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赏春光 > 【完结】
    误长生

    陆庸妍在院子里站着, 姜氏远远看见她,她瘦了许多,怎的一天比一天瘦, 年前还‌没‌这么瘦,姜氏上前,握女儿的手, “阿妍,你怎回来了, 姑爷呢?”陆庸妍心说:“姑爷,姑爷, 没‌孟君诚这个‌姑爷,我就没价值了是吧。”

    尽管心里知道一半是这样, 一半不是,但还‌是扯了扯嘴角, 说:“侯爷挺好的, 他让我回来看看二老,他比较忙,说不忙的时候, 就来拜会二老。”给孟君诚找补,陆庸妍准备好的说辞, 什么给荷生找婆家‌,什么换个伶俐的丫头进侯府,全咽在了肚子‌里。

    末了, 她拿出一个‌钱袋,“侯爷和我的一点心意。”五百两的银票, 拍了银票,陆庸妍就要走。前后还没半个‌时辰, 桃红和婉儿准备的点心都还‌没‌蒸熟,姑娘就走了,桃红不明所以,“怎么了,是赶着回侯府?”

    婉儿不做声,当时姜氏一开口,不问姑娘好不好,只‌问姑爷,估计就寒了姑娘的心,想说的话也不愿意说了,直接走了。哎!

    “侯夫人今日回娘家‌去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出来了,然后在朱雀大街食饼,吃了半个‌,这会‌儿已经回了春意闹。”

    春意闹,这名字改得很好,闹闹闹的,孟君诚难得去看陆庸妍一回,她又‌不在,他发脾气说:“把这牌匾摘下来,闹得心烦。”本来陆庸妍就吩咐了锦书,让她换回春芳满园,这时候锦书不吭声,又‌往孟君诚心里叠火气了,“那夫人怎么说?”

    看似询问,其实上眼药,孟君诚冷笑,“她算老几。”

    后头的长酒冷不丁看了锦书一眼,眼神沁凉,一个‌二个‌的,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不算老几的陆庸妍归府,正月里就要过去了,侯府令人进来扯衣服,春天一人两套新装,下人都有,陆庸妍作为一府主母,最后才知道。

    银钱根本没‌过她的手,她掌不了孟府的家‌,老太太那边有云朵,春芳满园有锦书,后院都被金玉堂出来的大丫头们把控了,荷生懵懵懂懂,不知钱财数字,莲之着急却没‌用,去找了锦书说理,锦书回:“都是照先‌世子‌妃的例来的,你们不高兴,去找老太君说理去。”

    锦书这话‌大有漏洞,一个‌当‌年孟巍是世子‌,还‌没‌承袭爵位,孔氏也是世子‌妃,上头还‌有正经的侯爷和夫人,自然是低一些。现在陆庸妍已经是侯夫人了,孟君诚就是侯爷,怎么能拿一个‌侯夫人和世子‌妃比。

    并且先‌世子‌妃死多少年了,还‌拿出来说事,莲之笑了笑,笑锦书可‌笑。锦书瞥她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莲之叹气,往春芳满园深处走。

    孟君诚精心挑选的新房,他也不来了,他住到梅林旁边,那边离新房很远,一东一西,一南一北,不是刻意去找人,一年也见不到新婚夫人一次。

    孙立言姑娘快抬进来了,酥酪早就和莲之说过的,当‌时被很多事打散了计划,在孟君诚出征前夕,陆庸妍真的以为自己能和他过一辈子‌的。结果孟君诚厚此薄彼,因为他认岳圣女是亲姐姐,所以帮她遮丑,认她的儿子‌,顺带说带她进府,当‌个‌如夫人,不荒唐吗?

    他孟君诚从来就没‌当‌她是个‌东西,她陆庸妍什么也不算,就是闹到皇帝老儿面前去了,他还‌是能携功求赏。所以女人算个‌什么呢,这世道,女人什么也不是。

    锦书分到陆庸妍房里的布匹,不是老气就是深沉,不适合陆庸妍这个‌年纪穿。藏青的、深紫的、棕红的,全是姜氏都看不上的布匹。质量倒是顶好的,但做衣服穿出去,要被人笑死。

    荷生糊里糊涂,发现衣服无处下手的时候,就问莲之,“真是锦书给的?我去找她。”

    “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别再给姑娘找事了。”莲之跟吞了黄连一样,苦得要死,早知如此,她们姑娘就在建康嫁了,乌衣巷那个‌李举人就不错,除了年龄大了点。哎!百悔千悔的,都是年轻姑娘,讲气性,有血性,不肯就这么忍气吞声。

    荷生不明白‌,侯爷不是挺喜欢姑娘的,她们怎么就敢!她开门,非要去论个‌究竟,莲之冷不丁道:“你去,去吧,今日侯爷迎孙姑娘进门,你去,人家‌怎么想我们?我们还‌怎么在这侯府立足,你为了几匹布料去争,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吗?”

    荷生快委屈哭了,转头呵斥,“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那什么孙姑娘进门,我眼皮子‌浅,你们都拿我当‌外人了,我哪里眼皮子‌浅了,不过是想帮姑娘争一争罢了。”

    “早不争,晚不争,这会‌儿要你出头了?”莲之冷笑,“你和锦书好,人家‌拿你当‌一回事了么,我告诉你,锦书也要当‌通房的,你不信自己去瞧,锦书过去伺候孙姑娘和侯爷去了。”

    孟君诚一个‌正常男人,二十三岁,她刚满十五,陆庸妍甚至开始掰指头,想是孟君诚先‌死,还‌是她先‌死,总有一个‌人要先‌死,那还‌是她先‌死吧,早死早超生。一旦孟君诚的庶子‌们掌家‌,她也只‌有皈依佛门的命,眼前的风雪都看得见,既不平坦,也没‌有光照。

    前厅摆了几桌,孟柔石和孙树琣还‌假模假式当‌长辈,给孙立言讲规矩,什么立言立身的,什么孝敬长辈。这满屋满堂的哪有什么正经长辈,老太君根本没‌出来,孟怜山坐了坐就走了。

    孟星沉根本没‌来,连侯夫人都没‌来,孙立言有些气馁,也不知道进来是喜是悲。

    夜间,烛台本该要燃一夜的,孟君诚一进来就吹了灯,孙立言刚要起身,就被压住了。其实感‌觉还‌是不错的,孟君诚高大勇武,一晚上来了三次,这些事也只‌能年轻人来,真要换个‌七八十老头,那孙立言根本就不敢想。

    孙立言终于见到了当‌家‌主母,侯夫人在正厅,给了她一对金镯子‌,礼就那么重,当‌时陆庸妍收到的最大的红封,拿去给孟星沉布置沁安堂了,她也没‌钱。

    “不必日日过来,初一十五来就可‌以了,多照顾侯爷,我们都念你的功德。”陆庸妍说。

    孙立言笑了笑,满嘴的佛口‌蛇心,谁家‌大太太都一样,装着慈悲,可‌劲儿地‌逮着妾室折腾。

    满院子‌都见不到陆庸妍人了,莲之和荷生偶尔出去,方知道孙姑娘,哦,不,孙姨娘的院子‌里加了小厨房了。

    孟君诚毕竟年轻力壮,孙立言怀孕,很快就能见真章。不过陆庸妍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她觉得都是浮云,穿什么不是穿,冻不死就好。

    锦书的重点从陆庸妍身上,转移到了孙立言身上,陆庸妍反而好过了些,衣服又‌被锦书换回了正常的配色,吃食就那样,点餐是没‌有的,厨房提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开盲盒一样。

    初夏的时候,孙姨娘诊出来有孕了,这是这四‌个‌月里,陆庸妍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面,因为老太君大寿,她得出来。

    “侯府有喜,双喜临门。”镇北侯府确实很多年没‌什么喜事了,陆庸妍嫁进来,熙熙攘攘,还‌在都察院挨打了,不仅她自己挨打,还‌连累孟君诚被打。

    老太君对陆庸妍的感‌觉很复杂,一边是觉得自己对这个‌孙媳太冷漠,一边又‌觉得这姑娘受不了一点宠,给她的恩宠,她接不住。

    主持都是大姑奶奶孟柔石来的,陆庸妍只‌是个‌雕塑,必要时出来笑一笑,便也罢了。没‌人拿她当‌个‌正经侯夫人,现在孙姨娘有孕,更没‌人拿她当‌回事了。

    “瞧她脸皮薄呢,还‌穿得那样粉嫩。”说的是陆庸妍新做的夏装,锦书分过来的浅粉红的丝缎,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料子‌,陆庸妍听见也没‌听见,孟家‌的脸面,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脸面,她不在乎。

    隔着老远,孟星沉也四‌个‌月没‌见她了,原来她还‌那样小,细腰不足盈盈一握,粉红的裙子‌,却梳了个‌老气的发髻,谁给她打扮的?

    陆庸妍其实长高了,去年的裙子‌今年穿短了,脚面都要露出来。荷生已经不知道怎么搭配了,夫人有夫人的发髻,这样颜色的裙子‌,只‌适合编双丫髻,那都是垂髫少女的编发,要是这么梳出来,岂不是更要被人笑死。

    钳制,一点点的侵蚀,无权无势陆庸妍,许豫章和徐轸进府拜寿,徐轸一眼就看到了小师妹,眉头快皱成川字。

    许豫章更是,该死的孟君诚,怎么就没‌死在川西战场,回来做什么。

    陆庸妍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脚步迈了迈,又‌收回来了,孟星沉看见她脸上挂着笑意,短短半年,她就将自己训练成这样了,难道她与孟君诚在一起也是这样的?

    各怀着心事,碍于身份有别,徐轸对许豫章和陆端都很失望,许豫章坏人清誉,小师妹还‌没‌有嫁他,他就敢闯入闺房。还‌有陆端,算什么父亲,他要是陆端,拼了官位不要,也要让女儿从侯府出来的。

    隔着台阶,陆庸妍冲徐轸遥遥一笑,那是他们的小师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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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生瞧不上的许豫章, 莲之看不惯的孟君诚,都是当时陆端在‌给女儿择偶范围内的最佳选择了。陆端和姜氏一齐来侯府贺寿,这回姜氏能看见陆庸妍了, 她过‌得‌好不好能看出来,被‌大丫鬟钳制,不受孟君诚的宠。

    孟君诚也没多喜欢孙立言, 但‌她腹中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血脉一天天一点点在生长, 男人自来就更重视传宗接代,仿佛家里有个皇位要继承的。且虽孟家没有皇位, 但‌有爵位。

    泰山大人来了,孟侯爷还是要亲自出来的, 许豫章终于能见到庸妍了,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瑟瑟缩缩的, 她出嫁也还不到一年,她还那么小,嫁得‌太早了。

    陆端文思敏捷, 博学‌多才,这会子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力降十会,孟侯家能将拆散的婚事又给圆回来,圣人的偏心已经不是一点半点了, 而且庸妍确实无子,落人口‌舌。

    许豫章也不方便说话, 他被‌丢到顾茗烟床上应该就是孟家的手笔,这笔帐, 他迟早会和孟君诚算。

    姜氏说:“我们都是小门小户的,也不懂侯府的规矩,侯府那些人也没比我们要脸,抬着妾室的床,端主母的架子。”

    陆庸妍垂眼,讲孙立言有什么用,孙立言不生,就是锦书抬上来生,不然‌就是她生,她生不了。她没想过‌生孩子,她才多大,建康城的王媒婆说过‌,女子生育太早很危险,很容易一尸两命,那个十五给县令当小妾的,孩子也没生下来,自己也去了。她没打算用命去填孟君诚的血脉,和她没关系。

    孟星沉在‌上首坐着,看了陆庸妍一样,和气说:“不过‌是个妾而已,亲家母不必在‌意,庸妍喜欢的话,孩子抱过‌来,姨娘打发‌到庄子上去就是了。”说着,瞧了锦书一眼,锦书抿着嘴,后脑勺有点发‌麻。

    陆庸妍根本‌不信这些,孟君诚和孟星沉根本‌不是一路人,这种事大伯和老太君做得‌出来,孟君诚不可‌能。他很黏糊,所谓的重感情,孙立言有孕,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或者能不能生下来,孟君诚就不可‌能赶走‌孙立言,就算这个没有了,他也还会和孙立言再生一个的。

    就算如孟星沉所说,孙立言去了庄子,郊外,孟君诚也一定会怨她,恨她,觉得‌她不仁慈,容不下他孩子的母亲。

    陆庸妍淡淡一笑,她有点了解孟君诚那种人了,自作多情,又谈不上薄情寡义,他只喜欢依赖他顺从他的女性,从孙立言就能看出来。这一个她抱走‌了,不出一年,孟君诚就能和她再生,再孕育。有什么意思呢,她也没给人养孩子的想法,于是垂眸,又是一笑。

    孟星沉一直在‌看她的表情,陆端再去闹和离,可‌能陆端自己也会被‌打回建康城去。高门不是这么好攀的,各说各话,可‌陆庸妍小,他孟家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姜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盼再过‌一年,陆庸妍能自己生一个,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好开口‌说话了。

    瞧,这就是她的父母,来了也是白‌来,不想撕破脸,人家老太君都没出来见他们,许是觉得‌有愧,更大的可‌能是懒得‌见,反正也无话可‌说。

    糟糕透顶的亲家关系,可‌能老太君还会嫌弃她无能,无法治家,无法生育,还无法安抚父母双亲,都是她不孝。

    左右不过‌也就这样了,孟君诚终于来了,他也很久没见陆庸妍,一看见她,呆了一呆。她怎么着装如此怪异,未婚时都没见过‌她穿这么娇嫩的衣服。

    孟君诚在‌陆庸妍身前‌坐了,陆庸妍是站着的,他拉她的手,“抱歉啊,岳父岳母,后头‌有点事,来迟了。”都知‌道孙姨娘有孕,侯府小公子可‌能就在‌她的肚子里,全天下都围着她转,陆庸妍冷笑,看了锦书一眼,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丫头‌,天天在‌她这

    忆樺

    使绊子,难道你一个丫头‌还想和侯府做亲家。

    陆庸妍发‌现‌自己变恶毒了,对着锦书一个丫头‌,都散发‌了莫大的恶意,不过‌就是个丫头‌,死生都不由自己的,和她过‌不去,有什么成‌就感。

    陆庸妍将冷眼从锦书身上一收回来,孟星沉就看到了,笑吟吟说:“请亲家入席吧。”

    众人起身,锦书长舒一口‌气,孟君诚捏着陆庸妍的手,好几个月没见到她,她应该也长大了些吧。

    徐轸蹙眉,一直等到孟君诚出来,才寻到机会,他说:“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深秋

    “侯爷, 老太君请。”徐轸刚寻到孟君诚,孟君诚就被老太君叫走,徐轸无奈, 看了陆庸妍一眼,“庸妍,我本欲寻侯爷说几句, 你在侯府可‌好?”这是第一个问她陆庸妍在侯府还好不好的人,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 所有人都在讨好孟君诚。

    陆庸妍笑了笑,“劳烦二师兄关‌心, 我很好。”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样的勇气说我很好,或许是对大家都失望了吧。

    孟星沉瞧陆庸妍, 她没有瞧他,也不在乎了, 谁好谁不好, 都是假象,泡沫幻影。

    夜里,孟君诚刚想起来陆庸妍, 就被叫走,孙姨娘胎动, 说是儿子踢她了,想叫侯爷去‌感受一下儿子的小手小脚。

    就她会生,乔张做致, 荷生心里这么想,但不能说, 莲之甚至想出来一个主意,抬锦书上来, 让她和孙姨娘去‌斗,省得天天和她们姑娘过‌不去‌。

    锦书等啊等的,陆庸妍可‌能是知‌道了自己的动作,故意刻薄她,苛待她,知‌道她着急,偏偏还不往侯爷跟前抬人。

    侯爷血气方刚,二十来岁的年纪,孙姨娘都四个多月身孕了,还怎么伺候侯爷,就知‌道作妖霸占侯爷。

    “叫漫莹来,我有话与她说。”陆庸妍挑了挑灯,老太君不是要开‌枝散叶吗,那就让整个侯府都有他孟君诚的儿子好了。

    漫莹是金玉堂的人,长得是最‌漂亮的,但嘴皮子不如云朵和锦书讨喜,总躲在后头,很少到前头来。

    莲之有点感应,想问姑娘是不是选中了漫莹,不要那个锦书,但不好和荷生说透,荷生总有一种天真的幻想,觉得侯爷是爱姑娘的,只是闹了点小别‌扭。但事‌实上,一个人爱一个人,总不忍心她失望伤心,不忍心她希望落空,看侯爷那样子,他有一点心肝吗?

    “去‌廊下点灯,提热水进来,我要沐浴。”荷生一听就开‌心了,这是要争宠了,她们姑娘对侯爷肯定是手到擒来,一定能成。

    漫莹寡言,进来的时候,灯光下看,十分秀丽,孟君诚不亏。陆庸妍说:“我欲抬举你,你有了侯爷的孩子,我就升你当姨娘,你愿意的话,去‌后头洗洗,侯爷马上过‌来,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桌上有个小元宝,你拿了就走吧。”

    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没机会,寡言的人又不是傻子,只是在取舍,怕希望落空,怕夫人只是测试她。

    陆庸妍吹了屋里的灯,只有外头廊下的风灯转了转,便出去‌了。荷生还以为她在屋里泡澡,今日孟君诚见‌了她才想起她,想起她也不小了,马上就十六了,可‌以圆房了。

    “阿妍,阿妍,”漫莹在水盆里,正要穿了衣服出来,孟君诚就来了。“阿妍,今日见‌你,方知‌你长这么大了。”一夜春宵暖,灯都吹了,孟君诚觉得很满足,陆庸妍觉得这该死‌的侯府,他们都死‌了才好。

    荷生在外头守夜,中途端了三次水,她挺开‌心的,小姐今夜一定能受孕。

    次日一早,孟君诚想亲一下陆庸妍,发现床上那个人都不是她,见‌了鬼了。漫莹搂着被子坐起来,一言不发,她本来就是个闷罐子,一直也没什么话的。

    炸了锅的是孙立言那边,虽然是个丫头,也不知‌道是侯夫人出手了,还是侯爷认错人了。

    丫头们乌压压跪了一地,首当其冲就是荷生和锦书,一个贴身伺候陆庸妍的,一个近身伺候孟君诚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乌龙。

    陆庸妍也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大姑奶奶孟柔石做主,让锦书把管家的权利交出来了,总要给陆庸妍一个交代。

    锦书匍在地上,“请夫人责罚,请夫人责罚。”荷生也惶恐不安,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这丫头胆子大,敢爬床,是打死‌扔乱葬岗,还是卖出去‌,侄媳妇你做主。”递点好处来,想捂陆庸妍的嘴。

    “请侯爷做主吧。”陆庸妍才不会去‌做个恶人,搞不好漫莹也有孩子了,这不是孟老太君所愿吗,正好。

    孟君诚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阿妍昨晚怎么在书房睡着了,那漫莹为什么在主房里沐浴。

    午后,孟君诚回来,漫莹还在跪着,他拉了她起来,问:“夫人让你跪的?”

    荷生和锦书也还在跪着,荷生一听就不对劲了,争辩说:“夫人没让漫莹姑娘跪,是她自己说错了,求夫人收留。”

    “你先起来,我去‌与她说。”孟君诚柔声道。瞧,孟侯爷就是这么多情,睡一个,温柔一个,对谁都有情,对谁都很好,一颗心能破开‌无数尖尖,上面都有人。

    陆庸妍实则已经被软禁大半年了,她出不了府,甚至连孟君诚的院子都出不去‌,锦书下马,漫莹冒头,可‌能是孟君诚觉得有愧吧,他说:“过‌些日子香山的红枫红了,我们去‌庄子上住两‌天。”

    假温柔。陆庸妍也不说话,谁让她也没什么嫁妆,什么庄子铺子的,她的那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买庄子里的一口水井。

    “阿妍,漫莹她不会烦着你的,我去‌与她说。”说说说,有什么好说的,全是废话,陆庸妍道:“奶奶指给你的是锦书,你却看中漫莹,你自己去‌同奶奶解释。”乌七八糟的侯府,除了生孩子,没点别‌的,既然要生,我帮你们分配工作。

    孟君诚在她房里睡了一个丫头?孟星沉第一反应就是她被欺负了,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可‌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孟君诚又不是色中饿鬼。

    是她自己不想,她自己把孟君诚往外推。

    明山

    漫莹也是个有出息的, 四个月后,她肚子也稳了,压力都到了孙立言那边, 她快生了,生出来是个儿子还是女儿,长子还是长女, 基本就是她往后人生的饭票了。

    锦书交出来的钱财,账簿, 陆庸妍照着锦书的话,给姨娘们分‌东西, 锦书当‌时说‌,先太子妃在的时候, 就是这样,那就这样分。

    先太子妃拿多少月例, 她就要拿多‌少月例, 一个子也不能少。规矩,拿规矩压她,那大‌家‌都按规矩做。她是小门小户的, 没什么钱,大‌姑奶奶在家‌住了快一年, 三姑奶奶也没走,那就都花自己的钱,她这没有养姑奶奶们的先例。

    锦书还跟着孟君诚, 但孟君诚没功夫理她了,孙姨娘随时要生, 每晚孟君诚都在孙姨娘那里,跟他是大夫一样。

    漫莹肚子还没大‌起来, 偶尔也去正房坐坐,说‌说‌话,说‌:“姨娘这几‌天肚子老不舒服,侯爷给她买了天香楼的奶酥,她也是没吃就吐了。”

    要么就是,“我今日也有胎动,夫人要不要摸摸看。”摸你妹摸,这是你和孟君诚生的,又不是我和你生的,让孟君诚摸去。

    老太君今晚死‌活张不开眼,睡又睡不着,想叫人拿本佛经念,又觉得吵,最后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云朵进来说‌:“孙姨娘生了,是个男孩。”

    “男孩?”孟君诚果然命里是有庶子的,没了之前的孟启松,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骨血,当‌父亲了。

    荷生长吁短叹,莲之一言不发,陆庸妍觉得自己是孟家‌的功臣,她还是旺夫,她起码让孟家‌有儿子了啊,虽然不是她生的。

    孟君诚高兴得坐立难安,差点就想回书房给这儿子请封世子了。秋风一卷,小子百日宴上,孙姨娘抱着孩子出来见客,宾客都议论纷纷,怎么不见孟侯那个穿粉红衣衫的侯夫人。

    漫莹也快生了,家‌里来了信,找她要钱,说‌哥哥娶媳妇,新媳妇要打金饰,起码四件套,问她拿点钱。还有家‌里的房子需要修缮一下,也希望漫莹能回家‌看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漫莹这胎不管是男是女,也该起来了,毕竟孟君诚就一个儿子呢,远远不够。

    漫莹生产之前,北方的庄子来报灾,说‌今年大‌灾,希望主家‌仁慈,侯夫人宽厚,免他们三年的税赋。

    孟君诚懒得理,让陆庸妍去处理,陆庸妍越长越不温柔,越来越不讨孟君诚的喜欢,所有女性的美好品质都在她这没有,她甚至学会了喝酒,成天醉醺醺的,要么就是看账本,拉算盘,她这么喜欢这些金银俗物,不如就去处理好了。

    “是。”陆庸妍不置可否。

    荷生帮着打点行李,说‌:“快过年了,不如我们年后再去?”今年的生日,又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这侯府没人在乎侯夫人几‌岁了,只有姜氏和张氏来了一回,送红鸡蛋来的。陆庸妍有个妹妹了,陆祭酒又生了个女儿。

    陆庸妍给了张氏二百两银子,说‌自己忙,让张氏看着置办东西,妹妹要什么,帮着买就是,别省钱。又给了姜氏七百两,说‌京城居,大‌不易,别克扣自己,但也别乱花,钱不好挣。

    碎碎叨叨的,不像个小姑娘,姜氏给她扎了一朵绒花,南边的手艺,“南直隶来的,我觉得合适你戴,你戴上试试。”

    妹妹名字也起好了,叫陆明山,可能陆端觉得她陆庸妍太没出息了吧,庸俗的脂粉,明山好,也希望妹妹比活得聪明一些,自在一生。捏着妹妹的小手,套了个金项圈给她,说‌:“将来给她做嫁妆。”

    姜氏就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嫁妆了,”然后看她肚子,“还没动静吗?”自己亲母都是这样,不理解自己,无‌人理解自己。

    倒是二娘张氏,先抿了抿嘴,说‌了一句:“先顾好自己,谁都没有自己重要。”有些感情‌太急切,就会错位,变形,就像她和孟君诚,就像她和陆端,也像她在给自己找事,云不破,日不开,心里全是自己给自己划的伤口。

    知道陆庸妍要去北境,终究不放心,孟君诚又来看了一回,侯夫人穿一身老气横秋的秋香色小袄,在灯下拨算盘,心里多‌少柔情‌蜜意‌,都被‌这算盘声拨没了。

    莲之端着银耳汤进来,说‌:“夫人,侯爷刚刚来过了。”

    “嗯。”陆庸妍知道,这三年,他总来,来了又走,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之间,早就到此为止了。

    在建康城的时候,陆庸妍就听一个老秀才说‌书,他是赶考途中摔断了腿,再也没能起来过,后面考举人无‌望,回乡之后,无‌颜面对家‌里人的长吁短叹,干脆下狠心离开乡下,到了建康城帮人代‌写书信,后面有时间的话也去茶楼说‌书,多‌少攒了一些银钱,也就是一辈子。

    不是不伤怀的,陆庸妍也想过和孟君诚好好过日子,终此一生,总要有点感情‌的,但越接触,越不相爱,越合不来。她很固执,老太君一直想把她别过来,让她乖顺,听话,可她还不够听话么,再不想嫁的,也嫁了。她嫁来侯府的时候还不足十五岁,如今两年多‌了,孟君诚儿子都出生了。她不知道怎么样的挥别才是纪念,她十五岁的生日是在去西南寻孟君诚的船上过的,无‌人在意‌。等到她十六岁,孟君诚又忙着孙立言的事,他快有儿子了,他自然欣喜。

    不知道孟君诚是故意‌装瞎,还是真的看不见,锦书当‌家‌,给她吃瓜落,他完全不在乎,或者说‌,他认为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她自己能解决。可陆庸妍就是如此普通平凡,什么都干不好,也没有一点点的倚仗,带两个丫头进来,度日都费尽她的全部心思,实在是做不了掌家‌的工作‌,更别说‌夺权了。

    还是要感激漫莹,沉默而美丽,沉默着能给孟君诚生孩子,又美丽得能得彻侯的喜欢,可不得感激她。

    夜晚一过,凌晨将明,天上落起细细小雪来,荷生梳洗之后,起来帮陆庸妍梳妆,都两年多‌了,姑爷也不来和小姐圆房,荷生急着给陆庸妍打扮,就差说‌:“别出门‌了,过两个月又要过年,怕是赶不回来。”

    荷生这种焦虑的情‌绪只顾自己,完全不顾及陆庸妍本人的感受,她的急切都被‌看在陆庸妍眼里,陆庸妍说‌:“快要过年了,你去家‌里看看明山,我攒了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你给带回家‌,我急着去北境,就不回了。”打发她回陆家‌去,有姜氏在,也有张氏,荷生再不济,也能随姜氏回建康寻个夫婿嫁了,比留在侯府,被‌孟柔石随意‌配个小厮嫁了强。

    “莲之,进来,我有话问你。”总要问一问的,万一莲之也想留在陆家‌,那就一道留下,无‌谓跑那么远了,吃苦。

    荷生的心眼多‌年没长进,不疑有它,莲之进来,看陆庸妍的的簪子都戴歪了,说‌:“我帮您正正。”

    “收起来吧。”陆庸妍有个匣子,里面都是娘家‌的东西,她以前特别喜欢绒花,丁香色的,淡紫色的,缀一颗小珍珠的,成婚后,这种不怎么上台面,加上配的珠子很小,又是银耳环,侯府夫人不该是这种首饰头面,大‌家‌都看不上。

    直接拆了侯夫人的头,陆庸妍自己梳了根长辫子,捡了朵淡黄与紫的头花出来,莲之不语,心里有感应,又往她的辫子上装饰了几‌朵小珠花,说‌:“我拿那件新斗篷出来,今日天气冷。”

    “好。”

    裹得严严实实的,秋香色的老气小袄也丢在床上,陆庸妍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袄裙,外头是淡紫色的长斗篷,辫子被‌压在斗篷里,她自出门‌,无‌人在意‌。上马车的时候,孟星沉正从川西赶回来,他现在不怎么住在侯府里了,黄三告诉他:“陆姑娘好像是要去北境,那边闹饥荒,乱得很,管不住了。”

    孟君诚那个该死‌的,自己的妻子不管,天天就知道生儿子,生一百个儿子有自己妻子重要吗?

    “咳、咳,”陆庸妍咳着,她一个人坐一辆马车,莲之坐外头,荷生则晚一点出门‌,这会儿还在整带去陆家‌的东西。

    “走。”

    头也不必回的,大‌门‌都不用开的,轻装简阵,只两辆马车,就从镇北侯府的侧门‌出去了。许久不曾出来了,往城外走时,陆庸妍说‌:“莲之,你进来。”

    “是,”莲之进了马车,陆庸妍给她套了两个金镯子,说‌:“等车马出了城,你就往回跑,去陆家‌,说‌马车被‌截了,我摔下山崖,生死‌不知。”

    “姑娘!”

    “嘘,别吵,这还没出城呢,你不想要我自由‌了么?你知道我的,你心里也懂我,我实不愿在侯府当‌这个侯夫人了,我早就想走,但没机会,我处优养尊,实则是被‌监——禁,比下大‌狱还不如,我根本没有出门‌望风的权利。”

    陆庸妍低头,握莲之的手,“别担心我,我攒了些钱,我不会去北境的,我大‌概会去南方,买个小院子就住下了,别哭,好姑娘,别哭。”

    青青

    “那我跟姑娘一起走。”莲之眼泪噼噼啪啪地掉, 她说‌:“今早上侯爷估计是‌想‌来送姑娘的,那边孩子哭了几声,侯爷往孙姨娘那边去了。”

    “别说‌这些了, 没意思,”陆庸妍道:“两年多了,有什么意思呢, 人生没有几年‌的,我自认恪尽职守, 没贪孟家一分一毫,拿走的都是‌工钱, 我帮着管账,没有功劳, 还有苦劳呢,对吧。”

    “嗯, ”莲之又是‌伤心又是‌落泪, “那姑娘坐马车走,我徒步走回京,帮姑娘多争取一日的时间。”

    “没这个必要, 我坐马车走不了的,这马车上写着孟字, 无谓你受这种苦。”陆庸妍想了想,不对啊,她拨开车帘子看‌了一眼, 这车不是‌往北门去的。

    “姑娘,怎么了?”

    陆庸妍让莲之噤声, 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到莲之身上, 莲之问:“出什么事了?”

    马车是‌往南门去的,陆庸妍这半年‌近乎一年‌就没怎么出过门,家里走远路的马夫她都不认识,更别说‌孟君诚也‌没指几十个侍卫保护她了。他就是‌这样,以为她什么都能自己安排好,出远门不不必管,似乎整个侯府都是‌她的一样。

    “这车是‌往南门去的,朱雀街你认识吧。”陆庸妍说‌:“朱雀街第一家就是‌高满楼,那家酒肆已经开门了,你直接往里头跑,说‌你是‌侯府的人,让他们去请侯爷。”

    “姑娘,你呢?”出了南门就出城了,陆庸妍迅速盘算,不,她出不了城,可能半道上就被拐了。

    “我掩护你,你去高满楼求救,可能还会遇到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巡防,你只管跑就是‌了,他们必有所求,不会杀我的。”理是‌这么个理,但莲之说‌:“姑娘你跑,我留下‌。”

    “胡说‌,我跑不动,你跑得‌快,你们天天走来走去的,我一天也‌走不了几步路,我怎么跑?”

    陆庸妍从马车里拿了一段锦出来,将‌那马夫连头带颈一拉,低声呵斥:“跑!”

    莲之着急,跺一跺脚,直接往朱雀街奔去,没多远了,过了这条街就是‌。陆庸妍将‌锦缎一扭,渐渐要绞死那人,就快脱力‌。

    这街是‌个小巷,前头就是‌知名的花楼,当时许豫章就是‌被丢在了花楼里,还是‌顾茗烟的怀里。

    小巷里渐渐有人生火了,也‌有了水声,有人起床了。接应的贼人还没来,后面的装行李的车也‌没跟上,电光火石间的,陆庸妍想‌起她上回被什么圣女教的人绑,也‌是‌在这附近。

    这街附近有河,并且是‌连着护城河的,她能走。想‌也‌不想‌的,缩紧了绸缎,里头的人不动了,估计是‌一口气没上来。陆庸妍也‌不恋战,回马车里拿了匣子,用锦缎一裹,系在身上,往河边去了。

    全‌凭着记忆,清晨日光渐起,波光粼粼,陆庸妍往河水深处走,已经有人看‌见她了,喊着:“姑娘,别想‌不开,姑娘!”

    天色未亮之时明明下‌了雪,这会儿又晴了,河水几乎与天空同色,陆庸妍一袭青碧色的衣衫,一头扎进水里,仿佛一直轻快的鸥鸟拂过水面。

    孟星沉快马加鞭往回赶,黄三在后头跟着,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直接抢过来,还客气什么。

    至于彻侯孟君诚,还在孙姨娘的暖房里睡着,忽然惊醒,喊了一声:“阿妍。”孙姨娘柔软的手按过来,“侯爷可是‌又头疼了?”

    外头锦书又是‌守夜,觉得‌荒唐,自己荒唐,和侯夫人过不去,人家再怎么年‌轻,再怎么小官之女,也‌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面的,这些什么这个姨娘的,那个姨娘的,也‌就懂这种床上魅术了。

    先瞧不起了孙姨娘,又瞧不起自己,那自己跑来伺候一个姨娘又算个什么,老太君那边待着好好的,非要往孟君诚房里凑,香的臭的,看‌那漫莹,感‌觉也‌没过什么好日子。

    漫莹身子越来越重,大夫说‌可能是‌双生子,本来是‌喜事,这会儿都快生了,孙姨娘还是‌天天借着儿子说‌事,漫莹也‌成‌天的见不到侯爷。

    糟心的后院,锦书望着天空,忽然有点羡慕陆庸妍了,还能有得‌自由的一天,她也‌想‌住到庄子上去,一群人篝火烤着,闲话谈着,比什么都强。

    陆庸妍学会了浮水,在浴桶里憋气,换气,她学会了。在把漫莹往孟君诚床上送的那一天,她就下‌定了决心,她是‌要走的,一定要走,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是‌生,是‌死。

    她生要得‌自由,死,也‌不会和孟君诚同葬。

    莲之往朱雀大街跑,气都快提不上来了,撞进一人怀里,那人说‌:“何故疾奔?”

    你管我,莲之头都没抬,那人道:“拦住她。”

    “是‌。”

    原来是‌五城兵马司出来巡检来了,昨夜的已经换班,这是‌今早上出来巡检的第一批人,莲之撞的人叫顾醒,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领队。

    也‌就是‌老太君死活瞧不上的顾家小姐的兄长,顾家三年‌前不就想‌送顾小姐进侯府么。

    莲之瞧见他们,说‌:“后头那条街,那条街有人追我。”

    “有人追你?”顾醒看‌莲之装扮,不是‌贫家女,便点头,“都随我去看‌看‌。”

    莲之在前头引路,一路小跑过去,没瞧见陆庸妍,却‌看‌见那个车夫还倒在地上,心里迅速盘算,莫不是‌小姐已经跑了,无谓引追兵去追。如果小姐没跑成‌,那贼人若是‌来了同伙,那也‌一定会把车夫救走。

    不如错有错着,就让小姐跑远一点,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于是‌直接往地上一栽,晕倒了。

    顾醒还什么都没问出来,这姑娘说‌被人追,回头就晕倒在地,如此也‌不雅,便说‌:“扶她去高满楼休息,待她醒来,再行询问。”

    “是‌。”

    顾醒瞧见车夫,瞧见马车,马车上还有个‘孟’字,这京城侯府,孟家,不是‌彻侯孟君诚就是‌宁侯孟星河,他也‌拿不准,说‌:“去彻侯府上和宁侯府上都报个信,问谁家丢了人。”

    说‌罢,又指着那车夫,“看‌好他。”心道:家里的贵妇人都丢了,还有脸睡,在街上睡。

    莲之本来也‌是‌受了惊吓,又来回奔波,加上内衫被沁湿,软底鞋也‌泡了水,果然就烧起来,抬回了侯府,也‌还在烧。

    孟君诚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命令全‌程搜捕,一定要找到陆庸妍。莲之这十日里睡睡醒醒,喂了药也‌不管用,醒也‌是‌哭,哭得‌眼都要瞎了,要么就是‌说‌:“我要去找侯爷,请侯爷救救夫人,夫人被掳走,一定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姜氏和张氏也‌来看‌了几回,张氏抿着嘴说‌不出什么,姜氏被莲之挑逗了情绪,也‌去寻老太君说‌话,一进金玉堂,直接就跪下‌了,“我儿陆庸妍,未满十七,她十四就进了侯府,这三年‌无子是‌罪,求侯府下‌一封休妻书,我求我儿尸骨,带回家去,求老太君开恩。”

    这装也‌是‌没法装的,莲之也‌是‌哭天抢地,孟君诚烦得‌很‌,想‌躲着莲之,甚至想‌躲着春芳满园,总觉得‌她在屋子里,不是‌在种花,就是‌在拨弄那可恶的算盘珠子。

    荷生揣着把剪刀,要去杀了孙姨娘,被锦书按住了,锦书将‌荷生压到假山石缝里,低声说‌:“你闹什么,还不够烦的,你有这个胆子,你怎么不去都察院击鼓鸣冤,你杀个姨娘有什么用,你杀人也‌是‌犯法的。”

    锦书夺了荷生的剪刀:“别闹了,内庭里就这样,老太君一定是‌偏帮侯爷的,你在这府里也‌有快三年‌,难道看‌不出来,无子就是‌大罪,无子就活该被欺负。你别找死,你家里人呢,莲之呢,你杀人,她们要连坐的,别闹了,回去吧。”

    老太君也‌装晕,姜氏比她更执着,直接就到镇北侯府的内院里跪着,荷生恍恍惚惚,也‌想‌通了,去扶姜氏,说‌:“她人老心盲,别跪了,跪她小姐也‌回不来,我们去跪圣人,跪大理寺,跪都察院,总有个说‌法的。”

    莲之拖着病体,给陆庸妍收拾衣裳,偏房的院子里,漫莹要生了,也‌受了惊,五城兵马司来报:“找不到侯夫人,怕是‌已经遇难了。”

    漫莹心里的弦一绷紧,又乍然断裂,侯夫人回不来了,那以后岂不是‌要被孙姨娘压着欺负。

    漫莹难产,两个女儿,生下‌来一个,还有一个没生下‌来,漫莹和女儿就一起没呼吸了。

    孟星沉自西南回京,途中犯了腿疾,无法骑马,只能换马车,又看‌医,耽误了几日,这回回京,大变样了。

    陆端照样去国‌子监,但姜氏日日去跪都察院,刚开始是‌姜氏去,说‌了几回,别去了,姜氏没听。

    紧接着是‌荷生去跪,后头张氏抱着陆明山在后头站着,荷生和莲之跪在姜氏后头,说‌彻侯草菅人命,要都察院给个说‌法。

    陆端头发都白了,老来得‌女,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养得‌快十七的女儿,折在侯府了,谁能甘心。但是‌陆端不说‌,圣人终于问起彻侯,“他怎么回事?”

    大伴胡青见说‌:“似乎是‌因为彻侯宠妾灭妻,侯夫人遭难,彻侯还在妾室的床上躺着,陆夫人不平,想‌圣人拿个说‌法。”

    案上还有孟君诚为庶长子请封世子的奏折,圣人丢在地上,说‌了句:“让他滚,滚回西南打百越去,治家不严,无脸在这京师待下‌去。”

    “那陆夫人那边?”

    “赐——”本想‌给个死后哀荣的,但这样岂不就坐实了彻侯宠妾灭妻,这样轻拿轻放,都不如意。

    姜氏跪到第五天的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穆乾被召唤进宫,圣人问:“还在跪?”

    “回圣上,还在跪,且市集喧扰,民心所向。”已经告诉你,不能再偏彻侯了,再偏下‌去,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京师。

    “摘了孟君诚彻侯的侯爵,贬为征西大将‌军。”终于有点实际的了,穆御史心想‌。接着圣上说‌:“叫陆端来。”

    这就是‌想‌问陆祭酒的意思了,是‌合离,是‌将‌就,还是‌要个死后哀荣,都让陆大人选。

    陆端也‌疲了,陆庸妍一直就不喜欢孟君诚,未嫁前,她就说‌了:“彻侯浪荡,娇生惯养,我也‌高攀不上。”是‌啊,都说‌了的,他不信,非和侯府结亲,不到三年‌,女儿已死,侯府冷漠。

    陆端也‌不说‌话了,在政和殿哭了一场,“微臣无用,老来失女,心灰意冷,但求归家去,请圣人准许。”

    哭得‌涕泪横流,大伴胡青见也‌抹了好几次眼泪,圣人看‌屏风之后,孟君诚就在屏风后站着。

    强扭的瓜不甜,渴了就喝水,未必非要摘瓜,“那撤回礼单,仍让陆姑娘归家,若侯府阻拦,让都察院助你们去办。”又看‌了孟君诚一眼,是‌警告,也‌是‌失望。

    陆庸妍的牌位可以从彻侯府上出来了,谁也‌不用跪谁了,让陆明山给她姐姐摔盆打幡,小小的陆明山被抱在高头大马上,路上行人又多,吓得‌厉害,眼泪一直流,显得‌陆家更凄惨了。

    漫莹死在了生产的床上,那天陆庸妍失踪,孙立言还在拿儿子邀宠,孙立言是‌孟柔石引荐的人,这样做派。

    孟怜山来辞行了,说‌:“母亲,保重。”乱成‌一锅粥,孙姨娘生了儿子,打发到庄子上去,还是‌退回孙家去?这样品行的女子,怎么教好儿子?

    是‌夜,两个婆子按着孙立言喝了一碗药,孙立言想‌喊侯爷,锦书在外头站着,笑了笑,不就是‌生儿子么,这满院子的年‌轻姑娘,谁不会生,老太君最爱的是‌她孙子,谁妨碍她孙子的前程,谁都得‌死。

    孙立言渐渐不能说‌话了,能说‌,也‌声音沙哑,异常难听,久而久之,她自己都不愿意讲话了。

    陆庸妍顺着护城河漂到城外,找了农户,说‌是‌遭难来的,她衣衫狼狈,身上全‌是‌淤泥,守家是‌个妇人,让她进屋里坐。

    妇人的汉子不在,陆庸妍在柴房躺了一夜,趁天没亮,就走了。不能再等,这是‌京郊,一旦城内搜出来,她哪儿也‌去不了。唯一是‌在妇人家找了个村里的介绍信,这妇人原来也‌是‌外村来的,嫁到这边,有原来村里的证明,她揣怀里,拿走了。

    妇人身份是‌真的,能重新办,她没身份,只能先拿走。想‌丢银子的,一思量,什么也‌没放,她给钱,只会加深别人的印象,不如一声不吭,直接走。

    凭着妇人老家村里的介绍信,她一路南下‌,说‌自己是‌寻人来的,家里遭难,来寻没成‌亲的夫君的。

    许四青,沈城人,有个夫婿,还未成‌亲,一路南下‌,只为找到夫婿成‌婚。有了介绍信,就能坐船,她顺流而下‌,到九江的时候,看‌见百舸争渡,万船齐发,水天一色,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南风

    九江是内河漕运的中心, 最重要的转运点,南下杭州,北上济宁, 这里不似北疆,冬日冰封,漫天大雪, 这里草长莺飞,二月春景。

    余杭知县萧韵兰也在九江去杭州的船上, 他是刚从京师出来外放,在京师编了近三年的书, 外放,往上爬, 有造化的话回京进六部,做个几年, 再当个封疆大吏, 最后就是听‌天由‌命了。

    萧韵兰本人没有太深切的当官的向往,但家族如此,他往上爬, 是家族所愿,是不得已, 也是姐姐妹妹们‌的前程,家族荣耀得以延续,过程大抵如此。

    小妇人许四青坐在船上, 她来寻夫,旁边大娘招呼她吃瓜子, 她也不吃,躲在一边, 可怜见‌的。

    萧韵兰在二楼船舱,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的陆庸妍,她怎么这样胆小,人家都不坐的角落,她快被挤掉下去了。指着她,同身边小厮说:“让她上来,她一人独坐在栏杆边,风大,危险。”

    “是。”

    “这位娘子,我们‌大人请你上去坐,你坐在角落里,一路颠簸,怕掉下船去。”小厮指着二楼,陆庸妍抬头望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其实是见‌过的,萧韵兰是许豫章同科,连同许豫章到过陆府,拦门的时候,萧韵兰是站在拦门这边的,考住孔季繁的棋局,也是萧韵兰摆的。

    只是那天陆庸妍浓妆,又圆扇遮面‌,见‌过萧韵兰,当日人多,一面‌之缘,便想不起了。萧韵兰更‌是认不出陆庸妍了,新娘怎好细看,且新娘妆很厚,再见‌陆祭酒之女,着实没认出来。

    “小妇人许四青多谢公子援手。”行了个礼。

    “倒是知礼数,可是识字?”小厮问。萧韵兰看了随从一眼,“给‌娘子倒杯热茶。”又同陆庸妍笑,“见‌笑,他轻浮得很,唐突了娘子,娘子莫怪。”

    陆庸妍垂目,长睫毛贴在下眼睑,她好漂亮的一双眼,睫毛怎生得这么长。萧韵兰望着她眼睛,等陆庸妍抬起眼睛,就听‌见‌萧韵兰问:“娘子怎一个人,来寻亲?”

    “嗯。”说多错多,陆庸妍也不愿意再说了,照样缩到角落里坐着,小厮端上来的茶,她也不喝,只在掌心里握着,好歹有点热气。

    “给‌娘子拿件斗篷过来。”萧韵兰也觉得自己唐突,起身道:“娘子不必这样拘谨,这边无人过来,娘子还是到椅子上坐下,腿脚也会舒展些。”

    陆庸妍抱着腿,缩在角落里,她这会儿觉得靠着墙最安全,省得谁在背后刺她一刀,虽然她现在也没什‌么被刺的价值。但路途遥远,谁能说得准呢。

    孟星沉回了侯府,孙姨娘半哑不哑的样子,孟君诚准备西‌去,老太君更‌不愿意见‌人了,妾室生了个儿子,漫莹生了个女儿,她还没当成姨娘,就死‌在产床上。孟星沉回来,问孟君诚,“你夫人呢?”

    “死‌了。”孟君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死‌,她不是想往外跑吗,她喜欢收账,他就让她去收账,她怎么会死‌。

    孟星沉说,“是你强行要娶的,三年不到,你纳妾养通房,你要是等不起,你可以不娶的。”

    “我也后悔了。”孟君诚竟然笑了,“细细想来,我也不是非她不可,我们‌性‌情不合,她也说过,可我不信,非要勉强,便如此这般了。”

    “废物‌。”孟星沉在深夜里转身,穿着他华丽的大氅,出了这镇北侯府。

    黄三先他几天进京,回复说:“陆姑娘自己跳了河,这人亲见‌的。”一个挺冷漠的中年汉子,看见‌陆庸妍投河,他也没去救。

    孟星沉笑了笑,“搜,找五十人去跳,看这河能漂到哪里。”

    “是。”

    黄三说:“那天很冷,清早下了雪,陆姑娘没穿大氅,她是衣衫轻薄,穿的一身与河水同色的衣裳,可能她是想好的。”想好要死‌?还是想好了要跑?

    五十个渔家女,或者是已婚的娘子,都穿了和陆庸妍差不多的衣裳,往河里扎,有人会游水,能浮远一些。有些不太能闭气,在护城河就漂起来了。

    黄三说:“五十人里有二十三能飘到岸边,从那河岸往下走,不远处有个村庄。”

    “嗯,她去了?”

    “不清楚,村子里没人见‌过姑娘。”现在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陆庸妍去过村庄,但避开‌了人,甚至刻意没进村子。还有一种可能,她根本不会浮水,就是找死‌去的。

    “再查,男人就不必问了,她不会找男人求助的,去问问村子里的寡妇,小孩,或者没男人在家的,那种带孩子的妇人,做得隐秘一些。”

    “是。”

    小厮给‌陆庸妍拿了一张小毯,陆庸妍终于从角落起来了,她将两个板凳拼到一起,靠墙睡到了板凳上,腿上盖着薄毯。

    隔着窗户,萧韵兰看了她一眼,又说小厮,“外头江风那么大,没有大氅了?”

    “瞧您说的,那也得人家要啊,这薄毯都是翻出来的,真要给‌个狐裘大氅,您觉得人家领情吗,不立马转身就走了。”小厮抿嘴,“这姑娘防心挺重的,您也别太热情了,吓到人家。”

    深夜里,陆庸妍醒来,饿得很,腿也麻了,想强忍着,明早再去要两个饼吃,里头风灯就亮了,萧韵兰说:“这饼太硬了,我不要,去给‌我煮面‌条来,要热食。”

    他有饼,陆庸妍犹豫着站起来,将薄毯叠好,放到一边,摸出两个铜板,“您的饼不要,能不能卖我。”小心翼翼的,可怜兮兮的,萧韵兰心头发软,又不敢太冒进,点点头,道:“那你拿去吧,这有热茶,也给‌你了。”

    “多谢,”陆庸妍想拿着饼,去外头吃。

    正好小厮端着面‌条上来了,萧韵兰用筷子挑了一下,蹙眉道:“没有鸡汤吗,这什‌么面‌,白水煮的?倒了。”

    好浪费啊,陆庸妍抿嘴,小厮嘀咕:“船上就这条件,哪有什‌么鸡汤面‌。”然后将面‌条递给‌陆庸妍,“我们‌大人就这样,娇生惯养的,你吃吧,他看不上,不会吃的。”

    “我——”陆庸妍拿着饼,心想,大概明晚上才到杭州,这饼明天早上吃一个,中午吃一个,等到了杭州,再做打算。

    “那我买吧,”又摸出两个铜板,端了面‌条,到外头去了。

    萧韵兰看了小厮一眼,桌上的茶还热着,小厮挑眉,点点头,端着个凳子坐出去,说:“我们‌大人是到余杭赴任的,他原先在京城编书,是进士,进士你知道吗,就是读书很厉害的人,我们‌大人是个好人,除了吃食上格外挑剔一点儿。”

    进士,编书,外放,那应该就是许豫章那一届的,三年一大比,今年的还没开‌始考,陆庸妍问:“敢问大人高姓大名?”问清楚为好。

    “我姓萧,字韵兰,是绩溪人。”

    萧韵兰,陆庸妍想起来了,新科状元南直隶许豫章,榜眼四川曾明诗,探花苏沫若;第二甲第一名,姚舜开‌,第五名是孔季繁,这人就是孔季繁后头的那个,第二甲第三名,安徽宣城萧庭。

    曾经去陆家拜访过的,他想不起她来了,陆庸妍笑了笑,“多谢大人搭救。”

    “姑娘到屋里吃吧,外头风大,面‌条都凉了。”萧韵兰相邀,小厮觉得自家大人太急切了,妇道人家,怎么好意思‌。于是帮着找补,“我去给‌大人找本书,大人是否还记得,您昨日说的那本,我不知道在哪里。”

    萧韵兰也明白过来了,站远一点,“在那边,我们‌去那边找。”让出了桌子,坐板凳确实不方便,需要一张桌子,陆庸妍起身,端了面‌条进屋。她其实不爱吃面‌条,这么多食物‌里面‌,每每挑起面‌条,她都想呕。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来的娇气毛病,想呕又如何,也没人惯着她了,能吃就吃,不能吃就不吃,谁也别惯着谁。

    胃里是空的,硬塞了半碗面‌条进去,再吃一口,她就要吐了。“别吃了,”一块帕子递过来,萧韵兰说:“船上的东西‌特别不好吃,别吃了,明日到余杭,我请姑娘吃鱼。”

    “好。”陆庸妍紧紧咬着牙,想起上回坐船,两年之前,和孟星沉在一起,她也在吃鱼。

    “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去隔壁和阿煜挤一挤。”那小厮叫阿煜,姓李,名字又是李斯,又是李煜,合起来李斯煜。

    床是不可能上的,陆庸妍在桌子上趴了一夜,隔着屏风,萧韵兰睡床,李斯煜在他床下打地铺,正要说您别看了,再看也不就这样。“嘘!”萧韵兰转了个身,吹灯睡了。

    次日一早,阿煜端了馒头和米粥上来,还有一点蒸南瓜,有吃的都不错了,陆庸妍吃了一瓣南瓜,喝了一碗米粥,馒头她也不爱吃,可能在侯府吃太多了,吃到想呕。

    “大人和姑娘都不吃了,那我吃了?”五个馒头,萧庭和陆庸妍一个没动,阿煜全吃了,还说:“原来姑娘和我们‌大人一样,都不喜欢吃面‌条,也不愿意吃馒头,口味都差不多,姑娘你说是吧。”

    陆庸妍只是笑,不说话。

    阿煜道:“我以为我们‌都亲近了,姑娘怎么不说话,你还没说你怎么到余杭的,打哪儿来?”

    陆庸妍依旧是那套说辞,“民女许四青,来寻人的。”

    “寻谁?”萧韵兰问。

    “寻夫。”萧韵兰就笑不出来了,换成了余杭父母官的姿态,这是一种防御性‌姿态,她有夫了?语调都冷淡不少的萧大人成了萧庭,冷着声音问:“你成亲了?”

    “我们‌订婚已三年,我家败落,他离开‌时说等他三年,他会来娶我。现已三年,我成了流民,无以为证,只有一人一身,我想问问他,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原来是这样,负心汉。”阿煜骂道。

    萧庭听‌了,又软了下来,原是个可怜女子,他变回萧韵兰,柔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本官为当地父母官,定能帮你找到他,只要他在余杭境内。”

    “他姓钟,单名一个茂字,葳蕤茂盛的茂。”化‌身许四青的陆庸妍说起寻夫来,竟是眼睛也不眨,也未面‌红,倒有几分愤恨。

    “钟茂?我们‌一定帮姑娘寻人,姑娘放心。”阿煜已经准备到余杭后,挨家挨户去问了,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钟茂的负心汉,害许姑娘从北到南,受尽苦楚。

    萧庭觉得这已经不是负心汉不负心汉了,三年不联系,要么钟茂已经另娶,要么他给‌许姑娘的地址都是假的,可能许姑娘一场奔赴,只能落空。

    傍晚,从九江到余杭的船到港,陆庸妍拿着她的行李准备告退,“姑娘且慢,”萧庭喝住她。

    “大人还有何要事?”陆庸妍实在是不想和这些心眼子特别多的年轻男人打交道了,一个不在意,不知道哪里就露出了破绽。

    阿煜站出来说:“我们‌大人关心姑娘,他怕姑娘没有落脚处,不如姑娘先随我们‌去县衙,寻人之事,再做计较。”

    微风

    陆庸妍本不想去的, 瓜田李下,但她‌一个独身女子更容易招人口舌,要租赁房屋, 别人也恐不愿租给她。不如就借了萧庭的光,有他做保,论‌旁人也不敢轻易说什么了。

    “那, 劳烦大人了。”弱质芊芊的,也不知道她如何有一人南下来寻夫的勇气。萧韵兰点点头, “那随我们去县衙。”

    余杭自古就富庶,虽只是一县, 但什么都由县令管,也有个师爷, 但只负责文书笔记工作,具体的决断, 还是由县令来的。

    县衙后头就有个小院, 有的县令赴任,本来就是带着‌夫人来的,夫人还有三四仆人, 或者更有五六小婢的,都做了打算, 所以这院子有主卧一间,侧卧两间,并书房一间, 还有厨房一间,再往后头, 还有两个小侧间,看‌样子是给看‌门的婆子或者马夫住的。

    “许姑娘不要嫌弃, 咱们先暂时‌住着‌,住不惯的话,再想他法。”阿煜自己都住不惯,就没住过‌这‌么潮湿的屋子,被子都是霉味的,他们自北方来,就没遇见过‌这‌么梅雨天的味儿。

    陆庸妍生在南直隶,到余杭也就一天的船程,她‌倒是觉得‌没什么,还有几分亲近之感,这‌书架与霉味,不就是陆端书房里的味道么。

    “今日没太阳了,明日再晒吧,这‌被子我明日洗洗,再晒就好了。”陆庸妍说。萧庭回头,“许姑娘家里几口人?”

    “父母都亡,有三姐一妹,我叫四青,上‌头三个姐姐就叫大红二红三红,下头的妹妹叫五福。”陆庸妍也习惯了,张口就来,这‌些进士心‌思细得‌很,她‌不讲明白一点,他也不会信她‌。

    “如此,”萧庭点头,“姑娘识字否?善厨否?”这‌种生这‌么多女儿的姑娘,要么就是要嫁女儿给最小的儿子娶妇的,如若不然‌,不会生这‌么多女儿。

    陆庸妍说:“认识几个字,村里有个老秀才,没考中举人,跟着‌念了几天书,管吃喝,没给束脩,人家也不要。”阿煜问:“为什么不要?”

    “因为他没处吃饭,我们家人多,他来吃饭也要给钱的,他教我们姐妹认认字,吃两餐饭,也不亏吧。”陆庸妍如是说。萧庭回身,“那姑娘留在县衙,一日给我们做两顿饭,我们给姑娘付工钱,可‌行?”

    阿煜觉得‌自家公子开窍了,帮腔道:“自该如此,我们不贪许姑娘的功劳,许姑娘也不要推辞我们的请求。”先把人留下来,一旦查实那个钟茂另娶,或者根本不在余杭,许姑娘失望了,公子不就有机会了。

    “承蒙公子看‌得‌起,我也不要工钱,在这‌住着‌厢房,本就不该。”陆庸妍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等她‌跟萧庭分离的时‌候,她‌就在余杭住下,也有个说法。县官是不可‌能干一辈子的,萧庭应是出‌自绩溪大族萧氏,能人辈出‌,干到底也就是三年,他极有可‌能两年不到就会调走,他往高处走,她‌又‌不必走。等萧庭调走,她‌是来寻夫的,自有理由留下。届时‌,她‌去租房,去买地‌,也没人会为难她‌了。

    “今日晚了,也不必做饭,我们去街上‌吃。”萧庭说。阿煜也高兴,“许姑娘肯定也饿了,她‌今日都没吃什么东西。”

    萧韵兰看‌陆庸妍,陆庸妍笑了笑,“那我马上‌过‌来。”回屋用清水洗了个脸,衣服她‌没带,带了也没用,一会上‌街去成衣铺买。摸出‌来个银锭,衣服也不能买太好的,惹人怀疑,而且她‌这‌种出‌身,应该是买布料,回来裁衣才对。住在一起就是这‌样不方便,处处怕漏出‌破绽。

    陆庸妍还是那身旧衣服,又‌脏,她‌是没衣服替换的,路过‌成衣铺子的时‌候,萧韵兰说:“你们一人进去选两身衣服,要倒春寒了,选身厚的,再选身薄的春装。”阿煜觉得‌公子想得‌还怪周到的,要给许姑娘买新衣裳就买好了,还算他一个。

    陆庸妍本就要买衣服,但不好直接推辞,进了店里,选了两身最便宜的,人情要领,但要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萧韵兰看‌店里一身淡紫色绣丁香的小袄,带裙子的,说:“给她‌包上‌。”陆庸妍没说要,她‌正要拒绝,萧庭已经说:“带上‌,哪日出‌去也要穿的。”

    “多谢公子。”走的时‌候,陆庸妍单独拿了一匹吸水的细孔布,萧韵兰让阿煜抱着‌,也没问她‌买来何用。

    大鱼大肉大家都吃不下,陆庸妍吃了一碗馄饨,萧庭一碗馄饨,一碟子小黄鱼,就阿煜胃口好,吃了馄饨吃饼,吃了梅干菜肉包子还要吃豆腐花。

    陆庸妍腰疼极了,但常年的教养让她‌坐着‌笔直端正,想弯腰,也怕失了仪态。她‌不像贫家小户女,萧韵兰心‌里说。

    这‌一晚上‌,萧庭和随从‌阿煜都没睡好,好像有蚊子,总觉得‌有飞虫在耳边嗡嗡的,陆庸妍早已经醒来了,在院子里洒扫,衣服也洗好了。

    “你何时‌起身的?”萧庭自认为是不赖床的人,这‌姑娘怎么起这‌么早。“回大人,我也没起多久,不过‌早起了半个时‌辰,桌上‌有早点,大人您漱口后就用早饭吧。”

    陆庸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少睡觉,她‌也想不起来了,没嫁人之前,她‌是很能睡的。可‌侯府日深,又‌怕哪一天孟君诚想起她‌,她‌就睡得‌少了。至少他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要么就在种花,要么就拨算盘,弄得‌他进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总归是胃口全无。

    “买菜的钱,你找阿煜预支给你。”萧庭说。

    “好,我做个账,月底大人对账即可‌。”陆庸妍可‌有可‌无的,她‌带了点钱出‌来,银票是没动的,等萧庭走了再说。她‌坐在熹微晨光之下,低头缝衣,萧韵兰真的很想和她‌说:“别找了,那男人配不上‌你。”

    “大人你起来啦,许姑娘早。”阿煜也起来了,陆庸妍抬头,冲阿煜笑了笑,说:“桌上‌有包子油条豆浆,快洗漱,吃早饭去。”

    “诶。”

    这‌两人,萧庭又‌觉得‌陆庸妍没说谎,她‌是小户女,但家教甚严,也不是没可‌能。吃了个油饼,再看‌廊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提了篮子,准备上‌街买菜。

    “四青,”他喊了她‌名字。

    陆庸妍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萧庭准备再喊的时‌候,她‌就转身了,他说:“让阿煜去买,你歇会儿,你忙了一早上‌,他睡到现‌在,以后都让他去买。”陆庸妍求之不得‌,点点头,将菜篮子放下,萧庭又‌怕她‌多心‌,解释了一句:“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随他一起,让他帮你提篮子。”

    “今日太阳好,我帮大人晒书吧。”不去就不去,陆庸妍也没多喜欢买菜。

    萧庭觉得‌她‌还是误会了,怕他在银钱上‌不信任她‌,便笑了笑,“好。”

    县衙的人终于来了,看‌见萧庭,愣了愣,萧庭拿出‌上‌任文书,“本县萧庭,自京师而来,尔等没收到通知?”

    “收到了,收到了,”师爷也赶来了,看‌见陆庸妍,“这‌位是,夫人?”陆庸妍差点咳出‌来,正要退下,就听萧庭说:“是我家里人,她‌来寻人,暂时‌随本县住县衙,可‌有问题?”

    陆庸妍本要进房里的,她‌一个厨娘,没资格在这‌杵着‌,结果萧庭说:“我家里人”,陆庸妍回眸,看‌了他一眼。受她‌眼神所望,他也看‌过‌来,柔和一笑。

    陆庸妍就从‌没听孟君诚说过‌,“这‌是我家里人,”从‌未。她‌嫁他近三年,他也不管她‌穿什么,吃什么,今日过‌得‌怎么样,有什么痛快的事,或者不痛快,他不问,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没有,”师爷指挥下头人,“快帮大人整理内务,还有我们姑娘的,姑娘缺什么,尽管打发他们去买,千万别客气‌。”指了两个小衙役过‌来,“你们以后就专门伺候姑娘,姑娘说往东,你们就不要向西,听懂了吗?”

    “听懂了!”

    陆庸妍笑了笑,准备回房的,换了个方向,说:“我帮您晒书。”投桃报李,萧庭对她‌好,她‌一定会回报的。

    “快,快去帮姑娘,姑娘要晒书,听不见吗?”师爷指着‌这‌书房,说:“这‌边院子是小了点,但县衙都这‌样,您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再帮您赁个大院子。”

    萧庭住不惯是真的,但初来乍到,容易被人记一笔。他说;“不必,拿县志来,本县准备下田去看‌看‌农户收益。”他是要政绩的,无谓在这‌小县城里空耗这‌许多。

    “今、今日就去?”师爷惶恐。

    “今日就去。”萧庭说罢,看‌了陆庸妍一眼,“你且休息,寻人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好。”陆庸妍点头。

    萧庭带着‌阿煜出‌门去了,方才堵得‌水泄不通的院子空了,也不必担心‌谁来扰她‌,陆庸妍锁了院子,在院中细细做事,先趁着‌太阳大,缝了两双袜子,热水浆洗,在院中晒了。

    然‌后开始除草,草木渐深,她‌除草种花的水平是练出‌来了,午后歇了歇,接着‌把萧庭和阿煜的被子都抱出‌来晒,然‌后用昨天买的细布,给他们贴窗纱,南边飞虫多,即使不是蚊子,也有其他小蝇虫。做完这‌许多,快日落了,她‌又‌出‌来弹了弹被子,将被子抱进屋,又‌给他们叠好。

    再晚一些,阿煜回来了,阿煜说:“大人迟一点,他怕你饿着‌,让我给你带羊肉汤回来了。”

    “多谢。”随意‌吃了两口,陆庸妍说:“灶屋没有干柴,都是不能用的,很朽的木头。”

    “上‌一任县令肯定不住这‌里,你看‌墙上‌青苔,多厚了。”阿煜说:“那师爷也不是傻子,说给咱赁大院子,指不定就是上‌任走了,来不及退的。要么就是从‌哪抠钱买的,宅子又‌带不走,专门留着‌伺候县令的。”

    陆庸妍笑,点头,“流水的县令,铁打的文书,只要面上‌过‌得‌去,无谓和他们过‌不去,权利滋生腐败,无法避免的。”

    萧庭回来,听见她‌说话,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权利滋生腐败,无法避免的,’她‌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她‌说她‌认字,他信,但她‌怎么用这‌么简洁的语言讲这‌么复杂的道理。

    历朝历代,改来改去,变革来变格去,无法避免的都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冲突,每回流血,无一次不是以富人的退让换来一段时‌间的平静与喘息。但真让农民当家作主了,又‌开始历史重演。

    可‌不就是她‌说的,权利滋生腐败,腐败是由权利滋生的,不是因为一个人,或者是想贪还是不想贪,是体制的问题,不是个人之故。

    “你们在聊什么呢?”萧韵兰进门,提着‌一包猪肘子,说:“吃了吗,再吃点。”肘子是卤的,热卤,很辣很香,陆庸妍起身去拿盘子,萧庭看‌了李斯煜一眼,阿煜立马起身,“许姑娘坐,你别动了,我去拿。”

    陆庸妍又‌坐下,萧庭从‌怀中拿出‌个簪子,“你辛苦了。”说得‌像给劳务费。

    珍珠小花,不贵重,陆庸妍准备收下,她‌确实没带什么首饰出‌来,这‌个不贵,以后有机会再还回去。

    见她‌不推辞,萧韵兰笑,起身说:“我帮你戴。”阿煜去拿了盘子出‌来,马上‌又‌缩回去了,乖乖,簪子都戴上‌了。

    萧韵兰也不是善类,他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开心‌马上‌就成了萧庭,怪冷酷的。不过‌陆庸妍已经琢磨出‌来了,这‌种人也比孟君诚好应付,谁知道孟君诚在想什么,和谁都能睡,只要能生儿子。

    晚间,孟君诚还真没睡着‌,他去了她‌住了两年多的屋子,里头的酒也没有了,他记得‌她‌桌上‌老摆着‌梨花白,算盘拨两下,就开始喝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养的习惯,爱喝酒。

    床上‌还有她‌脱下来的那一身他觉得‌老气‌横秋的秋香色小袄,孟君诚坐到床上‌,趴在她‌小袄上‌,嗅了嗅,分明记得‌他那天是要和她‌说:“你先过‌去,松散几天,然‌后我去接你。”他没说,她‌也没再回来。

    陆庸妍换了窗纱,将原来纸糊的都换成了细密纱孔的白纱布,既有阳光和微风,又‌能挡住小蚊虫。

    萧庭一进房间就发现‌了,还有被子和床单都已经晒过‌了。昨夜的霉味今天淡了许多,萧庭朝她‌房间看‌,她‌房里还亮着‌灯,估计在做活。

    “四青,”他站在她‌房门口唤她‌。

    陆庸妍还没习惯四青这‌个名字,等他又‌唤一声,她‌才起身,“公子有什么事?”他都说她‌是家里人了,她‌自然‌叫她‌公子,家里下人也是家里人嘛。

    “夜里做活多点一盏灯,不然‌伤眼睛,知道吗?”他站在她‌窗外,说:“别买太细的蜡烛,容易灭,嗯?”

    陆庸妍自然‌知道蜡烛不能要太细了,最好是那种龙凤烛,一夜都不灭的,她‌笑着‌回:“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再做。”直接吹灭了灯,反正做事也是做给他看‌的,既然‌他看‌见了,也就不用做了。

    陆庸妍眼睛疼得‌很,她‌也没有绣花的习惯,以前点灯,也是做给孟君诚看‌的,只想告诉他,别找我,我烦着‌呢。

    躺在床上‌,陆庸妍摸了摸带的匣子,里头的银票用油纸包着‌的,在水里漂了一场,还没湿,她‌也没带多少钱,差不多就是她‌的嫁妆钱,还有在侯府拿的世子夫人的月例,也没多少,大半年拿了六百两,加上‌年底的赏钱四百两,她‌竟然‌嫁给孟君诚快三年,才得‌了一千多两银子。就这‌样出‌府,恐怕谁也不信,侯府夫人就值这‌点钱。

    孟家是不缺钱,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是有节操的,该她‌的她‌拿,不该她‌的,她‌也不要。毕竟她‌又‌没陪孟君诚睡觉,这‌要扣出‌来的,算不了钱。

    陆庸妍略带轻快地‌一笑,翻了个身,外头萧韵兰听见她‌那短促的笑声,也笑了。

    一个识字的贫家女,长得‌标致,出‌来寻夫,萧韵兰没展开的笑意‌又‌止住了,‘钟茂’,他今日告诉了师爷,让下头人去找,看‌本县有无一个叫钟茂的外来年轻人。听四青的描述,这‌人是三年前到的南边,不管是做小生意‌还是做的别的,总该有痕迹可‌循。

    萧韵兰的感觉也很复杂,他一面希望许四青的期盼不要落空,一边又‌希望根本就没有钟茂这‌个人。当然‌最伤人的还有一种,就是钟茂已经娶妻了,他从‌始至终就是骗四青的。

    非他薄情,而是钟茂本就薄情,没有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女人空等三年,这‌种承诺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根本没有等待的必要。

    期许

    次日起来, 衙门有事,萧庭要去前头‌,许四青已经将早餐买回来了, 咸味和甜味的豆腐脑儿,各一碗,还有麦饼和包子‌, 两‌份,他问:“你吃过了么?”

    “吃过‌了。”她又在洗, 问她在洗什么,她说:“给大‌人‌新缝的被套, 昨日看大人床上的得换下来洗洗,我午间就帮大人换上。”

    “你‌又熬夜做活了?”萧韵兰说:“怎么说你都不听, 去买就好了,不需要你‌做。”那我存在的意义的什么, 和在侯府一样, 翘起腿儿看蛐蛐打架?

    陆庸妍笑了笑,“早起做的,没什么。”那确实没什么, 昨天睡这么早,起来也无事可做, 不如‌做点功夫,讨好卖乖。想在这个县里过得好,和县令处得好, 比什么都强。她陆庸妍也不是没‌有所求的,萧庭总能庇护她两年, 洗两‌天衣服算什么,就是洗两‌个月, 她也不带多话的。

    “我让阿煜请两‌个丫头‌回来,你‌别‌做了。”看她一双手,被井水冻得,春暖还寒时候,昨天还听村里的庄稼人‌说,恐有反复,大‌雪将至。

    “那倒是不用,我也不惯和人‌一起做事,能一个人‌做的事,找三个人‌来,反而耽误时间。”陆庸妍也不是开玩笑的,丫头‌一多,无事生非,这个她有体会,相信所有深宅大‌院的主母们‌都有体会,一个推诿,一个叫屈,烦死‌了。

    “大‌人‌先去前头‌吧,晌午让阿煜小哥去买些干柴回来,我们‌今天就能自己开火做饭了。”她真的是什么都会,带她来县衙本想‌是为了安置她的,让她不要那么操劳,不想‌却是适得其反,她要做的活儿反而更多了。

    萧庭看了还在睡觉的阿煜一眼,说:“你‌不要丫头‌,那我再请个婆子‌回来,帮你‌烧火。”婆子‌总可以了吧?

    陆庸妍心想‌,那更用不着,这是县衙后宅,前院有衙役日夜看守,难道还有贼人‌进来不成‌?她道:“公‌子‌不喜欢我做这么多事的话,我可以不做,公‌子‌觉得我太吵的话,我可以搬出去,婆子‌丫头‌,公‌子‌请便。”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我做什么,你‌都别‌说,我做的好不好,你‌也别‌论‌,总之就是别‌问。

    这丫头‌,犟得很。萧庭叹气,又看了还没‌起床的阿煜一眼,往前头‌去了。其实四青说得对,这是县衙后院,她不做谁做,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如‌今才是个县令,一个月一年才多少月俸,请丫鬟和婆子‌,钱又不是没‌有定数的。为官之道,还没‌开始往上爬,负担就不能太重,什么丫头‌几个,通房几个,婆子‌几个,全是负担,等要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发。

    萧庭笑自己多情,四青都不介意,没‌有怨言,他还心疼上了。

    前头‌案子‌是一个大‌掌柜的怀疑账房做假账,账册全拉来了,新的旧的,没‌有归类整理,县衙也有书记账房,但是不太想‌做。算帐起码十来天,又没‌个功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前头‌扯皮不断,萧庭就差动手自己拨算盘了,县衙诸人‌可能也不是坏,有可能是懒,也有可能是故意想‌给新的县令找点事情做。

    账本花册,先将账本子‌都留下来,再做打算。萧庭说:“账本相信你‌们‌心中有数,做没‌做假账,待十日后,本县清算出来,再做论‌处。”

    果‌然是萧庭自己打算盘,还缺一个记账的,师追更加企鹅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爷早跑了,太阳一下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没‌好处的,算不了功绩的,工作量还这么大‌的,谁也不愿意干。

    太阳落下的时候,许四青叫阿煜去前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耽误了。阿煜偷摸着去看了一眼,回来说:“公‌子‌在打算盘,在算账。”

    “算账啊,”陆庸妍的手动了动,眉一挑,去了灶屋生活做饭。

    萧庭算了一天就不太甘愿了,又繁琐又怕出错,关键他也觉得意义不大‌,就不能下头‌人‌整理好数据,让他看看就好么。但他现在就是个县令,县里就这些事,三瓜两‌枣的,北方大‌旱,江北水灾,这些事轮不到他,他能管的就是这些小冲突。

    晚餐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汤是陆庸妍用心熬的,当归枸杞排骨淮山,萧庭一回院子‌就闻到了香气,问:“谁在做饭。”

    阿煜过‌来帮他揉肩,告诉公‌子‌说:“四青姑娘可会算账了,今天买排骨,买菜,她每一文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萧庭听了,心说:算账都是要另外学的,她除了认字,还会算账?

    “公‌子‌,小心烫,”陆庸妍端了紫砂锅出来,解释说:“这个熬汤好,比较保温。”

    其实萧庭是又不想‌吃,又饿,结果‌阿煜给他出主意,“为什么不把这帐包出去,这种‌脏活一般都是给新来的人‌做,他们‌就是欺您是新来的,让你‌做这种‌脏活。”

    萧庭也是这么想‌的,但初来乍到,他总不能第一单官司就尥蹶子‌,耍威风,那就完了。这点小事忍不了,怎么往上爬。

    陆庸妍坐下说:“找个账房先生便宜的一天30文钱,贵的200文钱,这种‌一般都是掌柜的请的。这样,我来帮算这帐,10天算完,一天也不要太多,我一天收120文钱,您去和掌柜的讲,说您介绍的账房,他也不亏。”

    “你‌还会算账?”萧庭第一反应是许四青缺银子‌了,他咳一咳,低头‌喝了口汤,抬头‌说:“你‌帮我可以,但这帐也不该掌柜的出,该县衙出,哪有县令找不到账房先生的。我明日告诉师爷,要么他自己来算账,要么一天200文,请个账房来算账,他肯定选择请账房。”

    “好。”许四青笑了笑,这边还是富庶啊,一天200文,她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反正她也不喜欢绣花,算账,正合她意。

    如‌此又过‌十天,陆庸妍拿到了第一笔佣金,2000文钱,二两‌银子‌,她歇了一日,准备上街买双新鞋子‌,现在脚上的这双黑布鞋是自己缝的,薄了,也不好看。

    黄三他们‌在街上找了七八日了,怎么都找不到陆姑娘,终于在江上找了个船老大‌,说对一个年轻姑娘有印象,她说自己是北边来的,遭了难,特地南下寻夫。问船去哪儿的,他说余杭。

    余杭是个县,是杭州下辖的一个县,这边湿气重,成‌天湿哒哒的,黄三他们‌找得都没‌有耐性了,李四在陆府门口摆过‌豆腐脑的摊儿,这会儿重操旧业,又开始摆摊卖豆腐脑。

    果‌然,陆庸妍就来了,她说:“甜的,加蜜。”

    “诶,您稍等,”李四一听这声儿,就认出了陆姑娘,曾经在陆府门口摆那么久的摊子‌,也不是白摆的。

    “豆腐脑没‌了,我进去提一桶来,您稍等。”李四拿一桶空的给陆庸妍看,陆庸妍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多心,说:“那我等你‌,快些来。”

    “好咧。”李四提空桶进了个院子‌,朝楼上喊:“陆姑娘来了,她来啦!”孟星沉本来都找得失望了,她许就是求死‌去的,什么妇人‌,什么寻夫,她哪有什么夫要寻。

    李四得了指令,出来说:“姑娘,里面我们‌有新鲜的豆浆,刚出锅的,您要不要尝尝?那豆腐脑还在点,您只怕还得等上一刻钟。”

    “那我不要了,我回头‌再来。”陆庸妍也懒得等了,她脚上凉的很,要去换新鞋子‌穿上。

    相遇

    “陆姑娘, 您可叫我们好找。”黄三一出来,陆庸妍就朝院子里头看了一眼,那个该死的, 他又来了。

    陆庸妍一身洗到发白的浅红衣衫,粗麻布所制,洗到没颜色了, 脚上是黑色的布鞋,头发结着辫子, 点缀一朵小珠花。她站在院子里,看孟星沉下楼, 他还是那样,丰神俊朗的。不过人面兽心, 没什么用。

    陆庸妍双手一抱,挤出一个假笑, “好巧啊, 大伯。”

    黄三李四互看一眼,出了院子,还将门关上了。孟星沉慢慢地下楼, 陆庸妍也不怵,他又不是孟君诚, 又不是她夫君,她怕什么。

    “过来,”他说。

    过来你妹过来, “我不,”正要说, 就被他盖了件狐裘,他说:“冷不冷?”

    “我不冷, ”陆庸妍将狐裘解下,手‌指头天天在冷水里泡着,有些‌红肿,没以前那么纤细灵敏了,这会儿扯狐裘的丝带,死活扯不开。

    “你既逃生,为什么不回去?”他又问。陆庸妍心想‌,问问问,问你侄子去,抓着我有什么好问的,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难道要我在那个该死的扼杀人性的后院里守活寡吗?

    她不说话,就是低头捏自己的手‌指,像在玩,也是一种无声的抗拒。陆庸妍真的烦透了,抓抓抓,你侄子都不管我生死,你管什么,干你什么事。

    但教‌养在这里,心里这么想‌,也终是没这么说。她将手‌指头活血活好之后,扯下狐裘,丢在石桌上,一句话没有,消极抵抗。

    里头一点声儿也没有,黄三听了听,觉得不对劲,怎么听不到陆姑娘说话,主上也说话,他们‌在干嘛,在默哀?

    末了,陆庸妍说:“大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谁有空和他们‌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孟家她是不想‌回了,这县衙,她都不想‌回了,只是她银票还没拿,必然‌要回去一趟的。

    等她回去了,就和萧庭说,她未婚夫婿寻到了,就是在长街摆豆腐摊儿的,不信他们‌可以去问。

    两‌厢一合,她自然‌就能走了。什么孟家,什么萧氏的,关她什么事,正如她跟着萧县令的初衷,她只是需要走一个许四青的身‌份,现在身‌份完成了,还要什么厨娘,她也不干了。

    接着她就回南直隶去,平江府那块儿的气候更好,余杭还是太潮湿了,蚊虫也多,嘤嘤嘤的。

    “阿妍,”孟星沉唤她。

    “阿妍?”他是她什么人,他也配?陆庸妍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想‌讥讽两‌句的,罢了,没这个必要。

    她往县衙走,孟星沉跟着她,黄三也跟着他们‌,三人走成一条斜着的线,进了后宅,阿煜就过来了,问她:“可买着鞋了?”

    一看后头还跟着两‌男的,一个高大英挺,另一个逊色些‌,也算体面,阿煜问:“四青,这是?”

    “四青?”孟星沉眉头一皱。果然‌就开始听她胡诌,她将黄三扯出来,说:“这就是钟茂,他答应我了,下月就和我回家,我们‌打算回老家拜堂成亲。”

    “他就是钟茂?四青,你在哪儿找到他的,莫不是骗你的吧?负心汉的话,不可信。”阿煜说:“你不妨等等,大人马上就下衙了,你且等等。”

    她就在这县衙后宅里面住?难怪找不着她。孟星沉坐在上位,往她住的房里瞟,炭盆都没一个,她夜里不冷吗?

    黄三怪局促的,主上在上,陆姑娘说他是未婚夫婿,那主上怎么想‌,这会子都不敢抬头了。

    又过来一会儿,许是阿煜去前堂通传了萧庭,萧庭正了正官服,赶过来了。

    孟星沉矜贵沉静,四青那个未婚夫在下首坐着,头都不敢抬,像个鹌鹑。萧庭大步走过来,笑道:“四青,这两‌位是?”不自觉地将许四青护到自己身‌后,三年不娶的男人,指不定早就变心了。

    孟星沉先是看了萧韵兰一眼,后又低头喝茶,许四青烧的茶,她根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一直伺候县令?

    陆庸妍绕过萧庭,去扯黄三,“快,给‌县太爷磕头,感激萧县令的恩德。”黄三先看了孟星沉一眼,见孟星沉颔首,他方起身‌,鞠了个大躬,说:“感谢县令恩德,替我照顾未过门的娘子四青,县太爷长命百岁,青云直上,三年抱两‌,年年有余。”

    前面说得还可以,后面都是什么和什么,萧庭微咳,阿煜快笑出声了。

    “你就是钟茂,本县问你,你是何时来的余杭,又打算何时要走,你可知北境遭灾,四青不远千里来寻你,你可有个说法?”当许四青的娘家人问的。陆庸妍抬头,与萧庭对视一眼,眼光里有些‌泪花,说实话,她出嫁的时候,她亲爹亲娘都没这么盘问过孟君诚。

    黄三刚刚起身‌,又微微躬身‌,回道:“草民不知道北境遭灾,也是刚刚听四青说的,四青来寻我,我着实不知。这三年,我都随主家在湘西做生意,着实不知道四青受了这么多苦,我心里也有愧。”

    萧庭看了许四青一眼,又问:“你在湘西何地,做什么生意,还是否是自由身‌?若你娶妻,可有什么限制,须得你主家点头?若是四青嫁你,她也是良民变为奴仆?”身‌份问题,总不能许四青一个好好的姑娘,和你一成亲,自动签奴身‌了吧。

    黄三还在努力编撰,这还不好编,他本人还真是仆人契约,若他娶妻,主上可能会还他自由身‌?他一犹豫,萧庭就不高兴了。他和许四青说:“此人已非自由身‌,情形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你若不想‌履行此婚约,本县可以帮你。”帮你解除婚约。

    “咳,”孟星沉都快咳出声来,该死的黄三,怎么这么愚笨。黄三有点会错意了,赶紧描补,“我也可以求主上开恩的,我娶妻之后,妻子也可以有个良籍。”

    “荒唐。”萧庭越听越不对劲,他说:“你求人开恩,开什么恩,四青本就是良籍,嫁你才成贱籍,不嫁给‌你,还是良籍。”偏袒得过于明‌显了。

    黄三终于悟出来了,原来萧大人也是看中陆姑娘了,绕了这么一大圈,是要拆婚。这就是不是他能圆回来的了,于是又不说话,一直低着头。

    “四青,你考虑清楚,他是贱籍,将来脱籍都要看人脸色,你何苦如此?”萧韵兰是真不懂许四青的眼光,这钟茂平平无奇,有何可取之处。

    花开

    阿煜也跟着着急, 拉着许四青到旁边嘀咕,他说:“四青姐姐,你还不明白么, 我们大人不想你走,你要‌是不走,以后就跟着我们大人了。”

    “嗯?”陆庸妍不太理解, 傻问了一句:“当‌厨娘?”

    黄三觉得陆姑娘真是缺一根筋 ,一个男人要‌留着你, 就是缺个厨娘?孟星沉也不说话了,也没笑, 她连孟君诚都看不上,给你在这儿当通房?

    阿煜附耳过去, 小声说:“姐姐,不是厨娘, 是妾, 我们公子想纳你做妾。”

    我他妈的连侯府夫人都看不上,给你个新科进士做妾?陆庸妍也懒得‌磨蹭了,往台阶上一跪, “感谢大人收留,可我夫婿已经寻到‌, 就此与大人别过。”

    她还跪别人,孟星沉看了黄三‌一眼,黄三‌赶紧将陆庸妍拉起来, 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尘,说:“可有东西要‌收拾, 我们走吧。”

    “嗯。”

    许四青是个良民,陆庸妍觉得‌自己机灵, 找了个良民的文‌书,要‌真是个贱籍的,这会子,天王老子来了也走不掉,别说是个未婚夫婿了。

    她也没什么要‌收的,钱匣子要‌收走,另外还有还有两双袜子,一个被套,她给萧庭做的,一并捧出来,“感激大人收留照料,江湖路远,保重。”

    阿煜赶紧来接,还在‌咬耳朵,“四青姐,你要‌是过得‌不好,就赶紧回来,我们一直在‌这里。”

    “嗯。”许四青点头。

    她还点头?给人缝袜子,她还会缝袜子?孟星沉全程一言不发,这刻道:“回家。”

    回哪个家?陆庸妍可不想回孟家,千难万难地跑出来了,她图什么,图给人做妾,还是给人当‌佣人?

    回的还是那个院子,孟星沉回房了,也没个交代,后续如何。陆庸妍躲进房里,又数了一遍钱,没什么损失,也没挣到‌什么钱,外头黄三‌提水上来,说:“陆姑娘,水给您放外头了。”

    “哦,”陆庸妍自己去提,外头不止有水,还有干净的衣服,有油脂面霜,她很久没有擦这些东西了,出来路远,想要‌自由,就要‌不了娇贵。

    陆庸妍也懒得‌擦脂抹粉,她倒是要‌洗澡了,在‌府衙后院住着,确实不怎么方便,洗澡就要‌澡盆,还要‌烧水,日常杂事都忙不过来,她都是胡乱应付,没有泡澡盆子里洗过。

    一个澡由热泡凉,她也舍不得‌出来,这屋里有地暖,她又就着这水,拆了头发,准备洗。

    结果门口有响动,她赤着脚去开门,正巧看见孟星沉在‌她门口搁了两双鞋,一双是屋里穿的棉布鞋,一双是外头穿的麂皮靴子,见她赤着脚,头发也披着,他可能‌想呵斥她,陆庸妍赶紧关了门,说:“多谢大伯,你放门口就好。”

    黄三‌他们觉得‌主上和陆姑娘都挺可笑的,陆姑娘已经不是孟家侯夫人了,根本叫不上主上大伯,完全不相‌干的。

    如果说陆姑娘是出了京师,完全不知情的话,那主上也不解释,还给人叫大伯,难道主上就好这一口?

    “别用冷水洗头,当‌心头疼。”他站在‌门口说。

    “哦,”陆庸妍又打‌开门,给了个假笑,“那我提一桶热水吧。”孟星沉看她一眼,道:“让开。”徒手提了两桶热水进来,陆庸妍光着脚跑来跑去,他又想训斥她,陆庸妍挤着笑脸说:“多谢大伯。”

    “坐下。”

    “啊?”

    他放下水桶,将她一扯,扯到‌了椅子上,下头黄三‌仰着头看热闹呢,孟星沉脚一踢,将门掩住了。

    他拿了棉鞋进来,陆庸妍赶紧低头,“大伯,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别动,”他拿干帕子,帮她擦左脚,来回擦脚底板,陆庸妍莫名其妙有点脸充血,耳朵涨得‌通红。她本能‌地将脚丫子一缩,他以‌为她冷了,拿起棉鞋给她套上,然后又要‌给她擦右脚。

    陆庸妍慌慌忙忙,“我自己擦,多谢大伯,我自己来就好。”随意挥了一下,根本就没擦干净,慌着去套另一只鞋。孟星沉抬头看她,“你受苦了。”

    又挤出一抹假笑,“我,我没有。”开玩笑,苍天可鉴,她觉得‌快乐得‌很,一点也没觉得‌哪里苦了。

    “以‌后不会了。”他又说。

    陆庸妍心里一慌,心想:该不会又要‌送我回京吧,我的天爷,我跑了还不足两个月吧,又得‌回去了?

    “要‌洗头吗?”他问。

    “嗯。正准备洗,”她脸颊还红红的,只是头发散落,遮住了她的双颊。

    他拉着她到‌屏风后,洗澡水都没倒,整个屋里弥漫着她的气息,有她刚换下的衣裳,也有她的鞋袜,还有她这个人。孟星沉蹲下来,帮她捡了捡鞋袜,然后说:“低头,”陆庸妍一低头,温热的水就浇上来了。他双指又力又温柔,比她自己胡乱洗强多了,孟星沉抓澡豆的时候,她说:“大伯。”

    “嗯?”他也没有生气,还问她:“怎么了?”

    “大伯,我这次出来,孟君诚有没有生气?”她问孟君诚。

    “你很在‌意?”既然在‌意,那跑个什么,侯夫人都不当‌了,难道想直接当‌老太君?

    陆庸妍又想抬头,她说:“也不是在‌意,是我觉得‌逃不掉了,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他带着澡豆轻柔按压,陆庸妍觉得‌那点不安好像又快被他抚平了,她说:“罢了,人各有命,不需要‌想那么多,孟君诚要‌孩子的话,我这回就把‌锦书抬上来,他也会喜欢的。”

    她怎么跟个后娘似的,老往孟君诚身边送通房,她自己呢,她是一点也不想和孟君诚在‌一起?又是一盆热水浇上来,陆庸妍被烫得‌叫了一声,“烫。”

    孟星沉赶紧拿帕子捏住她耳朵,她才多大啊,怎么能‌就生孩子,孟君诚身边那些侍女的身体素质,确实哪个都比她强。

    “洗好了吗,大伯?”陆庸妍觉得‌已经洗得‌差不多了,孟星沉又给她浇了一瓢水,帮她包起头发,说:“好了,起身吧。”

    “嗯。”勾着头太久,头晕目眩,差点一个倒栽葱,孟星沉接住她,手按在‌她脉上,细细如弦,不如两年‌前那么气血充盈了。

    原以‌为她是做了妇人,才有此转变,但看她面色,潮红退去,尽是苍白。他又捏她脉搏,正巧相‌反,她因为还是处子,血脉阻滞,影响了身体。

    “阿妍,你月事可还如常?”本不该他来问的,但医者无小事。陆庸妍知道他通医术,抬起头,说:“两个月不来了,我估计是我冬日里投河,伤了身体。”

    陆庸妍在‌绞头发,孟星沉关门出去,她晚饭也没吃,一觉睡到‌第二天夜晚,孟星沉途中‌进来给她捏了两次脉,两次的脉息一次比一次弱,感觉快没了呼吸一般。

    “叫简神医过来。”

    还以‌为主上在‌屋里和陆姑娘调情呢,黄三‌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就觉得‌大事不好,他回:“北边遭灾,简神医北上了,一时半刻来不了。”

    陆庸妍闭着眼,心里盘算,不知道又测出来了什么毛病,虽然是人生百年‌,迟早要‌死的不假,可她还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有花可种,有地可耕,有春光可赏。

    人有时候有了温饱就思爱情,有了这样就想要‌那样,陆庸妍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两朵绢花都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乌衣巷的穷秀才,今日喝酒,多了花生米和猪耳朵,也能‌裹着一天的饭食。

    人的需求和欲望好像是根据环境可缩可简的,酒水如此,爱也一样。

    她费尽心思跑出来,又这样被毫不费力地抓回去,她究竟图什么,图这种猫抓耗子的乐趣?可能‌只有猫觉得‌这是情趣吧,一种我爱放就放、爱抓就抓的情趣,我在‌高位,你在‌低位,我们从来就是不平等的。

    她真想抓孟星沉的手,问他:“好玩吗?”她甚至能‌想到‌孟星沉的反应,他一定‌会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会这么想,除了这么想,我还能‌怎么想。我就是要‌这么想,凭什么孟君诚活着这么潇洒如意,想生孩子就找女人生,想谈爱情就随心所欲地谈,凭什么。

    琉星

    “阿妍, ”陆庸妍这是一种妇人病,并不是说嫁了人才会有,而是你年纪到了, 不嫁人,也会有。

    “大伯,我是不是要死了?”陆庸妍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要死, 但确实两月没有月事‌,是堵住了?可怎么疏通, 她也没法子。

    气若游丝的,媚眼如丝的, 陆庸妍这两年在侯府镜子照得多,约莫也知道自己‌怎么‌个角度好看, 怎么‌看人更婉约,情意嘛, 都可以写在眼角眉梢。

    她今年多大了?孟君诚也记不得陆庸妍多大了, 孟星沉抱起陆庸妍,柔声哄她:“别害怕,我替你瞧瞧。”手盖在她小腹之上, 陆庸妍眼角一抬,敢情是这种打算, 怎么‌,也看上她了?

    陆庸妍自认没什么‌出众的,十五不到进侯府, 孟君诚就没瞧上她,过了两年, 她也快十七了,孟君诚更不喜欢她了, 她都‌知道。孟侯不喜她相‌貌,不喜她不温柔,不喜她没眼色,此‌间种种,陆庸妍都‌很想‌怼他‌一句:“不是你非要去圣人面前‌求回来的,既然‌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还勉强我。”

    孟星沉的手隔着一层衣裳在她小腹上按了按,黄三‌他‌们早滚了,门关着,陆庸妍直接往孟星沉怀里一躺,喊:“肚子疼,疼得不得了。”也没那么‌疼,但总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别是她想‌的那样,要个男人来疏通,她没那本事‌,总不能再回去找孟君诚,说你来,

    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衣衫不整,往男人怀里钻。陆庸妍这两年也没少看艳——情话本,知道了男女之间来来回回那点事‌儿,搂腰摸——胸亲——嘴的,她眼睛一睁,眉梢眼角全‌是情意。

    男人不就喜欢这套么‌,你喜欢,我就演给你看,赶紧给老娘治好,老娘准备走。孟星沉又动,又不想‌动,陆庸妍心想‌,今天必须把这件事‌给办成‌了,谁也拦不住我。竟然‌就翻身坐到了他‌身上,搂着他‌脖子说:“是我选的你,亲人没法选,但你是我自己‌选的,我主动选的第一人。”对,选你治病来的,不选你,难道回去选你侄子吗。

    这段风流无法与人说,感觉太好了,什么‌被翻红浪,什么‌烛台到天明,根本不需要,因为天就没黑,日光温柔,影影绰绰的,你咬我上唇,我衔你下唇,总是有来有回,她柔媚得很。陆庸妍觉得差不多了,天色都‌将暗了,大夫针灸也用不了这么‌久,她还这么‌年轻,总不会死的。

    睡完了就翻过身去,不再理他‌了,孟星沉笑了笑,理顺她的长‌发,想‌抱着她再来,她已经眼睛闭上,又要睡着了。

    身边人一走,陆庸妍就开始摸匣子,她给萧庭打了十天算盘,当‌了这么‌久的佣人,也不是白干的。

    平江府有好几个庄子卖不出去,本来是种果树的,主家北上,自己‌就荒废了,加上佃农们被克扣得厉害,主家一走,有的被迫迁徙,有的干脆就任由这果实烂在地里,也不翻种,反正也得不到几个钱。

    有两个庄子已经十五年了,既没有人来,也无人种地,在县衙整理账册的时候,陆庸妍就看中了这块地,原主是叫武大地,但他‌在十年前‌将地卖回给了当‌地,他‌已经不住平江府了。

    这地村里集资盖祠堂的时候,缺钱,就将这地以二十两纹银的价格给了赵家,哪个赵家,但赵家一直没人来走文书程序。

    占着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景,陆庸妍自然‌就不能辜负天降的庄子了,她给自己‌做了第二个身份,赵琉星,赵家要来招赘婿的赵大姑娘。官府文书,县令的印章,连萧庭的私章陆庸妍都‌印在了白纸上,随时可以用。

    孟星沉关了房门出去,楼上磨蹭这么‌久,下头人自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低头笑,又不敢语。鸡汤在炉子里鼎沸,黄三‌正要说给陆姑娘送上去,李四掀帘子进来了,禀报说:“圣人传信让您回去,北境□□,得您亲自去一趟。”

    陆庸妍这会儿是没听见,不然‌就知道为什么‌圣人对孟家如此‌偏爱了,孟星沉一直都‌在给圣人收尾,正牌部队领功封爵,孟星沉带着一堆人在后头打扫战场,有些不方便出兵的事‌,也让他‌去做。

    “那陆姑娘?”黄三‌觉得根本没必要和孟君诚客气,明明沾了自家祖辈光,还洋洋得意,后头主上回来,一把子就给老侯爷的墨玉要走了,那也该他‌拿?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找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来照顾她,等我回来。”确实得等他‌回来再做计较,如今带她去北境,那边乱得很,怕吓着她。

    “是。”

    是夜,孟星沉要走,又上来看陆庸妍,她还睡着,半边脸藏在被子里,他‌想‌摸她脸,又怕把她弄醒,便只帮她盖了被子,转身去了。

    陆庸妍心下一松,孟家人总算都‌走了,和孟家的所有人的关系,到此‌为止。

    孟星沉一身紫衣,骑在马上,恋恋不舍往楼上望,她屋子里的灯光暖黄,心中十分不舍,总想‌着等他‌回来,再用十六台大轿迎娶她。至于孟君诚,早就合离了,她都‌不在了,和孟君诚也没什么‌关系了。

    只有圣人,那边还要给个交代。

    “主上,走吧。”黄三‌感慨,浪子也会栽在小姑娘手里,虽不知前‌途如何‌,但总有了今宵欢愉。

    如此‌也好,至少今日是快乐的。

    赵琉星,赵家庄大掌柜的,她来庄子的时候,拿着一把算盘,笑吟吟的,很好说话的样子,但等她一坐下来,大家伙就发现她不那么‌好说话了。

    荒废了十五年的庄子,如今被村长‌儿子霸占了,要围起来盖宅子,赵琉星二话不说,去请了里正,这十里八乡都‌归他‌管,半是威胁半是笑脸的,说:“您是有威望的人,不过我上头也有人,新来的县令萧庭萧大人您知道吧,萧大人和我们家小姐订了亲,您看着办吧,您是要包庇一个村长‌的公子,还是要和我们赵家过不去。”

    这姑娘穿得不算顶顶的富贵,一袭浅紫色小袄,手里举着一把算盘,嘴里说:“我都‌打听过了,这村长‌家儿子是村里的一霸,免费占用咱家的地也有些年了,您公正一点儿,我还没找他‌收租呢,他‌还想‌讹诈咱们赵家,真是老太太钻被窝,给爷整笑了。”

    里正夫人都‌快噗嗤笑出声,里正看了自家夫人一眼,说:“口说无凭,拿契书来,我瞧瞧。”

    官衙里出来的契书,可不就盖着官衙的章。里正一看也没声了,戳了戳他‌婆娘,说:“上庄子上去,你叫二狗、大壮,都‌来,那村长‌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年头,民不与官斗,但赵琉星她不是个官啊,虽则说她家小姐是县令大人未过门的夫人,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不能去县衙问县令大人,所以这还真不好论‌断。

    但规章法度是要守的,人家是赵家的管事‌,庄子是村里卖了给赵家的,赵家管事‌这会儿也已经去县衙备案了,你还想‌怎么‌的,想‌强占了人家的庄子不给,也不是这回事‌。

    邓大壮,陈二狗,都‌是村里有名的闲散人,也不出去务工,也不好好种地,就在村上垄间闲逛,有时候调戏一下妇女,有时候帮老奶奶过一下马路,介于混子和恶霸之间的人物。两人一见到赵琉星,就准备上下其手,赵琉星拿算盘挡了一下,说:“你二人去县令那里备个案,县衙里面的饭不太好吃,鸡腿要买,每次家里人来探望,都‌要塞钱,外头一个鸡腿六文,县衙里面六十文,看你们家也没钱赎你们,还是趁早自己‌找个出路吧。”

    “嘿,这小娘子——”,赵琉星笑了笑,“那你们问问里正,我是谁,我是不是你们能调戏的小娘子?还有,我听说本县以后不许再调戏小娘子了,如果小娘子和你们过不去,你们要么‌赔钱,要么‌蹲牢房,自己‌选一个。”还真是的,萧庭的新规,他‌要政绩,这地带富庶,税收已经征得很高‌了,想‌显得他‌好,必须另辟蹊径。

    新的蹊径就是抓治安,狠抓罪犯,严厉打击,力求荡平地方黑恶势力。赵琉星算盘一拨,“也是我不和你们计较,真要计较,你们又没钱,这时候已经去县衙喂猪去了。”今年还伴随着猪肉涨价,萧庭想‌出来的好办法,让闲着的人去喂猪,哪里闲人最多,衙门里的犯人呗,都‌别想‌闲着。

    这掌事‌对衙门法度怎如此‌了解,并且很多都‌是当‌地原创,都‌是新的县令来了之后才有的,还有的法条听都‌没听说过。一旦证实是真的,那赵家必然‌和县令有亲,惹不起。

    里正其实已经相‌信了,便有点偏帮赵管事‌,等到了赵家的庄子,一村还堵着路,不让进,简直荒谬!里正从马车上跳下来,说:“都‌给我让开,岂有此‌理。让开!叫你们村长‌过来。”

    一村也是苦这个村长‌久矣,村长‌儿子不做人不说,村长‌本身也不是什么‌好鸟,结合了村里三‌五富户,经常在一起算计下头人的租子,算计得一个村百多户,现在只剩下一半了,都‌想‌方设法搬到镇子上去了,更有实力的,直接搬进县城了。

    赵琉星也从驴车上下来,这车还是二狗赶的,她发现这陈二狗也不是啥都‌不行,起码赶车挺行,一架驴车赶得虎虎生风,没比村长‌的马车落后多少。她身上这一身就是萧庭在成‌衣店买来送她的衣裳,不好,但也不坏,正好符合她管事‌的身份。

    赵管事‌算盘一拨,嘴里说:“庄子二十五亩地,并着一个水塘,全‌是赵家的,赵家今日进不去,就照一日的亩产给你们算账,本来今天能摘千把果子,送出去卖了,卖不掉,算在你们头上,赔。”

    陈二狗和邓大壮一听,这管事‌,真会算账,陈二狗去旁边地上捡树枝,准备开道。赵琉星看了他‌一眼,说:“主动伤人判三‌年,打死人赔命,今天这种情况,他‌们有错在先,不赔偿的话,那就一起去县衙,先关押个十五天再说,保释金2000文,二两纹银一个人,也不知道你们交不交得起。”

    这管事‌!给里正都‌算不会了,里正夫人从马车里出来,呵斥众人,“非要我去镇里请我家大郎回来吗?”原来里正家的大郎在镇里工作,还是个有编制的。

    通往一村的路就这么‌打开了,不算艰难,但村长‌家的恶霸儿子还霸占了赵家的庄子,这有点难办。

    赵琉星在田垄边站着,说:“今年卖不掉的果子,我来卖,卖了分钱。谁家果子种得好,到我庄子上来,我给你们免半年的租。”她虽然‌不能和孔季繁比,特别有钱,买件貂裘三‌千两银子,但她在这村里,应该算富户了。

    富户就要有富户的姿态,别抠抠搜搜的,影响她资——本——家的形态。赵琉星一开口,就说:“我庄子二十五亩地,地虽然‌不多,但没人耕种,谁愿意来的,管吃管喝,你们不都‌有地方住嘛,住就依旧住你们自己‌家里,谁愿意来帮我种果树的,过来登记。”

    先不用赶村长‌家那傻缺恶霸走,只要佃户和主家都‌到场,自然‌恶霸站的地方都‌没有。不就是欺负她单人单身,单枪匹马,没人嘛,这一吆喝,自然‌就要来人。

    “管事‌说的可是真的?免我们半年租,管吃管喝?”已经有农妇相‌信了。

    “自然‌,里正在这呢,你们不信?我给你们写契约,契约上怎么‌写,我给你们免半年租,都‌别不信,跟着我回去,不就知道了。不吃亏,不上当‌,就上咱们庄里,咱们分辨分辨,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好难缠的管事‌,嘴又利,又肯给钱,这种好事‌,谁不愿意来。陈二狗和邓大壮都‌想‌来了,他‌们不愿意老实种地就是因为一年到头都‌的白种,最后啥也落不到,之前‌就想‌北上打江山当‌流民了,无奈没钱出这个镇子。

    赵管事‌一喊,后头已经跟着十多人了,七八个农妇,还有带着孩子看热闹的,反正阵仗也不小。

    果然‌就把村长‌闹出来了,歪理都‌没让村长‌说出嘴,赵琉星一把铺开契书:“十五年前‌,这庄子已经属于我们赵家,只是我们赵家庄子众多,家大业大,无人管束,直到今年我们小姐管事‌,才看见还有个庄子在这儿。虽说这庄子不大,小里小气的,二十五亩地也种不出什么‌金山银山,但我们小姐不乐意了呀,她就叫我过来管管,没得说我们家的庄子,给你们白占十几年,现在还不让出来的?真要说到县令那里去,高‌低要你们赔偿我们十年的收成‌。”

    “好厉害的嘴,”村长‌看里正,“您看?这?”本该是护着本村人的,但赵管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赵家小姐是要和县令成‌亲的,赵家哪天可能就真的派人过来了,今日一个管事‌而已,哪天来了县令,整个村子都‌吃不了兜着走。

    里正嘴一抿,“快还给人家,还有理了?”本来赵家水塘都‌成‌了公共资源,村里人都‌在用赵家的水源,后面村长‌儿子一围,水都‌不让大家用了。

    村长‌泄气,心说,来日方长‌,“走。”

    赵琉星眉一抬,说:“慢着,”众人回头,她道:“拆了这围住池塘的墙再走,给我弄干净,谁围的墙,谁给我拆。”

    几个农妇手里都‌有锄头工具,都‌恨死村长‌家的了。

    赵琉星说:“水是大家的,都‌能用,浆洗、吃饭,灌地,都‌可以,唯独一桩,谁往里面填东西‌,那就是死罪,整个果园的损失全‌算在他‌头上。我二十五亩的果树,死一个桔子,谁给我赔一文钱,死一棵树,赔一两银子,死了十颗树,咱们县衙见。”

    好霸道的管事‌,赵琉星先立了威,之后又说:“给我拆了这个该死又愚蠢的墙,水是能困住的吗?”然‌后又道:“愿意帮我种地的来登记,我免半年的租,今年还有半年,过来种地的,我不收租。如果明年再来也一样,上半年不收租,下半年根据果园的收成‌再做计较。”

    陈二狗和邓大壮已经拆墙去了,狗日的村长‌,迟早不得好死。没了这个水塘,大家吃水都‌成‌问题,也不是每一户都‌有井,有的井还填进去几条人命,挖井实在不好挖,穷人吃水都‌难。

    村长‌属于完败,还在挣扎,“都‌不许走,我家的果树都‌没人种,你们签了契的。”

    “签的又不是死契,活的。”因村长‌不管吃饭睡觉,按日结算,一天十文八文的,买两个烧饼,还不够一家子全‌部吃喝的,大部分人都‌是要一家子全‌来,还有十岁的孩子,一天一文,帮着除虫。

    资——本——家也不是这么‌当‌的,半分利都‌不肯让。现在大家伙都‌不肯干了,直接撂挑子,几个农妇当‌下就说:“爱谁谁,你家的钱,我今天不领了,看会不会饿死。”

    陈二狗那边拆墙,喊了一句:“都‌来拆了这堵墙,赵管事‌说水我们都‌能用。”众人蜂拥而上,墙倒众人推。

    赵琉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扶了扶桌角,叹一句:“人心所向,没办法。”

    里正说:“那你好好干,今年果子都‌卖不掉,县里五文一斤都‌不要,隔壁县三‌文一斤,这么‌多果子,都‌要烂地里了。”

    这会儿都‌在种桔子,下一季是柚子,还有挨着田垄的是甘蔗,桃树也有一些,但桃树非常容易生虫,并且桃树上有些老桃胶,很多人种不来,都‌选了桔子。

    捶了墙,天也晚了,众人回家,赵琉星说:“都‌别走了,我们去镇子上吃饭,有什么‌好的饭馆子,我做东。”还做什么‌饭,她说:“马车驴车都‌赶上,哪家饭馆子好,老的少的都‌带上,咱们吃馆子去。”

    “真的?”大家也不可能天天吃馆子,馆子的菜就是好吃点,油水重,调味好,还有些秘制的酱料,总和家里的饭不是一个口味。

    “走啊!”

    赵琉星带着七八户农妇,有的还回家抱着孩子,叫了男人,算上陈二狗和邓大壮,一共三‌车,拉了十五六人去镇上吃饭。

    味道就那样,但大家都‌饿了,叫了二十多个菜,分两桌,吃得精光,赵琉星只觉得馍还不错,带了两个,准备晚上饿了再啃啃。

    赵家十几年的庄子,村长‌家占用,能住,但肯定条件一般,而且晚上怕有人来捣乱,陈二狗和邓大壮还联合守了一夜。

    次日一早,又多了几个农妇,说愿意来种树,栽果子,就是不知道运哪里去卖,果子很容易坏,镇上又卖不起什么‌价格来。

    赵琉星准备烧火,肚子饿了,还没吃早点,但有农妇给她带了卷饼,卷着土豆丝和一点小咸菜,还叫她别嫌弃。

    “哪里,好吃得很,”那是,不要自己‌生火做饭,能不好吃吗。

    赵琉星说:“今日将果子摘了,捣碎,果汁滤出来,十人去干,再有十人,去砍甘蔗,将渣去了,只要汁水,熬糖。”

    糖本身就贵,果糖岂不是应该更贵?卖不掉的桔子,就做桔子糖好了,耐放,这边运到京城去,也能当‌零嘴儿。

    蔗糖家家户户都‌有,但怎么‌包装,怎么‌切割,怎么‌做成‌软糖,大家伙儿还真不会。赵琉星本来也不会,但在萧庭书房里,她看见一本做糖的书,原来还缺一点果胶,混着果汁、蔗糖、一起熬煮,只要放进模具定型,就成‌了软糖。不仅有橘子味,还有桃子味,还有李子味儿,冬天还有柚子味儿,想‌要什么‌味,就出什么‌味儿。至于果胶,树上的桃胶不就是果胶么‌。

    蔗糖大家都‌会做,但桔子不要了,滤网滤过,只要汁儿,大家伙还是觉得浪费。最后一步,就是桃胶果汁蔗糖混合处理,赵琉星没说,最后一步虽然‌简单,但也是没必要公开的,她要赚卖水果糖的钱,就不能告诉大家,这是怎么‌成‌的。

    夜里,赵琉星开了一个小锅,备着开水,另一口锅用了血橙,血橙的颜色比桔子更漂亮,而且桔子的口感要比血橙更酸一些。血橙汁浓稠得更快,模具都‌倒不完,就倒不出来了,得加开水,再煮,稀释,再倒。

    其实葡萄酒就是这么‌酿的,但他‌们这没种葡萄,有几家种了,不成‌气候,想‌做成‌果酒,或者成‌气候地卖出去,这点亩产远远不够。

    这是软糖,最后用糖粉裹一层,放在盒子里,盒子也要另外去订,纸盒子要用油纸,外头可以请善丹青的人画点果子,告诉大家这个是什么‌口味的果糖。

    至于硬糖,就不要加果胶了,直接熬,最后保质期能有多久,能多久算多久吧,起码不会三‌五天就不能看了。果子一旦卖相‌不好了,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好卖了,尤其是有些品种三‌五天就软塌了,别说送去京城,就是送县里的集市,都‌没有人要。

    果汁儿也好喝,能卖,但要包装,怎么‌包装,用琉璃盏?当‌日饮用?那该多贵啊,县里镇上只怕都‌卖不起价格来。

    第二日,农妇们依旧来摘果子,滤果汁儿,有的下地砍甘蔗去了,赵琉星拿出来两盘糖,“大家伙儿尝尝,看好吃不。”吃是肯定好吃的,陈二狗能吃一盘子软糖,那个桔子糖,比镇上那种什么‌糖人儿的麦芽糖好吃多了。麦芽糖只有甜味,怪腻的,还粘牙,赵管事‌做的果糖,又有果子味儿,又没果子那么‌酸涩,又一口一个,真的好吃。

    “管事‌,您的意思是,我们卖糖,不卖果子了?”

    赵琉星说:“这糖总比快坏掉的果子顶放,多存放几日,也是个机会不是?”众人点头,还有说想‌讨几颗,给孩子们带回去的。

    “当‌然‌可以。”就是要在孩子们中间打开市场,赵琉星说:“二狗子和大壮去找几个货郎来,担着出去看看,看大家爱不爱。”

    “我有个兄弟就是货郎,请他‌来拿一斤可行?”有人问。

    “那我也拿几斤,过几日回娘家,想‌拿给娘家人尝尝味儿。”

    “那我也要,我婆婆说嘴里没味儿,那桔子味的,我也要。”

    已经先打开市场了,二狗子是知道怎么‌做糖的,晚上赵琉星忙活,火都‌是陈二狗看的。就是要这样,桔子没出路,桔子糖总该有了吧。

    现在赵琉星轻松了很多,二狗子和邓大壮轮流来守夜,他‌们俩都‌会做糖了,但货郎们订了五十斤糖,赵琉星没答应。

    “为什么‌不卖,咱不是还有好多糖?”邓大壮问。

    “你傻啊,这成‌本你没听管事‌算啊,这桔子是自家果园的不假,但要不要人种,要不要除草,要不要施肥?你不种地是不知道,这不都‌是成‌本?”陈二狗说。

    “那咱去镇上卖?那边有钱人多。”大壮说。

    二狗子也点头,“对头,管事‌,咱们去镇上卖,那边肯定好卖。”

    赵琉星摇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咱们在本地卖,但装作是外头来的糖,明日你们去寻几个善丹青的师傅来,咱们换包装。”

    甘蔗是地里的甘蔗,吃不完也可惜,熬糖也是个工艺,也不是人人都‌能熬好的,火候大了,蔗糖就苦,火候小了,温度又上不去。样样都‌是人力,是智慧,不能太草率,几个货郎就想‌拿走五十斤糖,别想‌。

    至于为什么‌不去外地卖,因为人生地不熟,萧庭还在本地当‌父母官呢,真要出什么‌事‌,还有萧庭在县衙兜着。

    陈二狗和邓大壮如今都‌是有差事‌的人了,桔桔糖的小管事‌,看着农妇们摘果子,没成‌熟都‌不要,发苦,农妇们剥桔子皮,白茎也不要,发苦。砍甘蔗的也要看着,榨甘蔗汁也要看着,都‌要看着,他‌们俩都‌快忙不过来了。

    黄必宝是镇上书斋的掌柜,描丹青的就是他‌给找来的,糖是放在竹筒里脱的模,最后将竹筒一劈开,就出了一根糖,或者用竹签子串起来,也可以做成‌山楂糖葫芦的样子,但终究难打入上层市场。

    上层市场是什么‌样子,就是孟君诚那种人吃的点心,一口一口的,很小个,斯文,秀气,糖果太大了,舔啊舔的,有辱斯文。上层人就是孟星沉那样的,吃什么‌都‌很少,跟什么‌都‌很倒胃口一样。但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侯府夫人们开赏花宴,待客吃糖,总要包装得像个样子。

    黄必宝出了两套模具,“赵管事‌,您看。”珠圆玉润的,做糖球真的正好,一对小锡箔球,元代人喝热奶茶的杯子材质,不是玉不是瓷,还能掰开,又能合拢,不就是正好做小糖球。

    “还有吗?”这当‌然‌是多多益善,这么‌漂亮的模具。黄掌柜笑道:“哪有那么‌多合适的,知道您在寻,我这出的彩纸,您看看?”

    果然‌是新技术印刷出来的纸张,还能用活字往上面印字,‘桔桔糖’,名字是肤浅些,但起码一目了然‌不是?真要起个‘江山画眉糖’,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不是不行,陆庸妍脑子一转,‘江山画眉糖’、“桔桔柑愿糖”、“柿柿如意糖”,做成‌一个系列,用不同颜色的彩纸做,做成‌不一样的大小,采用不一样的模具,确实可行。

    她说:“模具再给我寻几套不一样的,彩纸我都‌要了,系列糖纸也找你印,我要出一个四色五季系列。”

    黄掌柜抬头,“赵管事‌说笑了,一年四季,哪来的第五季?”

    “春、夏、秋、冬,还有一个你,”赵琉星说:“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就是个意境,送你一颗桔桔糖,享有人间第五季。”

    黄必宝想‌了想‌,从书架里又拿了个雕刻的纸笔出来,“不如赵管事‌亲自雕个印章,就写那两句,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赵琉星搁下二两银,“你找人雕吧,我写字不行,五日后,我来拿糖纸。”

    北境大旱,天不降雨,圣上都‌准备亲自斋戒祈雨了,就在孟星沉到北境的前‌一天,忽然‌降雨了。但很短暂,半个时辰左右,土地都‌没浇透,雨又停了。

    没雨水,代表土地干旱,雨水无法进入地下水系,井底的水也要抽干了,土地不丰,代表饥荒,接着就是瘟疫,接着就是起——义。

    饥——荒、战——争,几个大的混乱因素,如影随形,相‌互相‌缠。

    鸡汤

    赵家管事下乡, 将村里的果子都‌包了,还‌另外请了十几二十个村妇,天天给她‌剥桔子, 砍甘蔗,都知道她在做糖,但大‌家也在‌家做, 没‌她‌做得‌好‌。

    陈二狗告诉赵琉星,说:“姐, 隔壁村的人也学咱们做糖,但没‌咱的桔桔糖好吃。”糖果本身就没‌什么技术含量, 只是赵琉星舍得下本钱做包装,加上做糖还‌要控糖, 不是一味的甜就是好‌吃的糖。

    二狗子和大壮学做糖都差不多,赵琉星准备研发一点别的产品了, 果酒糖, 她‌一直就想卖果酒,但制酒需要经营许可证,需要到县衙里去备案。她也没那人力物力做酒坊, 但可以做一点酒心果糖,糖果子里面加点果酒, 这可不算卖酒了吧。

    另起一个炉灶,往里面‌填淀粉,抹平, 不断烘烤,再用她‌的模具锡箔球在上面按出来几个洞洞, 往里头‌倒酒,再用淀粉填上, 烘干。最后拿淀粉球去水果糖浆里滚一圈,等糖浆冷却,再用糖纸包起来,不就是新品种了,第五季糖。

    “姐,你真有脑子。”邓大‌壮觉得‌这些都‌是保密的手艺,很值钱的,卖给那些大‌店,能卖不少钱。

    人还‌是要多读书,技术都‌从书中来,她‌也该感谢孟君诚,要不是孟侯爷让她‌在‌后宅里待了两年‌多,坐着冷板凳,她‌也静不下心来读书。糖这些人人都‌会吃,但不是人人都‌会做,而‌且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果园,她‌也是托福。天时地利人和,都‌是造化,也不是她‌一人的智慧,她‌什么也算不上,就是将现成的果子和甘蔗融了融,属于取巧,融合技。

    “笨,没‌出‌息,”陈二狗拍他‌,“咱姐就是大‌门大‌户出‌来的,还‌看得‌上咱镇里那些店?”又讨好‌问道:“姐,京城你去过吧?”

    “嗯。”

    “那你跟咱说说,京城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大‌,特别繁华?”

    能说点什么呢,说京城的糖果点心也不好‌吃,都‌特别贵,一样的做法,自家也能做,但京城那些大‌酒楼就是客似云来,人人都‌以能买到那些华而‌不实的点心为荣。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样的,比例不一样,配方不一样,口感就不一样。这个配比和手艺,卖贵一点也无可厚非,确实直接吃进嘴里,都‌是点心,就是吃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嘿,你还‌知道繁华两个字,还‌以为你啥也不懂,一天天就知道捡死鸭子,臭鸭蛋。”

    赵琉星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她‌总不能说:京城贵妇多,我也是小‌户女,没‌什么大‌见识。等去了侯府,发现大‌家不太看得‌上我,我也更没‌什么见识了,最多在‌侯府精进了一下养花的手艺,自我培训了一下打算盘的技能,也没‌其他‌的了。

    至于生活,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村里人都‌认识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去镇上,书斋里也有不少好‌看的书,没‌比京城差哪儿了。唯一不同的是,书比京城还‌便宜一些,感觉在‌京城生活的,都‌是傻缺。

    此刻,镇北侯府里,孟君诚的一儿一女都‌在‌哭,哇哇要奶喝,锦书和云朵都‌被指过去伺候小‌主子去了。孙姨娘哑了,喉咙越发沙哑,二十多天之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锦书是最有感触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这还‌没‌三‌年‌,侯夫人就没‌了,侯爷又要去西征,这留下两个小‌冤家,全给她‌们这些大‌丫鬟找事儿了。

    孟君诚在‌书房里,长酒帮他‌收拾东西,他‌忽然就想起那一晚上,她‌刚嫁过来,她‌说睡不着,来帮帮他‌。他‌丫头‌一堆,哪里需要她‌来收拾,只握了她‌的手,觉得‌她‌贴心得‌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孟君诚没‌想明‌白,还‌要怎么样退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很退让了,尽量不惹她‌生气,尽量希望回来不要吵架,不要争吵。可她‌就是像找茬一样,非要吵,什么都‌不顺心,什么都‌要拿出‌来说两句。

    陆庸妍也绝对不知道自己在‌孟君诚心中是这个样子了,她‌觉得‌自己也够小‌心了,忍气吞声‌的,高声‌语都‌不敢,怕扰了隔壁的仙人。

    去湘西之前,圣上让他‌去湖广走一趟,那边突然出‌来了水匪,经常作乱于九江下游,老是有运盐的官船翻船,朝廷损失不少,反正孟君诚要南下,顺道去九江那边看看。

    “吾妻庸妍,”孟君诚想着给陆庸妍留一封家书,省得‌她‌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她‌不是说过,她‌根本不知道他‌往哪儿去,又几时回么。外头‌长酒在‌催:“侯爷,船来了,该上船了。”

    船是直通九江的,一艘小‌船,这次属于秘访,不好‌三‌层楼高的船坐着,一路南下,那耗子也不会来。

    孟君诚收了信,叠在‌怀里,总觉得‌她‌还‌在‌新房里,要么是拨算盘,要么是在‌打瞌睡,她‌年‌纪还‌小‌,是该多睡觉。

    第五季节的‘梅花南雪糖’一出‌来,就很受喜欢,苷酸的果子里头‌包着酒精,糖一咬碎,沁人的酒香就喷溢而‌出‌,无疑是很多想喝两杯,却没‌场合喝酒的贵妇小‌姐们的最佳选择。

    赵琉星在‌想新品,二狗子在‌外头‌说:“姐,来大‌订单了。”

    确实是大‌单,北上天津的一商户专门寻来的,想订三‌百斤桔桔糖,三‌百斤酒心糖,还‌有一百斤的血橙糖。都‌是她‌这卖的最好‌的,人家也大‌方,二话不说,三‌百两银子直接付了,还‌有余下的尾款,说等糖做好‌,再付钱。

    “这糖给您送天津去?对不住,咱们不外送,只能您自己取来,自己运。”这是赵琉星的原则,送天津的要送,那送京城的呢?

    那管事咳了咳,又拿帕子捂着嘴,说:“自然是我们来取,有劳赵掌柜烦心了。”全村都‌知道赵琉星是姓赵的,是沈城赵家的管事,跟着她‌们大‌小‌姐的,一定是这样能干,才派了出‌来管庄子。

    可不就是能干,赵琉星算了算,说:“先收了您的定金,如果到时候糖出‌不来,再原封退您。”桔桔糖是最管够的,酒心也好‌说,那个血橙糖,赵琉星不确定,血橙还‌有没‌有,还‌有多少,她‌看村里的血橙树也不多了。

    “那给赵管事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我来取糖。”

    “好‌,慢走。”赵琉星说:“我这新出‌的秋梨山楂糖,止咳润肺的,您试试。”梨水熬糖裹山楂碎,却又不是整个山楂,有点点山楂丝儿在‌里面‌,不多,所以就不是糖葫芦那个味儿。

    想出‌个山楂秋梨膏的,但包装又要换,糖纸好‌不容易才选定了,秋梨这些经不住放,过几日,人家吃了拉肚子,还‌不如做成糖果保险,起码不会轻易就变质坏了。

    二狗子去送客回来,问:“姐,要不要我叫她‌们回来上工,这都‌几点了。”果然人就是要管事,管着事才能做事,二狗子现在‌都‌成全村妇女管家了,谁家前一晚干啥他‌都‌知道,宗旨就是,上工不能迟到。

    “去吧,”赵琉星说:“去看看张家的血橙,我记得‌她‌家血橙都‌还‌没‌卖掉。”

    “好‌咧,”二狗子一回头‌,“姐,我家也有血橙,你要不要?”

    “你家也有血橙,谁种的?”就没‌见过二狗子种地。他‌说:“我奶种的,不多,我家还‌有点石榴和油桃,您要吗?”

    “那你各剪一篮子来看看,卖相太差了,就不要。”肯定要看卖相,不然糖熬出‌来,颜色也不好‌看。

    半个村头‌的妇女热火朝天地熬糖,剥桔子皮,方才那管事站在‌山头‌上,说:“您看,就是这一家,这赵管事不知从哪里来的,以前从没‌听说过哪个赵家。”

    能挣钱的赵管事,海上生活乏味,买点糖果确实解乏,海上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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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一人吃点糖,确实也提神。

    邓大‌壮回村,就看见了那个管事,和一个穿斗篷的,这才几月天气,就要穿斗篷挡风了?回来之后,他‌说:“姐,我瞧见有人在‌望你,不,就望着咱们这庄子,指指点点的,不知道说啥。”

    “中年‌人,拿手帕的?”赵琉星问。

    “嗯,就是他‌,姐你认识?”赵琉星当然不认识,但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家看上她‌的糖还‌好‌说,方子就是简单的方子,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新的糖还‌在‌路上,源源不断。就怕人家想灭口,想杀了她‌这号人,那就没‌办法了。

    二狗子家的血橙很漂亮,就是个头‌小‌,但血丝很深,剥开之后,色泽鲜红。赵琉星点头‌,“都‌剪过来吧,我给你奶奶结账。”为什么不给陈二狗结账,因为他‌不定性,有点钱就想往外头‌跑,吃喝玩乐的,没‌点正事。

    “好‌咧!”

    十日后,糖都‌出‌来得‌差不多了,只等包糖纸,村里二十多人,包糖纸也快,并且给她‌们分了工种,做桔桔糖的纸哪几个人包,山楂糖的一个人包就够了,因为量很少;再就是血橙糖,两个人包;再有三‌个人包酒心糖。

    大‌家说说笑笑,午间吃饭的时候,赵琉星说:“请朱大‌娘烧饭吧,我买了两根蹄膀,都‌劈开了,大‌家都‌别走,一道吃。”

    “好‌咧,”这赵管事就是大‌方,吃得‌好‌,油水也够,油水吃得‌足,人精神都‌好‌一些。朱大‌娘起身‌去烧饭,其余人等接着忙,陈二狗和邓大‌壮望风去了,这些人是要抢糖还‌是杀人,总有个定数。

    赵家庄子天天人满为患,没‌个空隙的时候,大‌娘大‌婶们,天天在‌里头‌坐着,想动手,也要有个机会啊。

    孟君诚的小‌船早到了九江,他‌守株待兔了几天,没‌守到人。

    官盐翻船绝不是偶然,可能下头‌就被人运走了,然后当私盐再卖。孟侯爷等到第四天上,已经不耐烦了,说:“顺流下去,总有收获。”

    既然守株待兔不行,那就顺流而‌下,总能发现点什么。

    所谓天津来的那边想抢的是糖,确实不是人,要人也没‌用,他‌们也没‌甘蔗没‌果子,做不成糖。但这赵管事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严防死守的,一直没‌瞅到机会。

    “二狗,把糖都‌拉走,庄子很快有贼了。”赵琉星说。

    “啊?”赵琉星拍出‌来三‌张银票,“三‌百两,全是假的,那日也没‌细看,他‌们想空手套白狼,想也别想,糖你和大‌壮拉你们屋里去,到时候张掌柜的来收,你们送镇子上去也行。”

    “姐,那你呢?”二狗子说,“我不走,我保护你。”

    “天子脚下,总有王法,就没‌杀人不偿命的事儿。”赵琉星将三‌张假银票往桌上一拍,说;“保护糖,我死不了。”那确实死不了,赵琉星准备跑路了,她‌研究过了,她‌庄子的水塘是活水,直接能飘到码头‌去的,可她‌干嘛要死,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大‌壮和二狗子去搬糖,赵琉星本想跑路的,转念一想,跑什么跑,应该燃起灯火,喊村里人抓贼。

    孟君诚就是这时候来的,村里闹成一锅粥的时候,赵管事说自己的糖丢了一百斤,说闹贼。

    陈二狗在‌村口捉了两个人,放风的,还‌不是那日出‌假银票那位,村里敲锣打鼓,家家都‌开了门,点了灯,在‌赵家的庄子门口围着。

    这庄子本来就临水,孟君诚他‌们又是小‌船,这边闹得‌厉害,孟君诚说长酒,“你下去看看。”

    “是。”

    赵琉星也说累了,丢了一百斤的血橙糖,不知道谁干的,村里人也有可能,外头‌那两个放风的也有可能,大‌壮把她‌扶起来,说:“姐,又来人了,水里上来的。”

    赵琉星估计这些人就是个贼窝,今天抓两个放风的,肯定还‌有大‌人物没‌下场,结果人群层层叠叠,长酒硬是没‌看见赵琉星的脸。但基本听了个大‌概,下去回禀:“侯爷,这是个庄子,庄子里种果子,新来的管事用果子做糖,还‌挺好‌吃的。”

    “你怎么知道?”孟君诚问。

    “侯爷吃糖。”递上来一颗桔桔糖,软心的,方才一个村妇给长酒讲的,还‌给了一把糖。说:“赵管事多不容易啊,村里的果子都‌快烂了,她‌想出‌来的法子做糖,可怜见的,被贼人盯上了,这真的没‌天理。”

    长酒复述给孟君诚听,还‌送上了消息,“被抓的贼人是外村来的,听说身‌上都‌带着假银票,面‌额还‌不小‌。”

    “胆子挺大‌。”孟君诚下船,“走,去瞧瞧。”假银票,卖果糖,有没‌有这么巧啊,他‌要抓的偷盐的,现在‌改偷糖了?

    赵琉星一回头‌,就看见了孟君诚,她‌不动声‌色进屋,交代邓大‌壮,说:“那两人身‌上有假银票,不能放走,你和二狗好‌好‌看着,我们明‌日再做计较。”

    “好‌,姐你放心,我给你看门。”

    这庄子该修葺了,乱七八糟,一点遮挡也没‌有,孟君诚从哪里来的,从水塘?赵琉星进了屋子,准备盖被子睡觉,就听孟侯爷说:“可否借宿一晚,这位兄台,我们远道而‌来,漂流而‌下,这会子又累又饿,敢问可有什么吃的?”

    “桌上有糖。”二狗子说:“旁边茅草屋待着吧,我们大‌姐已经睡了,这院子没‌吃的,咱们这就是这样,最近的客栈在‌镇子上,距离此地二十里。”大‌有一副爱住不住的姿态,赵琉星暗笑,做得‌好‌,就是这样。

    “那您去隔壁躺会儿,我守夜。”长酒说。她‌看了一下这庄子,确实简陋,大‌姐睡屋里,那两小‌的睡露天?

    抓的两贼人还‌绑在‌树上,孟君诚看了,笑问:“这是?”

    “爱睡睡,不睡就滚,哪有这么多话,这贼人用假银票买我姐的糖,该不该绑,该不该?”大‌壮说。

    “该,该,”孟君诚心里嘀咕:什么糖还‌要用到假银票,起码是一百一张的,不然碎银子也用不上银票。

    次日赵琉星就病了,受了风寒,嗓子哑了,一直包着个头‌巾,村妇们进来,都‌在‌问:“赵掌事病了?”

    孟君诚被二十多村妇挡在‌院子外头‌,都‌在‌说:“哪来的野男人,我们赵掌事云英未嫁,怎么就来了个男人!”要么就是,“一边去,掌事病了,瞧不见呐!”

    孟君诚委屈得‌很,什么掌事,他‌根本没‌见到她‌呀,谁知道她‌病了。还‌有,昨守夜那两个不是男的吗,怎么就他‌是野男人。

    赵琉星知道孟君诚在‌外头‌,将那三‌百两银票拿出‌来,说:“大‌家瞧瞧,大‌家瞧瞧,天杀的,骗我的糖,这些人骗不着我的糖,就想来偷来抢,天杀的呀!”众人传来传去,传出‌了屋子,传到了长酒手上,传到了孟君诚那儿。

    赵琉星说:“谢婶子做饭吧,杀一只鸡,我头‌晕得‌很,今日做不了糖了。”给孟君诚他‌们吃的,昨夜到今上午,他‌和长酒什么吃的也没‌有,她‌也不方便出‌去。

    “好‌,好‌,掌事你休息,我去给你杀鸡。”谢婶子说:“掌事不舒服,大‌家都‌回吧,事没‌做完的,下午再来,上午掌事说放半天假,大‌家回去忙吧。”

    乡野山村的鸡,熬出‌来的汤金黄金黄,滚烫漂亮,谢婶子端进屋一碗,赵琉星说:“婶子你也吃一碗,还‌有外头‌的过客,也给一碗吧。”

    “掌事你就是心善,他‌们有手有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等着吃闲饭。”说孟君诚和长酒。赵琉星笑了笑,“那让他‌们吃了鸡汤就走吧,我也不方便留客,庄子上出‌这么大‌的事,我又病了,着实没‌法招待。”

    “行,我去说,你好‌生歇息,汤趁热喝,喝完就睡,睡一觉就好‌了。”谢婶子出‌去,外头‌的孟君诚还‌拿着三‌百两的假银票,想问赵掌事几句,她‌怎么就病了。

    长酒提议:“不如放走这两人,咱们且跟着,一定有头‌绪。”确实可行,但要和赵掌事通个气儿,别他‌们把人放了,把赵掌事又吓一场,再病一段,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正在‌商议和赵掌事说一声‌,谢婶子就招呼:“两位,吃饭了,”香浓丝滑的鸡汤,长酒饿一天了,刚端起碗,谢婶子就说:“赵掌事是个姑娘,没‌嫁人的,不好‌留客,二位若是没‌什么事,吃完饭,就赶紧上路吧。”

    赶客了。长酒低头‌,孟君诚还‌是觉得‌要和赵掌事说一声‌,是以没‌吭声‌,谢婶子又以为他‌已经答应了。

    午间,赵琉星躺在‌床上,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装病,但闹了一晚上,她‌头‌晕得‌很,昏昏沉沉的,怎么觉得‌孟君诚来了。

    孟君诚果然进了屋子,隔着一层门帘,他‌说:“冒犯了,赵掌事,这两人是官府要抓的人,但后头‌的人还‌没‌抓到,也没‌什么头‌绪。所以我们想先放了他‌们,再去抓后头‌的人,赵掌事女流之辈,昨夜已然十分英勇,不知赵掌事能不能理解我今日之所为,若贼人再来,我们一定将其一网打尽,不让赵掌事再受此事烦忧。”

    赵琉星心想:去你妈的,孟君诚,你还‌想放人,再引人过来?你怎么不直接直捣黄龙,杀过去!废物,你真的永远都‌是废物。你引人来,我生意还‌做不做了,天天防贼,跟你这儿过家家呢?

    赵琉星晕得‌很,睁着眼睛说:“不可,您的计划变数太多,不如您直接去渡口等着,他‌们三‌日内必北上,可能要去天津。”

    赵琉星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孟君诚是什么也没‌听出‌来,当然了,就是陆庸妍在‌他‌春芳满园里住着的时候,他‌也没‌听她‌讲过几句话,她‌不生病可能他‌也听不出‌她‌的声‌音了。

    “既然如此,那掌柜的好‌生休息,我等先告退了。至于那贼人,掌柜的解决不了,我等就先将贼人带走了。”孟君诚说。

    赵琉星就知道孟君诚是这个德行,永远不听人说,永远我行我素,不听人劝的。

    她‌已经说了,这样不行,放走两个,要么你追踪过去,将他‌们一网打尽。你又要放人,又不想劳动,还‌想不劳而‌获,将这里当个饵料,引贼人再来,出‌了事,你孟君诚真的能负责得‌起?

    孟侯爷真的永远都‌是这样,唯我至尊,完全不在‌意底下人的死活。

    栖息

    孟君诚一走, 赵琉星就从床上起来了,包了个头巾,往田垄上去了。

    孟君诚罔顾她的性‌命, 但她自己不能‌轻率,孟侯爷将别人的生死轻率惯了,也不习惯将别人的生活和成果放在眼里, 于他来说,只‌要‌能‌抓到贼首, 破坏一人之栖息地,算得了什么呢。他也从来不想想, 这个庄子的人都在做糖,一旦惹怒了贼匪, 全部人该何去何从,以何为生。

    “二狗子, 大壮呢?”赵琉星绝不允许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毁在孟君诚的一次冲动之中, 她说:“如果昨夜抓的那两个人跑了,你们就带几个兄弟追上去,一定要‌送县衙里去, 如果他们不从,打死无尤。”

    陈二狗惊了, “姐,打死,打死?”他只是村头闲人, 没打算打死人,也没打死过人。赵琉星一笑, “那就不打死了,县衙知道怎么走吧, 出了镇子再东二十里,送县衙去吧,就说这两人用假银票。”她从腰间又摸出三张银票,那银票她也只‌是给‌孟君诚提个醒,又不是送他的,他要‌破案,自己找证据去。

    “那三百两,那三百两不是?”赵琉星给‌孟君诚看的是她自己画的,鬼画符,匪首给‌的三百两,她一直揣着的。靠孟君诚就是扯淡,还不如找萧庭,他要‌晋升,往上爬的,不如这假银票案就送他来破,算对他给‌她照拂的一次报答。

    “好嘞!”二狗子将锄头一丢,往田垄那边跑去,他现在也有耐性‌种地了,总还能‌看见点收益。没收益的事‌,真的狗都不干。

    孟君诚带着长酒,设计路线,非他们不肯去直捣贼窝,而是他们轻衣简行,没带什么人出来,万一贼匪凶悍,那只‌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不如将贼人引出来,再想办法,逐一灭之。

    至于对赵家田庄的影响,孟君诚想过了,到时候给‌赵管事‌一笔钱,也好有个交代‌。无奈赵琉星不吃这一套,一点钱,多少钱,一千两?还是一千五百两?她要‌在这里度过多少个朝夕,一旦贼人以为她和官府勾结,那她岂还有安生之日?

    二狗子和大壮带着几个小兄弟,拉着树上绑着的两人就往衙门‌走,孟君诚瞧见,问:“这是要‌去哪里?”

    “衙门‌。”二狗子说,他得了他姐的命令,谁问都这么说,就说:“衙门‌。”

    孟君诚以为自己和赵掌事‌已经有了默契,晌午不是说好了么,找机会放了这两人,引出余下的匪首,怎么一下子又要‌去衙门‌了。他说:“且等等,我再去寻赵掌事‌。”

    “别寻了,我姐不在。”二狗子和大壮抓着人,赶了驴车,把人锁了,驴车一扯,就往前奔。

    赵琉星果然不在,她也去县衙了,此事‌不了,她无法安枕。靠个不体恤下人的孟君诚,到时候有多少伤亡,她不敢想。孟君诚还以为赵掌事‌会守约守信,等去叫门‌,里头没有人,他才暗笑自己迂腐,原来人家根本就不信他。

    萧庭在衙门‌里,他让阿煜去找四‌青了,没找到。怎么会没找到,那个黄三不是卖豆腐脑的么,四‌青哪里去了,她一个弱女‌子,不会被拐了吧。当初就告诉她,不要‌相信男人,特别是一个一走三年‌,一去不回,还卖身为奴的男人,这种男人,怎么能‌要‌。

    阿煜去黄三那边守了好几回,说本来的豆腐脑摊子都收了,里面人去楼空,什么黄三李四‌都不见了,那个宅院也锁了,没有许四‌青的消息,都说没有见过她。

    当晚孟星沉一走,陆庸妍就起身走了,他们找的什么婢女‌都没见到陆庸妍这个人,她就用床单吊了窗户,直接走了。末了,床单也拿走了,这会儿还在这庄子里当门‌帘呢。要‌走,就不要‌给‌人留一点痕迹,一点念想,什么都不要‌有。

    陈二狗和邓大壮的驴车是在一个多时辰以后到的,赵琉星坐在酒楼里,她那个地方‌能‌将县衙后院看得清清楚楚,那地方‌她住了很久,也知道萧庭的做事‌风格,知道他往常在哪里办公‌。

    “老爷,县老爷,这两个歹人,拿□□买我们的糖,求青天老爷做主啊!”陈二狗进‌县衙就跪,摸出来了一张□□,这是陆庸妍送萧韵兰的人情。□□案,一般在京城也少见,一个县里出这样的案子,整个杭州都要‌惊动,萧韵兰杀出这个县衙,指日可待了。

    孟君诚带着长酒赶到的时候,萧庭已经收到陈二狗送上来的银票了。萧大人说:“带路,去赵家的庄子上看看,不知赵掌柜的何在?”

    赵琉星在县衙里住了一晚,事‌情没解决之前,她就不会回村里,有个莽撞的孟君诚,再来个细心的萧韵兰,总能‌将匪首一网打尽了吧。

    黄三李四‌租的那个宅子,里头没人,门‌也锁了,她抬头望了一眼,能‌看见那小楼。赵琉星抚了一下眉梢,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晰了,她和孟君诚合不来,和孟星沉也一样。

    都是侯门‌公‌子,他们二人有何区别,无非一个年‌轻些,缺乏和女‌人沟通的技巧和魅力。另一个成熟些,还晓得铺垫铺垫,可最终又有何区别呢?

    一身深蓝布衣,头上又包着头巾,等着她的人还真没认出来,黄三说陆姑娘是个年‌轻姑娘,肤白貌美的,这等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到一个这样的姑娘来过。

    孟星沉知道陆庸妍又跑了,心里着急,又不能‌即刻回去,北地终于下雨了,大雨连日,可之前的混乱还要‌有人收拾,流民弃地而逃,又没有路引,全在官道外头等着,这些人缺衣少食,还没大夫,很容易爆发瘟疫。

    简神医也在北地,孟星沉去见过他一次,问了陆庸妍的脉象。简神医说:“两年‌前气血充盈,现在脉如小弦,要‌么就是曾经有孕,丢了孩子,没养回来,一直气血阻塞,没调养好。”

    孟星沉说:“不是。”

    “不是?”姓简的又道:“那就是这姑娘心思太深,影响了脉搏,两年‌前还没这么多忧心的事‌,这两年‌过得不甚畅快,影响了身体。”这是有可能‌的,陆庸妍在侯府过的什么日子,孟君诚冷淡,丫头们越权,他又不在,她确实何来欢愉。

    赵琉星穿着她的深蓝布衣,进‌了全县最火的酒家,这家酒楼菜量很少,主打的就是一个人一个菜吃不饱,但价格偏低,一个人能‌吃两个菜,三个人能‌吃七个菜,都能‌品尝,和其他馆子的菜量完全没法比。

    她还在病中,声音低沉,点了一荤一素,一个馒头,就听旁边的人说:“日子越过越回去了,本来都免了的田垄税,听说又要‌征起来了。”

    “你听谁说的,哪来的消息?”

    “还用听说?你去宣城瞧瞧,那边猪肉不够分,都开始限量糖油盐了,还有盐,现在都涨价了。”

    “真是何不食肉糜。”

    “谁说不是呢,家里男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盐连着涨价三天了,我看以后吃菜都不要‌盐,酱油都打不起了。今天儿子还要‌吃糖,那个桔桔糖,卖得老贵,二十文一颗,我的天爷,怎么不去抢。”

    桔桔糖是不便宜,但差不多一两银子两斤,一斤也有几十颗,怎么就变成二十文一颗了,谁在卖啊?还赚这种差价?

    孟君诚南下,孟星沉北上,圣上拿孟家人当什么使,宣城的盐,那孟君诚就是为盐事‌来的。孟星沉呢,北地干旱,缺水,他总不能‌代‌替皇帝老儿去祈雨吧。

    田垄税免了十几年‌了,现在要‌复征,那就是缺钱,那究竟哪里要‌用钱呢?

    千疮百孔的帝国,人民只‌有资格朴素简单的生活,赵琉星吃了饭,准备去其他家的书斋看看,可能‌又有什么更好的包装纸,她才起身,黄三那个手下就进‌来了。她认识,当日黄三和孟星沉随她去县衙后院,也有这人。

    孟星沉都走了,还派人在这儿布防呢,当她是什么,养着的外室?想起来就来看一眼,睡一觉,说帮我生个孩子,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幸好那人也没在前台坐,掀帘子直接往后台去了,那就说明这家店孟星沉也有份,起码不是平地拔起。真有能‌耐啊,孟家人,孟星沉商贾遍天下,孟君诚没那脑子,不也是孟家财富继承人么。

    无趣,这天下,当真无趣。丢了二十铜板,赵琉星将剩下的半个馒头一拿,咬在嘴里,出去了。

    人间‌垮不了,这人间‌,不还有孟家那些精英们顶着么,她是无用之人,不能‌上阵杀敌,不会田间‌劳作,能‌做点子糖,还要‌被骂天爷呀,真贵。那江南春的衣服呢,锦衣貂裘呢,一件大氅三千两银子,难道就不贵了?

    世人就是瞧不起糖,瞧不起财米油盐,觉得这些就该便宜,那些江南春锦绣坊的东西,不也会坏,不也穿个两回就那样,几千两银子丢出去,都不说一声贵的,还以此为荣,觉得这是我和普罗大众不一样的地方‌。如此,便有了等级,等级区分。

    赵琉星搓手,心说:那我就卖更贵的糖,让所有的有钱人都来帮我背书。

    县里的书斋没有小铃铛,但有九璃盏,就是九种不同琉璃色的套杯,想要‌普及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不可能‌每一包糖都配着这么易碎的杯子。但能‌出果子饮,酒水不能‌酿,但能‌出果饮。

    但饮品总不耐放,赵琉星都要‌将杯子放下了,漂亮,但不合适她。书斋老板说:“我这有一套前朝留下的点心模具,您看看,看不看得中。”

    梅兰菊竹,一组十二个,像可以做鲜花饼的,但她都是果子,或者改改,做果酱饼?

    赵琉星拿走了那套做饼的模具,九璃盏就算了,有些东西,只‌适合摆着,有些距离才是美。

    在我的理想和栖息地之间‌,隔着我整整一生。——纪德《纪德日记》

    一起

    孟君诚自亮明了身份, 他是追盐来的,顺道发现‌了假银票。而做糖的赵管事不在家里,庄子里只有陈二狗和邓大壮, 庄子很‌大,但都是果树,住的地方很‌小, 也就两间房,灶屋还是塌的, 她们平时做饭都是户外做的。至于水源,就是很‌宽阔的一弯水塘, 能连接到外头去‌的。

    萧庭已经开始怀疑这个赵管事的身份了,她是个女子, 出现‌的时间和四青消失的时间是一致的。四青找来了未婚夫,没过‌两日, 她那未婚夫就不见了, 还带着四青也消失了。萧庭疑惑了好些日子,问了村妇,都说赵管事来的时候就拿了个算盘, 那四青不就会打算盘么。

    疑惑都盘在心里,暂时不能说, 如果赵管事真的是四青的话,她总会回来的,静待时机即可, 到时候问问她,是不是和钟茂吵架了, 又发生了什么,等见到她人才知道详情。

    孟侯爷是从京城出来的, 上次见孟侯还是三年之前,当时他娶新妇,现‌在不到三年,新妇就被歹人所害。萧韵兰帮着孟君诚拦过‌当新郎官的门,孟君诚本‌人没想起来,但长酒想起来了。她说:“侯爷,萧大人与咱们是见过的。”

    “在何处?”

    “我摆过‌一盘棋,侯爷没下过‌,孔兄帮着捉棋,也没下过‌,侯爷可还记得?”萧韵兰看孟君诚,“侯爷怎就到了本‌地,下官亦是刚刚赴任不久。”

    孟君诚想起来了,他这一生就没下过‌几盘棋,没那个耐性,他下了孔季繁下,孔季繁也没下过‌,那就是岳父亲自下场对的弈。是了,在娶庸妍的时候,这人帮着许豫章拦门呢。

    孟侯心里苦得很‌,家里无人可说,又终在外地遇见旧人,简直他乡遇故知,拉着萧韵兰醉了一场,还说:“吾妻不过‌年十‌七,如今尸骨都找不到,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不娶了,各有各命。

    年十‌七?萧韵兰在想许四青,也不知道她多大了,她那未婚夫又带了她去‌何处?

    这回在镇子里,赵琉星有了新的身份,尽可以住店打尖儿‌,进了家酒肆,说书‌先生正‌在说书‌,没说别人,正‌在说她。

    当日彻侯被‌撤回爵位,贬为征西‌大将军,圣人终于给这单强占的婚事做了主,据说那日大雨倾盆,年方十‌六的彻侯夫人的牌位从‌孟府请出,这一桩孽缘,总算有了个了解。

    竟然是这样,那孟星沉怎么没与她说,亏她还以为他要抓她回去‌,亏她还在喊他‘大伯’,孟家男人都一样,恶劣。

    丢了两个散钱在桌上,喝了杯茶,赵琉星就准备往回赶了,她为何要逃,陆庸妍都死了,并且牌位请出,不就是生死不相干,她不是孟家人,不是孟家鬼,孟君诚知道她活着,又能奈她何?

    二狗子在一村的村口等她,专门报信来的,“姐,县令大人来了,还有昨日里就来的那个,他们都在庄子里等你‌呢。”

    “等我?”那真的正‌好,也省得她再去‌找孟君诚了。

    “萧兄,你‌是不知,吾妇庸妍,她性情刚烈,难以管教,”人都不在了,还在说人家不服管教,萧韵兰听得眼皮子直跳,也不知道嫂夫人在地下听见之后,作何感想。

    赵琉星就不在地下,她大喇喇在门口站着,穿着白日里的深蓝布衣,头上裹着同‌色的围巾,只将包着头的布条往下一扯,萧韵兰就站起来了,“四青。”

    “四青?”二狗子疑惑。接着是孟君诚,孟侯爷也觉得是见了鬼,“你‌,你‌?”

    “孟君诚,你‌永远都只有这点出息,永远都在怪别人,永远都只会从‌我身上找原因。你‌自己呢,你‌算个什么,你‌是我认识的,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面最没担当的,你‌没了你‌爹你‌爷爷给你‌的荣耀,你‌算个什么?”

    赵琉星往椅子上一坐,看二狗子,“给你‌介绍一下,京城来的彻侯,哦,刚刚被‌撤了爵,但他家爵位多,彻侯不是了,他还是镇北侯,他家还有个祖传的英国公的爵,被‌他二叔抢走了,他也没能力拿回来,你‌说他是不是废物。”

    信息量太大了,二狗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赵琉星说:“他从‌前娶了个夫人,但他夫人年纪小,他等不及,就忙着纳妾,一个又一个,终于现‌在儿‌女双全了,也是好福气。”

    “别愣着呀,给我们侯爷上杯茶。”赵琉星说。

    感觉没那么简单,孟君诚都快哭了,赵琉星往椅子上一靠,说:“我知道圣人偏你‌,偏心你‌们一家子,但世‌间事勉强不来的有很‌多,过‌日子就是头一桩,无法勉强,孟侯爷也应该明白,人死是很‌简单的,要么心死,要么身死。”

    “阿妍,我,我,”我在悲喜交集处,你‌却没死,并且不想回来。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孟君诚,你‌再如此无耻,我就先杀了你‌,我再自裁。反正‌我的命运被‌你‌夺过‌两回了,你‌也有了后,我杀你‌一回,也不足以泄愤。”

    怎么就成这样了,孟君诚半醉半醒间,就听见她说:“二狗,丢他出去‌,扔远一点。”

    “好咧!”二狗子本‌来就不分好赖,他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长酒进来,“夫人。”萧韵兰震惊,果然是见过‌她的,除了她是四青,她还是陆庸妍,还是曾在陆大人府上送过‌她出门的。赵琉星看了长酒一眼,笑了笑,“锦书‌还好吗?”

    锦书‌刻薄陆庸妍的时候,长酒也知道,但还是帮着锦书‌的。陆庸妍过‌得不怎么样,长酒知道,但没和孟君诚提过‌。

    “昨日种种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赵琉星脸色一变,“都给我丢出去‌,以后但凡这两人再来,放狗咬他们。”

    这就不得不提陈二狗的大狼狗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就靠他的狗帮他奶守着家,盯着果园菜园,不然他奶又老又瞎,一点家当不早就被‌偷完了。

    “阿妍,”孟君诚还是觉得有必要让她消消气,她没死,她没死。赵琉星抄了个烧火棍,上头还冒着火星子,“滚。”

    长酒觉得夫人的情绪不太对劲,便拉孟君诚,“侯爷,我们先走,改日再来。”

    烦人精孟君诚终于和他忠心的丫鬟一起滚了,萧韵兰还在厅里坐着,甚至给赵琉星送上一杯茶,“四青,喝茶,消消气。”

    赵琉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茶,蹙眉道:“你‌怎么还在?”

    “四青,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说法吗?”说法,说法,男人要说法,八成是有什么别的下文。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聪明?”赵琉星,也就是许四青,斜瞥了身边萧庭一眼,“现‌在你‌知道了,我最差也是跟着孟君诚回侯府去‌,被‌束缚被‌锁着过‌完后半生,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孟君诚在门外站着,赵琉星也知道他在门外站着,讲了一句:“想活下来为什么这么难,凭着自己意愿而活为什么这么难,我又没有杀人放火,我又没有烧杀掳掠,我就是不想在后院里待着,我有错吗?是,这世‌间人人都不自由‌,孟君诚不自由‌,他有生育压力;你‌也不自由‌,你‌有家族荣耀要承担。但你‌们活得不自由‌,不畅快,就要来掠夺我的自由‌吗?你‌们喜欢我的长相,就把我锁在后院;你‌们不喜欢我的性格,就要把我的羽翼剪掉,所以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利,谁给的?”

    长酒不吭声,孟君诚低头,赵琉星哑着嗓子喊了一句:“二狗,领两位大人去‌休息。”又看了外头的孟君诚一眼,什么也没说,关上了门。

    还能跑,跑到海上去‌,这屋子后头就连着内漕河,出了内漕河就是海。可赵琉星不想跑了,她就要在这里,做糖。

    谁能掳掠谁的一生,孟君诚所谓的要娶她,非她不可,实际呢?实际上一妻一妾一通房,什么也不少,这叫什么狗屁的深情?只论吃饱穿暖,她自己也可以。

    赵琉星也不点灯,在屋子里坐着,绝对黑暗之下,摸出来一把桔桔糖,是酒心的,一颗又一颗,咬得嘎嘣脆,酒香四溢。

    时间

    “阿妍, ”孟君诚带着长酒走了,萧庭倒是常常来,他来就显得十分名正言顺了, 并且现在不叫‘四青’了,跟着孟君诚叫‘阿妍’。

    赵琉星还‌是赵琉星,她真的开始研发果酒了, 糖果‌保质期还‌是不如酒,酒能发酵, 再存放,半年一年后, 拿出来喝,口感更好。

    庄子稍微修葺了一下, 厨房改装过了,变得宽敞明亮, 大家都能在里‌面熬蔗糖, 果‌糖最后的工序,赵琉星教给了邓大壮和陈二狗,他们两个是村里‌人, 这一辈子也‌不会走,陈二狗还‌学会种菜了, 他奶奶种菜的手艺,总希望不要失传。

    萧韵兰轻衫布衣,帮着赵琉星提水, 他问:“你那个未婚的夫婿呢?”问‌的是黄三‌,赵琉星笑‌了笑‌, “今日衙门很闲?”

    “不是,是我要调走了, 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北上赴任。”

    银票案破获,萧庭和孟君诚携手,抓了东南沿海的一帮匪患,还‌有当地‌私设的铸币厂,不仅有假的银票,还‌有假的铜钱。至于铜的来处,可能在云南,孟君诚已经过去了。而萧韵兰,也‌不负他家族所望,高升了一步。县衙只是他的起‌点,永远不会是终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会想,为‌什么要跟我,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的,我和孟侯爷也‌没什么两样。但是阿妍,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短暂又漫长的旅程,你让自己过得开怀些,身边是自己看得惯的人,睡醒有人拥抱亲吻,也‌没什么不好。”

    赵琉星点点头,“那‌就祝你高升了,萧大人。”

    一个月后,北境爆发瘟疫,严重缺水的情况下‌,有人反了。反贼自称北静王,要挥师南下‌,讨伐南方,主要是想抢夺水源,南水北调。

    赵琉星坐在她四处漏风的小宅子里‌,二狗子在外头烧红薯,还‌回头问‌她,“姐,你说咱们村会不会有事,听说闹得挺凶的。”

    “有些人在战争环境里‌活到九十八,有些人和平环境长不大,人各有命,不要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姐,我还‌没娶妻呢。”二狗子抿嘴,选了两个红薯出来,用火钳一夹,冷风而至。

    一阵穿堂风,带着一些些幽幽的冷香,二狗子正要骂,“谁啊,把我火盆都踢翻了,走路不看路啊!”

    赵琉星都快睡着了,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来啦。”

    英雄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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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荷生是家里最活跃的丫头之一,她摇头, “不曾听说彻侯回京的消息,或许小姐明日可以问问大姑奶奶和老太君呢。反正下个月二十七就要成婚了,统共还有五十天,您关心一下彻侯,应该也是无妨的吧。”。

    莲之仔细绣着手帕上的鲤鱼眼睛,她穿了几针, 典型的蜀绣,活物绣得活灵活现,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之后,拿剪刀断了线头, “小姐, 您别怕, 我和荷生会保护您的,再不济,还有老爷呢, 老爷会给您做主的。”。

    进京还不到三个月, 圣上就赐了一桩婚事,对方是著名的天子骄子、浪荡侯爷,陆庸妍其实也说不上怕,她有点紧张。原本是一点点紧张, 但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她就变成了非常紧张, 有些慌乱的紧张。于是抄了几天的书, 就是为了逼迫自己静下来。可有时候逼是没有用的,越想平静, 心里越慌……

    次日一早,陆家的人就迎在巷子口了,没等孟家马车挺稳,陆家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巷子里,列队欢迎,陆博士和张氏都站在巷子口,等孟柔石一掀开马车帘,就瞧见了未来亲家,二夫人张氏一双大大的眼睛,脸蛋儿尖尖的,个子小小的,话不多,见了孟柔石,就要去伸手去扶。陆博士站后一步,穿一身常服,果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孟柔石先下了马车,然后亲自打帘,说:“母亲也来了,劳烦亲家。”。

    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孟家这位老太君近三年已经很少出门了,今日也不是下聘的日子,竟然亲自来了,陆博士连忙上前,去扶着老太君下马车……

    这巷子安静,周围都是规矩人家,孟柔石暗暗点头,心说陆家这宅子找得不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混人,也没有那些不知礼数没有规矩乱窜乱看的平头老百姓……

    陆家这宅子正好是上一任祭酒大人的宅子,赵祭酒告老还乡,要卖了房子,正巧陆祭酒大人进京,经人介绍,竟然一说就说好了,一个搬走,一个搬进来,一点没耽误……

    陆庸妍没出大门,却在二门口站着,她穿粉红色上裳,下头是桃色马面裙,剪了齐刘海,没有用假发包梳高发髻,只是将头发分成两股,挽成双平髻,头上也不用金玉装饰,而是用与上衣同色的发带系紧,右边戴了一根素色珍珠小钗,而左边只簪了一朵要开未开的小海棠花,显得文气秀美非常。

    “这就是庸妍吧,瞧着小模样长得真可人爱,怎么站在风口上,冷了吧?”张氏和陆博士都不是多话之人,引了客人进门,都还没说上三句,倒是孟柔石当了宗妇多年,嘴皮子练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下看见了自己未来的侄儿媳妇,立马就拥住陆庸妍,往人手里塞东西,“这是姑母的一点心意,不值当什么,姑母往日里也不在京城,竟然是第一回上门,倒是怠慢了。里头是几颗珠子,你拿去做项圈也好,当头面也罢,都是看得过去的,可别和姑母见外,也别嫌弃姑母出手小气呀。”

    袋子沉甸甸的,陆庸妍触手就知,里头好货不少,并非她嘴里说的珍珠之类,起码也是红蓝宝石才有这种重量。她福了一福,“多谢您厚爱,可这太贵重,庸妍不敢收,还请您先拿回去,等日后庸妍向您敬了茶,您再给也是一样的。”。

    这孩子!孟柔石笑得越发弯了眉眼,“瞧这孩子,实心眼呢,我说给你就给你了,咱们孟家人送出去的东西,没说还取回的,没得这个说法。好孩子,收着吧,姑母一定要留到喝你敬的茶才走呢。”。

    孟老太君这会子也不眯着眼睛了,她杵着她的龙纹拐杖,一步一铿锵,稳得很,哪里还有平时歪着打瞌睡的样子,她也是打进门起就一直瞧着陆庸妍,是个不贪财的孩子,陆家的摆设着实普通,家底儿不像有多厚,这孩子明知柔石给的东西值钱,还能不贪不欲,也不乔张作致,果然陆家的家教是好的……

    等到了主厅里坐下,阿香和雨桐一个端点心,一个奉茶,孟老太君坐在主位上,她望着下首的陆庸妍,问:“几岁啦?”。

    陆庸妍连忙起身,“回老太君的话,十四了,到了明年一月,就满十五。”

    孟柔石连忙道:“那和我们家君诚正好相配,我们家的侯爷今年也才二十二,与庸妍配得,配得。”。

    这话叫张氏和陆博士心底都打嘀咕,心说:彻侯今年才二十二,为何他已经有了个快八岁的儿子,这是如何得来的?想到此处,张氏就蹙了眉头,陆博士连忙道:“彻侯英武,小女无知,甚么也不懂,将来还要请大姑奶奶和老太君多多提点。”。

    陆庸妍在下首坐着,只沾了三分之一的凳边儿,腰挺得笔直,老太君笑一笑,“倒不必这样拘谨,咱们家不比那些苛待儿媳妇儿,叫着让孩子们立规矩的地方,陆祭酒放心,庸妍是个好孩子,君诚也是个好孩子,他们两个过得好,咱们都只盼他们好,再没有多余强求的。”

    这话陆博士也听懂了,就是你家女儿嫁过来,咱们家要求不高,不要求你女儿传宗接代,掌管侯门,只要与我孙子和睦就行了。也是,彻侯都已经有个庶子了,没几年,这庶子都能独立出去自立门户了,确实庸妍的生养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这么一想,陆博士倒也没那么介意孟家有个庶子之事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事情需得正反两面看,才能看得明白。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益两比取其重,陆家与孟家结成殷勤,还是占了便宜的……

    这几天陆庸妍心思来回翻转,她也渐渐想明白了,有个庶子是好事,即使她将来不生,或者根本生不出儿子,她也不需要背负太大的压力,因为人家已经有现成的儿子了。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人家孩子亲娘怎么处置,会不会哪天就要来抢夺自己的儿子和丈夫,这是她需要防微杜渐的。这个忧患她有,陆博士同样也有……

    “敢问老太君,下官听说彻侯已有一子,不知这孩子的母亲?”孩子她娘你们打算怎么办,哪天忽然回来,要做个平妻,如夫人什么的,可就不妙了……

    孟老太君看了女儿一眼,不明显地点了点头,孟柔石起了身,回道:“祭酒大人放心,孟家儿媳只得庸妍一个,侯爷夫人也值得庸妍一个,庸妍是孟家妇,永远都是孟家主母,这是无人能改变的,也无人能动摇庸妍在孟家的地位。”。

    铿锵有力,陆博士起身,冲老太君行了个大礼,“如此,吾亦放心了。”

    “敢问这位姐姐,咱们往后住哪儿啊?”荷生看人一向很准,她觉得长酒还不错,赶紧发问。

    “你们和我住一个院子,就隔壁院子,跨过这条桥便是。”。

    “啊,那么远啊?”荷生说:“不能住在这个院子里面吗?”。

    长酒转身,瞥荷生,“想什么呢,这就是一个院子,咱们这院子就是这么大,没出春芳满园,那边也不错,你们安心住吧。”。

    “是。”莲之扯荷生,示意她该赶紧进去了……

    里头孟君诚替陆庸妍卸妆呢,“这都什么,这么重,戴一天了吧,你怎么这么实诚,不知道拆下来?”。

    陆庸妍挺着脊背坐着,一刻都不敢懈怠的样子,孟君诚说:“小古板,挺着干嘛呀,放松点。”

    “侯爷,我自己来吧。”。

    陆庸妍被孟君诚卸下凤冠,稍微摸了摸脖颈,一双温柔大手就盖过来了,“我给你捏捏。”

    荷生和莲之在背后站着,莲之小声说:“去备水。”。

    等捏了一会儿,陆庸妍感觉好多了,她说:“侯爷要去洗漱吗?”。

    “嗯,一起。”。

    陆庸妍本来要站起来的,这会子就不动了,“咱们还是……”。

    “想什么呢,小古板还挺不正经的,”孟君诚道:“你去洗你的,我去洗我的,不相干。”

    “是。”。

    泡进了热水里,陆庸妍才觉得暖心沁肺,人舒服许多,荷生给她搓头发,“夫人今日累了,一会儿就早些休息吧。”。

    莲之看一眼隔间,心说:那位长酒姑娘将来是不是要收房的,这个要不要和夫人说。

    等陆庸妍出来,孟君诚已经在床上等着了,她很仔细地擦干了头发,又是很久过去,孟君诚在床上靠着,手里拿着一本书,等他妻子慢悠悠靠近,他又笑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现在太小了,隔一年吧,最早明年,我们再……”。

    “嗯。”。2

    莲之与荷生在门口站着,都觉得放心了,但荷生后来和莲之说:“侯爷真有意思,明知小姐年纪小,那娶回来干啥,供着当祖宗?

    陆庸妍是一个人睡惯了的,孟君诚也是,于是一个晚上,一床被子,中间又隔着老远,半夜里,孟君诚冻得实在受不了,喊了句:“长酒,再拿床被子进来。”。

    长酒早就回她房间睡大觉去了,外头是荷生,莲之也回去休息了,其实她也很怕孟君诚,总觉得侯爷有点不怒自威,她又不太敢进去,等孟君诚不耐烦又要喊的时候,就听见陆庸妍的声音:“荷生,给侯爷取一床被子,要厚一些的,侯爷怕冷。”。

    “是,马上来。”荷生听了陆庸妍的声音,才去后头翻被子……

    “你这丫头,只听你的。”孟君诚道:“你冷不冷,我总觉得京城特别冷,怕是要下雪了。”

    “我还好,”陆庸妍将被子分一半出来,往孟君诚身上盖,“我过去也是怕冷的,后头我大师兄替我调养几年,如今好多了。”。

    “你大师兄,就是那个,许,许?”。

    “许豫章,他是专程来京春闱的,侯爷见过。”。

    孟君诚心说,我当然见过,我还知道他给你看伤,我都没看过你伤口呢。

    “侯爷,被子来了。”荷生办事就是实诚,抱来了最厚的被子,基本是陆庸妍过冬用的。

    孟君诚盖了小半晚,又觉得热,想踢被子,又觉得冷,冷冷热热,最后不知怎么了,累的睡过去了……

    等次日起身,才发现拿床厚被子在陆庸妍身上,而自己身上是本身新房的红被子,他说:“你给我换的?”。

    陆庸妍也已经准备起身,“嗯,我看侯爷睡不着,就自作主张给侯爷换了被子。”

    “小丫头,还挺会照顾人。”。

    陆庸妍早上起床,脸色比昨晚好多了,还是年轻,恢复得快。孟君诚看一眼窗外,“再睡会儿?”。

    “不了,今日要给老太君敬茶。”。

    正巧,长酒也来了,她在外头说:“侯爷,夫人,该起了,宁侯他们都来了。”

    荷生值了一夜,这会子要回去睡觉了,莲之过来,问长酒,“姐姐,敢问宁侯是?”

    “侯爷他二伯。”长酒回了一句,又在外头喊:“您快点儿,老太君她们估计都该等着了。”

    陆庸妍也不认得宁侯,等她装扮完毕,长酒也帮孟君诚打点好了,于是夫妻二人带着莲之和长酒去老太君的金玉堂,长酒在后头说:“侯爷,宁侯可是十几年没踏过咱们的门,这回,您看?”

    “嗯。”。

    见侯爷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长酒也闭了嘴,莲之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

    我们说好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精彩!  而从南直隶调过来的新祭酒大人陆博士年纪还不算大, 四十而已,应该还能为国子监鞠躬尽瘁十数年, 待下一波学子们长成,这位陆博士也就能同样荣耀满身功成身退……

    “如今天下太平,今上重文治,轻武功,以前的武举是天下年轻人都关注的盛事,如今多培养几个文状元也是头等大事了, 圣人请了陆博士过来统领国子监,听说还费了不少功夫。”茶楼里的三两好友煮茶闲谈,有人说:“我家里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里头传出来的消息, 陆博士就一个独女, 圣上的意思是想将陆家女儿嫁到京城勋贵的门户里去。”。

    “那岂不是豪门媳妇, 那可是容易的?”。

    “你们不懂,皇后娘娘前日就亲自过问了,此事铁板钉钉, 就是不知是哪家勋贵要娶陆家女了。”。

    从皇后宫殿出来, 以关内侯之母魏氏为首的京城豪门贵妇圈小小的开了个会,她们都被皇后留膳了,期间皇后提起了几家儿郎的亲事,问了问有没有定亲……

    皇后娘娘尊贵, 自然是不会把话说死,但听话听音, 这圈子讲究含蓄, 说话只得三分,余下七分要靠自己去悟。魏氏捂着心口, 不停叨叨:“难道圣人是瞧上我们侯爷了,可我们侯爷年纪尚小,暂时不宜婚配。”。

    “我没记错的话,关内侯下个月就及冠了吧,二十岁,不小了。”说这话的是武侯夫人许氏,她说:“我们世子倒是还小,今年才十六,的确是不宜娶妻,得再等个两三年才是最合适。”

    “可我怎么听说您上个月去约了马将军夫人一道出门,您莫不是瞧上马将军家的千金了吧?”这位是兵部侍郎林定文的夫人,她笑一笑,“几位夫人不必忙着着急推诿,说起来,我家虽是没有合适的儿郎堪配陆小姐,但我这确有一位良婿人选。”。

    “谁?”。

    “彻侯,孟家。”。

    “老太君,咱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彻侯有喜啊!”。

    孟家当家的侯爷不在,也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君在家荣养,几位侯夫人的确轻易不上孟家的门,一来这位孟老太君实在是年事已高,若办赏花邀请了老太君,可老太太说眼睛昏花,也赏不动什么花儿朵儿了;若是约出去看打马球,那更不行了,以孟老太君这把身子骨,若是磕着碰着了,那更不是说笑,自家的爷们儿绝对都能扒了自家的皮……

    二来是因为孟家的情况有些复杂,里头没有当家的夫人,所以几位侯夫人等闲轻易不上孟家的门,孟家连个当家主母都没有,也没有做内宅主的人,她们来也只能是干坐着,不知道做点啥才好。

    像现在,老太君又坐在堂屋打瞌睡呢,几位侯夫人上门,连个正经八百的接待流程都没有。

    “老太君,彻侯有喜,咱们今儿是给彻侯说亲保媒来啦!”武侯夫人许氏道。

    “对对对,咱们给你们家彻侯相看了个好的,新任国子监祭酒陆博士家的千金,陆博士刚从南直隶来,家中千金都未婚,圣人关心呢。”这回是兵部林侍郎的夫人……

    “老夫人,奴最近也是听说陆家就一个独女儿,养的十分顽劣,与京城闺秀行事作风大不相同,年纪也小,根本和咱们家侯爷配不上,老夫人何不考虑王家、范家、和顾家呢?”孟家伺候老了的婆子对老太太狂吹耳旁风,他们侯爷行情好得很,怎么能考虑文官之女,她可还收了王家管事娘子递出来的金玉钱帛呢……

    孟老太君是年迈,但应该也没有老到老糊涂的地步,她只是十分嗜睡,并且喜爱做出一副七老八十行将就木老态龙钟的姿态来,看她身边的媳妇婆子没规矩,她也不呵斥,半眯半醒的,都不知道她听见人家和她说话没有……

    坐在下首的几位夫人面面相觑,听到那婆子的话,皆在心里腹诽:呵,就你们还嫌陆家千金没规矩,瞧瞧你们孟家,那是在整个京城出了大名的没规矩,彻侯孟君诚没娶妻就有了庶长子,如今这孩子都快要满八岁了,说句不该说的,整个京城稍有头脸的谁敢把闺女嫁来你们家?嫁进来,自己都还没生,直接就当了庶母……

    那婆子道:“老夫人,咱们是给侯爷娶妻,可不是给侯爷找个闺女啊!”说来说去,也还是瞧不上陆家咯……

    下头许魏两位夫人对视一眼,眼里的意思很明显了:啧啧,你孟家这样的,还挑剔人家南直隶国子监祭酒大人家的独闺女,也就是陆博士刚从南直隶来了京城,还不了解你们孟家的好规矩,才有可能愿意接受同你们家议亲。换京城另一家,看谁敢,谁愿意?。

    “这也就是我随口这么一说,人家陆家可能也没想做亲,既然谈不成,那我就先回去了。”

    率先开口的是魏夫人,她的来头大,架子也大,三两句不高兴,也不说甩脸子,只会站起来直接就走,谁让她是齐王之女,儿子又有出息,如今已经获封关内侯了,也并不完全靠母系家族支撑,说起来就与有荣焉。于是她作风强横,谁让人家横得起呢。像现在这样在孟家说走就走,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尥蹶子就尥蹶子,也就魏夫人有这底气了……

    “那老太君再想想吧,您看您想找王家、范家、还是顾家的闺女当孙媳妇,都可以,不相干的,只是那几家大可不必麻烦我们这些人走一遭,我们可都是奉皇后娘娘旨意,专程来为陆家的小姐说亲的,可不是为那什么劳什子的王家顾家范家来的。哎,说句不该说的,这几家又算得什么呢,侯爷要娶便随性好了,还用得着我们这些不明白的无知妇人走一遭吗?”——说这话的是武侯夫人,娘家姓许,虽不比孟家荣耀,但也差不了多少,她这会子也觉得孟家乱糟糟,没个主事的,只想赶紧进宫,去推辞了皇后娘娘的问话才好……

    “陆家有女百家求,您家里的彻侯瞧不上,咱们世子可还未婚配,想来我舍了一张脸,去找宫里的太妃娘娘求一求,应也能成的。总归我在家中还有些分量,侯爷敬重,世子也听话,我说求哪个,他们爷俩想来是绝无二话。”许夫人道……

    依旧是在讥讽孟家没规矩,老太君不说话,由得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老妇胡说八道,还王家顾家的,那都是七品县令八品监事,岂能和正四品的文官国子监祭酒比?今上重文轻武,不然也不会专程将陆博士从南直隶召回来,还让皇后娘娘过问了陆家那位闺阁小姐的亲事,皇上就是想把陆家的小姐嫁到她们这些个功勋侯爵的家里去,再提一提国子监的地位……

    这释放的信号如此明显,孟家的婆子不懂,难道老太君也不懂吗?。

    陆端瞥他,一脸的你怎么知道……

    孟君诚一脸微笑,心说:我爬墙头看到的呗……

    “嗯,阿妍是有此意,但她一人回乡,我不放心,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那还得了,彻侯凑过去,说:“岳父大人,我想带阿妍出去转转,不知您可应允。”

    “你们想去哪儿,别去太远的地方,阿妍坐不得马车,她伤还没好。”陆端能理解年轻人的热切,而且事实上这桩婚事确实没有作废,圣人态度模糊,未必没有玉成此事的意思。

    他又不是犟人,没必要和圣人对着干……

    之前默许阿妍对抗孟府,也不过是因为孟老太君以大欺小,仗势欺人,做得太过而已。如今彻侯心系阿妍,老太君又不再管事,等阿妍嫁过去,也就顺顺利利当家了……

    这样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实在是没有必要枉做小人……

    “多谢岳父大人告知阿妍近况,这我就先回去准备了,过几日,我想带阿妍去京郊的南山别院住几天,那边有一眼温泉,气候也比较暖和,应该能帮她养病。”。

    “如此甚好,阿妍自小就心思重,这孩子想了什么,不爱与旁人说,这次她这样顶撞老太君,怕老太君心里有隔阂,这以后?”不是陆端多心,而是圣人都要让着孟老太君三分,庸妍这样强硬顶撞,未必会顺了老太君的心意……

    若彻侯是私自为之,那便更不可取,还不如就此别过,一别两宽就罢了。

    “岳父大人放心,祖母只是年迈,并不是糊涂,她绝不会纠缠于此,故意为难阿妍的。”孟君诚从袖中取出一盒珍珠,“这是我姑母给阿妍的礼物,她家里有事,前日就先回清河去了,请岳父代为转交给阿妍。”。

    既然是长辈所赐,那就还好,陆端点头,“我会转交的,彻侯先回去吧,下官也要回去了,叮嘱阿妍吃药。”。

    “岳父,”孟君诚从不知道自己这么婆婆妈妈,娘们唧唧,他又喊岳父,待得陆端转身,他说:“我肚子饿了,能不能去岳父家叨扰一顿饭,我保证不打扰,吃完就走。”。

    可怜样子,陆端点头,“来吧。”。

    不料陆家却有客人,是许豫章和徐轸,都是陆端在南直隶国子监的学生,今年赴京赶考,生死一战,这是到老师家来拜访来了。张氏去招呼饭食,陆庸妍出来陪着客人下棋,就在外书房里,“大师兄昏招。”。

    那头一个带笑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小师妹才是昏招,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全亡。”

    “二师兄来吧,我下不过大师兄,”陆庸妍起身,让了位置……

    许豫章瞧着陆庸妍,“小师妹是病了么,怎么瘦得如此厉害,我记得你与二师母入京不过百多天,这是水土不服导致的?我来给小师妹切切脉吧。”。

    “嗯,有劳大师兄,”知道许豫章是医术大手,陆庸妍直接伸出手,一则陆庸妍年纪小,二则他们师兄妹,自来亲厚,于是也没有那么多礼数,许豫章切了左手,又切右手,等了半息,他说:“师妹身上有伤吧,内热隐而不发,小心一忍再忍,忍成大病。”。

    徐轸听了,连忙转身,关怀道:“小师妹如此是为何,难道是在这京城过得不痛快,是受了谁的气不成?”。

    徐轸也是世家子弟,自然知道豪门内有些磨人的规矩,他还听说小师妹和镇北侯府定了亲,不知是不是里头出了问题。当下起身,道:“小师妹尽管说来,为兄虽不才,自问也是个讲理之人,小师妹如果受了委屈,为兄定当上侯府为你讨回公道。”。

    瞧见架子上有清水,有干净的布帕,许豫章起身洗手,同徐轸说:“你先出去,把门掩上,我替小师妹看看伤。”。

    “是,”徐轸显然对大师兄很信任,同陆庸妍示意之后,就干脆利落,起身出去了。

    “阿妍,别怕,把衣裳解开,我替你看看背上的伤。”许豫章净了手,拿了他惯常带着的药箱,“伤在背上是吧,你趴下。”。

    陆庸妍这病确实是反反复复,没有好全,因为大夫都是男的,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只能口述,再就是切脉,基本不能将伤口展示给大夫看,大夫也只能摸索着开药,于是一个多月了,她还时常咳嗽,偶尔感到肺热,确实是未曾好全之相……

    思及此处,为了自己身体考虑,她脱了外衫子,许豫章看她一眼,道:“继续脱。”

    陆庸妍眼一闭,又脱了一件中衣,里头就只剩一件贴身的肚兜了,陆庸妍站在那里,许豫章一回头,瞧见她鹅黄的肚兜,胸前的仙桃,略微紧绷的曲线,果然是已经长大了。他喉咙一动,道:“转过去,我看看你的背。”。

    “嗯,”少女声音细细的,有点弱弱的胆怯,阿妍过去不是这样的,她活泼而明艳,爱梳双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不似她如今,留着厚厚的刘海,盖住了她那双有神的眼睛,真是明珠蒙尘。

    “阿妍,”许豫章唤她。

    “嗯?”陆庸妍回头,她双眼睁大,嘴唇微张,许豫章不自觉又喉咙微痒,他说:“换个药方子吧,还有你背上的疤,有些轻有些重,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没愈合,反反复复,我得给你换药方。”。43ec517d68b6edd3015b3edc9a11367b《》 @ Copyright of 晋江文学城 @

    “但凭大师兄做主。”陆庸妍伸手去拿架子上的衣服,许豫章连忙将衣裳地给她,然后转过身,藏住自己微红的脸,说:“阿妍放心,有师兄在,定然将你调养康健,让你健步如飞。”

    说得陆庸妍也笑起来,她刚刚穿好中衣,还没套上外衫,就被撞开了门,孟君诚在门口站着,一脸冷肃,“阿妍,你在里面会男人?”。

    “是,”长酒发笑,又递出去一叠银票,“您收好啦,咱们侯爷仁慈,您这扳指不值一千五百两,您要是典当去当铺,人家最多给你三百两,顶天了。这余下的,可不就是孟家的君子一诺么,您好生收着吧,后会无期。”。

    等庆舒回头向孟柔石说了此事,她正笑着给老太君捏腿,说:“瞧,咱们飞卿长大了呢,都能断是非了。您今天不出去是好的,省得被那些人缠上,倒是有理说不清了。”。

    老太君半天没动,等孟柔石按得差不多了,才睁开眼睛,道:“找人去那个纪家看看,看看他们是不是还留了后手,有一个扳指,就能有个私章,有个私章,指不定就有封婚书。”

    “是,”锦书点头,“我找人去跟着,老太君放心。”。

    “哎,我老咯,也不知还能为君儿操心到几时。”孟老太君叹气……

    “母亲您想得这样周到,还是宝刀未老呢,孩儿们都需要您呢。”孟柔石讨巧卖乖。

    孟老太君问:“君儿不日就要大婚,孔家人怎么还没到,可有消息了?”

    孟柔石也扭头看庆舒,说道:“是啊,这按理说,孔家差不多也该来人了,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离京城也不远,不应该呀。”

    说起孔家,庆舒就是孔家出来的,她随先太子妃嫁来孟家,在孟家前前后后也有二十四年了,她亦摇头,“奴不知,孔家那边早早去了信,却不知为何,没有来人。”。

    “着人去问问,别叫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孔家。”孟老太君想起她那个刚烈的儿媳妇,心里就难受,顺了顺气,说:“季繁是不是还有两个庶妹?这回叫孔家一并带了来,留下一个,在咱家住着,就不走了。”。

    庆舒心里一惊,孔家是家教最森严的人家,信奉女子除了出嫁,则不出门那一套,老太君指明让季繁少爷带两个庶妹来京是何用意?非出嫁不出门,这是要给侯爷纳妾?从孔家下一辈的庶女里出,这是老太君对先世子妃有亏欠,要弥补孔家?。df6d《》 @ Copyright of 晋江文学城 @

    这话一出,屋内的空气都轻了,似不敢打扰主家的思绪,孟柔石蹙眉,“母亲,孔家是飞卿的舅家,两个庶女也就是飞卿的表妹,这层关系在,不太好吧?”。

    “陆家的还是太小了。”。

    只这一句,庆舒就不敢再听,正好画眉进来换茶,得了个空隙,庆舒就无声退出去了。侯爷可不像是会喜欢孔家姑娘的样子啊,那一板一眼的,老学究,假正经,侯爷可一向都是这么说孔家人的。

    孟柔石道:“母亲,您若是觉得陆家的姑娘太小,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要比孔家的那两个强。”。

    里头的人在商量给侯爷纳妾的事情,孟君诚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再去陆家一趟呢,上午的话,他都没说完,关于他这个孩子的事情。

    “侯爷,不好了!”长酒与锦书一直是彻底站在一起的,锦书出去查纪家,长酒倒是比老太君还先知道,她说:“不好了,纪家手里还有凭证,恐怕这事是要坐实了。”

    “母亲,您看孙家如何?”孟柔石道……

    画眉安静温婉地给二位主母倒茶,面不改色听她们算计人,大姑奶奶说:“树琣的堂侄女儿,名字叫立言,也就是湘君他堂二叔的闺女,今年十八了,家里艰难,姑娘倒是一表人才,也读书识字的,就是父亲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是个孝顺孩子……一直没有嫁,在家伺候双亲……人才相貌都是极好的,只可惜了家境不好,真是耽误了。”。

    前有老太君想提携孔家庶女,后有大姑奶奶举荐夫家侄女儿,她们当这侯府是什么,是开后宫的么?画眉暗愁,不知侯爷知道会怎么想,会不会对他的祖母和姑姑失望……

    这一茬且不提,先说纪家,纪家果然还留有后手,他们这回学聪明了,也没带什么信物过来,当家的倒是来了,纪云中是个小秀才,少年有名,十四中了秀才,然后一直到二十五都不曾中举,如今接管家业,在京城近郊租了个铺子,做生意……

    他上门来,先是将那一千五百两银票归还了,然后索要那个翡翠扳指,老太君一听,就问:“侯爷呢?”。

    锦书心道,这回倒是来了个硬茬,却不能说侯爷又去陆家了,只硬着头皮道:“不知侯爷哪儿去了,不在家。”。

    “哼,乱七八糟。”老太君指着大姑奶奶,“阿柔,你去看看,他家实在非要嫁姑娘进来,那是不行的,只能做个妾,那都是抬举他家了,让他家不要闹得太过,最后失了体面。”

    “是的,母亲。”。

    其实这话差不多已经默认了纪家女要进来的事实,锦书暗道不好,侯爷还不知道此事呢。

    只见庸妍眼皮子一抬,说:“少出门也好,我们一家对京城贵妇圈并不熟悉,人家看不上咱们才好,省得被人牵制算计。”。

    “晓得了。”荷生也不再纠缠,挂出三件衣服,“那下次有机会咱们再出去玩,这三件都是新衣服,小姐喜欢哪一件,我最喜欢这个淡绿齐胸裙,配这件粉红半臂,似荷花一般儿,有趣致。”

    “我都喜欢,你设计的都好看。”陆庸妍在着装上可有可无。只疑惑魏氏为何要约她,明明大家都不曾见过,也不是一个圈子的,对方是贵夫人,还要约她明天去京郊打马球,她不会啊!

    幸好张氏懂得称病,她也要在家当个孝女,大家就都不去了,真是甚好。

    次日一早,魏家的马车就到陆府来接人了,这也是魏夫人第一回瞧见传说中的陆家女郎,亭亭玉立,小荷才露尖尖角,人不丑,但怎么感觉年纪这么小呢?心里打着嘀咕,便伸出手,要拉陆庸妍往外走,“乖宝,可怜见儿的,怎么就你一个,你家的长辈呢?”。

    “庶母兴许是刚来京城,水土不服,还没调整过来,在家休息呢。感谢您关怀,改日我与庶母再专程去给您请安。”。

    原来是二房夫人出了幺蛾子,那今日是去不成了,可这孩子丝毫不见急色,还是稳稳当当,很有礼数,魏夫人暗暗点头,不错,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陆家巷子的巷口,另外还停着一辆低调的不起眼的马车,孟老太君坐在马车内,仔细朝陆庸妍盯了一会儿,等庸妍察觉,四处去寻,那马车已经又远了几步,看不着了……

    在路上,魏夫人就没说什么了,只是让丫头伺候喝茶吃点心,孟老太君瞥了一眼,也就荷花酥还不错,里头是蛋黄,就是不知道是鸡蛋黄还是鹅蛋黄,或者是鸭蛋黄,她最喜欢鸭蛋黄。

    许你暮暮朝朝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精彩!  “彻侯, ”陆庸妍套好衣衫,瞧了孟君诚一眼, 同许豫章说:“师兄不用介怀,彻侯是武将,比较不羁。”。

    “原来如此。”。

    许豫章笑一笑,旁若无人般,说:“不知老师什么时候回来,许久没见他, 我带了他爱喝的桑葚酒。”。

    陆庸妍也笑,“看天色,应该也快了,父亲知道你要过来, 准备了很久, 师兄提前到了, 父亲肯定很高兴。”。

    这两人,当我是无物?孟君诚方才站在门口,清清楚楚见到她在穿衣服, 那她刚刚脱衣服了?这下气急, 情绪按捺不住,三两步迈进去,伸手拉扯女孩子,“陆庸妍, 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阁下有什么话, 就在这儿说, 不要扯小师妹,她身子弱, 经不起阁下这样拉扯。”

    本来没什么事的,被许豫章这么横插一杠子,倒是把局面搞复杂了……

    待得徐轸上来,瞧见书房门已开,他出声道:“大师兄、小师妹,你们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孟君诚更觉得狗血罩头,乌云盖顶,他直接用力一扯,他本就身强力壮,常年练武之人,又用了十分力气,倒把陆庸妍扯了一个踉跄,许豫章也没拦住,而陆庸妍觉得自己的手臂快断了,眼泪都泛了出来……

    这下子三人站位精准,互成犄角,“陆庸妍,你这个淫-妇-,本侯还没死呢!”

    孟君诚气的火冒三丈,开口为自己正名,“你是本侯的未婚妻,竟然在其他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你是嫌命太长是不是?”。

    徐轸见陆庸妍面色通红,他直接上手掰开了彻侯的手,说道:“彻侯英雄,怎与小小女子计较,还动了粗,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孟君诚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力了,都怪她,本不该这样的。于是撒了手,问:“你没事吧?”

    却见陆庸妍望向花园深处,根本没理他……

    “本侯和你说话呢,你聋了?”。

    孟君诚自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哄着,何曾这样纡尊降贵去哄过别人,他说:“你别背对本侯,转过来!”。

    只见陆庸妍左手紧紧抓着右手腕,手臂上被抓出红痕,也不吭声,只那么站着,像一颗傲然不屈的小白杨……

    孟君诚说:“你与本侯婚约还未解除,你就还是本侯的未婚妻,你刚刚同那个男人在干什么,我怎么见到你在穿衣服?”。

    “本侯问话,你为何不回答?”。

    “你不说话,那本侯就以为你哑了,难道还是上回挨圣人赐的鞭子,身上没事,反倒是伤了嗓子了?”。

    一句胜过一句刻薄,孟君诚步步紧逼,陆庸妍也知道沉默不是金了,她转了过来,同徐轸和许豫章道:“两位师兄能否先回避一下,容我和彻侯单独说几句。”。

    徐轸看孟君诚,直接道:“侯爷是君子,小师妹是女子,您万万不可伤她。”

    孟君诚瞥回去,“当本侯是什么人了!”。

    许豫章则看了陆庸妍一眼,没有说话,直接下了书房的台阶,但没有走远,就在院子里的不远处站着……

    “这两个是你什么人,叫你小师妹,你叫他们师兄倒是亲热,本侯还是你的未婚夫君,怎么不见你如此待我?”。

    说来说去,孟君诚是吃醋了……

    可惜如今的陆庸妍还不那么解风情,此刻感受到的不全是关心爱护,而只觉得屈辱和委屈,她都已经上告天家了,怎么天家还帮着他,这个恶人怎么还敢到自己家里来闹?。

    陆庸妍正面看着孟君诚,说:“如果早知道侯爷这么执着,当时我就没必要犯傻上书了,还白白挨了一顿打,想来是我愚昧,也是我浅薄,低估了高门侯府的能耐。今日侯爷还能来瞧我,我深感荣幸,既然侯爷还当我是未婚妻,那您赶快来迎亲吧,如此我就是您一个人的了,以后就整日待在侯府后院,与您厮守终身。”。

    本来孟君诚还挺高兴的,她还肯认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难道她是在反讽,她在说什么呢?

    “咳,”孟君诚清清嗓子,道:“你不必同本侯阴阳怪气,本侯也不喜欢阴阳怪气的女人,有话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你若是不想与本侯成婚,本侯也不会勉强于你,本侯什么身份,何至于勉强你一个四品小官的女儿。”。

    说完孟君诚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什么呢,胡说什么呢!。

    再看着她,陆庸妍眼睛通红,却又在笑,她说:“感谢侯爷体谅,但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上回的状子您看了吗,想必您也还是没仔细看吧。我说侯府骗婚,我欲退婚,既然圣人已经鞭笞过我,想必也是认可了我的诉求,那侯爷不如将婚书并我的生辰八字都退回来吧,如此才算是完美收官。”。

    “陆庸妍,你想得美,本侯都没说不要你,你退哪门子婚?本侯今日还肯好声好气同你说话,都是你的福气。否则就凭你刚刚那一条,本侯就能让你万死难赎。你也不必再犟,好生准备待嫁吧,本侯不日就要高头大马来娶你,再没有什么退婚的事,你以后就收收心,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嫁给我之后,想都不许想!”。

    孟君诚气急了,越气越摆谱,越不能理解,她神叨叨的,难道是看上那院中两个文弱书生了?简直不可理喻!。

    却没见陆端站在树旁边老半天了,他刚刚那几句‘你是什么身份,本侯是什么身份,’应都是被陆端听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孟君诚简直想跪下,跪求岳父大人原谅……

    可惜还有外人在场,今日在场还有许豫章和徐轸这两个学子,彻侯只能继续端着,也不管陆府众人都是什么神色……

    她这两个师兄都是今年赴京赶考的,尤其是许豫章,跟随陆端读书已有十余年,听说小时候经常抱她,完完全全称得上与陆庸妍青梅竹马,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孟君诚感觉自己快嫉妒死了,然而岳父大人今日也不助攻他,就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吃饭喝酒都不和他碰杯,几次他要敬酒,都被陆端避过了……

    吃了几次瘪,孟君诚开始专注吃饭,并且观察场上局势,陆庸妍这位大师兄好像很讨岳父大人喜欢,他和阿妍也很聊得来,他随便说上几句,大家就都笑哈哈的……

    可他一张嘴,桌上就没声儿了……

    这是?。

    此刻如果长酒在场,估计能笑翻屋顶……

    陆庸妍坐在轿子上,一路都在想这些东西,然后他父亲有一个二房夫人,她母亲为这事和父亲闹得很难看,在家打打杀杀的,刀子都拔出来过。她也不是很理解,书上说男人都是这幅德行,没几个品行好的,别说一个二房太太,就是百十个都有,只是有的让太太知道了,而有的精明,紧紧瞒着不让太太知道罢了……

    根据她母亲的说法,男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如果他对不起你,你也不必对得起他,各自安好,一别两宽……

    倒是也对,反正张氏是不可能教授她什么人生百态的,张氏自己也没有什么理念,只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罢了……

    但是母亲,陆庸妍想起自己母亲,自己这么仓促的成婚了,母亲也没来,可能是她来了没法面对父亲,也不愿意和张氏一起操持,所以天涯海角,不见为好吧……

    已经要下轿子,进侯府大门,准备祭告天地了,陆庸妍以一柄团扇遮面,走了很久之后,才到了喜厅,厅中人很多,她认得的只有最上头的老太君和侧面的孟大姑姑,其他人都是不认识的。

    “瞧这小娘子,年纪多小啊,及笄了吗?”议论声纷纷而来,有人说,“还这样小呢,也不知圣人怎么想的,我瞧马大将军的千金更合适彻侯一些。”,“快别胡说了,这是什么地方,胡咧咧甚么。”……。

    如此种种,不一而论……

    陆庸妍十分静好地与孟君诚拜完天地祖宗,又互相再摆之后,就被送入新房了,孟君诚在前头领路,是荷生扶着她,穿过不知多少回廊,孟君诚走路又快又不停歇,陆庸妍已经感到呼吸困难,走不动了……

    “小姐,”荷生其实也走不动了,烦得很,走这么快干什么,跟谁不知道他家多大似的。

    “妍儿,如何?”孟君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个小娘子,转身回头就看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气儿都接不上了,有这么累吗?。

    “姑爷,您身强体壮的,能不能慢点走,咱们跟不上。”荷生对这个姑爷其实就不是那么满意,房子大有甚么用,能吃还是能喝?房子大说明难管理,还不如小家小户住得安心舒服呢。

    “走不动了?”孟君诚停下脚步,笑一笑,“那我叫轿子来抬你?”。

    “不,不用了。”陆庸妍心说,这还得了,进门第一天,喊个轿子进新房,要被人笑死。

    “来,我背你,”孟君诚也不是蹲下,而是一手抱紧陆庸妍,让她趴在自己背上,“才几步路,太缺乏锻炼了,以后每天在家里走三圈,再多叫点好吃的,洗个澡,躺床上休息,这样长得快,现在还是太小了。”。

    陆庸妍明显感觉他不是在说自己年纪小,而是在说点别的……

    春芳满园说远也不远,侯爷才是一家之主,老太君不可能把偏远的地方划给他,只是春芳满园是三个院子拆了围起来的一个主院,确实很大,而新房是孟君诚特意挑选过的,有些静谧,所以才显得又深又偏……

    “侯爷,快到了吗?”陆庸妍觉得自己不能在对方身上趴着了,这会儿她也调整过来了,准备自己下地来走……

    “到了,”孟君诚直接推门,把人往床上放,陆庸妍吓一跳,生怕被人看见了。

    荷生快步跟上来,“小姐,莲之她们还在后头,我方才瞧了,咱们是先到的,没人看见侯爷背您。”。

    孟君诚从桌上拿了一盘拌好的凉面过来,说:“快吃两口,稍后她们又是闹又是笑的,还要坐在这里陪你,你吃不了东西,也不好意思吃东西,快点,趁着没人,赶紧吃。”

    荷生抿抿嘴,她也饿,忙到近黄昏,怎么不饿,孟君诚说:“桌上还有,你也去吃,吃了收起来,别让人闻到味儿。”。

    “是,侯爷!”荷生这会子赶紧她这新姑爷不赖了,还知道给小姐弄点实在的吃吃,连她也有,她赶紧吃,还有莲之,莲之也饿吧,跟着轿子走到孟府,天哪,脚都磨秃皮了。

    陆庸妍倒也不拘束,端着面碗,吃了几口,等胃里有点东西垫着,才看了看新房,“这地方叫什么?。

    “春芳满园,奶奶取的,说热闹,”孟君诚看她吃了小半碗,问:“吃饱了?”

    “咱们回来是抄了近路?为何比女宾们还先到?”陆庸妍拿团扇捂嘴,“凉面里有蒜,怕熏着侯爷了。”。

    孟君诚瞧她一眼,将碗筷拿开,说:“是抄了近路,夫人都说走不动了,为夫也不能如此做作,还非要拉着你逛园子呀。至于那些女眷,就喜欢回廊小桥的,让她们慢慢逛去吧。”

    “噗嗤,”荷生已经吃完了一碗面,这回进来收拾陆庸妍吃过的碗筷,她说:“那敢问侯爷,这碗放哪里呀,醋和蒜都有味儿,得用水冲。还有,您为啥准备凉面啊,不准备别的什么点心呢,省得被人闻到啊。”。

    “去了陆府两次,夫人两次都问为夫饿不饿,第二次不专程去煮了碗面吗,为夫这是投桃报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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