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温霁于宫中设宴。


    君主的位置在最中央,左侧是一众文官,右侧是一众武官。


    先王在时,以左为尊,重文轻武。


    辛相国既掌管政务和军权,位置设在了左侧最高处,与温霁不过几步之隔,与他相对的右侧首位无人敢坐,空了出来。


    而他下面,是屠御史。


    再往下,才是姜来。


    姜来来得早,咬了一口苹果,用甘甜的果汁润了润嗓子。


    孙志由宫女引着提前走入了大殿。


    他身高八尺,脸上挂着伤疤,身上仿佛还带着战场上铁血铮铮的寒气。


    温霁缓慢走下了阶梯,竟牵住了孙志的手,眼眶发红:“当日寡人势微,在梁国落难,若非将军忠心护送,也不能平安到卞国,如今将军再次不顾性命苦守康阳,击退敌军,是救了卞国,亦救了寡人,如此大恩,将军想要什么赏赐?”


    孙志闻言动容,连忙道:“此次战胜,并非我一人功劳,多亏了临平赵郡守前来搭救……”


    “赵郡守的功劳寡人自会记在心中,”温霁笑道,“今日先为将军庆功。”


    姜来听到身边有人议论:


    “君上对孙将军如此信重,日后前途无量啊。”


    “孙志将军仪表堂堂,理应如此……"


    两人于右侧最高处停下脚步。


    孙志直接掀袍坐下。


    此举一出,原本还其乐融融,君臣相宜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赞扬声戛然而止。


    甚至连乐师的乐声都仿佛挂了层寒霜,慢慢地停了下来。


    杜文竹跟随大军回来,位置比往年升了升,正坐在中间偏上悠闲看戏,眼睛睁大。


    朝中设有三军,又以中军为首。


    能坐在右侧首位的,只有中军将!


    难道君上想要削掉辛相国手中的军权,交给孙志?


    他再看孙志茫然懵懂的眼神,嘴角抽动。


    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君臣搏斗之中,此间的凶险程度不比战场少多少。


    孙志不知道,他甚至打了一个小抄在袖中,怕等会儿庆功宴开始的,自己说漏了哪位部下的名字,记错他们砍杀的人头数量。


    而追随在他身后的部下也同样兴奋,并未察觉。


    副将坐在自家将军背后,吃起了水果,眼睛都亮了。


    杜文竹:“……”


    他瞥了眼辛相国,已经脸色铁青。


    果不其然,宴席还没有开始,辛相国起身告辞:“君上,臣身体不适,想回家中休息。”


    君主设宴,臣子不得无故离席。


    辛相国这是在打新君的脸。


    杜文竹转了下酒杯,瞥了眼屠御史的脸色,正要开口解围,突然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姜来好脾气地道:“方才便见相国脸色不对,定是日夜为卞国操劳所致,理应在家中多修养些时日,一两个月也是应该的。”


    杜文竹抬起酒杯,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上的笑意。


    一两个月……这是要革去他的职吗?


    此话一出,辛相国的脸色再次青了一个度:“国师说笑了。”


    少年起身,微微弯腰,温声道:“是我冒犯,您这般为卞国呕心沥血,为君上着想,自然不舍得一两个月不处理政务,相国可是生我气了?”


    辛相国冷冰冰的视线看过来。


    若是可以华为实质,恐怕就变成冰锥子,戳了她上百个窟窿。


    姜来别的优势没有,唯独胆子极大。


    都死了几十回了,死人的眼睛都看过,活人的目光威慑………


    呵。


    姜来云淡风轻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却被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年国师深得君上信任。


    如今他这般顶撞嘲讽相国,难道是君上真的要有新动作?


    姜来笑道:“你看我,又说错了,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豁达大度,能容纳百川,又怎会因为一点小事生我的气……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应自罚一杯。”


    她举杯一饮而尽。


    台下人脸色各异,能坐到这里,自然没有真正的傻子,都听出其中的一语双关:


    连位置这等小事都要计较,又怎配当相国?


    少年言笑晏晏,而辛相国脸色由青转紫。


    这一顿饭吃得真的是波澜起伏啊。


    一半人在思索君上拉着孙志坐在了右首位是年幼无知,还是刻意为之?


    另一半人在幸灾乐祸。


    其他一小部分人,在冷静观察。


    ——除了高坐在右边的孙志,还有他身后一众随从。


    明明是戏台子上的主角,却丝毫不受影响,吃得格外香,给人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感。


    宫中的厨子若是看到了,定十分欣慰。


    #


    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天地几乎连成一线。


    一妇人跪在雨中,在衙门府前,不肯离去。


    她跪了一整天,从白天到夜晚。


    她从市井小巷中走来,身上唯一可以勉强避寒的麻衣已经被淋透。雨水顺着满脸的皱纹,滑到颤抖的手臂上。脚底上是从西巷带出泥,刻在了鞋缝里,隐隐约约撒发着畜生粪便的古怪气味。


    谁知道她怎么敢跪在这里?


    她不过是西市最寻常的洗浆妇人,从小到大,都不敢踏入东边这条贵人的街上。


    “你不是想为你女儿伸冤吗?要去东边。”卖瓜的小贩看妇人可怜,提点道。


    “是啊,贵人们都在东边。”一人附和。


    可杀了她女儿的人也住在东边。


    卖肉的屠夫:“人也有好坏,你女儿和郎君是遇到坏的贵人,也有好的,前些天回来的孙将军,不就是个好人?”


    卖瓜的小贩又道:“鸣冤不能找将军,要去找衙门。”


    妇人信了。


    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和那双嫁人时才穿过一次的绣鞋,将白了大半的头发梳理整齐,一一步走到了衙门门口。


    她击鼓鸣冤,鼓声震动了三下。


    官吏出来,打量了她两眼,问道:“为何事鸣冤?”


    妇人哭诉:“我儿于茶坊卖艺,被人拖走,至今下落不明,我郎君也被活活打死了,求官爷为我伸冤!”


    官吏眼皮子抬了一下,又打量了她几眼,道:“在哪个茶坊?”


    “品上轩。”妇人抽泣出声,说道,“我只想找到我儿。”


    她本是贱民,家中无良田,又无商铺。只在这丹阳城内艰难求存,若不是几个月前她病了,女儿也不会跟着父亲去卖唱,被人抢走,郎君也不会被乱棍打死。


    自己这条贱命反而活了下来。


    妇人承受着锥心之痛。


    茶坊中的琴娘悄悄地告诉她:“那是李家的人,是御史中丞的妻弟,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你女儿跟着他们,是享福去了。”


    妇人却不信,险些哭瞎了眼睛。


    若是享福,怎么会打死了孩子她爹。


    琴娘叹气,可怜地看着她:“你多往好处想想,千万别熬坏了自己。”


    官吏听到此处,原本半睁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只道:“此事不归我们管。”便将大门紧闭,无论再怎么敲打,都无人开门。


    妇人跪在衙门门口。


    直到倾盆大雨落下,她颤抖着匍匐在地上,脸色发白,依旧不肯起身。


    #


    姜来闲来无事跟孙志到西街买包子。


    “还是我副将发现的,说西边的街市热闹,包子也大,东边又贵又小。”孙志傻呵呵地笑着,声音跟一口洪钟似的,能传到十万八千里。


    “小声点,小声点!”姜来连忙道。


    孙志自己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压低音量:“康阳风沙大,说话声音大小,旁人就听不见,我吼习惯了。”


    两人到了包子铺。


    孙志:“要十个肉的,十个菜的,再上两斤牛肉。”


    老板乐呵呵地应和。


    不一会儿,热腾腾地包子就端了上来。


    姜来看着快要堆成小山的大包子,临近几桌人都震惊住了,悄悄地往这边看。


    “你……你在康阳是没饭吃吗?”姜来忍不住问道。


    孙志闻言诧异:“怎么说?”


    “我记得你以前饭量也没这么大啊。”


    孙志挠了挠头:“最近君上令我将带来的人编入中军,顺便整顿军纪,实在是有些劳累,胃口就大了许多。”


    姜来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孙志憨憨地啃着包子的样子,问道:“你做好准备了?”


    仔细考究,这些事都已经超出了他现有的职权。


    孙志垂下眼帘,默默地咽下口中的包子:“我说过,为君上马首是瞻。”


    两人正闲到兴起处,突然看到隔壁来了个满头银发的妇人,衣着破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脏的。


    包子店老板却不驱赶,甚至端着刚了一碗刚熬好的粥送过去。


    “这婆娘也是个可怜人,女儿貌美,被贵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郎君被活活打死了,全家就剩下了她一个……”


    “听说这婆娘去衙门前击鼓鸣冤了,淋了一天的雨,没开门。”


    ……


    姜来放下了包子。


    起身送了一壶茶给邻桌,凑了上去,感兴趣地问道:“你们可知道那贵人是什么身份?”


    一人低声说道:“我去吃酒的时候见过好多次,是那御史中丞的妻弟,那日我也在,太猖狂了。可谁能管我们这等贱民的命?可怜了那丫头。”


    姜来叹息:“确实猖狂。”


    “可不是!”


    旁人没有看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兴致勃勃地数着这贵人的各种恶事。


    姜来听完,沉默良久,道:“实在是可恶。”


    这时,突然有人出声:“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大汉有些眼熟?”


    大家转头去看孙志。


    有人激动喊道:“是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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