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云觉得自己这个剑尊首徒当得属实窝囊了一些。
他只身立于高峰之上,脚下云雾笼罩的低谷中正传来着阵阵大妖的吼鸣,长空中翻涌的云雷是积压已久的怨气凝结而成,一声声震得峰陡山塌,而这呼啸的威力被他面前的结界给尽数挡了去。
这结界是他师尊顾渊设下的。
而他师尊是这上清峰的峰主,各宗门的修道者都要尊称一声上仙的人。
顾渊修为已到大乘期,以半仙之能临飞升只差一劫,他手中渡云剑可指上苍,世人又称他为无双剑尊。
仙人不可窥,福泽渡苍生。
陆寒云是他的亲传弟子,修为却低得可怜都没挨到金丹的边儿,当他师尊在抵抗那封在寒池中的大妖时,他就只能处于这隔绝大能威压的金罩里听个响儿。
漫天宏光结成剑阵,寒霜荡气而出。
剑芒祭出!
紧接着便是一声满是咒怨的怒嚎。
衣胜白雪的身影就在那云雾之中,陆寒云仿佛已经看到了顾渊伫立风波之中静默持剑的模样。
倏尔,他遥遥叹出一口气,也只有在这时候陆寒云才会生出几分幽怨,他修为废是废,但顾渊的眼光却并非低浅,陆寒云乃是天赋极高的单灵根,属木,只不过他这块好木头却偏偏缺了一角。
他根骨有失,像是被雷劈掉了一块儿,修取的真元再多都只会从那缺口漏出去,自筑基之后就再难提升,顾渊说会帮他寻到修复根骨的方法,而时至今日一直无果,他自己也渐渐接受了此生无可为的事实。
顾渊的剑气已经从整个山谷蔓延,他灵根属寒连带着剑气都如同冰原,配剑渡云更是由极寒之地的玄冰打造。
一剑出,则寒霜千里。
那刺骨寒气像是肆意生长的爬山虎,溢到陆寒云的脚边冻住了春草。
一阵狂风吹动了他耳边的碎发,一身羽白的衣袍恍若丹鹤,陆寒云扎根在这上清峰,时间细水长流,他的容貌看上去仿佛才及冠之年。
青年俊气,生得一副极好的眉眼,发梢下遮掩着两点朱砂一样的胎记,出尘的一张脸言笑间若三春之桃。
身后传来动静,陆寒云闻声扭过头,便看到一玄色劲装的男人手持剑朝着他行礼。
对方笑脸盈盈,躬身唤了句:“师兄。”
这一声轻蔑的师兄,陆寒云听了总是想吐。
灶房里的凡人厨子不算,这人人想要挤破头的上清峰只住了三个人,这玄衣男子便是他的师弟墨钧,宗门内人人看好的少年天才,自他这师弟入门以来就是众人熟知的乖巧弟子。
墨钧对谁都可以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可是唯独对他却总是含着莫大的敌意。
恶意挑衅,栽赃陷害。
一次又一次,就成了现在的势不两立。
陆寒云冷声道:“师尊除妖你不去护法,来我这凑什么热闹?”
墨钧回道:“师尊法力通天,那早年就被师尊封印在寒池里的妖物自然不会是师尊的对手,封印大阵已成,凡金丹修为以上的弟子现都已经离开寒池,师兄身在事外自然不知。”
他横剑在胸前,手指轻轻拂过剑刃。
指尖一触,剑身嗡声颤动。
“师兄你看!师尊方才念我有功,就将这落霞剑赐给我做随身佩剑,宝剑侍人,我喜欢得很,师兄觉得这剑可好?”
墨钧抬头看向陆寒云,少年带着英气的脸上颇为得意。
这落霞剑出自大家剑冢的深处,早年依附其的剑灵被顾渊拔除,到如今,这剑身上仍自带凌厉的剑气,这是一把良器,对于习剑道者益处良多。
陆寒云对于墨钧那话中的嘲讽没有什么反应,却在看到落霞剑之时脸上的表情有了松动。
这把剑原是属于他的。
剑名落霞二字,是陆寒云所取。
剑上的字,则是顾渊所提。
只不过陆寒云当年接剑的时候修为太低险些被剑气所伤,顾渊这才收回去代为保管,那时还说等他的根骨治好能御此剑时,再还剑于他,结果现在却落到了墨钧的手里。
陆寒云不由发笑:“你怎么总是得些别人不要的东西?”
顾渊将墨钧领进山门后便一直在费心栽培,他的心思更是全然放在了墨钧身上,什么灵草妙药通通都给了,让其仅仅修炼三年就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了金丹,更是宗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
剑换了一个合适的主人,顾渊也有了一个更合适的弟子。
陆寒云无话可说,他有怨,却难抒于口。
而此时墨钧只想再添了一把火:“是剑劣,还是人手低抬不起剑,师兄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言语轻佻:“宗内人才济济,内院弟子修为都在筑基以上,半月前连外门弟子都有到金丹者,而你,我的师兄,身为师尊首徒却只是个炼气,百年来修为不得精进,只能叫师尊操劳忧心,师兄可会觉得脸上无光?”
墨钧在他面前平日里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时不时在他面前讥诮两句更是常事,陆寒云不为所动:“好师弟,你得意与否和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何必在我面前纠缠不清?你该在师尊面前显风头才是。”
“师兄,你这话可就错了,我和师兄可是有关系得紧。”墨钧凑近到陆寒云的脸庞,朝着他盈盈地笑。
“师尊应该更希望看到你我二人情同手足,而不是像这样水火不容,师兄何不和我冰释前嫌?”
陆寒云可见的嫌恶:“有病。”
若说他此时心里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大概是回到过去在顾渊把墨钧带回山的时候,然后偷偷一掌把他拍死。
墨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趣才歪过头:“师兄能看开名誉确实可叹,但是师兄,那寒池中的封印的妖孽,今日封印却忽然松动,这事可害了不少同门师侄,师兄也不好奇其中的隐秘么?”
“师尊设下的封印,师兄觉得,什么人可以将其破除?”
闻言,陆寒云随即皱起了眉:“那妖物师尊封印已久,要论有这个能耐的,只有跟在师尊修炼的你,你前些日子还叫师尊教你阵法……”
这世上还没有谁的修为在顾渊之上?除非是与之相熟之人能察觉到阵法最薄弱的地方。
心中冒出的答案顿时叫他骇然。
而墨钧见他脸色则是挑着眉,长嗯了一声。
陆寒云瞳孔一震:“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那些宗门弟子又抢不了你的风头,你何故害人!”
墨钧脸上却有些受伤,抿抿嘴道:“师兄空口无凭就把这脏水泼到了自己师弟的身上?师兄,你还真是让我心寒。”
陆寒云冷笑:“你话既已说出口,又何故在我面前伪装?”
墨钧顿了顿,他脸上原本的郁闷已经化开成了一个灿然的笑:“师兄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那孽畜,是我放的。”
他反笑道:“师兄高高在上,因师尊宗门得而敬之,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关心那些无名小卒?”
“可笑!”陆寒云怒道:“宗门护你修行,师尊教诲之恩,有哪一点亏待了你?你却祸及同门!墨钧!你当真可耻!”
墨钧陡然发怒:“我一点也不稀罕!一个个披皮圣贤,治世救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寻一己之私和孽畜也没什么两样。”
“若是可以,我巴不得那狐妖把那些废物都杀光了,毁了这宗门!可是谁叫那妖孽这般无用甚至敌不过师尊一剑,师兄,我要放出那狐妖,可耗费了不少心力,狐妖好食人皮,你猜,宗门那些弟子都是怎么死的?”
见陆寒云一阵沉默,他又接着说:“师兄啊,那狐妖生刨皮肉寒池犹如血池,可惜你没有听见那痛叫声,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是被谁给害了,只能成了妖口下的孤魂野鬼。”
“你真是疯了!”陆寒云咬咬牙,难以想象那幅惨像:“宗门弟子何其无辜!你害了自己的同门,也配做师尊的徒弟?你瞒不住师尊的!你今日行恶只会报应不爽!”
“我不配?”墨钧捧着肚子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像是急促的雨,停不下来。
“你……”陆寒云见其怪异的模样莫名心慌。
墨钧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他脸色变得很快:“是啊……我确实不配。”
“那师兄呢?”
墨钧俯身在陆寒云跟前,轻笑着问:“一个妄想和自己师尊行苟且之事,大逆不道,不顾伦常的弟子!就配么?”
他目光紧紧盯着陆寒云,陆寒云脸色难看一分,他笑意就多了一分。
那话音一落,陆寒云身体一震,他整个人都僵定在原地,仿佛一股冷气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难以自控的情绪通通都从他眼里溢了出来。
墨钧很满意陆寒云的反应,直笑道:“陆寒云,你对师尊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觉得师尊还会要你么?我好歹有天赋,你有什么?”
陆寒云后撤一步,强装镇定地吐出一口气:“你才是大逆不道,竟敢拿这种事情诟病师尊。”
“诟病?”墨钧道:“师兄,你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藏不住事,就像当年师尊带我上山,你明明厌我厌得发狂,却还是做出一副好师兄的模样,人人敬畏师尊,可独独你眼中却是私欲。”
“师兄,你怕么?要是我把这事告诉师尊,你觉得你还自欺欺人,欺骗师尊?”
“你谎话连篇,就凭这句话以为我会怕?”陆寒云握紧了手,指尖快要陷进肉里。
墨钧咧开嘴,步步紧逼:“陆寒云,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想要驳德犯上!师尊要是知道你藏着这样的心思,让他陷入违背师德的境地,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收你为徒?”
陆寒云脚落在崖边,退无可退,他看着身后看不见底的云谷,呼吸声已经乱了。
墨钧越发得意:“师尊一定会把你赶出去,归元宗留你不得,陆寒云,没有了师尊,你的骄傲,你的底气,还剩下什么?”
“住口!”陆寒云心乱了,被激怒的那一刻,他含着灵力的一掌挥了出去。
凌厉的掌气打在身上,墨钧像是毫无防备,直接被掀飞倒在地上。
落霞剑被甩落在一边,墨钧口中含着一口血沫,唇面张开血缓缓从嘴角溢出,他捂着胸口大笑着:“师兄你看看,你还是被我激怒了!”
“但是你的秘密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你又能如何?”
“你有能耐了就杀了我,你不杀我,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通通都会禀告师尊!”
“墨钧!你以为我不敢么?”陆寒云眼中果真泛起杀意,指上掐诀。
“我就算今日处决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寒光一闪,落霞剑便落到了他的手心里。
他剑指着墨钧,手腕颤动险些握剑不住。
墨钧扯开一边的嘴角笑着问:“你今日杀我,师尊见我尸首,陆寒云,你又打算怎么面对师尊?”
他不躲不闪,只是戏谑地看着剑尖靠近了他的脖颈,凌厉的剑气已经划伤了他的脸,刺目的血明晃晃地勾在脸边。
陆寒云几乎被怒气冲昏了头,执剑的那一刻心里甚至期待着能刺穿对方的脖颈,杀了墨钧。
杀了他!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陆寒云鬼迷心窍地又施力试图将落霞剑推近了几分。
“寒云!你在做什么!”
然而,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白影掠过,陆寒云手中剑瞬间被挑开,连带着人也被击退几步。
陆寒云脚跟抖了抖,站直身。
单映雪横在两人中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寒云,你要杀他?”
瞧见眼前站着的人,陆寒云自己也有些恍惚了,他抬眸怔怔地看着师姐,才惊觉自己又着了墨钧的道。
或者说,墨钧从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
以墨钧那金丹期的修为,他怎么可能一掌将其打伤夺剑占据主导地位,只不过是故意做戏出来看罢了,而单映雪是不渡峰的大师姐,刑堂长老的弟子,墨钧做给她看是最合适不过的。
“师姐小心!”墨钧已然换了一副面孔,面露急色:“师兄他已经被妖人蛊惑!放出了寒池的妖物,被我发现后还想将我杀人灭口!”
单映雪讶然,脸上神色陡然一沉,她看向陆寒云问:“可有此事?”
陆寒云举起的剑骤然垂落在一边,他定了定神,脑海中却是风雨大作,就单凭他方才剑指墨钧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大概又是洗不清了。
他又输给了墨钧。
陆寒云喉间泛苦,嗤了一声。
“寒云,你怎么了?”单映雪见他一副沉默的苦态,便问道,“你这几日可是去了寒池?那里头的狐妖最是喜欢蛊惑人心。”
单映雪怀疑陆寒云被妖邪附体,手中的剑未曾松懈,可是走近了些她才将这个猜想给排除了,周围还有顾渊余留的灵气,没有妖邪能有可乘之机。
陆寒云垂下头:“师姐,我没有做背弃同门的事。”
“你受伤了。”
单映雪的视线落在了陆寒云血糊的手背,眉头一皱。
“师姐……”墨钧咳嗽一声,血从口中吐了出来,他欲拦住单映雪:“别靠近师兄……危险!”
单映雪回过头,便见墨钧脸上刺目的伤痕,她只好转过身伸出手扶了对方一把,手指探过他的脉象,顺带给他渡了些许灵力。
墨钧捂着胸口,一股暖流涌入体内,他脸色缓和了几分。
好在伤势并不重。
单映雪凝重的脸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纵然想寻找理由为陆寒云开脱,但是事实摆在眼前。
墨钧身上还有陆寒云残留的灵气。
墨钧受伤是真,陆寒云持剑是真。
她看着长大的师弟,眼底的杀意也是真。
单映雪叹道:“寒云,无论如何,你不该对自己同门出手,平日里任性可以,但这是宗门大忌。”
陆寒云静静地看着单映雪脸上有些失望的眼神,内心一默。
剑与人心,他两者皆失。
陆寒云抬起黑漆漆的眼,不再隐藏自己眼中的敌意:“他该死。”
单映雪一怔,未曾想会从陆寒玉口中听到这般生冷的话:“寒云?”
“师兄……”墨钧面露苦色:“师姐在此,你也要置我于死地么?”
陆寒云淡漠道:“那不若,你自己去死么?你要是自戕,我倒也不必亲自动手。”
“寒云!你怎能如此……”单映雪眼底失望更重,肃然加重了语气,“你与墨钧是师兄弟,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陆寒云只问:“师姐,你信我么?对他,我问心无愧。”
墨钧立即回道:“师姐,师兄既然不顾同门之情,那我无话可说,只求能得一个公道。”
“公道?”陆寒云讽刺地笑了:“墨钧,你也配提这两个字?”
“师兄……”墨钧眼神受伤,少年脸庞陡然苍白看着好不可怜。
“够了!”单映雪斥了一声,拧眉沉吸一口气开口道:“你二人无须多言,随我去刑堂讲清前因后果,孰是孰非自由刑堂长老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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