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第 31 章

    ◎一更。◎

    阴河无形, 似奔腾的水,又像缥缈的雾,更像是一片扭曲的虚无,席卷着方渺, 将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陌生, 又熟悉。

    她环顾四周,语气中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谬:“电影院?”

    这里居然是一间宽敞的电影院影厅, 顶光灯投射在方渺的身上, 而她站在一排排红色的椅子之间,前方是一块巨大的幕布。

    影厅里静悄悄的, 只她一个人。

    方渺迅疾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罗盘,星图已经变了一个样, 四周金雾缭绕, 中央处有一个光点,命名为‘酆都电影院’, 后头还缀着一行备注,但字迹模糊扭曲,压根认不出来是什么。

    方渺想了想, 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将罗盘放在了腿上,正好她处于前排居中,是观影的绝佳位置。

    刚一坐下, 就听咔咔几声, 头顶悬挂的顶灯全数熄灭,影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几秒后, 前方的白幕散发出微光, 渐亮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空灵的乐声环绕响起,琴声铮铮,鼓音四起。随着音乐的渐入,白幕显现出画面——

    开场是水墨风格的动画。

    配乐忽而弱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渺看到一道背影推门而入,走进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居室,紧接着在一张桌案前坐下。

    画面只切到背影主人的肩部,因而方渺也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那人的身后是一扇大开的窗,窗外的天空是浓墨重彩的暗色,一轮猩红的圆月高悬,地下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花海漫漫,无穷无尽。

    不似在人间。

    而电影中的人缓缓摊开一枚卷轴,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大字——

    《天子旧事》

    搁笔之时,电影中人的衣袖不小心碰翻了墨汁,暗色的汁水如火焰一般席卷而来,将画面中的一切都吞噬了,只剩下那四个镀了一层金光的大字!

    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而那些旧日的故事也终于在她面前呈现。

    方渺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紧张得呼吸都轻了,有些微微的缺氧感。

    过了一会儿,标题逐渐被墨色侵染。

    大银幕的中央升起了一轮赤红的圆月,镜头逐渐下移,底下是一片漫漫的花海,曼珠沙华开得正盛,一条阴河蜿蜒而过,没有源头,亦没有尽头。

    一双白皙的赤足踩过花海,美得惊人。

    这时候,电影镜头之外传来一道呼声:“冥君,上三天的仙君派人送来天宫盛宴的请帖……”

    一声轻叹响起来。

    随即,画面切换。

    赤足的主人回身而望,长发披散,素衣单薄,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抬手将额发往脑后拨了拨,一双圆眼没什么精气神地耷拉着,瞳孔似琉璃般透明,声音拉得很长:“啊……没什么意思,不去。”

    此时此刻,屏幕外的方渺忍不住用手指掐住掌心,才能压住心口翻腾的哑然。

    电影中的阴界红月,彼岸花,忘川河,以及……什么人才能被称之为‘冥君’?

    答案呼之欲出。

    冥君,不正是冥府阴天子的尊称?

    自从进入地宫,方渺的心底隐隐涌现某个猜想,可这猜想太过奇妙与难以置信,才让她久久不敢确信。然而,直至现在,直至她看到电影中人的那张脸,那张她只能照镜子就能看到的熟悉的脸……

    这猜想终究成了现实。

    ——原来所谓的‘天子旧事’,就是我的前尘往事。

    种种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可方渺却没有时间去细细思量了,电影还在播放,过去的故事还在演绎,让她分不出心神多想。

    ……

    尽管提不起多大兴趣,但冥君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参加了这一次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云层之上,仙宫巍峨瑰丽,比所有文人墨客笔下的仙境还要绝妙,引人入胜。一众仙人容貌俊美至极,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冥君姗姗来迟,她虽然长得稚嫩,但却是场上最久远的存在之一,因而众人只是举杯相迎,邀她入座同乐。

    冥君没有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随便挑了个边角的偏远位置坐下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来得比她更迟。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高挑清瘦,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底下布着重重的雪青色,眼白泛红,看起来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老前辈就算了,可这青年是上三天的新神,怎么也半途才来?于是在场的仙家纷纷绕着他打趣起来,却不过分。毕竟他可是凭借那一手极致的炼器功夫,成了上天三近几百年来最为炙手可热的新神。

    这位叫做嵇玄的青年却只是挠头笑了几声,解释道:“……一时忘了时辰,莫怪,莫怪。”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冥君左侧的空位。

    嵇玄果然是个缺根筋的,他不善言辞交际,又不爱喝酒,坐了好一阵子,便从袖中掏出纸笔,伏案描绘起图纸来。他极其痴迷于天工造物,制作出不少超凡的法器,这些年更是难见其踪影,不是在闭关的路上,就是在寻找天材地宝的路上。

    宴会接近尾声,话题竟又拐回了他身上,有人问:“嵇玄,最近炼出了什么法器?若是有好东西,可要提前留给我,我拿材料同你换!”

    不料嵇玄摇摇头,道:“我许久没炼法器了。”说完,两眼一亮,困倦的面容绽放出盛烈的兴奋来,“……我在炼人。”

    这话一出,众人来了兴致,齐齐望向他,追问道:“炼制人形法器?这倒是个有趣的……”

    嵇玄嘴角一抿:“不是偶人。”随即,他眼中的光更亮,更锐利了,捏着图纸的手抖了几下,语气中的野望尽显,他展臂道,“古神女娲可以捏土造人,我也想造出……真正的人!”

    霎时间,宴会上的笑声四起。

    有人笑道,“真是个疯子!”

    还有人浮一白,眼神往嵇玄身侧一瞥,提议道:“真正的人,可不光要有血肉之躯,还需三魂七魄,你要如何造?关于这点,掌管轮回的冥君最是清楚了,不若你问问她,你的想法可不可行?”

    闻言,嵇玄一愣:“冥君?”

    “正是,冥君鲜少出地府,也久不参加天宫盛宴了,这回你倒是来得巧,不如向冥君讨教讨教?”

    在众仙人的提示之下,嵇玄终于恍然了悟,惊讶地将视线移到身旁那张离得不远的小桌。

    桌后,女人一手托脸,另一手捏着玲珑剔透的小酒杯把玩,头发未束,遮住了半张脸,而曦光穿透缥缈的云海轻轻披撒在她身上,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出尘至极。

    “咔嗒——”

    她将酒杯放回白玉桌上。

    “好啊,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便给我瞧一瞧。”

    她眼皮一掀,懒懒地道了声。

    这句话泛着回响,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岁月,终于落在了方渺的耳畔,似乎在向她昭示着命运交汇的起源。

    镜头转移至那张图纸上,从纸上人形一扫而过,很快便切入一个空镜。

    天上仙境如梦似幻,星移倒转,天之下,是另一片天。这片天是寂寥凄凉的,只一轮红月悬挂其上,将彼岸花映得更艳丽,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红芒。

    银幕上短短几秒,故事中已是百年。

    这时候,细碎的说话声入场,由弱渐强,从模糊到清晰,大银幕的场景也转至殿中,阴差围聚在一处,小声地讨论着新鲜事,“你们猜,那位……这次什么时候来?冥君又会不会不耐烦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雷鸣般的啼声从上空传来,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骑着一只龙头马身豹尾的异兽踏空而来,这叫声比雷声更广,惊得河底冤魂一阵嘶吼,排队投胎的亡魂也吓得慌了神,阴差连忙喊话,稳住场面,望了眼那人与兽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哎哎哎……才隔了百年,这就又来了。”

    “冥君最怕麻烦,结果沾染上一个大麻烦。”

    麻烦精嵇玄急不可耐地奔往花海尽头,那里有一崖边小筑,正是冥君的住所。他远远瞧见小筑的屋顶,便高喊出声:“冥君……!小仙请见!”

    崖边灰雾缭绕,焦土遍地。

    一棵歪脖子枯树伫立在一块人高的石台旁。

    女人侧卧在石台上,脸上盖着一册旧书,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听到远远传来的噪声,她揭开书簿,忍不住白了一眼,手指一掐,立了个结界。

    嵇玄的论道之心可不是一个结界就能湮灭的,他一个跨步跳下坐骑,一手握拳,砰砰砰地捶打在结界上,“冥君,我的设想几近成真了,只是还缺一处关窍……”

    自从上次天宫盛宴之后,这番场景几近上演。好在冥君不是真心厌恶他,盘腿坐起来,淡淡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见嵇玄欲张口说话,她又道:“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嵇玄咳了一声,难掩兴奋之色,“这次,这次绝对不一样!”说完,他在袖中一掏,手掌心就出现一个圆形的机关珠子,外表呈红色,鲜亮如玛瑙。

    “这次我已经把完美的躯体炼制出来了,就在这里头。”

    冥君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头正挂着一条由储物珠子串成的珠链,不仅如此,她的小屋里还摆着不少出自于嵇玄的法器,都是经她口述,嵇玄特意‘上供’的物件。

    正所谓拿人手软,女人心神一动,将结界撤下了,身如轻羽一般落到地上,抱胸打了个哈欠道:“嗯。”话里的意思就是愿意看看了。

    嵇玄心满意足地上前,而他身后的异兽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兽眼一黯,这时候才能隐隐瞧出它不是真正的活物。

    嵇玄步履匆匆,有些急迫的模样,眼中的热切比以往更要浓烈耀眼,“上一回天宫盛宴,冥君将我的图纸贬得一文不值,正好,正好!是冥君修正了我的思路,让我明白机关终究只是机关,再如何逼真也是假的,想要从‘无’之中造出真正的人……您说得对,这早有先例了,那就是古神女娲……”

    他说了好一通话,把储物珠放在空出来的石台上,两眼亮晶晶地回头看一眼女人,才将里头储存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具男人的躯体出现在石台上。

    这躯体不着寸缕,身量颀长,肌肤如玉,在这荒凉的断崖枯树之下仿佛在发光,而最为诡异悚然的是——他没有脸,本该长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都是空白的,平坦得像是尚未雕琢过的皮肉。

    除了五官之外,这具男人躯壳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冥君绕着石台踱了几步,眉梢一挑,回身问嵇玄:“这就是……你说的完美躯体?”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时候,嵇玄却掏出另一枚赤色储物珠,双手合十,再分开时,左手掌心摆着一团褐色泥土,右手掌心则是一块拳头大的琉璃石块,两者都散发着浓郁的灵气,有荧荧的微光从中渗透出来,欢悦地跳动在空气之中。

    冥君真有些惊讶了,“女娲土,补天石……这两样近乎绝迹的神物你怎么拿到的?”说完又很快反应过来,“你用女娃土造的躯体?”

    嵇玄点点头,将左手中剩下的泥土举高了一些,笑着说:“剩了一些,我想留予冥君……”他看向躯体空白的面孔,真心实意道,“这张脸,小仙想留给冥君来补全。”

    意思就是——

    她喜欢什么样的脸?

    女人眉心的红印如头顶圆月一般明亮鲜亮,她将单薄的书册卷了起来,在下颌处蹭了两下,点明他的真意:“哦……又有事求我?”

    嵇玄十分上道,接过话头:“这块补天石……我会将它熔炼成琉璃心脏,琉璃心能够吸收世间逸散的魂气,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这里最合适了……”

    “你想让他在我这儿养出魂灵?”女人了悟地问。

    嵇玄咳了一声,又道:“不仅如此,琉璃心嵌进躯体之后,还需用神力温养……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才有这样深厚的神力了。”

    女人笑了声。

    这人是真不会拍马屁。

    “我可不白白帮你。”她道。

    嵇玄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眼神珍爱又不舍地扫过石台上的人,才艰难地开口:“……就用他来抵,如何?”

    “嗯?你舍得?”她有些惊讶。

    “……”嵇玄摸着脑袋,老实地道,“为了从帝君手中换出女娲土与补天石,我已经卖身给帝君炼器还债,估计往后几百年都没什么空闲了。”

    嵇玄一通软磨硬泡,冥君到底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兴致冲冲地预备起下一个步骤,那就是在石台外圈设下养魂阵法。来的次数多了,他也清楚一旁的断崖之下就是轮回池,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吗?

    而冥君……

    她进了屋,站在书桌前,对着一张白纸冥思苦想,笔尖湿了又干,蘸了几次墨,才终于落下笔来。

    湿墨晕染开来,又细细勾勒出轮廓。

    一个披着单衣的无面男人跃然纸上,他身上只有黑白二色,可身后的彼岸花绽得妖艳,却丝毫不能强走他的风采。

    冥君又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细细思索了片刻。

    好一会儿,她才腰背微弯,一笔笔描绘出他稍显锐利英气的眉,底下是一双形状优美的狐狸眼,眼皮一掀,折出极其惑人的扇形,画到瞳孔,她复蘸了蘸墨,用最浓重的墨色去点缀……

    画中的男人终于有了五官。

    少年嗅着花香,含着笑,注视着画外的人。

    搁下笔,冥府阴天子点了点头,对这副自己空想出来的模样很满意。

    镜头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桌上的水墨画,这组画面似乎与电影开场首尾呼应——

    天子旧事。

    而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旧事。

    银幕外。

    方渺凝视着画中之人,仿佛真与他的视线对上,一梦回到千万年前。

    32  ☪ 第 32 章

    ◎二更。◎

    有句话说的不错, 仙人无岁月。

    百年光阴,如弹指一般飞逝。

    冥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小困扰就是,她再也不能躺在石台上观月了。

    霸占崖边石台的家伙跟他身下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从来不动。但他会喘气, 有心跳,甚至面色红润, 头发顺滑光泽……

    一具死物, 在嵌入了琉璃心脏之后,果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可惜有躯体, 无魂灵,睡了百年, 至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这漫长且无趣的时间里, 冥君会在法阵的提醒之下,按时往他的左胸处输送神力, 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偶尔太过无聊,也会同他说上几句话。

    更多时候, 她会坐在枯枝上,看远方的景,读手里的书,书里记录着人间万象, 种种因缘际会, 一场场的生死缘孽。

    断崖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冷雾,阴风呼啸, 凄寒冷冽。只有她能看到一缕缕淡白的荧光往崖上飞来, 明明灭灭, 钻入石台上的那具躯体中。

    这些都是从轮回中逸散出的魂息,少得可怜。

    又是百年。

    石台上的人仍旧未醒。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百年。

    这一天,冥君察觉到一点异常。

    冥府是亡魂汇聚之地,阴气与死气充斥着这界天地,除了连接生与死的曼珠沙华,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成活。

    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是死的。

    可是,这一天——

    她惊诧地发现枯枝末端的小杈上,冒出了一点嫩绿。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但毫无疑问,生机在这棵枯死的树上复苏了。

    她当然也能使用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这棵树就是非常久远之前,她从别处移植过来的。

    然而,当她撤除神力之后,树一夜便干枯死去,仿佛排斥着在这片土地扎根,而强行挽留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此时此刻,冥君凝视着这一点生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她弯下腰,凑近去看,同时伸出指头,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点嫩绿。

    这是两三片极小的青芽,一碰就颤颤巍巍的,像是在萧瑟的阴风中发抖,却又坚毅。

    有点可爱。

    冥君会心一笑。

    下一瞬,她又发现在叶片之间掩藏着一粒更小的粉白,这居然是一朵稚嫩的花苞。

    倏然间,一股浓烈的生机迸发!暖流驱散了阴寒,草木之香从身下逸散开来,冥君眼看着枯树复生,千千万万的绿芽与花苞迫不及待地从枝桠间冒头……

    一呼一吸。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变得烂漫起来。

    一树花开,繁如群星。

    仿佛一场盛大的春天忽然降临,绚丽且明媚。

    桃花缤纷,相继绽放,就连阴风也不敢来打扰,只能轻轻地擦过,可只是这点惊扰,淡粉色的花瓣便簌簌飘落,落到焦黑的土地上,落到冰冷的石台上,也落到树下少年的眉睫之上。

    透过花簇枝杈,冥君垂着眼,视线落到那个沉睡着的男性躯壳上。

    那一瓣粉色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容貌俊逸。

    倏然间,他睫毛颤动起来,上眼皮慢慢揭开,桃花花瓣从他眉间滑落,而眼皮之下掩盖着的那双瞳孔幽黑深邃,却无神,没有一丝丝光,似人而又非人。

    他睁眼许久,一眨不眨,也一动不动。

    冥君居高临下地看了许久,摸了摸下巴,一个有点坏的念头跃上她的心头,但似乎……挺有趣的。

    于是,她按照心意,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下的桃枝。

    枝叶摇摆,发出飒飒的声响。

    桃花稍稍留恋了一下枝头,下一刻便投入风的怀抱,扑棱棱地往下坠,粉白的、浅红的花瓣劈头盖脸地落到少年的身上脸上。

    他仍旧不躲不动,浑身上下只有瞳孔轻微往上移动了些许,无神的眼终于有了焦点。

    他在看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也在看他,甚至尤嫌不够,又晃了一下树枝。

    更多的桃花又一次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如小舟般在半空中飘摇,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唇间,被他的呼吸拂起一丝弧度,又落回来。

    接下来少年的举动有些出乎冥君的意料。

    就见他突然张开了嘴,红润的舌尖从唇角一划,那调皮的桃花瓣就被他卷进了嘴里。冥君看到他的脸颊鼓了两下,约莫是在咀嚼口腔中的桃花瓣。

    紧接着,冥君听到‘噗’的一小声。

    ——啊,他把花瓣吐掉了。

    冥君再也忍不住了,一抹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

    随后她从枝头跃下来,背着手踱步到石台边,俯身看着少年继续两眼放空的模样,先一瓣瓣地将他脸上的花瓣摘下来,接着是头发上的,脖颈肩窝……再一次次的重复动作之中,冥君忽然有了一种自己确实在照顾着什么的感觉,不由得将手指放到他的下巴轻挠了两下。

    少年大概有些怕痒,微微闪避了一下,眼睛眨了眨,目光再次聚焦,落到冥君脸上。

    许久。

    无神的瞳孔渐渐注入了光亮。

    冥君的笑已经从嘴角扩散到了眼底,她捻起一瓣藏在他耳后的桃花花瓣,在这人眼前晃了晃,说了句:“……笨。”

    她注意到少年嘴角一抿,那双眼清澈如冰雪化成的泉水,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任何情绪都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像是会说话——

    它们在说,一点也不好吃。

    少刻,冥君真的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声线清冷,说不出的好听,传到她耳畔的时候,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她耳边扫了一下。他说:“……饿。”

    食欲,果真是人之欲望中最原始的一种。

    冥君歪头看他,笑着朝他伸出手,“是啊,你已经饿了很久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等了一会儿,男人学着她的样子,也朝她伸出手。

    “笨。”冥君又道了声,晃了晃摊开的手掌,“我的意思,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

    他本能地学习眼前之人的言行举止,也歪了歪脑袋,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对方的手掌中,做完这个动作,眼皮一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冥君不吝于夸奖:“嗯,好棒。”

    指尖触及指尖,掌心相贴。

    少年的体温,脉搏一一传了过来。

    少年顺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两只脚悬在石台边,一只脚先下了地,而后是第二只脚,落地后,他站直身子比冥君高一头不止。

    冥君松开手,少年兀自站了一会儿,突然被一股吸引力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就是断崖边了,灰雾迷蒙,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广阔又虚无。

    崖下就是轮回池,逸散的魂息在几百年间源源不绝地往他的心口流动,让他倍感熟悉。

    而让他感到更加熟悉与亲切的是……

    少年只往崖下眺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冥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前不久还漆黑无神的眼瞳中已有了神采。

    冥君觉得很有趣。

    而距离她上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有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所以,她心情很愉悦地上前去,悠悠然地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指尖溢出浅金的光……

    不远处的一团灰雾翻滚扭动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揉捏着它,不一会儿,这团云雾变得莹白,逐渐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

    慢慢地,这轮廓清晰明了起来……

    最终,它竟然成了少年的模样,宛如照镜子一般站在他的对面。

    冥君笑了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这就是你。”

    说完,她在那团云的旁边又捏了一个自己,“这是我。”

    两个云雾捏成的人飘了过来,绕着少年转了半圈,又倏然远去,隐入雾海。

    少年目不转睛,嘴角抿了抿,仿佛还没看够。

    ……真是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啊。冥君在心底笑笑。

    “好了,回神,不是饿了吗?”她再一次伸出手。

    这一回,少年没再闹笑话,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的手放入冥君的掌心。

    她的手指弯起来,牵着人往身后的木屋走去。

    木屋看似简陋,进了门却别有天地。

    少年紧跟在她身后,两眼不断往四处望,冥君适时开口道:“喜欢吗?以后……你会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说话声:“你和我……”

    ……

    白玉桌上摆满了盛有美食的杯盘碗碟,色香俱全,诱人食指大动。

    少年显然饿极了,刚一坐下,肚子里便响起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冥君难得地举起了筷子,陪他慢悠悠地用了一顿饭。少年起初动作生涩,中途已经熟练起来,后来的一举一动看上去跟她没什么两样了,姿态随性又好看。

    他显然将冥君当成了学习模仿的范本,又怀有雏鸟之情,时时将目光投向她,乖巧得不像话,更别提——他长着一张冥君亲自描绘出的脸。

    冥君心中的满意又添几分。

    “嗯……”她低声自语,“终于明白那些同僚们不是收徒就是养仙兽的乐趣了。”

    看着对面那人鼓起来的脸颊,冥君摸着下巴,一个念头倏然从她脑中闪过。

    直到少年打了个饱嗝,她才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窗外的曼珠沙华探出身来,一晃一晃的,仿佛在悄悄听着里头的说话声。

    她说:“我想给你取个名字。”

    ……

    33  ☪ 第 33 章

    ◎二合一。◎

    养孩子——

    真是个技术活儿。

    冥君站在殿中, 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纠结思索之色,神情比万年前的神界之战还要凝重。

    她身后的宫门大开,却连接着另一个空间。这时, 有湿润的水雾从那个空间漫过来, 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哗啦、哗啦……”

    一阵轻微的水声也悄悄溜进了这间安静的宫室。

    少顷,一道人影穿过宫门来到此间。

    来人披散着一头湿发, 发梢垂到了脚踝处, 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身上裹着一件玄色里衫,微微透着潮气。

    看到这殿中的景象, 他脚下蓦地一顿,刚想往回退, 就听背对着他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正好, 你也来看看,我拿不定主意。”

    闻言, 来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嗯。”

    说话之人的年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但仍有一丝稚气未脱,他刚刚从浴池里出来, 脸上还涨着淡淡的血色,长睫也结成一簇簇的,表情有些恍惚与震惊。

    这阵仗……好似是越来越夸张了。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还是扬起一抹淡笑, 轻唤道:“冥君。”

    女人仍旧背对着他, 抱胸沉思。

    她的身前摆着白玉架,架上挂着一身又一身男人衣裳, 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 格外精致华贵, 一旁的托盘里还装着各式各样的饰品,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下一刻,冥君扬起小臂,纤细手腕间挂着的赤色珠链一闪,眼前的服饰配件数量就翻了一倍,更是奢丽贵气。

    见状,湿发少年脸上的微笑一僵,默默退后一步,语气莫名严肃:“冥君,我不想试衣服了。”

    “嗯?为什么?”女人这时候才回头,脸上浮现几分疑惑,见他身上还泛着潮气,几步走了前,将手掌抬高抚上他的头顶,长发转眼便干了,她接着道,“难道这批衣服你都不喜欢吗?鲛纱……好像是太晃眼睛了,那换成云锦如何?西山织呢?”

    少年退后一步,无声地表示抗议。

    冥君咳了声,开始碎碎念道:“哎……你以前刚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乖巧,我为你取名,教你读书识字,书画琴筝,又费尽心思引你修道,这一操心就是千百年,如今你倒是叛逆不听我的话了……”

    少年听着,不为所动。

    不单如此,又连着退后两步。

    ——哦豁,道德绑架失败。

    孩子大了,不好骗了。

    冥君遗憾地摇了摇头,举起两只手,十指分开,“那好吧,穿十套就好了。”

    少年目露警惕,无言拒绝。

    冥君收起一只手,“五套,真的不能再少了。”

    少年谨慎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淡淡道:“不会五套之后又五套吧?”

    冥君被揭穿了心思,却坦然摸着下巴道:“怎么会。”

    少年这时候已经坐到一旁,一手提起圆肚瓷壶,一手捻杯,倒了一杯泛着淡香的果茶,平铺直叙问道:“真的不会吗?”

    冥君想了想上次的情景,上上次的情景,上上上次……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茶香清甜可口,“好吧,我会。”

    迎着少年控诉的眼神,她摊着手笑说:“没办法,为人父母,总是想着你的衣食住行么。住好,吃好,穿好。”

    忽然间,少年像是收到惊吓的猫,狭长的眼睁大,饮了半口的茶噎在嗓子里,“咳咳……!”

    他的表情一变,英气的眉蹙起来,十分不赞同道:“……你又不是我的父母。”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是泥胎肉身,压根没有生身父母,也不在五行轮回之中。”

    冥君当即捧心痛道:“都是嵇玄把你教歪了!回头我就把他塞给你的通讯符撕了!”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顺着往下说:“要说生身父母,不如说嵇玄仙人才是我的父母。”他说完还觉得态度不够坚定,又强调一句,“反正……不是你。”

    听完这一遭,冥君忽觉一道雷从天而降,劈在她心上,方才是装模作样逗小孩儿玩,现在倒是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了,“难不成你还真想跟嵇玄走?崽,你要知道,他早早就把你抵给我了……”

    正要对嵇玄一通诋毁,她就瞧见少年咬着杯沿,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露出的嘴角勾着,眼睛微弯。片刻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知道的,是冥君唤醒了我,后又照顾我,对我宠爱有加,整个冥府更是尊我为少君。”

    “我不会离开,也不想离开。”

    却没说是不想离开这里,还是不想离开……这个人。

    “啧,学坏了。”冥君望着他偷笑的模样,心情却转好,大概养孩子的乐趣就是这样简单,虽时常烦恼,可这小小的烦恼却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这悠长的时光,眨眼便从指尖溜走了。

    窗外满天暗色。

    只有一轮圆月久远地散下红光。

    崖边的桃树盛着满枝春意,常开不败,在这略显荒凉萧瑟的场景中独树一帜,不讲道理地伸展着窈窕的身姿,花香清浅却醉人。

    而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圈篱笆,里面装着几只云雾捏成的小动物,身形小巧可爱,体态与神情皆是栩栩如生。

    少年一身盛装,坐在枝头。他的头发束起了一半,发间隐约露出几丝红线,红线上缀着两粒银色的拇指大的铃铛,在风中晃一晃,便响起叮铃叮铃的微响,恍如奏乐一般悦耳动听。

    没有太阳,没有阳光——

    可他是活生生的,半倚在枝干上,嘴里哼着听不出词的调子,手里掐着一截极短的桃枝,指着上面一朵快要凋零的花,遥遥地问树下的人:“冥君,你说……这树还要多少年才会结果?”

    树下的人微微眯起眼,仰着头望过去,嘴角含笑问道:“你想吃桃子了?这棵树结的果子大概会酸倒牙吧,我这儿有上三天桃林里摘的仙桃,鲜嫩多汁,美容养颜,你现在要吃吗?”

    少年愣了一小会儿,倏然在花枝间大笑起来,肆意悠扬,那模样比满树繁花还要热烈夺目。

    这里没有太阳。

    冥君安静地站在树下,默默地想着:可是……

    可是你却照亮了这片虚无之地。

    光一样的少年藏在一片灼灼的花影之间,隐隐约约露出来的轮廓,好似一只狡黠可爱的小狐狸。

    看着便教人心底发软。

    于是冥君掐了个诀,金光化雾,游动着钻进了地底,融入桃树藏在土下的根中,桃花凋零,却另显生机。

    枝头之间挂上了一个个半个拳头大的果子,这些桃毛茸茸的,粉白的皮,顶端逐渐透出好看的红来。

    她道:“好了,结果了,想吃就吃吧。”

    少年停了笑,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摘了一个桃,双手合十捧在掌心,想了许久,才问道:“冥君……”

    “嗯?”

    “唔……”他咬了一口,果然半边牙都酸倒了,只好皱着眉含糊道:“冥君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闻言,身着红衣的女人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嗯……大概看到你高兴的样子,我也同样能感到愉悦吧。”

    她嘴角的笑更深了,侧耳倾听着回荡在空气中的轻微铃响,像一只小爪子在她心口挠了一下又一下,“我很高兴你能醒来……”

    “——玉随。”

    ……

    银幕之外,方渺怔住了,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银幕中的人联系起来,她眯起眼,仿佛真的嗅到一阵醉人的花香从鼻间撩过,微风徐徐,铃声似有似无……

    她浑然未觉,自己的脸已经挂上了和银幕中女子极其相似的微笑。

    复杂的感情在她心底流淌。

    惬意、悠然、以及深切的偏爱……

    但,没有男女之间的悸动。

    方渺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之后,默了默,继而将目光落回在少年的背影上。

    这一刻,她很难描述清楚自己的感受,好似属于方渺的情感被属于冥君的情感覆盖了一瞬间。她的心中、眼中仍旧被那个少年占据,可……这里面没有情爱私欲,只有漫长无尽的怀念与珍爱。

    方渺晃了晃脑袋,对自己道了一句:我是我,冥君是冥君。前生与今世虽然息息相关,却又截然不同,或许冥君对萧玉随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却不同。

    不过……

    方渺仔细地回想了一番银幕中少年的言行举止,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难察觉他那丝隐秘又朦胧的情丝,更何况观影的是正惦记着这人的方渺。

    一时间,方渺的心情更复杂了。

    前世的她是无所事事的冥界君主,而萧玉随则是她精心养‘大’的孩子,两者之间的身份与相处模式,是关系亲厚的师徒。而身为被教导者的萧玉随却暗恋着那个懒散的冥君啊……

    嗯?这属性还挺好磕的?

    方渺有点醋:暗恋不是好文明,我跟我的萧玉随可是已经心意相通,就差一本结婚证了。

    「但我能养崽,你不能。」

    冷不丁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方渺的脑海中响起,与她清亮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但略微沙哑成熟一些。

    方渺:“???”

    方渺只震惊了一秒,下一刻,她就想通了自己进入地宫后的种种异常:化身实体,不断涌入体内的灵气,被金光所控制的罗盘,以及现在她身处的观影厅……

    所以说,不是黑木罗盘有问题,这么流氓还这么皮的,果然还是另有其人吧?

    方渺摸了摸眉心,忽而想起那粒钻进自己体内的金光,不由得一阵无语,“……这是什么情况?我也被流氓插件入侵了吗?”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另一道说话声,忍不住在心中唤道:「冥君?」

    这么称呼那人,方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沉迷养崽,勿念。」

    方渺:“……”

    银幕之中。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少年规矩地坐在桌后,正捧着一卷书读着,神情沉静自得,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能读出他眸中溢出的满足。

    而身着红衣的女人则歪斜在另一侧的桌椅上,批着从阎罗殿递上来的重要公务。

    她时而低头写画两笔,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上发呆,偶尔转两下笔,偏偏忘了毛笔刚蘸满了墨汁,漆黑粘稠的黑水飞溅出来,不单单污了她的衣裳,也脏了少年的脸。

    又一次感觉自己在照镜子的方渺:“……”不愧是你啊!

    方渺忍不住拉踩道:“你养个溜溜球啊,人家美少年温柔善良自律,看个书都那么认真,你看看你,简直是……”

    「我有崽养,你没有。」

    这说话声十分平直,方渺却觉得脑神经被挑动起来,如果情绪能够具现化,她的额头一定贴着两个代表怒气的十字!

    “可恶,你不就是年纪大吗!”方渺咬牙吐槽着,“别来CPU我们美少男美少女!”

    话音刚落,她的脑海中登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等了片刻,那声音又道:「现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方渺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下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柔软的椅背中,“不对劲。”

    抛却那些让她会心而笑的情景,看似温馨的故事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暗影,更引她深思。

    那声音平静道:「哦?」

    方渺道出自己的疑惑:“从他醒来,到现在的剧情,电影里才过了几分钟……但是从你们的对话中可以分析出,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千年,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冥府?甚至他主动提出来,你却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更何况,连那个嵇玄也没想过带他离开,这不对劲。”

    “别跟我说你在玩什么丧病的囚|禁play……”方渺不忘初心,随口拉踩一句。

    ——他是你亲口承认的冥府少君,连十二阎罗都对他毕恭毕敬。

    ——而你,你对他的偏爱,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见,可你却不肯让他迈出冥府半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那显而易见的失落吗?

    ——你当然看到了,但你不能同意。

    方渺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意识中的那个人说:“因为……因为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你不能让他离开冥府。”方渺十分肯定地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有问题?况且,他的容貌不变,不老也不死,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吧,都比得上所谓的神仙了……”

    声音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语调了,「是啊,比起造人,我跟嵇玄更像是造了个半神出来,所以……我一直很后悔。 」

    方渺问:“后悔什么?”

    声音长叹道:「那一次天宫盛宴,我不该去的。」

    是了——

    电影的开端正是那场天宫盛宴。

    她又道:「嵇玄的设想很妙,只不过,明明他曾经也是人族,却狂妄到想到以天工造物之术来造人,这是不可能成真的。」

    确实,方渺在观影的时候就发现了,起初冥君对前来请教的嵇玄态度不佳,更是将他的图纸从头批到尾。

    方渺古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流露出可以指导他的意思?”

    声音淡淡道:「圣人无忧无虑,也很无聊。」

    「嵇玄那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方渺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所以你告诉他效仿女娲造人?”

    而嵇玄还真就拿到了泥石胚料,熔炼了一具躯壳,还有一个闲出屁的冥府君主在背后打辅助——

    塑造躯体,聚魂养灵,灌输神力……嵇玄中途的灵光一闪,让冥君画下了少年的面容。

    此后,百年寂静相伴。

    于一树繁花盛开之际,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开启了一场漫长的羁绊。

    ……

    银幕之中。

    故事仍在继续,情节却急转直下,也揭开了少年不能出冥府的缘由。

    寂寂的永夜中,冥君推开一扇宫门,居室奢华精致,琉璃玉砌,温明的灵火罩在薄如蝉翼的盏中,映出一室的暖意。

    床边铺着一块巨大的白色绒毯,原材料是冥君跑到上三天从神兽身上薅下来的,差点将它薅秃才织成了这么一块。

    她踩在绒毯上,微弯腰,长长地望了眼床上沉睡着的人的侧脸,心下一软。

    少年不曾醒来的时候,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石头,一块有趣又好看的石头。可现在,她只要稍稍想起少年的模样,就觉得快乐。

    倏然间,冥君的脸色一变,她猛地直起腰来,还来不及掐起隔音与隔绝气息的结界,这满室的宁静就已被打破!

    “轰隆隆——!”

    一道惊震天地的雷声炸响,上至天宫,下至冥府,无一幸免!

    在这雷声当中,冥君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沉重的愤怒。

    “唔、唔……”

    蜷缩在床被中的少年似乎被惊到了,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额角渗出薄汗,眉心皱起来,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吟,仿佛梦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

    不单是他,冥君还听到了阴差与亡魂怨鬼的惊恐呼叫,灭顶的愤怒一阵阵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一道惊破天地的雷鸣!

    哪怕结界已经升起来了,但少年仍是颤了一下,紧闭的双眼忽然挣开,瞳孔微缩,他一下子坐起来,撞到冥君伸过来的手掌。

    掌心温暖且柔嫩,抚去了他滴落的汗珠。

    少年呼出一口气,视线散开,无神地落在冥君的身上,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如刀割,连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外面又打雷了?”

    冥君‘唔’了一声,又安慰道:“不用管它,吵死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瞧你睡得不好。”

    少年嘴角先是提了一下,很快又落下来,轻轻抱怨一声:“……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十个指头,盯着好一会儿,抬头问站在床边的人:“冥君,为什么这些年天雷下降得愈发频繁了?这声势也越来越浩荡,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天雷一响,天地皆惊。

    不是神仙渡劫,就是妖孽未消。

    少年语气讷讷:“我偷看了你桌上藏起来的文书,天帝又要唤你上天界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冥君咬咬牙,一下没忍住,拍了一下眼下这颗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没好气道,“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你看,你还偷看?!”

    被不咸不淡地斥责了两句,少年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文书上有禁制,我只看了一点点。”这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歉意与反省,简直没个分寸。

    冥君吸了一口气,可盯着他那双悄悄上瞥的眸子,升起来的脾气哧溜一声又消了。她坐到床边,单手握拳,手腕一翻,掌心向上摊开时,里头正卧着一条腕链。

    “戴上,睡觉时也别摘。”

    少年听话地接过来,戴好。这链子很长很细,黑漆漆的,在他的左脚上缠了三两圈才正正好。

    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另一只脚蹬在床边,冲着左脚脚腕看了老半天,才评价道:“有点丑。”

    冥君的审美向来奢华贵气,流光四射,闪得人眼花。他时常暗自腹诽:难不成冥君是要将自己打扮成花孔雀?

    直到近几十年来,倒是朴实无华起来了。

    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渐渐染上他体温的腕链,将一侧脸颊抵在屈起来的膝头,偏过头来看她,浅笑不语。

    身旁的女人身着红衣,眉间红印灼灼生辉。

    他打量着女人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不变,眸光却闪烁,他冷静地想着:冥君有事瞒我。

    她总是瞒着我。

    可我……早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于是他垂下眼眸,慢悠悠地侧躺下来,将脑袋搁在冥君的腿上,用一种释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冥君,你把结界撤下来吧。”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动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我不是已经把法器戴上了吗?天雷的轰鸣吓不到我了。”

    片刻寂静。

    他闭上眼,好似又回到那场噩梦当中……四下漆黑幽深,漫无边际,他倒悬在虚空中,只听得一声如龙吟的雷吼,刺目的白光撕破黑暗,猛烈地朝他扑来,仿佛要将他撕咬成一片又一片!

    可这终究不是梦。

    少年低声道:“冥君,天雷降世的时间间隔是不是越来越短了?它……是不是在找我?”

    “睡你的。”

    冥君不以为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手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器具,这器具呈沙漏状,却两头空空,古怪到了极点。

    她一手捧着沙漏,另一手在不设防的少年后颈处掐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慢下来,变得悠长有节奏。

    他睡了过去。

    或者说,昏了过去。

    冥君将他挪回了床上,少年只着一件素白里衣,领口有些松开了,但还不够。于是她将领口扯得更开了,露出一片瓷白的胸膛。

    她的目光透过肌肤与血骨,看向盘卧在少年左胸处那颗跳动的琉璃心脏。

    琉璃心宝光熠熠,光彩夺目。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手上动作毫不迟疑,将那具空如一物的沙漏塞进了少年的胸膛,下一瞬,沙漏便与琉璃心融为一体了。

    与此同时,冥君切切实实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流失……

    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她大步迈出结界,一个闪身,便出了冥府!

    黑云倾轧,雷声不断。

    整个世界明灭交替,暗暗亮亮。

    ……

    闪烁的白光刺破银幕,一同落到方渺的眼中,她望着画面中与天雷对持的那道背影,听到意识中的声音缓缓道:「人人都说羽化方能登仙,挨过天雷劫才算是迈过登仙路,可他生而为半神,却又沾染了太多轮回因果。偏偏他肉身魂灵皆不在轮回之中,真要一道雷下来,天上地下,再不能挽回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过错。」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方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

    「他的劫,我来扛。」

    34  ☪ 第 34 章

    ◎二合一。◎

    不知多久, 雷声才消。

    曦光穿破黑云,普照在人间,荡起一层层浮光流影。

    女人狼狈地坐在云间,她摸了摸变得毛躁的长发, 眉间红印也黯淡了许多, 身上的法衣更是破烂不堪。

    她拍了拍焦黑的灰烬,长叹一声:“啊……挨了这么多下, 真是不留情面。”又感叹道, “还好没让玉随来,不然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嵇玄制作的法器‘偷天仪’, 还挺有用的。”

    ……

    方渺被雷光刺得眼疼,半晌才睁开眼, 眼眶还泛着微红, “简单来说,就是他欠老天爷一通雷劈, 但完全扛不住,所以你想方设法拖延……终于在完全拖不下去了的时候,嵇玄炼制出一个可以移换天道规则的道具, 所以你成功上线代打,挨了一顿劈,是吧?”

    意识中的声音:「是的。」

    方渺问:“那问题解决了吗?”

    那声音答道:「显然没有,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给你播放VCR。」

    方渺被她微妙地哽了一下, 又听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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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随不能出冥府的原因就是满世界找他的天雷劫, 他身上流转的神力属于我,因此雷劫异常凶猛, 这是我带累了他, 不过好在及时拿到‘偷天仪’, 顺利解决了,只是留下了一个弊端……」

    “什么弊端?”

    声音道:「偷天仪将他和我的因果孽力移换,在短期内,我跟他不能再在一起了,况且……他不需要再留在冥府吸收逸散的魂息了,有弊无益。简而言之,他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方渺思考了一下,反问:“你说的短期,是多短?”

    「嗯……」意识中的声音想了想,答道,「一两千年?」

    方渺又哽了一下,顺着冥君的思路想了想,猜测道:“所以,你把他送离了冥府,送到了上三天?还是哪里?”

    声音肯定地笑了一声:「上三天。」

    方渺又顺着那人的思路想了想,道:“他或许不太愿意。”

    声音也道:「非常不愿意。」

    方渺:“所以……?”

    声音:「所以我决定先哄他开心,再跟他说这件事情。」

    方渺:“……”

    这时候,银幕中的人已经慢悠悠地回到了冥府。

    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变得毛毛躁躁的,眉间的红印也黯淡了几分,但她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眸光熠熠,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笑意无处躲藏。

    路过崖边桃树,她更是饶有兴致地抓了一大捧花瓣,结界已经撤下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殿中走,宫门随她的心意连接着任意一个空间,因而只穿过一道门,她就到了这间熟悉的居室。

    薄纱轻摇,宫灯也摇曳。

    角落里的檀香升起袅袅的烟,气味沉静舒缓。

    少年躺在床上,衣服领口仍旧敞开着,但身上盖了一层毯,正沉沉地睡着。她走近时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柄不足掌心大的远镜,时不时地晃几下,镜面明亮光滑,折射出的光更是熠目,一下下地跳在少年的眉睫之间。

    半晌,少年似乎从沉眠中醒来,可意识还模糊着,脑袋侧了侧,头发顺着方向滑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可恼人的光斑却不肯离开,仍旧一下又一下地咬着他的眼皮。

    他支吾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刚要开口说话,“冥……”

    就见余光中有一只手扬起来,紧接着白的、粉的桃瓣便扑簌簌地飞过来,大半都撒在了他的脸上头上,也落到他张开的嘴巴里。

    少年一愣:“……”

    旁边传来两声笑:“嗯?”

    少年的唇色很淡,舌头一顶,吐出两瓣花,侧着偏过身,又要说话时,又被一捧花瓣袭击,一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也清醒过来。

    女人退到了殿宇的中央,两臂一展,身后唰的显现出几十套华服来,她扬声道:“来,小随,以后不用穿戴那些丑东西了,来试试新衣服——”

    少年看着她惬意的模样,顶着满头的缤纷不说话,视线微微一移,接着就拉起身上的遮盖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闷闷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饶了我吧。”

    他真的不想打扮得金闪闪的。

    “来嘛,出门游历怎么能不打扮得好看一点。”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的。

    话音刚落,少年就揭开被子坐起身来,神情微动,“出门?离开冥府?”

    冥君:“嗯。”

    少年却不见喜悦,先是迟疑道:“……为什么?”

    冥君歪着头,拉长声音笑道:“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再也不会有阻碍了……”她说着,走上前来,手掌抚过少年的头顶,温声道,“以后,你都是自由的了,无拘无束。”

    闻言,少年的心却提了起来,昂首问道:“冥君想要跟我一同游行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眨眨眼,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粲然的笑,“真好……”

    女人忙着从各色华服中挑选出最精美的一件,絮絮叨叨地列举几个仙境,却没瞧见少年注视着她的侧影时,眼中那道快要藏不住了的光。

    ……

    银幕之外。

    方渺挠了挠扶手,感觉心口也被猫猫爪抓了好几下,啧声道:“我感觉你要翻车。”

    意识中的声音:「虽然你我有别,但本质上,我们还算是同一个人的……」

    方渺想起早前她的养崽炫耀行径,重复道:“翻——车——”

    不料声音话锋一转,道:「是的,我翻车了,我没有想到小随会同我告白。」

    方渺:“……”

    声音:「但我拒绝了他。」

    方渺:“…………”

    声音又道:「毕竟我当时还对他没有那个心思,你懂的。」

    方渺:“我醋了。”说完,她猛地一愣,差点惊叫出声,“什么叫当时还没有?!”

    声音:「啊,有这么惊讶吗?」

    方渺:“………………”

    当时的冥君确实没这个心思,于她来说,跟自己养大的孩子分开‘一段时间’,并不算很大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

    小随还活着,并且会越来越好。

    相比起心中的不舍,她更多的是快乐。但是小随很粘人,大概会低落很长一段时间。

    于是在分开之前,她带着少年离开冥府,游历世间,春夏秋冬,高山雪原……直至再也压制不住偷天仪的连接。

    只是万万没想到,原以为的暂别,却成了最后一面。

    方渺意识中的声音,亦或者说,冥君的一缕残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一粒金光从方渺的眉心飞出来,落到她身前。

    金光一闪,化作了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银幕忽而暗下来,影厅的空间逐渐模糊扭曲,重归于一片黑暗。

    冥君站在方渺身前,笑道:“时间好像差不多了,电影就看到这里吧?”

    方渺的震惊更上一层楼,慌忙道:“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最重要的信息吧?天子殉道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什么会堕为厉鬼?外面还有个渣渣等着我解决啊!”

    冥君想了想,歪头道:“其实,你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方渺继续震惊:“嗯?问谁?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我拉到这个地方看电影?!”

    “大概是因为……”身前的女人扬起一抹笑,“我看到了你跟他的记忆,也想让你看看我的吧。”

    说完,她手一挥,方渺便感觉一阵恍惚,宛如阴河再次奔来,席卷着她的意识远去!

    方渺正想骂一声,视线却彻底暗了下去,而她身前的金光也消融不见了。

    再睁开眼——

    方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陌生的墓室,罗盘正在她掌中嗡嗡作响。

    她愣了愣,还没从这神转折中回神,余光便瞥见罗盘上的星图正显示着此处的描述语‘偷偷藏起来的墓室9’。

    这里居然是隐藏的第九间墓室?

    方渺视线一移,惊讶地看到旁边还有两个小光点,一个是她,另一个则是属于萧玉随的‘未命名’。

    两个小光点挨得极近。

    她心头一跳,迅疾抬手掐了一道阳火符,焰火砰地一声燃起来。

    冷冰冰的石室被照亮了。

    没有锁链,没有棺木。

    放眼看去,满目的空空荡荡。

    她只看到了一道背影。

    背影很熟悉。

    长发素袍,高挑瘦削,他的脸色苍白,眸色漆黑深邃,回头望向方渺时,淡漠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良久,男人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冥君的转世?你好像不属于这个时间。”

    ——这不是属于她的萧玉随。

    方渺抬步往前走的动作忽然停滞了,愣在原地,想了好久,才讷讷道:“ 原来她说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微颔首,听到涉及那人的语句,眼尾的冰冷顿时消散融化,他朝方渺伸手,示意她靠上前来。

    方渺上前几步,悄悄打量他。

    比起银幕中的少年,他似乎身量更高了,也更成熟了,面颊上的柔软弧度消退,下颌线更加锋利,气质冷冽,眉眼之中隐约有凶意浮现。

    他将方渺带到一面墙前。

    这间墓室四面浮雕,但不再是牛头马面与十八层炼狱的情景了,而是连贯成一片的,更加繁琐复杂的画面。乍一眼看过去,极其震撼。

    而这一面墙中的画面更是气势磅礴,墙面分为上下两部分,底下是扭曲肆意的黑雾,邪祟煞气化成的各种怪物朝天咆哮,往上蔓延着,厮杀着。而上半部分则是被白云环绕的仙宫圣殿,一众天兵神将手着武器,朝下对持着……

    方渺眨了眨眼,似乎看到一张与萧玉随极为相似的脸,那人立于云端左上角,冲在了最前方,脸上写满了战意。

    这时候,身侧的男人开口了:“昔日,冥君替我抵挡天雷劫,我这才算是真正登仙,后来她让我离开冥府,留在上三天历练……”

    ——他对那人说,我爱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让他留在上三天了。

    ——她说只是暂时分开,却在往后的岁月中再不肯见他一面。

    ——她说,再等一等。

    偏偏等了千年,只等来一场浩劫。世间清浊倒转,灵气迅速消亡,浊气充斥人间,妖鬼横行作乱,而诸多神仙却步入了天人衰亡期……

    妖魔肆虐,人鬼残暴。

    战争就在这时拉开了序幕。

    “那时人间惨祸日日发生,亡魂无数,冥君坐镇酆都,我与众仙一同参战……”男人凝视着石壁,缓缓道来,“战前,我说我想见她一面,她还是不肯,只说等世间灾祸平息,便是再见之时了。”

    浊气肆虐,且吞噬着世间灵气,生机倒退,逐渐湮灭。而他身披战甲,与之相战,每一回都冲杀在最前面,战意越来越浓,杀意越来越浓,血煞之气直冲云霄。

    他恍然不觉自己已经杀红了眼,更不知道每撕碎一只阴邪之物,就有一分逸散在世间的浊气钻进他的身体中。

    宝光熠熠的琉璃心变得浑浊,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又变得剔透光洁了。

    他更不知道——最开始两端空空的偷天仪已经变了个样子。其中一端盛满了金光,另一头则装满了从琉璃心中抽取的阴晦浊气。

    金光包裹着他的心脏,而浊气……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久,牺牲惨重,浊气虽然渐退,而灵气也慢慢枯竭了,好在最后仍旧是胜利了。

    他终于卸下了战甲,放下了武器。此时上三天的仙人已经少了近半数,天宫破败,而天帝坐在上首,脸色蓦然一变,难以置信地道:“冥君怎么会步入天人衰亡的境地?!”

    霎时间,众仙家哗然失色。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处,只有这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其实,本该衰亡神陨的是我……”男人侧对着方渺,嘴角抿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男人带着方渺来到第二面石壁前。这面墙的底纹是满天的曼珠沙华,浮雕只刻冥君的背影,她一手持笔,上空处是一卷长轴,咒文化作锁链从空白卷轴中蔓延出来……

    “冥君替我偷天换命,自身却即将陨落,而她一旦衰亡,偷天仪就再不能连接她与我……”男人顿了顿,道,“她担心我的琉璃心再次遭受污浊侵染,堕为邪秽,所以她才设下了这个阵法,用自己的肉身与八只罪孽深重的妖鬼,捏成替身,替我吸纳阴邪煞气……”

    “是我害她至此。”

    这时,两人又来到第三面墙。

    方渺看清之后,猛地吓了一跳。画面中是一处陡崖,桃树凋零,男人坐在崖边,上身赤着,胸膛破开一个大洞,他双臂展开,一手沾满了血……

    灰雾底下是轮回池。

    一个人沉陷在雾中。

    方渺倒吸了一口气,问道:“难道你把她的肉身从墓中带了出来?”

    “是的,放入了轮回池。”男人笑笑,接着道,“这时候她刚刚下诏,神魂还没彻底消散,好在偷天仪也没没有失去联系。我便剖出了那颗承载着魂灵的琉璃心,一同丢入轮回,并且将自己的肉身放入了阴天子墓中,代为镇墓。”

    简而言之,他用自己的神陨,偷来两人的一线轮回生机。

    “只是这期间,浊气再次侵入人间,企图反扑,两方交战之时造成了一次大地动,进而使得地宫法阵出现了一丝纰漏,误入了两个盗墓小贼……”

    方渺站在石壁前,沉思道:“也正是因为这次意外,有一只厉鬼趁机跑了出去。”

    男人道:“正是,他重回人间,再造杀孽,因果报应也联系在我身上。”

    方渺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所以萧玉随的命数才会这般?”她捧起罗盘,抬头望向男人的侧脸,忙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男人叹了一口气,反问:“你救不了现在的他,他终究要死的,你明白吗?”

    方渺咬了咬唇,“所以我感受到的制约不仅仅是隐藏我的来历,更是制约着我不能改变他的命定结局?”

    片刻后,她想到另一点,又道:“那只逃离地宫的厉鬼呢?在我原来的时间中,我曾见过他,他打不过萧玉随,却偏偏死不干净,始终觊觎着萧玉随的肉身……难道是因为他曾夺舍过萧玉随的肉身,将残魂融入其中,更因为二者之间的因果纠缠?”

    “是的。”

    方渺皱着眉,心情压抑:“我真的不能在这时解决掉他?”

    男人却摇摇头,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现在,你可以杀死他,断开这场孽力的轮回,但是相对应的,百世后的萧玉随仍旧因为其他灾祸惨死,堕为厉鬼。”他的手掌摊开,里头正是一具黯然失色的沙漏器具。

    ——偷天仪。

    在见到这个器具的一瞬间,方渺感到压在头顶的那道禁制忽而消散了一半,连魂灵也为之一轻。

    方渺接过沙漏,就听男人道:“只要砸碎它就好了。”

    话音落下,方渺另一只手中的罗盘微热,金光从中游动而出,接着一股脑窜进了黯淡的沙漏之中。

    阴木罗盘终于变成了老老实实的罗盘。

    不知怎的,方渺居然有些失落。

    她盯着手中亮了一瞬的沙漏。其中一端流动着方才涌入的少许金光,另一端则是空空荡荡的。

    这时,方渺想起了观影尾声冥君在她意识中的话语,连忙道:“对了,她说过……”可当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人陡然变了个模样。

    同时间,沙漏的另一端里头多了一些灰雾,与金光两相平衡。

    方渺再次愣在原地。

    身前的人跟方才似乎没有变过,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更为年少英气些许,眉眼中隐隐流露的凶气与冷意也不见了,长发也成了短发,服饰也全然不同了。

    他的表情不复适才的平淡寂然,而是有些茫然,错愕。同时,还有几分悲切……?

    嗯?

    这是属于她的萧玉随,没错。

    但是……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方渺连忙凑近看看,发现他的眼角微红,心中顿时惊疑不定,连忙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你哭了?”

    萧玉随还愣着,方渺又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冷冰冰的,她凝神打量了一下萧玉随此时的状态,发现他还是生魂状态,并没有回到肉身之中。

    两手相触。

    萧玉随这才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眸,看向眼前的少女模样的人,从恍惚与困倦中挣脱,恢复了清明。

    他愣了一下,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来也奇怪。

    在火车车厢里,他第一次抵不住困意睡去,醒来时,变成了纸人;这是第二次了,醒来时居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好在身边还有这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勾起少女指头,霎时间,萦绕在他心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悲伤与绝望好似如一阵幻梦,转眼便远去了。

    方渺一手罗盘一手沙漏,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与他相牵,只好双臂一展,整个人扑到萧玉随的怀里,脑袋在他的颈窝里来回蹭,“来抱一个!”

    萧玉随下意识地抬起手,双手环绕在怀中少女的后腰处,将下巴支在了对方的头顶。

    “怎么感觉……”他长叹一声,不解道,“已经跟你分开了很久很久呢?”

    闻言,方渺抬眼,与他对视,也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的片段,又忆起方才那缕残魂眸中的空寂……她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猛地踮起脚,在萧玉随的下巴用力啃了一口!

    “也许我们还会分开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摩挲着掌中的沙漏,“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再次踮起脚来,唇瓣贴上萧玉随的唇角,说话声轻飘飘的,呼出的气像是一阵风,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

    方渺经历过此番种种,又看到前世身为冥君的她,压根不在意身边人是人是鬼了。何况萧玉随虽是厉鬼,却不作恶滥杀。

    她的心里有一半是痛苦,呼吸也停滞了几息,最后缓声道:“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等我。”

    萧玉随的双臂环得越来越紧,似有所觉地应了一声,与她唇齿相合,久久不分离。

    半晌,方渺才与他分开。

    一团阳火在头顶燃着。

    四面石壁环刻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方渺抬起头,火焰也向上燃着,映亮了头顶石壁的真容。

    石壁雕琢成立体的彼岸花,朝下盛开着,中央最绚烂的一朵,花蕊半开半合……

    蕊心处,两个小小的泥石人影相拥而眠。

    方渺笑了笑,继而举起手中的沙漏。自从拿到沙漏之后,她感到体内的灵气与其中一端相连接,缓慢地流出她的身体,而笼罩着地宫,遮蔽视线的结界也逐渐消隐。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晃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牵引力附着在方渺的身上,似乎想要将她带离这片空间。

    “时间好像不太多了。”

    话毕,方渺紧紧抱住萧玉随的腰,将他带到一个特地的方位站定,下一瞬,刺骨阴河再次奔腾而来,冲刷着两人的意识!

    萧玉随的身体在阴河中变得透明起来,方渺见状,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回去吧,现在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说完,臂间一空。

    萧玉随的魂体不见了。

    下一刻,方渺从微微的晕眩中回神,她朝前迈了一步,见到墓室地上躺着一个纯白的纸人,下意识地弯腰拾起。

    地上有一道奇怪的影子蔓延过来。

    她收好纸人,抬眸看去,就见影子的末端连接着方天应,他正惊讶地看着自己,手里拎着一只不安分的大公鸡,红艳艳的鸡冠好似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翅膀扑腾个不停。

    她的视线往后一移,看到萧玉随靠坐在石壁边,闭了许久的狐狸眼终于睁开来。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方渺身上,视线有些模糊,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方渺笑了一下。

    这时,又一道视线落下来。

    可这一次,方渺的笑意收了起来,她望向墓室门外的暗影中,率先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

    作者有话说:

    大悲,睡前上来看一眼,存稿时间设置错了(满地乱爬)

    35  ☪ 第 35 章

    ◎二合一。◎

    阴影中的人双手背在身后, 迈出一个步子,身形半显。

    他的眉眼舒展,但这温和的笑更像是一张人工雕琢的面具,牢牢粘在他的脸上, 眼窝的阴影极深, 贪婪的视线从中探出来,落在方渺手上的器具。

    仿佛那个东西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方渺举起掌心里微微发烫的沙漏, 沉着气, 问道:“你也想要这个?”

    闻言,林巽朝她伸出一只手, 其意义不言而喻。

    方渺不动弹,眼睛微微眯起来, 她的瞳孔闪过一丝金芒, 眼前的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尸气、浊气、血煞之气纠缠成一团,紧紧包裹着死去的身体, 将他化成了一只妖异的人鬼。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墓室外,林巽只身而立。

    墓室内,三人一兽齐齐与他对峙着。

    林巽淡淡道:“但是你好像不打算给我?”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方渺对自己的警惕态度, 毕竟……能在此鬼域中逃离他的视线的人,能给他以威胁感的人,他本就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空气越来越冷。

    两方之间的敌意一触即发。

    方渺并没有在见到林巽的第一时间摔碎偷天仪,因为心底有一道声音在提示着她, 现在时机还未到。

    她默默念着这两个字:时机。

    紧接着, 方渺扬手一抛,将阴木罗盘交还给身旁两三米远的方天应, 灵力在她的体内流转, 涌向了这只空出来的手, 一支若隐若现的毛笔从虚空中显性,在她抓过去的那一秒,化为了实体!

    几人同时出手!

    就见林巽站在原地,无数的鬼影从他的影子里钻出来,迅疾地涌过来,腥臭之气充斥着这方墓室,残存的阳火即将熄灭。方渺与方天应默契地左右站立,手持法器,掐诀应对。大公鸡被他甩到身后的萧玉随身上,护在他身前。

    方渺握紧毛笔,一道诛邪符咒于半空中成型,这道符文比她之前画的更加凝实,笔尖刚落,就朝前飞击而去,扭曲着扑来的鬼影便宛如被烈火灼烧,发出凄厉的叫声,散成一片黑雾,被符咒金光驱散了。

    方渺挥动毛笔,一道道最基础的诛邪符浮在空中,往一众鬼影中扑去,这些都是鬼域之中最弱的游鬼,但数量繁多,数不胜数,堆叠而来呈排山倒海之势。

    一时间,金光灵气与污浊阴气交融撞击在一处,墓室间变得极其昏暗,肉眼再难看清。想来林巽就是打着迷惑视线与消耗他们法力的主意。

    方渺甚至愈发警觉起来……

    果然,铺天盖地的黑影之后,是更加厉害的角色!

    三个焦黑的骷髅头从黑雾后探出头来,两个硕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大的空洞里挑动着青灰色的阴火,它们皆是身披战甲,盔甲破败不堪,其一拎着一柄战斧,斧刃沾染着褐色的血痕;其二手握一把长枪……这三个骷髅鬼将身上的杀意如利刃般袭来,分别往墓室中的三人冲过来。

    方渺且战且退,跟身后的方天应汇合,默契地往萧玉随的方向靠过去,他不通术法,但怀里的大公鸡目光锐利,时不时吐出一团火,灼烧着侵袭到身前的鬼物。

    鬼影重重,骷髅鬼将穿梭在其间,兵刃不停地刺下来。方渺画符抵御,又飞快地掐出几团阳火,照亮墓室。

    火光被抑制得微弱。

    四下仍旧是昏昏暗暗的,更显诡谲危险。

    林巽冷着脸,从容地站在墓室门外,脚下的影子愈发张牙舞爪,他寄居的这具身体面相很温和,看起来就是一个翩然青年,可他却比周身的鬼物更加阴邪凶恶。

    此时的场景仿佛与头顶石壁相呼应。

    首恶端坐上首,底下是无尽的亡魂怨鬼。

    方渺手上画符的速度越来越快,体内灵力消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长臂一展,笔下形成的一道长刃如弯月一般,朝周身的鬼物斩去!

    游鬼登时消散,而骷髅鬼将则是被拦腰斩断,坠落于地,方天应紧跟着施法,将它们打散。

    果然,远处林巽的表情更加悠然起来。

    这里是他的鬼域,本就是他的主场。奈何那个少女手中的毛笔隐隐带来一股被束缚的压迫感,让林巽有些警觉。

    如今这世上哪还有这种厉害的法器?

    不过林巽也看出来了,这法器消耗极大,只要不断消耗驱动毛笔之人体内的灵气,便不足为惧。因而他召出鬼域中的诸多鬼物,不间歇地攻击着那三人。

    他更知道,三人中的那个少年不通法术,被另外两人紧紧护在身后,虽然有一只妖兽护身,但……林巽笑了笑,眼睁睁看着那三个鬼将化为飞烟,同一时间,一条只剩下枯骨的巨蟒从隐蔽的角落阴影中探出来,张大巨口,袭向少年!

    萧玉随的精神高度紧张,他的眼皮挑挑,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那处,大公鸡咯地一声,扭头朝巨蟒喷出一团烈焰。巨蟒比骷髅鬼将更要厉害,头骨被妖火烧得一痛,却毫不偏移地继续咬向他。

    萧玉随还没回过神来,身体自动地一避,漆黑的尖牙便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皱皱眉,好似感到一丝凉飕飕的黑气钻进了他的体内,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画面——

    万顷晴空被染得昏黄,透出不详的气息。

    他悬在高空,与下界的一众阴邪妖鬼交战,破碎的肢体掉落在地上,未散的血煞直上云天……

    方渺手中的沙漏再次亮起。

    同时,她体内的灵气忽然莫名消失了近半。

    方渺蓦地一惊,目光却穿透了此处翻涌的黑雾翻涌,清晰地看到一根黑线缠绕在沙漏的中腰部,一头延向林巽,另一头则缠绕在身后的萧玉随身上。

    这黑线附着着污浊的气息,以及因果孽力,联系着两人。方渺恍然明悟,想要伸手去抓这根线,却摸了个空,恍然间,脑中一道声音响彻回荡……

    方渺跟着默念:“时机到了。”

    她飞快地朝方天应说了一句话,继而退移到萧玉随身侧,将掌心中的沙漏递到他手中,两人一同抓紧了这个器具,沙漏越来越烫,她握着它,也握着萧玉随的手,高高举起,将沙漏狠狠摔在了地上!

    沙漏落地,一声脆响。

    方渺的余光中瞥过林巽陡然变色的神情,她朝方天应打了个手势,方天应猛然吐出一口献血,喷洒在手中的桃木剑身上,挡在二人身前。而方渺则是侧过身,手一松,毛笔重新化为虚无,她两手抓向因果交缠之线,剧烈的刺痛从掌心传来,只击魂魄,可这一次,她切切实实地握住了这根线。

    方渺体内充盈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了,仿佛正是为了这一刻而积攒的。她脸色煞白,强忍着疼痛,身侧的萧玉随也难耐地低吟了一声,神魂激荡,险些昏倒。

    这时候,林巽的脚下有更多鬼物纷纷爬出来,冲向了无力回击的方渺!方天应手起剑落,有些应接不暇。

    方渺的手被孽力灼烧,伤痕从她的手心飞速地侵蚀到手腕。

    萧玉随一阵恍惚,耳畔仿佛仍旧回荡着那声碎响,他望向皱眉咬牙的方渺,以及狼狈还击的方天应,最后,视线移向了那个半藏在黑暗中的男人。

    他也忽然看到了这根线。

    线连接着他们两人。

    萧玉随又恍惚了一下,意识被拉到深处,虚无之中,他看到了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长发男人,他与自己面对面,他说——

    “你还在等什么?”

    萧玉随只觉得震耳欲聋。

    是啊,我还在等什么?

    这是本属于我的因果,我的孽债……

    他的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动起来了,朝前两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脸色越来越差的男人,低声道:“而你,早就应该消失了……”

    他张开了双臂,做出一个敞开怀抱的姿态,闭眼道:“来,速速来——”

    言出即行。

    话音刚落,墓室中的种种鬼物倏然化成了一片阴冷的浊雾,一股脑地往他体内涌来,不仅如此,那人脚下的影子也蔓延过来,融入了他的影子,逐渐被吞噬……

    众人神色皆惊。

    萧玉随则是朝同伴露出一抹安抚的浅笑。

    方天应受了伤,喘着粗气道:“鬼域不稳,似乎快要破除了……!”

    林巽从容的表情已经消失了,而那张扣在他脸上的面具也碎成了齑粉,他目露错愕,张了张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这样?!”

    方渺紧紧抓住牵连着两人的线,忽觉松动了几分,连忙再一使劲,林巽的身体站在原处未动,一抹陌生的凶魂却从那具身体中飘了出来!

    ——正是此间墓室镇压禁锢着的厉鬼。

    他刚一脱身而出,那具青年人的肉身顿时腐烂,血肉化为血水流淌在地上,肢骨坠地,几息的功夫后,就只剩一捧残秽了。

    厉鬼仍在叫嚣着,抵抗着,可他的下身已经被卷入浊雾之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方渺见状,连忙调动体内剩余的全部气力,用力撕扯着手中的黑线!

    时机仍在。

    就是现在这个时刻!

    瞬息间,一阵不甘的嘶吼响彻于在场的每个人的意识中,黑线无声地断裂开来!

    方渺终于松开了手,然而凝为实体的魂身已经重新变得飘渺起来,被侵蚀的黑疤也扩散到了小臂处。

    她抬眼看去,就见对面的厉鬼已经失去了早前的自得,脸上摆满了愤怒与怨怼,又极快地按耐下来,好似另有主意了一般。

    方渺想起他手下不仅有无数鬼仆,还有四散在各地的鬼蛊,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转头对方天应道:“他想走,必须拦住他!”

    再看萧玉随,他整个人已经脚尖离地,半悬在空中,墓室中阴风肆虐,卷动着他的衣摆,将他柔顺的发丝撩得凌乱。他微微昂起脑袋,整张脸毫无遮掩,眼睛紧闭着,看上去很是痛苦。

    闻声,方天应甩出数条特制的红绳,绳上每隔一指的距离便缠有一张叠起来的黄符,他口中念着咒令,念完又朝方渺喊了声:“这道困阵只能困住他一小会儿的功夫!”

    方渺头痛地想着:时间不够,他们的力量也不足。

    虽然厉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的后手还有许多,可方渺已经没什么灵气来施展法术了,方天应也已经负伤脱力,如今尚在咬牙坚持,大公鸡喷多了火,正气蔫蔫地在阴风中扑腾……

    而萧玉随,他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双手紧紧握拳,细长的脖颈绷起青筋,仿佛呼吸都刺痛。

    忽然,方渺的眼神瞥过地上那捧尸体残秽,道:“我好像有一点头绪了。”关于如何困住厉鬼……

    她迅疾冲到方天应身后,从他的布袋中掏出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黑坛子,飞快地将坛子外的符纸撕下来,里面的头发形状的鬼蛊以在符咒的封印中变得虚弱无比。

    她一手捏着这根红色的发丝,另一手伸进了裙子的暗袋中,掏出一张微微皱起的白色剪纸人,纸人身形轮廓圆润,脑袋的中间用朱砂戳了两粒赤色墨点,萧玉随的生魂曾经寄居在其中。

    她先是将鬼蛊发丝缠绕在纸人身上,然后将纸人轻轻放在身前的地上,这个想法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方才连接厉鬼与萧玉随的黑线。

    紧接着,方渺调动着体内剩余的那一点点灵力,这一点灵力几乎施展不出什么有攻击力的法术,她笑了笑,想起自己学过的第一个入门法术——正好,它也只耗费一点点的灵力。

    随后,方渺念起了招魂的咒诀。

    此间鬼哭之声不绝于耳,方渺的声音清透明亮,却带着一股超凡的气势,四字咒诀回荡在墓室中,引来厉鬼的一阵讥讽。

    他恶狠狠地盯着少女,杀意毕现:“你以为这招能对付我?”

    “原本是不行的,”方渺念完半截咒诀,冷声道,“其实之前在车上的那些话都是匡你的,不过好像都成了真,我确实跟地府有关系,也确实知道了你最想知道的事情……”

    说这话时,她回想起隐藏墓室中的其中一幅壁画,阴天子持笔下诏,束缚妖鬼进入地宫法阵之中,而她身前显现的那卷长长的卷轴中罗列着八段批命……

    于是方渺又笑了一下,手上的法印倒转,扬声继续道道:“……尊吾敕命,魂归此身。”

    她顿了一下,在厉鬼骇然的目光中,念出最后一句咒诀:“尊吾敕命!魂归来兮!”

    “秦慑——!”

    “速来——!”

    真名显现,束缚成型。

    厉鬼的执念似乎就这样达成了,然而下一刻,他便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引力,将他拉进了地上的纸人躯壳中!

    方渺眼疾手快,抄起装着厉鬼的小纸人躯壳折了好几折,毫不心疼地将各种攻击型与禁锢型符纸裹在外面,见状,方天应紧跟其上,两人配合得默契极了。

    符咒接连触发,声声怒号从里面传出来。

    方天应专心补刀,方渺这才稍稍卸了口气,但神经仍旧紧绷,她忙起身去看萧玉随的情况,见他面色涨红,紧闭的眼尾也渗出血丝,隐约显现出恶鬼之相,看得她心惊肉跳。

    幸好在真名为‘秦慑’的厉鬼被收入符咒后,墓室中的浊雾渐歇,鬼域结界越来越稀薄。

    就在这时,整个地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石壁碎裂,四处都是崩溅之声,碎石与灰土像是纸皮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石墙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漆黑空间。

    方天应张望一圈,道:“鬼域正在塌陷。”

    “唔……”

    这时候,萧玉随落地,恢复了清明。他的眼底猩红出血,导致所见之处都蒙上了一层淡红的薄纱,方才那阵撕裂般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些手足无力。

    方渺搀扶着他的手臂,担忧询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萧玉随怔了怔,下意识回答道。

    不过,刚才他好像做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接着,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前方的猛男天师方天应身上,又低头看了看紧挨在自己脚边的喷火战斗鸡,最后抬眸盯了盯身旁的少女,忽而松懈下来——

    嗯,在这个小集体里面,他应该算是普通了。

    丝毫不知自己此时的人身恶鬼相有多吓人。

    ……

    三人一兽疾步奔向进入地宫的入口,那处已经变成了一道人高的裂缝,有些许生机从裂缝中渗进来。

    方天应道:“这个移动的鬼域是重叠笼罩在火车上的,如今鬼域崩塌,这个裂缝就是连接火车车厢的结界口,穿过这里,我们就能返回车上了。”

    说话时,裂缝越来越大,几人连忙迈进去。

    一阵短暂的晃神。

    三人一兽坐在包厢内,面面相觑,仿佛此前种种都是幻梦一场。四下仍是一片幽暗,只有火车行驶的轰隆声打破了无言的静默。

    随着一声呜鸣,火车头终于驶出了山间隧道。

    窗外的景色终于变了。

    天穹黯蓝,越往下,透出一点紫橘,那是残阳的余晖。

    星子亮起来了。

    一轮新月藏在婆娑的树影中,半露不露。

    前后车厢一瞬间热闹起来,杂七杂八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嘶……刚刚怎么忽然打了个盹儿,身上真冷啊。”

    “我也睡着了。”

    “怎么你们也都睡了一觉?”

    “睡就睡了吧,路途还长着呢……”

    “哎哟,顾不得我总觉得腰酸背痛的。”

    ……

    人间俗世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腰背一下子软下来,靠在椅子上。

    方天应掏出黑坛,将手中那个大如拳头的符纸团子塞进坛中,“缓口气,我再多画点符纸贴上去……等伤势恢复了再将办法将他彻底解决?”

    “还有外面的鬼蛊,得想个办法……”方渺累极了,点点头,她拍了拍脸,继续打起精神,扭头看向萧玉随,“还有你,哥……你刚刚吸纳了那么多污浊阴气,也必须想办法剥离出来,这得尽快。”

    随着她的动作,萧玉随也发现了她手臂的异样,丑陋的乌青疤痕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小臂中后段,尤其是掌心,掺杂着好几道割痕,深可见骨。

    萧玉随盯着她的手臂,神情骤然一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方渺的伤,伤在魂身。

    好在没有损伤根本,还能养回来。

    她转移话题道:“对了,按照现在的情形,我们是不是要改一改行程,还要按照原计划去……?”

    话说到一半,方渺忽然愣住了。

    很奇怪。

    对面的方天应保持着正擦拭着身上的血迹,一动不动,而她身旁的萧玉随微微蹙着眉,薄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们的神情动作就凝滞在这一刻,像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人。

    亦或者说,

    时间仿佛被人按下了静止键。

    方渺顿感不对,猛地站起身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万籁寂静。

    就在这时,一道手机铃声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击碎了这密不透风的沉寂。

    方渺的表情变得茫然起来。

    这是一首手机系统默认的钢琴铃声,轻快悦耳,如溪流潺潺,叮咚作响,充满了春夏季节的活泼。

    方渺曾在街上就听到过数次,对此分外熟悉。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为什么会出现现代手机的铃声?

    越紧张,方渺的听力似乎就越敏锐,她听到有一串脚步声夹杂在钢琴声中,恰好踩在了节拍上。

    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到与她只隔了一扇门。

    门外,手机铃声陡然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男人的说话声,他嗯嗯啊啊了好几声,听起来情绪有些低沉,“知道了,马上,马上,别催了。”

    “嗯嗯嗯,好好好。”

    “哐当——!”

    车厢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黑西装男人举着手机站在门边,正好挂断电话,将手机往衣兜里塞去,他的眼神准确地落在方渺的身上,瞳孔逐渐失去了高光。

    方渺已经从脑海中翻出了这张脸。

    三途川上,摆渡船中。

    只见男人晃悠着走上前,两眼无神,用一种极其幽怨的语气说道:“加班了这么久,呵,呵呵……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30 02:38:35~2023-12-30 23: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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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 第 36 章

    ◎二合一。◎

    一股浓浓的社畜气息扑面而来。

    首当其冲的方渺:“……”

    “方渺, 十八岁,生魂,就是你没有错……”黑西装男人朝她招了招手,催促道, “走吧, 我得把你送回去。”

    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听到这话居然露出一抹极为明显的抗拒神色,甚至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 连连摆手道:“等等!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哈?”

    黑西装男人很是诧异, 发出一道急促的气音。

    他的目光扫过方渺的手臂,皱着眉, 语气严肃:“又不是要送你去投胎,是要送你还阳。”

    男人停顿了一下, 又补充道:“虽然不知道哪一位有这个本事能使你死而复生, 但必定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既然有人如此牵挂你,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闻言, 少女闭着嘴,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掏出手机,微低着头, 指头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跳动,边说着:“地府人手紧张,因为你的事情,我已经加班很久了, 请你配合我的工作。”说完边举起手机, 后置摄像头对准方渺。

    “哦对了!来,看镜头, 拍个照, 我要上传档案……”他自顾自说着, “你的案例很特殊,上面还特别关注了,说是要查看一下你的档案……等回去了我还得写报告呢。”说到后半截,浑身的社畜怨气又压不住了。

    其间,一声咔嚓快门声响起,记录下了方渺睁大眼的模样。她唇红齿白,巴掌脸大眼睛,标准的小美人长相,随手一拍也很上镜。

    方渺敏捷地捕捉到男人话语中的某个字眼,眸光忽闪,暗自思忖:这个‘上面’,是指阎罗王?

    ……好像是冥君昔日处理公务的工具人。

    不对,是工具神。

    果然,工具人也是会传承的。她暗道。

    接着,方渺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今三界清浊倒转的局面已经得到了控制,但已是神道式微,灵气稀薄,好在清浊两两平衡,因此也再并不能孕育处足以祸乱人世的妖鬼秽物了。

    想来后世的萧玉随也是世间仅有的存在。

    重要的是,后世的地府仍有阎王坐镇。

    也就是说,在如今的地府中,阎王仍在。

    方渺忽觉豁然开朗。

    方才正困扰着她的两件事情似乎有了解决方案。

    第一,离开前必须彻底处理感觉林巽,哦不……是秦慑的本体,还有他流窜在外的鬼蛊。

    他能在世间作乱是因为与萧玉随之间的联系,又因‘存在’被抹除,不在地府的名册之中……但如今方渺已经利用真名将他困在纸人躯壳中,只要将他的名字重新记录在名册上,地府就能介入。

    第二,萧玉随体内的浊气需要尽快净化。

    方渺忍不住笑了笑,想起了曾寄居在她意识中的那缕冥君残魂……那人表现得十分不着调,只是在观影时对方渺的种种调侃是真,给她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更是真。

    不止萧玉随,她魂身受损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因而,她现在不能回到后世,而是需要去往此世的地府。方渺想清楚后,定了定神,对上传完照片的黑西装男人道:“那我们该怎么回去呢?”

    男人正在上传刚才拍的照片,速度有点慢,便随口回答道:“先去往这个时间点的地府,不要惊动其他人,然后给我的同事打个电话,让他接应,将我们引返后世……”

    这话正中方渺下怀。

    啪地一声!

    方渺双手合十,贴放在身前,“太好了!”

    见对方看了过来,她满怀期待地看向黑西装男人,只是话锋陡然一转:“但是……”

    黑西装男人:“但是……?”

    方渺:“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她迎着黑西装男人问询的眼神,搓了搓手,“我能多带一个人吗?”她指了指身旁的萧玉随。

    至于秦慑么?

    早就被她开除人籍了。

    从黑西装男人的角度只能看到萧玉随的背影,他的表情呆滞了一秒:“……哈?”这种事情,也能买一赠一的吗?!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当然不可以!”又颇为残念地冷哼一身,“小姑娘,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方渺诚挚道:“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黑西装男人严词拒绝:“不行。”

    方渺当然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但她并没有感到沮丧与失望,因为她已经看清了眼前人的本质。

    这个男人……

    他是个社畜打工人啊!

    于是,方渺幽幽道:“实不相瞒,我认识你的顶头上司。”

    黑西装男人:“……”

    方渺顶住质疑,接着道:“不信的话,你给他打个电话。”

    她指了指黑西装男人手中的手机。

    话音刚落,就见手机屏幕唰的一下亮起来。

    机身无声震动。

    来电铃声的钢琴曲轻快动听。

    两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来电提示的那两个大字——

    阎王。

    黑西装男人不以为意的神情凝固了,他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瞳孔微微放大,愣了好一会儿,眼神不住地在手机屏幕上和方渺身上来回穿梭,最后长吸了一口气,连忙接通电话,恭敬道:“……阎、阎罗殿下?!”

    声音险些劈成两半。

    殊不知,电话那头的人比他还要激动,急吼吼道:“你、你你你……”声音漏了出来,被方渺收入耳中。

    方渺走上前来,礼貌地示意自己想同电话那头的人通话,黑西装男人顺从地将手机递了过去,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喂?”

    在她出声的那一刻,电话那头寂静无比,只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方渺想了想,沿用了记忆中冥君对他一贯的称呼,道:“小阎,是我。”

    电话那头忽然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方渺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听电话那头的人颤颤巍巍道:“冥君?是您……您回来了?!”

    听起来居然夹杂着几分哽咽之音。

    方渺的脑子里冒出一张留有络腮胡的粗犷脸,忍不住咳了两声,道:“我现在是一个普通人啦,对了小阎,我这边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帮忙……”

    ……

    挂断电话,方渺彻底放松下来。

    她忍不住仰头喟叹一声:“有靠山的感觉真好哇……”说完抬起手,拍了拍黑西装男人的肩膀,“还好有你,小黑。”

    阴差乃是与地府签订协议的亡魂打工人,按照俗世的叫法,黑西装男人其实就是‘黑无常’。方渺看出他的紧张,故意这般调侃一句。

    这位小黑接回手机,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大人,我们现在就动身吗?”他瞟了几眼萧玉随,“此人并非亡魂,要想将他带往地府,要另外开道了。”

    “嗯……”方渺摸了摸下巴,“既然带一个也是带,不如我多带两个吧?”

    小黑低眉顺眼:“您高兴就好。”又尽职地提醒道,“大人,不可让他人知道您来自于后世,也不能告知他人名册上的批命文,否则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方渺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将结界撤去了。”小黑掏出手机,戳了一下。

    静止的时空恢复了正常。

    实际上时间并没有停滞,只是结界的作用。因此在萧玉随与方天应的眼中——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一下子瞬移到过道上,车厢里更是多了一个陌生的黑西装男人。

    方天应:“?”

    萧玉随:“?”

    方渺及时解释道:“他是来找我的鬼差,要把我带去地府。”

    方天应:“!”

    萧玉随:“!”

    方渺拍了拍手,兴奋道:“我准备把你们一起带下去!”

    话毕,她成功收获了两脸震惊。

    方渺这才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

    灰雾迷蒙,寒风四起。

    看不清来路,找不见尽头。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幽暗之香,吸引着许多面色惨白,双目无神的虚影往既定的方向飘去,虚影几乎与浓雾融为一体,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彼岸花香,雾气的深远处似乎传来细微的水声,那处是接壤地府与人世的阴河口岸,不对活人开放。

    因此在进入这片浓雾之前,走在最前面的黑衣男人抬手拦了拦,示意众人停下步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盏灯,灯罩里是暗着的,他持着灯,二指并拢,对着方天应与萧玉随的脑袋上空画了个咒,就听噗噗噗几声,二人的两肩与头上冒出三团魂火。

    他展臂朝两人的魂火挥动了一下灯,就听轰地一下,灯罩中便出现了一团明亮的橘金色火焰。

    小黑摆出招待领导的模样,提着灯,站在侧前方给身后几人引路,自发地解释道:“阳火开道,不会跟投胎的亡魂冲撞了。”

    小小一盏灯,所过之处浓雾退散。露出了一条窄长的小道。方天应本就是修炼之人,紧跟在小黑身后,与他攀谈起来。而小黑则是态度良好地有问有答,遇到不能透露的,奉上一个微笑,方天应便懂了,不再追问。

    这两人居然相处得还挺融洽的。

    方渺与萧玉随并排走在后头。

    由于地界特殊,魂身能与人身相触碰,因此两人挨得极近,萧玉随轻轻地捏起方渺的手,时不时拎起来看一会,又轻轻叹一口气,看上去很心疼的样子。

    方渺已经跟两人解释清楚了此行的目的,她唇角扬起来,伸头过去用面颊使劲蹭了蹭他的肩,笑道:“不痛的,而且很快就痊愈了。”

    萧玉随的回答很静默。

    他只是微微垂下了脑袋,额发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掩盖了他那双仍旧猩红的眼眸,只露出挺翘的鼻梁,淡色的唇。他的唇瓣很干燥,却很柔软,轻轻地吻在方渺的手背、指节、最后才是掌心……

    霎时间,方渺的心里跳进了一只小鹿。

    两人就这样亲亲密密地走了一路。

    不多时,小道逐渐变得开阔,浓雾稀薄起来,露出排布在道路两侧的石像。石像为兽形,半人高,正是在地宫中随处可见的灵兽金翎鸡。

    “咯、咯咯……”

    倏然,大公鸡扑腾着飞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落到一侧的石像顶部,抖着胸脯看向众人,仿佛在同脚下的石像做比较,看看谁更威风。

    自从来到阴阳交界处,气蔫蔫的大公鸡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一路上都在跑跑跳跳。

    小黑盯了它老半天了,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

    少刻后,前方的浓雾尽消了。

    方渺抬头看了看这片熟悉的天穹

    幽暗深邃,没有星,只有一轮赤色的月。

    圆月之下,浮空的殿宇高耸巍峨,高不可攀,好在有一道道石阶从大殿口延伸下来,宛如登天云梯。

    “这里便是阎罗殿了。”

    小黑转过身来,看向身后仿佛连体婴的一男一女,眼尾忍不住抽了两下。他已经知晓方渺的前世身份了,见她与人类少年如此亲近,在心中揣测了半天。

    他压下心绪,说起正事:“大人,阎罗殿下就在主殿之中,只不过……”他看向另外两人,未尽之语极为明显。

    商量了一番,几人一同登上石阶,方渺独自前往主殿,方天应与萧玉随则是由黑衣男人代为照看,留在偏殿中等待片刻。

    整座阎罗殿分外宏伟,黑柱红瓦,殿宇廊庑显得庄严肃穆。方渺一路上没有撞见任何人,她脚步轻又快地往主殿去。

    很快,她站到一扇高大的门前。

    方渺抬起手,指尖刚一触碰到冰冷的木,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便带着无尽的气势砸到她的头上,“没有本王的通传,何人来此?”

    方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将紧闭的门扉推开一条仅可通人的小缝,两只手搭在门框边,将脑袋探了进去,扬声道:“嘿,小阎!”

    下一瞬,殿内传来一道重物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方渺笑而不语。

    二次刷脸成功√

    面黑须密的中年男人弯着腰,跟在身量娇小的少女身后亦步亦趋,仔细看便能发现男人的眼眶微红,他说话的嗓音仍旧威严浑厚,但气势全无,委委屈屈地絮叨个不停。

    “天人神陨,神魂俱消!小仙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冥君一面!”忽而想到什么,他唏嘘一声,长叹道,“可惜冥君昔日陨落后,少君也……”

    闻言,方渺脚下一顿。

    阴天子殉道的故事已经传到了人世间,却无人知晓其中的种种私情。阎王作为冥君最为得力的下属倒是知晓内情,但他却不知前世少年在冥君下诏之后的所作所为,只以为他在战后也步入了天人衰亡。

    阎王注意到方渺的停顿,连忙转移话题道:“可惜如今灵气稀薄,再也没有修炼成仙的机会了……”

    “做人挺好的,修炼成仙……我没有这个想法。”方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又偏过脸对阎王道,“而且,我已经重新遇到他了。”

    她又道:“他现在就在地府。”

    阎王又是一惊,胡须颤颤,继而眼中现出喜悦之色:“少君竟也入了轮回,与您再续了前缘?!”

    说完,他又皱起眉,“不过,冥君您是后世之人,少君他……”

    方渺接过话头:“我就是在后世与他再遇,又因缘际会地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还活着的他……”

    还活着的他?

    不是‘前世的他’?

    方渺读懂他眼中的疑问,解释道:“后世的他成了百年厉鬼,而我是他的替嫁小娇妻,现在我正走在打倒搞事反派的路上,打算回去后继续跟他人鬼情未了。”

    方渺以精炼的描述,成功收获了今天的第四张震惊脸。

    “到了。”

    两人在主殿最深处的一扇门前站定。

    推开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竖立着的古朴圆镜。

    此镜高约两米,贴墙而立,镜框呈古铜色,上端雕刻着飘渺祥云,下端却是烈烈焰火。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镜前,却映不出倒影。

    这面水镜原名为业镜,记录着凡世众人的命数,而鬼差们的勾魂名册皆是它分炼而成的子器。

    方渺掏出了一团由几十张符咒交叠而成的东西,放在了左侧的小桌上。她回到镜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镜面,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方渺微微意动,便尝试性地扬手朝虚空一抓!

    批命笔再次出现,被她攥在掌心。

    阎王砸吧砸吧嘴,无声暗忖:不愧是冥君!

    方渺凑近业镜,手腕悬直,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秦——慑——

    笔停,字已成。

    业镜微微抖动,镜面发烫,耀目的金光与晦暗的红光齐齐亮起来!

    方渺猝不及防地被晃得眯起了双眼。

    好在只是一瞬间,大盛的红光压倒了金光,‘秦慑’二字变成了血红色,深重到几近发黑。与此同时,一段红色的批文逐字出现在了这姓名的旁边。

    上面写的是秦慑其人生前死后的恩德冤孽。

    ——可谓是罪孽深重。

    方渺细细感受了一下,觉得使用这只批命笔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负面影响,便又提笔在批文底下写道:“恶孽难偿,不可救,无可赦,判此鬼及附生之恶即刻湮消,以慰旧业……”

    直至撤下笔,方渺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气力也耗尽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过来之后,迫不及待地偏过脑袋望向一旁桌面上的符纸团子。

    “不啊啊啊——!!”

    就听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一阵黑烟从层层包裹着的黄符中冒出来,在空气中沸腾了几秒,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方渺双唇抿紧,一眼不错地盯着此情此景,亲眼见证了厉鬼的消亡之后才彻底放下心了,宛如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轰然坠地。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终于……”

    紧接着,方渺想起了另一件事,秦慑在其后百年间造下许多杀孽,根据命理之数,哪怕秦慑已经不存在,但死去的人仍旧会死去,只是过程中会产生偏差……

    她转头看向阎王,道:“我想提前一窥几人的未来命数,小阎,你如今的神力能施展吗?”

    死后之人的姓名、生平与批文会自动记录在业镜之中,但想要预先窥得他人未来则需要耗费大量的神力。要是换做曾经的冥君,这事丝毫不成问题,奈何现在的方渺已经是转世之人,方才在业镜写下厉鬼的判文已经费劲了心力。

    阎王挺起胸膛,身躯厚实,压下来的影子将方渺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他哈哈笑了一声,道:“虽然小仙的神力削减不少,但这点事情还是不成问题的!”

    闻言,方渺舔了舔唇,手指头绞在一起,心脏跳动的节奏乱了几拍……

    这时,另一头。

    阎罗殿,偏殿之中。

    方天应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过了,但内伤尚愈,正好此处灵气比人间充沛许多,他干脆闭着眼,在殿中一角打坐调息了。

    而领他们来此的黑衣男人也不在殿中了,方才室中响起一阵叮咚月声,他便叹了口气,急匆匆地去了外头,说是稍后回来。

    萧玉随没什么可做的,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奈何那只性情愈发古怪的大公鸡上蹿下跳地闹个不停,他望了眼方天师,将它抱起来,往更远处移了移。

    只是它静下来没一会儿,又扑闪着翅膀往前方的窗台飞去了。如今的大公鸡吞了几粒妖兽内丹,早就不是之前初通灵智的大公鸡了,力气大到几个男人都按不住不说,外形也产生了不少变化,翎羽愈加鲜艳,似乎镀是了一层鎏金,鸡冠与瞳孔也是如此。

    “咯、咯!”

    它的尖爪抠在窗框边,歪着脑袋叫了几声,忽然朝紧闭的窗缝扑去!

    咚地一声——

    窗子被它撞开了。

    它回头望了望萧玉随,高兴地啼了啼,转过头就往外扑腾而去,萧玉随一个看不及,视线中就失去了它的身影。

    萧玉随忙往窗边去,将半开的窗彻底推开,想要往外寻找那只不省心的灵兽的踪迹。

    殿宇高悬,能轻易地将外头的景色尽收眼底。

    底下是一片无边际的曼珠沙华,飒然地挺立着,像是穿着红色纱裙的女子,妖异惑人,一条河盘卧花海,渡魂的舟穿梭其间……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灰白的浓雾。

    萧玉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雾中探去,他搭在窗台边的手紧了紧,喉咙忽而干痒起来,眼眶不住地发热。

    他久久地望着那片雾,好似望见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满枝春光下,远远朝他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而他……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萧玉随的身后传来。

    “事情办完了,我回来啦!”

    萧玉随怔了一下,慢慢回头。

    他看到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殿中昏暗,她的眸中光辉流转,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而他……

    而他只是义无反顾地奉出了一抹依恋的笑。

    37  ☪ 第 37 章

    ◎二合一。◎

    东方渐白, 蛋青色的曦光罩在远山之巅,暖了潮冷的晨雾,将沉郁的景色映得鲜亮了几分。

    一座高耸入云的登天之山坐落在无垠深海上。

    山脚花木盎然,点缀着剔透的露珠, 艳光四射;往上, 缤纷的色彩渐渐融成浓淡的青绿,密林郁郁葱葱, 遮蔽天日;再往上, 草木凋败,染满了黄碧之色;而山巅已经没了颜色, 唯有一片纯洁的白……

    春夏秋冬四时,由下到上逐一展现在方渺与萧玉随的眼前。

    如此奇观盛景, 令人目不暇接。

    阎王驾着飞兽将方渺与萧玉随二人送到地方就走了。

    在他的助力之下, 两人很顺利地来到了昔日冥君埋宝的地方,方渺对此十分感激, 不由得再三感叹——感谢小阎!果然是全世界最好的(前)下属!

    还没落地,方渺就让萧玉随两手伸直,举过头顶, 对他上下其手。当然,这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而是往他的躯体与四肢上贴了几张驱寒的符咒,充当暖宝宝。

    她是魂身倒是不怕天寒地冻, 可萧玉随还是活生生的人。

    萧玉随踩在白绒般的厚雪上, 稍稍一动,脚下就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声, 他抬手摸了摸方渺的脸, 掌心温热, 不由得眼眸微弯,喟叹一声:“真的不会冷啊……”

    方渺借了阎王些许神力,虽然魂魄的灼伤仍未复原,但身体重新凝成实体了,她也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萧玉随的手背上,搓好几下,嘿嘿笑着:“当然,我可是很贴心的。”

    雪在落,簌簌地从云间飘下来。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已被霜雪冻成了冰晶,美轮美奂。萧玉随四下望望,轻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种人间仙境。”

    方渺却对这里稀薄的灵气感受些许失望。

    毕竟这座山不是一般的山,乃是接壤人间与上三天的天山,少有凡人能够来此,从古到今也只能几位修士大能踏足过。那时候,这里的灵气充盈,孕育出各类奇珍异草,精怪灵兽;现今么,就剩下这些好风景了。

    方渺深吸一口气:算了算了,俗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管怎么说,这里比世间已经好太多了。

    况且……

    她的目光从萧玉随的眉眼一寸寸擦过去,在心中默默道:况且这里还留存着我们前世的故事。

    当初冥君替少年顶替了天雷劫,回到冥府之后便火急火燎地拉着少年四处游历。两人乐不思蜀,好不快活,数年光阴弹指而过……而在离开冥府的第十年,冥君带着他来到了此处。

    也正是在此处,少年身着氅服,高马尾甩在身后,半张脸陷进柔软的白绒,漆黑的眼眸中掬着一捧深不见底的情意,用一种忐忑的、期待的、再也压抑不住的语气对面前的人说——

    天上地下,何年何月。

    唯愿与冥君不离不散。

    然后……

    他被拒绝了。

    方渺咳了两声,微妙地想着:这里……不仅是前世的我埋下遗产的地方,也是前世的萧玉随失恋的地方啊!

    萧玉随听到她无端地咳嗽起来,关切地凑近问道:“怎么了?”

    温热的、潮湿的呼吸抚过方渺的耳廓。

    萧玉随的长颈与下颌就在她的眼前,方渺抿了抿唇,扬起脸,张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叼着啃了两口,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遗产是我的了√

    崽崽也是我的了√

    这么一想,莫名有种NTR了自己的感觉?

    萧玉随一动不动,眼珠瞥向雪地:“……不是说要出发吗?”

    话虽如此,他整个人却安静地杵在原地,宛如猫爬架附身,任由这只身量娇小的长毛猫猫挂在自己身上又啃又挠。

    等方渺成功从意识深处翻出通往藏物地点的路线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她才发现萧玉随的脖子上已经布满了颜色浓重不一的星星点点痕迹,牙齿的咬印交叠在一处,看上去凄惨不已。

    方渺:咦?是我干的吗?

    那就——

    再来一口!

    天已经大亮了。

    耀日一夜好眠,懒懒地从云层中起身,望见身下的冰原一如既往地洁净,两串脚印深深浅浅地朝山巅环湖的方向蔓延……

    一道虹光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上空。

    方渺与萧玉随览过一路的冰树银花,笔直地朝那道粲然的彩虹的走去,越是靠近,冰晶渐融,露出底下的事物本色,浅绿、淡粉、烟紫……

    地上的雪也消了,脆生生的青色从寒冷中探出头来。

    原来有一个小小的春天藏在了这里。

    天山之巅是一块凹陷地。

    一潭温泉安然地躺在最中央,温热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从湖面升起,袅袅腾空。

    方渺‘哇’了一声,亲眼所见的景色比记忆中的震撼许多,她勾着萧玉随的手指晃了晃,絮絮叨叨:“到了到了,哥,马上就给你来一套净化套餐,虽然你现在还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但还是让人怪担心的……”

    说话间,她一步步朝目标走去。

    不料萧玉随的动作比她还快,几乎是拽着方渺往前小跑,没一会儿就到了温泉边。

    越靠近温泉,草地的长势就越茂盛,鲜绿中点缀着各色拇指大的小花。两个矮墩墩的雪人不可思议地杵在草地上,不见被热雾融化,仍旧依靠在一处。

    萧玉随垂眸凝视着它们,有些发怔。

    方渺心中突突,毕竟当时少年高高兴兴地堆完雪人,朝恋慕之人袒露心声,结果被无情婉拒了,还直接被打包送往上三天……

    她看了看萧玉随的侧脸,又看了看雪人,见其中一个雪人的胸口处插着一朵粉色的小花,便上前一步,将小花拔了出来,又在小花标记的地方摸寻了一下,在里面摸到一个环状的物品。

    光滑、冰冷、色白如雪。

    这是一枚白玉扳指,更是一个储物戒。

    方渺将其举高,对着头顶的灿阳与虹光认真地观察着这枚扳指。

    她眯了眯眼,想:这是……一份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那日如今日一般。

    日光和煦,和风徐徐。

    嵇玄牵着异兽,静默地在不远处等待。少年的眼中流露出悲切的、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要送我走?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我爱你吗?”

    红衣女人一改平时慵懒不像样的姿态,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平静地道:“小随,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在掌心掐出几道深深的印子,渗出血来,他却恍若未觉,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两下,撇开脸去。“好,我收回……冥君,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要,只要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就好了……”

    红衣女人面色不改,眼神淡然却坚定不移。

    少年好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声音喑哑:“……好。”继而又抬眸望过去,视线虚虚地落到女人的下颌处,呼吸微颤,“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

    方渺好像听到了女人藏在心中的叹息,她思量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时间到了,我会来这里接你。”

    尽管都是真话,少年却迅疾扬声道:“你骗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连眼眶都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却宛如缺氧一般喘不过气来,声音都是挤出来的,“你只是……不爱我。”

    最后,两顾无言,不欢而散。

    望着少年渐渐远去,消失在云间的背影,女人有些心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几声:“真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我真的会来接你的,怎么这性子越来越急了,说也说不听……”

    方渺总结了一下当时冥君的心态,大概就是一手养大的崽崽突然叛逆了,让她有些头疼,也有些心疼。

    恰好因为偷天仪的制约,两人必须分隔开来,好巧不巧,自家崽子这时候跟她诉了情衷。原本打算将人送入上三天,利用法器时不时远距离联系的冥君转念一想——

    爱什么爱,先冷静一下。

    于是,她独自回了冥府,断绝了联系,奈何思崽心切,无聊到主动去处理公务。

    往日她将冥府事务全然推给底下阎王处理,自己一打盹就是百年,无聊是无聊,却不寂寞……只是在少年离开之后,她便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流窜在心间,时间仿佛被拉长,百年也变得漫长难捱。

    好在还有嵇玄送来的传讯玉简。

    冥君走到哪儿就将玉简带到哪儿,时不时收到嵇玄发来的讯息。

    嵇玄:「魂不守舍,心伤未愈。」

    嵇玄:「被xx仙君的独子挑衅,遂殴之,赢了。」

    嵇玄:「奋起修炼。」

    嵇玄:「被肚量屁点大的xx仙君刁难了。」

    嵇玄:「修炼效果显著,把xx仙君也打了。」

    冥君:「非常好。」

    嵇玄:「xx天将前来挑战,赢。」

    嵇玄:「……赢。」

    ……

    就像冥君借公务转移注意力一样,少年似乎沉迷修炼,借此消愁。冥君时常收到嵇玄传来的‘今天又跟谁谁谁比武切磋了’的讯息,好在赢多输少,让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倍感骄傲。

    养大的孩子战力直线上升,是件好事。

    时间流转。

    又到了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冥君本就鲜少出席这种宴会,更别提如今多了个正儿八经的理由:她绝不能跟暂时留在上三天的少年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开宴之时,嵇玄却传来一道影像。

    正是少年盛装华服,立于天门之下。

    冥君凝视着这道影像,心中思绪纷杂:长高了、好像瘦了、咦,头发怎么短了一大截?哦,想起来了……是五十年前同某位仙将切磋时被长剑削断了。

    最后,冥君的心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伸出手,摩挲着影像中的少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一直站在那里呢?”

    下一刻,意识中的声音回答了她。

    ——因为小随在等我。

    冥君眼皮微敛,“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

    此后,又是两回天宫盛宴。

    崖边的桃树也长高了不少,繁花绽然。

    冥君盘坐在石台中,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某一日少年坐靠在枝杈间回首一笑,问她这树结不结果。而她施法催生出果实,却故意使了坏,结出来的果实又酸又涩,酸倒了少年的牙。

    后来……

    后来他将酸桃子都摘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了个坛子,说是要酿几坛果酒,埋在树下,日后再与她共赏。

    思及此处,冥君的视线落到桃树旁的土堆上。

    土堆微隆,上头摆了个形状怪异的石块,顶面还刻了一道粗糙的标记。可惜石块被岁月侵蚀,歪歪扭扭的标记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时候……”冥君挖出了一坛子酒,倒在敞口的琉璃碗中,“天宫盛宴又到了啊。”说完,她仰头一饮,澄澈清甜的酒水便滚滚入喉。

    明明这酒不醉人,人却好似已经醉了。

    冥君支着下巴,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忍不住想要叹息的欲望,“哎,今天的小随穿的什么呢?我又给他做了许多衣裳呢……”

    她无奈地将脸埋进掌心中。

    ——真要命,想孩子了。

    这时候,悬挂在她腰间的传讯玉简一亮,嵇玄传来讯息,她双眼一亮,立即将琉璃酒碗往旁边一放,忙不迭地查看内容。

    一句话映入她眼中。

    下一刻,在冥君胸腔中的思念凝滞了,眼中的期待与喜悦统统都凝滞了,而错愕翻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嗓子。

    嵇玄:「白嫦仙子邀玉随仙君一同舞剑相贺,而后玉随仙君不敌酒意,醉倒宴中,两人相携而去。」

    冥君握着玉简,面上平静无波,指尖却渐渐冰冷。

    半晌,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嵇玄:「恭喜?」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是该对我道声恭喜……小随对她产生异样的情愫本就不该,如今有了新的情缘,也算好事一件?

    而等偷天仪对两人的制约消解之后,她就能把小随接回冥府了,他们便能同过去一般亲近,再无忌讳。

    冥君捏着玉简,想着想着,脸色居然越来越冷漠。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小随身边似乎已经有了别人,那……他还会愿意回到自己的身边吗?

    冥君忍不住又饮一杯桃酿,清甜的滋味过去之后,舌尖泛上丝丝苦涩。她晃晃悠悠地回了寝殿,横卧在床榻之上,手臂从床沿伸出来,悬在半空。

    她闭上眼,脑中闪过好几幕画面。

    少年酒量一向很浅,还长了一条猫舌头,怕烫又怕辣,所以很少饮酒。曾有几次他兴致上来喝了三两杯,脸一下就涨红了,挺直的腰背变得疏软,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又湿又亮。

    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那位仙子吗?也会扯住那位仙子的衣袖不让她离开半步吗?也会将侧脸靠在那位仙子的膝头,让她用手给自己梳理头发吗?

    若是小随对她说‘爱’,那位仙子也会拒绝吗?

    不会的吧。

    嵇玄提起过,他在上三天仙缘极佳。

    仙人之间并不忌情,看对眼了结为仙侣的比比皆是。

    冷不丁地,冥君皱起眉。

    原因无他。

    只因在她脑中不断徘徊的画面逐渐变得……

    轻纱幔帐,飘摇欲坠。

    酒气在帐中弥散,长发交缠,不分你我。

    少年的面颊微红,目光专注又痴缠,与另一人紧紧相拥,宛如鸳鸯交颈,他醉酒时说话半是气音,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唔,你知不知道……”

    另一人歪斜在他身上,双手贴上他的脸,为他滚烫的脸降温,听到含含糊糊地说话,便低笑着迎上去,唇瓣紧挨着他的唇,也小声道:“嗯?知道什么?”

    少年迷糊了一下,启唇道:“我……”刚说一个字,他就被另一双唇啃咬了一下,剩下的字眼只能被堵在了嘴里。

    那人退了退,又问:“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亮,他抿了抿湿润的唇,鼓起勇气,接着道:“我心悦……”

    没说完,又被那人堵住了。

    偏偏那人还要追问:“嗯,你说吧,我在听。”

    少年:“……”

    来回几次,他终于学乖了,闭口不言,在对方贴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张开嘴,一口叼住了那人的下唇!

    那人:“唔唔,唔唔唔。”

    一滴血从柔软的唇瓣渗出。

    少刻后,少年慢吞吞地咽下这丝腥甜的滋味,忽而翻身坐了起来,倚靠在他身上的女子便仰面倒下了,露出了那张被长发遮住的脸。

    细长眉,圆眼,额间的红印娇艳似火。

    女人的嘴角衔着一抹笑,唇角红肿。

    这个跟小随亲密的人,不是什么仙子,而是……

    她自己?!

    躺在床上的冥君倏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手臂不小心砸到床沿,发出一声轻嘶,但□□的疼痛不值一提,内心的震撼才是毁天灭地的!

    方才还让她晕头转向的酒意一下子飞到了九天之外。

    她居然在幻想同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亲吻拥抱?

    不止是手臂,冥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剧痛起来,她坐在床边,扶着额思考起来: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呢?

    她企图从一团乱麻中翻找出线头。

    冷静了一会儿,冥君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源头。

    ……好像是从她看到嵇玄的讯息开始的。

    他说,小随同一位仙子舞剑,酒后双双离席。

    而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错愕,惊讶,好像……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不悦?难道我是控制欲很强的人吗?

    她又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很快就做出了判定:我是,我对小随一直怀有控制欲,但这跟男女亲爱没关系吧?我只是单纯的性格差而已。

    然后呢?

    冥君继续分析着自己的心情:然后我不高兴地喝了一坛子果酒,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忍不住去猜测小随与那位仙子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再然后,在她的幻想中,那位仙子的脸变成了她自己的脸。

    冥君心情复杂:“……”

    糟糕,有点罪恶。

    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她终于能确凿地得出结论——原来她在嫉妒,在吃醋。

    冥君的表情微变,视线失去了焦点。

    ……等等!

    这不意味着我也对小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之前怎么一直不知道?!

    这时候,她的余光中闪过一丝白芒。

    是掉落到床褥中的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冥君:“……”有点想看,又有点犹豫,大概是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内容。

    稍等了等,她还是查看了这条讯息。

    嵇玄:「白嫦仙子气呼呼地回到宴上,说是玉随仙君酒后神志不清,非要去天门吹冷风,她想带人回道府,结果裙子被剑光斩出一道大口子,如今玉随仙君正孤零零地躺在天门口睡觉。」

    看完,冥君只觉得刚刚还堵在心中的那口闷气顿时全消,通体的舒畅。

    玉简又是一闪。

    嵇玄:「冥君,据小仙观察,事态似乎不太妙。」

    他的意思是,少年仍在单方面恋慕着注定不属于他的人。

    冥君眼皮微敛,低头时,额发轻轻扫过眉尾,她捏着玉简把玩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你说错了,是妙极了。」

    小随还心悦于我。

    而就在刚刚,我也发现自己对小随起了男女之情。

    这岂非就是两情相悦?

    偷天仪的制约逐渐衰退,想来不用再让他等待太久了……此时此刻,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感情,更不用佯装对小随冷淡了。虽然还不能面对面,但起码能够远距离联系,以解相思之情了。

    忽然间,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心动意动,那便这么做吧。

    她将这千百年之间收纳起来的、想要送给小随而没有送出手的衣服饰品美食法器等等的物品摆了出来,偌大的宫殿被塞得满满当当,眼神在其中扫了半天,挑出一枚白玉扳指。

    这是一枚储物戒,质地温润,少年手指纤长骨感,肤白如玉,戴起来定然好看。而后,她将其他东西分门别类地塞进了白玉扳指中,离开前,又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放进去。

    她转身离开冥府,往天山雪原飞去。

    山巅环湖旁的小雪人还没融化。

    当然没有融化。

    冥君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摸着下巴笑了笑——那日离开前,她施了个法,将它们留了下来,这毕竟是小随亲手捏的嘛,如今也算是定情信物之一了。

    她弯下腰,将那枚白玉扳指塞入象征着自己的雪人体内,提前将那朵现摘的桃花取了出来,然后插在白玉扳指所在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又满意地笑了起来,忍不住仰起脑袋朝上空望去。

    头顶白雾缭绕,少年就在天门之上了。

    她调头离开,打算先回到冥府,稍后再让小随下到天山,亲自发现这个小惊喜……

    就在这时,大地一阵剧烈的晃动,天穹裂开一角,无穷无尽的浊气呼啸而来,以迅雷之势侵蚀着整个世界!

    阴界更是首当其冲!

    世间清浊倒转之乱浩浩荡荡地拉开了序幕,诸多仙家纷纷因灵气而陨落,其余的仙家则顾不得许多,连忙与作乱的秽物妖鬼开战。从此便是乱象丛生,正邪对持,容不得贪恋私情。

    那枚白玉扳指也就孤零零地遗落在了山巅环湖。

    后来战事渐歇,冥界君主却在这时候离奇地步入了天人衰亡的境地,只有一个嵇玄知道其中内情。

    相守已成了奢望。

    冥君又一次站在那棵桃树下,眉间红印黯淡无光,面容憔悴,鬓角的发夹杂着点点雪白,她不由得苦笑一声:“终究是,有缘无分……”

    那便不要再给他添一件遗事了罢。

    没过多久,阴天子以身殉道,震惊三界。

    可那人怎么都想不到,少年紧跟其后,活生生剖出一颗琉璃心,以换来世之缘。兜兜转转,尽管过程中发生了许多曲折的故事,却终于是后世再遇,续了前缘。

    ……

    萧玉随怔了许久,忽而一滴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从他的眼中掉出来,擦过他的面颊,啪地一下砸在地上。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眼前。

    他望着眼前的人,喃喃道:“冥君……我终于等到你来接我了。”

    闻言,方渺愣了愣,手忽然握紧,白玉扳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这疼是多么微不足道,这喜悦又是多么盛大。

    她笑了一下,牵起萧玉随的手,为他戴上了白玉扳指,缓缓应了一声:“啊,我来了。”

    萧玉随又道:“我心悦你。”

    方渺脸上的笑容更绚烂了,眸光熠熠,灼灼生辉。

    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回应道:“我也心悦你。”

    回音一声声地荡在山巅云间。

    没有人再说话了。

    两人的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元旦快乐!宝贝们2024大吉大利!

    38  ☪ 第 38 章

    ◎一更。◎

    日影微移, 虹光辉映。

    方渺围绕环湖温泉一圈,设下了一道阵法。

    这阵法名为‘天息汇灵阵’,顾名思义,能够汇聚灵气, 是远久之前嵇玄研制出来的, 如今正好排上用场。

    哪怕是最接近上三天的天山之巅,这里也没有多少灵气流转的痕迹, 方渺不慌不忙, 转头看向脚边快要堆成小山一样的灵宝法器,没有灵气与神力的供应, 它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凡俗之物。

    方渺随手捞起一件,毫不心疼地往法阵之中, 也就是环湖温泉之中丢去!只见温泉的边沿亮起一圈稀薄的幻壁, 灵宝还未坠入温泉中,在半空就陡然炸开, 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它并非消失了,而是被毁去了外躯, 转化成了灵气,纷纷喂养给了这潭环湖温泉。

    方渺一件一件地往里丢,萧玉随与她肩并着肩站在一处,一件一件地递给她, 配合得默契十足。

    方渺手上动作不停, 语气有些郁闷:“哎,实在没办法, 只能将它们都祭天了, 不然无法催生净心明晦莲的种子……本来这些都是送给你的小礼物, 都没了。”

    萧玉随抿了抿下唇,此时他的唇瓣还红肿着,有一道小小的牙印隐藏在唇内侧的部位,带来不可忽视的刺痛感,但他却心情很好地道:“现在也是用在我身上啊,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两人一齐苏醒了前世记忆,相处起来更为熟稔亲近了。

    如今的萧玉随身上的少年气褪去了大半,眉眼隐约透出几分冷郁孤寂,再加上纳入体内的污浊之气,看上去像极了前世将要堕入邪道的仙人。

    ……也像极了后世的恶鬼氏神。

    半晌。

    灵宝法器几乎付之一炬。

    天息汇灵阵将灵气牢牢封锁在其中,方才若隐若现的界壁变得清晰坚硬,宛如一个倒扣的剔透琉璃碗,将乳白色的雾气一同封存起来。

    接下来,方渺花了几分钟时间稍稍改变法阵布局,将其改为了单纯能隔绝灵气泄露的结界,做完这些,她才拿出一样灵物。

    这是一粒名为‘净心明晦莲’的莲子,指甲盖那么大,外表椭圆嫩白,顶端稍尖,藏着一丝翠绿莲心。

    淡淡的佛光围绕在它周身。

    “成了,这就开始吧?”方渺笑了笑,偏过脸对萧玉随道,“刚好折腾了这么久,身上都脏了,泡个温泉应该挺舒服的。”

    闻言,萧玉随颔了颔首,当即抬手解开衣扣,几声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之后,他的上衣就轻飘飘地落到草地上,露出白皙劲瘦的上身来。

    他的锁骨修长直挺,腰腹的线条流畅至极,整个人沐浴在灿然的日光下,白瓷般的肌肤浅浅覆盖上了一层金色,风姿绰约。

    只是他的颈侧布满青紫的痕迹,喉结上更是缀着一圈牙印,平添了几分撩人之色。

    前几天还显得羞涩腼腆的少年变得大方自然,仿佛在自己面前褪尽衣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神态自若到跟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但方渺的眼神一向敏锐,眼皮一掀,就瞥见了对方泛红的耳尖从黑发中探出来。

    老实说,方渺的心底也生出些许微妙的羞赧来,可她想了想,还是顺从本心地吹了声口哨,同时抬手在萧玉随的后腰处拍了拍,手下的触感柔韧滑顺,令人爱不释手。

    萧玉随咳了一声。

    他身无长物,只携着那枚莲子缓步进入环湖温泉之中。

    浓雾隔绝了视线,方渺只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入水声,她恍惚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面颊微微发烫。

    催生净心明秽莲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情,方渺干脆坐了下来,阖眸打坐,静待灵雾被莲子吸收。

    打坐时,她的两手合在一处,交叠着掐出一道诀,掌心相贴,一枚养魂玉夹在其间。

    一呼一吸,丝丝玉息融入她的魂身,使得魂身散出荧光。

    ……

    曦光渐渐黯淡下来。

    暮色与星月一同攀上了天穹。

    经过一整个白日,扣在环湖温泉之上的浓雾变得稀薄起来,方渺听到‘咔嚓’一声,结界破碎,这时候她才缓缓睁开眼。

    不知从何时起,一根挺直的花茎伸出了温泉湖面,顶部支起一个合拢着的巨型花苞,赫然就是灵植‘净心明秽莲’。

    月华倾洒而下,似流光一般。

    倏然间,一阵幽香弥散在空气中。方渺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就见莲花的外瓣舒展着身体,一层层地绽开来,露出了里头包裹着的赤金莲台。

    一个人端坐在莲台上。

    莲花彻底绽放了,佛光荧荧,方渺细细看去,能瞧见有一道黑气从那人的印堂处漫出来,继而被佛光吞消。

    污浊之气缓慢地从萧玉随的体内分离出来,被蕴含着佛性的灵植净化吸收,也正是因此,净心明秽莲的素色花瓣逐渐染上了黑色……

    结束的时候,素莲已成墨莲,挺拔的花茎扭曲着弯下了腰肢,花瓣由内而外地依次合拢,恢复成了花苞的形状。最后关头,只听轰的一声,整朵莲苞燃起无色的火焰,带着萧玉随沉入水下。

    方渺站起身来,远远望向湖心处。

    湖面波光粼粼,一圈圈的波纹往外扩散。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

    几息后,水声微响,萧玉随浮出了水面,他扬起脖子,朝天呼出一口气,两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无数水珠甩落,砸在湖面,将月光剪碎得更加彻底,宛如星河倾倒。

    夜色沉沉,水光在他身上勾出动人的轮廓。

    萦绕在萧玉随面相中的煞气与阴冷再无影踪,反而多了几分出尘与洁净,宛如方才一朵庄严肃穆的佛莲。

    方渺笑了一下,朝湖中之人招了招手。

    那人瞥见,忽而沉入水。

    不一会儿,方渺身前的湖面冒出几个泡泡。

    “哗啦——”

    萧玉随猛地探出脑袋来,溅出的水花打湿了方渺的裙摆,他的一只手垫在边缘的圆润石块上,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她纤瘦的脚腕。

    方渺感觉到那只手在自己的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萧玉随仰着面,目光直愣愣地投向方渺的双臂,只见两条浑圆的玉臂光洁无瑕,他这才笑了起来,轻声道:“……好了。”

    方渺拍了拍手掌,一小团灰从她的指尖飞落,她朝手心吹了一口气,感慨一句:“现在这世道啊,灵宝法器居然都变成一次性的了。”

    说完,她蹲下身,凑到萧玉随面前,在他额间烙下一吻,乐滋滋地又感慨一句:“但我有崽万事足!”

    “……”萧玉随想到了当初冥君把自己当孩子养的岁月,那真的、真的是一段很长的岁月,所以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忐忑,嘴巴微张,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我不是你老公吗……?”

    方渺沉思了一秒,想起自己早前隐瞒姓名的时候,直接建议对方叫自己老婆的事情,直接点头应下,又又又感概一句:“啊,万万没想到‘养成’这种设定也照进了现实,我的人生真是越来越洋气了。”

    “我们……”她的目光在萧玉随的脸上逡巡半晌,唇边的笑意收敛了起来,“我们该回地府了。”

    方天应还在地府等他们回去汇合。

    汇合之后,就是……

    闻言,萧玉随怔了怔。他眼皮微阖,掩住了眸中的神色,一个预感骤然降在心间,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是不是又到了‘分开一段时间’的时候了?”

    方渺低着头没说话。

    萧玉随又道:“上次分开,也是在这里。”

    方渺还是没说话。

    见状,萧玉随微微探身凑近,浸在水中的胸膛和腰腹显露出来,他的手掌湿润且温暖,扶着方渺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她的眸中盛满了愧疚。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想要你对我愧疚,我已经受够了……”萧玉随却快活地笑了两声,昂首吻住她的唇,说话的声音变得黏腻。

    他说——

    “我只要,只要你爱我。”

    唇齿微分,舌尖相触,呼吸变得急促滚烫。

    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

    方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舍不得你……”对她来说,回到百年后只需要一瞬间,但对于萧玉随来说,确实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了。

    在她无法涉足的时间里,他会再一次……

    这时候,萧玉随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不让她继续说,两道呼吸紧密交缠,融成一体,“我知道……可是你不是说了吗,让我一定要等你,我不是已经等到了吗?”

    他松开方渺,脸上浮现出一道释然又松弛的笑,“我愿意继续等。”

    ……

    再次回到冥府,又至阎罗殿。

    方天应诧异地瞪大眼,从方渺手中接过一物,叹道:“这人参居然已经长出了脸?!这种品相都称得上是灵植了……”

    方渺心中暗道:这就是灵植,本来是冥君打算拿来给少年炖鸡汤的,虽然对仙人没什么大功效,但是放到放在,放到凡俗间是真有奇效。可以说只要人没彻底断气,就能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一条命的存在。

    “哎哟,大师你就收下啦,你教导我这么久……”方渺挠了挠脸,声音越来越低,不凑近听压根听不见,“就当我孝敬你吧。”

    方天应低头看参的动作微微一顿,几不可察。

    39  ☪ 第 39 章

    ◎二更。◎

    此殿中, 只有方渺与方天应两人。

    由于鬼域中的打斗,三十出头的道士身上的衣着比初见时还要狼狈,面色有些苍白,好在参须的功效斐然, 不多时就恢复了精气神。

    进门时, 方天应仍旧盘坐在地上,只是睁着眼, 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铜板, 不知道在测算什么。

    见他的伤势已经疗愈了,方渺这才问起来, 就听方天应答道:“——你。”

    “咦?”方渺反手指了指自己,“那你算出什么了吗?”

    方天应摇摇头, 淡淡道:“与初见时一样, 什么都算不出来。”他顿了顿,又不明所以地道了一句,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算命不算几……”

    方渺的脑中掠过一句在旧书册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便在心中默默往下接道:卦者亲缘,亦不可算。

    思及此处,她心下一动,抬眼与方天应四目相对, 交换了一个眼神, 未尽之语皆藏在了此中。

    方渺笑了笑,替方天应捡起一枚遗落的铜板, 塞进他手中, 换了一个话题:“大师, 你之前催促我生魂返体,现在坏蛋被拍死了,伤也治好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她耸了耸肩,“我要走了,回家去。”

    尽管她之前透露过自己的家就在蓉城,方天应却只是点点头,洒脱一笑:“好事,只是以后见不到了,有点可惜。”

    闻言,方渺也附和着道:“是啊,太可惜了。”

    两人已是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了。

    这时候,方天应抖落了两下大掌之中的铜钱,铜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而提起了一件旧事,“你还记得我之前替萧小哥算过姻缘吗?”

    见方渺看过来,他接着道:“萧小哥命途忐忑,与情缘深陷生死命局,一生一死,已成定数。”

    却不知前世双死,才换来今生一生一死。

    “生死局,我只在古籍中读过,现世百年难得一见,因此我十分好奇,私下多次卜算,却仍旧看不出端倪。”

    “就在你进门前,我突然想明白了某件事……姻缘生死局牵涉了两个人,如果我不算姻缘,只测萧小哥的命格呢?”

    “这一次,竟叫我算出了点东西。”

    方渺已经提前找阎王看过改变过的命局,心中早已有数,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眸光晦暗。

    室中寂静片刻。

    这时候,方天应深吸一口气,突然没前没后地道:“先前我说过,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师门领养教导成人……”

    方渺点点头,示意自己还记得。

    “我虽然是师门中辈分最低,年纪最小的人,但修行天赋与速度却无人能比拟……”方天应一笑,又道:“后来师门因祸事倾覆,只剩下我一个。师傅临行前对我说,我天资过人,却注定因此犯下祸事,殃及后代,让我要多行好事……”

    说着,他扭过脸去,从自己那个仿佛能承载万物的破布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呈扁圆形状,被一块厚厚的黑布包裹着,表面落满灰。

    黑布被他揭开,里头的物品露出真容。

    这是一个古铜色的香炉,只比巴掌大一点,明明看起来破旧无比,却给人以一股摄人的威压。同时,一股幽幽的檀香从里头飘出来。

    方渺只瞧了一眼,就惊讶地睁大眼:“这东西……附着着愿力?”

    方天应点点头:“约莫四五年前,我游历途径一个小村庄,那里极其封闭,家家户户都供奉某个我听都没听过的神明,不过各地风俗差异,这倒是能理解。”

    “不过,真神仙没有,倒是因愿力催生出一只邪物,那是一只会吸人生气的精怪,好在实力并不强悍……”方天应道,“虽然精怪被我降服,但那些人长年累月的愿力却凝聚在这个香炉中,我怕因此再生事端,便将香炉带走了。”

    方渺听得仔细。

    而方天应说完,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祸事,但……”他将香炉往方渺的方向递了递,让她看清楚,“或许这东西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方渺的脑子冷不丁地窜过四个大字。

    ——香炉养鬼。

    她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直愣愣地凝视着方天应,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变得艰涩无比,“大师,你是想……”

    此时,方天应已经收回手,捏着黑布重新将香炉包裹起来了。见身前的少女眼眶微红的模样,忍不住探出大掌,在她脑袋上拍了拍。

    这是一个很亲近的动作。

    方天应在少女的头顶揉了几下,笑道:“所以你别担心了,还有我在呢。”

    诉完离别之情,时间到了。

    方渺跟方天应并着肩从殿中走出来,门外只有一个黑西装男人在等着,萧玉随不在此处。

    在方渺与萧玉随去往天山之巅的时间中,发生了一件好事——大公鸡初通灵智,本来不足以迈入妖兽的门槛,顶多智商与寿命比同类拉高一大截。但它遇到方渺,多了一番奇遇,在鬼域中吞下三枚妖丹,如今已经跨入另一个境界。

    它被阎王看中,往后便留在地府了。

    换句话来说,它现在是一只编制鸡了,合同待遇让一旁围观的小黑眼含热泪,哽咽不语。

    方天应站定,不再往前走了,眼看着少女跟黑西装男人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扬声问了一句,“不跟他告别吗?”

    方渺回头,粲然一笑:“很快就能再见到了!”

    还是那轮红月,还是那片花海。

    方渺再一次登上了那艘小舟。

    小舟顺着三途川的阴河水飞速而下。

    方渺站在船中,忍不住朝花海尽头的那片灰雾处张望。雾色迷蒙,如烟似幻,看不到其中的人事物。

    再扭过脸来,视线里却闯进来一道人影。

    彼岸花海,三生石前。

    萧玉随回首与她相视,又迅疾擦身而过……

    匆匆一瞥,如大梦一场。

    ……

    在方渺不曾参与的时光里,时代的脚步坚定不移往前迈去,然而时局自某年某月起变得动荡不安起来,战争的硝烟骤然在这片土地弥散。

    枪火的爆鸣与国人的痛呼一同响彻天际,染红大地,此世间多的是懦弱屈膝之辈,但更多的是抱薪救焚的义士。

    一年之秋,洋枪炮火砸开了一个名为‘蓉城’的城门,一场血战就此展开,城内势力以蓉城萧家为核心,反抗着敌人的入侵。

    战事以蓉城惨胜告终。

    残阳将逝,红霞如血一般,刺得人不住落泪。

    这时候,一个衣着褴褛的道士披星戴月而来,踏遍半城,为蓉城萧氏族收敛了尸身,建坟场于荒山之中。

    夜色深深,树影幢幢。

    石碑林立,粗略一望,足有百来座。

    道士的身后跟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神色悲戚又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嗫嚅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二叔也埋进去?”

    前方的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脸煞白,唇亦无色,一双狭长狐狸眼闭着,胸前几个弹孔,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气。

    闻言,道士捧出一个香炉,轻轻放在地上,轻声道:“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先是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心保存着的香,插|进香炉中,接着施行法术,将亡魂引入香中,以炉养鬼。

    事罢,道士猛地喷出一口血,他却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在荒山隐秘处设下一处神龛,将香炉藏入其中,又让男孩叩拜燃起香柱,奉上供品。

    此时天边已经微亮,林中一片灰蒙蒙。

    道士褪下外袍裹住男孩,道:“你没有亲人了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跟你二叔一样勇敢的人,他们会照顾你。”

    男孩悄悄牵住了他的指头,“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道士清正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道,“生死局,生死局……还是叫我寻到一线生机。”

    那日,道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他留下了一个香炉,带走了一具尸体。

    道士曾为一位少年卜卦,算出他的死期,死后又因体质特殊,吸收了大量亡魂怨气,无端端堕为厉鬼,最终下场凄惨。

    道士无力改命,只好用愿力与血亲的供奉,助其死后化身成鬼神。

    时光流转,战火渐渐消止。

    人们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城市开始重建。

    那个名为萧枫的男孩长大后回到了故乡,在往后的几十年中发展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却偏居一隅,长久地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故里。

    蓉城是个古镇。

    它还有一个别名——

    鬼城。

    传说,萧家有一鬼王被困于此……

    传说,只有鬼王娶亲才能将其释放……

    传说,鬼新娘正是方家的大女儿……

    于是整个蓉城都知道,濒临破产的方家若是同百年望族萧氏联姻,此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方渺从一阵眩晕中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晃了晃脑袋,睁开双眼——

    客厅中,灯光明亮。

    方父方母以及姐姐方子清正围坐在她的身前,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方母顿了顿,再次提出了那个‘豪门替嫁’的主意,怂恿着她点头。

    方渺:“……”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瞳孔被辉映的灯光染成了琉璃蜜色,唇角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她几乎跳了起来,双手握着拳,仰天长啸:

    “耶——!”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作者有话说:

    瞧把孩子高兴的(bushi

    40  ☪ 第 40 章

    ◎一更。◎

    回到卧室, 夜已过半了。

    方渺还沉浸在兴奋当中,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萧玉随,但这一欲望很快被压下去。

    理智艰难地从角落钻出来,揪着方渺的神经, 提示着她先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拍了拍脸, 转身进了浴室。

    不多时,浴室里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方渺站在淋浴头下, 冷水流兜头而下, 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身躯。此时正值夏季,六月末, 洗个冷水澡倒也不会感冒,反倒让她极度活跃的大脑冷静了下来。

    她阖上双眼, 表情逐渐沉静下来, 回顾起自己作为方渺的过往十八年人生——幼时聪慧,紧接着就是一路长歪, 成了个不学无术,颓靡度日的学渣一枚。

    哦,今年高考的成绩还是128分。

    这点倒是没变。

    方渺心里犯着嘀咕, 这时候脑中闪过一道讯息,揉搓着头发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动作……

    “砰砰砰——!”

    方渺湿着头发,身上仅裹着一件纯白浴袍,啪嗒啪嗒踩着拖鞋, 冲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房门前, 大力拍打着门扉。

    这夜,方家人大概都睡不着觉。方渺低下头, 看到有明黄的灯光从底下门缝泄出来, 拍门声刚落, 就见这线光影晃了晃……

    吱呀一声,门开了。

    方子清握着门把手站在屋中,见到来人是方渺,神态不大自然。

    方渺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望见室内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面已经装了半箱的衣物。看样子,方子清已经开始准备出国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在家里玩捉迷藏……”方渺直奔主题,“ 我藏到了后头仓库房里,你怎么都找不到我这件事?”

    原本是没有这件事的。

    姊妹俩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尤其是今晚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迎着方渺炽热的目光,方子清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低声应了一声,“嗯。”

    方渺眼睛一亮,一边抬手在身前比划,一边连声描述起来,“那个仓库里放了很多杂物,不少是以前祖上传下来的,明明不值钱,老一辈偏偏又不让丢。那时候,我从那里面翻出来一包东西……”

    “旧书,符纸,罗盘,还有一枚白玉扳指……”方渺细细数着,停顿了一下,继而盯着方子清一字一句道,“我把白玉扳指送给你了,对不对?”

    方子清仍旧偏着脸:“嗯。”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方渺忍不住呼出一口气,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想来这枚扳指就是萧氏忽然找上方家,提出与方子清联姻的起因。正是因为小时候的自己将扳指送给了方子清,才缔造了这场错位的姻缘。

    没成想兜兜转转,竟然拨乱反正了。

    方渺笑了笑,朝方子清缓缓伸出手,道:“还给我吧。”

    闻言,方子清的目光极快地从她摆在自己身前的手上擦过,怔了怔,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种破烂玩意儿,早就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留着?”

    方渺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二十出头,五官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脸更瘦长一些,气质也更加温婉,只是眉间萦绕着郁气,板着脸的时候更显淡漠。

    方渺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留学避风头只是你寻的借口,是你用来骗爸妈的话吧?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见方子清目露诧异,方渺淡淡道:“我跟你一样,嫁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以后大概率就见不到了。”她把手掌往前递了递,直直地伸到女人的眼底下,“所以……还给我吧。”

    “这件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方子清脸上的讥笑渐渐隐去了。

    她沉默半晌,才将房门轻轻掩上,“等我一下,我去拿。”

    门缝狭窄,一道亮光横穿过方渺的掌心,她无聊地抓了抓,本以为要等好一会儿,没想到方子清很快就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了。

    这是一个椭圆的红色首饰盒。

    方子清的表情很冷漠,没说话,随手将其丢给方渺后,就把门合上了。

    方渺利落地接了过来,眼尖地看到她身后的箱子里,衣服的摆放位置似乎变动过了。

    一扇房门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两个人。

    方渺将首饰盒拢在掌心,翻开了上盖——

    白玉扳指静悄悄地躺在绒布中,表面覆上一层红色绒布的反光,看上去有些粉。方渺将它捏起来一看,才发现脱离了环境,戒身仍旧沁出了一丝血色。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这或许是萧玉随的血。

    方渺将白玉扳指贴上心口,闭眼无声道:“我好想你啊。”

    她捋了一把湿法,在原地又站了半分钟,才转身走了。

    在这个畸形扭曲的家庭里,无论是曾经的她,还是方子清,都渴望着完整的亲情。后来方渺看清了,为了唯一还在乎的亲姐姐让步,自毁人生,但这样幼稚的做法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

    裂缝在两人之间横生。

    曾经相偎相依,亲如一体的姊妹俩变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但到底是谁的错呢?

    现如今,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不在意,便不重要。

    方渺路过方家父母的房门,不甚在意地往那处瞥了一眼。

    早前在客厅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夫妻俩的身上财气与晦气交缠在一处,若是多行善举,则能安稳富贵一生,若是做下阴损之事,结果则反之。

    换句话说——

    做个好人,屁事没有。

    方渺摇摇头,心想:这是多了多少亏心事啊?虽然不至于丧命,但破产都是最轻的了,跟几个萧氏联姻也救不了……

    有道是因果循环,恶人自有恶报。

    回了屋,方渺东翻西翻,找出了一根红绳,将白玉扳指挂在了脖子上。绳线稍长,扳指贴在了最靠近心跳的地方。

    等吹干了头发,方渺瞥了一眼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可她现在没有半点睡意,整个人亢奋又精神。

    实在按耐不住心神,方渺从衣柜里翻出衣服换上。

    几分钟后,靠墙的落地等身镜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下身仔裤的少女。

    方渺左看右看,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随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提起一个粉色双肩包就出了门,马尾在背后一甩一甩的,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青春洋溢的少年气。

    凌晨,时间还很早。

    户外的空气清新微凉,沁人心脾。

    方渺猛吸了一口气,沿着路慢慢走。

    熟悉的街景在她的视线里一一掠过。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方渺真正发现大街小巷都寻不到一个小神龛的时候……

    她的心态还是受到了影响。

    方渺面无表情地站在天桥上,两手杵在护栏上,不停地翻动着手机,大拇指在侧边的按键上一下下地按着。

    屏幕明明灭灭。

    她在想:要不要打个车,直接去萧氏找人呢?

    萧氏这一回并没有提出将人提前接入老宅的要求,现下才六月底,距离中元节还有半个月。

    可别说是半个月,方渺连一天半天都等不住了。

    她就像是每一个因丢了猫而魂不守舍的主人,恨不得揪着头发蹲在地上痛呼:我的崽呢?我那么大一个萧玉随呢?!

    方渺转了个身,变成背靠着栏杆的姿势,两眼放空地仰面吐魂。

    这时候,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步登上天桥,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顺着风窜进方渺的耳中,“……萧氏鬼王将要娶亲之事,已经轰动了整个玄术界,各方势力都派了人过来,最近蓉城怕是不太平了。”

    “师傅,动静居然这么大啊?”另一道更年轻的青年嗓音接话道,“不是说那个鬼王沉睡百年,从来没有现世过么?”

    “就是因为太神秘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事态会演变成哪一种局面,毕竟那可是鬼王啊!”苍老的声音叹气道,“不知道萧氏当年从哪来找来的高人,居然将厉鬼供奉为家族氏神……”

    “嗨,睡了一百多年就为了娶个老婆啊?”

    “别贫了,今天是以天师门为首的各门派聚首一同商讨这件事的日子,虽然我们是小门小派,但祖上也是名声显扬过的,你可别丢了祖师爷的脸!”

    “知道了,唠叨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青年抱怨两声,“不是说如今末法时代,玄术界没几个能打的吗?都是矮子,谁笑话谁啊?”

    “行了行了,据说有个大消息,今天去了就知道……”

    方渺的耳朵动了动,视线重新聚焦,朝正好从她身前路过的两人望过去。

    那是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

    一老,一青年。

    老的那个,干瘦精练,瞎了一只眼,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跟在他身后一步的青年很潮,道士髻扎得松松垮垮的,两耳戴有耳钉,俨然是个潮男道爷。

    他们似乎知道许多方渺没有掌握的讯息……

    刚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方渺噌地一下站直了,冷不丁地朝前面两人的背影伸出尔康手,大喊一声:“两位道长请留步!”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方渺像个小炮弹一样哒哒哒地疾步上前,拉住了那个半瞎老道长的手,情真意切道:“道长,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事发突然,老道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表情疑惑了一瞬,脸上沟壑更深,头顶仿佛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方渺又上前一步,热情道:“是我啊,你忘了吗?那年杏花微雨,我十二岁,风华正茂,在这架天桥上遇到你,你慧眼识才,非要给我算一卦……”

    “高考落榜,英年早婚。”她握着老道长的手上下摇晃几下,“真是都被你说中了!”

    老道士被她说的话勾起了几年前的某段回忆,皱巴巴的脸突然黑了下来。

    而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年轻道士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刀道:“师傅,难不成这一位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去警察局举报你宣扬封建迷信的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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