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霁搬着一个小凳子:“你先下来,上面危险。”
姜来想想也是,把绳子抽回来,扶着墙头,伸着脚去勾凳子。
他在凳子下扶着凳脚。
姜来抖落身上的叶子:“你身上有银子吗?”
“银子?”温霁愣了一下,摇头,“宫中的库房是府人在掌管。”
“一点都没有?”她表情有些失望。
温霁眼神深了深,最终点头:“有,我回宫后,可以让他们拿来。”
姜来侧过头来,仔细看他脸上的烫伤,心中的愧疚加重,说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让你落入了屠家手中,屠御史多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你,是在探测你的性子,你做的很好,先示之以弱,让他们都以为你是个怯懦无脑子的人,可以操控……”
“先生不觉得我太过卑微?”温霁突然打断,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看着她眼睛。
满朝文武对他漠视,忠臣良将对他失望。
……这种屈辱像是一个烙印,随着烫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脸上。
姜来却道:“这算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这个世界对气节看重到相当病态的地步,一个名士,宁愿死,也不会受半分折辱。
越王勾践侍奉了吴王三年,才回到越国,其间受到的屈辱更多,那岂不是要死很多遍……
姜来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不要乱想,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已经做的很厉害了。”
她跟哄孩子似的不断宽慰,直到门被敲响。
姜来吓了一跳,想要躲起来,发现袖口被一只小手拽住。
门口的人进来,看到屋内的情景,微微吃惊地挑眉,视线滑过墙角,看着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绳子……
杜文竹微微一笑:“这位是?”
温霁:“姜来,是她护送我回梁国,又曾教导于我,登基之日,我下过旨,若此人回到卞国,我将拜她为国师。”
姜来:!
杜文竹转头打量着她,笑道:“先前听君上提起过,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旨中确实提到了另一个人……
等了数日,没有见到人影,所有人都默认他死透了。
杜文竹微微眯起了眼,打量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面貌出众,眼神清澈,带着一病气,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和善。
“不知道先生家是哪里?”
姜来恭敬拱手:“无名无姓之辈,不值得宣扬。”
杜文竹点头,未再多问,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君上可知边疆局势危急,孙将军身陷险境,若是再无人援助,边城将沦陷,数千将士战死沙场……”
温霁倏地抬头。
而姜来睁大眼睛:“你说谁?”
#
孙志坚守着城池,看着漫天的黄沙,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
他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合眼。
副将突然跪下,匍匐在地的,干涩的声音穿透黄沙,传过来:“将军,撤吧!我们已经损伤大半,而且粮草也撑不住了,最多可以撑三日。”
孙志想起朝堂之上,温霁强硬地指他为将。
又想起城墙之下百姓,跪在两道,感谢他前来支援……
他奋战到第四日时,一位阿婆日夜守在路边,只为了给归来的将士递上一碗粥。
“将军不会放弃康阳的是吧?”
她们用充满希翼的眼神望着他。
孙志不知道如何作答。
快马加鞭寄回去的信杳无音信。
他难道要说朝廷上满朝文武正在斗争,无人在意这康阳局势?
难道要说敌军的虎视眈眈,元国的兵力远多于他们,被攻下来是迟早的事情?
“我种下的麦子快丰收了,牛羊都带不走……”
留下的百姓抱着最后的期望,心想着,卞国没有放弃他们,而他们也可以守着全部身家,不用成为流民,朝不保夕。
孙志咬着绷带,把胳膊上的伤口束紧,再次抬头。
对面旗帜再次逼近。
城下尸横遍野,鲜血横流。
所有人都疲惫至极,死亡多得开始令人麻木,
“不能退。”
他若是退了,上对不起君主,下对不起平民百姓。
攻城像是乌压压的一片黑云从远处移来,冷硬的兵器,震动的城墙,还有无数个爬上城池的敌人……
他用手中地刀砍下一个又一个头颅,鲜红渗透了整片铠甲。
怯战逃亡的士兵被他用箭射穿,孙志表情从来没有过的冷硬:“誓死守住康阳,逃兵格杀勿论!”
孙志抓住副将:“你带着我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去荥城,求他们相助。”
荥城是离康阳最近的一座城池。
康阳一旦沦陷,下一个就是荥城。
孙志抵挡住这次攻击,麻木地拔掉了身上的箭,扶住城墙。
傍晚时分,副将从荥城归来,脸色惨白:“我在城门口叫了一个时辰,无人开门,将军……荥城不愿意助我们!”
孙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在梁国破庙时,那少年眼神明亮地坐在阴暗处。
危机关头,想起这样一个同道者,总令人心生宽慰。
但又想起他至今生死未明,不免孤独落寞。
孙志道:“再坚持两日,如果无人支援,你带着百姓先撤。”
#
“康阳后面就是荥城,再往后,两三座城池都没有山脉可缓冲阻挡,”杜文竹继续说道,“若是康阳被攻打下来,恐怕一连几个城池都会丢掉。”
姜来:“你为什么告诉我们?”
杜文竹笑了:“不过幼年时候在康阳生活一段时间,如果被元国拿去怪可惜的。君上莫要跟御史置气了,战事要紧。”
温霁嘴角沉下:“并非我不想见御史,是御史不愿意见我。”
姜来瞬间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
温霁当朝忤逆,选了孙志前去带兵。
而御史此刻面对局势视而不见,更像是一种惩戒。
他想让孙志死!
然后再慢悠悠地派人去支援。
温霁不了解边境局势,不了解何人可用,自然只能过来再求助他。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屠家推上去的,其他派势力更是冷眼旁观。
温霁又等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御史重病,不易觐见。
温霁眸色加深,带了些怒气,正要开口。
姜来拽住他,摇头:“先回宫。”
回宫后,温霁屏退了众人,又命人取了银子给她。
两人于床上盘膝坐下。
空荡荡的寝殿像是一个牢笼。
温霁单薄地坐在床上,头发披散下来。
他亲自下去,点亮了蜡烛,用剪刀剪掉了灯芯。
橘色的烛光拉长了背影。
十分落寞。
姜来也毫无睡意,方才宫婢在时,她打开系统,略微扫了眼,好家伙,这宫里都成为筛子了,几个是太后那边的人,几个是御史塞进来,还有几个是辛家塞进来的……
她咬了一口糕点,目光幽幽,又扫了眼内宫侍卫。
感觉再次不好了。
姜来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口忽然晃动了一下,外面传来争吵。
温霁出声:“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拎着一个宫女进来。
“君上屏退宫婢,此人却在窗外偷听,臣遂将她擒住。”
温霁垂眸瞥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姜来错觉,总觉得他小小年纪,竟然也有了些威严。
“你为何偷听?”
宫女泪流满面:“君上,奴婢是御前侍奉的,只是见君上未用晚膳,特带了御膳房做的粥过来。”
温霁:“可我未曾传膳。”
宫女正要说,温霁已抬起头,冷冷地道:“拉下去,责罚二十棍,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侍卫得令,正要离去,却被人唤住。
姜来眼睛放光地盯着他,出声道:“你留下。”
侍卫见此人竟然敢越过温霁开口,脸上流露出诧异,迟疑了下,还是停留住。
温霁手指拨动着玉杯,打量着他。
方形脸,中年人,并没有出奇的地方。
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值得先生注意的。
姜来却非常激动地划拉着面板,竟然可以在一群间隙中,遇到一个中立的!
没错,这个侍卫背后没有什么人,完全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到了殿前。
她给温霁使了一个眼色。
温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恭敬回道:“臣叫季冬云。”
“你护殿有功,即日起封为郎中令侍奉左右。”
季冬云和姜来都愣在原地。
只见温霁下床,竟赤脚走过来,双手弯腰,将跪下的他扶起:“朕初登基,可用之人不多,日后宫中安全劳烦郎中令了。”
季冬云出身不好,年少习武,于军中拔得头筹,却被人挤掉上升的名额,后又刻苦努力,终于获得了都城护卫的机会。
但能在殿前侍奉的,都是家世背景极高的人。
他只能守夜班,甚至新王登基至今,都未曾面见过君上。
而年岁又大了,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今日若不是碰巧……
他再次伏地跪拜:“臣定尽职尽责,不负君恩。”
温霁又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
姜来没有听清。
等他退下,温霁才问道:“先生为何如此看重他?”
“观面相,是个可用之人,”姜来头疼地按住额角,又叹气道,“但你今天这么快给他升职,明天早朝肯定炸了,不会好过,而且还有增援孙志的事情……”
温霁有些词听不懂,抿住唇:“先生不知道,曾有护卫于御史面前护卫我,被杀死,尸体放在了寝殿门外……”
瞬间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姜来觉得这个宫殿都变得阴森森的。
“我并无多少可用之人,既然先生觉得此人可用,有些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它。”
他恐怕无法接受自己一觉醒来,看到姜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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