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
一树花开,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摇曳在空净的蓝白色中。
“公子来了。”侍女禀报。
谢氏正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账簿,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似乎早有预料,摆手示意伺候的侍女退下。
待人走干净后,魏远洲只身迈步进屋,嗓音低沉施礼:“给母亲问安。”
谢氏嗯了声,也不等他说明来意,率先开了口:“见过她了?”
“见过了。”当着谢氏侍女的面将人劫走,魏远洲也不掩饰,坦然承认了。
谢氏漫不经心问:“聊什么了?”
她猜测两人大抵是不欢而散,若不然,此时此刻,他不该是现下这个反应。
“她希望我能劝劝您,延迟定亲。”魏远洲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调也平和,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谢氏手指轻点几下账簿,还算了解宋卿时的性子,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希望三日后,母亲能如期上门提亲。”
听到这话,谢氏终于掀眼朝他瞥去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波动。
若是宋卿时到场,目睹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套做一套,定然要嚷嚷着撕烂他的嘴,再骂一声死骗子。
“言而无信,乃卑鄙小人之举。”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魏远洲坦然接下这卑鄙的骂名。
谢氏抿唇,无声笑了笑,旋即歪了歪身子调转了个舒服方向,低着声音:“但是我瞧杳杳的意思,并不急着成婚,反而……还要退婚。”
这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
果不其然,只听他压着气道:“是我急。”
遂又补充:“我不会同意退婚。”
谢氏冷哼一声,但笑不语。
平日里隐忍克制也就罢了,没想到对待感情也是如此别扭沉闷,如果不是那日祠堂露出了些许马脚,她还真的以为他对宋卿时那冷冰冰的态度是厌烦是不喜。
她这儿子深居复杂环境已久,习惯了端着架子说话只说一半,留他人解读。
而那丫头一旦使起小性子来,便认死理,不听不看不问,自顾自生闷气。
时间久了,便处处都是误会。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与其憋在心里折磨彼此,还不如痛痛快快说开了敞亮。
“杳杳性子虽然软糯,但是内里跟你一样执拗倔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自然就会想要抽身离去。”
谢氏敛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翻了页书,“而你明明喜欢,却偏偏装着端着佯装不喜欢,如今等到对方寒了心,才追悔莫及,未免晚了些。”
“不晚。”魏远洲道。
“呵,晚不晚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垂了眼,眸光幽幽,“也不是您说了算。”
谢氏将账簿一卷,轻敲了下空置的桌面,脸上有笑,目中却自带威严,问他:“魏远洲,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他接二连三的回怼,让她一时心气不顺,专挑他不爱听的话说:“我本就不赞同这门婚事,正巧与杳杳不谋而合,我看啊,不如就顺了她的心意,重新寻个旁的好人家将她嫁了。”
魏远洲听完这些膈应人的话,剑眉紧拧,语气里透露了一丝烦躁,“母亲,您不会的。”
“我不会?你哪里来的底气这般笃定?”谢氏冷笑道。
“您既然重新唤了她杳杳,就代表您认了她这个儿媳,又怎会将她嫁给别家。”
谢氏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心中的火反倒卸下去一大半了,自己养大的姑娘,跟亲生女儿没两样,更何况自己儿子还喜欢,她哪里会真的不同意?
可这门亲事并不是她想撮合就能撮合的,也不是她想解除就能接触的。
魏远洲虽已及冠,但到底年岁还小资历不够,并不足以继任家主,撑不起一族基业。而她一个外姓,虽然贵为主母,但是要考虑的因素远比这些小辈要多得多。
面对族中愈演愈烈的议论声,她既不能放任某些人的气焰继续嚣张,又不能无所作为,可她又不是神仙,做不到十全十美,多方兼顾,某些时候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虽是演戏给那些老骨头看的,最后连累受苦的反倒是无辜小辈。
缄默半响,谢氏板着脸教训:“既看透了我的意思,还来烦我作甚?”
接着敷衍地交代了些话,便将他打发走了。
竖耳听到关门的响声,谢氏眼波回转,等了片刻人彻底走远后,才扬声吩咐下去:“去请族中做媒的简夫人一叙。”
*
旷野的微风不燥,流云缓动,远处红灿灿的太阳悄无声息地高挂山棱。
绿荷抬头望了眼天色,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那道削瘦的背影,小姐不吃不喝,在老爷和夫人的坟前一跪就跪了一个上午。
最近小姐的状态着实不太对劲,处处心不在焉,事事一反常态。
无论是前段时间干脆利落处理掉绿茵,还是找二夫人要回产业,还是动手打了二小姐,又或是昨日主动登门魏府,都不像是以小姐的性格能做出来的事。
更别说今天一早,还突然向老夫人请示,说想要来坟地看看。
以前每逢扫墓的时节,她都是避着躲着,对于来见死去的三老爷和三夫人,兴致并不高,今日却待了一整天,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想到此,心中不知为何升起几分慌乱。
总觉得小姐怪怪的。
绿荷自顾自苦恼了一会儿,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能暂且将这点儿疑虑抛掷脑后,在郊外待了那么久,该启程回府了。
于是扬声提醒道:“小姐,该回府了。”
蒲团上跪着的人儿背脊挺直,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不觉间墓碑前的纸钱烧成了一堆灰,香也燃至了末端。
“回吧。”
宋卿时踉跄起身,腿脚早已麻木没了知觉,捏了捏柔软的小腿肉等到缓解过后,才看了一眼两块石碑,转身在绿荷的搀扶下回到了马车上。
那天她将宋秋池打了一顿,又要回了产业,二房这两日一直在寻着机会找她的麻烦,老夫人允她出来扫墓,既是许了她清净,也是为了避开二房的风头。
宋卿时将脑袋靠在车窗,任由热风打在脸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显得心事重重。
时隔多年,四岁之前有关父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忆不清的往事也像是一团薄雾没有什么真实感,偶尔也会止不住的想,若是他们没死,她现在的人生处境又是如何?
血浓于水,兴许是骨子里溢出来的亲情在操控着她的情绪,轻而易举的勾起她的苦愁,让她伤心难过,所以她不怎么喜欢来这儿。
但是今天,她突然就想来看看。
跪在坟前的那一刻,她繁杂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也让她能够缕清一些悬在她心头的事。
就像魏伯母所言,她不嫁给魏远洲真的就嫁不出去了,她虽有几分姿色,但是碍于魏家的权势,长安城里定然无人敢娶她。
而她也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十八岁的“高龄”待嫁女子在澧朝是个分水岭,若是熬到十九岁再不嫁人,按照律法是要被发配去当尼姑的,从此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为了退婚搭进去半辈子,她还没那个决心。
两厢对比,嫁不嫁的,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她不知道是该替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的自己可怜,还是该替自己身为女子的式微感到悲哀。
跪了那么久,她尝试说服自己,其实除了柔嘉郡主和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以外,魏远洲称得上一个合格的丈夫,她收收心,从此就那么凑合过吧。
至于柔嘉郡主,是他自己放弃的,往后若是再与对方有所牵扯,她这个做妻子的,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闹的闹,该争取的争取,再也不受那窝囊气,也不会蠢到再折腾自己的身体。
要下药,也得给他下。
毒死他个没良心的。
阳光高照,热气腾腾,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入城官道也显得分外寂静,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阵颠簸,身子晃晃悠悠撞到了车壁。
宋卿时想得太过入神,一不小心就磕到了额头,白皙的肌肤瞬间泛起一片鲜红,疼得她不由轻嘶出声。
一旁安静守护的绿荷赶忙贴心询问:“小姐,你没事吧?”
宋卿时捂着隐隐发痛的额头,摇了摇头。
见她额头上除了一小块红印,没破皮也没流血,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回府后涂些伤药也就罢了,绿荷松了口气,主动挑起话题道:“算算时辰,表小姐该进府了。”
“什么表小姐?”宋卿时疑惑。
“小姐,你忘了吗?半个月前苏家来信,说是苏家三小姐往长安城来了,托宋家帮忙照看一二,等过段时日就派人来接她回辰州。”
她这么一解释,宋卿时有些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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