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有些亮意,李思筠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李思筠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李思筠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李思筠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沈昭,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李思筠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沈昭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李思筠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李思筠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李思筠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李思筠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李思筠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
李思筠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李思筠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李思筠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李思筠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李思筠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沈昭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沈昭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李思筠给仰着头才能看清沈昭。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沈昭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李思筠。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沈昭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李思筠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沈昭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李思筠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李思筠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李思筠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李思筠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李思筠看了眼沈昭,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李思筠:“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李思筠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沈昭,沈昭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
李思筠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李思筠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李思筠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沈昭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李思筠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沈昭:“何事?”
李思筠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李思筠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李思筠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沈昭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李思筠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李思筠冒犯了沈昭,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沈昭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李思筠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李思筠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沈昭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李思筠,“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李思筠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沈昭抬眼望着李思筠,“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李思筠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李思筠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沈昭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李思筠叫了出来。
李思筠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沈昭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李思筠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沈昭,“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沈昭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李思筠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沈昭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沈昭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沈昭,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李思筠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李思筠,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沈昭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沈昭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
沈昭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沈昭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李思筠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沈昭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李思筠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沈昭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沈昭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李思筠,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李思筠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李思筠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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