿图拿给父皇和太后去看,却在帘后听到他对我的身世百般猜忌,不会让我和母亲成为皇室的耻辱,想尽办法要让我变成一个空占名号的废人。”
“我一定要争抢的,不论是为了什么,不怕背上什么样的弑父篡位的千古骂名,我没有后悔做谋反一事。”
“谋反被擒,我没有恨过怨过,谋不过人,我不能怪谁,我只求速死,但是萧瑰和萧琪亲自来看我受刑,我才知道自己输了,如果没有他的暗中授意,萧瑰和萧琪怎么敢……他是真的恨我,论狠心,我不如他。”
冬儿呆呆睁着眼睛,酸痛得有些发木,只是抱着萧瑜,良久才说了一句:“我只会心疼殿下……明明是上一代的恩怨,却害了不该害的人。”
她回想起当时见到萧瑜的第一眼,他在床上,脏脏乱乱的,像是被人丢掉的猫。
她还在心里笑过他,若是她知道萧瑜受过的苦,必定会用十足的一颗心去疼惜他,护着他。
“对不起,殿下,冬儿当时不知道您受过这些苦,还让您生气伤心……”
萧瑜的头还是很痛,拖着病体起身,为她擦掉眼泪。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他也不敢说出口,不敢细细去想。
受过宫刑,伤的是他的身,可是自从遇到了冬儿,却发现总是伤着她的心。
他的苦和恨已经用一世去消弭了,却没来得及消弭他病态的自毁,折磨着身边之人,生死疲累。
“若是你也要道歉,只怕宫中那些人就要以死谢罪了。”
“我不管,那是他们的事,冬儿心疼殿下,是冬儿的事,如今殿下把这些烦恼的话都将给冬儿听了,以后也就不要再为这些话伤心了。”
冬儿贴靠在萧瑜怀中,几乎没有重量的手臂跨过他的腰身,从背后半抱抚着他的脊背。
似乎是隔了很久,似乎也没有隔多么长的时间,两人这样子贴近在一起,甚至冬儿细密的睫羽一因为呼吸的缘故轻轻震颤带动着她揉碎在萧瑜怀中的残泪,扫拂着他的内心。
萧瑜的眸光颤了颤,因为病中有些发白的红唇抿了抿,喉结上下滑动一下。
冬儿亦是躲着目光,虽然萧瑜如今病体憔悴,可是眉峰间的愁容愈发绽放着惊心动魄的美丽,眼窝深陷,幽幽绕着撩拨人心的阴影。
“可以亲亲我吗,冬儿?”
他静静看着,静静等着,直到冬儿慢慢用唇瓣贴上他的唇峰。
她的动作并不很急切,只是简单地摩挲着,好像有细微的静电一般在灼烤,萧瑜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知道冬儿轻轻用舌尖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他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床上,眼角的红痣烧着,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叫嚣着勾引着冬儿,让她不自觉贴近萧瑜的身体。
馨香柔软贴近他的面颊,萧瑜却还是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喜欢害羞的冬儿又红着脸,别别扭扭地在他嘴唇上轻轻吻啄。
萧瑜眨了眨眼,柔柔说道:“我如今病着,冬儿千万不要敷衍我。”
月明人不寐
这是说的什么话, 如何就是敷衍,如何就是不敷衍了?如今又不是在家里的床上,冬儿已经觉得很羞人了, 她才不会什么“新鲜”。这样不就是挺好的吗?
“怎么就敷衍了?”冬儿委屈地问道。
她缓缓起身,唇瓣上还有酥酥痒痒的触觉。
“哦……就只是这样了, 冬儿对我, 一点也不像我对你那般认真呢?”
冬儿撇着嘴, 萧瑜言语中颇有几分叹息似的认真,让她心中鼓起了一点斗志。
她掩住被子,将萧瑜推按到枕榻间。
萧瑜笑道:“这才像一些样子, 不算是让我委屈。”
冬儿不让他说话,低下头用手背贴了贴脸蛋,看看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太过丢脸,随后用掌心捧起了萧瑜的面颊, 先是温暖柔软的唇瓣贴合在一起, 随后轻轻张开牙关,学着他曾经亲吻自己的方法吮吸着。
兰香芳泽,交叠勾缠,萧瑜翻了个身, 让冬儿侧躺在他怀里, 哑着嗓音说:“够了,这样就很好了, 冬儿若是再亲我, 我就要忍不住了。”
“什么呀……什么忍不住?”
细弯的睫羽遮着眼眸,冬儿低低柔柔嘟哝着, 张合的唇瓣宛若含羞待放的花苞一般。
“这样——”
他浅浅品尝了一下那含着不满和羞怯的小花苞,用指腹磋磨着冬儿的唇珠, 就好像他如今抱着一件什么宝贝东西,仔仔细细观赏爱抚。
冬儿没说话,额头抵在萧瑜肩膀上,口中轻轻嘤咛了一声,竟也十分主动地抬起手臂抱紧萧瑜的身子。
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一般,萧瑜甚是忘情地抵抱着冬儿,把她托抱到怀里坐着亲,又嫌弃床上狭窄拘束,又不顾自己衣衫还没穿好,下了床抱她坐到了桌子上。
房间内只剩下桌上一盏灯烛了,萧瑜说留着它会烫到人,就俯下身把烛火吹灭了。
他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在冬儿腰侧亲了一口,她不防这样的亲昵,腰上一痒,低头去推开萧瑜。
屋内什么光亮都没有,窗子关着,月光也进不来,夜色如墨,幽明不识,朦朦胧胧之间,冬儿感到自己紧抓着桌边的手被抬了起来,萧瑜在她指尖上亲了一口。
萧瑜抬起头,星眸熠熠,色若皎月之下一片静静绽放的兰花,他就是这晦明之间唯一的那抹冷光,暖了她今生今世的心意。
香舌勾缠着,冬儿甚至觉得口内有些发麻,可是架不住这意乱情迷的亲吻,越是怕,却又是一分一刻都不想逃离。
他微微偏了一些身子,两手按着冬儿的腰,让她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只用单臂就把冬儿揽在怀里,随后手指一寸寸从上向下,抚摸她的腰际。
萧瑜面颊上感到一阵湿热,那是眼泪,他忽然清醒过来,亲吻和爱抚骤然停下,喉结上下滚动。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才抽开身,留下一根细细亮亮的银丝,在两人唇齿之间勾连不断。
他转过头轻轻喘息,让冬儿靠在自己怀里,那根银丝也留在她的下颌上。
她眼中含着泪,神色迷离,樱唇微微张着,涨红的小脸上尽是让人想入非非难以自持的丽色。
一滴泪痕淌在面颊边上,萧瑜怜爱地将它擦拭干,向冬儿道歉。
差一点,就做错事了。
“殿下不要这样说……其实冬儿很开心的,我们已经成亲了,也圆房了,如今也就算是夫妻了,我才没有一直那么害羞。”
其实羞也是有的,眼见萧瑜没有方才那般苦楚的模样,冬儿也就不告诉他。
却不想,萧瑜真的不客气,带她又尝了一次新鲜。
上次是床上,这次是在桌边。
*
她觉得有些过了,这毕竟是在客店里,也许旁边就住着人,或许她的喊叫会被人听到,可是这也不是她的过错。
清起的时候,冬儿望着自己被留在了桌边木椅上的肚兜,又羞又气,让萧瑜去给自己取回来。
梅音还要来,二殿下也要来,如果真的被他们看到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萧瑜懒懒散散地,显然是比昨日精神了不少,不论冬儿怎样求他“威胁”他,他都只说:“冬儿昨夜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还不急着起来。”
最后,险些又要把冬儿惹哭了,萧瑜才为她取回散落在桌椅上的衣衫,回到床边为她穿好衣服。
“冬儿自己就可以穿的……”
“不行,如今我在这里,你还劳动自己做什么?”
萧瑜颇有些流氓气质地在冬儿耳畔说道:“你不知道男人都是坏本性的吗?喜欢温柔可人的女子,眼睛却总是离不开那些骄傲孤高,刁蛮火烈的姑娘,我却巴不得冬儿日日使唤我,与我耍赖,让我整日围着你转。”
可是那些都是富贵人家被宠疼大的小姐才有底气做的,冬儿什么都没有,她也不想这样做,她不想要总也缠着萧瑜。
虽然,心里总想着他就是了。
两人穿好了衣服,冬儿到楼下让店小二送了些甜粥和豆包,和萧瑜一起吃过早饭。
大约到了辰时,天已经亮了,萧琳和梅音也就来了,梅音说要带着冬儿到西城的庙会去玩,留了萧瑜和萧琳两人在屋内。
萧瑜问道:“二哥是有什么事和我讲吗?今日怎么会有庙会呢?”
“有,昨日那白云寺住持的话,你应当听一听。”
萧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可是萧瑜听得出来他,今日的呼吸总是急促的,好像压抑着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自我折磨着。
“二哥直说吧,瑜儿什么事都和你讲,自然也不怕你听到了什么话,若是你有什么疑问,也要直言才是。”
“好啊,”萧琳冷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事都和我讲的——”
他放下茶盏,向萧瑜逼近了一步。
“我想看看这副皮下面到底是藏了什么东西,你说你什么都不会隐瞒与我,我也想看看我这弟弟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萧瑜错愕地去扶身形摇晃的萧琳,却被他推开了手。
“……二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蓦然想起昨日的那个郎中,萧瑜懊悔不已,也怪他几日来没有注意自己的身子,才会生了这般纰漏。
萧琳冷笑道:“你还不说,这份兄弟情面,我就不要了——萧瑜!你是让我亲自验过不成?”
萧瑜轻叹一声,反问道:“二哥是怪我吗?还是觉得不想再见我了,不论二哥怎么做,我都接受的。”
“你住口!”
萧琳的斥责声引来成碧的关切,他眼中噙着泪,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当日你来我宫中,可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没法替你挡下那般苦楚,可是我看你精神焕发,没有深陷于苦痛,我就什么都忘了,我可真是蠢笨,居然就相信了你的话?”
他多希望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九弟,他只是一个假冒之人,可是这个人懂他的心意,知道他的心中苦楚,为他奔走操劳,这个人分明就是萧瑜,是他从小牵着手陪伴长大的皇弟。
“萧瑜,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萧琳抓住他的手,拼了全身的力气来抓紧,却又不忍心将他推甩出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瑜微笑道:“二哥以为我做了什么?”
萧琳垂下头,又是愤慨又是气急之下的冷笑:“你连自己的清名都谋划进去了,连我和你母妃都谋划了,我还能想到什么呢?”
萧瑜推开了窗,清晨微冷的风吹拂着,他看了萧琳一眼说道:“我大概知道了,二哥是不是以为我没有受过刑,我只是在做什么惊世之举,发生的种种变动,都是在我的算计之内,瑜儿也好像这样呢。”
萧琳解了气,听得出他言语之间的幽怨和遗憾,抬起了手,却离他太远。
“瑜儿,你——”
“二哥是不是以为我装出了一副可怜的模样,用二哥对我的爱护欺瞒你,利用你?二哥如今是不是恨我?”
这样的事,萧瑜早就想过了,他一点也不恨,一点也不怨,无论是冬儿还是母亲、萧琳,看到这些已经离开自己多年的人如今活在世上,他已经尽然满足了,无论背负多大的恨与怨,他都不会委屈。
萧琳一时结舌,叹了口气道:“谁利用我我都会恨,你不会,当日你说要谋反,我没有尽全力去帮你,我已经恨透了自己了。”
“当年我离开皇宫后就隐居在幽州,再没见过二哥你。”萧瑜说道,说着萧琳完全听不懂的话。
“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再见到二哥的时候,二哥已经躺在孤零零的陵寝之中,薛妙真从不祭拜你,陵寝旁杂草丛生,凄然哀然。”
萧琳语气一窒息,错愕问道:“瑜儿,你说什么?”
窗边坐着的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道:“自然是前世之事,前世的我真的受了刑,在宜兰园里等死,冬儿和母亲救了我,我用了十年从尸坑火海里爬上来,回了京城,才见到二哥你,你那时已经被薛家人害死了,留有一个孩子,名叫萧逸迎。”
“那个孩子叫忆莹……二哥到死都还念着皇嫂呢。”
“当世多信奉佛教,百姓中有不少人深信轮回之说,二哥信不信,我已经是从来一世的人了,只是我回到了前一世,或许是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去弥补前世的遗憾。”
萧琳终于忍不住,向前拉住萧瑜的手臂。
“宫刑不过是酷刑的一种,所谓酷刑,伤筋动骨,极尽世间残忍手段,可是我受过的酷刑不仅在身上,更是心上,十年了,我受的刑罚由心而发,日日夜夜,忧思难眠,拼着一口力气,想要为了自己心中所念之人拼争一番,可是最终所得,不过是万般虚妄,满盘皆输。”
他也希望自己没有受过宫刑,他怎会忘记那十年间绝望的滋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落鸟空依
此时萧琳心中的愤怨已经散尽了, 只是手足无措看着萧瑜站在窗前说着他从未听过的奇异之事。
他怔怔思忖了许久,终于是吐出了几个字:“瑜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原原本本告诉我好不好?”
自打茹莹去世,萧琳日夜忧愤, 经太医诊治, 说是上了心肺, 又是平故没有劳损,胸口隐隐做痛,调理了许多年, 才养好了一些,如今被萧瑜这样一说,心口阵阵绞痛。
“我说的话,二哥都信吗?”萧瑜问道。
萧琳叹息:“信, 如何不能信呢?”
萧瑜合了窗子, 确认了无人监视偷听,便把前世发生之事与萧琳细细讲来,他人生中漫漫十年,到头来不过就是一柱香的讲述, 淡淡然, 并无一丝值得言语称道之处。
他料到萧琳眼中的惶恐,便问道:“父皇下令屯兵北边, 提前防御碓拓北下侵扰边境, 却没有决定好派遣何人带兵,对不对?”
“这, 瑜儿怎么知道!”
这是今日早朝时萧竞权才下的旨意,萧瑜根本不可能知道。
萧瑜道:“臣弟重活一世, 自然是知晓前世之事的,无论二哥怎么想,如今瑜儿也心安了。”
萧琳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撑着桌子站起来,望着萧瑜,眼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撼愕,他抬起颤抖不停的手,悬在半空中。
本以为他是要打得,萧瑜没有躲,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他的心还是痛的,他活了第二世,却终究不是第二世的人,不过是走马过客,一旦道破从此亲情爱情,或许都与他无关了。
却不料,萧琳只是缓缓把手按在了他肩上。
“我还记得你从下就不爱说话,处处容让他人,不争不抢,也不爱叫苦叫累,可是我知道你脾性里却是不甘心受委屈的……那时候我还记得教过你,若是再被人欺负了,就不要再给他们留脸色,只管好好报应回去!”
他已然是个少爱少恨的人,可是今日言语却这般动容,几番声然泪下。
萧瑜不愿流露心中苦涩,淡淡忆道:“那时候,二哥说会帮我,若是有人欺负我,便会找他们算账……”
萧琳见他如今已然是清瘦的身量,更不敢想他上一世是如何被折辱得不成人样,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个人登上皇位的,知道他吃了千万的苦,可是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瑜儿,二哥只恨,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事……”
他将萧瑜揽在怀里,就像当年他站在宜兰园宫墙下,等着萧瑜从宫苑中跑出来,一路跑到自己身边,抱着自己的要,求带他去念书,去猎场骑马射箭。
萧琳想不到自己为何会和薛妙真有一个孩子,也想不到自己是如何被人毒杀,他只是赫然惊谢。
原来这一世,看着萧瑜每日谋划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已然是上天恩赐,难遇难求了。
“你可曾和梅妃娘娘说过,可曾和孟姑娘说过?”
萧琳询问道,方才听萧瑜的讲述,他已经知道了冬儿是如何重要,也全然明白了为何萧瑜会这样爱她。
萧瑜摇头:“都不知,我还不想让她们知道,特别是冬儿。”
“为什么?你就不怕——”
“怕的。”
萧瑜道:“就是因为怕,才不想她太早知道,其实那日看着她受了风寒卧病在床,我不是没有下过那样的决心。”
“二哥,那日我问过你的,你记得么?”
他问萧琳,若是萧琳能重来一世,要怎么为茹莹做打算,那时候的萧瑜信心满满地劝慰萧琳,让他绝不要再放开茹莹的手。
如今,是他萧瑜自己动摇了。
他怕了。
萧瑜用低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呢喃着:“二哥,我不说,因为我不敢……其实我想了好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想要她陪着,想给她世间最好的东西,可是只要想起自己是什么样了,我就怕,怕她嫌弃我,怕她跟着我受委屈。”
“如今虽然不一样了,我却更不敢了,贪恋那一点温存,就越不敢去问她的心如何想。”
如今萧琳问了他一场,萧瑜算是明白了。
他似乎还是他,那个受过宫刑的废皇子,他都不敢扪心自问,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若是不爱你,又怎会为你挡剑去死?若是对你无情,怎会那样日夜不离不弃陪着你。”
萧瑜急切地问:“那,二哥你说我做得对不对,等我登上皇位就告诉她,不会迟的,不会让她久等!”
“有些事,还是要早早说清楚了,不要空留遗憾。”
萧琳用这样的话劝人,心里却翻涌着对自己的嘲弄,他看着梅音为自己做得那个暖手炉,久久出神,直到他和萧瑜的心一齐平静下来。
*
过了十五,天气也便日渐转暖了,萧瑜萧琳无言喝了一些热茶,便不再提起方才之事,萧琳已然答应了,再过几日,就向萧竞权禀报萧瑜被火烧后重伤不治,让萧瑜可以自由行动,去做自己的事。
萧琳这才与萧瑜讲了白云寺住持所言的重要线索,当年斡卓国的银筑将军流落中原,曾经投奔过身上一样流着西域异族血脉的纪王萧平弢,似乎还告知了萧平弢一件极为重要的足以动摇萧竞权皇位的惊天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除了纪王本人之外,无人得知,那位银筑将军也不知所踪,这件事有关的风言风语传到了陛下耳中,陛下有意铲除纪王,加之薛氏一族构陷,才造成了那样一桩惨案。
而那个铜箱之中,也只有薛氏一族相关的罪证,并无任何文书信物与此事有关,萧琳和萧瑜两人年纪轻,自然也是毫不知情。
“梅妃娘娘会不会对此事知晓一二,那位银筑将军曾经是梅妃娘娘的护卫,若是他能知道的事,梅妃娘娘也一定会知悉一二,我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撼动父皇的王位?”
萧瑜道:“想来母亲不知,她恨萧竞权,十几年来一直想要逃离王宫,当时我计划谋反逼迫萧竞权退位,母亲也没有提及此事……”
萧竞权本是中原皇朝内不受宠的九皇子,生母出身低贱,自幼被李德妃抚养长大,因而当年主动请缨,护送李德妃之女——长公主兆佳公主前往碓拓和亲。
不料,当年忽逢碓拓国内叛乱,和亲使团被困碓拓,萧竞权被碓拓谋逆上位的阿勒亲王囚禁,当时梅妃贵为斡卓王唯一的女儿,班兹贵族十部首领,出使碓拓结为盟好,暗中救下萧竞权回到西域斡卓,保全了萧竞权的性命。
至于萧竞权在班兹遇到了何事,因班兹部族被屠戮殆尽,当年的景况已然无人知晓。
二人理不出头绪,只有先暂时搁置此时,日后掌握更多线索后再做细查。
再烹了新茶后,萧琳说起朝政之事:“父皇今早问我昨日为何会带家仆进入白云寺了。”
萧瑜冷哼:“他的消息倒是灵通,可有为难二哥?”
“不曾为难,我只说是思悼茹莹,被他训斥了一番,罚闭门思过罢了。”
这倒是引起了萧瑜的注意,如今太子萧琪还病者,又让萧琳闭门思过,难不成是他萧竞权这几日要好好疼宠萧珍不成?当日模仿萧珍的笔迹在萧竞权心里埋了刺,如今也该好好搅动了。
“二哥,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打算去幽州吗?”
萧琳想过萧瑜所说前世之事,问道:“你还是打算仿照前世的谋划,前去幽州打拼,扶植自己的势力再返回京城?”
“不。”萧瑜摇头,“幽州的事不迟,我倒是有了新的想法,上一世我登基之后还是要处理碓拓和斡卓两国与中原的矛盾,倒不如此时早早下手,也不枉费母亲养大我一场,算是效仿了我们父皇的谋划——‘靠着异国扶植起家’。”
萧琳神色中隐着担忧,可是他依然选择相信萧瑜。
*
正月二十二日,皇宫紫宸殿,梅妃起床后又是照往常散了身边侍女,自己梳头穿衣,卸了棉衣,换上一件更为罕见的鹿绒单衣,顿时觉得身上轻巧暖和了许多。
如今她也算得宫中的一位传奇人物,从前人人说梅妃娘娘得宠,到底是两耳空闻。
如今在前侍奉,才算是见到萧竞权待她如何非比寻常,一个谋逆失败的异族宫妃,如今整日在紫宸殿里侍奉左右,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
好好的紫宸殿花厅,已然像是从西域生搬了一处宫殿来一般,纵是这样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朝臣的耳朵里,萧竞权只说着开春后就会依照原本的指令处死宜兰园娘娘。
死的是梅妃,梅妃就是梅妃而已。
已经下了早朝,萧竞权回了紫宸殿准备用早膳,却见到不少仆婢都围在西花厅那边,梅妃半倚在门前,用围棋子打着鸟雀和养给她玩的鸽子。
她的性子古怪,除了对萧竞权有几分笑脸,对别人都是不亲不疏的模样。
萧竞权看着倒在地上的鸟雀,上前将她手中的棋子拿走,让人收起来:“若是烦了闷了,和我说了不就好,何必去伤害生灵?”
梅妃也不管他,用手里最后攥紧地一颗棋子扔出去,砸了一只鸽子的头,踢了一脚门槛上的积雪就回了屋内。
萧竞权看她无奈,轻抚了抚她额角道:“我是担心你阴德有亏,想让你多积一些福气。”
梅妃反问道:“积了福气有什么用,也没见哪个死了的人再上人间来,说说自己死后到底受没受苦?”
萧竞权轻叹,却仍是十分怜爱:“你呀,总是这样胡说。”
“今后臣妾的位份是什么?封号又是什么?”
“哲贵妃,以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就是你了,但是朕不会让你操劳宫中事务,你就安心陪着朕,我们还能像从前在班兹那样好好相处。”
她冷冷说道:“可是班兹已经没有了。”
“都是一样的。”萧竞权侧目,为自己满了一盏茶。
萧竞权道:“你救过朕,爱过朕,恨过朕,想要杀了朕……误会,猜忌,遗憾,你我二人本不该有这样多的纠葛,如今许多事情已经变了,时过境迁,我们二人重新来过,不好么?”
她微启了唇齿,又问:“瑜儿呢?瑜儿的名分要怎么办?”
“琳儿和我说了,瑜儿重伤不治,朕会安葬好他,在京郊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梅妃微微寒战着,有些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吐出了一个好字。
“可是臣妾还没见他最后一面。”
萧竞权闻言一笑:“朕知道。”
他抬手抹了她眼角落下的眼泪,随后紧紧抱住了她说道:“不论瑜儿对朕如何,对你是孝顺的,朕原本不想这样的,造化弄人,火烧之伤本就不能治愈,你也不要哀伤了。”
“你没有过瑜儿,孟小冬说他死前走得安静,你大可放心了,只是记住,今后无论谁说起,九皇子早在出生时就夭折了。”
“……嗯。”
随后梅妃一只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门外那只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鸽子,随后把视线挪到了炭盆中。
萧瑜写给她的信,她已经看过了。
萧竞权的报应,要到了。
谁家吹玉笛
开春之后, 自去年秋狩起暗发的谋逆之祸与巫蛊之祸终于告一段落,以宜兰园梅妃为首的醉人等皆被腰斩处死,成为了皇宫之中新的禁忌。
原本梅妃的住所宜兰园在大火中被烧毁, 皇帝萧竞权下令在原有的地基之上仿照原样修缮了一座新的宫苑,又与玉芳苑连通, 合并为一处, 改名为香兰苑, 主殿赐名清芳二字。
民间众说纷纭,梅妃生前宠爱尤甚,却忽然谋逆, 蛊害先皇后,被抓囚禁,却没有立即处死,都以为她会因恩宠逃过一劫, 却又被除以腰斩一刑, 尸身不复,死后不过一卷草席弃入乱葬岗中。
其人不知名姓,无女无子,宫中之人对此闭口不谈, 只有传言梅妃曾为西域异族公主, 曾为皇帝萧竞权诞下一子,却是世人不知。
大抵皇室之恩德, 皆是如此反复无情, 细品其滋味,未免令当世人唏嘘, 不过后人一笔怪谈。
萧瑜和冬儿正坐在街边一处卖卤肉面的小摊前吃早饭,天气回暖, 两人都换上了一身略轻薄的衣裳,带了不算多的行李,一边吃饭,一边看街上来往行人纷纷。
见她意兴阑珊,萧瑜解意说道:“那处院子虽然好,可是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如今离开了,我们还能再寻一处喜欢的地方来住,不是么?冬儿就不要再伤心了。”
“可是冬儿废了好些力气才收拾得又漂亮又好看的……走得好突然。”
不仅如此,她很喜欢那里的,那里有她和萧瑜一起取名字的院落,在那里萧瑜为她过生辰,为她行及笄之礼,还,还和她成亲圆房了……以后想要回忆这些事,也都回忆不了了。
萧瑜便垂眸忧愁道:“可是,若是我们不走,被人发现了,我就会被父皇抓起来,整日严刑拷打,被折磨地不成样子的。”
冬儿才不要这样,拨浪鼓一样摇着头,把自己的蛋和肉分了萧瑜一些,又给他挑了一些面条。
“殿下不要这样吓唬我!不行的,你快多吃一点。”
他慢慢吃着,忽然抬头说道:“没有你做得好吃,我有些吃不动。”
果然,冬儿露出了一抹笑容,也不说话,低下头默默吃了起来。
“若是一会儿见了冬儿的外祖母,我要如何称呼,你又要如何介绍我呢?”
萧瑜问道,如今皇城中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母亲和二哥暂时也不用他牵挂,他也是该好好帮冬儿做些事,去见见她的亲人了。
“自然说,你是我的郎君了,你就和我一样称呼她,不行吗,殿下?”
萧瑜轻叹道:“唉,怎么又叫开了‘殿下’,冬儿为何总是不改口呢?”
冬儿嘟哝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么是习惯了,要么就是她改不了口,总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会慢慢改的……萧瑜。”
“嗯,倒不是不能告诉她老人家,只是我总要有个身份,你也要向她解释清楚你为何能出宫返乡才是,冬儿想要我用什么身份,做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合适萧瑜的,萧瑜如果不做九殿下还能做什么呢?
她放下筷子,看着萧瑜俊俏的脸,想了一会儿说:“那,南苑唱戏的人,行不行?”
“什么?”
萧瑜一时没听明白,再问冬儿,她就吃着面不说了,只好轻轻捏了把她的面颊,笑称冬儿是说了什么坏主意。
“我倒是有一个好想法,我就做一个郎中,读过书,试过字,能动笔写写文章,这样好不好?”
“嗯,很好,但是庄家人爱嚼舌,肯定会说殿下太年轻,医术不精的。”
萧瑜笑道:“这就不必担心了,哪怕是宫里那群人,又有几个不是爱嚼舌根的?何况判断一个人是何品行,不都是先入为主的吗?再者说,我也不是不懂医术的人。”
冬儿也就放了心告诉萧瑜,其实外祖母和其他村中的人都很淳朴善良,爱议论,却没有坏心思的。
她忽然问道:“那,殿下第一次见到冬儿,是怎么想的呢?”
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冬儿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可如果这个别人是萧瑜,那还是问一问,不然心里总想着。
第一面?
萧瑜不知道要如何回忆第一面,对于冬儿来说,那不过是两月前的事,对于他而言,可已经过了整整十年。
先前来的几个婢女对他不算差,却总是用哪种极尽好奇的眼神来看他,他也是要强之人,受不了那样鄙夷的对待,也不想白白让别人和自己葬在活棺材里。
当年初见的时候,她走进殿内,轻手轻脚,小心翼翼,那时候萧瑜才被萧瑰派来的人一番侮辱,吊着半口气等死。
她喊了一声“殿下”,随后又喊了一句,声音很小,语气里除了担忧,什么都没有。
太阳光是从她身后招进来的,第一面萧瑜没看清她的脸,可是心却抖着。
本来从死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动摇了。
“殿下?”
冬儿见他不说话,便出声提醒,每次一说起从前的事,萧瑜就会走神。
萧瑜吃了口面,掩饰自己的被搅乱的心神,用手巾擦了擦嘴角,挑眉说道:“嘶,这第一面啊,记得当时瞥见你瘦小气弱的,便知道没什么力气,呆呆笨笨,也不是伶俐人的长相,只在心里做好了要被你气坏的打算。”
冬儿羞愧又郁闷地低下头,好像最初她确实惹得萧瑜很暴躁,后来才好一些。
萧瑜用自己的扇子抬起她的下巴,静默半晌,轻声说道:“可惜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我的冬儿是这样聪慧勇敢,又会心疼人的,若是能知晓未来,绝不会那样待你。”
羞怯无处躲藏,冬儿生气地推开他的扇子,又起身坐到了他那边,拉过碗埋头吃面,好像饿极了一样。
萧瑜看着她吃得很香的模样,这样的风景,可遇不可求,他求了那么多年。
*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午后暖意融融,万物晴好,冬儿祖母所在的京郊富节县时节略早,已经是新绿枝头的景色,萧瑜和冬儿走在农田旁的路上,自然觉得心情怡然舒畅。
冬儿给他指了许多东西,又是地里才抽出芽的作物,又是路边所谓的能吃的野菜苔蕨,萧瑜问她离家多年,常住皇宫之中,为何这些事会记得这样清楚?
“唔,冬儿也说不上来,以前我娘常带我回家看祖母,有时也去地里玩,记得这里很有意思,也不用有什么烦恼。”
想她最终年不过十八岁,就那般香魂尽散,萧瑜心中一阵酸楚,拉起了冬儿的手,接过了她摘下的一串不知名的小红果,又从篱笆上摘了一朵牵牛花为她戴在发髻旁。
“夕颜朝生暮死,本不该给你带,有些不吉利,不过这个时节应当没什么别的花儿了,一会儿就摘下来吧。”
冬儿从一旁水渠照了照,觉得很好看,她才没那么多讲究的。
“一径萦回入翠微,数家茅屋掩柴扉。田园自是无人到,惟有黄鹂送客归。”
“哇,殿下的文采真是太好了,冬儿好羡慕啊!”
她转过身来笑着对萧瑜说道,没有一丝一豪的忧愁。
萧瑜站在篱笆前看着远处的农夫农妇为春耕忙碌,近看冬儿抓着一把盛开的小花小草满心悦然,轻轻吟诗一首。
或许,冬儿想要的,不过就是山水田园,悠然小居罢了。
萧竞权赐给她一座庄宅院,良田十倾,金凭百两,从此之后她和祖母便是衣食无忧,甚至子孙后代都不会愁于生计。
或许她不该和自己卷入那些腥风血雨,才是最好的。
“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冬儿是不是很喜欢在农庄里生活?”
萧瑜接过了她的手中攥着的那把小花小草,按照自己学过的一些花艺,将它们整理得更好看有致,冬儿又是一阵夸奖。
她想过后回答:“喜欢的,不过我还不会耕田的事,也不懂什么作物收成。”
萧瑜又问:“那,如果以后冬儿做了我的皇后,可能就不能时时回来了,还是要面对着皇宫中的红墙绿瓦,四角方天,冬儿会不会不愿意?”
“不会啊,”冬儿不假思索的回答,“和殿下在一起就很开心,而且说不定在宫里也会有别的乐趣,我们不知道而已呢,再说了,皇宫里养动物的地方都那么大,划出来一块种地也是可以的。”
萧瑜露出一抹笑容,将冬儿揽在怀里。
真好,他的冬儿已经开始想以后在皇宫里要做的事了,已经开始拿出了皇后当家做主的气势了,他真的要高兴坏了。
她想要的,都会实现,反正以后就只有他和冬儿,别说是划了一块地,就算是把其他宫苑都给她都好的。
“好,我觉得冬儿说得对。”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冬儿的话虽然一直不少,可是萧瑜知道她心中的挂念和伤心之情一分不减。
终于到了冬儿的外祖母家,因为皇宫中赏赐冬儿的人已经来过,老人家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
冬儿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扑进她外祖母怀中,一声声叫喊着外祖母,一句句诉说着数年不见的记挂,听者热泪满目,涟涟不忍。
萧瑜静静望着祖孙二人,前一世冬儿和他逃出宫后暂时借住在了冬儿的外祖母家中,入夏后便去了幽州,再见老人家的时候,冬儿已经不在了。
冬儿被他安葬在了幽州的紫烟山,他能带给老人的,不过就是一包旧衣物和冬儿的死讯。
年逾花甲的老人,已经双目失明,颤颤巍巍从他手中接过那衣物,泪也流不出,哭声也没有一点响动。
当年离开的时候,老人家问过冬儿是要去做什么,冬儿说是要去做一番事业,萧瑜却什么都没说。
老人家求他照顾好冬儿。
萧瑜从她身边带走冬儿,她唯一的亲人,却没能护好她。
多年后,时隔两世再见,恍惚如梦,唯有悔恨充满心头。
冬儿和外祖母哭了好一阵才想起萧瑜,老人家只看了孙女高兴,将她拉入屋内,指了一位从阴影里走出的男子。
“好了,如今你回了祖母身边,那就不要走了,算着年岁,你也已经过了十五岁生辰了吧,快,来见过你珩哥哥,如今他也已经是弱冠了,知道你要回来,在这里等了好久呢,这几年我下不了地,可都是靠他照料我呢。”
一个穿着浅蓝色衣服面容清秀的男子从屋内走出来,向冬儿恭敬行礼作拜。
“见过冬儿妹妹,妹妹在宫中多年,我都有些记不清模样了,方才妹妹和姥姥相认,我也不敢上前,多有得罪了。”
冬儿也一样回礼,转头去看萧瑜
“倒是还算温文尔雅,好一个年轻秀气的少年郎呢。”站在屋院前的萧瑜见到那位“珩哥哥”,神色一冷,心中默默念道。
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冬儿身边。
他的冬儿总是遭人惦记,这可是在让他招架不住了。
一曲泪沾衣
“这位是——”那位珩哥哥见到萧瑜缓缓走来, 不像是俗家子弟,搀扶着冬儿的外祖母上前,也向他拱手一拜。
“小生姓卫名兰, 家父是宫中的太医,一次随父入宫偶然与孟姑娘相识, 也有一段缘分, 如今孟姑娘孤身一人回乡, 我遍送她到家里。”
冬儿还正打算把萧瑜和自己成亲的是告诉外祖母,却不想他对二人的关系只字不提,未免心中怅然, 却还是介绍几人分别认识。
“殿……嗯,兰哥哥,这位就是我的外祖母,这位是邻居苏伯伯家的孙儿, 叫做苏珩的。”
冬儿将苏珩介绍给萧瑜认识, 看他面带笑意,心想萧瑜离了京城,也没有个年纪相仿可以说话的人,说不定二人也可以好好认识一番, 做知心朋友。
外祖母已经有些眼花, 远看萧瑜只见一个清俊儒雅的影子,近看才发觉这孩子也是这样的好看, 果真如名字一般, 兰草一般的模样。
“卫兄父亲竟然是宫中的太医?当真是一表人才,今日有幸得见, 请再受贤弟一拜,只是卫兄如今离职太医院护送冬儿妹妹回乡, 岂不是耽误了自己的职务?”
苏珩笑着问道,端得是一副清秀才子关心友人的模样,可惜萧瑜两世为人,不会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他一身打扮,应当是已经中过考了。
他向冬儿外祖母淡淡一笑,敛声问道:“祖母,不知苏公子年方几何?”
“呀,珩儿和我们冬儿的生辰是同一日,算来也应有十八了。”
萧瑜还真不知道这位冒出来的“珩哥哥”和冬儿如此有缘呢。
他温声说道:“我年纪轻,还不到十八岁,应当称你为苏兄,有愧祖母和苏兄抬爱,可是我并不是什么在职的太医,父亲教导我一身医术,我不单是想救治那些王公贵族们,更想杏林天下,救济当时百姓。”
冬儿外祖母看着眼前这位“卫公子”更是喜爱得不得了,向冬儿使了个眼色,也算是对他给予了肯定。
虽然被萧瑜呛了先机,苏珩却还是面不改色,轻轻颔首,以示敬意。
还真是厉害呢,萧瑜心中暗想。
“行医各州,救济百姓,卫贤弟真是当时之神仙公子,才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仪表堂堂,相貌不俗,堪入王孙公子之流,如今更是佩服万千。”
他低头轻叹了一声,向冬儿遗憾地笑了笑:“可惜我只是那顶俗气的人,不过是求着仕途走,空得了一个解元之名,却只有谈些笔上功夫罢了。”
萧瑜听着,心里冷哼了一声,果然是藏不住这份得意了。
冬儿听后掰着手指想了想,感叹道:“解元,那岂不是乡试第一名,珩哥哥好厉害啊!”
外祖母也怜爱地将冬儿揽在怀里,点了点她的鼻子:“你珩哥哥读书一向很好的,你在宫里面有没有好好用功?可不要只做一个半字不识的人。”
冬儿望向萧瑜,怯怯说道:“也有的,宫里有一位姐妹对我很好,教我识字,兰哥哥还教我写字呢。”
“真好啊,如今妹妹回来了,我也可以教妹妹写字了。”
苏珩见缝插针的功夫可谓是滴水不漏,冬儿也不好回绝,笑着和祖母一起进屋,随后又出来,带着萧瑜进去坐下。
“家里小,没什么地方,兰哥哥不要见怪。”
家里贫寒,因为外祖母常年一个人住,家中并没有什么桌椅板凳,冬儿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处能让萧瑜落座的地方,苏珩本来要起身让出自己的位子,却被萧瑜拦了下来。
两人你来我往谦让了好久,萧瑜忽然答应坐下,和冬儿肩并肩坐着,留苏珩站在一旁。
萧瑜目光沉沉望着为自己斟茶的冬儿,知道她心中担忧自家房屋窄小,会让自己不惯。
“祖母屋舍虽不算大,可是一切陈设却是十分小巧雅致呢。”
“你们这些孩子啊,都很好,嘴甜会哄我这个老婆子呢!”
萧瑜又说道:“此次回来本不该多打扰,只是因为还有涉及冬儿之事要与您商谈,所以只好暂住贵舍,还望您能多多包涵,您与冬儿多年不见,应当好好祖孙相诉,我就先到外面走走,不打扰了。”
他也不管苏珩,恭敬起身走到了门边,忽然叫了冬儿,在她耳畔耳语了一声,便抬了衣袍出门。
“如今有外人在,冬儿先不要对外祖母讲我二人之事。”
苏珩称自己要为远客引路,忙跟上了萧瑜出门。
冬儿见两人走了,扑在外祖母怀中又是好一阵撒娇抹泪。
除了那些不能说的,在宫里的委屈和苦痛,也就只有此时,能够在至亲之人面前浅浅宣泄出来。
“好了,如今你也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好好留在我身边,咱们祖孙二人就好好在这里,以后你出嫁了,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提及出嫁,冬儿不禁有些心虚,她其实已经嫁了人了,可是这要如何同祖母说呢?
见她不说话,外祖母问道:“那位卫兰卫公子,他为何这样老远送你回来,是不是你二人——”
冬儿摇头,她不知道要如何说这件事,就算是方才萧瑜没说□□,她也不知道如何去讲。
母亲嫁得不好,祖母一直希望冬儿能嫁个好人家,好好办过喜事,可是萧瑜他不方便做这些的……
“即使如此,你珩哥哥如何,他可是个好孩子,你们从小也见过,他一直照顾着我,对你也是有情的。”
“祖母怎么总急着这些……冬儿去做饭了,一会儿卫兰回来,还有事要商议呢。”
她一人跑出门去,不见萧瑜,也不见苏珩,心情郁结地劈着柴火,心中绞着扭成一团的丝线,怎么也抽不利落。
“明明已经是说好的事了,现在又不让说了……”冬儿生萧瑜的闷气,也生自己的气,手上一个不注意,被木刺扎进了指腹中,跑到水缸边上洗手。
水面映着她不算青涩也不算成熟的面容,冬儿轻叹了一口气,却忽觉这叹息中还有另一个男子的哀婉。
“珩哥哥?”
冬儿转过身去,看到苏珩无比落寞的身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得知冬儿妹妹被孟老爹送入了挑选宫婢的队列中,我便日日夜夜想着冬儿妹妹,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只想着自己羽翼渐丰,可以对抗父母之命,等冬儿妹妹二十五岁出宫后娶你为妻……”
遗憾和叹息散在风里,冬儿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苏珩没有近身,只是攥紧了自己的双拳。
“那日听到妹妹要回来,还得了圣上褒奖,我欣喜地一天一夜不曾合眼!”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冬儿妹妹,你,你愿意做我的娘子吗?”
冬儿一怔,说不出话来,可是下意识的摇头和眼神中的愧疚已经被苏珩看到了,他先是崩溃,随后化作夹着无尽惋惜的欣然一笑。
“珩哥哥……还会遇到更好的姑娘,冬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珩哥哥,辜负你的好意了,只是,媒妁之言,以后珩哥哥也要记得让你母亲去提,不然之后会让人取笑哥哥你的。”
苏珩深深望了冬儿最后一眼,恭敬地离开了,留冬儿一人在原地,手指上的那根刺,似乎埋地更深了几分,怎么也弄不出来。
她轻叹了口气,把手指伸入凉水中冷敷,减少一些刺痛。
却不知萧瑜何时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了。
“冬儿,是哪个哥哥对你好一些,除了这位珩哥哥,这小村内还有别的什么哥哥了吗?”
她听得到,这是萧瑜的声音,也听得明他声音中的嘲弄意味。
“没有了,哪有那么多的……”
一只极为温暖的,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从身后将她的手从水缸中捞出来,略带一些薄茧的指腹轻柔抚过刺入皮下那根刺。
“怎么弄得?疼不疼?”
“疼。”
冬儿嘤咛了一声,羞赧地低下了头,萧瑜方才一定是在暗处听着她和苏珩说话了,真讨厌,偷偷听墙角的坏人!
萧瑜让她把眼睛闭上,只握着她那根手指,让冬儿不必紧张,随后一番按揉,冬儿再睁眼,那根木刺已然看不到了。
“以后你一个人想要拔出来木刺,要先舒缓了一旁的肌肤,不要急着往外用力,不仅越来越深,还要弄疼自己。”
冬儿不满,以后怎么就她一个人,应当萧瑜全做了才是。
“殿下方才是不是都听到了?就是珩哥哥说的话……”
“哦?什么话,让我也听听,是不是什么药娶亲的话,冬儿是觉得这话新鲜么?”
冬儿也是有小脾气的,气起来了也是会红脸恼人的,偏萧瑜格外稀罕她生气的模样,总是自己添一把火让她更对自己凶闹一些才肯罢休。
小娘子撅着嘴巴主动来抱他的时候,他才觉得安心。
“苏珩也是痴情之人,品行端正,仪表堂堂,他方才问过我是不是我意属于你,我便让他来问你了。”
冬儿不解,为什么萧瑜不拦下苏珩。
“你的心意最重要,其余的,我不在乎。”
前一世没有听过这位苏珩,想必他已经娶亲了,如今若是有他护着冬儿,倒也是不错。
“殿下怎么这样说!你,你就不怕冬儿答应他么?”
“不怕,一是信你,而是觉得他实在好我很多,你若愿意,我也心安了。”
萧瑜的声音杂着一些哽涩。
上一世,他有过最多的想法,就是给冬儿找一个好男儿去配,给她一个好人家安身,不必跟着自己这个残缺之人虚度光阴。
“我说这话是真心的,只不过冬儿你不愿意,我们就相守相伴,再不要别人来强插进来。”
冬儿抹了眼泪,更抱他紧了几分。
“殿下不必觉得他比你好,殿下就是最好的,冬儿最爱殿下了。”
萧瑜隐了眼中泪光,反手扣住冬儿在怀里,勾了唇角,一双美目愈发幽邃深沉。
冬儿嘴唇微微张着,露出带着几分粉嫩的舌尖,萧瑜情难自禁,低头含住那片芳泽,清风微微,吹来田埂上的芬香,冬儿在他眼里看到那种满月时夜色之下水田里映着得微光。
萧瑜温柔地绕住她的舌尖,久久不能放开,冬儿生怕被人瞧见去,却又不敢敷衍,一旦她敷衍,萧瑜就说:“冬儿不用心了。”
亲昵了好一阵,冬儿被他放开轻轻喘息着,萧瑜却说道:“既然是最爱我的,那冬儿也亲近些,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他附身咬着冬儿的耳垂说道。
“不要什么兰哥哥,冬儿就喊我一声瑜哥哥吧。”
一径入烟萝
哥哥妹妹的话, 总是在那些粉戏里才听,平白日里人人能见得,怎么好意思说。
只是, 架不住萧瑜眼中的期待,冬儿的小声唤了一句“瑜哥哥”, 便把身子埋在怀里, 好像是这样就能让萧瑜不再开口戏弄自己一般。
院后是半人高的篱笆墙和荫弊的树木, 日光从枝叶间的间隙中漏出,萧瑜吻在冬儿的面颊,用手抚摩她的后颈, 沿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下。
两人分开了半步的距离,暖融的春光落在冬儿闪着亮光的眼眸中,让萧瑜如同受到了引诱一般,情难自禁地去吻她的唇瓣。
冬儿被好一阵欺负, 才停下来喘息, 萧瑜用下巴垫着她的头顶小声说:“好妹妹,今后你就只能叫我一个人哥哥,别人这么叫,我可真的要伤心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害臊, 羞得冬儿撇下他回到前院去, 萧瑜只跟在她身后,不紧紧追着, 却始终让她在自己的视线里。
冬儿先他一步进门, 掀起门帘的时候手上停滞了一下,让萧瑜注意到地上放了一只捆着腿的鸡和半篮子鸡蛋, 知道是有人来了。
狭小屋内拥挤地很,祖母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紧拉着冬儿的手不放,显然是恨极了两人面前的男女的。
萧瑜敛了笑容,饶过那男女走到冬儿面前淡淡问道:“这两人是什么人?是欢迎客人,还是赶他们走,冬儿告诉我便是了。”
“这,这是我爹爹……还有我我的后母。”
冬儿和他说过家里的事,萧瑜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良亲,眸光微凝,盯扫着那男女看。
倒还真是十分般配的狗男女模样。
萧瑜用扇子在掌心敲了敲,微笑道:“原来是孟姑娘的父亲,那这位就是孟姑娘的母亲了?”
冬儿的父亲孟英早就听说了送入宫里的大女儿得了圣人赏赐,算着日子来见人,因算是半个乡野人,见识不多,见萧瑜这样气质高贵如兰,待人威严不抗,以为是皇宫里的贵人,便跪下磕头行礼。
冬儿和外祖母面面相觑,萧瑜微微侧头,长眉舒展,用温润的眼神示意冬儿不必害怕,他自由安排。
待二人的头碰地了,萧瑜才惊讶说道:“二老这是做什么,如今你们要拜见的人可是孟姑娘,孟姑娘如今可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尚宫女官,原职离宫,与乡贤并重。”
他十分“善意”地提醒道:“方才你二人高站她面前神色冒犯,若是细细纠察,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了——”
孟英从没把自己的这位女儿当一回事,可买可买的东西,如今不过是意外多赚了一笔本钱,才不关心她得了什么职务,不过是惦记冬儿得了的一套宅院和赏金罢了。
他从地上捞起来头,赔笑看着萧瑜,却又暗中用眼神威胁冬儿。
“大人,可,可我毕竟是她老子啊,这,这哪里有爹给女儿请见行礼的。”
萧瑜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孟英便又把头按回了地上。
“怎么?你以为你是她的父亲,就能对她颐指气使,任驱猪狗之用?岂不知这世上还有尊卑贵贱的道理?”
他示意冬儿和祖母先坐下,继续说道:“二品尚宫女官,在皇宫中就连皇后和太后都尊敬有加,你二人不过小小平民,还敢在此妄自托大?怎么?你是想要违逆君臣之礼?违逆陛下的封赏吗?”
看着孟英被吓得魂魄离体,拉着冬儿的后母在地上磕头请罪,冬儿外祖母很是解气,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那般委屈,终于是出了一口恶气。
萧瑜向来厌恶此辈,在冬儿耳畔耳语,让她接着说话。
“爹爹,二娘请起身吧。”
冬儿只想打发这二人离开,也不想再见他们。
“不知爹爹二娘前来所为何事?”冬儿问话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丝毫的感情。
萧瑜在一旁震慑着,孟英自然什么都不敢说,全然没有了方才那股要逼抢的架势,悻悻离开,还不忘拿走了那只鸡和那半篮子鸡蛋。
“没良心的畜生,还想抢我的冬儿!”
纵是老泪纵横,外祖母还是咒骂着冬儿的父亲,萧瑜分析了孟英前来的目的,告诉冬儿还是要尽早处理好这些财物,以免找人惦记,招来不测。
*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村舍中的黄昏与皇宫之中大不相同,炊烟是木柴火烧过留下的幽魂,轻盈流连,长长久久在村落上空盘旋环绕,绕着沉寂的天,暗中攒着春雨。
若是夜里能下起雨,便是今年头一遭春雨了,以往的习俗来说,冬日里积雪多,来年便可能遭遇春旱,因而庄稼人对此夜格外,夜色已深,却家家户户点着火烛,在田头院前坐着,静静等待。
冬儿和萧瑜倒是不用太在意这些,两人还没忘记从前的约定,依旧是吃过饭后一起念书写字,萧瑜也是头一回明白,问什么那些书生秀才喜欢写深夜时寒窗苦读,偶有红袖添香。
如今两人卧躺在土炕边上,冬儿被萧瑜抱在怀里,襦裙垂落在他的手臂上,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只要稍微偏偏头,就又是一枕耳鬓厮磨,那书懒懒支在冬儿的小腹上,两人软在一起,不经意看一眼,总不像是在认真看书的模样
田间地头闷着一丝潮气,雷声鼓动,更是衬着屋内寂静无声,本不算热的天气竟然有些燥灼。
冬儿无力躺在萧瑜怀里,半伏在他肩头,两手攥着衣服,指甲因为抓握地过于用力,绷出了退去血色的白。
她身子微微颤栗着,从雷声之间听到一些不该发出的声音,唇瓣轻轻张合,却红着脸低下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唔——”
冬儿被惹弄得浑身颤栗,不禁嘤咛一声,侧了身子推了推萧瑜,示意他停下来,却换来更肆无忌惮的“新鲜”。
虽说是,萧瑜受过刑了,自己和他不必像普通男子和女子那样小心忌讳着,可是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总不太好吧,冬儿心想道。
裙子被他弄得堆揉成了一团,萧瑜咬着冬儿的耳垂,和着那不断加重的雷声,说着一些不像是九皇子萧瑜说得出来地“混账话”。
轻佻又下流,简直是有辱斯文。
终于,窗外憋闷了很久的春雨落在村落间的每一处土地上,雨中是清新的泥土芬芳,一声惊雷响过,冬儿不防吓得一抖,萧瑜也顺势从身侧堵住她嘤咛的唇瓣。
虽是乡间春雨之夜,却也和光无限。
“早知道就不问殿下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了,殿下总也欺负冬儿。”
冬儿身上有些软,撅起自己的嘴巴生萧瑜的闷气,却又不得不仰赖他为自己整理好有些皱了的衣裳。
萧瑜就好像无事发生一样,端庄清冷,一丝不苟。
“求学好问是好事,冬儿还有什么不懂,我来告诉你。”
他温声回答,冬儿连忙摇头,说不要再看这样的话本子书了,还是读四书五经比较好。
“好,冬儿学什么都很快的。”
这回,冬儿只是老老实实靠在萧瑜怀里看书,却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流利看念完不少文章,自己竟然又认识了许多字。
“殿下,其实冬儿还没有说谢谢呢,为了今日之事。”
萧瑜落下手腕,把书放在一边,撑靠起身子挑眉问道:“是说那个苏珩吗?冬儿不必谢我,以后你不喜欢的男子,自己回绝了就是。”
“……”
“才不是呢,”冬儿轻笑道,“殿下又在吃醋了,冬儿明明只喜欢殿下一个人的,总也说他做什么……”
其实冬儿是有些苦恼的,萧瑜他就是太自卑了,明明他不比苏珩差的,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萧瑜知道他自己的好。
“哦,那是为了何事?”
“父亲的事……其实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殿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忽然转过身,鼓起勇气跨坐在萧瑜身上,亲吻他的耳后,细软的舌尖顺着他的颈侧一直到他半解开的圆领袍内。
萧瑜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虽然喉结上下滑动着,却始终没有回应。
“这算是谢过我吗,冬儿?”他温声问道,音色却有一些冷,像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嗯……不,不行吗殿下?”
她也苦恼,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萧瑜开心一点,去尝所谓新鲜,她学不来,也问不来。
“以后不许这样了。”萧瑜托起她的下巴像是戏弄小猫一样挠着痒。
以示惩戒。
“我对冬儿上心,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求冬儿谢过我,冬儿千万不要这样想,不然我们二人就生分了,冬儿可明白?”
“嗯。”
冬儿问该如何处置那处房产和赏赐的黄金,萧瑜为她详细安排了一番,随后说道:“你父亲待你不好,你也就不必再因他伤心难过,有时候从心出发,反而会轻松很多。”
“好。”
她小声柔柔回答道,余下的爱意融在丝丝春雨里面。
其实,冬儿只是真的觉得很感谢,她的爹爹不喜欢她,本以为除了干爷爷,就再也没有男子会维护她心疼她了。
萧瑜不会长留,冬儿明白的,他还有自己的大谋划要做,冬儿不能绊住他的脚步,其实她已经想好了,她想和萧瑜一起走。
就好像她做过的那些梦里,她总是要和萧瑜在一起的,不论是开心还是难过,自己是死掉还是活着。
冬儿才要说话,萧瑜却掩上了她的唇,示意她向窗外看。
绵绵雨幕下的空地处,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潜伏着。
吃过饭后萧瑜就说了,皇宫里会有大黄狗听墙角,村舍里也是。
他的冬儿受不得一点委屈,既然他的父亲那般强胁,萧瑜也就弥补冬儿的心意,也算是安抚自己岳母的亡魂。
松荫满绿莎
城郊的村舍里不比城内, 夜里没有更鼓响锣,判断时辰全凭月薄天际。
偏今日夜里又是下过了雨,天地晦明, 一分月色都看不见,从窗外看去, 村舍田垄上一片漆黑。
萧瑜数年来活在算计之中, 都是处处提防, 时时小心,养成了小心谨慎的习惯,到了陌生的地方, 头一夜是一定睡不着的,因而陪冬儿睡下之后,他也只能点上一盏暗烛,在烛光下闲翻着书, 在心中算着时辰。
昨日白天里没有给孟英好脸色看, 他既然惦记上了冬儿的的赏金和地契,一次不得,那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据冬儿所说,孟英愚钝粗鲁, 却不善心计, 亦没有几分狠心。
倒是她的二叔凶恶无比,是田间地头人人都知道的恶霸, 萧瑜午饭后趁着冬儿给祖母煎药, 去孟家附近看了看,校园内围坐着一群男人, 袒胸敞怀,言辞粗鄙, 便知道今夜会折腾出什么动静出来。
村里的蜡烛不比宫中的和王府的,烟气重,光亮也暗,萧瑜看书久了,眼睛也有些干痛,便放下书册在桌上,不想一滴血红的烛泪滴在了他手背上,刺灼的痛感让萧瑜轻哼了一声。
他听到身后冬儿起身的声音。
“殿下不要看了,今天夜里黑,当心伤眼睛。”
她披上衣衫坐到萧瑜身旁,微凉的指尖覆在他手背上被烛油烫红的那处圆瘢。
萧瑜摇头示意自己的手并无大碍,说道:“是我吵醒了冬儿,还是冬儿就没有入睡呢?”
冬儿枕在萧瑜肩上,浅浅笑着说道:“我已经发现了,殿下总也夜里偷偷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事,这次被我抓到了。”
“好,下次就不会让你抓到了。”
萧瑜将她揽紧了一些,毕竟才是初春,夜里难免寒凉。
“冬儿为什么睡不着,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从前冬儿总想着家里,想着她娘亲,也想着外祖母,可是如今回来了却睡不踏实了,反倒不如皇宫里那种闻风动的睡法,心里总是装着许多事,她变成了一个自己找不痛快的人。
“想殿下睡前说的话,也想着明天去祭拜娘亲的事……还有就是,想着一些和殿下有关的事。”
萧瑜有些惊讶,问道:“是什么事?这样烦恼着你?”
冬儿有些尴尬地答道:“就是觉得,殿下总是那样深谋远虑,有时候想要帮殿下做什么,都做不到,现在殿下也不用我在身边照顾了,就更没有什么可做的事了。”
萧瑜和她说过,今后是要她做皇后的,那他就是皇帝,如今的皇帝萧竞权还在,那么这一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好像,也帮不到什么似的,就和那个反反复复做到的梦里面发生的事一样,萧瑜总归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并没有自己什么事情。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呢,冬儿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经读过许多书,写的字也越来越好了吗?”
萧瑜怜惜地抬起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上已经有了薄茧,这是冬儿这些日子一直苦练的成果,他都怨自己私心重,为了和冬儿多相处陪伴,要她练习者誊抄许多诗文,冬儿却总担心自己学练得太慢。
“嗯。”
她轻声应着,萧瑜说得很对,她也开心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自己的字写的越来越好了,或许是她还有些贪心。
萧瑜自然明白冬儿的心思,前一世她总是很关心自己的这些安排,总说是想尽力帮他做些什么事,还打趣着说什么“不要把我当外人来看”。
可是萧瑜从未回应过她,答应没有,拒绝亦没有。
即便是这样,冬儿还是心甘情愿,即便毫不知情,也会跟随着自己。
他何尝不想把心中所思所想合盘托出,可是还不等他开口,就回报给冬儿那般惨烈地终局。
萧瑜不敢想,也做不到,他宁愿“装聋作哑”,两相不知。
他还想解释什么,冬儿只说自己累了,要萧瑜不要伤眼劳神,便睡下了。
*
夜更深时,冬儿外祖母家的院篱被人推开,几个身材高大蒙着面的汉子潜入院中,将一柱点燃的迷香插在廊下的窗缝隙里,另有一个贼心头子,使劲向着屋内窥视,被身后的人一把扯开了。
“这里面还有小冬,你胡乱看什么?”
“不都说皇宫里的女人个个娇嫩,她出生后我并不少见,怎么如今大了就不能看?”
“小声点,那老太太还是有神的呢,要是把她吵醒了,就要坏事了。”
“要我说,倒不如把这碍事的老太太杀了,你这当爹的,还愁拿不到她的东西吗?”
几人压低着声音吵扰,就好像廊下平白多了一群嗡嗡的蚊蝇,那投在床上看书的影子很快倒了下去,众人知道这是迷香起了功效,便都从窗子翻进了屋。
小小房屋里还有些经年的积灰气味,烛火熏烤的小桌前趴伏着一个年轻男子,床上睡着一个女子,据说这就是孟家大哥的女儿,从小被选进了宫里做宫女,如今还被皇帝封赏了什么二品女官的名号,好不风光呢。
“先去找那银钱的凭信和地契,不要在这里懒懒站着。”孟英的弟弟孟杰摘下面罩,吩咐跟来的几人,让他们分头寻找。
孟杰走到趴在桌子上的萧瑜面前,移开了他挡在手边的书。
“这小白脸是什么人?”
即便如今夜色朦胧,明灭不定的灯光照着萧瑜沉睡的面容,孟英一想起他那凌人的气势就腿软,忙说他是什么侍臣,得罪不起的。
孟杰不屑道:“侍臣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皇帝面前跑腿的狗罢了,比我们尊贵什么呢,要不是杀了他不好交差,我们才不用这样大费周折的。”
他闲不住心将镰刀放在桌上,便走到床边去看熟睡的冬儿,细细睃着她熟睡的模样,伸手便要用粗黑的手去摸冬儿白净的面颊。
孟英抬手挡了一下,却又很快收回了手,他一向是说不会也做不得的。
“怕什么,我是她二叔,回来了也不知道好好孝敬我,来拜见我——万一银契就在她身上藏着呢!”
孟英还来不及说什么,屋内桌上唯一的蜡烛忽然熄灭了,此时雨后的乌云已然消散了,随后一道银光闪过众人的脸,原本放在桌上的镰刀也掉在了地上,发出震耳的闷响。
“把蜡烛点起来。”
一个清朗的男声淡淡说道,却端的是不可违抗,九天之威,听来让人膝盖发软。
无人敢出声,孟英摸索到桌边,将蜡烛点好放在桌上,晦暗的烛光下,原本趴伏在桌前的萧瑜已经起身,用一柄短匕首架在了孟杰颈前,在他颈上划出血痕。
刀剑锋利,可是若是看不到,便不那么畏怕,如今匕首架在颈前,若不是被萧瑜抵着身子,他就要瘫倒在地上了。
更人他怕的是杀意,在没有看到匕首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让他惴惴不安。
如今他知道了,那是恨到极致的杀意。
冬儿也不再装睡,愤然从被中起身,将一块湿了的布巾丢砸到孟杰脸上。
“我才不认你!我只有我娘,还有我祖母,你是什么东西!”
萧瑜全然不把这些打架都会自己先摔倒的流子放在眼里,只是看到冬儿生气啐人时的模样,不免轻轻笑了一声。
道理是他和冬儿说明的,可是话却是冬儿自己说的,这样也好,凶悍一些好,他以后不用担心自己的冬儿和人争执时受委屈了。
孟英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这样的凌厉,凭着这做人父的天理,本已经软弱下去的身条又硬气了几分:“可,可我是你老子啊,我——”
“尊卑有别的!我如今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尚宫,你不过是田家平民,再说了……既嫁从夫,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家,已经定了姻亲,以后不是你管我,是我管你了!”
虽然萧瑜教的话后半段有些不大对,可是冬儿已经到了气头上,想起枉死的母亲,便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痛痛快快骂孟英和孟杰。
虽然说她讨厌萧竞权,
忆樺
可是萧竞权给的权,的确是很好用的。
萧瑜放下匕首,推了一把孟杰,几人正欲逃走,却来了许多邻里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便是苏家人和里正乡长等人。
这都是萧瑜和冬儿午后见过的,萧瑜晚间曾告诉苏珩,夜里若是冬儿家里出了动静,蜡烛明暗交替,便是有强盗土匪来行凶了。
萧瑜跟着冬儿出门去见来人,村中的人也知道从前那位小冬丫头如今是贵人了,纷纷来见。
“乡长大人,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您也是举人的身份了,曾在县丞那职务上差了半步的就要到县令了,如今回到乡中,难道就不想再有作为了吗?这村里出了强盗,还是有名有姓的熟人,您说这可要怎么办呢?”
萧瑜指了指孟杰和孟英,他知道庄稼人是最看重团结和村民的利益的,如今算是让这些图谋不轨的歹人把后半辈子也赔进去了。
乡长听得满面羞愧,他午后还请萧瑜这位“天使”想办法,言说自己曾经得罪小人,仕途坎坷,萧瑜也答应他会求助于当今的二皇子萧琳,让他不必屈居乡长一职,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我们村里都是治下良民,如今出了这样的害虫,自然是有族规处置的——”
萧瑜打断了他,冷笑道:“宗族规法,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刑罚?我听说孟姑娘的母亲曾经被你们浸过猪笼,这是怎么回事?”
山空月初上
“这……刘氏女并非是因为浸猪笼刑责而死, 而是自证清白而死,大人何出此言呢?”
乡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解释是当年刑罚有误, 并没有想要真的处罚冬儿的母亲刘氏致死。
“还望大人与孟姑娘不要急躁,当年确实是刘氏娘子被诬告与邻居王富有私, 我们也是依照宗族律法和乡规处置的……并不想杀刘氏娘子, 只是希望她交代事情, 也好明正七去之罪,好将日官府查问,乡志记载不必错断。”
冬儿听不得这样的话, 一时又急又气,下意识攥紧了萧瑜的手,她不是什么聪明伶俐的人,自小离家, 却日日夜夜清楚记得母亲当年有这样一桩冤案还在, 只想着自己在宫中多攒些银钱,出宫之后为母亲写诉状告到官府里去,现在当着自己的面,这群人竟然还是这样说……
萧瑜安抚她上座, 带着乡长和里正进入屋内详谈。
“依照当朝律法, 村中宗族之刑本不与典律冲突,因此刑狱断案, 不曾明禁村规宗法, 只是不得伤人性命,违者按杀人之罪处置, 你们也算是读过书的举子,就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得?
乡长直呼冤屈, 一番辩解才说出当年的真相,原来冬儿母亲的接生稳婆曾在接生时见过她股间的一处胎记,却将此事与村中妇人言说,传到了邻居家鳏夫王富的口中,王富便向人宣扬刘氏与自己私通。
私密之处胎记,本就只有孟英为夫之人可见,王富一时宣言,却害苦刘氏无处辩解,被孟英毒打休弃,又依村规处置在冷河水中浸猪笼,病气交缠,最终才床头自缢而亡,只是虽正清明,孟英及当时的王富等人却并未受到任何惩处。
“大人与孟姑娘请勿怪罪,小职到此村中也不过是两年之任,若是我在当场,必然会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怎会放过那王富和嚼舌的稳婆呢?”
冬儿虽怒,却也知道自己真正恨的人是谁,向前续扶了一把道:“请乡长大人起身,我记得的,当时说要用宗法村规的人不是你。”
孟英被压在院外,求饶辩解道:“贱内是自己想不开才自己吊死了的,当年她与人私通,给我呆绿帽子的事是证据确凿,我怎么知道……至今这事还没有定论,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
若不是因为孟英还占着一个冬儿生父的名分,萧瑜早就想将他手刃,如今还在这里不知死活的诡辩一番,也不留情面的叱责道:“我看你是还没有弄清楚如今是何等情形,你是想说陛下亲封的尚宫女官之母德行有亏,是吗?”
冬儿还要好好休息,他也不想和这些人再做纠缠,一振衣袖,对乡长里正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处罚了这几位村中的强盗好了,我看这浸猪笼的法子很好,趁着夜里河水冷,就先把他们放进去吧!至于刘氏之事——”
萧瑜微微挑起了眉峰,向后退了一步,做了一个请示冬儿的行礼,询问她想要如何清查此事。
他并没有事先和冬儿说会做到这样一步,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讲话得体。
众人都等着她说话,冬儿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向萧瑜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是他只是用唇语对自己说了一句:“随心便好。”
微垂的睫羽下,萧瑜的眼眸散发着春夜里柔柔融融的暖月色,翻涌着再无他人知晓的温柔鼓励。
冬儿抿咬了一下唇瓣,坚定说道:“当年虽反正了我娘亲的清白,可是难道就只有人死才能得了清白和道理吗?我不信,既然乡长大人和里正都在此,我今日也想和乡里乡亲的人说明白了,当年我虽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是也知道母亲冤屈。”
“王富和当年滥用刑罚的人,我是不会放过的,只是我虽得了陛下封赏,却也不想同邻里之间疏远,不想压人一头,也请村中的父母兄妹们不要与我何祖母疏远,其余的事,就交给里正和乡长大人去办吧。”
母亲去世后,冬儿曾经在她坟前哭了好几天,有不少村中的人都来安慰过她,她是记得的,她知道如今围在院子周围的人并不全是好人,大多自私自利,可是却也并非足恶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向冬儿拜见过后,由苏珩的弟弟还有其余几个年轻的男子领着去看处罚强盗去了,方才的“热闹”瞬间没有了,只留下乡长和里正说了一些客套话,并称会很快将御赐的宅院和天地整理出来,交付与冬儿和外祖母。
萧瑜不知何时去了一趟偏屋,取来了一封书信,并一枚扳指将其交给乡长,称只需领此信物和书信前去王府,便可得二皇子萧琳召见。
乡长感激不尽,越发对萧瑜和冬儿佩服不已。
“都说这英雄出少年,巾帼亦为世才,孟姑娘被陛下褒奖封赏,老夫听闻后喜不自胜,只希望村中私塾做大,村中幼子能认真读书,幼女也以孟姑娘为模范,想必今后此村亦能长久富裕。”
乡长的才能和品德,萧瑜是详细了解过的,因而才会将他放心引荐给萧琳,也是借他之手为萧琳递送书信,表明近况问安,几句客套之后,便送走了人,插上门闩。
冬儿才去看过外祖母一眼,老人家夜里睡眠浅,听到了动静,却又不敢起身,冬儿安抚她继续睡下,用手轻抚祖母的额头的皱纹。
萧瑜寻来,坐在床边轻声说道:“老人家的气色很好,想来身体也是很健壮的,你想了这么久的外祖母,其实要多陪伴一些时日才好,冬儿要不要……”
冬儿侧过身擦掉了自己眼角噙着的泪水,转身抱住萧瑜,没让他把话说下去。
“明日去祭拜过母亲,我就和祖母说你我二人之间的事,祖母会明白的,殿下不必为我考虑。”
她急匆匆堵了萧瑜的话,从他胸前抬起朦胧的泪眼,颈间颤了颤,坐起身,随后在萧瑜面颊上轻吻了一口。
萧瑜以为是她要和自己说什么悄悄话,还不曾细细感受一下那柔软的唇瓣,冬儿就在他耳边嘶着气流低低说道:“谢谢殿下,要是没有殿下,冬儿想要为娘亲伸冤肯定要耗费好一番功夫的。”
她将身子移远了几分,萧瑜出神着,随后迟迟地微笑起来,并不低头,只是将冬儿揽在怀里。
“冬儿总是……会这样撩拨我的。”
萧瑜温声说道,将她抱起,回到了方才休息的屋子,总算是得了清闲,两人趁着月色又亲昵一番后,冬儿靠在萧瑜怀里,用衣袖为他擦嘴角的水渍。
“估摸着离鸡鸣破晓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冬儿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温存之后,萧瑜的声音总是会变得很沙哑,压抑着调子,就好像是要哭一样,却又咋着慵懒和渴求的意味,冬儿也好奇问过他是怎么了,萧瑜却红着脸,什么都不说。
“不要,冬儿只想和殿下说会儿话。”
她翻了个身,面对面趴在萧瑜怀中,感受着他的胸膛像是海浪一般起伏着,喉结上下滑动。
萧瑜有些压抑不住,一想到方才又为冬儿了却了一件要是,也算是化了前世的心事,身体和头脑两相激动,也没等冬儿话音落定,便亲了上去,软糯湿濡的小舌经历方才一番竟有些别样的甜腻味,和他被烧化的理智,一并在唇舌间扩散开。
冬儿想说的说话,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萧瑜从没有这样热切的亲吻过自己,也就顺应着他,用手指抓紧他的衣襟和被角。
这样的亲吻和从前的不一样,冬儿有些窘迫,却并不讨厌,她知道,这或许又是萧瑜换的什么“新鲜”。
有那么一刹那,冬儿觉得萧瑜实在是太可怜了,明明和自己成亲了,可是好像每次都不能让他高兴似的,难道受过宫刑,就不能……
她在心里摇头,这样想未免也有些太羞耻了,按照萧瑜的说法,还需要从长计议。
冬儿还在心中想着,萧瑜却俯下身子,将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口,胸前被触碰到的每一处,灼灼燃烧着他的理智。
“或许可以问问村里的姨嫂们……也不大好,她们都爱胡说些什么,而且怎么知道宫刑之人的这些事呢……”
冬儿又否定了一个想法,胸前的酥痒后知后觉来临。
萧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她在亲到了一处不太合适的位置,她的手也不知道何时将萧瑜的上衣脱了下来,仿佛只差一步,就要把他的下衣也退下来。
强烈的刺激感戛然而止,萧瑜和冬儿对视了一眼,都起身系好衣带坐好,冬儿的音色发软发颤,低声道:“对不起,殿下,冬儿不是有意解开你的衣服的……殿下之前说过,冬儿记得的。”
萧瑜的神智一点点回到头脑中,苦恼又愧疚地穿着衣服。
理智与情念交错,摇摇欲坠,他很后悔自己差点就做错了事,每次都这样让冬儿难堪。
萧瑜不服,他暗恨自己为什么连这点事情都按耐不住,如今他身体健全的,多等上一些时候又不会得什么大病……
“我没事的,冬儿不要担心。”
他尽量柔声说话,却说不出再多字眼来,看着冬儿在一旁满面绯红的整理被揉皱的肚兜,抱膝揉着她小腿上自己方才的指印,好不容易被压下几分的难耐又拔了上来。
他其实没想到冬儿害羞和不害羞时是不同的模样,如今反而是他手足无措了。
萧瑜闭了眼眸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这般“委屈和痛苦”都收在冬儿眼底。
殿下,真的好可怜,虽说两人一定是不能像寻常夫妻那般相处的,可是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冬儿暗暗想到。
“殿下,其实您也不必害羞,虽然冬儿没见过你受刑后全模全样的身子,可是其实没什么的,想来都说男人和女人差别不大……殿下如何对冬儿好,这几日冬儿也学会了,若是殿下愿意,其实冬儿也可以让殿下开心的,殿下不是夸我了吗,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林静鸟相哗
冬儿埋头自顾自的说话, 不察觉萧瑜耳根通红,嗫嚅着唇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连起身和抬手也不会了,僵愣在一旁, 好久才吐出了几个字。
“这可不成, 怎么, 怎么能让冬儿做这样的事……我已经是个残破之人了,不会再求这些的……冬儿以后不要这样说了。”
萧瑜掩饰着神色慌乱,用掌心托了托冬儿的下巴, 为她擦掉了额角的汗珠,唇畔溢出了浅浅笑意。
与冬儿所想的不同,他没再说什么羞人的话,甚至调戏的话都没有说, 只是依偎在冬儿身边, 将自己的衣服系扣好,却并未整理发髻,只说让冬儿为他梳好头发,今夜的心愿也便满足了。
冬儿不服, 萧瑜就是最好的, 这样的心思并不同于买了一个莲蓬,打开后却发现没有几颗莲子还强说这是好莲蓬的狡辩, 这是实打实的心意。
萧瑜并不比别人差, 这样的话他现在不喜欢听,那她就一直挂念在心里, 时时刻刻告诉他,萧瑜是和别的男子一样的, 甚至因为她的偏心,要比别人好很多很多。
桃木尺梳子插入发丝中,轻柔缓抚地按在头皮上,萧瑜一直望着冬儿的目光收散了起来,他闭上眼睛说:“一直以来,都想这样好好看着你,把你一点点收放在心底,做这些或许以后会很厌烦的事。”
冬儿便问道:“梳个头而已嘛……那,从前是谁给殿下梳头的呢?”
萧瑜不假思索的回答:“只有我一个人——”随后又觉得说的不对,转而说:“是由侍女梳洗的。”
她想起从前听过萧瑜的传闻,听说他有很多漂亮的宫女服侍,还有许多有关他的不好的话,便说起来笑话他:“人家好歹也是服侍过你的,你就把功劳都给了自己了。”
萧瑜和冬儿说的是两回事,她不明白,只是觉得萧瑜好像又要伤心难过了,便这样打趣而已。
“不会不记得,她们都是年轻美丽的小女儿,就好像你一样,可惜我没能护好,我眼睁睁看着这样美好的事物因我消散,紫玉成烟……”
若是在平常,冬儿一定会很吃醋的,可是现在她不会不满,只是被萧瑜的话吸引,问他,什么叫做紫玉成烟。
“一个典故,我昨日不是教了你几首诗吗?”萧瑜插好发簪后问道“现在我来考考你。”
“好吧,就不能先告诉冬儿吗?”
萧瑜不管她撒娇,十分严格地说:“从前学的还没有记牢,怎好学新的东西?”
冬儿撇撇嘴,昨日她只记得要见到祖母,兴奋地很,何况是萧瑜刻意要考的东西,怎么会记得。
“昨日教给你的是谁的诗文?”
“……白居易的,一共有两首诗,一首说百姓苦的,另一首说年轻女孩早早死了的。”
见她不乐意的样子,萧瑜拥冬儿坐靠在火炕上的立柜前,用手绢将方才情好蜜意时她身上浮着的薄汗拂去,又把黏在她面颊上的发丝理在耳畔,总算是让冬儿平静了下来。
“好,这不是记得很好吗,那你把这两首诗背一遍好吗?”
这件事做得奇怪,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时候说的话,但是萧瑜喜欢,也就罢了吧。
冬儿把那讲卖炭老翁的诗背了下来,虽有磕绊,可是终究是记得的,问她那句写的好,那个字眼压得好,也是能答出话的,偏偏那首《简简吟》背不出后面几句来。
当时马车就要出京了,萧瑜眼看她的心思已如小鸟雀一般飞走了,便记下了,虽然有些“心机卑鄙”,却也不是他的过错。
萧瑜眉眼低垂、面无波澜,漫不经心望着她,等着冬儿开口说话。
“不记得了,因为是不好的诗,又说什么姑娘家好好的就死了,不吉利,冬儿不想记。”
萧瑜也是最近才发现她狡辩的功夫如何深重的,笑问道:“这样说来,是那诗人和我这教你的人的过错了?”
他附身抬起冬儿的脸,在她面颊上啄了一口,随后将那《简简吟》背了一遍。
“‘大都好物不坚劳,彩云易散琉璃脆。’当时我和冬儿说,我最喜欢这一句,冬儿还记得吗?其实并不是我要说什么不吉利的诗,只是我喜欢的东西,也想说与你听一听而已,若是你不喜欢,好的诗文那么多,总能找到你喜欢的。”
冬儿有时也好奇,自己是一个不懂风雅的人,萧瑜却很喜欢和自己说这些风雅相干的事,她已经很努力,可是终归比不上那些才情极好的女子,萧瑜总和她说这些,就应了那句话——“杀鸡焉用牛刀?”
“这句记得的,对不起殿下,冬儿真的忘记了。”
萧瑜笑称无碍:“喜欢这一句是想要提醒自己学会珍惜眼前之物,方才说的那;紫玉成烟,也是一个典故,和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接着讲道:“在从前春秋时期,吴国的吴王夫差有一名女儿名为紫玉,她爱慕当时的名士韩重,因为想嫁与韩重为妻,苦而不得,抑郁身亡。”
“韩重游学归来后到她的坟前吊唁,紫玉姑娘的魂魄现形,并送他一颗十分珍贵的明珠。吴王夫差得知韩重有这样一颗坟茔之中才会陪葬的明珠,认为他是发冢取物,要将他拘捕入狱。”
“此时紫玉姑娘为了洗脱韩重的罪名,亲自返回人间向夫差说明了原委。而她的母亲听说紫玉归来,想拥抱她,却见她已化作缕缕青烟,渺然天际。”
“今后,便用紫玉成烟来说年轻的女孩子早早殒命,以表惋惜哀悼,也指男生女死之悲。”
冬儿沉默良久,觉得紫玉可怜,又说紫玉的母亲也可怜,紫玉应该多留上一会儿的,总要和其他尚还在意自己的人好好告别一番。
萧瑜沉吟道:“冬儿是这样想的……”
他只是蓦然想起前世,弥留之际,冬儿说她不后悔追随自己,可是她死前也一定对此世间万般眷恋,总有千百般的不舍吧。
前世冬儿亡故后,他在幽州一处清雅的山间林中埋下冬儿的尸骨,又把那山改名为紫烟山,那里埋着他一生的遗憾和悔恨,萧瑜登基前曾派人去寻过,却得知那时紫烟山因雷暴骤雨,崩塌不复从前。
他是真的,永失所爱。
冬儿笑道:“殿下很会教人 ,这下这两首诗和这个词冬儿都记住啦!”
萧瑜垂眸,望着冬儿甜如蜜果一般的浅笑,张开臂膀将她揽在怀中。
两人一直等到天色朦胧,东方破晓时起床,换了一身清素的衣服,挽着手去祭拜冬儿的母亲刘氏了。
行过一段山路,恰好金光破云,一阵流光打在坟前,照着墓碑上的刻字,冬儿外祖母年事已高,必然不能常来翻修坟茔,乡长里正的动作是很快的,已经为刘氏换了新的墓碑,又将周围的草地平整了一番,除了杂草。
冬儿并没有哭,只是琐琐碎碎地说着自己在宫里当差的经历,依旧是报喜不报忧,还提到了萧瑜,字字句句提及两人相守相伴,总是那样幸福的笑着,并不觉得有半点受苦和委屈。
“娘亲,在我身边的就是九殿下,他叫萧瑜,对冬儿是最好的,冬儿已经和他成过亲了,以后他就是您的女婿了。”
萧瑜听着冬儿介绍完自己,俯身行大礼拜见:“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小婿今后定会悉心照料冬儿,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小婿将来大仇得报,登上皇位,必定让冬儿稳坐皇后之位,也追封岳母大人您为一品诰命夫人。”
这些话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免不了要嘲讽萧瑜做了无比荒唐之事,说什么□□败纲的话,可是萧瑜已经见过了许多糊涂可笑的事,所谓的尊卑之礼,人伦法纪,在他眼中比纸片还薄。
他只是想要做冬儿的夫婿,其余的,都是可有可无的。
冬儿为萧瑜擦了擦手上和膝上的青泥,继续说道,自己还认识了许多好人,有朱进,梅音,还有萧琳、成碧,都是她很在意的人,以后或许也会带刘氏进京,带她离开这小山小村,去见京城繁华之景。
“娘亲,冬儿已经能为你报仇了,冬儿也会照顾好祖母,照顾好自己和殿下的,您就放心吧,冬儿现在每日都很开心,娘亲不必挂念了。”
萧瑜从竹篮里拿起一叠黄纸,点燃后放在坟前,他却差点忘了松开,若不是冬儿提醒,都要将手烧到了。
“殿下是不是也想梅妃娘娘了?”
冬儿用手帕擦了擦,看他手还是白白净净的,才放下心来,和萧瑜一起在坟前坐下,吃着带来的冷食,依偎着交谈起来。
“嗯,不能说不想,看到冬儿能和母亲这样说话,就想起来母亲了。”
离开京城时不过是送给了母亲梅妃一封书信,甚至连再见一面都不能,纵然是有二哥萧琳帮衬着,萧瑜却总是挂念梅妃。
前一世离开他的人,只有母亲梅妃,他没有好好陪伴过了,母子二人都是不善言辞之人,虽然不像寻常皇家中母子情深那般相互依靠,却都是在心中挂念着的。
萧瑜总是讥笑自己是个迟来情深的人,当年在母亲坟前哭泣,百般悲痛,不像冬儿这样开开心心的,不去搅扰已逝之人的安宁。
“梅妃娘娘那么疼殿下,殿下就不要伤心了,不如多准备,或许殿下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就能早些见到梅妃娘娘了。”
如今冬儿已经学他的模样,什么计划谋略,虽然不大理解,却也头头是道了。
萧瑜笑得欣慰,吐露心声,说是担心忠孝难两全,如今北边已经有了战乱之相,担心会牵连母亲的母族,也是担心自己继位之后受拘于王权,担心会做一个不孝的儿子,无法处理好中原汉族与异族的纷争。
冬儿有些不懂,只说道:“殿下之前不是还说以后冬儿做了皇后不会再有别的妃子吗,这都不难做到,让西域的人和我们的人不要打仗有什么难做到的。”
萧瑜的笑容不曾间断,故意问道:“怎么,冬儿就不怕这是我说的谎话吗?”
“不怕,殿下总是口是心非的,故意说谎话来欺负人戏弄人,但是不会食言的。”
他不想自己的冬儿是这样贴心的小娘子,只消两三句话,就把萧瑜的心说得颤颤巍巍了。
萧瑜带着冬儿离开墓地,走在清幽的林间小路上,萧瑜寻了一棵不算粗糙的树,肆无忌惮地将冬儿轻压抵在树上亲吻,娴熟地勾缠下,冬儿的牙关都有些发麻。
对于二人来说,这不算是什么新鲜,因为已经有过好些次了。
冬儿懵然望着萧瑜,总要有个什么理由的,这样突如其来的算是怎么回事?
萧瑜就好像在她心上长了一份心思一样,压着微哑的嗓音说道:“这是感谢知心人的办法,冬儿点透我的心意了——”
“我想报答冬儿一下。”
一去不可见
这番“报答”还好不算太出格, 两人亲近了一会儿后挽着手说了说话,萧瑜陪冬儿从雨后树下捡了些野蘑菇,便打算回外祖母家了, 若是能赶上时候打点好其他事务,或许两人就要离开, 动身前往幽州了。
前一世冬儿离世后, 萧瑜狞扭着心上伤痕, 在幽州停留数年,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在幽州城内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 结交义士与官府中渴望作为的贤能,为日后返京,借幽州大军逼围京城做准备。
如今虽说他已经是重活一世之人,可是毕竟做了许多其他的谋划, 还是希望能早尽早在幽州植势, 也好早些前往西域,去平前世不能的报复。
只不过,这些都不算是什么急迫的打算,最急的, 就是萧瑜想要和冬儿成亲, 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她,也好让二人做上真真正正的恩爱夫妻。
萧瑜跟在冬儿身后, 看她颈后发丝遮掩之处还没散去的轻浅齿痕, 一想到马上就要到幽州去,心里好一阵激动。
祭拜后回家的下山路有两条, 一条是早上的小径原路返回,要略长一些, 另一条则是经过河边的宽道,只是冬儿不想再见孟英和孟杰,宁愿和萧瑜多走一些山路,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萧瑜在一起,不论做什么都好。
春色晴好,路上萧瑜听冬儿讲了一些粗浅的农闲之事,倒也不失悠然意趣。
两人回到乡道上,在路旁寻了一处树荫略作歇息,恰好遇到了前去家中寻找冬儿的里正,便同二人讲了王富早已认承当年蓄意嚼舌,污人清白,只是当日不曾严惩,如今已经被乡长大人叫到了村中宗祠里,打了二十下板子,还叫来了村中其余几位流氓脾性的男子来看,教他们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
萧瑜听后对冬儿笑着说:“瞧,你不仅惩治了罪有应得的人,还行了教化之功呢。”
冬儿趁着里正说得尽兴,偷偷从背后点了点萧瑜的腰封,让他不要胡说。
里正称是,告诉冬儿,她已经被乡长请笔,记入了县志之中,名列众女子之首,冬儿的母亲刘氏娘子也被追记为节妇,以示褒奖。
“嗯,有劳大人了,今后若是村中有什么难办的事,也可寻我或是祖母帮忙,陛下御赐我金虎牌,除却大狱之罪,应当也是能帮到一些的。”
萧瑜假死后,萧竞权曾问她是想入宫封嫔还是想回乡,冬儿自然是选了回乡,萧竞权便赏赐了她许多东西,其中便有这个金虎牌,也不知道这一个小牌子有什么好的,冬儿如今总是想,到底是萧竞权更让人害怕一些,还是皇帝的名号更让人害怕一些。
又或许都不是,是那种说不清的东西,纠缠着许多人和事,将所有人都绑在一起,顺时风平浪静,不顺时,便是一同倾覆无踪。
回家后,萧瑜陪着冬儿做饭,冬儿问了他一个问题:“殿下,嗯……冬儿觉得你一定可以做新的皇帝的,但是冬儿还是想问,殿下如果不做皇帝,不可以吗?”
萧瑜切着菜的手停下,想了想后说道:“不是不可以,是因为已经确定了这样的目标,便想要一只追寻下去。”
冬儿看他神色陈凝,心头微漾,急忙说道:“冬儿只是问问,如果殿下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冬儿很开心的。”
“嗯,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我们心意相同,不会有什么龃龉,我喜欢冬儿有话直说的。”
“好!”冬儿喜笑道,“那殿下可以说说为什么想做皇帝呢?”
萧瑜不急于回答,擦净了手和冬儿坐在烧火的小凳上,思忖后说:“生在皇家,母亲又是异族人,如今我又有了冬儿,为了身边之人,我不能不争不抢,我想给挂爱之人天下最好的,想要荡平从前的屈辱,手刃仇敌,因此想要做皇帝。”
他垂眸沉思着,似是自嘲地说道:“这是我的小志,若是夸大一些来说,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自己一衣一食都是由百姓供养,也希望做一位好君主,效仿先贤,能治国安邦,为百姓谋得盛世。”
他已经是活过两世的人了,也登上一次帝位,也知道,自己此时口中的少年之志,不过是再美好不过的幻想,登上皇位,一步一行,便是道貌岸然,掣肘于皇权,想要做什么都不能轻易定断了。
午时的暖光在他细碎的睫羽上融化成流金,冬儿回想着萧瑜说的话,虽然她读得圣贤书不多,心头也一阵澎湃,激动地抱紧萧瑜。
“殿下真是太好了。”
萧瑜抿唇一笑。
他不算是什么很好的人,前世他是个暴虐的君主,谋权篡位,生民煎与两军铁骑之下,他不过也是走了最不屑之人的老路子,口称为民,做着最伤民之事。
“你这样夸我,我今后可是什么都不敢做了。”萧瑜为冬儿擦去手臂上的水渍,将头轻靠在她肩上。
冬儿笑道:“不会啊,殿下有心就好了,其实冬儿没有认识殿下前,总是觉得殿下这样的贵人是不会懂我们小老百姓的,但是殿下不论待谁都是那样好,怎么会做不好一个好君主呢。”
“以后我给你个封号,封你的嘴巴是天下第一甜的——不过说来,冬儿为什么这样问我呢?”
她见过萧竞权做皇帝做得不开心,也见过萧瑜他们生在皇家并不幸福,也或许是冥冥之中想要问,但更多的是希望萧瑜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幸福随性罢了。
“因为那块金虎牌,冬儿不明白,若是这一块牌子就能让人这样高看,那到底是牌子重要,还是皇帝重要,其实,是不是不要皇帝也是可以的。”
萧瑜心头微微一热,其实他这些日子读书也想过这些,两世为人,萧瑜已经从前些日子绝顶之恨中走出,有时候愈发有了一种超然之思。
他笑称冬儿这几日越学越“大逆不道”了,随后便说,他也这样想过,或许今后有一日,真的就不需要皇帝了呢。
浮云苍狗,谁知道千年后世间如何沧海桑田,萧瑜已然想明白了,他只要和冬儿安稳此生,就算史书刺笔,后人批判,他也不在意,因为和冬儿厮守而过的光阴,是谁都抹不去的过往。
“那我和殿下想的还很一样呢。”冬儿很开心,她开朗了许多,也活泼了许多,一如既往的,是总是那样轻易就会很快乐。
“因为冬儿是天赋异禀的,或许今日我想不通的事情,未来冬儿就会为我想明白了。”
他还是靠着冬儿,回想起前世种种,静静的,只能听到微微的呼吸声。
冬儿看他微微蹙眉沉思,像是平常他挑灯夜读时一般认真的模样。
“怎么了,是不是又说道殿下的一些伤心事了。”
“没有,冬儿,到幽州之后,我想做一些大事,若是可以,我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我想把很多谋划告诉你,想把我心中思索之事都与你倾诉,可是,这可能会为你招来祸患的……”
冬儿蓦地愣住,先是因高兴而笑,后来又摇头,只是看着萧瑜澄澈的眼眸中有着凝露一般的潋光,又渐渐不摇头了。
“冬儿不怕祸患,但是冬儿怕拖累殿下。”
萧瑜坚定地说:“不会,从前是我不对,不该什么事都不让冬儿参与,我已经做错了一次,自大狂妄,害了你……如今上天怜惜,给了我一次机会,不该再做错了。”
冬儿抱着他,告诉他不必再为上次自己被人浇冷水的事自责了,冬儿从没有怪他。
“好,那我们明日便动身,到幽州去。”
吃过饭后,苏珩也得知了冬儿要离开的事,登门向萧瑜请问,可不可以教冬儿写一次字,就算是尽一次兄长之责,也算是弥补他这些年心中的牵挂。
萧瑜正看在小堂着书,冬儿还未醒来,抬眸看了苏珩一眼,依旧还是那副清冷锐利的模样,不过不再是那种狠厉和猜忌的冷,而是如同星芒一般,不可及,却也并不疏远不见。
“这话你应当问冬儿,冬儿愿意,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苏珩轻笑谢过,萧瑜也以礼回应,忽然有抬头说道:“苏兄,不如过会儿冬儿醒来,她同意后我和冬儿登门拜访,我也仰慕苏兄的才学,想见识一番,另外也是谢过苏家严慈,以示敬意。”
他并非是吃醋,只是想看看苏珩的文采如何,若是能在这短短午后为他指点一二,让他功名有成,也算是回敬谢意。
苏家房子略大一些,三个年轻人在内堂读书写字,苏家父母和外祖母看着,也是打心底里高兴。
苏珩夸冬儿写的字十分好,冬儿为了避免尴尬,也没说是萧瑜教的,只是看他坐在一旁读苏珩的文章,悄悄掩着他那得意。
萧瑜见苏珩文辞典雅,又不失少年激昂,其中不少政见竟与萧瑜的不谋而合,便托故称自己曾经见过一些举子文章,称苏珩才情甚佳,又为他指点了几处官家忌讳,也算是避免他因小误而失。
其实萧瑜本可以透露他今年科举之题,只是想苏珩虽然在男女感情上有些小心思,可也是正人君子,必然不会接受,也不想因此损害其他考生之利,便不提及。
苏珩为前日争抢冬儿之事向萧瑜致歉,送了他一杆自制的竹笔,萧瑜则回赠了一本诗集,两人也算是结为兄弟,期待来日再见。
夜里,冬儿和萧瑜对外祖母讲明两人情谊,老人家沉默许久,只是给了冬儿一对自己出嫁时戴着的银镯,又给了萧瑜一块冬儿外公留下的玉佩。
这玉佩,萧瑜自然是见过的,接在他手里,压灼着他的心,让他更加坚定。
“你是个好孩子,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千万要照顾好我的冬儿,不要让她再受苦了。”
萧瑜重礼应允,这一次在幽州,冬儿不会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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