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姜来弯起了眉眼,看着进来的两人,转头面向温霁,“君上,这下有人可以商量了。”


    温霁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


    直到两位臣子出声拜见,他才抬起手,让他们上前来。


    鸣发看到了图,刚开始还反应过来,直到看清那一个个简单的标记,眼神才从恍惚转为震惊。


    他从小读战书,但从没看到一个图像这样……虽然有些地方十分粗糙,但却简精准地勾勒出地势形状。


    鸣发眼神瞬间炽热,急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画的?”


    姜来点头,似乎不以为然,并不觉得随手画出山川城池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


    她攥着毛笔,随着笔尖转动,身子也随之向前倾,削瘦的肩膀单薄得撑不起华衣。


    窗外夕阳打在了她半边身子上。


    而君上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笔峰。


    两人一静一动,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鸣发赞道:“国师大才!”


    “若论行军打仗,我远比不上你们,不过会做些图,给将军添些方便。”姜来笑道。


    鸣发:“……”


    一时间分不清是谦虚,还是在侮辱他。


    温霁终于抬头来,从两人身上扫过,问道:“将军对康阳之围,有何想法?”


    鸣发上前道:“恐怕等不及我们走到康阳,孙将军就撑不住了,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赶过去,解粮食之急,调动周边军队,解孙将军之急。”


    温霁:“依照将军所言,我应该调动谁?”


    鸣发愣了下,在朝堂之中作边缘人习惯了,很少被听取意见,脸憋得发红,想了又想道:“臣不知道边境各城池的详细状况,所以不敢妄下断言。”


    温霁注视着他,嘴唇微微勾起,道:“我年少登上王位,身边并无多少可信之人,将军却是其一,若是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鸣发看了姜来一眼,少年站在一侧,闲闲地侍弄着笔墨。


    他弓腰:“臣认同国师的话,应当派临平郡守赵平之前去相助。”


    按照地理位置,荥城确实离得最近,但郡守不堪托付,一道旨意下来,恐怕不是去帮忙的,还会坏事。


    赵平之,曾经听父亲提过只言片语,是个可用之人,只是太过狂妄,天不怕地不怕。


    温霁在桌子上翻了翻,最后翻出两个奏折来,打开看了两眼,问道:“是这个赵平之吗?”


    姜来凑过去看,顿时无语。


    奏折上大骂特骂了温霁登基后一系列无用的政策,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屠御史的主意,但看得姜来也是汗流浃背。


    孙志虽然也耿直,但大多数时间沉默寡言。


    而赵平之是上赶着找骂。


    如果非要一个词来形容……


    姜来看了眼那通篇不带脏字的“文雅折子”,这大概就是古代愤青吧!


    这样看,先王容量其实也挺大的,贬了三回,才把他贬出丹阳都城,永不相见。


    杜文竹和鸣发也上前扫了眼,两人都只是有所听闻赵平之的脾气,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感受。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杜文竹默了默,抬头问道:“君上看了折子,还要用此人吗?”


    姜来咳嗽了一声,竟然止不住了,弯起腰来,掌心按在桌面上想要找个支撑,又觉得不得体,想要退后两步。


    温霁抓住国师的胳膊,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背部,轻轻拍着。


    直到她勉强停住,黝黑的眼睛才望向杜文竹,反问道:“为何不用,此人难道说得不是肺腑之言?”


    在场三人都愣了下,随即鸣发眼眶又红了,而姜来则是满脸欣慰。


    杜文竹半晌抬起手臂,弯腰行礼:“君上圣明。”


    原先满地的废柴烧出了零星的火焰,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这微小的火苗足以让人心生慰藉。


    #


    赵平之正蹲竹林里挖笋。


    挖出一个,在掌心里掂了两下,有些惆怅地扔到了旁边的框里。


    来临六七年,赵平之熬着熬着,由原来的翩翩世家公子变成了现在五大三粗的黑皮汉子。


    起初,只是想将临平这个地方治好,后来政通人和,百姓也能吃饱饭了,他就想着调回去,一连几个折子递上去,没有等来调动,倒是等来了先王薨了的消息。


    他饱含期待地打听了一下,发现是屠御史推上去的。


    不过是幼童。


    顿时大失所望。


    赵平之登高,望着远处平原,觉得整个卞国蒙上了一层黑雾,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卞国岌岌可危。


    临平身在边疆,只会比别的地方更快遭难。


    就连那原本已经消停些的山戎,近期又开始骚动。


    赵平之已足够悲观,甚至被生活磨得性子都有些平和了,但看到新王下得一道道政令,火气还是冲上胸膛。


    他奋笔疾书,言辞恳切,希望新王切勿听奸臣所言,要集思进取,重用能臣,忠臣。


    折子递上去追不回来了,才恍若从梦中醒来,顿时心惊胆战,怕新王把他这个边疆小城的郡守之位都给剥了。


    此时康阳局势混乱,若是临平再出什么乱子,那他就成了推动卞国灭亡的罪臣。


    赵平之懊悔不已,等了一个月,新王还没有动静。


    他派人去向京城熟识的好友打听,一则他这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根本没几个人朋友,二则,与他玩得好的,多多少少品行类似,都在朝堂边边角角混着,打探不出什么东西。


    于是夜夜失眠,等到了今日,终于等来了传旨的。


    只是……


    跟他想得不太一样。


    竟然是给他升了职,封为镇远将军,前去救援康阳!


    赵平之捧着这道旨,再次失眠了。


    他连夜把最信任的门客聚在了一块,问道:“众位怎么看?”


    其中一留着两串胡须的中年男子道:“郡守不能去,这康阳岌岌可危,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孙将军所带人马不过三万,而我们能调动的,也不过两万,如何跟对面十万大军抗衡。”


    “十万大军也就是唬人的……”赵平之手指捏住茶盏,忍不住说了一句。


    “就算是虚报,人数也不少,不然那孙志为何死守不攻,他是不敢攻,没办法攻!”


    赵平之又插了一句:“身后是一城百姓,而再往后是三城,这个时候死守也算是上策,僵持下去,未必不能退敌。”


    门客叹了一口气:“可郡守您看,现在被拖死的不是敌军,而是康阳啊,最先断绝粮草的竟然是康阳……”


    卞国从上到下腐烂透顶,这种时候,有些眼皮子浅的,竟然连军粮都敢贪。


    赵平之沉默了,又道:“我听传旨的人说,这次新王让鸣发前来运粮。我曾与此人打过交道,是个正直人,有他在,这次军粮一粒都不会少。”


    “郡守还记得曾经的教训?”


    曾经有次也是外敌来犯,赵平之恰好整顿山戎结束,得了空闲,听闻临城有难,率兵就过去了。


    结果先王大怒,甚至起了疑心,把他训斥了一番。


    赵平之:“原先确实是我轻举妄动,现在是君上下旨……”


    门客深深地看着他,算是听明白了,叹气道:“郡守心中早有了主意,何必再商议,即日整军,前去康阳便是。”


    赵平之眉头锁成了川字,他视线穿过灰色的大门,落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脉上,道:“我身为卞国人,就不能看康阳沦陷而不救,只是若是突然率人离开,恐山戎会作乱,祸害百姓……”


    他攥紧手:“此事需从长计议。”


    赵平之想了许久,忽然眉头一松,道:“倒是有一计。”


    他低声说了几句。


    门客听完大惊,道:“郡守就不怕君上真的听信了谗言。”


    赵平之背挺起来,抿唇道:“那就赌一赌。”


    #


    鸣发率军走到小半路,听探子传来消息。


    前去给赵平之传旨的士兵被赶了回来,扔出了城门,甚至在城门口被破口大骂,说:“山戎未灭,却来假传圣旨调动临平军队!想得美!”


    鸣发听完大怒,没想到数年不见,赵平之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


    杜文竹听完,微微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不去救!我去!”鸣发咬牙。


    于是加快行军,只求康阳能再多撑两日。


    而朝中也听闻消息,屠御史看着温霁坐在高位,脸色微变,心中叹道,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人心。前去救康阳百害而无一利,这临平郡守自然不愿意。


    他上前,道:“这赵平之本就顽劣不堪,才被贬到了临平当郡守,如今居然敢抗旨不遵,君上应下旨,治他的罪,否则有损君威。”


    温霁扫了一眼阶下的人,沉声问道:“你们都这样想?”


    有人脚步上前了一步的,却被人拽了回来。


    没人敢当庭驳斥屠御史的话,辛相国因为鸣发出兵,同时对赵平之这个参了他好几次的人也无好感,便站在一旁不言语。


    而君上的表情明显偏向赵平之。


    满朝文武都沉默不言,不敢向着他说话。


    姜来整理了下衣袖,慢慢走到中央,声音清脆地砸在空气中:“赵郡守想要抗山戎,也是为了临平百姓着想,若是治罪,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臣以为,临平既然自顾不暇,不是还有鸣发将军,还有荥城,这卞国如此多的将士,难道抽不出别的人去救了吗?”


    这下姜来的立场清晰了,原来是站在君上那边。


    屠御史听到此话,险些气笑。


    这人丝毫不懂军事,连这种无知的话都说得出口。


    谁去救?


    谁赶得过去!


    不过新王最近有些不听话,让他折了孙志也好。


    荥城郡守是他的亲信,等孙志败仗,敌军攻到了荥城,他再派可信的将士前去救援,这时候鸣发带着军粮也该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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