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这个答案, 真是让宗燕客好一阵猝不及防。
她张了张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莫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别看她和太子殿下还能算是表亲,但她很清楚, 自圣神皇帝在朝堂上明确表示,武这个姓氏只是自她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再这么算了。
从皇帝陛下的这一辈往下算起, 才是武周的直系皇亲。她便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一批参与珠英学士考核的女官而已。
当然,她倒是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她只在意一件事。
当年她是不甘于看到, 武承嗣武三思这样的人和她的兄长都能参与到周国公嗣子的选拔之中,这才孤注一掷地选择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也确实得到了她做梦都没想到的前朝官职, 更是成为了当今天子的心腹官员之一。
那么现在,她更不能在这个已然起步的职务上犯下什么过错,让自己丢了这个位置。
此事涉及粮种推广和耕作教学, 绝不是能随便敷衍过去的。
起码,光是誊抄绘制这件事上, 三五十人就完全不够。
除非,还能让她有资格在胥吏之外再募招出一批人手来, 否则她不能贸然答应下这个差使。
到时候事情办出了错,才是对不住当年陛下的亲自选拔。
可武清月却并未顺着她的这个想法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同你说笑?你是陛下亲自选出的官员,我是在以太子的身份和你商议公事,绝无一点玩闹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走,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怎么说呢?那是一个……推进速度远比她想象之中更快的东西。
武清月说话间, 唇角的笑意更盛, 也让宗燕客愈发觉得,自己真是被这一出给弄糊涂了。
她疑惑归疑惑, 还是飞快地跟上了武清月的脚步,随同她一起朝着神都以东而去。
在那头,起先只是修建了东都尚药局,而后是因尚药局的出现而一并诞生的悲田坊。
但自打悲田坊中收容的长者也在此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这里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市集,以满足此地往来人群的需求。
而在天授元年的登基典礼之后,工部募招人手新建成的纸墨坊,也因往来交通便捷的缘故,被设置在了此地。
再加上已在这里林林总总盖起的房屋瓦舍,倒像是一座洛阳城郊的小城了。
分道流经这座“小城”的水路,又在随后将它给划分成了数片。
相比于洛阳皇城之下以高墙划分的里坊……
“此地两岸之间相互对望,看起来要比洛阳城中更有烟火气一些。”宗燕客随着武清月一并迈过了从尚药局往纸墨坊那头去的河桥,正见这拱桥之下有河船行过,忍不住出声点评道。
一艘船是往尚药局去的,在那上头装载着的,是不知从何处运送来的药材。
而另外的一艘船则是往纸墨坊去的,在上头装着的是一捆捆的竹子,开向了那沿河设立的库房。
这两相交错中,倒是很有一番往来繁盛的模样。
不过武清月想要让宗燕客看的,显然并不仅仅是这个。
竹木材料是经由河船,借托于水力送到库房之中,在这纸墨坊中办事的人,则是自陆上走入这座大院,走到自己的岗位上。
此时已是日中近午的时候,坊中办事的匠人早已就位,于是二人踏入院中时,已能在这院中闻到一阵纸墨香气。
但相比于在寻常书斋之中的气味,这里的气味要更为浓郁得多,尤其是那种略微泛着辛辣刺鼻气味的书墨味。
武清月侧过头来,就见宗燕客一边从善如流地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口罩,一边又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气味略有几分不解。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此地的气味和你平日里所用的有些不同?”
宗燕客点了点头:“正是,但既是朝廷专门下令募招了制墨匠人,有些特殊的配方似也不足为奇?”
武清月没有作答,不置可否地继续带着她往里走去,直到走进了一间位于纸墨坊深处的平房。
相比于外间经过的院落里,这间平房内里宽敞,其中的人手走动也能被称作一句秩序井然。
并没有陈设着晾晒的纸张,堆积着满地的木屑,又或者是被一个个巨大的陶缸铺满。
“来,站到这儿来看。”
宗燕客跟着武清月站到了高处,正能将这屋中的情况从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只见其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将一块板材搬运到架子上,而后固定住了它的四角。
自宗燕客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在这块板材之上,被人以阳文形式雕刻了什么东西,应当是图画与文字。
眼见那些正在操持此事的人各自小心谨慎,宗燕客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她随即就见,一人提着小桶和棕刷走了上来,给这块刻板刷水润湿,而另外一头则有人同样提着一个小桶走了过来。
小桶的颜色却有些不同。
“后头的那个桶里装的是松烟墨,但和寻常的松烟墨不同,里面加了亚麻仁油和油精,比之寻常的墨汁会更为粘稠也有光泽一些。”武清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早前我让工匠研究墨汁的时候随口说了个油墨,他们倒是出成果出得好生迅速。”
武清月说油墨,是因为后世而来的经验。
但事实上,这等更加便于用在拓印上的墨,也本就在研制发展之中了。
谁让自汉末以熹平石经作为经书载体后,碑拓愈加变成了一条传播诗文学问的门路。
而随着碑拓盛行,那个只需要改换一下思路就能应运而生的雕版印刷,也早已在萌芽当中。
武清月所要做的,不过是在阿娘以皇帝身份召集了工匠之后,直接给他们指明一条道路。
而这些齐聚于神都的工匠,既能在选拔中混出头来,成为领朝廷俸禄的匠人,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在武清月开口解释的同时,那负责刷墨的匠人已快速完成了他手中的工作。
先前两月的反复练习,让他已能做到以少量的蘸墨便刷匀在刻板之上。
宗燕客或许还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她只能看到,在做完这一步的时候,那工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应当是对这一次的刷墨相当满意。
随后接到指令的匠人,便一刻不停地将备在一旁的竹纸铺在了刻板之上。
竹纸上板,用于刮擦的器具将纸张在刻板背面推平的同时,原本被刷在板材之上的墨色,也便顺理成章地印在了纸张之上。
“……我知道了。”宗燕客忽然喃喃出声。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此地工匠随后的举动,也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前头的那页纸张被从板材上小心地揭下来的同时,刷墨、盖纸、推刮、揭下的动作又一次重复在了她的面前。
而那一张最先被从刻板上拿下来的纸,已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纸上墨迹未干,还需要经过一番晾晒,但上头的墨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刷水刷墨晕染开来,而是因为那松烟墨的胶化,无比清晰地印在了那张纸上。
宗燕客也很快反应过来,在这张纸上记录着的是什么内容。
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中,汇总了当时关于民生农事的种种内容,其中就包括了一段栽桑养蚕的说明,也正是在这页纸上所记载的东西。
宗燕客看过这本书,对它还有些印象。
但大概,此前没有任何一次阅读到这里的时候,会让她像是此刻一般,就连抓住那张纸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
图画与文字都没有缺漏的迹象。
不,不只是如此。
让这张纸身价百倍的,是那随后送来的一张又一张纸,在印制的内容上都和这一张别无二致。
它们还在以一种此前无法通过人力办到的速度,飞快地累积着印有图文的数量。
武清月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陛下还是前朝天后的时候,多次举办亲蚕礼。规劝百姓从事农桑,如今既为圣神皇帝,总不能再只按照皇后的礼节来做这件事,也该当换一种颁发诏令的形式。”
眼前的这种方式,和劝农使的职务结合在一起,就显然是一条新的门路。
宗燕客目光一动,本能答道:“但我想,要以这等方式颁发下去的,应该……并不仅仅是诏令而已?”
这是她凭借着过往的见闻,在第一时间便得出的结论。
诏令这种东西,其实不需要让通传各州的消息全部由朝廷发出,大可以一级级地往下传达。
正因为如此,朝廷根本就没有大批誊抄圣谕手稿的需要。
真正需要被以这种方式快速印制而成的,其实还是另外的东西。
“你想说的是什么?”武清月望着下头依然在有条不紊进行的拓印行动,温声发问。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书!其他的书。”
当她看着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齐民要术》时,她便难以遏制地去想,现在这个被选作典范的东西是《齐民要术》,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别的书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圣神皇帝在天下各州兴办官学,但那些被选入官学之中就读的人,却未必能够像那些世家富户一般轻易获取到书籍。
可如果,书籍不再需要一个个借阅手抄,而是能以这样的方式快速生产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将其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也总能让借阅抄录的时间被大大缩短。
将这等技术用在书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无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乱,一举牵扯到了诸多河东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庙火情,又将陇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只怕光是杀人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对于他们,也还有一番尊贵异常的评价。
也正是这些积蓄多年的名望,让他们在早年间,还有胆量说出圣神皇帝出身寒微这样的话来。
那便合该让他们在自己最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头痛击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获得任何书籍,经由这个雕刻印刷之法大量复制,将其运送到天下诸州,也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而已。
这将远比将其用在宣扬新一年的亲蚕礼要重要得多。
“只是……”宗燕客心情激荡地想到这里,又忽然紧绷起了面容,想到了这个举措背后潜在的危险。
她小声说道,“若真以这个方式,直接将那些被世家贵胄所垄断的书籍,全部增产刻印而后分发出去,将其变成各州官学中唾手可得的东西,怕是还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武清月笑了笑,鼓励一般地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宗燕客沉吟须臾,答道:“我的两个兄长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还称不上是惊世之才,我的父亲也只是在蜀地做个小官,但就算如此,他们在面对此前并无资材读书的黔首时,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态度。天下的读书人中,有这等想法的怕是并不少见,更遑论是首当其冲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说过,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届时中原腹地还少了您的兵马支持,若是横生变故,恐怕对大周来说并不是好事。”
这当然不是一句随意做出的揣测。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虽然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绝不比家中男儿逊色,却也知道有些脚步得迈出得更为稳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却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纸,将其递交给了一旁的匠人,在随后转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只有一片从容。
“你若这么想的话,就是将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将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干吏的作用看得太轻。”
宗燕客沉默在了当场。
武清月说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这一出时,是什么想法吗?”
宗燕客老实地摇头。
武清月解释道:“她说,这把利器全看要怎么用,才能让它只扎向敌人,而不是自己。就算伤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面。但连最是抉择不易的改朝换代,都已经经历过来了,又怎么还会惧怕于这个呢?”
“这个雕版印刷术会最先被用在三个地方。一个正是你看到的新式亲蚕礼,一个是推行宣州稻的劝农之事,还有一个,大约有些难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武清月,听她在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六月里原本要举办武周的第一场制举,按照圣神皇帝已经颁布下去的说法,自是还要和两年前一样,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你看到这个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制举之上会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着下方的一块块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随之看向了那些储备在前的器具与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制举上?
“你看,届时试题大可批量印刷于纸上,不必担心有抄录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转述中未明题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请咨询。如此一来,试题经手之人大大减少,便减少了外泄的可能,试题阐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问。”
武清月振振有词地做出了定论:“何为科举公平?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说,这些读书人只觉自己本想据为己有的东西,会因印刷术的出现被分享于旁人,而对其深恶痛绝,那么为何不看看,在他们的上头,还有远比他们条件更为优渥之人,印刷术的出现,也正是给他们自己谋求一个公平!”
这才是更为广大的群体,更多武周未来的官员即将会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顿时恍然:“若如太子殿下这么说,一旦先将印刷术的出现和科举试题捆绑在一起,那么谁若是反对此技术推广应用,便是在反对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选人才,填补在我大周空缺的职务之上。”
如此一来,更多人出于利益的驱使,只会站在圣神皇帝的这头,而不是一味对着这个打破知识垄断的技术做出反对。
而另一面,这个印刷术还要用在蚕桑和农耕技术的推广中,也就意味着,它会以远比那些受创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拢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着士人的利益,一手抓着民心,反而是意图从中起事的人该当担心自己的下场,而不是……”
不是定都洛阳不久的武周王朝会因步子迈得太大,而遭到什么从内部出现的分裂声音。
并不需要她去过多的担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就已有一番考量了。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使者,将农耕技巧排版于纸上,印制成册,带到底层黔首的面前。
“此地的这些东西,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武清月转回头来,徐徐问道,“燕客,你现在还觉得,我只给你三五十人作为直接听你号令的下属,是在为难于你吗?”
在这一刻,宗燕客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
“我还以为你会再多跟她说,若是她将此次的差使办得妥当,不如也改姓为武。”武曌放下了手中的笔,朝着自城外赶回的女儿看去。
听她先是提及了油墨的质量在这几日间又迎来的长进,又说起了刻板工匠的额外选拔,再便是——
她和宗燕客之间的一番对话。
“不急着这么做。”武清月摇了摇头,“现在让她改姓,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阿娘您在处决了那几个姓武的败类后,急于填补武氏宗亲的人数。可要我说的话,在万象神宫落成之前,倒也不必给外界这样一个信号。”
“还是等到大功立下之后,再由您亲自做出封赏吧。也算是一出君臣相得了。”
非要说的话,倒是还有个理由。
相比于前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太宗皇帝,阿娘身边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当下还是太少了。
所以不该是现在就对着有机会成长起来的人,提前做出奖励的许诺,而该当是让她手握着这份要职,自己去尽力尝试,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进而成为朝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毕竟,武周的基业是需要这些新朝官吏支撑起来的,而不能还停留在重用前朝老臣的地步。
她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推行政令上可以大胆一些,也必须有打破旧秩序的勇气,在任用和培养人才上,还是要小心一些的。”
武曌闻言,不由摇头失笑:“你自己也才二十出头的人,怎么把自己说得活像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学究?”
“有吗?”武清月摸了摸自己的脸,顿时露出了个俏皮的笑容,“大概是最近在外头走动,总是被人偷偷地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做阿娘的继承人,就不自觉地想严肃端正一些。”
朝堂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在看,她从李唐的镇国公主变成武周的太子殿下后,会否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武旭轮在前几日离开了神都,带着他采风戏剧的借口去西域玩耍去了,长仪在当日参观完了军营后又重新回到了太学,还只是个在进学之人,唯有她……
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也是最能决定这个王朝能否传承下去的太子。
武曌显然很清楚她这话的意思。
她也知道,以阿菟今日的地位和分量,对她最好的安排,莫过于就让她和其他太子一般留在都城,一步步接管各项要务,而不是亲自赶赴藏原之上,去打一场深入雪域腹地的艰难战役。
倘若她有任何的一点不测,都很有可能会让今日徐徐推进的局势遭到颠覆。
但即便出于对女儿的关切,和出于对政局的考虑,她得出的都是这个结论,武曌依然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而是在看到女儿的笑容时,也暂时脱离了那个执掌天下命脉的帝王身份,像是闲谈一般说道:“若如你这么说的话,在外面没有那些老臣盯着的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她又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武清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两个月后。”
第282章
这既是最适合于出兵吐蕃的时间, 也是一个对武周太子来说最适合离开中原的时间。
两个月,足够她再做很多事情了。
比如说,在将雕版印刷的其中一部分人手交给了宗燕客后, 她又亲自启程往桐柏走了一趟。
倒也不是她不太放心那头的矿脉开采工作,而是她看着神都尚药局和纸墨坊的进展后,觉得有这个必要, 在桐柏那头也成立一个化学研究基地。
百姓的智慧从来都不可小觑啊……
当年还在辽东的时候,那些早前研究炼丹术的人才, 在刘神威的带领下,明明该当专心于研究炸药, 却在中途弄出了不知道多少件副产品。
现在, 这条发展的明路已经被指示出来了,也该当再有些新的进展了。
更不用说,现在已没有了那些会制衡她发展的东西, 就连炸药都已可以摆在了明面上说,自然也能给这些走化学路子的人才以更为公道的待遇。
他们之前, 是走了偏门的奇怪术士,现在则是正经的武周基石。
正因如此, 武清月确定了这个想法,直接就在下一次的朝会上,将自己的策划书给拿了出来。
当然,她没必要告诉这些朝臣,炸药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武器, 也是由这个名为【化学院】的部门拿出来的东西, 更是早早地就已有了方今的雏形, 是碍于彼时先帝尚在,这才将其暂时推延曝光, 免得有心人想要借此挖掘出炸药和火枪的制作之法。
她说的,是化学院做出的东西,在制作农肥、鞣制皮革和助力纺织上的贡献。
武周既要做到唯才是举,便不能让这些人没有合适的去处。
刘神威因为火药之事担任了军器监长官的职务,他带出来的那些弟子却显然既不完全适配军器监,也和尚药局那头格格不入,倒不如干脆一点,直接另起炉灶。
“桐柏矿产丰饶,又紧邻都畿道,相距神都不远,如有物资不足都能自各地调派,最合适不过。”
“再者,此地虽近洛阳,却不在都城面前,正能让那些就读与任职其中的匠人潜心办事。”
“那这化学院的化学二字,又做何解释?”武曌朝着女儿看去,只觉她们的摊子铺开的可是越来越大了。
但眼下各方都有人可用,做到居中调度,更能借着这一个个部门的建立,去分化朝堂上的势力,还能从中得到一项项裨益于天下的东西,她又何必拒绝。
正如阿菟在昨日找上她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农、商、士、军、工、医缺一不可,工又该当将马长曦那样制作器械的工匠,和刘神威这些制作农肥炸药等物的“医师”,给区分作两类。
如此一来,虽然近来立项之事繁多,却也依然是乱中有序,那又何必非要在一项事情完全办成了之后再来进行下一项呢?
大可以在第一步就让人才各归其位,余下种种,就只交给时间来安排了。
武清月坦然答道:“造化万物,由无到有,是为化学。”
所以当武清月驱车前往桐柏的时候,与她随行的,便还有一份由圣神皇帝颁发的建立化学院公学的圣旨。
第一批的教师,就直接从刘神威弟子,和那些留守辽东的炼丹师中找。
为了尽快再找到一批能尽快适应这化学院工作的人手,武清月直接下令,自周遭的道观中寻找有炼丹经验的道士。
一句话——
从今天开始,他们改行了。
还不还俗的不要紧,反正他们从今日开始不许再用鼎炼药,而要换上那些透明的器皿。
这些被赶鸭子上架的道士,和辽东那边刚回到中原的门徒们两两相对,都傻眼在了当场。
但此刻这两方的心态真可谓是天差地别。
前者是没想到,他们虽然没因李唐被取代,道教再非国教,而直接遭到灭顶的打击,却也突遇此等横祸,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前途如何。
后者……后者是真没想到,他们这群人居然也能混出个官学师长的身份,吃上一口皇家的俸禄啊!
而在这份截然相反的心态碰撞中,忽然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在这边办事,还能像之前在辽东一样,吃的是辽东好米吗?”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集中在了那人的脸上。
那个出声的年轻人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真可谓是出人意料,也多少有些不合时宜,连忙说道:“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能试试,不将米种在辽东的土地上,也能让它长成颗粒饱满的样子?”
武清月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了出来。
喜欢吃是好事啊,那可得……在农肥和农药上再多下点工夫了。
这样一来,对于这座化学院的前途,她是不太需要担心了。
而与此同时的洛阳城里,雕版印刷术在圣神皇帝的保驾护航之下,也正式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随之出现的,正是印刷术将会用在今年制举之中的通告。
……
“太子没从桐柏折返的时候,这神都中有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在商量的话题别提有多好笑了。”
武清月奇道:“有多好笑?”
在她面前相对而坐的人,与她分别已有两年之久了,如今重新见面,本应当自海外的种种涉险经历说起,又或者是从武周的改朝换代谈起。
但不知为何,等人到了面前,倒好像先前的两年时间,都已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先说出口的话已成了闲聊漫谈。
但区别还是有的。
两年的域外漂泊,让澄心不得不以主事人的身份周旋于大食和拂菻之间,以至于她在眉眼之间显露的坚毅果决之色,远比离开中原之时强了数倍。
身为大国来使的底气,更是让她在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也大有改变。
当然,是往好的方向去改。
以她执掌四海行会的贡献,以她手握的战功,再加上敦促两国来使出席武周皇帝登基大典的功劳,在归国之后足以坐上朝堂高位,也该当有这样的气势了。
虽然,此刻的话题还没有扯远到那头。
澄心回道:“自春官取代礼部,加上尚仪局女官出仕后,原属礼部的官员或是调转他部,或是降职外派,剩下的人也被陛下排挤出了制定周礼的核心队伍,自然是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找事来做。”
“比如太子先前去的桐柏归属唐州,这个唐字便被提及,有无必要做出改动。”
武清月嗤笑了一声:“确是无关紧要之事,若是事事都要图个避讳,那总有一天会让自己无字可用的。是唐州也好,是用它早年的名字显州也罢,左不过是个地名,哪来这么多的规矩。”
“另一桩事就更可笑了。”澄心接道,“他们问及,方今圣神皇帝登基之后,往年大朝会和其他大宴该当如何变更。早年间都是由皇帝接见朝臣,皇后接见内外命妇,如今却只有皇帝没有皇后了。”
武清月挑眉:“你不要告诉我,那些老臣建议我阿娘增设后宫,再选出个正宫来负责接见亲眷。往后前朝议事女官男官同堂,后朝也是内外命妇命夫同堂。”
澄心沉默了一瞬:“……这话怕是那些满口礼教的人说不出来。”
要不是圣神皇帝和太子殿下都是强势至极的作风,现在就连前朝皇帝的最后一个皇子也被褫夺了继承权,离开了神都,他们只怕还有胆量在私底下商议,到底何时能见到皇位被传到武旭轮的手里,再由武变李。
那也更无从说起建议陛下开设后宫之事。
“他们说得倒也好听,说是陛下忙于朝堂内外的种种大事,若是既要与前朝百官同乐,又要接见命妇参拜,也过于操劳了些,不如取消后者。”
澄心像是想到了当时的景象,在面上一阵忍俊不禁:“于是陛下就说,这话有些道理,不如就让命妇与朝臣一并出席吧。届时,列位的夫人得见此等盛况,若有与朝中官员一较高下之心,或许还真能为自己谋求出一条前路,真正踏上朝堂,岂不也是一桩美事?将来若是诸位眼力不佳,犯下大错,被革职查办,家中还有另外的一个顶梁柱能赚取俸禄。”
“陛下的这话一出,可算是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朝臣之中真正出现夫妻同列为官的,终究还是少数。
像是早前被公车征辟的裴夫人,颜真定的母亲殷夫人,都是丈夫已经亡故的寡妇。
倒是裴行俭和库狄真如,刘旋和李谨行各有要务在身,才是夫妻各自凭借着姓名混迹官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人大多位处边塞,并不在朝中,以至于这些朝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等在陛下话中的情况出现。
武清月轻啜了一口茶水:“我阿娘的话说得够给他们留面子了,他们哪里是什么眼力不佳,分明就是鼠目寸光。就算周礼不能由他们这些陈陋习性之人制定,神都新兴行业数不胜数,朝廷法令日新月异,多的是能提案商榷之事,缘何非要扯这些事情,那还不如尽早退位让贤。”
“你看那铜匦上书中难免混杂出些荒唐言论,怕是都没他们这些人可笑。”
澄心点了点头:“但现在,他们可没空管这些事情了。”
印刷术一出,还是在陛下登基之后的三月里就已快速成型的印刷术,带给这些朝臣的震撼怎一个了得。
先前他们还能说自己是有事可做,争议夫妻同朝为官之事也是怕出现官官相护,现在却必须正视,他们的竞争对手何止是他们的夫人、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姐妹,还有那些因为印刷术的推广,从乡野之间出头的黔首。
相比起识文断字的女子,这些此前没有机会的百姓,才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群体。
他们坐不住了!
偏偏,陛下选择了一个太过合适的时候将此事宣扬出去。
而这个雕版印刷就算真正诞生的时间不长,所表现出来的整套流程也已经熟练得让人心惊了。
所以,他们拦不住武曌以日月当空之势登临天子宝座,也同样拦不住这滚滚而来的大势席卷,要将世家高门所独有的东西冲向那些下层的黎民。
澄心:“现在那些朝堂官员该商量一件事了——以神都的雕版印刷能力,以造纸的速度,印刷书籍总还是有先后之分的。先被大批印刷的,将会是什么?”
他们阻止不了印刷术的推广,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一些名家批注的经文晚一些成为通识读本吧。
但怎么说呢……
武清月摆了摆手:“也不是我小瞧他们,你说他们连在我阿娘面前据理力争的筹码都没有,凭什么觉得能够逆转时势?若我是郝处俊这样的人,现在就应当向陛下请命,用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前去编写识字读本,或许还能给自己留下一点体面。”
“那些即将参与制举的考生里,有多少人不是出自世家名门,已是可以预见到的事情,等他们被填补入朝、或是成为地方官吏,这雕版印刷的范围更是只会被扩大,不会被打压回原地的。”
“除非,他们能扶持一个世家子登上皇位,将姓氏录给重新排列一遍。”
但这已经是现在姓虺的那些李唐宗亲做过示范的事情,他们哪还有什么揭竿而起的谋划。
至多就是如同澄心所说的那样,用那些闲言碎语,给神都增添一些笑料罢了。
武清月旋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为今日的局面同饮一杯?”
澄心莞尔,从善如流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杯。
此刻并非宴饮之时,但这春日的明光正照在太子东宫之前的屋舍花池之间,也照在了她面前这位太子殿下朝气正盛的面容上,怎能不让人心情大好。
她折返神都后所见的此消彼长,更是冲淡了她对于改朝换代的那些隐忧。
“自当同饮,以敬——武周!”
只是当澄心说到武周二字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武清月却发觉,在她同样被窗外日光照亮的眼睛里,有着一点闪烁的水色。
不等武清月发问,她便已自己伸手擦拭了两下,让脸上的笑容弧度更大了些:“殿下不必担心,我这算是喜极而泣。”
“您知道吗?虽然有您在临行之前的叮嘱,但我在拂菻国主面前,说出国姓为武,还是主战之意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但现在若是让我重新远赴外邦,我更有了离家万里的底气。”
她的姓氏,不是因为前朝的天后将她自宫人中选拔出来,做了公主的伴读,这才能得到这个赐予。
而是因为她能做武周的功臣,才匹配这个国姓。
她的喜极而泣,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像是唯恐被人觉得,她一个三四十岁的人还这般把控不住情绪,怎能做好鸿胪寺典客首官,她在将这杯酒饮下腹中后,又已岔开了话题。
“说到大食,还有一件事没向太子殿下禀报。”
澄心的神情忽然有几分微妙,但在片刻的停顿后还是往下说了下去,“我等在插手拂菻和大食战事的时候才知道,这几年间从未从大食传回过贺兰敏之的消息,并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或是因韩国夫人过世,而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见武清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澄心解释道:“穆阿维叶一改早年间大食内部的秩序,将哈里发改为世袭,在大食内部引发了不小的政治内斗。贺兰敏之和亲的王女虽然归属于胜利者的这一方,但因大食宗教的缘故没有多少实际掌控的人手,在遭到围攻之时只能先确保自己走脱,根本顾不上贺兰敏之。”
或许最开始,贺兰敏之被扣押在那边,得归功于他的脸。
可在生死存亡面前,长相又不能让他多一条命,也不会让他死的时候还能在乱军之中得到保护。
“此次大食在海上败于神火飞鸦的火炮,对我武周恐惧不已,这才敢将贺兰敏之身死之事告知。”
武清月若有所思:“你之前应该没给过他们什么承诺吧?比如参与了我阿娘的登基典礼,便能自此两国邦交友善之类的?或者是坦言了贺兰敏之的生死能够从轻发落。”
澄心答道:“我自然不会做这等莽撞的决定。何况,在西海战事中,我们才是胜利的一方,更没有纡尊降贵的道理。”
“好!”武清月将手一拍,“若如此的话,贺兰敏之死得好!”
当年贺兰敏之识人不明,自视甚高,被发落出国,结果被意外扣留,成了开启男子和亲的第一人,也算是恶有恶报。
武清月对他当然没什么同情可言。
她在意的是,如果非要算起来的话,贺兰敏之是当今陛下的外甥,又因韩国夫人身故后葬礼盛大,陪葬繁多,魏国夫人嫁给高宝藏后虽无实权但也多得赏赐,便没人会觉得,贺兰敏之早已被剔除出了亲人的行列。
所以……
现在他死在了外头,再不能给人招惹来任何的麻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而到了时局合适的时候,她们还能借着贺兰敏之之死问罪于大食,对外开战,借此号召武周绝不开和亲之举,更是另一桩好事!
贺兰敏之也算是发挥出他的作用了,到时候也不妨将他的衣冠冢稍微拾掇拾掇,以表现圣神皇帝的仁慈。
当然在此之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出征吐蕃。
自她将桐柏那头的要务料理完毕回返朝中,距离那二月之期,已没剩下多少天了。
出征的号角,也很快压过了神都之内对于印刷术的风闻讨论之声。
要打仗了!
……
这是——武清月第三次出征吐蕃。
但这也是第一次,她以武清月这个名字,而不是李清月的名字出征外邦。
当她随同母亲走过则天门,越过洛水天津桥时,随行的众多朝臣也一并看到了那些等在宫城之前的精兵队列,以及那一面面招展在风中的武字大旗。
或许正是应了澄心所说那句“武字还有一个意思叫做战争”,那些在日光下赤金流动的“武”字,仿佛就是一个个主战的信号,在这大军起行之际,就已带给人一种可怕的震撼。
那是国姓之威,也是这位武周太子以一己之力打下来的威名。
或许就连身在送别队列里的刘仁轨也无法说清楚,为何圣神皇帝能何其有幸地拥有这样的一位继承人,在已有那些奇思妙想之余,还能以浩荡军威震慑四方。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太子亲征吐蕃确是危机四伏,但这和某位太子带兵北伐的情况绝不相同。
在此前的两次征讨战事的结果面前,没人胆敢因为她的出兵缺席,而在中原造事,唯恐被她带兵凯旋后,来上一出秋后算账。
“你放心去打你的仗,这些人我震得住。”武曌握着女儿的手,眼前飘动的那些武字军旗既让人心神沸腾,也让她说出这句话时一字比一字坚定。
“我当然相信阿娘。”武清月朝着她回望,目光中满是信赖之色,“我也相信,阿娘能在我离开后自大周的第一场制举中收获贤才,相信阿娘能让这天下百姓归附,相信……等我得胜归来的时候,这神都之内已是另有一番风貌。”
至于什么后勤军粮的供给,对于已有多次内外合作的母女二人来说,都已是不需多提的事情了。
她们是能彼此交付后背的母女,根本无需忧虑此事。
武曌也是这样想的。
像是武清月早年间出征的时候一样,武曌随即伸手,为这个最令她骄傲也与她最是默契的女儿,系上了披风的颈带。
而这一次,不仅仅是母亲为女儿送行了,也是君王为臣子,是皇帝为太子送上最为真切的祝福。
“我预备让人为你打一尊真正的金甲。”长风将披风给吹开在武清月的身后,也将武曌的这句话吹入了武清月的耳中,“等你得胜归来之时——”
“自当金甲告捷敬告天地!”
那后半句话是武清月接上的。
她也在这话音落下之时,便已向着面前的武周天子行了一礼,而后大步走向了她的战马。
在她翻身上马后,在场的士卒都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诸位,随我出征吐蕃,攻破四如,擒杀悉勃野余孽,以——”
“扬我大周武德!”
第283章
旌旗摇动, 呼声四起。
也不知道是因那一支支树立在日光之下的刀兵,还是因这支出征队伍中愈发盛极的气势,那些同样前来送行的朝臣只觉有些不敢直视这支强军劲旅。
但对于同样身在洛水两岸, 远远望向此地的洛阳百姓来说,他们绝不会觉得这样的锋芒令人恐惧。
在他们的眼中,这支军势昂扬的兵马, 正是这武周王朝得以在中原屹立、确保外敌无法入侵的保障。
所以他们只会庆幸于,虽有先前的改朝换代, 他们也依然有这样的一方助力。
现在这支军队正要前去清除大周以西的一路祸患,以这等惊人的气势踏上征程, 又怎能不让人心神振奋, 为之呐喊助威。
太平年纪尚小,便选了个登高望远的位置,正能将这些沸腾景象尽收眼底。
她听得到。
那些高呼着“皇帝陛下万年”“太子殿下威武”的声音, 虽然因此起彼伏而显得有些模糊,也被风声往更远处吹去, 只快速地掠过了她的耳边,却依然像是一声声回荡的战鼓, 铿锵奏响在皇城之下。
再没有什么场面能比她眼前的这一出更有夏日繁盛炽烈之态,也再没有什么更能证明……
“阿姊前几日同我说,民心向背这种东西,是最无法乔装出来的。”太平喃喃出声。
她也比之前更为确定,就像当年在河北道的开辟黄河田地, 那些犁车的开道在田垄上有迹可循——
如今的武周往前走出每一步, 也都在留下稳步的脚印。
那些心比天高的废物只会自寻死路, 那些一味追忆前朝的遗老也迟早会被时代所淘汰。
而她不同。
她已看到了正在成长之中的女兵营,看到了太学之中正在进学的未来女官, 便该当和她们一起,成长为这武周的未来。
就是可惜……
“你们说,我为什么不能一。夜之间长大十岁呢?”
太平托着下巴趴在城楼的女墙上,神情中不无怅惘之色。
要是她现在已经二十岁的话,大概能有更多可以做的事情吧,就能帮阿姊分担掉一些朝堂上的重任了。
可惜她没有这个让时间直接快进的本事。
她颇觉可惜地咋了咋舌,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落回到近前的伴读身上。
却大为惊愕地发现,原本应当身在此地的江央居然没跟在婉儿的身边。
“江央人呢?”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刚才太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陛下为太子送行的一幕当中,她也不例外。
竟是没人留意到江央跑去了哪里。
一想到阿姊此次出兵的目的地和江央的来历,太平顿时心中一惊:“来人,去找……”
“不用去找了,她在这里。”
太平循声望去,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惊喜,“澄心姑姑!”
让她惊喜的,可不只是应声而来的武澄心,还有被她拎在手里的江央。
说这是“拎”,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谁让江央此刻耷拉着脑袋,很有些不情不愿。
太平和婉儿都是聪明人,又怎么会猜不出,江央方才是做什么去了。
“你……”
“我也没想着以我这个年纪能参与作战,就是想去看看——”她抬头,脸上满是沉痛之色,“我想去看看,赞普能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灭了我噶尔家族,他们最后又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
江央没有亲眼看到父母的死亡,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夜逃亡之时,在噶尔家族的庄园之上燃起的熊熊烈火。
倘若能有机会看到悉勃野家族自食恶果,她绝不想错过。
结果……结果还没能寻个机会,趁着各方都在欢送公主大军,偷偷混入军中,就已先被逮了出来,又被澄心押了出来。
江央自知理亏,倒也没挣扎。
但自太平的视角看去,却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孩子平日里一副有别于她年龄的早熟模样,现在却活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恨不得一口咬上敌人的咽喉,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但还没等太平求情,澄心就已抢先一步开了口:“那你如何能保证,你今日会因为想要看到噶尔家族的末路,便试图偷偷加入到出征的队伍中,来日不会因身处藏原腹地,行此等偏激之举?”
江央:“我……”
澄心打断了她的话:“你也确实是出身藏原,但你从未从军,你又如何能保证,当你身处军中之时,能够像是随行的士卒一般各有用处,而非拖人后腿?”
江央咬紧了牙关,没有开口作答,却已不难让人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她的答案。
她不能保证。
此次太子殿下出征,确实带了一部分刚招募前来的女兵和洛阳的火枪队,但没有一个年纪在十五以下,还对她们就体能素质进行过一番筛查。
相比之下,江央就差得有些远了。
澄心轻轻叹了口气,见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后,这孩子还傻站在原地,终于和缓下了神情,伸手摸了摸江央的脑袋。
“太子殿下有几句话想要让我转达给你。她说,既然你父母选择将你送出去,便是希望你能在投效中原后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只要你还在这里,噶尔家族的血脉便还在延续。若只为了见证吐蕃的结局,便要让自己身陷险境,那岂不是和这份寄托背道而驰了?”
“或许你终有一日会重新站在藏原雪域之上,去重新书写这片土地的结局,又或许你也会有驰骋疆场的机会,但……绝不是现在。”
江央沉默了一阵,在目光中闪过了一抹挣扎,讷讷开口:“其实我知道这个道理,我更知道,太子殿下对我已是恩厚有加,在没能回答上来那个问题之前,我不该有僭越妄为之举。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太平插话问道。
江央的余光朝着那逶迤而去的长队又扫了一眼,这才答道:“我怕等我长大的时候,我大周都已没有仗可打了……”
她也总有几分忧虑,她的存在,会不会只是太子殿下对她叔父的牵制。
她更怕的是,当大周的铁蹄伴随着枪火降临在雪域高原上的时候,会不会让吐蕃直接弃械投降。
到了那个时候,悉勃野家族的余孽还能如同高丽宝藏王一般,在被押解回到京师后,得到体面的职务安度余生。
可凭什么?
她的父母亲人,全早已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进攻中丧命殆尽了!
凭什么他们能得到好下场。
她想去跟上太子殿下的队伍,也是因为这一点。
哪怕当日前往洛阳南郊大营的时候,太子已说过了并不介意让她慢慢成长,她也终究难以彻底放下这个包袱。
无论能否做得到,她都绝不希望吐蕃的赞普活着抵达洛阳,成为被武周招降的存在。
但她的算盘已经被拦截在了第一步。而这些话,她甚至不能直接说出口。
“我知道你的顾虑。”澄心蹲了下来,将她的脸轻轻地掰向了自己的方向。“我也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你的这份担心并没有必要。”
“我……”江央的语气忽然一滞。
在对上澄心目光的那一刻,她仿佛从那双温和而包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潜藏的台词。
她给出的回答,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在针对她出口的那句话。
“你去过距离洛阳最远的地方,是你的家乡,但在更往西的地方,还有大食和拂菻。在拂菻以西,还有依然广袤的土地。还有,我们到如今也还不知道,若是自江南往东出海,一直往前航行,到底会抵达什么地方。”
“你看,无论是我们先发现他们,还是他们先发现我们,我们都还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此次出征吐蕃后便万事大吉了。”
澄心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还有,自东。突厥的阿史那骨咄禄与阿史德元珍死后,那个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仍无踪影。距离新罗不远的倭国在那次海战失败后也依然没有俯首称臣。我们还有很多蠢蠢欲动的敌人。”
“你若想终有一日立功扬名,让自己有此本事支撑门庭,便绝不能将自己贸然置于险境,只为了解一时之气就提前消耗自己的未来。”
江央怔怔地听着,澄心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个劝说:“太子殿下说,你在逃亡中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在顺境之中也就更应该活得精彩。”
她的手中随即就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江央慢慢地将其展开,就见其上正是太子殿下的字样,写着——
榆关未成,当厚其土墙,利其刀兵,方可拒敌千里。
“澄心姑姑。”
江央忽然仰起头,朝着澄心看去。
“怎么了?”
“您能和我说说,您在拂菻作战的经历吗?”
……
当武曌的视线中已不见了武清月和她所统领的大军之时,转头往则天门上看去,又见那头太平和她的两个伴读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澄心的身后,往皇城内走去。
也不知道那头又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这个相携而去的情况略有几分微妙。
可无论先前如何,现在又已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了。
这些仍需数年才能真正接替上来的年轻人,大约也能在前头榜样的敦促下,走出一条条殊途同归的道路来。
一想到这里,她便愈发确定,当她在发觉自己的“天后”二字不足以让她施展拳脚时,果断做出了更进一步的抉择,真是从没有出错。
而现在……
距离今年的制举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她必须尽快擦亮眼睛,从这数千上万名的应考学子之中,选出最为契合武周迈步向前的人才。
阿菟走向她的战场了,她自己也得面对一场硬战了。
她想了想,又朝着一旁吩咐道:“记下来,还得为藏原多选一批底层办事的胥吏。”
无论此次能否将吐蕃彻底攻破,先将人手给准备好总是没错的。
她也相信,在这场万众期待的出征送行之后,阿菟必定会给她交来一个比任何人都出色的答卷!
而在洛阳城郊,雕版印刷的作坊接连一月不息。
直到几乎未经手过几人的答卷、出题人和印制考卷的人都被陆续送往合璧宫“禁闭”。
而后在六月的制举正式到来之时,被送入了考场之中。
油墨印制而成的试卷,在气味和“笔迹”上都跟手抄的文字大不相同,让这些身在考场之上的考生都倍感新奇。
但他们来不及新奇太久。
武周初立,各地官员势必会迎来一批更迭。
他们已错过了两年前的糊名取士,没能成为当今天子的第一代门生,自然要把握好这第二次机会!
这场考核不似早年间的科举一般科目繁多。
比如明字科就因书法人才预备额外取用在今年被叫停了,文词雅丽科等偏门取士的科目也被取消,只剩下了标准的明经、进士、秀才、明法、明算五科。
偏偏相争的士人又要远比其他年份的制举更多。
所以他们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在这张已将题目印刷清晰的考卷上,将他们的答案写得尽可能出彩!
什么女子掌权乃是阴阳悖逆,他们该当予以申讨?
在能够入朝为官,甚至是出将入相的诱。惑面前,寒门士子只会铆足了劲往上去拼。
而那些真正看到曙光的女子,更有人在数月的跋涉后方抵达了洛阳,踏入了春官贡院的考场之中。
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单独设立的珠英学士的名目。
所有考生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制举的参与者!
……
六月,其实并不是个适合举办制举的时间。
饶是洛阳的紫微宫会比长安那头稍凉爽一些,自贡院廊庑之下吹过的,也已是一阵阵燥热的风,根本带不走任何一点热气,反而让这些考场像是一座座蒸笼。
“陛下说这也算是一场考验……”
这话应当是没说错的。
颜真定作为此次的监考巡官之一,自走廊上朝着考场之内望去,看到的便是一张张额角带汗的面容。
但在出人头地,甚至是逆转命运的机遇面前,这也不过是她们需要越过的最简单的一道门槛罢了。
她忽然有点期待,看到那些糊名送来的考卷了。
……
也差不多便是在此时,武清月所统领的大军终于越过了日月山口,抵达了青海湖畔。
相比于酷暑难耐的洛阳,这里的气温大概要更像春秋时节。
按照武清月让人制作出的简易温度计显示,这里大约只有20度出头。
可气温的宜人,显然并不代表这环境也很舒适。
当西平长公主接到武清月抵达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就不太意外地看到,又有一批士卒因不适应高原的环境倒了下去,是被人抬入军帐继续诊治的。
其中还包括了不少年纪不大的女兵。
“这是……”
武清月答道:“那是我需要着重栽培的军队,先让她们适应适应吧。”
之前的两次出征西藏,和长期让士卒进驻西藏都护后建立的驻兵医疗体系,都没有浪费它们的价值。
营地中的种种发病情况,都被很快对症下药地平复了下去,以防出现医治不当而情况加剧的麻烦。
正因如此,虽然刚一抵达此地,就倒下了不少人,在武清月的脸上也并无多少慌乱之色。
这是预想得到的情况,自然没什么好慌张的。
何况,此次自中原发兵四万,在西藏都护和西海都护还能再补充两万兵马,再加上吐谷浑和东女国的随同发兵,光是人员调度会合都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正好能让这些抵达藏原的士卒先适应一阵。
她也随即朝着武妙元说道:“先让他们驻扎在此地吧,劳驾西平姨母陪我往西藏都护走一趟。”
武妙元也没纠结于这头的情况,应了声好。
只是跟上武清月策马而行的脚步后不久,她又一改先前迎接大军的严肃神情,轻声笑了出来:“你将那个对我的称呼一改,我都险些没反应过来你在喊我。”
她在吐谷浑国中的时候,人人称呼的都是王太后,和早前中原王朝还是李唐的时候并无区别。
但现在武周太子到来,却是称呼的一句西平姨母,而非早年间的弘化姑母。
这一句称谓的改动,竟是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怔然。
说来也对。
她的西平长公主封号,不是按照和前朝皇帝之间的关系,而是改姓为武后,被认作了当今天子的姊妹。
确实该当从姑母变成姨母。
武清月回得却是另一桩事:“可您不觉得这个封号更吉利也更应景吗?姨母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坐镇边陲,为朝廷得以派遣驻兵深入西藏腹地立下了汗马功劳。近年间吐蕃势力一步步收缩,也正是西部将平的迹象……”
“行了行了,仗都还没打,你就先别恭维我了。”武妙元摆手回道。“若非要说有西平迹象的话,我倒是觉得,文成做的事情比我要多得多。”
在西行的路上,武妙元和武清月说道,别看吐谷浑的大权因为慕容诺曷钵身死、慕容忠孝顺,几乎全在她这个王太后的手里,吐谷浑的一些陈年陋习,除非正式瓦解国祚,或者将其中的贵族彻底杀光,否则也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东西。
倒是文成那边,所有的东西都是从零开始的。
“何为从零开始?”
武妙元回道:“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因为并无大军跟随,武清月抵达的时候,西藏都护这边还没有提前收到消息,文成都护在将士卒征调至乌海后,自己却没留在此地,而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好在留守于乌海的驻兵在获知了太子到来后,很快给她和武妙元指示了方向。
在又策马奔行了几日后,越过了几处导向的哨站后,武清月才终于看到了那座规模不小的牧人营地,也在营地之中的篝火旁看到了文成。
她就坐在三块石头堆成的土灶边上,正在慢条斯理地将晒干过的牛粪堆进陶锅之下,充当今日煮汤的燃料,乍一看简直像是个最朴实不过的藏民。
只在抬眸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才让人留意到,相比于她那一身耐脏耐用却也朴素的棉衣,她的气质绝非寻常牧民所能拥有。
她并未留意到武清月和武妙元的到来。
谁让那群围坐在她身边的孩童正在各自说些什么,完全压过了她们二人走近的脚步声。
武清月的耳力绝佳,明明还离得很远,就听到那个距离文成最近的小姑娘在说:“当然是我最有能耐了!我听阿妈的话,这半个月里跑了三个部落,跟他们说,现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常有的胸痛咳血症状,都是因为误喝生水导致的。”
“每年献祭求神统统都是陈规陋习,中原人也不会拿我们去肥田种地。”
“但是阿妈……”那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一脸无奈,“我跟他们说这些,还不如说下次暗访看到他们全喝开水,就多发几只小羊羔来得有用呢。我这么一说,那几个皮孩子当场就出去捡牛粪了。”
“您是知道的嘛,这个天气又不用取暖,他们可不乐意多捡这些,耽误他们在草场上摔跤角力。”
文成噗嗤一笑:“我看你不止干了这些吧?”
那小姑娘也很是坦荡,“我也没干什么啊!就是路上途经的一个部落里躲着个北布巫医,是之前从遥远的逻些城过来的,据说是几年前没来得及回去,后面就回不去了。”
“那些老顽固可信他的伎俩了,我到的时候就见他们听了这庸医的话,在取人骨做法器呢。”
“您派出去的人经过的时候他们就装出个听命令的样子,实际上还是偷偷信奉这个。我聪明得很,才不跟他们正面起冲突,直接装作是放牧借宿,顺带把人给绑了,就捆在羊肚子下头带出来了。”
“至于怎么料理他?那自然是阿妈来决定的事情。”
她满脸邀功地朝着文成看去,就差没将自己想要挨夸的话说出口。
武清月低声问道:“她怎么管文成叫阿妈?”
武妙元见怪不怪:“这些被文成一个个接触过去的部落里,愿意听她的话做武周子民的,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都喜欢管她叫阿妈。大概是因为文成给她们带来了更好的生活吧。”
“不过要我说,这些人也是遇上了个好时候。太子应当也是知道的,吐蕃的文字发明至今时间不长,卫藏四如之外的地方没有那么多识字的人,正好能让她们从头学起。”
“文成在这头开设了识字课,认字多的能当个胥吏,多领些酒肉回去,结果喊她老师的没见几个,喊阿妈的倒是更多了。”
“当了三年都护,多了上万个孩子,我可做不到这种耐心,要不怎么说文成有本事呢。”
武清月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什么藏族版本的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吗?
但想想文成是以这等下基层的方式,逐渐让这些藏民心向中原,又觉得被一点点融入称呼之中的母亲,又分明没有任何的问题。
也就是在此时,文成像是终于发觉了这个声音并不属于营地之中的人,转回了头来。
落日的余晖正投照在来人的身上,便让她清楚地瞧见,一个三年未见的熟人,遥遥朝着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安定。”
不对,不能再叫安定了,该当叫做太子殿下。
她拍了拍身旁小姑娘的肩膀,“你们先回去吧,我晚些来找你说那个巫医的事情。”
小姑娘点了点头。
很快,那些喊她阿妈的孩子都先被带回了帐篷之中,只剩下了武清月三人坐在那篝火旁。
先前营地之中嘈杂的声音也很快平息了下去。
见已并无人打扰她们的对话,文成这才开口问道:“开战的人手都到齐了吗?”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们为何会来这里。”
文成摇了摇头:“就算你们不来找我,我原本也打算在这两日回去的,没什么区别。再说,这西藏都护也早该来经由你验收一番,也好让你知道,当年并没有选错人。还是先说我问的那个问题吧。”
“你觉得呢?”武清月并不介意听听她的看法。
当年她选择主动请缨留守西藏都护,所想的应当不只是教导藏民学会守礼知义,也想给进攻卫藏四如充当前哨。
武清月有理由相信,她应当还做了不少的事情,并不仅仅是收了那么多的孩子。
文成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敢问太子,钦陵赞卓在何处?”
进攻吐蕃,这个要报家族大仇的人绝不可能缺席。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
第284章
武清月没有隐瞒文成的必要。
她坦然回道:“他在小勃律。”
“小勃律?”文成的神情一怔,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禄东赞死后,赞悉若和钦陵赞卓能在吐蕃内部重掌大权, 正是因为——”
“正是因为他当年接连出征大小勃律,清扫吐蕃以西趁势崛起的小国。”武清月接下了话茬,“便也难怪吐蕃在失去了钦陵赞卓这个助力之后, 就连芒松芒赞的死讯都没有对着小勃律告知。”
这既是为了确保吐蕃内部不会额外生出什么变故,却又何尝不是一个示弱的表现。
那既有钦陵赞卓这个昔日的雪域名将在手, 武清月也绝不会放过这个优势!
澄心她们远航插手拂菻与大食之间的战事后,正是由钦陵赞卓统兵向东, 和驻守在碎叶水的刘旋与郭元振会合, 再给了大食以迎头痛击。
随后,一路人马带着停战后的拂菻、大食两国使臣前往中原,澄心率领船队踏上归途, 韦淳留在碎叶城协助刘旋一并商定边防界线之事,而钦陵赞卓……
他不在这三队人马之中的任何一路。
而是带着先前进攻大食的兵卒, 自西域募招而来的兵将,和拂菻国君士坦丁四世所提供的一支人马, 直接前往了小勃律以北的葱岭地界。
在这里,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演兵,将这支五六千人的队伍训练得能够熟练听从他的军令行事。
而后……
便是一封武周太子意图出征吐蕃的诏令,送到了他的面前。
当年韦淳找上武清月主动请缨随军出海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说错了, 有些却没有。
比如说, 她以为王玄策和尉迟循毓能够加入队伍, 是因为他们能帮助武清月带兵,自泥婆罗、大小勃律等地入侵吐蕃, 实现两路合击之策,其实是猜错了。
因为彼时的武清月还不打算对着吐蕃动手,王玄策等人另有用处,她要抓住的也是拂菻和大食开战的契机。
但韦淳也猜对了一件事。
若要进攻吐蕃腹地,越过唐古拉山脉的屏障,完全靠着堆上士卒的性命,硬闯那座雪岭绝不可行,从大小勃律入手增加一路兵马势在必行。
而统领这一路人马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
钦陵赞卓!——
“报——”
清晨的吐蕃逻些城忽然被一声急促而高亢的军报传讯打破了平静。
这封军报也被很快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但更为准确的说,这不仅仅是一封军报,还是一封……求援信。
写信之人正是小勃律的国王。
信中凌乱的笔触,足以表现出他此刻的心急如焚。
自数年前钦陵赞卓带兵攻伐小勃律后,吐蕃为和小勃律之间稳固关系,除了以武力震慑确保霸主地位外,一面凭借着两国之间相同的宗教信仰彼此往来,另一面,也将吐蕃宗室之女嫁去小勃律,缔结了姻亲合盟。
虽然赤玛伦压下了芒松芒赞的死讯,但从表面上来说,这两方还得算是一家亲的。
突遭进攻的小勃律向着吐蕃求救,也算是首选。
赤玛伦匆匆扫过了这封军报,脸上闪过了一缕异样的神情,却因此刻由她执掌统率吐蕃的军队,很快将其中的惊愕给压了下去。
信中,小勃律国王大为惊骇地问及,为何在吐蕃的说法中投奔了李唐的钦陵赞卓,会突然自北部发起进攻。
葱岭和小勃律之间原本有一条天险屏障作为阻拦,名为瓦罕河。
因春夏季节河水会比秋冬季节水位更高,也就更加难以越过,所以在这五六月间,小勃律往往会将兵马从此地撤回一部分,让这些壮劳力投入到农耕之中。
他们的这个习惯对于钦陵赞卓来说根本就不是秘密,也让他选定了进攻小勃律的时机。
葱岭苦寒,昼夜温差极大。
除了在春夏季节水流较大之外,夜晚的雪山融水也会比白日里少很多,让这条瓦罕河变成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长带。
正是在这样一个月色生寒的夜晚,那支由钦陵赞卓统率的精兵突然渡河而来,拉开了进攻的序幕。
小勃律国王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本还在看着西北方向的战事发展,眼看大食撞上了铁板很是可笑,却会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旁人的猎物。
钦陵赞卓的发难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以至于他根本没能来得及趁着唐军,不,应该说是现在的武周兵马渡河之时,来上一出半渡而击。
钦陵赞卓也丝毫没有在渡河之后有所停留,而是飞快地带兵直扑南面的连云堡而来。
在一番苦战,损失了千余兵马之后,直接夺取了这个小勃律联通北方的据点。
小勃律国王闻讯大惊失色,一面将国中的兵马召回,尽快重新建立北部防线,另一面则飞快地让人朝着吐蕃送信。
钦陵赞卓和吐蕃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清楚的,所以他可不会觉得,对方只是要突然再拿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开刀而已。
相比于小勃律,钦陵赞卓最想要出兵征讨的,必定还是吐蕃。
他更知道,光是凭借着他自己国中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拦得住钦陵赞卓。
更可怕的是,在对方的兵马拿下了连云堡,得到了这个前头哨站之后,距离深入小勃律腹地不会太远了。
“小勃律的国王说,别看在连云堡和小勃律王都之间,还有一条坦驹岭作为屏障,但武周军队连自葱岭和瓦罕河越境都如此轻松,又怎么可能会被坦驹岭给阻拦住。”赤玛伦望着下方的这些朝臣,出声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
底下的吐蕃臣属有片刻的安静。
赤玛伦朝着这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看去,猜也能猜得出来,这些人现在在想什么东西。
钦陵赞卓的名字重新在这里被提起,是个人都要重新在心里骂上芒松芒赞两句。
别管他是不是死得蹊跷,在方今的吐蕃生死存亡之际,他当年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患终于真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便让人再难去想起前者。
他们只会在想——
当年的钦陵赞卓还是吐蕃少有的年轻帅才,现在他却成了武周进攻吐蕃的第一把利刃,这都要怪芒松芒赞!
而钦陵赞卓的出兵,也正是映照了赤玛伦先前的猜测。
武周建国未久,却根本没有被国中的杂事牵绊住手脚,真的要对吐蕃发起进攻了。
说是大难临头也不为过。
“不说话吗?你们不说我可要说了。”赤玛伦的目光一凛,“钦陵赞卓自西北越境,若要一路内寇,进攻我藏巴腹地,需要接连越过小勃律、大勃律、麻羌、羊同、象雄、叶如与如拉等地,沿途固然能边打边获得物资补给,但也很容易遭到各方围剿,只能充当一路偏师,不能算作主力。”
“以我看来,这其中必有声东击西之意,我等的戍防要点,依然应该放在北部隘口和西南径流之地。”
坐中有人当即出声问道:“那按照您的说法,钦陵赞卓进攻小勃律,我们就完全坐视不管,只等对方在一步步进攻中消耗力量,而后被我等包围?”
“当然不是!”赤玛伦转头看去,回答得很是果断,“我只是说,西北生乱,必须有舍有得,不能影响先前的战况布局,可没说要彻底放弃这一头。”
她也不会忘记,从逻些城到小勃律的这一段路,虽然如她所说,需要越过这么多的部落,但这条路,早年间已被钦陵赞卓往来走过了数次。
其中到底从何处进攻能取得最有效的结果,往何处走能得到物资补给,钦陵赞卓必定心知肚明。
这沿途的羊同、象雄等部,也都是曾经被吐蕃吞并下来的,失去了自己的王权国度,却还在部落内部拥有一定的自主决断权力。
若是让钦陵赞卓找到和对方接触从中挑唆的机会,只怕在他深入卫藏四如腹地被包围之前,就能先斩断吐蕃的一侧臂膀。
赤玛伦绝不想在和武周太子交手之前,就先蒙受这样的损失。
不能让他有前进的机会。
“那么王太妃的意思是……?”
赤玛伦按在那封战报之上的手,有一瞬的用力,“我的意思是,放弃小勃律,将西北驻军全部调集到大勃律,将钦陵赞卓拦截在吉尔吉特河以西!”
这是用兵最少,而又最能拦住钦陵赞卓脚步的办法。
她绝不能让自己被西北战事牵绊住手脚,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个取舍。
“我们的援兵抵达大勃律后,不管此时钦陵赞卓有无越过坦驹岭,都要以最快的速度烧毁大小勃律之间的河上桥梁。而后,我会对四如子民宣称,这是武周自葱岭吞并小勃律,为了防止我藏巴精兵发起支援烧毁的。”
芒协安巴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勃律的国王送来的求援信就摆在她的面前,但说出放弃小勃律的话,在赤玛伦这里,竟像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取舍在当下无疑是最优解。
钦陵赞卓的统兵本领,在座众人都有目共睹。
若是他们出于对他的恐惧,直接将大军投入到救援小勃律的战事中,先前赤玛伦设置的各地岗哨驻军必定要做出相应的调遣,极有可能要被那位武周太子找到可乘之机。
若是他们试图和小勃律联手,打拖延战,也同样会将周遭的人力物力都给投入到这个泥潭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放弃!
但显然,赤玛伦在这等危急关头做出的抉择,还要更加心狠手辣一些。她要将无法救援小勃律的问题推到敌军身上,而不是他们这边,以稳定藏原腹地的军心。
她大可以对外说,钦陵赞卓所带的人手不足以深入抵达逻些城,在武周的进军计划里,就只是为了除掉吐蕃的一路援军而已。
何况,切断桥梁后,吐蕃也失去了早年间和大食往来的通道,或许还能阻止另一方插手战局。
这么一算,确实已有足够的收益。
这个桥,钦陵赞卓是能烧的!
而对于赤玛伦来说,反正她先前的计划里,就没将大食和小勃律考虑在内,又为何还要有什么瞻前顾后的想法。
她只要直接让损失最小化,也就够了。
见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提出了反对的想法,赤玛伦当即以更为正式的口吻下达了指令:“让人即刻带兵前往,我不想听到那边还有什么多余的消息。”
被指派前去的韦氏将领不敢耽搁,启程而去。
该当庆幸的是,当他率领骑兵奔行过境,抵达大小勃律边境的时候,钦陵赞卓所统的兵马还未来到这里,而是正与小勃律召集起来的士卒交战于坦驹岭上。
按照前哨士卒传来的消息,钦陵赞卓已突破了坦驹岭北坡,但受限于南坡比之北坡更为陡峭的缘故,这个向下的俯冲进攻遭到了阻碍。
“我往前线打探的时候听说,他带的兵卒中有不少拂菻国的士卒,觉得这条下山的路根本不是人走的,加上阿弩越城之中士卒不断调派前来,连日死伤不少,士气大减,昨日都没发起进攻了。将军,我们要不要……”
带兵的将领朝着斥候看了一眼,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既然钦陵赞卓并未攻破阿弩越城,拿下小勃律,可见他的带兵来袭虽是出人意外,但还远远不到势如破竹的地步。
既然如此,他们也完全可以不必严格遵从王太妃的诏令,干脆凭借着此次调兵,给钦陵赞卓一个“惊喜”!
若能将这个威胁直接解决在小勃律境内,对于吐蕃的士气回升,必定有着更为显著的作用。
这个斥候便是这般想的。
可下一刻,他就被韦将军瞪了一眼:“君令在前,岂敢不从。我韦氏能在藏巴立足,是凭借着什么,难道你忘了不成。”
他们可不想做第二个噶尔家族。
放弃这个插手小勃律战事的机会,或许真如这斥候所说,会让他错过一份大功。
但当前吐蕃所要担忧的,可不仅仅是钦陵赞卓的报复。
那么最应该做的,还是按照太妃出于全局考量的计划推进。
“ 去放火!”他沉声下令,“从——”
“从对岸开始烧!”
……
那是一把烧起在凌晨时分的烈火。
自大勃律这边的人看来,吐蕃兵马只到了前军,一面派遣出了前去探查前方战事的人手,一面敦促着后方的兵马尽快抵达,至多再有一日便能整军支援。
可不知为何,武周的兵马明明还被拦截在坦驹岭之上,却已有人潜中蛰伏在了小勃律腹地,眼看吐蕃援军行将过境,便在那道河桥之上放了一把火,甚至在火势扩散后不久,就在其上大加破坏,直到其垮塌殆尽。
而这座河桥,正是大小勃律之间的唯一门户。
因钦陵赞卓还未能越过阿弩越城,便是大勃律驻军支援小勃律的通道,还能将小勃律的重要人物先行疏散过来,根本没有进行严格的戍守,以至于当城中守军发觉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根本来不及对其做出阻拦了!
熊熊烈火,将这座艰难修建而成的河桥给彻底摧毁在了他们的面前。
夜色里的火光还照亮了一个个点火之人的身影,在破坏河桥成功的同时,纵身跳入了湍急的吉尔吉特河之中。
要在短时间内重新沟通起河流两岸,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糟了!
阿弩越城之中的小勃律守军顿时大惊。
这座河桥在修建之时花费了一年有余的时间,并不仅仅是因为建造不易,也是因为此桥确实规模不小。
钦陵赞卓所统帅的兵马正在坦驹岭高处,绝对能看到这边的动静。
他们突然烧了这座桥,势必是为了发动大举进攻,又怎会忽略掉此地的情况。
只怕……
“快!调兵回防!”
但就算他们的反应已算很快,钦陵赞卓的速度更快。
看到这一幕的钦陵赞卓一边意识到,吐蕃那头的决策者和将领都没有选择跳入陷阱之中,让他找到一个击溃士气的门路,他的其中一项计划已然失败,另一边,也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
吐蕃那头敢烧桥,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发起对小勃律的进攻!
那一头的河桥上烈火熊熊,这一头的坦驹岭南坡,也是火光冲天。
在拂菻和大食战事之中并未用完的两支火龙出水,被钦陵赞卓从战船上卸了下来,而后带着越过了葱岭,带到了此地。
它们没能成为海战之中袭向敌军战船的利器,却在此刻,变成了凌空降下砸在小勃律守军之中的鸣雷。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正在随同冲杀而下的武周大军一起,传递到小勃律人的耳中。
那是钦陵赞卓教会士卒的一句话——
“他们的援军过不来了,进攻!”
又是天降惊雷,又是后继无援,小勃律守军之内一时之间军心大乱。
被钦陵赞卓教出来的队伍便像是一把触之必死的利刃,直接捅进了阿弩越城之中,更是在擒获了小勃律国王之后,于天色大明的时候抵达了吉尔吉特河畔。
……
韦将军也同样身在河畔,便正与钦陵赞卓遥遥相对。
滔滔河流发出的一阵阵河谷轰鸣,让这两方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能将声音传到对面。
只要对方没有背生双翅,也没有这个机会抵达对面。
相比于局势未明的坦驹岭,确实是驻守这条河谷屏障,对于吐蕃兵马来说容易得多。
韦将军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不会忘记,当日的关隘之上,噶尔家族的领头人也被枭首悬挂于其上,到底是何等惨烈的一幕。
以至于哪怕他身在此地,根本不可能看到钦陵赞卓的神情,也好像依然能感觉到,那是一双满是复仇烈焰的眼睛,正在以一种势在必得的目光看向这头。
好在,他此刻已无越界的机会了,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了闲情逸致抬头看去,正见数只飞鹰自远处的山峦中掠空而起,像是因为被军队的交战破坏了老巢,只能朝着吐蕃腹地飞去。
他收回了目光,朝着身旁的士卒吩咐道:“沿河驻扎人手,一旦局势有变,即刻来报。”
他还得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确保河流这一头的舆论依然为他们所把持。
不过,这些人身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
但他并不知道,也就是他后方的大勃律王城之中,一双抹了香油的手接过了一封“天降”书信,而后,在寂静的佛堂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
若从他的衣着来看,这位佛教徒本该有一双更能体现他养尊处优待遇的手,但事实是,这双手上有着不少的老茧,也要更为孔武有力一些。
那封信很快被他扫视了一遍,而后变成了蜡烛之上的零星纸灰。
突然之间上窜的烛光,正将烛火边的那张脸给照了个分明。
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得到的礼遇远多于磨难的僧人来说,还不至于在脸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甚至可以说,他和当年尚是安定公主的武清月进攻高丽时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他此时并不在长安,而是在大勃律境内。
早年间武清月将文成迎回国中后,就因吐蕃和大小勃律信奉佛教的缘故,将他派遣先行前往印度,而后从印度进入了藏原之上。
他也果然凭借着精通多门语言深谙佛理,混出了个高僧的名头。
按照武清月当时和文成所说的计划,如他这样的人,正是要充当文成离去之后深入藏原的耳目,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更为重要的作用。
比如……就比如现在。
眼见最后一抹残灰之上再分辨不出一点可疑的字迹,信诚和尚当即起身,活动了两下手脚。
别看他当年干的是开城献降的事情,很是识时务地让出了冬比忽城,投降于武清月,但别忘了,他最开始的身份,可并不仅仅是个和尚啊。
他是个将领!
就算他已有数年的时间没有正式统兵,但他和钦陵赞卓一样——
也是个将领!
第285章
既是将领, 便该当有个合格的本事。
那就是当身陷战局之时,能够尽快观望清楚局势。
同僚送来的消息要看,主帅先前的叮嘱要听……眼前的局面, 更要亲自看个分明!
如何插手战局,也该当在来不及将情报全数送出得到指导的情况下,自己先做出个决断。
“这位吐蕃的摄政太妃, 倒着实是个人物。”信诚长吁了一口气。
对方在当断则断这方面,俨然本事不小。
大小勃律之间的桥梁被大火摧毁, 吐蕃兵将进驻大勃律,让他所住的佛寺之外, 此刻仍有一番动乱嘈杂之声。
但这些声音, 或许说是杂而不乱要更为合适一些。
对于大勃律这边来说,武周的军队被拦截在了吉尔吉特河的对面,暂时无法越过这道天险屏障, 吐蕃的援兵也已经抵达了此地,能和他们这头的士卒完成合兵会盟、共抗敌军, 也让他们不必如同小勃律一般面临灭国之祸——
那么,为何要因此而惊慌呢?
大可以徐徐应对敌军的来袭。
至于小勃律那头的情况, 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若是太子殿下并无后手留在此地,钦陵赞卓此时该做的要么是绕路而行,试试从更为陡峭的山峦壁障处能否突围,要么就是见好即收,前去和太子会合。
总之, 都无法造成战局的进一步扩大。
但很可惜, 太子殿下不想看到这样的一幕。
他信诚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虽是个和尚, 却因身在高丽之时便在渊盖苏文手下任职,并非全然是个超脱于物外之人。
当年选择开城投降, 随同那时候的安定公主回到大唐京都,是对他来说最能保住性命的手段,随后的数年对他少有启用,也在意料之中。
可现如今,武周取代了李唐,那位坐在王座之上的陛下又与过世的先帝是同一类人,将宗教视为权衡手段,却绝不会放任发展,他若要在新朝立足,光靠着“曾经在吐蕃传教”这一点,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能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过好日子,能依赖的,必定是切实的战功。
就比如……
他起身朝外走去,走进了附近的佛堂诵经室内。
在这里,有数十名他抵达吐蕃后才招收的弟子,自他从印度越过泥婆罗,抵达大小勃律后,组成了一支追随于他左右护持的卫队。
当然,他所能调动的人手,远不只如此而已。
这些人,更应该被称作他的心腹。
他定了定心神,朝着这些人走去,脸上露出了一片悲悯沉痛之色。
他的其中一名弟子当即迎上前来问道:“法师这是怎么了?”
信诚吟诵了一声佛号:“佛祖说,欲解救愚昧之民于水火之中,必会招来波折,面临灾厄,如今果然不错。”
弟子疑惑:“这是何意?”
信诚答道:“伪教的爪牙拦住了真理与公正入藏的道路,还要将恶名推在天授救世之人身上。如今道路四绝,激流天堑,是我等该当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他朝着周围的一张张脸看去,“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话,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齐齐点头。
他们怎么会忘记呢?
信诚给他们带来的佛教经义,正是当年被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往长安,又经过了翻译和解析的内容。
相比于藏地相对粗陋的佛教演化,说是精粮与米糠的对比也不为过。
而被他称为伪教的雍仲苯教,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说,当年松赞干布联合自己的妹妹赛玛噶,趁着象雄国王视察之时里应外合击溃这个部落,已经让雍仲苯教失去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又如果说,藏传佛教强烈的政治属性让一部分人心生困惑。
那么信诚口中描绘的中原佛教和社会景象,便是让正处奴隶制下、动辄以人骨为器的吐蕃,愈发被对比出了其野蛮而凶残的一面。
所以信诚话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他深深地行了一礼:“宽仁世道的光能否照耀到这片土地上,便权看诸位了。”
眼见这些人匆匆朝外走去联络人手,信诚的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枉他这么多年间该当老师的时候好好当,该讲故事启发民智的时候也没节省口水,该教授生存本领的时候也没偷工减料,在这些人和这一带的不少藏民心中,中原王朝的形象已然被一步步神化。
或许也因为,文成公主当年在嫁给松赞干布后,将农具与粮种带到藏原之上时,也曾抵达过大小勃律,已先一步将一个潜移默化的种子种植在了此地众人的心中。
所以现在,当武周的大军被拦截在外的时候,当他说出“伪教爪牙拦路”的时候,也正是这些种子被催生破土的时候。
只希望,钦陵赞卓那边的配合也不要让他失望。
……
“外头是什么声音?”
韦氏将军忽然自梦中惊醒,便听到了一阵嘈杂异常的动静。
他匆匆起身朝外走去,试图问明个情况。
哪知道刚刚走出营帐,便看到了一阵突然升起的火光。
他本以为,在他成功将钦陵赞卓拦截在河谷另一头后,能暂时得到一夕安寝,等到将此地的战况送到逻些城后,他也理所当然地能从赤玛伦那里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却怎么会在本已该当平静的战况中,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他也当即发觉,那绝不是一道寻常的火光。
只因随同火光而来的,还有一阵响亮的喊杀之声。
韦将军面色一变。
他此刻到底不是身在卫藏四如的土地上,若是突然之间被大勃律的军队所进犯,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别忘了,为了确保卫藏四如的其他防线不会受到影响,他带来的兵马并不算太多!
可他怕什么来什么。
韦将军刚刚披挂上身,便听到士卒来报,在夜色中前来进攻他们的人,都有着甲胄在身,还各个身手矫健,以至于在仓促之间应战,落在下风的竟然是他们!
别看敌军只有步兵来袭,但在这等昏暗而局促的军营之中,只要不强求直接斩将夺旗,当然还是步兵更为合适得多。
韦将军当即大怒:“他们真是反了!”
既然钦陵赞卓还被拦截在河流对岸,那么来袭的敌军自然只有可能是大勃律的兵马。
这不是背后捅刀又是什么?
谁给他们这样的胆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这场乱战袭来的时候,大勃律的国王甚至要比他还要迷茫困惑得多。
“你说,信诚法师带着人反了?”
大小勃律早年间分裂,还是因为吐蕃入侵的缘故。
不愿渡河而去、留守原有疆土的便是大勃律,受到吐蕃的影响最大,也在政治、文化上最像吐蕃。
虽然这两方未必没有早年间的积怨,但在韦氏将军驻扎于此地的时候,他们是绝无可能有什么反心的,更不用说是去欢迎远道而来的武周兵马。
但他不想做,有人却想用他的人去做。
那报信的随从满脸苦色:“兵器库的看守和守城的将领都是信诚法师的信徒,听说法师的弟子抓到了烧桥的罪魁祸首,正是那韦将军的下属后,直接响应了信诚法师迎接王师到来的口号,将府库之中的兵甲全分给那些佛教徒了。”
信诚早年间在中原的时候,就曾经听从武清月的吩咐,将寺庙之中的教徒以武僧的方式栽培,在抵达藏原之后也不例外。
当他们有了兵甲在手后,竟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寻常的士卒。
对于信诚法师的信任和尊敬,更是让这支明明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也有着难得一见的令行禁止。
这才在直接朝着吐蕃营地杀奔而去的时候,就这么被误认成了正规军。
可就算是这样,大勃律的国王也不能理解一点。“ 难道我们的军队在发现此等异样的时候,就一点也拦截不下来?”
那随从赶忙带着国王往高处走去,示意他往另外一头看去。“您看那里!”
他们想拦的,自然是因为还有其他的原因,让城中的舆论风向发生了额外的变化,让他们拦不了了。
只见那隔河相对的地方,连夜举起在那里的火把将其映照得近乎通明。
哪怕还相隔着一段距离,大勃律的国王也能看到,陈兵于对岸的,并不仅仅是钦陵赞卓所统率的军队,还有……还有小勃律的兵马。
那些早年间因不甘于被吐蕃驱策的同族,搬迁往北三百里,却还和他们多有联系,便足以让人从军队的制式和排兵布阵的轮廓中看出身份。
而更为特殊的是,他们竟不是被敌军押解到岸边的,而是与敌军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各自驻扎在一边。
若是汹汹来袭的敌军心存的只有吞并灭国之心,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以这样的自由。
除非……
除非他们真如信诚法师所宣扬的那样,是为了让此地的子民脱离伪教的魔爪,这才抵达此地。
大勃律的国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一把抓住了侍从的手:“我要亲自去见信诚法师!他现在在哪儿?”
他一面因此人的煽动力而觉恐惧,另一面又到底是因这突变中众人的反应,对他生出了几分尊敬之心。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侍从在此刻的回答:“他……他说自己有天授战术,为了减少有识之士的伤亡,更应该在此刻身先士卒作战,以便斩获胜利。”
所以他此刻,当然是在那吐蕃驻军的营地之中。
也在信徒的庇护开道之下,接连攻破了吐蕃戍防最为薄弱的两块营地。
而后将搜罗得到的行军物资,全部分给了今夜临时参战的信徒。
逐渐扩散在营中的火势,让韦将军哪怕收到了信诚亲自作战的消息,也不得不先放弃直接去找信诚的麻烦,而是选择破营而出。
哪知道,也正是他的这个后撤决定,就让他直接掉进了信诚布置在后头的陷阱之中。
当大勃律的国王终于如他所愿见到信诚法师的时候,他一并见到的,还有被人五花大绑的韦将军。
信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礼:“先斩后奏实非我所愿,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但引正道入藏之事,实不可拖延了。”
大勃律的国王额角一跳:“你是要让我们临时修缮桥梁?”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还大有可能会造成不少的人力损失。
若信诚当真要这么说的话,他真要新仇旧账一起,跟这位法师算一算!
然而信诚却神态从容地给出了答复:“不,我是说,伪教爪牙被擒,可以邀请象雄旧部前来此地聆听真经教诲了。”
大勃律的国王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之色。
他听得出来信诚话中的意思。
他是说,桥梁重建的事情可以不急,更要紧的事情是,他要再拉几个一同反对吐蕃的盟友!
第286章
而恰好, 这些人要前来此地,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在昨日的火烧桥梁之后,确认钦陵赞卓暂时没有了渡河的可能, 韦氏将军朝着逻些城送出了一份战报。
战报之中,他虽然对于烧桥得手倍感欣喜,自觉没有辜负赤玛伦的嘱托, 但还是被钦陵赞卓越过葱岭和坦驹岭的速度吓了一跳,深怕对方在道路受阻的情况下, 还能实现飞跃而过,便在战报中说道——
希望能先斩后奏, 自羊同、象雄等地调集一部分兵将前来此地助阵。
如此一来, 也能凭借着进一步扩大的兵力优势,对大勃律这头做出一番震慑。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当夜就被擒获, 而抓住他的人,甚至并不在意放任这份军报往回传递, 还要借势将更多的人召集来此地,美其名曰:来听从他的传教!
见鬼, 这些僧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投靠的敌军,又到底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韦将军的目光朝着那大勃律的国王看去。
在被信诚法师掌控住局面后,对他来说最识时务的方略,就是顺着现有的战况办事。
甚至对于信诚接下来的行动,就算他没有直接将话说出, 韦将军也能看出, 他是绝对对此乐见其成的。
毕竟, 若是武周能够攻破吐蕃,他现在的倒戈也算是有眼光的合作, 而若是武周的进攻失败,他也能多出几个和他一样情况的盟友。
是该让那些人来听听信诚的教义传播!
可是,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并不意味着,韦将军就能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他刚想开口,就已先被信诚给打断了:“你若是想说什么,他合该要听从吐蕃的指挥,我劝你还是别说了。自吐蕃当年兵败乌海之后,又是损兵折将退居四如,又是擅杀忠臣导致内乱,此前就连赞普的死讯都不敢对外公布,还是在全线统兵后才确定的指挥权归属,你们还有什么大国地位,能要求周边附属国非要充当你们的屏障。”
“要我说,连你都该当在被俘之后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了。你韦氏一族如今并无人坐上吐蕃大相的位置,也不像是没庐氏家族一般,和悉勃野家族的利益完全捆绑在一起。如今天命归于武周圣人,为何还要做此负隅顽抗。”
大勃律的国王没忍住,朝着信诚的脸上多看了两眼。
却见对方对于这种一改先前大师做派的劝降,也没表现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色。
仿佛在佛教法师和武周朝臣之间,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做到自如的切换。
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人才在,那武周的王都又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景象……
他刚想到这里,便被韦将军的怒喝打断了他的遐思。“何为负隅顽抗?你等的大军还未能越过我藏巴雪岭的屏障,不过是因为你们这些内应才暂时取得了些战果。若想凭借着这个就觉胜券在握,那也太过小看我们了!”
“象雄旧部即便真能为你所说动,听从你的调派,你等一旦举兵深入,王太妃也绝不会看不出你们的阴谋!”
他这个时候也不免庆幸,赤玛伦对于武周大举入侵的戒备,早前就已有迹可循。
信诚这等趁其不备的进攻方式,很难再用上第二次。
他今日是输了不错,但并不代表,吐蕃和武周之间的战事,就要因此而落下帷幕、分出个胜负!
信诚笑容和蔼:“你说的我都知道。”
“你……”韦将军刚出口了半个字,便忽觉声音被卡在了喉咙口,也慢了半拍地意识到,信诚说的,不是驳斥之言,而是他知道。
他知道个什么知道!
信诚点了点头:“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我这边将人召集来后,没这个本事继续攻其不备,领兵深入你吐蕃腹地,还会被那位摄政王太妃给看穿情势,知道统兵的是我而不是你,提前做好防备,这确实大有可能。毕竟——”
“我从不敢小觑一个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
他自己的上司就是这样的一个奇迹,而吐蕃这头对于女子掌权的限制比之中原还要严重得多,赤玛伦能得到这些将领的信服,本身就是一个身为强敌的信号。
“可我何时说过,我在将那些人找来听从教义后,就要带着人一并启程进攻了?”信诚问道。
“那你要的是什么?”大勃律国王没忍住开口发问。
信诚答道:“武周太子有令,务必要令大小勃律、泥婆罗、象雄、羊同等地不可参战,让卫藏四如西北面局势混乱。比如说——”
该怎么解释太子所需要的这个混乱呢?
他朝着韦将军问道:“若你此刻不是我的阶下囚,而是身在藏原腹地,在获知你被俘获的消息后,你会觉得,接下来钦陵赞卓会走什么路线进军?”
“在我方并不进攻反而在此地传教的情况下,象雄会不会趁机要报当年被松赞干布算计以致国度瓦解的仇怨,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也不妨告诉你,钦陵赞卓会率兵先夺连云堡,后破小勃律,便是我武周的太子殿下已重来藏原的标志。当年她不会避讳正面交战,还有天雷相助,如今也不会觉得这边的花招能够左右战局。可你们呢?你们连这条分支战线都做不成事,又真有底气迎战武周精兵吗?”
信诚这一连串的话,让韦将军的脸色白了又白。
这三个问题,他一个比一个回答不上来。
就算他从信诚和大勃律国王的对话中知道,武周没有要让大小勃律耗费人力建桥的计划,钦陵赞卓这个名将也不可能只被留在小勃律那头。
这太浪费了。
那么这头的混乱,也恰恰让人无法判断,这个已经用击破小勃律战绩证明了自己备受重用、能力不减的将领,会走哪一条路实现他掀起的复仇狂澜。
而第二个问题,正是吐蕃先前几十年里的扩张所势必会带来的负面效果。
再加上宗教的诱导,真不知会演变到何种地步。
第三个问题,更是让人心头发紧。
大小勃律这头的交战博弈,随着信诚的横空杀出,暂时决定了占据优势的一方,也确如信诚所说,当这分路的战场杀出一个个意外的时候,吐蕃何敢确保,那看似稳固的三道防线,就能阻拦住那位武周太子进攻的脚步!
这先出的一步,不是为了直接挥兵直入,而是落下了一子,将棋局给全部搅乱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
当大勃律的军报抵达逻些城,又在随后传来了几条不太寻常的消息后,赤玛伦便对着面前的布阵舆图沉默了许久。
在随后召开的军事议会上,她竟是直接抛出了一个让在场之人无比震撼的消息。
“您说……韦将军他可能……”
“他可能已经落到敌军手里了。”赤玛伦沉声答道。
“但他先前传递回来的军报没有任何的异常,如同您所安排的那样,将那座桥梁给烧毁了!”
“那又如何呢?”赤玛伦回道,“你要如何解释随后的消息?”
羊同、象雄前去支援的第一批人手很快折返回到部落,而后各由一位贵族带兵前往大勃律。与之随行的还有苯教的重要人物。
若是负责主持大勃律那头军情的依然是韦将军,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需要的只是人数,而不是对应的什么人。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他们的计划之外,让那头的主事之人发生了变更!
一想到这里,她当即下达了诏令:“增兵西北哨站,让人尽快打听清楚那边的情况。”
信诚在改换局势后的召开传教,根本没有任何一点藏着掖着的意思,便让这条消息很快被送到了赤玛伦和其他吐蕃朝臣的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佛教徒叛乱,何止是让韦将军变成了阶下囚,也让这些吐蕃朝臣顿时一乱。
“慌什么慌!”赤玛伦一拍桌案,这才止住了这些人面面相觑的慌乱打量。
战事还未正式开始,便已少了一路还算有本事的将领,还是个相对听话的将领,对于赤玛伦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她若是因此而失态,选择放弃抵抗武周兵马的犯境,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于她了。
“葱岭险峻,无论钦陵赞卓是否重新打通了这条道路,他所带来的兵马都绝不会太多。羊同、象雄等部早年间和我们打过不少交道,是什么实力,诸位也心知肚明。”
她眉目凛冽,继续说道:“至于那以信诚法师为代表的佛教徒,会否还有蛰伏在逻些城附近的,诸位也大可不必担心。别忘了,我等的第三道防线,正是将祭天祀地的器具都给熔炼成了兵刃,交到了可信的士卒手中。他们再如何煽动纠集,也没这个本事,在根本没有兵器在手的情况下发动进攻!”
这话一出,那些先前还面有惶惶之色的吐蕃贵族,顿时脸色轻松了不少。
他们更是随即听到了赤玛伦下达的两条指令。
“西北边防,我会继续交到韦氏的手中。是要和被俘虏的将领里应外合,还是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抗衡敌军,洗雪先前的屈辱,你们自行斟酌。”
“此外,西北有变,武周太子动兵恐怕不远了。”
她沉吟须臾,以愈发坚定的口吻说道:“我会带上赞普,亲临前线督战,绝不给她们逾越雪岭的机会!”
“此事宜早不宜迟,就在明日,于逻些城前召开誓师之会吧。”
第287章
誓师大会?
在场诸人彼此对望了一阵, 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眼前这场临时召开的军事议会,几乎完全变成了赤玛伦的一言堂,但在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 他们也实在很难给出什么其他的意见。
年纪尚小的赞普就更不用说了,恐怕他连眼下的局势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那么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愿意扛起重任的主心骨, 反而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既是不愿投降于武周大军,那也确实该当有一场誓师动员大会。
只是……
当这场议会结束后, 此地只剩下了赤玛伦、年幼的赤都松赞等人的时候,赤玛伦的父亲扎西德还是忍不住问道:“由你亲自前往前线督军, 不会太过冒险吗?”
赤玛伦朝着他看去, 挑眉问道:“冒险?何为冒险?”
“危险从来都是和机遇并存的,何况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若不冒险, 只有自此覆灭一个结局。芒松芒赞当年遗留的祸患,也总该在真正开战前被弥补起来, 不是吗?”
她不是芒松芒赞,不会被中原人一封捕风捉影的讨贼檄文, 就给当场气得吐血,更不会因为局势失控,不仅不考虑暂时放下仇怨,还要将能够威胁到王权的东西全部剔除。
她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出的亲自出兵决定。
那就称不上是冒险。
她继续说道:“父亲应该看出我的想法了。我不是赞普, 所以我可以给韦氏放权, 也不在乎韦氏能不能值此时机立功复起。由他们应对西北乱局, 能给我们省下不少事情。”
“但我不可能在正面战场上也能用这等激将对比的法子,只能逆流而上!”
在她那张脸上有一瞬间还因近日的种种军情, 闪过了一缕疲惫之色,可很快,在她目光中的一片灼然炽焰,又将这份疲惫给燃烧不见。“倘若我们能挺过这一关,没庐氏应当也能打破尚族和论族之间的界限了。所以——”
“您不仅不该觉得我是在以身犯险,还应该全力支持于我才是。”
这话说完,赤玛伦便没再多言语了。
反正,扎西德应该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对于韦氏来说,并未因战败而论罪,就已经是一个莫大的鼓舞。以他们这一脉的本事,要拦截住相对人数不多的一路敌军,应当不算难事。
而对于没庐氏来说,从联姻后族走向前朝的诱。惑,是任何其他话语都难以企及的。
他们想要的东西更多,也理所当然地要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这便是如今的道理。
有扎西德在其中负责传话,在她誓师起行之时,该当能再得到一批全力效死而战的部下,以填补她以王太妃身份指挥战局的不易了。
只希望,藏原的雪岭还能再为她额外提供一份庇护吧。
时不我与啊……
倘若她能有更多的时间,又倘若此次击退了武周大军后,随着没庐氏打破尚论界限,她也能将自己掌权的脚步再往前迈进几步,或许,便不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但饶是她心中还有这一份欠缺的底气,当吐蕃兵马自逻些城北上的时候,随军的将士所见,依然是这位吐蕃的摄政太妃坐镇中军的稳重端方之态。
谁也看不出,她心中还有任何一点忐忑的情绪。
而当她抵达唐古拉山口后,更是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带着赞普在大军中亲自犒军慰问了一番,以求振奋士气。
而后,确定了各地岗哨的布防情况,都如她先前所预设的那般并无出入,她重新返回了中军营帐,叫来了军中的书佐官吏,发出了一个让人不曾料想到的问题。
“会写檄文吗?”
书佐愣了一愣,只能答道:“……不曾写过。”
藏原腹地的作战,向来都是争抢资源与信仰,所以谁手底下的兵力强大,谁就是其中的统治者,就连松赞干布当年统一卫藏四如时,都有数次不那么讲究名正言顺的战役。
甚至可以说是野蛮。
书面的文字,在这里更是少有出现于两地交战之间。
以至于赤玛伦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同在营帐中的人,都要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赤玛伦根本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没写过,那就试着去写!”
她解释道:“诸位应当还记得,武周太子当年对我藏巴发出的战书中说,我们上有赞普无能,臣子不贤宗亲无托,下有百姓为人所奴役,被天赋王权所诓骗,合该遭到讨伐,知道谁为天命所归。”
“可就算如此,这片藏原土地从未归于中原王朝所有,当年禄东赞觊觎邻国边境,让我藏巴丢掉了千里土地,已是足够的惩戒,到了如今,她若还想凭借着对赞普的指摘,让自己的进攻也立于舆论高地,也未免太过独断专横了。”
“征战之前,总该将这个问题说个明白!”
起码,她们要为自己正名。
就算不能底气浑厚,也要让那些现在隶属于西藏都护府的藏原子民,在征战之时心存几分顾虑才行。
哪怕这不会是一个能将人彻底阻拦在外的办法,但起码,能为她们争取到一线喘息之机。
可还没等这书佐将传檄军中的那份文稿写完,就有一份文书先一步送到了山口城关之下,指明要交到此地的主事之人手中。
写信之人正是武清月
“将它呈上来。”
赤玛伦面色凝重地接过了这份文书,在将其展开的那一刻,便当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份寻常往来于两国之间的文书,而是一份——
战书!
还是一份指名道姓的战书!
在这份战书之上,那位武周太子丝毫没有掩饰她这汹汹来袭的进取之心,也在那简短有力的字句中,将攻伐不臣、破除陋习,正式作为了进攻的理由。
她甚至毫不避讳地提及,当年她是以大唐将领的身份,提及天命所归,如今将那封三年之约的战书就此撕毁作罢也无妨。
换一封新的战书,也换一个征讨的理由。
武周新朝如日中天,群臣百姓都在走上正轨,自要排除周边种种不安定之事,头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还以奴隶千户为制的吐蕃。
或许她赤玛伦的统辖,比起当年的芒松芒赞来说,已不知贤明了多少倍,但当吐蕃从制度到文化都已该当为时代所抛弃的时候,又怎能还让这些百姓停留在旧日篇章之中呢?
该当发生一些变化的。
所以当新战书发出的同时,武周大军将要攻破的,已不再只是唐古拉山脉的屏障,不是越过这飞鹰难渡的雪岭,而是那早该消失的吃人恶习。
……
“母亲?”
赤都松赞迷茫地朝着母亲的脸上看去,不知为何她在先前面对朝臣的时候都还是那般沉稳,现在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在脸上变幻过了无数个神情,又久久地将目光停留在那最后一行上,似有一瞬被定在了原地。
“……无事。”
被赤都松赞的一句话打破了沉思,赤玛伦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出声作答。
她确实没什么事,只是被这份战书上的一句句话给暂时扰乱了心绪。
她要如何和随行的臣子还有赤都松赞解释,自己在看到这封战书之时的心情呢?
对方的这出前尘翻篇,让她先前想要发出的檄文被卡在了半道上,这还是其次。
最让她在意的,也不是被她屡次提及的吐蕃制度问题,而是她在末尾提到的一句话。
“孤欲与没庐氏赤玛伦会战于此,一决胜负。”
不是没庐氏太妃,不是芒松芒赞死后的摄政太妃,而是用的她自己的名字,作为这出战书的接收之人。
无论对方到底是如何确定的她已抵达此地,赤玛伦都难以遏制地在看到这一行字的刹那,只觉一抹沸腾的情绪跳跃在眼前,昭示着它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替我研墨,我要亲自回应这封战书。”
……
这封装载着吐蕃死战不退意愿的回信,很快被送到了城关之下的武周使者手中,又由她带回到了距离此地数里之外的武周军营,摆在了武清月的面前。
不错,武清月此刻已将军队往前推进到了雪岭山前,而非此前刚入藏原之时的屯兵之地。
在钦陵赞卓出兵小勃律、信诚和尚在大勃律掀起兵变的时候,武清月也一点都没有闲着。
再加上吐蕃以王太后为首的兵马自逻些城出兵前线,合计一算,到如今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
两个月。
足够让那些随军出征的士卒适应藏原之上的气候,足够那些后续自中原腹地运来的物资跟上她们的脚步,也足够武清月将西藏都护府、西海都护府的驻兵和藏民,以及东女国、吐谷浑援兵都给一并统御在手下。
以极为有序的方式推进而前,愈发有了强兵排浪之势。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赤玛伦会亲自前来此地的?”见武清月看着这封回信,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武妙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她是一个好对手。倘若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上,她也一定会来到这里。”武清月答道。
战场不是分兵越多越好,尤其是进攻藏原腹地这样的地方。
所以当钦陵赞卓自西北发起第一步进攻的时候,倘若武周大军要自北部破境而入,不适合再往西南方向另派一路人手。
那赤玛伦也大可不必非要坐镇于逻些城,而是可以选择抵达前线督军作战。这就是一个合格的军事家该当做出的判断。若是她连这个本事都没有的话,武清月也不必将吐蕃看得太重了,或许反而会是个好消息。
“可惜……”
“可惜什么?”文成问道。
武清月笑了笑:“她再如何是个潜在的军事好手,也在获知这一条条军情的时候决策无误,她的应变都是需要时间的。两个月的时间,不能让吐蕃士卒的作战能力大有长进,却能让我们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的目光略过眼前整齐的军帐,和那些在军中走动的藏民面孔,慢慢往上,停在了那片积雪的山峦之上。
“更可惜,她看到了我让钦陵在西北动兵扰乱局势的用意,却没看到另外的一件事。”
与前头城关书信往来的同时,在营地之中,也已如同那战书中蓄势待发的口吻一般,有了为正式出兵做出的准备。
而这其中的一条条军令,都出自武清月之口。
“大小勃律之间的铁索横桥被断,若无意外,在两三月内没有将其重新接上的机会,钦陵也没有这个越过湍流山涧的本事,但我可没说——”
“我们这边的部将无法实现河谷山渊的飞跃!”
钦陵赞卓既是搅乱池水的第一枚炮火,也是一枚何其有用的烟雾弹。
第288章
月明星稀, 苍山负雪。
倘若只看这天穹之下正处夏夜的藏原,和早两年间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自打武周太子送来了那份战书到如今,整座吐蕃隘口大营内都已陷入了愈发紧绷的备战状态。
对于以肉食为主的吐蕃精兵, 和待遇向来不差的武周边防士卒来说,就连夜晚也绝不是能够放松戒备的时候。
赤玛伦更是屡次研究过武清月还是安定公主之时打出来的那些战绩。
她看到,武清月向来喜欢节省士卒在作战之中的人力损耗, 便不会单纯仰仗着自己此次带兵前来的人数优势,平白将人命堆在关隘之下。
高句丽之战她以身作饵, 击溃禄东赞的那一次她带兵自蜀中越境,擒下钦陵赞卓的那一仗, 更是有着天火神雷相助, 那么这一次……
“这一次,她又会用什么办法来谋划取胜呢?”
赤玛伦望着远处遥遥可见的一点火光,脸上既是对那近在咫尺敌人的忌惮, 又是一种连自己都并未察觉的战意沸腾。
在今日,她带着赞普又一次在军中告知, 倘若敌军故技重施,用那等天雷地火进攻关隘, 便即刻后撤,等这雪山山神震怒之力将对方掩埋,又倘若敌军还有额外未知手段,也不得引发军中哗变。
赞普在此,摄政太后在此, 就算真到了关隘被破之时, 也是她们与此地守军共存亡。
只要军心不乱, 自有后继兵力前来发起支援。
这番战备陈词交代下去后,原本还因武周战书而浮躁起来的营中气氛, 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这些,显然还不足以让赤玛伦因此而自傲。
就如此刻,赤都松赞已经在仆从的看护之下被送去就寝了——以一个孩童的身体也确实无法支撑这样高强度的军营环境,可她赤玛伦却还不得不继续戍守在此谨防有变。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山头的岗哨传来了一声清越的哨响。
赤玛伦的神情当即一变。
在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出远处的变化,但身在高处的守军势必看到了什么情况,这才发出了那个警戒的信号。
“别动,只有守关戒备!”眼见听到哨声的士卒当即就想要拉动全营的通传鼓号,赤玛伦连忙厉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等上面的传讯下来再动!”
他们这头有着地理条件的天然优势,只要守关士卒警醒,敌军没有那么容易越过屏障。
不能因为一个还不曾明了的信号,就将所有的守军全给喊起来。
在人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绝不能被敌军牵着鼻子走。
这声哨响,还不够有着响彻全营的穿透力,也让赤玛伦的这个决断下达之时,除了关头凝神警醒,快步抵达哨岗的士卒之外,后方的整座大营都还处在休憩的沉寂之中。
赤玛伦没有下一步的命令,而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夜幕星火。
直到一声解除警报的短促哨声,在小半个时辰后传入了她的耳中,昭示着前方并不是真有大军前来发起夜袭,她这才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着的手。
“太妃当真是料事如神。”赤玛伦回头,就见今晚守夜的将领走到了她的身边,却并未在面上浮现出多少喜色。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料事如神吗?那也未必。”
就像她还无法确定,今夜敌军的异动,到底是在试探他们这头对于敌袭的应对速度,还是想要让他们营中疲惫易于生乱。
更麻烦的是,他们吐蕃看似拥有山峦天险为屏障,这屏障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座将他们监禁起来的囚笼!
对面可以用这样的试探手段,他们却不能试试出兵进攻。
在局势未明之时,赤玛伦也不能将这份担忧宣告于营中,只能先暂时自己按捺住了这份焦虑。
她转头对着将领吩咐:“明日交接戍防之时,我会去小憩一阵,务必按照我先前的安排,谨慎行事。”
“是!”
好在,戍守于此地的将领士卒里,有不少正是没庐氏的直系部下,完全听从她的号令。
以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身体,更是完全负担得住这等昼夜颠倒的指挥。
她选择让营中的士卒保持夜间的好眠,而不是被动辄掀起的敌袭信号给惊醒,也是一个完全正确的选择!
只因当第三次夜晚警报响起后不久,自上方高处第二道声音,不是警报解除,而是一声拉长到有些凄厉的哨响。
这才是敌军正式进攻的信号!
藏原之上的夜晚,哪怕正值盛夏,也是一阵寒凉夜风过境,赤玛伦身着甲胄也不觉闷热,反而是在那哨声响起的同时,只觉有一阵冷风穿进了甲胄的缝隙之间,让她忽然彻底惊醒了过来。
“传令——全营备战!”
那些身居高处岗哨的士卒没有判断错误。
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先进的夜视工具,也没有武周军队手中的望远镜,但他们从敌军火把与人影的变动里判断出的敌军来袭,正是今夜的事实。
也几乎就是在赤玛伦发令的同时,众人脚下的土地都传来了一阵阵难以忽略的震动。
山前旷野之上,一支支燃起的火把逐渐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变得清晰起来,也让人看到了随同火把移动的铁骑精兵和一座座攻城巢车。
以中原兵马的本事,他们正是要将这座雪岭险关,当做攻打城池一般处置!
在这迫近而来的大军面前,饶是夜色已经将其中的兵刃寒光给消弭了大半,也让敌军如狼似虎的眼神,都被掩盖在了火光之后,吐蕃守军依然感觉到沉沉而来的压力,正在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再将自己的武器握紧一些。
“请太妃先行退下城关。”守城将领眼见这一幕,来不及多想,急忙开口。
赤玛伦没有耽搁,当即快步走入了后方营中,换了一个指挥的位置。
她先前的判断并未出错,她也对外说出了那句与前线守军共存亡的诺言,但这并不代表她真能有这个本事冲杀在前。
浩荡来袭的武周大军也根本不给城头上的守军以一点反应的时间。
吐蕃的投石车与箭弩抵达不了对方的前军,却已先有一支支弩枪凌空而来,越过了前方并未被火把照亮的夜幕,直接插在了城头之上。
这些弩枪当然没有什么精准度可言,但在这一阵汹然的乱射面前,依然有吐蕃士卒没能及时避开眼前的利刃,直接被钉死在了城头。
但凡赤玛伦的速度慢上须臾,她也未必能保证,自己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倒霉蛋。
而这些弩枪的作用,显然还不只是如此!
弩枪横飞造成的城头大乱,正给了武周的攻城车和投石车以前进的机会。
在极短的时间内,身着重甲庇护的士卒就已经将这些大车往前推进了不短的距离。
不过吐蕃那头也绝没有坐以待毙,也就是在此时,在吐蕃的军中传出了一声特殊的号令。
随着那一声铜锣震响,在城关之后的投石车也开始了运作。
但在这些投石车上装载的,并不是从藏原腹地搜罗而来的巨石,而是——
一只只提前捆扎完毕的铁蒺藜。
夜色庇护了武周大军的来袭,也让那些被重弩驱动的标枪变得越发可怕,却也在同时,让这些凌空砸下的铁蒺藜,变成了最好的阻拦武器。
武清月神情凝重地听着先遣队伍中发出的士卒惨呼,拉扯住缰绳的手也有一瞬的收拢。
毫无疑问,吐蕃士卒无法将绊马索和拒马桩安置于城关之外,却也能用这种方式,形成一道铺设在关前的杀伤陷阱,给她们这头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让盾兵扫路。”
号令一出,在这火光之中的武周兵马顿时发生了不小的队列变动。
一面面铁盾以着地推进的方式出现在了骑兵之前,也将前方的铁蒺藜都给阻挡在了铁器以外。
而后将其扫入了铁盾之内,由后方的士卒将其叉走。
可这样一来,伤亡确实是减少了,却也让推进的速度变慢了不少。
这样的缓慢推进,更是让那头的守军获得了喘息之机。
这一点机会,若是放在久已劳累的士卒这里,可能还发挥不出多大的效果,可对于近日戍守有序的吐蕃士卒来说,已能让他们发起一轮绝地反击了!
城墙之上重新列阵而起的,正是一名名手持弓弩的士卒,趁着武周大军需要处理地面上的种种问题,直接将弓弩凌空高射而下。
先前两场战事所带来的兵力折损,在这道等同于卫藏四如正门的关隘这里,已看不到任何一点端倪。
能够看到的,是那飞蝗一般密集的箭雨,朝着对面的入侵者,发起了凶悍的还击。
武清月的眉峰微动,对于敌军的训练有素,或者说是作战状态的保持,并不太意外。
赤玛伦的本事若仅限于将人安排到岗位上,那也太对不起她专门下达的那封战书了。
不过……
敌军虽强,她也还没正式出招。
“前军稳守,侧翼出兵。”
这道由鼓声传递出去的作战号令,吐蕃士卒是没法破解听明白的。
他们只能看到,在他们这头短暂地占据了上风,遏制住了武周大军攻势的同时,敌军又突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动。
持盾的士卒逐渐朝着西面挪移,取而代之在前的,是那一座座转为铁壁的攻城巢车。
或许将其称之为巢车,也已不那么合适了。
因为这些障壁,让城头的吐蕃士卒也难以看清,武周的后军到底是在以何种方式进行挪动。
接踵而来的脚步声,倒是和巢车的推动一并,混杂成了一种撼动城关的可怕声响,让人简直要将方才恢复的那一点士气都给彻底丢弃殆尽。
也便是在此时,在城关的西侧,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里本是一段不算太高的山岭,在其上分布着同样严阵以待的吐蕃士卒,作为偏路的防守朝着下方射箭进攻。
身在其上的士卒却发现,一支整顿过后的军队一改先前直扑关隘而去的凶悍攻势,调转头来朝着他们这方袭来。
但先到的却不是这些在掩护下移动的军队。
而是一枚枚与铁蒺藜大小相仿的铁球,在巢车的投掷之下凌空而起,砸在了岭上。
“当心,是那雷火!”那些士卒之中当即传出了一阵惊呼。
“我怎么会蠢到用雷火呢?”武清月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道炫目的白光随着小球的引爆来袭。
没有那么大的声音。
只有惊人的闪光,在一瞬间将山岭照成了白昼!
第289章
在武清月看来, 那依然是一出相当简陋的进攻。
炸药的发展制作之中,除了当年被用在制造祥瑞之上的烟雾,被用在庆贺武周改朝的烟花外, 还有一个副产物,便是一种能在极短时间内爆发出强光的简易闪光弹。
燃料的提纯程度不足,真空环境难以维系, 都让这个闪光弹无论是声音还是眩光,都比之武清月在前世所见过的差了不知多少倍。
甚至, 为了让它能够发挥出足够的效果,在将其投入使用的时候, 不得不将其一次性全部砸了下去, 将所有的库存消耗殆尽,才能达到更好的强光效果。
可它再如何简陋,对于这些直面突变的吐蕃士卒来说, 也已是一个绝对无从预料到的惊变。
纵然已有赤玛伦先给他们做过了一番战前动员,当那炫目的白光忽然在眼前炸开的刹那, 他们几乎完全无法看到眼前的景象。
更无从确定,这个天降闪光会不会也如同乌海之战出现的神雷一般, 也有着爆炸杀伤的威力!
在这眩光造成的刹那失明中,他们还听到了一阵阵对他们来说极为可怕的声音。
那是唐军正在借着他们慌乱失措的空当,直接发起了更为迅疾的冲锋。
倘若他们还能睁得开眼睛的话就会发现——
这些率先登山的士卒头上顶着一层挡光板,让他们能够暂时忽略掉上方的闪光弹,快速攀援而上。
而在他们的脚下, 为了更为适应雪岭山地的环境, 从谢公屐发展过来的登山鞋已有了更进一步的抓地设计。
就连他们手中所携带的攀援飞爪, 也在军器监的督办下有了长足的长进。
所以当武周士卒趁着上方大乱的空当发起了一轮散射同时,那些负责掠阵直上的攀岩好手, 正在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直取上方。
赤玛伦终于从短暂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在听得高处岗哨发出警报后,当即下令:“调兵回援!将滚石推下去。”
这条号令的下达并不算晚,却难以避免地在执行上有片刻的迟缓。
谁能在这样的惊变面前从容如昔呢?
起码大部分普通士卒做不到。
在军令传遍营中的同时,还有人没有即刻遵照军令行动,而是呆呆地望着那头强光迸发之地,像是不能理解,为何在那头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或许先前传闻中说到的,武周太子在作战之时如有神助,并不是一句随便出现的话,而是个事实。
这些士卒行动的迟缓,对于身在风浪中心的吐蕃守军来说,无疑有着不小的影响。
强光随着特制火药的燃烧,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重新笼罩上来的夜色火光,让守军终于能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再度看清眼前的景象。
可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最中央的关隘仍在稳守之中,他们这头,却已经有人越过了前头的屏障,踏过被乱箭射杀的吐蕃士卒尸体,提刀劈砍而来。
危险已近在咫尺了!
“别停下支援!”
高处传来的惨叫与刀剑相交,并没有让赤玛伦心神失守,而是继续下令,“继续增兵。敌军就算拿下了那里,要继续派遣兵力巩固优势也没那么快,何况——现在我们的人还没死光呢!”
他们有什么好停下的。
她的这个决定一点也没错。
防守一方的优势,在赤玛伦抵达此地时,已被她发挥到了极致,在唐军并没有发起第二轮闪光侵袭的情况下,那些用于戍守反击的武器,已经被重新启用了起来。
在更高处的滚石,也被攀援而上的援军朝着下方的攻城车推了下去。
一时之间,两方直接撕扯成了势均力敌的样子。
饶是武周兵马凭借着闪光弹打了吐蕃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的对手,也终究是因生死存亡的威胁,能够爆发出远比寻常时候更为强劲的力量。
赤玛伦一力主持之下的增兵,更是让这头起先几乎失守的动乱被逐渐平息了下来,逐渐挽回了劣势。
随军出行的武妙元朝着武清月的脸上看去,因只能看见半边侧脸,无法判断出她此刻面上到底是何种神情。
但在那些巨石滚落的巨大动静之中,她却清晰地听到了一阵轻笑:“这会是我打过的最为艰难的进攻战,不过……”
“不过也会是势必要载入史册的一战了。”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先前投落了闪光弹的方向,而是朝着与之相对的另外一面看去。
用只有她和武妙元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说,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没有人前来奏报军情有变,对于武清月来说,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她不敢小觑赤玛伦对于统辖吐蕃力抗武周的决心,对方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重视,所以……
就算是要用声东击西的战略,也不能按照等闲的方法来办事!
这个声东的“东”必须足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去。
先前对于她这头用出的疲兵之计,赤玛伦的应对实在很是稳妥,那么也不能怪她,为了让这个进攻更为凶猛,让赤玛伦也必须跟着她的脚步来走,便将全营的闪光弹都用在了这里。
若是能够借此拿下一个半山据点,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无法将其拿下来,也无妨。
闪光弹迸发和登山进攻队伍带来的双重影响,让吐蕃驻守在此的兵力难以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也就是在这个空档中,谁也不曾注意到,光明正盛的一方陷入了最是激烈的交战中,被黑夜笼罩的山岭之下,却还有另外的一支队伍正在行动。
眼看着敌军的兵力调转,已在火把的迁移之中有了清楚的信号,负责统领这一路的两名将领当即对视了一眼,直接发起了对此地哨站的进攻。
这一头的山岭远比另一面更高,本也要更难攻破得多,所以谁也不曾怀疑,武周大军将那头一次现世的武器用在刀刃之上,有任何一丁点的问题。
以至于当此地岗哨的兵力也被抽调走了少许后,那支蛰伏于阴影里行动的队伍,便能凭借着精良的装备,愈发无声无息地抵达了关前。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个守在此地的吐蕃士卒忽然觉得有些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发出了疑问。
然而回应他的,却不是身旁同僚的声音,而是远处滚石砸落响动的回音,和——
一支支箭矢突如其来的破空之声。
这一箭不比那逆着强光发出的乱射,而是直冲他的要害而来。
“敌袭”二字还没能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就已经再没有了出口的机会!
他捂着咽喉直接倒了下去,顿时没了声息。
而他的对手一方,却没有任何一点为眼前的取胜而庆贺的意思,当即展开了下一步的行动。
这支负责奇袭的队伍或许有些力量不足,在身手灵活上却是绰绰有余得很。
铁爪飞索已在利箭发动的同一时间掠空而去,拉拽着那一个个黑影踩上了关隘的城头。
当那些留守城中的士卒提着武器前来迎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这一边可没有被及时发现险情的机会,便也没能从中军主帅那里得到支援。
先一步拿到主动权的奇袭一方,甚至没给他们以逃脱报信的机会,就已结束了此地的交战。
但这支队伍的行动,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按照武清月在他们出动之前做出的判断——
这一片地带,既是武清月带兵进攻吐蕃的必由之地,也是吐蕃戍守最为严密的地带。
那么光是拿到这个据点便完全不够。
吐蕃那头必定考虑过这些地方为人所夺取的可能,让此地往下撤离的要道上还留守驻扎着不少士卒。
倘若此地已然易主,从高处撤退下去的不是吐蕃自己人,而是武周的军队,这些身居要道的士卒依然能够掌握地理的优势发起反击。那就完全浪费了他们费尽心思才发起的突袭。
除非……
他们能够再“往前”一步,跳出前方的包围圈,真正将他们这边的兵力,如同一把匕首一般,插入吐蕃的腹心要害!
很巧的是,他们也确实有这样的本领。
也或许更为精准一点说,是“她们”。
这些进攻此地岗哨得手的士卒,一边将此地的各个方位都把守妥当,谨防有人能够看清这边发生了何事,另一边,也将随身携带的包裹,还有先前暂时留在山下的器械,都给全部陈列在了关隘之中。
另一面交战的声音和夜色的昏昧,丝毫也没有影响那个由马长曦教导出来的学生,快速地拿起了地上的一件件材料,将莨绸固定在铁竹支架之上,又将一根根肋条弯折在曲面蒙皮之下。
如同她已在先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势必要将之前实验过的滑翔翼给重新拼接起原本的模样。
而那些负责操纵滑翔翼的年轻女兵,还是武清月专门自民间的杂艺团中遴选出来的,便让她们远比寻常的士卒,更知道如何去保持这特殊行动之中的平衡。
夜晚的雪岭之中,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已经汇聚在了那头的战场中心,只有吹过此地的夜风,还在峡谷之中掀起了一阵阵呜咽嚎哭之声。
倘若用最为理智的想法去分析,这绝不是一个适合于操纵滑翔翼的天气和环境,但为了尽快瓦解吐蕃防守反击的底气,为了尽快打通一条进入吐蕃的渠道,她们又必须迈出这一步去。
零星流泻的月色,将一张张尚且年轻的面容笼罩在当中,又很快被她们背负的滑翔翼给挡住了光亮。
而后是一簇簇燃起在滑翔翼下的火光亮起在了此地。
用于推进火器海战的助推装置是如何运作的,现在这些滑行而出的滑翔翼,就是如何得到了第一步的推动力。
直到升空而起的木制滑翔架,化作了一只只掠过前方峡谷的飞鸟。
也正是这股推力,暂时抗衡住了那穿过此地的寒风。
但即便如此,身处滑翔架下的人依然能够感到,在这风声怒号中,她们从脸到四肢都被寒风吹得开始有些僵硬,又或者,那是因为这场飞行极有可能要以送命告终,便让人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恐惧。
可或许是因为先前的一次次试飞,已经让她们养成了肌肉记忆,又或者是因为临行之前武周太子的殷切重托,让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想证明自己的本事——
所以在这份惶恐袭来的同时,她们依然在最合适的时候中断了滑翔架的推力。
而后,调整着这一只只“飞鸟”,朝着前方的山头降落而下。
被烈风鼓张而起的风帆蒙皮,提供了一股托举而上的力量,支撑着她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最终安然降落在了地面上。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先前进攻的岗哨对面的山头。
其中的一名女兵还觉得自己的两腿正在发抖,也难以克制地朝着下方望去。两山之间的峡谷内,正是雪岭融水滔滔而下,由吐蕃士卒把守着一方河桥和下一处入谷关隘。
但现在,原本无法被飞鸟逾越的峰峦,终于被她们以另外一种方式越了过去。
只差一步了。
第一个落地的女兵没有犹豫地挥动了手中点起的火把,给对面传递出了继续行动的信号。
于是,在另一头交战撤兵的尾声,一支特殊的“神火飞鸦”,就这么带着后方的绳索凌空而来,直接朝着这相距将近百米的山头飞跃而来。
……
月色如冰,映照出了那雪山苍苍,也映照出了一座——
临时搭建而起的桥梁。
第290章
这座横跨于两山之间的桥梁, 原本不是凭借着人力能够搭建起来的东西,但在横空飞掠的滑翔翼和推进器的助力下,最终还是被稳稳地接在了两端, 固定在了山石之上。
若要让其变成一座能够轻易运载重物的道路,虽是几无可能,但若要让人直接自其中的一端滑到另一端, 却已完全能够做到。
而连续越过这条路径的人,还将一条条用于加固的绳索, 自一端带到了另外一端,便让它从起先的索道变成了更趋向于藤桥的模样。
当敛臂女王带兵抵达岗哨一端的时候, 看着这条已经被测验出可行的道路, 只觉一阵说不出的震撼。
朝阳已自天边升起,笼罩在了此地。昨夜的战事,也已被日光洗涤去了那一层血色。
只剩下这条从未有人这般走出来的路, 留在了此地,昭示着昨夜, 到底走出了何其历史性的一步。
她不由口中喃喃:“我现在甚至有点担心,太子将这个接下来的重任交托给我, 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了。”
但她大概也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在先有人以舍身赴死的勇气,将吐蕃的戍防撕开一道裂口后,她若还能因为这样的理由犹豫,那也实在是太对不起武清月让她带兵晚一步抵达的信任了!
何况,还有另外的一个理由。
按照太子在抵达藏原之后, 先后会见了西平长公主、西藏都护还有她时所说的话——
就连藏匿在卫藏四如腹地的吐蕃, 都必须要在武周的铁骑面前彻底屈服, 绝不能允许他们以接受武周羁縻的方式存在,那么吐谷浑和东女国……在随后也应当不能再是一个国家。
以武清月所见, 藏原之上落后于中原地区的种种传统,就算经过了文成都护日复一日地逐地走访授课,也没能完成颠覆性的改变。
可见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新的州郡制度取代此地的羁縻统辖,以中央更为强势的手腕,将法令和规章推行于此地。
或许这其中对于地方权力的约束,还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最基本的框架,总是要在最开始就敲定下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敛臂很需要一份值此颠覆之时的战功,为她从东女国的女王,变成武周封疆大吏,来奠定根基!
倘若现如今中原的王朝还是李唐而非武周,她必定不乐意做出这个转变。
但亲眼看到了中原已有女子登临皇帝宝座,下一位继承人更是和她打过多年的交道,也有将此地公道统治的本事,她又何必非要逆流而行呢?
倒不如,凭借着此次助战之中的功勋,在东女国变国为州之时,为她自己和她的族人再争一份立足的底气!
她旋即沉下了心神,朝着此地留守的士卒问道:“先前人少,这条索道上的行动不容易被下方的吐蕃守军注意到,现在的情况如何?”
士卒答道:“现在……他们应该更注意不到了。”
敛臂朝着对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听他说道:“大约就在天明之前,这头留守的兵力又往主战场那头调拨过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驻兵,倒是还够把守住这一处关隘,但易地而处,他们完全可以猜测,这些吐蕃士卒的心神早已全部集中在了那边,估量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调派上场,又哪里还会留意到山头发生的异变。
这也是对于敛臂和其部将最合适的进攻时机!
“也不知道那头的情况如何了,才能给吐蕃以这么大的压力。”敛臂心中暗忖。
说实话,作为邻居的她相当清楚,赤玛伦能在芒松芒赞死后坐到这个掌权的位置上,到底需要多大的本事。
那么能将她逼迫到数次增兵的地步,足可见武清月所统领的武周大军到底有多难缠。
只怕谁也不会想要面对这样的一个敌人。
好在,武周太子是她的盟友,也是她未来的上司。
此刻多想敌人是如何郁闷,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还不如想想,她在带兵走此“天路”之后,要如何给敌军一个惊喜。
“走!趁着他们还没发觉此地易主,尽快行动。”
随同敛臂女王前来的部将,多年间活跃在川藏之间,无一不是攀援好手,也正是眼前战局中对武清月来说最合适的助力!
而她的另外一路助力也到了。
赤玛伦刚自昨夜那出闪光突袭中缓过神来,因武周大军被抵御了回去而松了口气,正打算让自己稍事休息,以便能继续主持大局,便忽然见到同行的部将朝着她快步跑了过来。
在对方的脸上,写满了本不该行于言表的慌乱,让赤玛伦当即眉头一跳。
只怕又有什么让人难以估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出什么事了?”
那部将顾不上喘气,匆匆答话:“钦陵赞卓带兵在关前叫阵,想要见一见我们的赞普。”
赤玛伦惊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本该在信诚和尚把持住了大勃律局势之后,重新接通道路,将这位极其熟悉这一带局势的悍将,直接引入吐蕃腹地。
若非韦氏全族的名声和未来前途,都被寄予在了此战当中,赤玛伦甚至不敢确保,当钦陵赞卓和信诚合兵的时候,这两人一个负责统兵,一个负责宗教宣讲,会如何势不可挡。
结果,他居然出现在了此地。
但赤玛伦转念一想,又不难想通,既然吐蕃的大军能有这个时间,从逻些城北上,一路推进到关前,钦陵赞卓也确实有这个时间,从小勃律前来和武清月会合。
也让他得以在此时发挥出了另外的一个用处。
赤玛伦握着赤都松赞的手,自一方岗哨朝着下方望去,就见对面的中军之中,已不见了主帅的身影,只有钦陵赞卓带着一批精兵策马立于关前。
他此刻遥遥朝着城关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三年之前的景象。
彼时的他还身在囚车之内,而当时的城头上,还挂着噶尔家族众人的头颅。而现在,却是以将领的身份前来发起征讨。
只怕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钦陵赞卓更希望踏平眼前的关隘。也没有其他人比他更希望置吐蕃赞普于死地!
武清月暂时归营休息,但得令接手此地战局的人,既是一名吐蕃人人皆知的强将,也是一个势必会将强攻奉行到底的人!
赤玛伦咬了咬下唇,出声问道:“营中眼下军心如何?”
钦陵赞卓的到来,绝不仅仅意味着战事会从夜晚延续到白天,意味着她暂时没有了休息的机会,哪怕强打精神也要继续支撑下去,还有着其他的负面影响。
相比于她这位摄政太后,和她身边还无法独立决策的赞普,钦陵赞卓在士卒之中的影响力还要更大得多,也根本没有随同噶尔家族覆灭就彻底消失不见。
他的存在和投敌,本身就是对吐蕃前任赞普的控诉。
“守军里有些人早年间还是钦陵的旧部,说是为防王太妃和赞普疑心他们投敌,恳请前去后方留守。至于其他人……我看他们也有些惧怕于对方的本事。”
那将领犹豫了一下,又多问了一句:“王太妃打算带着赞普去见他吗?”
若是不见,好似还是他们惧怕了对面。可若是要见,让一个如此年幼的赞普出现在大敌面前,恐怕非但不能振奋军心,还要让敌军看个笑话。
赤玛伦也果断地做出了答复:“不见!”
钦陵赞卓不是个哑巴。所以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他的投敌和进军,都被冠以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让赤都松赞登上城关去见他,也难保不会有其他的危险。
“让人告知于他,他若真想见赞普,要么就卸掉甲胄武器,走进关隘之内,以罪臣的身份来见。要么,就试试能不能攻破他眼前的险关,以得胜将领的身份来向赞普问罪!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等等!”眼见那将领掉头就要去传话,赤玛伦又将他给喝停在了当场,“再传令于营中,钦陵赞卓已是武周臣子,若他攻入吐蕃,我等唯死而已,我又何必怀疑诸位的忠心。若能将他拦阻于关外——上功可为大将,下功赏粮赐金!”
“我立刻去通传!”那将领领命而去。
营地之中因钦陵赞卓出现而引发的喧嚣,很快平复了下来,可赤玛伦根本不敢因此而有半分的懈怠。
在她的视线之中,钦陵赞卓并未因为被拒绝了会见,而有任何一点过激的表现,而是徐徐退回了大军之中,俨然正在整装备战之中。
一个可以放下从大小勃律方向进攻吐蕃计划,遵照主帅行事的人,现在也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一点意气用事的征兆——
这样的敌人,远比一头恶狼要可怕得多。
她也很快见到了一场由他带领的攻城之战。
相比于昨夜的稳中出奇,钦陵赞卓的进攻简直像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
吐蕃这头负责指挥的将领会在何时发箭,会在何时调整兵力,对于钦陵赞卓来说,都好像是完全袒露于他面前的,根本没有一点秘密可言。
甚至,当他的直系兵马发起了关隘争夺之时,吐蕃这面还依然有着火力的优势。
可这份优势若是没法转化为实际的战绩,对于吐蕃这头的士气来说,才真是一出莫大的打击。
赤玛伦只觉自己的额角一阵隐隐作痛。
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具具染血的尸体,被从关隘之上运送了下来,还是因为昨夜未眠,已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负荷。
好在有扎西德自后方运送军粮赶来,从她的手中将指挥权给接了过去,让她能够稍作休整。
她醒来之后听到的,也不能算是个坏消息。
东面的岗哨丢了一个,被钦陵赞卓带兵夺了下来。但这座岗哨位处于半山腰,在上方还有另外一道铁壁阻挡。
因高处增兵及时,他们虽然没有被彻底击退,却也不得不停留在那个位置。
赤玛伦难以遏制地在心中感恩了一番眼前的雪岭峰峦。
正是此等地利,才让她有了打拖延战的机会。
“钦陵赞卓还带来了拂菻国的兵马随行,再加上武周大军本身的队伍,每日的粮草消耗必定惊人。不仅如此,拂菻使者参与了武周皇帝登基大典,也接受了大周作为上国调停战事的地位,这位武周太子就不能拿出一个久攻不克的战绩。”
赤玛伦心中反复斟酌着眼下的局势,大约是因休息了一阵,也找回了几分先前的冷静。“让后方士卒往此地继续增补,千万不能有人手不足的情况发生。”
只要他们的人力充裕,相比于收缩了地盘的吐蕃,武周那头的麻烦远比他们更多。
武清月将钦陵赞卓调到此地来,还带上了拂菻士卒的决定,或许是对的,也或许是给自己戴上了一层枷锁。
可不知为何,当暮色再次笼罩上城头的时候,望着那边整齐有序撤去的队伍,赤玛伦的心中依然有一种难言的不安。
武清月辗转疆场多年,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除非……
除非她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破关而入!
偏偏出现在赤玛伦眼前的,却是接连三日的换将进攻无果,只有两方不断出现人命损伤。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赤玛伦怀揣着这份疑虑,陷入了梦乡之中。
可这一次,她没能得到一个自然醒转的待遇。尚在半梦半醒的昏沉之间,她就已听到了一阵急促响起的军号,也正是这道军号,在一瞬间打破了营中的沉寂。
发出警报的将领甚至顾不上什么其他的东西,直接冲入了营帐之内。
“不好了!”
没等赤玛伦发问,那些传入她耳中的动静,就已经对“发生了何事”做出了解答。
她听得到。外头的动乱之声里,混杂着一个极为清晰的进攻信号。
但这个声音,不是从北面的城关外头来的,而是从南面传来!
南面!
赤玛伦心思急转,已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就是说,在本应该是他们背后吐蕃腹地的方向,突然来了一路进攻的队伍。
她匆匆捞起赤都松赞冲出营帐,正见一把火自南面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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