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萧渡玄俯身, 轻轻地吻了吻沈希的额头。
她睡得并不沉,又一直陷在紧张与压抑的梦魇里,被他搂在怀里没多时就醒了过来。
衣袍滑落, 如凝脂美玉般的肩头裸露了出来。
而衣襟敞开以后, 更多柔软的雪色满溢, 纤细的腰身被男人的指节攥住,肆意把玩, 蜿蜒向下的则尽是深红浅红的吻/痕与掐/痕。
沈希的心弦紧绷着, 身躯更是绷成了一条直线。
她近乎是本能地在抗拒着萧渡玄,这种挣动不同于平日的半推半就,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在挣扎着, 拼命地想要摆脱萧渡玄的压制。
连腿根被扣住时,沈希都还在剧烈地挣动着。
她柔软的足抵在皇帝的肩头,全然不顾礼仪的界限,发疯般地蹬着想要往后躲。
萧渡玄没有料到沈希会如此, 手腕猝地被她抓出一道血痕。
星星点点血色落在沈希莹白的肌肤上,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梅花,红得触目惊心。
虽然并不是多疼, 但足够败坏人的兴致。
萧渡玄心里柔软的情绪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冷色, 他反扣住沈希的手腕, 直接用绸缎绑住了她的细腕和腿根, 让她再不能挣动分毫。
但她的身躯依然在颤着。
他带着些惩诫意味,重重地打了几下她的肉/臀。
萧渡玄的容色冷着, 声音也浸透了冷意:“你是想造反吗, 沈希?”
沈希并不怕疼,但萧渡玄丝毫没有收敛气力, 每一下都打得很狠,她紧咬住下唇,可眼眶里还是盈满了泪水。
少女的眸里浸透了水意,唇间溢出楚楚可怜的泣音。
她像是疼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又像是依然倔强不肯跟他说话。
萧渡玄静默地凝视着沈希的面容,怒意倾泻过后,他还是软了心绪,轻轻地用帕子擦了擦她的眼尾。
“心里有话,就直接跟我说。”他低声道,“我又不是什么暴君。”
沈希的眼尾发红,朱唇也被咬肿了。
她的手腕被绑在身后,连细微的挣扎都做不到,但那脸庞还是执着地想要往侧旁扭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的嗓音有些哑,“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渡玄从前经常听臣属提起,孩子到了十来岁的时候,会格外地喜欢忤逆长辈。
他没有想到的是,沈希会这样激烈地想要反抗他。
萧渡玄压着脾气,向她说道:“我之前和你说了多少回,我不会碰你以外的人,就算六宫都填满了,我也不会去碰,你听不懂吗?”
“而且朕这样做是为了谁?”他冷声说道,“还不是为了你能够顺利地当上皇后?”
萧渡玄真的有些不明白,不过就是选妃而已,沈希居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闹。
原本见她在梦里落泪的时候,萧渡玄的心是很软的,连安慰她的言辞都想好了。
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叛逆。
沈希的眼尾红着,她低哑着嗓音说道:“我听得懂。”
她的声音里全是情绪,完全没有平时的矜持和冷静。
沈希并不想哭,但情绪太强烈了,让眼眶里的泪水直接就坠下来了:“但你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她哭着说道,“但你却给我喝助孕的药——”
这世界上都没有第二个人敢跟萧渡玄这样说话。
但此刻他蓦地没了怒意。
今日令沈希出去,原本是想叫她开心些的,哪成想她那般敏锐,仅仅是听人言语就猜出了那般多的事。
沈希出门后到的每一个地方,与人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侍从立刻报给萧渡玄。
但他们只能在暗处听着,并不能阻拦她。
所以知悉她遇见了两个妇人的时候,他就觉得恐会生变,没有想到沈希会发觉得这么快。
萧渡玄咳了两声,他揽住沈希,轻声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希。”
她还在哭着,小脸亦埋在了他的肩窝,怎样都不肯抬头。
“那不是助孕的药,”萧渡玄声音轻柔,“的确是避子汤,只不过种类不一样,是御医特意制出来的,与寻常的避子汤有些差异罢了。”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将她腕间的绸缎解开,然后好好地抱在了怀里。
“别生气,小希。”萧渡玄低声哄道,“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不会让你现下就有孕的。”
他的言辞和柔,但沈希却一个字都不敢信。
情绪发泄过后理智渐渐回笼,她的处境比笼中的雀还要更为难捱,就在这种境地下,她纵是和萧渡玄撕破了脸又能怎样,不过是给他更残酷的镇压一个借口罢了。
胸腔里的悸痛强烈。
沈希禁不住地想,她要是不这么聪明就好了。
如果她天真蠢笨又懵懂,一定能被萧渡玄很好地骗过去,她的心里一定不会这样的难受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这个夜晚萧渡玄没有再摧折她。
*
马上就是端午的大宴,朝中的事务又繁忙了起来。
沈希每天都强逼着自己早早入睡,暂时躲过了萧渡玄的折辱,但这样的法子根本不长久,她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耐心尚在。
为了给她信任,他愿意这样先哄着她。
毕竟眼下萧渡玄想要进行的,是一件更大也要紧的多的事。
端午的前夜,陆太后将几个年轻的贵女传召入宫。
沈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萧渡玄正在为她系五彩绳,五色的线绳精美,末梢还坠着小铃铛,一摇一晃,分外可爱。
就是不像给人戴的,更像是给猫狗戴的。
沈希的手腕白皙,戴上彩绳后更像是凝了霜雪般纤细美丽。
萧渡玄边为她系上五彩绳,边轻声说道:“你先随乐平过去,我晚些到。”
他这样说的时候,沈希便知道他是下定主意了。
这座空寂多时的后宫,很快就要迎来新的主人们,六宫粉黛、争奇斗艳的日子又要开始。
她不知道那个最后的期限还有多久,她只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萧渡玄给她的选择很明确。
要么是无名无分的禁脔,要么就是高贵尊崇的皇后,不管沈希选择哪个,他都注定不会给她名义上的独宠,更不会给他们沈家声势再起的机会。
沈希轻轻地点头,用脸颊贴住萧渡玄的手掌,她的动作似是带着几分依赖,可她低低敛着的眸底却只余下了黑暗。
因路途并不远,沈希没有乘轿辇。
乐平公主原本是想要陪她一起走过去的,但前不久她真的生了场病,现今还没有好转。
于是在沈希的几番劝慰后,乐平公主还是和她暂时分开了。
到场的都是年轻贵女,又都是萧渡玄将来的嫔妃,陆太后很聪明,并没有将私宴的地点设在慈宁宫,而是放在了蓬莱池边的一处水榭。
灯光明灭,十分有格调。
沈希不欲太出头,是从一条小径边走过去的。
萧渡玄欲选妃的消息早已传出,是已今天奉太后懿旨前来的姑娘或多或少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打扮得或明艳,或温婉,或娇柔,虽各有千秋,却一个比一个更加动人。
彼此之间的慢声细语亦藏尽了风霜刀剑。
试探的,打趣的,炫耀的,什么都有。
沈希看到这样的情形,就无法克制地想起父亲曾经的后院,她的手脚冰冷,指节更是不住地颤抖。
往后她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每天就是牵挂着男人的心思,然后和一群女人争斗,一辈子都被困死在深宫里。
沈希的脸色苍白,她倏然有些坐不住了,但她起身的那一刻意外碰倒了桌案上的瓷瓶,花瓶里的清水洒落,正巧濡湿了席间一姑娘的衣裙。
她的容颜娇艳,纵然在成群的贵女中,也比旁人要更加恣意,连眉眼都要张扬许多。
沈希坐在角落,光影昏暗,加上乐平公主方才被太后给叫走了,并没有人发觉她是谁。
那姑娘当即就恼怒了,她指着沈希说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往本姑娘的身上使?”
说着,她就上前扯住了沈希的衣襟。
若是放在平时,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在上京的贵女中再没有比沈希气场更强的姑娘,她端庄矜持,温柔清美,可就是过路的稚童也知道,她是个惹不得的。
也就只有在萧渡玄的面前,她会呈现出柔弱可怜的一面。
这个姑娘和陆仙芝生得一点都不一样,但在沈希的视线里,她的面容却在疯狂地和陆仙芝重叠着。
被陆仙芝肆意指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
光影明灭,夜风缭绕。
沈希突然有些无措,就好像心神又回到了懵懂天真的十五岁。
她没有能力,也护不住自己,所有的事都要依靠萧渡玄,如果他不帮她、助她,她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但下一瞬一双有力的手就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萧渡玄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他扣住沈希的手腕,将她往身后拉去。
他的声音很冷,没有一丝情绪:“这是平王世子妃,你又是哪家的姑娘?”
乐平公主更是满脸惊惧,她紧忙抱住沈希,颤声说道:“小希,你没事吧!”
几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姑娘瞬时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差些就摔坐在了地上,却还是强撑着跪在地上:“臣女参、参见陛下……”
宴席才刚刚开始,就闹出了这样的事。
就连陆太后的面上亦有些挂不住,她紧忙令侍从上前,然后又快步走了过来,厉声指斥道:“你是没有长眼睛吗?什么人都敢冲撞!”
那姑娘吓得厉害,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浓重的妆容都挡不住她的无措与畏惧。
席间的众人亦是大气也不敢出。
陆太后勉强地笑着说道:“小希,你消消气,快过来到本宫这里。”
她竭力地想要安抚沈希,萧渡玄将沈希紧紧地护在了身后,但他的容色到底没那般冷了。
他低声说道:“给世子妃道歉。”
那姑娘欲死的心都有了,闻言紧忙地看向沈希,颤声说道:“臣女参见世子妃,方才是臣女有目不识泰山,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臣女吧。”
沈希平时是很长袖善舞的人,但此刻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占据她全部心神的就只有一件事——她想离开。
离开这里,离开萧渡玄,离开太极宫。
见沈希久久不言,那姑娘更加地惧怕,眼泪也禁不住地往下掉,妆容都被哭花了,像是生怕下一秒就有人言说,要将她给拖出去杖毙。
在萧渡玄的目光落下后,沈希到底还是回过了神。
她轻声说道:“起来吧。”
沈希看向萧渡玄,她低下眼眸,微微向他福身:“多谢皇叔。”
他容色沉静,轻声说道:“无妨。”
说完萧渡玄便示意乐平公主带沈希过去,经过了刚刚的小插曲后,宴席依然是热闹非凡的。
沈希跟在乐平公主的身边,席间陪坐的也皆是宗室中的妇人。
她们这桌作为陪衬,人员精简许多,也没有那般多的笑语。
可相隔几步的距离年轻姑娘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晰,新帝温和克制,随性宽容,他虽坐在最高位,但言辞却很和柔,就仿佛是一位邻家的兄长。
小姑娘们最初还有不情愿的,这一番宴席下来连目光都变了。
陆太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那种氛围温馨融洽,有一种很病态的和美,沈希攥住杯盏,忍不住地感到作呕,为了压下胃里的恶心,她接连地饮下果酒,连乐平公主都劝不住她。
萧渡玄的目光就没有从沈希的身上离开过。
但她仿佛是看不见他的警告一般,喝到胃里难受才去侧旁的宫殿里休息。
见沈希一离席,萧渡玄也立刻就起身了。
虽然是果酒,但到底伤胃,她前不久才刚刚难受过一回,今次就敢这样。
萧渡玄心底的暗怒极盛,他进殿以后直接令人将宫室封锁了。
除却乐平公主,宴席里的众人没有谁会想到,方才还相处略带疏离的叔侄二人,在私底下是怎样病态的亲密。
沈希喝得醉意昏沉,这会儿脑子也是被放空了一般。
她忘记了要怎样抵抗,只是不住地呜咽着,拼命地想要往前爬。
但还没有如何,就被男人狠狠地攥住了脚踝。
“皇叔,皇叔……”沈希哭着唤道,“求您了,别这样……”
她哭得很可怜,但萧渡玄并不想放过她,这个禁忌的称呼原本已经没了意思,此刻沈希突然间又唤了出来,叫他蓦地生出一种新的欲/念。
难以说清道明,却浸透了晦涩的恶意。
外间的宴席依然欢畅,但深殿之中,却只有无穷尽的春情。
许久以后,萧渡玄才将沈希抱出来,他将昏睡过去的她抱进銮驾里,然后方才折了回去。
陆太后和宴席间的贵女们皆等了他许久,纷纷困惑他去了何处,但萧渡玄不说,也没有人敢问出来。
乐平公主亦是有些奇怪,低声问道:“皇兄,您见到小希了吗?”
萧渡玄抬起眼帘,轻声说道:“朕也不知。”
那个方才冒犯了沈希的贵女也松了口气,陛下方才生气,应当是生气皇室的尊严被冒犯,毕竟沈希可是平王的儿媳,又是乐平公主的挚友。
要说关系有多亲密,那倒也不尽然。
不过以后,她还是得对这位世子妃放恭敬点才成。
陛下那般温和宽容的人,都会那样生气,可见他是真的看重宗室。
但她有一点很奇怪,这宫中是养的有猫吗?陛下的手腕方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好像有一道血痕来着?
*
沈希半夜的时候醒来了一次。
她朦胧地睁开眼,声音微哑地说道:“水……”
沈希探出手腕,还没有摸到杯盏在何处,便有冰凉甘甜的水被人从唇间渡了过来。
她低低地闷哼了一声,颤声说道:“够了,够了。”
男人总算放开她,但他的手臂依然横在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他的声音很轻:“睡吧,还早。”
明明没什么诱哄的意味,沈希还是意外地睡了过去。
梦里何事都不用想的感觉太甜美了,如果能一直睡着就好了。她忍不住地这样想。
但第二天还是很残酷地到来了。
宿醉的滋味并不好受,翌日清早一苏醒,沈希就觉得头痛的跟快要炸裂开似的,身上也跟快要被拆散一样,从骨节里透着酸疼。
在殿里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那一声声“皇叔”也又叩响了她的心扉。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想死的心都有了。
喝酒真的太误事了,往后她都不想再喝酒了。
但萧渡玄的容色没有任何异样,他边慢条斯理地喂她用膳,边声音轻柔地说道:“要是累的话,今日要不就在殿中休息吧?”
那可不成。
沈希如今也就只有在宫宴上能够和家人正大光明地相会,而且萧言马上就要离京,如果这时候两人还不一道出入,那还什么时候一道出入?
她挣扎着坐起身,轻声说道:“我没事,陛下。”
萧渡玄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说道:“随你。”
更换完衣妆后,沈希便离开了明光殿,已经答应让她和亲人相见,总不好再拦着。
再加上他有惊喜要给她,还是让她自己去听吧。
沈希仍是以平王世子妃的身份露面的,冯氏亦不知道他们已经和离,她温柔地握住沈希的手,笑着说道:“小希,你的气色好多了。”
平王妃跟冯氏是亲姐妹,闻言她也笑着拉过沈希。
“可不是吗?”平王妃和蔼地说道,“之前初入夏的时候,小希瘦了许多,近来才总算好起来。”
虽然沈希知道如今的亲密已经全是伪饰。
但平王妃揽住她的肩头时,沈希的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平王妃曾经待她那样好,可现下她和平王府却已经是再无瓜葛了。
端午的宫宴是大宴,便是叙旧也没法叙太久,依礼命妇们还是要先参拜太后,往常这事没什么心意,可在昨天诸位贵女们先行进宫后,气氛就再也不同了。
被选中的人家满脸喜色,走路的时候都比旁人要更加有气势。
有些原本势在必得却落选的人家,笑容就没有那般真挚了,眼中含嗔带怨,遮掩都遮掩不住。
毕竟谁人都知道,新帝萧渡玄还未有子嗣。
谁若是有幸能生下皇长子,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谁要是能够当上皇后,那更是顷刻间踏入万人之上的境地。
眼前的景致热闹,沈希却只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场盛大的闹剧。
她好像是其中的主角,又好像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临近宴席开始前,萧渡玄再度将沈希叫了过去,见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他迟疑地问道:“你没有见到你父亲吗?”
沈希也有些困惑,萧渡玄问这个做什么?
她轻声说道:“还没有,陛下。”
萧渡玄轻咳了一声,说道:“财赋新政的事,我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交给你父亲来办。”
他抚了抚沈希的长发,轻声说道:“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最迟今年冬天,我会让他重新当上宰执。”
萧渡玄的神情和柔,甚至带着疼宠与纵容。
但沈希没有流露出他意想中的惊喜,只是轻声说道:“嗯,多谢您,陛下。”
或许是因为在外面,她纵是习惯性地敛着。
萧渡玄没有多想,他微笑了一下,说道:“还有第二个惊喜,小希。”
沈希也没有多想,她随着萧渡玄往里间走去,高大的花树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生得并不高大,气质温和内敛,唯有眉眼间带着少许的风流。
那是浑然天成的江南意蕴。
最重要的是,他生得有些像她。
“你应当还没有见过他,”萧渡玄轻笑着说道,“你们沈家在江左那支的当家人,依照辈分,该算是你的叔叔。”
他什么话都不用再多说,沈希亦能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一个瞬间,她浑身上下的血都冷了下来,那个恐惧的念头终于成了真。
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梦魇中的情形走去。
但萧渡玄没有发觉沈希妆容之下苍白了的神情,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笑说道:“往后在外间就不能叫你小希了,得给朕的皇后娘娘些面子才成。”
他深黑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面容。
可此刻那总是冷的玄色眼底没有寒意,有的只是无尽的柔情,就仿佛有人将整个太极宫的春天都藏了进去。
萧渡玄在爱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感到了残酷的快乐,在这场与皇权的盛大博弈里,她终于拿到了一张底牌。
第五十二章
花树之下, 那位叔叔的面容温和,几乎就像是沈希理想中父亲的模样。
但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萧渡玄的这个安排。
沈希垂下眸子, 她轻声说道:“多谢您的恩典。”
她的语气乖柔顺从, 但却一点要向前走的意思也没有。
萧渡玄静默地望向沈希, 片刻后他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可沈希仍是没有动。
她漂亮的眼睛低低地垂着, 无数碎光敛于睫下, 但连眉骨都蕴着昭然的倔强。
她不满意,也不想妥协, 哪怕他已经将事做到这个份上。
“那是你叔叔, 沈希。”萧渡玄的声音低而冷,“他千里迢迢来到上京,你都不愿同他打个招呼吗?”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
萧渡玄无疑是十分克制的,哪怕被沈希在人前忤逆到这种程度, 他的容色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可侍从们已经皆跪在了地上。
开阔宽敞的露台里,气氛瞬时就变得阴沉,穿堂的风都仿佛停滞下来。
沈希抬起眼眸, 她的声音带着过分的冷静:“您搞错了,陛下。”
“我只有一位嫡亲的叔叔, ”她轻声说道, “他叫沈霜天, 死于嘉应二十五年的正月。”
这是当初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隔阂,也是为数不多萧渡玄再也不想提起的人。
但他没有想到, 沈希会在现今将这笔旧账给再度翻出来。
在他打算将她送上后位的时候, 在他打算向她彻底妥协的时候。
满腔的柔软心绪全都化作云烟。
萧渡玄眸色晦暗,眼底一丝光亮也没有, 就像是中央洄流的冰冷渊水。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希,低声说道:“你一定要这么不懂事吗?”
萧渡玄做了太多年的上位者,独断专行,不容忤逆,哪怕是在床笫间的私语,依然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更何况他这时候明显是不怿的。
强势的威压像是骤然倾覆下来的黑云,死死地压在沈希的头顶。
但是这一次,她不能再退了。
纵然沈庆臣有千般不好、万般惹人嫌恶的地方,却也是她的父亲。
剥夺了她的身份,就类似于剥夺了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立足之处,将沈希这个人的存在给彻底抹杀掉。
从此她不再是端庄矜持的沈家女郎,只会是一个柔弱无依的金丝雀,那远比做禁脔要可怕得多。
她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那样的命运。
沈希将手从萧渡玄的掌中抽出,她低低地向他福了福身:“臣女先退下了。”
说完,她便真的退了下去。
萧渡玄长身玉立,并没有挽留她的意思,但他玄色的眼底里已连丝毫的微光都寻不见,只余下了冰冷的一片晦暗。
桌案上还摆着一盅乳酪,那是沈希平日最爱吃的小食,也是萧渡玄怕她胃疼,特意令人备下的。
然而她都没有看到,更遑论是用下了。
*
从萧渡玄那里离开后许久,沈希回到休息的宫室里,她没有立刻去见旁人,而是先用冷水洗了洗脸,沁过冷水以后,连原本纷乱的心绪都清晰了许多。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难。
萧渡玄虽然依旧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权柄,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了。
十五岁的沈希遇到事情会慌乱、可怕,因为她没有任何底牌,并在萧渡玄的刻意引导下对外间的世界知之甚少。
但现今她已经长大了,她可以去改变她的命运。
只不过她被压抑得太久了,又时常面对可怕的失败后果,渐渐地连反抗也不敢了。
仅仅是想到萧渡玄,她就会感到无助和惶恐。
其实没有必要那样的。
最艰难、最恐怖的命途她都已经走过来了,未来再难也不会比那两年更困顿了。
沈希长舒了一口气,被积郁填满的胸腔倏然有些舒畅。
她从净房走了出去,缓步走向休息的宫室,平王妃已经在等着她了,这样的场合她们还是要一道出面的。
曾经亲如母女的婆媳,如今只剩下了这些表面的亲密。
沈希不愿再忍耐,她拥住平王妃,哑声说道:“我很想您,母亲。”
平王妃的怀抱依然如过去般温暖,让沈希止不住地想要停留,可她也知道,如今再这样已经不合适了。
沈希静静地等待着平王妃疏离客气地将她拉开,却没想到平王妃轻轻地回抱住了她。
平王妃声音轻柔,略带哽意:“好孩子,母亲也很想你。”
那个瞬间,沈希要语无伦次了。
她不是好孩子,她是一个会用卑劣手段引诱男人、靠爬上男人床笫汲取恩宠的坏孩子。
沈希玩弄人心,睚眦必报,薄情寡义,是个坏到不能更坏的坏孩子。
然而平王妃说她是好孩子。
沈希愣愣地抬起眼眸,眼底的碎光在疯狂地摇晃着:“母亲……”
她的视线突然变得很模糊,哪怕是竭力地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平王妃的面容。
直到平王妃抬起手,用帕子擦过她的眼尾,沈希方才发觉她是哭了,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的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沈希的哭声压抑。
她在人前永远是端庄矜持,克制守礼的姑娘,便是平王妃也是第一次见沈希这样哭。
那一刻她的心头像挨了一刀似的。
因为他们没有保护好沈希,她被强权者给强夺了过去,而且还过得很不好。
“别难过,别难过,小希。”平王妃喉头微哽,眼圈也红了,“母亲一直都想告诉你,母亲从来没有怪过你。”
平王妃深深地拥住沈希,手亦是不断地抚着她的后背。
从很早的时候平王妃就知道,沈家的那位姑娘瞧着风光,实则命途多舛,一直都过得不算多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怜了。
但沈希在人前的模样太完美,让人连关心都无处使。
她嫁过来以后,平王妃更是忍不住地想要疼惜沈希。
平王妃很多时候都想告诉沈希,她不必那般努力的,也不必那般绷着的,在平王府没有人会时刻盯着她、评判她,更不会有人去苛责她、磋磨她。
可平王妃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希又回到了深渊里。
她抱住沈希,很轻声地说着话,明明都是安慰的话语,沈希却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沈希的胸腔里仿佛有压抑数十年的痛苦,化作泪水以后,连止都止不住。
平王妃心中的怜惜更甚,她很想将沈希给带回家,好好地疼溺她、安慰她,但宴席马上就要开始,并没有更多言语的时间。
奉命侍候在沈希身边的侍女进来,瞧见她哭红了的脸庞后,更是慌张地开始为她重新梳妆打扮。
侍女很多,如鱼贯般地将沈希纤细的身躯给层层围住。
她轻声解释道:“没事,不过是方才不小心跌了一下。”
沈希的声音很低,并没有什么情绪,近乎是过分的克制冷静,任谁也想不到,她刚才还紧紧地拥着平王妃,无法自控地嚎啕大哭。
*
到底是端午的大宴。
沈希敢私下里和萧渡玄争执,却不敢在人前再出岔子。
叔侄乱/伦的事,无论对他们谁来说都不是好听的名声,无论是为了萧渡玄,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要将今日好好地给熬过去。
高台之上,皇帝的神情和柔,声音宛若清溪漱石。
他依然是随性宽容,温柔克制的君主,就好像心中当真什么情绪也没有。
连平王携着家眷上前行礼时,萧渡玄的容色依然没有任何异样,但瞧着沈希和萧言并肩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眸到底还是冷了下来。
随后上前的是韩王。
他还以为是自己惹了萧渡玄不快,行礼的时候满身都是冷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起身的时候被内侍搀了一把才没有摔着。
沈希没有觉察。
她的思绪还乱着,满脑子都是平王妃方才说的安慰话语。
心底的伤痕好像被轻柔地抚平了一般,不再痛楚难受,进而涌起的是柔和的暖意。
连对着萧言,沈希都多了一份笑意。
从大殿离开以后,两人一道向着席间走去,萧言的神情复杂,当沈希笑着看过来的时候,他五味杂陈的胸腔都热了起来。
萧言哑声唤道:“小希,我……”
但时机不对,萧言的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一个年轻明艳的姑娘走了过来。
那姑娘有礼地问候道:“臣女参见世子、参见世子妃。”
她的容颜娇艳,连眉眼都比旁人要恣意张扬许多。
沈希认出这是昨晚冲撞了她的姑娘,但沈希并没有认出这姑娘是哪家的女孩,只觉得她生得有些面熟。
不过萧言明显认出来了。
他的指节紧攥着,有些气这个姑娘不识氛围,但他的面上依然摆着温润的笑容:“李姑娘免礼。”
李姓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姓。
沈希的思绪却陡地一转,立刻锁定了这姑娘的身份。
宰相李缘的二女儿。
她是一直养在淮南母亲身边的,近来好像是因为要议亲,方才回到上京。
沈希之前给沈宣选定的妻子亦是李家的姑娘,李缘的四女儿,不过她如今的身份麻烦,至今还没有敲定,她只和那姑娘的母亲暗示过。
李四姑娘好俊男,亦偶然见过沈宣,对他的容色很满意。
余下的便没有更多了。
沈希望着李二姑娘娇艳的容颜,心中却是陡地转了念头,这姑娘昨夜都那般了还没有被怎样惩治,显见是底气很足的。
如果进宫后,位次应当也只会高、不会低。
这对李家是好事,但对沈家来说却是个麻烦。
李二姑娘明显是想来示好,沈希不知道她是否被人暗中授意,也没功夫去理会她。
“李姑娘请回吧,待会儿长辈们要过来,”沈希轻声说道,“你若是有话想说的话,晚些时候再来吧。”
她的容色清美,矜持端庄。
但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气,唯有眉眼间略带风流,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沈希只是略微地站起身,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上来,她的声音和柔,气场却是强得令人畏惧。
李二姑娘有些怔忡,她几乎无法将眼前的人和昨夜那个柔弱无措的女郎联系在一起。
沈希的言辞温和,但她的脸上却火辣辣的,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这样万人瞩目的矜贵女郎,怎么可能会行那般下作事?
若不是她已经嫁人,又是皇帝的侄媳,恐怕连萧渡玄那样的人也会对她心生触动。
李二姑娘心中又尴尬难看,又止不住地庆幸,还好沈希早早地就嫁人了,不然以她的容貌和家世,就是直接得了凤冠也无人意外。
沈希却没有多言。
见礼一直都是先宗室,后朝臣,李二姑娘落荒而逃不久,沈庆臣便带着人过来了,张太妃亦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两家人如今虽已不成亲家,但对两个小辈的关爱却是同样的深重。
母亲冯氏有些天没有见到沈希,连姐姐平王妃都顾不得了,她一把抱住了沈希,满眼都是对沈希的疼惜:“你这孩子,都那般忙碌了,还记挂着母亲呢。”
“那种簪子都是小姑娘才戴的,”冯氏笑着说道,“母亲都是什么岁数的人了。”
沈希也拥住了冯氏。
她抿唇一笑,轻声说道:“母亲还年轻,戴什么簪子都成,难道说您不喜欢我挑选的发簪吗?”
上回沈希和沈宣一起出宫,沈宣给她买了许多物什。
沈希也让人给母亲冯氏定制了些饰品。
“哎呀,你这孩子。”冯氏含着疼宠地笑了,“瞧瞧母亲头上的是什么。”
张太妃也和蔼地笑说道:“小希挑的东西就是不一般,给老婆子我送来的东西,也漂亮得不得了。”
皇家凉薄。
兰陵萧氏又本就带着薄情的根。
宗室里真正和睦的夫妻并没有太多,眼前平王府众人相处如此融洽,许多人都颇为艳羡。
最中央的世子妃沈希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去了。
细腰倾折,裙摆泄玉。
她既端庄矜持,又柔美高贵,与夫君平王世子萧言站在一处时,更是般配到了极点。
一个娉婷袅娜,一个温润疏朗。
两人般配得叫人心里都快生出嫉妒了,但更多人还是在用艳羡与祝福的目光望向这对小夫妻,毕竟人家确实相爱,也确实相配。
唯有上首的帝王,容色越来越冷,眼底也越来越晦暗。
*
沈希许久没有这样的欢畅过。
她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也喜欢被亲人好好疼惜的感觉。
她一直都带着笑容,连那些苦闷难捱的事都仿佛被夏风给吹走了似的。
昨夜才下定决心不再轻易喝酒,但这会儿高兴得过了头,沈希又忍不住稍稍地饮了些果酒。
萧言小心地扶住她的腰身,唇边也渐渐带上笑容:“少喝点,小希,喝多了要醉倒的。”
沈希眯了眯眸子,唇角微扬:“我才不怕,如果醉了夫君就将我抱回去吧。”
在这一刻,他们又亲近得像是从未分离。
萧言的心中又甜蜜又酸涩,扶住沈希腰身的指节更是不住地颤抖,他微微低头,应道:“好,我抱你回去,小希。”
但她的确已经喝得有点醉了。
沈希的脸颊泛着薄粉,眼尾亦微微红着,她看起既风流又恣意,美丽得近乎惊心动魄,叫人一刻也不忍移开视线。
眼见她将酒水洒在了衣裙上,萧言才陡地反应过来。
他低声说道:“小心,小希!”
但那千金难求的名贵布料依旧被酒水给打湿了,坠落在花鸟纹上,像是因风起皱的湖面般,泛起粼粼的波光。
侍女紧忙上前,带沈希去更换衣裙。
萧言有些不放心,但看她满脸畅快的笑容,却到底没有跟上去。
他摇头笑了笑,他在想什么呢?沈希又不是小姑娘,哪里会连个衣裙都换不好?
沈希的神情和动作是在严格礼仪教习下形成的本能,哪怕心思再乱,她面上的仪礼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但她其实的确是醉了。
被人带到满是熏香的暗室里时,沈希依然没能反应过来,她的眸里盛着水光,懵懂地抬起眼帘:“我还想要喝水。”
但落到唇边的不是甘甜的茶水,而是一个带着些侵略意味的吻。
长/驱/直/入,极尽掠夺。
虽然也冰凉甘甜,但却不能解渴。
沈希止不住地想要抗拒,她皱起眉头说道:“我想要喝水。”
男人的声音低哑:“好。”
于是更深的吻落了下来,喉间都被抵弄到了,亲吻间带着少许肮脏的意味,但那微凉的茶水实在是甘甜。
沈希攀上他的脖颈,不住地想要加深这个吻。
但她的承受能力很弱,没被亲吻多久便软了腰身,眸里更是浸透了水意。
男人的大掌轻轻地抚过沈希的后背与纤腰,她娇气地坐在男人的腿上,头也靠在他的肩头,像是只小雀般舒服地轻哼着。
可快乐只停留了片刻。
萧渡玄眸光暗沉,冷冷地扫过沈希腰间的红痕:“奖励结束了,小希。”
帝王玄色的瞳孔深处,只余下了狠戾。
眼睛被蒙上后,方向感被侵夺殆尽,在手腕和腿根被粗粝的麻绳绑住以后,仅剩的挣扎余地亦被掠走了。
但沈希什么也不懂。
脑海中的思绪混乱纷杂,她的唇齿间都还带着果酒的甜香。
檀香的气息铺天盖地,残忍地浮动着,继而侵入肺腑里,将胸腔里都搅弄得一团糟,哪怕沈希醉得快要神志不清,依然能够感知到强烈的压抑。
可在方向感消失以后,檀香就像是暴风雨夜晚的灯塔,令人会产生病态般的渴望。
“你放了我吧,求你了……”沈希低着头,将下颌压在萧渡玄的肩窝,她忍不住地低泣,音调也渐渐乱了。
然而这样可怜的哀求并未唤起餍/足。
反倒令他更加饥饿了。
萧渡玄眸色晦暗,眼底都没有分毫柔情,他的面容依然俊美,却像极了破出困笼的异兽。
他想将沈希给吃进腹中,想将这个多情、负心的女子狠狠地拆吃。
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成。
一种名为妒火的怪诞情绪让他不能保持冷静,残忍疯狂的念头在不断地流转着。
可当沈希哭着唤出他的名字时,他到底是按下了那些病态的恶欲。
她带着哭腔,沙哑着嗓音唤道:“萧渡玄!”
在两年前的时候,萧渡玄就告诉过沈希,当她不能忍受的时候就唤他的名字,但她一次也没有唤过,他亦是没有想到,她会在现今唤出来。
帝王的名讳是天下人的禁忌。
但对她来说,却从来不是。
*
沈希只是去更衣而已,却久久没有回来。
萧言原本不觉得有什么,但眼见两刻钟都快要过去,他还是有些急躁,只是在长辈们面前,他不太好意思乍然离席。
沈庆臣却轻声说道:“你若是急,就快去看看吧。”
他声音很低,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小希容易迷路,兴许是走错了路被困在某地了,你快将她带回来吧”
萧言满心都是沈希,并没有听出沈庆臣的言外之意,他只是高兴沈庆臣发了话,立刻便离开了。
他步子很快,又时常出入宫廷,很知道各处宫室之所在。
但沈希此刻并不希望他赶快寻来就是了。
她满身都是热汗,恍恍惚惚地从醉酒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了片刻。
这是哪里来着?她要做什么来着?
沈希还没有想清楚,思绪便被猛地打乱了,她的脸庞湿漉漉的,抬手抚上去的时候,她才发觉那些都是泪水。
她为什么会哭得这么厉害?
沈希长睫颤抖,她望向男人的下颌,再渐渐抬头向上,与萧渡玄深黑色的眼眸对上视线后,思绪才又陡地清了一清。
他轻笑一声,低声说道:“你到底还想要皇叔如何,小希?”
那一刻近乎可怖的恐惧和羞耻陡地袭了过来。
人前她还是端庄矜持的平王世子妃,但谁能想到呢?
在无人窥见的暗处,她的腰身早已被夫君的叔叔攥得青紫,眸底也浸透水意。
如禁脔般懵懂低唤,渴求宽恕,比之奴妾更为低贱。
沈希本能地想要挣扎,她的眸光疯狂地颤抖着,她紧紧地扣住萧渡玄的手腕,低眸时才发现腕间尽是深重的痕印。
红得似在滴血,全然没法遮掩。
但萧渡玄的容色依然平静,玄色的眼眸凝着微光,分明是深黑色的,却又仿佛是凝了一泓皎月。
带着几分戏谑的冷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轻微地浮动着。
檀香弥漫间,更显得翩然若仙。
萧渡玄挑起她的下颌,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夫君要寻过来了。”
第五十三章
沈希的眼里尽是恨意。
但在情绪流露出去之前, 她便阖上了眸子。
脑海中光怪陆离,比之梦魇还要更加纷杂缭乱,唯有身躯依然在本能地抗拒着。
可就那转瞬的一眼, 仍是被萧渡玄看了个清清楚楚。
萧渡玄的容色依然沉静, 但心底的恶欲却是再难抑制, 瞬时便开始如惊涛骇浪般地翻腾。
他算是知道沈希今日为何会如此了。
萧言。萧言。还是萧言。
他们之间从前连熟知都算不上,若非是当初顾长风退亲, 萧言是寻不到一丝可乘之机的。
可就是这个荏弱无能的人, 最终成为了沈希的第一个丈夫。
那般骄傲的女郎,愿意为了他和他的家人低头折腰。
沈希会为他黯然失神, 会为他展露笑颜, 甚至会为他而忤逆皇权。
萧渡玄曾经以为他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沈希人还留在他的身边,愿意听他的话,纵然她心里有些什么也没关系。
但现今萧渡玄发现他不能忍受了。
沈希是他的所有物, 无论身心都应该是只属于他的。
她的眼眸自然应该全心全意地看向他,别的男人凭什么夺去她的目光?
中烧的妒火让萧渡玄体察到了一种陌生的失控感,他忽然就不想再忍耐了, 沈希原本就该是他的才对。
是他一手养大了她,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他。
这天下人都应当知悉。
但沈希对萧渡玄只有抗拒, 她的脸庞微仰, 贝齿咬住下唇, 轻轻地吸着气,那双水眸半阖着, 一刻也不愿看向他。
于是萧渡玄将她抱了起来。
梦魇里的情形在发疯般地重现着。
在最初的那个梦魇里, 沈希就是这样被萧渡玄抱着出去,被殿外候着的萧言看清了所有。
她的情绪终于是崩溃了。
每当沈希觉得她的承受已经到达极点的时候, 萧渡玄总是能够寻到新的事,来进一步地打破她的底线。
那根紧绷着的弦突然就断了。
“你让他来看吧,”沈希低声吼道,“你让所有人都来看吧!”
她额前的湿发紧贴在腮边,脸色苍白,朱唇却红得像是在滴血。
带着些惊心动魄的脆弱和柔美。
“让这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到底是一个多么卑劣、低贱的人吧。”沈希哑声说道,“当初引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我罪有应得。”她抬起眼眸,“可是萧渡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放了我?”
那双顾盼流辉的眸里,只有崩溃和绝望。
沈希带着哭腔说道:“你要我和离,我离了,你要给你做禁脔,我做了,就是你要我和那么多人共侍一夫,我都可以忍下来。”
她控制不住情绪了。
沈希看向萧渡玄的眼睛,她扯着嗓子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所剩不多的、在乎的东西也要剥夺殆尽呢?”
她的心跳在疯狂地跳动着。
瞳孔也涣散地失神着。
这世上都还未有人如此向萧渡玄说过话,他生来都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况且沈希还是他养大的孩子,从身体到魂魄都应当是从属于他的。
但此时萧渡玄突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目光看向沈希。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
萧渡玄抚了抚沈希的脸庞,轻声说道:“当初的事,我没有真正怪过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他的声音微哑,“我真的不怪你,小希。”
萧渡玄低声说道:“可萧言的确不是良配,小希,我也是希望你能好。”
沈希的喉咙疼得厉害。
但听到萧渡玄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了。
“你不是为了我好!”她崩溃地说道,“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你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算是乱/伦了,可你还是要将我再夺回来。”
沈希碰到的是萧渡玄的逆鳞。
她好像一直在忘记,她是先遇见的他,先和他有了肌肤相亲,然后才遇见萧言的。
明明是萧言夺了他的人才对。
萧渡玄的心里全是晦暗、阴郁的扭曲念头,但在沈希哭出来的时候,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仅仅就只余下妥协这一个念头。
“别生气,小希。”他哑声说道,“我不会让萧言过来的,现在就送你回去,好吗?”
沈希哭得很厉害。
但情绪发泄过后,她的思绪又是那样的清晰。
多年来压抑的宫廷生活让沈希将冷静养成了习惯,哪怕方才那样不顾一切地指责过萧渡玄,下一刻她同样能清醒过来。
眼下还在宫宴上,她跟萧渡玄发什么疯呢?
他是皇帝,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可沈希还要继续出现在人前,不能就这样平白地消失许久。
而且跟萧渡玄说这些话,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他是独断专行惯了的人,不可能会因她突然哭一场就变了主意。
沈希垂着头,眼眶里还尽是泪水。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攥住萧渡玄衣袖的手指也无力地落了下来。
他将沈希轻轻地抱起,然后亲自为她更衣,擦净脸庞上的泪水,重新梳妆。
沈希始终一言不发。
发泄过情绪后,她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无力地靠在萧渡玄的肩头。
与之同时,她的酒意也彻底消散了。
沈希只觉得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着,像是被插进一根银簪似的搅弄着。
萧渡玄轻轻地用帕子擦净她的眼尾,然后用脂粉仔细地遮掩过她腕间和脖颈上的痕印。
但重新梳妆完后,沈希还是不想看向他。
她眉眼低垂,长睫在脸庞上洒落一层浅金色的阴影。
他也不欲在逼她。
临到离开时,萧渡玄揽住沈希的腰身,轻声说道:“今天晚上,咱们好好地聊一聊,好吗?”
他的声音和柔,说话的语气和记忆中的太子殿下倏地重合了。
沈希的身躯僵硬了一下。
明明是白日,她却觉得有月色为她俯身,轻轻地落了下来。
走到殿外后沈希才能确认那是错觉。
*
沈希回去的时候,萧言刚刚好也回来了。
“叫你担忧了,夫君。”她浅笑着说道,“方才我的发簪落了,叫侍女重新梳了一番,才耽误了些时间的。”
沈希不仅换了一套新衣,妆容和发饰也全变了。
她的美丽没有过分的张扬带刺,却也绝非柔弱无力的娇雀。
那种端庄与贵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既蛊惑人心,又不容染指。
萧言是很好被哄骗过去的,他笑着说道:“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呢。”
但和沈庆臣对上视线的时候,沈希就知道这是瞒不过去的事,她揉了揉额侧的穴位,末了却没有说什么。
他也没有跟她言说官位变动的事。
这便说明他没有那般高兴,也清楚这里面有她的缘故。
沈庆臣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来卖女求荣的事,他先前就说过,哪怕沈希在家中养着一群面首,也无妨的。
宴席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觥筹交错,各种往来也愈加的多。
不过如今热闹的都是昨日被叫到太后跟前的贵女们的亲朋。
皇帝选妃的事太隆重了,连议亲之类的事都冷了下来。
先帝专宠陆太后多年,萧渡玄又不近女色,这不仅意味着选妃的事已经多年未曾有过,更标志着关于储位的斗争也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做谁的妻妾或许相差不多。
但做谁的母亲差异可就太大了。
没有不想成为做储君、皇子的母亲的人,因为那意味着真正的一脚蹬天。
沈希的兴致不高,前不久又刚刚落水过,她连龙舟赛都懒得去看了。
胸腔里依然有些闷,钝钝地难受着。
若是方才和萧渡玄大吵一架,或者被他惩罚一通,她都不会这么难受。
他总是用怀柔的方式将她的情绪给堵回来,让沈希无处去彻底发泄。
萧渡玄一向都是这样。
他会给沈霜天加谥号,却不会为他自己当年的举动道歉,他会哄她宠她,给她很多很多的好处,却不会为她放手片刻。
萧渡玄是这样的,或者说那滔天的皇权就是这样的。
皇帝怎么会错呢?皇权怎么可能会错呢?
沈希有点累了,不愿再多想。
趁着众人向看台走的间歇,沈希也混进了人群里,但她没有走向看台,而是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蓬莱池侧旁的花/径里。
小路没什么人到访,安静地开着许多花。
夏天的色泽是浓丽的,花朵是盛放的鲜红色,枝叶是繁茂的翠青色,别有一番盎然的生机。
沈希踮起脚尖,去闻嗅枝头的花香。
顾长风正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似是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抬起的衣袖轻轻地落下,眼底的冷情也退了下去。
顾长风轻声问道:“怎么没同世子一起去看龙舟?”
沈希如今面对顾长风,已经快要没什么情绪了。
她的心神都被萧渡玄给填满了,睁开眼,想到他,闭上眼,还是想到他。
“没有兴致。”沈希神情恹恹的,“侯爷不是也没有去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情绪,不似方才在人前那般无懈可击,有点小姑娘脾气,叫人打心底地感到心软。
顾长风轻笑了一下,说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沈希从前就是这样,她脾气不好,且常常会迁怒旁人。
但她只会迁怒真正信任、依赖的人。
在不熟悉、或是厌烦的人面前,她永远是端庄矜持的沈家女郎。
所以每一次察觉到沈希不高兴的时候,顾长风都会生出些许快乐的情绪。
多么不可思议。
他这样平凡的一个人,在沈希的心中竟会是特别的。
沈希也微怔了一瞬。
跟萧言学来的冷静克制不一样,顾长风十六岁就袭了爵位,他的沉稳气度像是积淀经久的茗茶,自然又真切。
所以他偶尔露出情感时,才会那样地扣人心弦。
可沈希不想在顾长风跟前表现出柔弱,她下意识地说道:“没有谁惹我不高兴。”
话音落下后,她才发觉她这话跟旧时常说的言辞是一模一样的。
很明显,顾长风也发觉了。
他偏过头,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没有比沉稳的人在私下流露柔情更叫人动心的,如果沈希现今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兴许也会觉得此人极是难敌。
怨不得即便知道顾老夫人是什么人,京中还有那般多的贵女想嫁给顾长风。
沈希的心情原本是很坏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顾长风的笑声后,她的心绪莫名奇妙地好了少许。
但沈希仍是赌气地说道:“你不许再笑了。”
“好,我不笑了。”顾长风很快就敛了笑意,“方才是我失礼了。”
沈希曾经恨透了顾长风,恨不得他们顾家也赶快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现今她落魄了,陷入失路的境地了,却蓦地没有那么恨他了。
就这样简单的一番对话,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却像是被夏风拂过一般——轻轻地流逝了少许。
落花的小径在华美的太极宫中算不得什么景致,但两人一起走过的时候,却宛若一副画卷。
沈希摆弄着顾长风编好的花环,试着戴在了头上。
世事真是无常,她跟顾长风竟然也能一道闲语散步了。
“这种编法是最好的。”顾长风继续编着,“不仅好看,而且还不会散落,你要是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沈希看了看小湖泊里自己的倒影,说道:“我才不学。”
“我的侍女也会,”她有些娇气地说道,“而且编法也很好。”
顾长风站在柳树下,忽然有些失神,沈希初到燕地的第一年,他们也偶尔会在这样的夏日里一同散步。
他给她编花环,她也说她不要学。
那时沈希没有说侍女也会,她说的是“家里有一个人会就够了”。
有些话突然就卡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但落花的小径快要走到尽头,这一段路也将要结束了。
高耸的宫墙之内是热闹喧哗的宴席,是花团锦簇的约束,是无法逾越的礼仪。
这片刻的闲叙是从皇权的阴影之下偷来的。
顾长风轻声说道:“小希,过不久我也要离京了。”
他还没有回来多久,但萧渡玄不会容忍他频繁出现在沈希的跟前,甚至连两人相会这种可能,萧渡玄都不能容忍。
沈希还在摆弄着发间的花环。
可她的长睫却落了下来。
“嗯,”沈希轻轻地点了点头,“祝你一路顺风,诸事顺利。”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就仿佛是在跟陌生人道别,但她的心在任性地哭闹着,对他要离开的事感觉生气和烦闷。
或许连沈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顾长风的心中倏然闪过一阵刺痛,他从前也没有注意到的。
他哑声说道:“你都不问问我去哪里吗?”
去哪里跟她有什么关系?
沈希抬起头,她轻声说道:“你去哪里?”
“我要去云中,小希。”顾长风望向沈希的眼睛,低声说道,“北面的那个云中。”
云中贺氏,天下闻名。
当初继母崔氏下毒失败后,弟弟沈宣便被送回了云中的外家。
沈希也曾随着萧渡玄回去过一次云中,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她都快要忘记祖母、舅舅他们什么模样了。
她知道这样不对。
可沈希心中又止不住地这样想。
如果当初顾长风没有退亲或者早些娶她就好了,他们会好好地在一起,她不会被萧渡玄掠夺。
顾长风去云中,她也能随着他一道过去。
九重深宫也不能困住她。
但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沈希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眸子垂落下来,眼里的微光也渐渐地消失了。
可她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小径快要走到尽头,顾长风终于是忍不住地扣住了沈希的手腕。
他俯身看向她,用目光逼迫她抬起头,声音低哑地说道:“小希,我想带你走。”
“你可能没有听人说过,小希。”他低下头说道,“萧言去沈府提亲的那天,我在沈府外站了整整一晚。”
沈希被顾长风的话语打得措手不及。
她的眸光颤动,愣怔地张开了朱唇。
一时之间,沈希都不知道该为顾长风的前半句话震惊,还是该为他的后半句话震惊。
顾长风是多么冷情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他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花?他不该是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人才对……
可现下紧扣住她手腕的人也是他。
“你疯了吗?”沈希偏过了头,她颤声说道,“我走不掉的。”
但顾长风的手臂撑在了深红色的宫墙上,他将沈希限制在方寸之间,让她没法躲避他的视线与话语。
他压低声说道:“倘若我说我能带你走呢?”
顾长风的话语笃定,眼中亦带着些偏执。
沈希的胸腔起伏着,她抬起眼眸看向顾长风,心中阵阵地悸动着。
她想逃吗?她太想逃了。
可沈希也知道,如果这样离开其实同样意味着她要放弃现有的一切,经年累积的好声名,光鲜亮丽的好生活。
自由的代价是昂贵的。
但是如果不自由,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沈希从前总想要两全,她是个得意风光的姑娘,从来不觉得对外的光鲜亮丽和对内的幸福美满会有冲突。
可现今这个问题就昭然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沈希看向顾长风的眼睛,她紧咬住下唇,思考了良久。
*
端午的宴席盛大,萧渡玄也没有功夫一直管沈希。
晚间回到明光殿后,他才知悉她跟小表妹顾小七编了许久的花环。
回来前萧渡玄刻意在清徽殿多待了片刻,白日他惹了沈希不快,沈希也向他发了一通脾气,听到侍从说她心情好些了,他方才准备回来。
虽然是在议事,心中却一直在想她。
为了姑娘而三心二意,这是十六七的毛头小伙子才会做的事。
萧渡玄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可沈希说过的那些话,就像是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腔里。
他是第一次知道,沈希的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
萧渡玄总希望她能高兴,为之他做了无数的让步。
沈霜天的谥号,沈庆臣的官位,平王府的安危,皇后的位置,他都觉得他退得快要不能再退了。
听沈希发了脾气,萧渡玄才隐约明白,这些或许都不是沈希真正在意的。
她嘴上说着已经走出来了。
但实际上,他的小希还困在过去里。
因为他做错了一些事,沈希被那个泥沼般的过去给困住了。
她没法脱身,也没法向前走。
萧渡玄不愿意这样想,可事实是沈希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不会有好转。
这跟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关系。
但他没法在短时之内为沈希改变到那种程度。
掌控和占有对萧渡玄来说是本能,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也就罢了,可这是他的小希,连字都不认识时就被他养在身边的小希。
最恨她的时候,他都要令人时刻盯着燕地,防止生变。
那么脆弱娇柔的姑娘,放在眼皮子底下都会受伤,何况是放手让她到别处呢?
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萧渡玄阖上了眼眸,他还是希望沈希能够快乐,希望她能过得好,生活得幸福。
锦衣玉食他是供足了,身份地位他亦是给够了,可她的心在难过、在痛苦,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还是要跟她谈一谈。
萧渡玄缓步走进殿中。
沈希刚刚沐浴过,她似是有些困了,止不住地打哈欠,连手里的书册都要看不下去。
见他回来,她张开手臂,轻声说道:“您怎么才回来呀?”
萧渡玄抬手将沈希抱住,她像八爪鱼般攀上他的脖颈,柔嫩的腿根亦夹住他的腰身,轻轻地蹭着。
直接就将人抱了个满怀的感觉是极好的。
胸腔都像是被填满了一样。
“有些事一直没有处理完。”萧渡玄低声说道,“以后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
沈希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困。”
但话音落下后,她就打了个哈欠,眸里含着水意,像是剔透的宝石。
萧渡玄点了点沈希的鼻尖,轻声说道:“还说不困。”
她哼哼地说道:“就只有一点点困。”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好,就只有一点困。”
萧渡玄将沈希抱回到帐内,她轻轻地仰头,吻了下他的唇,她的面容被烛火映照得柔和,他的心神亦是柔软到不可思议。
他是爱她的。
他已经爱她到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并且愿意为她改变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萧渡玄倏然明白了乐平公主对陈青识的疯狂和偏执。
他舍不得放开沈希。
第五十四章
萧渡玄拥住沈希, 轻轻地将她往怀里抱。
温香软玉,尽在怀间,连魂魄都会感到餍足, 但此刻那些纷乱的病态情绪全都消退了。
他低下头, 轻声说道:“别生我的气了, 好吗?”
闻言,沈希抬起水眸, 她似是没有听清, 柔声说道:“您说什么?”
温存的时候不适宜提起那些话题。
但萧渡玄忽然不想再将这些事给掠过去,他和沈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误会。
他们之间不能再产生新的隔阂了。
不是将伤疤用锦衣遮住, 血痕就会消失。
就好像哪怕他们永远都不再提起当年的事, 那些会让沈希痛苦的过往也依然存在。
只是因为萧渡玄的位子太高了,沈希没法去言说,更没法去反抗,她被动地承受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经久的累积后势必会有崩溃的一瞬间。
萧渡玄的声音低哑:“我的确是做了很多错事,小希。”
“但是我愿意为了你改变, ”他垂下眼帘,“你是第一次遇见我,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你。”
“很多时候,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想法。”他的声音很轻, “因为我不是全知的,更不是完美的, 小希。”
萧渡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猜错你的想法, 也会做错事。”
“过去我常常会无意识地伤害到你,”他压低声说道, “总是在做自以为对你好,会让你觉得快乐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萧渡玄凝视着沈希的眼睛,轻声说道:“以后我做错的时候,让你不高兴的时候,你直接告诉我,好吗?”
他的语调和柔,言辞亦是浸透了柔情。
他的眼眸分明是很深的黑色,却美不胜收,既瑰丽又粲然,像是盛着一泓月色。
连在梦里幻想的时候,沈希都不敢想萧渡玄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可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从来就只有旁人顺着他的道理,哪里有他会旁人低头的可能?
但沈希并不敢相信萧渡玄。
他太会哄骗她了,如果萧渡玄愿意的话,他两年前就能将她给骗到死了。
而且与事实的行动相比,说说好听的话可太容易了。
萧渡玄这会儿愿意骗她,将她给哄过去,可到时候他还是会选妃,还是会将她的身份给剥夺掉。
她不能相信他的话语。
但不得不说,听到萧渡玄话的那个瞬间,沈希的心中止不住地生出悸动。
一种病态的快乐生了出来。
沈希为自己的情绪感到不耻,但她还是攀上了萧渡玄的脖颈,将他拥得更紧。
她咬了下唇,柔声说道:“我不怪您,陛下。”
“您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沈希轻声说道,“先前是我太任性了。”
如果萧渡玄现今仍是冷酷的,他一定能觉察出她甜蜜的话语是多么的虚假,但他没有发现,玄色的眼眸里亦是带上了笑意。
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沈希的掌心亦尽是冷汗,直到萧渡玄抱着她去沐浴的时候,她紧绷的心弦才渐渐地放松下来。
光鲜亮丽的生活固然很美好。
但她还是想要真正的自由和快乐,那才该是属于她的幸福。
比起困在笼中的高贵金丝雀,沈希还是情愿去做一株能够掌控自己命运和生死的野草。
*
端午的大宴结束后,朝中的诸多事务暂时告一段落。
次日一早,萧言就踏上了去雍州的路程,沈希为他送行,她站在城楼上,容色清美,身姿窈窕,施施然恍若姑射仙人。
她声音很轻:“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不出意外的话,这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斩断过去的累赘,方才能更好地前行。
沈希的心又冷又静,对着曾经将她抛弃的萧言,她都没了什么情绪。
可萧言哪里能对她保持冷静?
人前温润持重的郎君,仅仅是听沈希说了这一句话,就倏然红了眼眶。
他哑声说道:“小希,我对不起你,当初是我叫人蒙蔽了,可是我对你的心意没有任何改变,我也知道你都是被逼的……”
萧言似乎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若不是四处都有侍从盯着,他兴许都快要忍不住搂住沈希了。
但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表哥,以后这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沈希的语气冷淡,“没有什么蒙蔽不蒙蔽的,当初的确是我爬上了陛下的床榻,沈希就是这样卑劣下作的人。”
萧言的神情愣怔,他张开唇,眼睛也睁大了。
“要我说的再明白些吗?”她继续说道,“你爱的都是我装出来的表象,我从骨子里就是这种无耻的人。”
因是在人前,沈希的神情仍是那般柔和。
但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刺穿了萧言的胸膛。
他无法控制地拉住沈希的衣袖,唤道:“不、不,小希……”
堂堂八尺的男儿,倏地落下了悔恨的泪水。
“你别那样说自己,小希。”萧言哑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沈希看了眼不远处盯着她的侍从,耐心更是快要耗尽。
她都不知道萧言是怎么想的。
当初和离的时候倒是干脆利落,现今又开始优柔寡断起来了。
他若是果决地同她告别,她还能敬他一敬。
沈希轻轻俯身,在萧言的耳边说道:“表哥,你先放开我吧,咱们这样不成体统,若是皇叔知晓,你我都麻烦。”
她的话语很直白,直白到不留一丝情面。
萧言的身躯陡然僵了一瞬。
沈希顺势便将他推开了,她转身离开,背对着萧言,向他最后一次招了招手:“有缘再会,表哥。”
天色有些阴沉,加之城楼很高,烈风扬起沈希的衣袖,让她的身形带上些侠气。
平王到来时所望见的就是这一幕。
不得不说,哪怕在他和妻子这些年的阅历中,也并未见过几个似沈希一般的女郎。
只可惜这样的人,他们的儿子并不能把握住。
沈希笑容温柔,她轻声说道:“殿下。”
和萧言的婚姻是彻底结束了,但她和平王府的善缘却还没有结束。
平王依然是那副寻常打扮,瞧着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倒像是一个平凡的男人。
“听说你父亲又升迁了,”他轻声说道,“恭喜。”
分明已经不成亲家,说这话的时候平王的眼里仍含着真诚的祝福。
当初沈庆臣危在旦夕的时候,是平王伸出援手助了他,后来沈希被萧渡玄所胁迫,亦是平王派出援兵帮了她。
现今两家都已经彻底没了关系,平王依然是如此的真挚。
人的本性是重利轻义的。
沈希少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世间多的是锦上添花的人,却少有在雪中送炭的。
因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好利益的,被利益牵连在一起,然后再虚虚地覆上一层感情的膜罢了。
可平王和平王妃到底是不一样的。
沈希的心底冷硬,也不免生出触动。
她最后向平王鞠了一躬,哑声说道:“多谢您,殿下。”
平王虚虚地将她扶了起来,他轻声说道:“不必言谢,小希,日后若是有用得着的,仍可与我来言说。”
他的视线向下,说道:“没有保护好你,亦是我们的失职,无须有任何的歉疚。”
平王的神情平和,语气却很郑重。
沈希的喉间有些发疼,她竭力控制住情绪,说道:“好,我明白,殿下。”
即便如此,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她还是微微地红了眼眶。
她是多么幸运,才会在身处绝境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夫家。
只可惜她没能抓住。
*
与平王分别后,沈希便坐上马车回到宫中。
她不喜欢与人道别,即便是不那么喜欢的人,心情沉闷,自然也就没有了做其余事的兴致。
沈希放下书册,拉上床帐后就小睡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此刻外间因她掀起了怎样的风雨。
陆太后一拍桌案,便从椅中站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萧渡玄:“都已经万事俱备了,现今突然又说不选妃,你这让母后也没法同人交代呀!”
萧渡玄神色平静,他长身玉立,甚至没有落座多待的意思。
仿佛还是因为敬重母亲,方才来亲自跟她说一趟似的。
陆太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急切地说道:“是因为四姑娘吗?你若是真的不喜她,不纳她就成了。”
陆仙芝自从冲撞沈希后,便被送去了庄子里。
到现今人还没有被放出来,据说日日都在抄经抵罪。
因为是皇帝的人亲自盯着,连陆太后都不知道陆仙芝到底是生是死。
沈希是萧渡玄一手养大的人,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禁忌。
虽没有男女之情,但他无疑是极在乎沈希的,连夫君都是千挑万选后才择定的平王世子。
所以陆太后急切地希望陆仙芝能同沈希打好关系。
哪成想,她这不抵用的侄女非但没有和沈希将误会说清,反倒又把沈希给狠狠地得罪了一回。
陆太后满心都是悔恨。
但萧渡玄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母后不必多想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本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您不去管,风声自然就平静下来了。”
说完,萧渡玄便径直离开了。
陆太后紧咬住牙关,到底是摔碎了一副瓷器。
“瞧瞧,这就是他养出来的好儿子!”她含着恨意说道,“选妃这样重要的事,说不做就不做了。”
陆太后的眼里带着些怨毒。
她啐了一声,像是市井泼妇般,又烦躁地将一只瓷瓶往地上掼去。
近旁侍候的嬷嬷紧忙上前,掩住了陆太后的嘴。
“娘娘,您冷静些!”嬷嬷吓得满身冷汗,急忙说道,“陛下、陛下定然也是事出有因,方才会如此……”
陆太后尖声说道:“还能有什么原因?”
“八成就是被他养的那个小贱/蹄/子给勾了魂,”她含着恨意说道,“一个下贱的良家子罢了,也能将皇帝引得如此!”
那嬷嬷吓得更是厉害。
便是出身再低贱又怎样呢?那可是皇帝看中的人,而且着意要选做皇后的。
连选妃都不过是给那人打掩护罢了。
就是选出来六宫的粉黛,也只会成为皇后的陪衬。
在皇帝的专宠之下,嫔妃哪里能掀出什么波浪?便是她们娘娘,恐怕也……
但发过怒后,陆太后的神情又骤然颓败下来。
她哑声说道:“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呢?爹娘不喜我,先帝一直念着阿姐,连这亲生的儿子,也要为了一个贱/人跟我离心!”
消息渐渐传出去以后,陆太后的这些伤心就不算什么了。
宰相李缘的家中。
李二姑娘咬碎了一口银牙,她近乎是尖叫着说道:“你说什么?陛下不选秀了!”
传话的侍从硬着头皮说道:“姑娘,老爷那边是这样说的……”
李二姑娘顿时就嚎啕着哭了出来。
但哭过以后,她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就急切地说道:“你快去王公子那边探听一下,去看他跟周家那小娘子的亲事定下来没有!”
为了选妃的事,前不久李府的人才上门跟王家退了亲。
那时李二姑娘对入宫的事势在必得,全然没有想过留一条退路。
王公子是李二姑娘精心挑选的夫婿,也是个利落人,知悉她要入宫,便去和旁人相看了。
传话的侍从更惧怕了,压低声说道:“姑娘,王家和周家是今晨刚定下的……”
李二姑娘的身躯仍直直地站着,但下一瞬她就陡地颓坐在了榻上。
她有些崩溃地哭道:“完了,全都完了。”
更火上浇油的是,继妹李四姑娘娇笑着走了进来。
她满脸喜色,连遮掩都懒得遮掩,高兴地说道:“姐姐,我来跟你说个好消息。”
李四姑娘笑说道:“陛下不选妃了,你不必再纠结了,可以跟王公子好好做夫妻了。”
她笑得开心,李二姑娘浑身的血却都涌到了头上,她一气之下走上前,狠狠地拽住了继妹的衣领。
李四姑娘好俊男,马球也打得极好,身手在姑娘中很是了得。
她一把就推开了继姐,眼看着李二姑娘跌坐在地上。
“姐姐,您这性子最好改改。”李四姑娘含着嘲讽说道,“前几天的事,还没让您长记性吗?”
说罢她便直接离开了。
李二姑娘颓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厉害了。
*
沈希一点也不知道外间是怎样的天翻地覆,近来她的心中全被出逃的事给占满了。
借着表妹顾小七的机缘,沈希出了两回府,又见了见顾长风。
顾长风没有跟她说起这桩事,她也没有想到萧渡玄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直到最后,沈希都不知道萧渡玄真的放弃选妃了。
她的心神紧张,也没空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在萧渡玄的眼皮子底下跟人私会,无疑是极危险的事。
但这样铤而走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做得多了,沈希都快要变得娴熟起来,这种事极为麻烦,又像是在刀刃上行走一般危险,稍微出一点岔子就全完了。
不过好在萧渡玄最近很疼她,事事都愿纵着她。
沈希甚至得空回了趟越国公府,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同父亲和弟弟透漏。
如今沈庆臣接手财赋新政的事,萧渡玄应当也不会对他怎样了。
弟弟沈宣又一直都是个懵懂的少年。
可一想到将来不知能否再回来,沈希仍是对家中充满眷恋,到夜色幽深时方才往宫中赶。
萧渡玄已经等了她许久。
但想到沈希多时没有回过家,他并没有说什么。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回家里也不做什么事,可就是每月要回家。
除非是带着她去十分有意思的地方玩。
萧渡玄心神柔软,他将沈希抱在膝上,边看文书,边听她似小雀般地言说今天发生的事。
他对家长里短从来都没什么兴致。
但听沈希说起的时候,就连沈宣养的那些花草,在萧渡玄的眼前都变得绚丽多彩起来。
他笑着说道:“前不久南诏那边献上了新的花种,你下回给沈宣拿回去些吧。”
这样的对话太和柔了,就仿佛是平常夫妻间会发生的一般。
沈希的眸子里光芒闪烁,她抿唇一笑:“那就多谢陛下了。”
萧渡玄的眼里都含着笑意。
的确是从前的相处方式出了岔子,只要他温柔地对待沈希,沈希亦是会以乖顺回馈他的。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就一个她,她身边也就只有他。
还是不能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来打扰。
等过段时间,将沈希和离的消息放出后,便可以着手准备立后的事了。
想到这里,萧渡玄的心神更加柔软。
他将这滔天的权势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来,为的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想让在意的人展露更多的笑颜吗?
余生那般漫长,他不能没有沈希,也不能让沈希不快乐。
看完文书后,萧渡玄将沈希抱回了帐内。
他温声说道:“待会儿别闹我了,明日还要早起去青崖山,今夜咱们得早些入睡了。”
她娇气地说道:“我知道,陛下。”
一夜无梦,翌日清早,沈希起得比萧渡玄还要早。
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便很喜欢随他一起出去,起初并不是有意带她去玩的,不过是因为要离开许久,将她一人放在东宫不放心。
后来萧渡玄便常常带她出去了。
每日被关在深宫里的滋味大抵不好受。
萧渡玄自幼就长在九重宫闱的最深处,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沈希性子活,应当不是太能忍受。
如果不是要罚她,或者她身子出了问题,萧渡玄其实也不愿一直关着她。
小孩子天性就是爱玩乐,爱热闹的。
沈希昨夜就挑选好了衣服,因是要去登山,她选的是一身劲装,玄色的劲装将她的雪肤衬得愈加皎白。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打扮和萧渡玄很相配。
换完衣服后,萧渡玄算是明白萧言为何总喜欢和沈希穿相似款式的衣袍了。
铜镜中他们二人皆着玄色,一人娉婷袅娜,一人俊美高挑,仅仅是并肩站着,就像极了一对璧人。
*
青崖山的风景是极美的。
近处虽然没有行宫,但是有一座萧渡玄的私宅,他微服时喜欢到这边来。
沈希却连落脚都懒得落脚,她兴致勃勃地骑着马入了林间,极尽恣意地跑了片刻才回来。
萧渡玄看她这模样,就知道提前封山是对的。
青崖山地处京郊,除非是出游的旺季,平素没什么人来往,但也经不住沈希这样畅玩。
但难得出来一趟,萧渡玄也舍不得拘束沈希太多。
直到正午时分,她才气喘吁吁地从马上下来,小脸被日光晒得红了,但比在宫中时要有活力百倍。
沈希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满脸笑容,甚至很乖地亲自为他烤肉。
两人在青崖山待了许久,一直到暮色将至时方才回宫。
他们离开没多久,天色就阴沉了下来,西边乌压压地叠着层云,似是有暴雨快要落下来了。
从上马车时萧渡玄的头就有些疼,刚一到明光殿头疾便彻底发作了。
他支着头,俊美的面容略显苍白,带着几分病气。
御医还没有过来,也不知今次是缘何发作的。
但看向沈希害怕、关心的神情时,萧渡玄还是将她揽在了怀里,轻声说道:“我没事的,小希,休息片刻就好了。”
可沈希的身躯依然颤着。
她刚来东宫的时候就常常这样,总担心他会出事,每回去上香都不为自己祈福,心里总是想着他、念着他。
久违的感触让萧渡玄的容色愈加和柔了。
他轻声说道:“给我倒杯水吧,小希。”
萧渡玄犯头疾的时候,都会将所有人给屏退,所以这活计才会落到沈希身上。
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但此刻急得快要落泪,听到他的话语后便转身去倒茶水了。
沈希颤抖着手,将杯盏端到他的唇边。
萧渡玄抚了抚她的长发,轻声说道:“你先喝,小希。”
哪里是真的想让她端茶倒水,不过就是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而已。
但沈希的眸光倏然颤了一颤。
她羞红了脸颊,饮下了少许茶水后便吻住了他的唇,片刻后气喘吁吁地移开身子,哑声道:“这样成吗,陛下?”
萧渡玄低笑一声,说道:“好甜,小希。”
沈希抿了抿唇,她站起身,轻声说道:“您先闭眼小憩片刻,我去将香点上。”
她很乖地放下帐子,然后将博山炉里面的香给点上了。
萧渡玄阖上眼眸,每次头疾发作的时候,他的情绪都极为的躁郁,这还是第一次心境如此的平和。
沈希屏住呼吸,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萧渡玄跟前,抬声唤道:“陛下,陛下。”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那一刻沈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沈希站在原处, 几乎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喜悦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涌上来,紧张和恐惧就率先开始叫嚣。
这毕竟还只是第一步,如果接下来的任何一步出岔子, 她仍然会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恰在此时, 常鹤叩了叩殿门, 轻声说道:“姑娘,医官过来了。”
沈希的心脏像是骤然被人攥住, 她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但清美的面容却没有分毫的更易。
虽然铤而走险,但这是她十五岁时就能做到的事。
没道理多了两年阅历, 还做得不如当年的。
沈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摊开掌心里被攥得僵直的手指,她强作平静地说道:“陛下方才睡下了,劳烦郎官先等片刻。”
她的眉间带着少许忧虑。
身上的深色劲装还未换下,衬得那脸庞愈加雪白, 恍若凝脂美玉。
沈希略带忧色的神情很有说服力,连常鹤也没有起疑心。
但那医官却皱了皱眉头,他斟酌着言辞说道:“沈姑娘, 陛下睡去多久了?”
他似是新入职太医院的,长得面生得很。
沈希的容色依然平静, 可牙关却已经咬得死死的了, 刚刚退下去的冷汗瞬时又生了出来。
最麻烦的就是这种愣头青。
“没有多久, ”沈希垂下眸子,“郎官若是忧虑, 可以先进去看看, 我已令人将殿中的刀剑都收起来了。”
萧渡玄的性子向来阴晴不定,犯头疾的时候更是极其躁郁。
等闲人都不敢靠近。
不过他也不喜欢在这时候见外人就是了。
那医官尴尬地笑了笑, 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睡下了,仆就不打扰了。”
他已经抬起的脚亦同时落了下来。
沈希心中冷笑,紧张过后,她的神情变得平静起来。
她揉了揉眉梢,故意流露出少许的疲态和倦意,向常鹤轻声说道:“中使,我也要去休整片刻了,劳烦您注意些,若是陛下醒了,立刻遣人来唤醒我。”
今日一大早沈希就醒了。
萧渡玄夜间犯头疾,从前还好,近来几回都是要沈希时刻陪在身边的。
她的身子到底比萧渡玄柔弱许多,经不起昼夜的接连消耗。
这会儿若是不睡片刻,等到萧渡玄好起来的时候,沈希也要精疲力尽了。
常鹤应道:“姑娘放心,等陛下醒了,仆立刻就遣人唤您。”
这些天沈希都一直和萧渡玄同吃同住,以至于她都没有去过几回偏殿,不过好在东西都是齐全的。
但她没有更衣,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等待接应者的到来。
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沈希不住地看向漏钟。
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萧渡玄苏醒前离开皇城。
一想到当初婚宴上的事,沈希就觉得有心理阴影,但凡萧渡玄回来得稍迟半步,她和萧言便已经进洞房了。
在做这种危急事的时候,时间实在是太重要了。
有时候真的就是差那么一两刻钟的功夫,事情便能成了。
回来时天色就有些阴沉,这会儿风越来越大了。
夏天常有暴雨,泥泞的天气最不好行走。
沈希心中有些忧虑,渐渐地又开始急躁起来,约莫整整一刻钟过去后,殿门才再度被人叩响。
顾长风早就跟她说过宫中有内应,但看清楚那人面孔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一回。
竟是一位紫衣的宦官。
他的神情很平静,看着比常鹤要稍微长一些。
那宦官轻声说道:“姑娘,都准备好了吗?”
沈希的心房怦怦直跳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人的跟前:“中使,都准备好了。”
那人给她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瞧着和宫中小宦官穿的蓑衣很是相像。
接着他递给沈希一个令牌,轻声说道:“突然下雨耽误了些时间,您得走快些了,到神武门后会有人给您安排车马。”
她紧紧地攥住那令牌,点头道:“好,多谢中使。”
他轻声说道:“祝您一路顺风。”
沈希没有多耽误时间,她抬步就向外边走去,有个小太监一直带着她,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这关系可真硬啊,不过马上就要下暴雨了,你确定要这时候走呀?”
他虽然话多,但是步子很快。
从明光殿出来后,沈希的心弦越绷越紧。
求上天再护佑她一回吧,只要这雨能稍迟片刻下,她就能逃出去了。
沈希随口胡诌道:“家中祖父重病,不得不回。”
她祖父前越国公早已仙逝多年。
“唉,真羡慕你。”那小太监又说道,“我进宫时家里人就全没了,那年突厥人突然南下,我们那半个村子都被屠光了。”
沈希神情微动。
她垂下眸子,轻声说道:“你别难过,未来你会有新的家人的,而且陛下英明神武,定能为你的家人们复仇。”
沈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她并非不知道此间的疾苦,而是在燕地的那两年,她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久而久之,心中都有些麻木了。
两人正说着,神武门便到了。
负责车马的侍从看了眼沈希的令牌,便将马匹牵了过来。
骑上马匹的刹那,沈希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与别处不同,皇城的每一条路都是笔直的,只要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北,就能出城门。
但顾长风给她的安排更加缜密。
专门令她换了两次马,然后再乘船走水路。
依照常理,出逃肯定是越快越好,但他们所要面对的人是萧渡玄,他比沈希自己都更懂她的心思。
她的性子是有些急的,而且喜欢快刀斩乱麻。
宫城的北边驻扎的皆是禁军,整座皇城最精锐的士兵全都在此处,可北边的路途是最顺的,也是能最快出城的。
沈希披着斗篷,她将身子压得很低,一路向北面疾驰。
就在她快要顺利穿出禁军的驻地时,冰冷的箭光倏然擦着她的耳边刺了过去。
沈希瞳孔紧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
明光殿中一片沉静。
萧渡玄已经睡了快要半个时辰,众人在外间也等候了半个时辰。
在太医院的众多医官里,江院正虽然官位没有过分的高,但却一直都是众人的主心骨。
萧渡玄少时多病,年寿难永,后来是年纪渐长,加上遇见了当时还被称之为江神医的江院正,方才渐渐好转起来。
江院正在太医院供职多年,逢年过节也在皇城待着。
不久前他的老母生病,这才请假回乡。
江院正是众医官里最持重、最有能力的,也是最会拿主意的。
这会儿他不在,沈希也一直在睡着,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能一直干坐着,等待萧渡玄苏醒。
那新来的医官犹豫良久,还是沉声说道:“中使,要不还是让仆先去看看吧。”
“我记得师父的脉案上曾写过,”他低声说道,“陛下犯头疾的时候,总是夜半惊醒,至多会一次睡半个时辰。”
他的神情颇为迟疑。
但他的话音落下须臾,萧渡玄便提着剑从内殿走了出来。
他身着玄衣,俊美的面容阴沉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珠帘被利刃给斩断,在落针可闻的宫殿中,像是惊雷一般颗颗滚落。
外间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此刻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
萧渡玄眸光暗沉地扫过众人,唇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沈希呢?”
沈希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偏殿睡着呢。
常鹤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在萧渡玄的目光落下时,脑海中陡地灵光乍现,当那个近乎恐怖的猜想浮出水面的瞬间,他的心都沉入了谷底里。
今日萧渡玄要带沈希出去。
他明面上没有交代,但几乎所有的侍从和卫兵都在紧紧地盯着沈希。
他们这位姑娘的胆子一直都大得不可思议。
光是背叛皇帝的事都做出过好几回了,现今沈希虽说是消停下来了,可谁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乖顺起来了。
两年前叛出的那回,夜深时沈希还陪萧渡玄赏月。
温柔小意的甜言蜜语说了个不停,叫侍从们都不敢多听,可天还没亮,她便给太子下药,趁着夜色直接随父亲叛逃燕地。
今日顺利回宫以后,众人都松了口气。
谁能想到沈希会在回宫后酿出新的事来?
常鹤行走宫廷多年,却仍是在那一刻感到了战栗,萧渡玄都已经那般退让隐忍了,沈希竟还敢再度背叛他,她是不想活了吗?
来自帝王的暗怒是可怕的。
整个明光殿的气息都凝滞下来了,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偏殿回来,话还没说就直接将头嗑在地上。
他不用说话,众人也纷纷知晓答案了。
殿内的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萧渡玄抬起眼帘,鸦羽般的长睫掀起,但玄色的眼眸里一丝光亮也没有,像是黑沉沉的渊水,彻骨的寒意令人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自始至终,他只轻声说了两个字:“封城。”
他没有再提沈希,但常鹤却知道,沈希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
沈希惧怕得厉害。
明明是夏日,但因为暴雨快要落下,夜色深黑,连一缕天光都未能倾泻,像是冰冷的囚笼,让人打心底感觉压抑。
天罗地网,全都压在心头。
片刻后如雷般的呼喊声响起,沈希才发觉她是误入哗/变的现场了。
禁军是皇城最重要的一支守卫力量,却也是最骄纵的一支军队,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更是时常变成哗/变。
萧渡玄上台以后,以雷霆手段整顿。
如今别说禁军,就连戍边军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但外间不会知晓这些,无论朝野上下,都只会觉得萧渡玄是仁义君主,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些宽善政策的背后,到底有多少怀不臣之心的人被血洗。
在萧渡玄这里,最首要的罪永远都是逆。
忤逆,悖逆,谋逆。
全都是死罪中的死罪。
沈希不知道这支禁军因何而哗/变,她只知道她现今麻烦了,他们不仅将路给挡住了,而且随时都有可能会波及到她。
冲天的火光照彻了半边黑夜。
沈希骑在马上,身上的血越来越冷,裸露在外的手指更是快要被冻僵了。
怎么办?到底是继续向前,还是往后退再寻一条新路?
沈希阖上眼眸,当听到后方也传来骑兵的踏声时,她突然间有些绝望。
禁军的这些建制是多么严苛明晰,既然有人敢哗/变,那也一定有负责监视镇/压的人,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也不敢在这上面马虎。
更别说萧渡玄是那样主杀伐、重军务的君主。
沈希狠狠地咬住了牙关,最终是选择前进,她发疯般地挥鞭打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四面都是乱的,处处都是火焰和刀剑声。
她深黑色的斗篷都被燎出一个小洞,好在那火星很快就灭了。
但就在沈希快要冲出去的时候,一支冷/箭突然射中了她身下的马匹,烈马顿时像脱缰一般疯狂地向前奔去。
快要坠马的那个瞬间,她是彻底绝望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突然将沈希给接住了。
是冯池。平王曾经派到她身边的女护卫。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希的思绪在飞快地跳动着,但很快她就想出了答案。
是了。平王是掌军务的,估计这会儿来镇/压哗/变军队的就是他。
冯池低声说道:“姑娘,您小心些。”
“好姐姐,你放了我吧。”沈希的嗓音沙哑,她带着哭腔说道,“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成不成?”
她的心弦紧绷着,情绪也快要崩溃了。
但冯池却径直将她给抱上马,压低声说道:“您别怕,是殿下令我来送您一程。”
沈希呆呆地抬起眼眸,她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中的震惊和激动,难不成顾长风说的来接应她的人就是平王?
为了助她出逃,他这回简直是要将全部的人脉都搭进来了。
沈希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但烈风在下一刻就吹干了她的泪水。
她必须要往前走。就是死在路上,她也一定要往前走。
沈希无数次地乞求上苍垂怜,可暴雨最终还是在她出城门之前落下来了。
雨丝重重地打在沈希的脸上,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便是一丝血色也寻不出来了,她的身躯在不断地颤抖,全靠身后的冯池护佑着,方才没有摇晃着坠下去。
“别怕,姑娘。”冯池的声音很沉稳,“您只要出城后成功上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沈希的视线模糊。
她分不清眼前是冰冷的雨水,抑或是她的泪水。
沈希含着哭腔说道:“好。”
心里的恐惧快要没过胸膛,让她的呼吸都不再顺畅,但渴望逃离的本能却还在支配着她,强迫她保持冷静和镇定。
就仿佛是过往的许多年。
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冯池将沈希从马上抱下来,她压低声说道:“姑娘,您千万别害怕,一切都会顺遂的,您只管往前走就是。”
沈希哑声应道:“多谢你,冯姐姐。”
她不能再将再难带给旁人了。
沈希咬紧牙关,她没有再回头看向冯池,不顾一切地便向前走去。
明明已经是深黑的暴雨夜,出城的人仍还排着队。
但当沈希快要轮到的时候,有人忽然拦住了她。
守城的侍卫撑着伞,歉疚地看向她,低声说道:“对不起,这位郎君,我们也是刚接到的封城通知,马上就要落锁了,您要不先去旁边的客栈小住一晚,等明日再出发?”
他看起来很憨厚。
沈希的心中却除了躁郁只余下躁郁,小叔沈霜天临危那夜的记忆再度涌了上来,他临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她。
他在生死的交界线等了她一夜。
可那时的她,最终没有拗过萧渡玄的强权,只等来了他的死讯。
深刻在心底的创伤,永远不会因为一个高贵的谥号而消失,只会在此后的生命里一次次地再度作痛,并将她的情绪推向突如其来的崩溃。
或许在旁人看来,沈希此刻的爆发是很无理取闹的,甚至她的出逃在很多人的眼里也是不识好歹。
但他们都不是她。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她的崩溃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经年的积累中被推向极点的。
“不可以,我等不了!”沈希抬声说道,“我凭什么要因为你们毫无理由的一句话,就要被耽搁在这里一整夜?”
她的眼里全是泪,但声音却冷静得可怕。
“我叔叔快要病死了,临终前他就想看我一眼,”沈希的容色苍白,“对你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晚上,可对我来说这是天人两隔。”
她的嗓音沙哑,眼眸红得像是快要滴血。
原本都已经去侧旁客栈避雨的众人,这会儿又撑着伞探出头来。
沈希是最注重颜面的人,在人前她永远都要保持矜持端庄,可现下她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两年前被强压下来的情绪,到底是在此时倾泻出来了。
侍卫们也有些急,他们声声说道:“只是叔叔而已,又不是亲爹亲娘,这位郎君,你不要故意碍着我们行事好吗?”
他们的指责声冠冕堂皇。
但沈希却再也不能忍受了,可她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四面的楚歌便响起来了。
皇帝的亲军是一支残酷冰冷的骑兵,当马蹄声踏碎暴雨在耳畔炸开的时候,沈希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
前方是即将落锁的城门,身后是无数的追兵。
在燕地时都没有体会过的进退维谷,终于是在皇城里遇到了。
守城的卫兵们也颇为惊骇,没有想到这样一支强势的军队为何会突然到来,连客栈边好奇探看的路人们都躲了回去。
沈希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她站在暴风雨的寒夜里,瘦削的身躯被闪电的强光勾勒得分明。
常鹤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她。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没有出城。
紫衣的宦官再也不顾仪礼,他登时就下了马,有些急切地走向沈希:“姑娘,您别再闹了,快随仆回去吧!”
城门前的守卫们脸上的惊色更甚。
这般强势的一个人竟不是郎君,而是一个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才会酿出这样大的声势?
但他们没有更多窥探的机会。
皇帝的亲军已经将沈希的四周给紧紧地环住了,坐在高大马匹上的骑兵,像是在夜间过境的阴兵,所到之处皆带着寸草不生的杀意。
她阖上眼眸,身后就只有滔滔不绝的寒江。
在顷刻间沈希就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这会儿的绝望才是真正的绝望,她的心底一片寒凉,胸腔里都被冷意给填满了。
萧渡玄明明早就能够抓住她,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恰恰在沈希自以为快要解脱的时候,来杀死她所有的希冀。
他在用最强势的手段告诉她,皇权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到底可以为所欲为到什么地步。
先给她希望,然后像逗弄耗子似的将她彻底往死里逼。
他要沈希低头,要她主动地低头,要将她最后的傲骨也都给碾碎。
不得不说,萧渡玄是个极残忍的人。
沈希在他身边多年,却依然受了蒙蔽,总天真地以为他是有温柔一面的,现今想来那些柔情或许全都是掩饰。
只要她稍有不顺从,便不会再是他羽翼下的护佑对象。
但在这濒临崩溃的最后时刻,沈希想到的却是十四五岁时候的事。
那段时间她跟小叔沈霜天的关系很好,他仕途不顺,但却很会写诗赋,直到现今上京城还常常会有人念起他的诗篇。
沈希很喜欢诗赋,也很爱看诗集,可她写的实在不好。
于是沈霜天赋闲在家中的那些时日,她得空了便去请教他如何写诗。
沈霜天对她真的很好,他半生不得志,费尽了全部的心思在她身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写诗。
两人那时常常会聊到半夜。
可沈霜天不知道,沈希最初想到写诗,只是想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
她想将这些年他们的经历全都写成诗篇,来做生辰礼物送给他。
但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夜晚,萧渡玄收到贺礼后,只轻声说道:“小希,诗赋仅是调剂,我不希望你将功夫和精力都花在这上面。”
后来知道沈希将那些诗集都烧掉后,他方才露出笑容,说道:“我就知道我们小希是好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孤身烧毁心血的夜晚在想什么。
事情过去太久了,沈希也想不起来那时脑海里都是什么。
她只记得当初的难过,并一直记了好久好久。
眼前是无数追兵和威逼利诱,身后是冰冷的万丈寒江,在利刃越逼越近的时候,沈希到底是没有任何迟疑,转身跳下了寒江。
她像是断线的风筝,在疯狂地往下坠落。
*
萧渡玄的头疾仍然没有止住,他支着头坐在车驾里,容色冷得不可思议,眼底更是黑如深渊,全然没有分毫的光亮。
脑海中全是晦涩的恶欲。
沈希真是好样的。萧渡玄都快要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背叛他了。
等这次将她抓回来后,他再也不会温柔待沈希了,他要用最残忍的方法困住她的心念。
要将她彻底关起来,要给她带上锁链,要让她整日困在帷帐中。
他不会再给沈希一丝一毫的自由了。
当侍从惊慌失措地来传话的时候,萧渡玄的容色都是游刃有余的,沈希就是长出翅膀,也飞不出他的五指山。
都是近来太宠着她了,她才会这么不识好歹、不知分寸。
然而听闻沈希坠下寒江后,终是萧渡玄先乱了神色,他猛地走下车驾,眼底尽是血色的深红,脸色更是霎时就变得苍白。
第五十六章
暴雨越下越大, 接天的雨幕将所有的光亮都给夺去了。
向来稳坐高台的皇帝头一回乱了礼仪,他的眼底全是疯狂,玄色的眼眸更是红得像在滴血。
眼前是跪了一地的军士, 就连常鹤也煞白着脸色跪倒在地。
萧渡玄就知道, 沈希是真的跳下了那万丈的寒江。
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着, 近乎眩晕般的恐惧在那一瞬间全都袭了上来。
胸腔像是被人给刺穿、掏空了一般。
就连那天在揽月台被沈希用刀刃刺穿胸口时,萧渡玄的思绪都没有这样地混乱过。
陡崖万丈, 深得连底都望不见, 江水滚滚地向前涌去,在暴雨中激流更甚, 连巨石坠落也会瞬间没了踪影。
沈希那般胆小, 又那般爱慕荣华。
他都要彻底妥协,将她立为独后了,她怎么会舍得唾手可得的光鲜亮丽而去赴死?
再说就是将沈希抓回去,萧渡玄也不会真正怎样的。
情绪下来后, 沈希只要垂眸略微哭两声,他大抵便又完全原谅她了。
更大的过错她明明也犯过的,怎么这回她这般的决绝?
头疾激烈地发作着。
但近乎刺穿脑仁的剧痛也没有让萧渡玄阖上眼眸,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朕找出来。”
每说一个字, 他的心脏就像是被利刃给多刺进去一寸。
虽然不见血, 但却痛彻心扉。
皇帝的面容依然俊美,可脸庞却一丝血色也没有, 苍白得近乎透明。
连随行的医官都吓了一跳, 战战兢兢地劝道:“陛下,您先服些药吧, 姑娘给您下的药,还没完全解……”
可萧渡玄什么也没说,他径直骑上马带着人去下游开始找寻。
暴雨如幕,哀冷凄凉,像是一曲镇魂的挽歌。
直到黎明时,天色依然是昏黑的。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萧渡玄也亲自带人找了一天一夜,他连眼都没有阖过一时半刻。
暴雨渐止的时候,皇帝才终于恢复了少许的冷静。
没有尸骨,那就说明沈希还活着。
她那般聪明的人,一定是设法逃了,他就知道她不会舍得那样轻易赴死的。
萧渡玄近乎是强迫自己这样想着。
他不听侍从和医官的劝告,也不允旁人去言说别的可能,他甚至不许内侍含泪或者露出哀色。
沈希一定还活着,她舍不得死的。
她那般恨他,又是那般睚眦必报的人,就是死肯定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都要准备死了,沈希哪里会舍得让他继续在世间享荣华富贵呢?
萧渡玄稍微清醒过来以后,便将涉事的人找出,然后全部都扣压起来,一个一个地审讯。
就是已经远走雍州的萧言也被他给抓回来了。
沈希这次的局谋得很大,连萧渡玄都不敢想她到底打通了多少关系。
多不可思议。
她一个那样热衷权力荣华的姑娘,竟然会想要逃离他,想要抛弃来自帝王的、全心全意的爱。
她到底是将对他的恨意藏得有多深?
萧渡玄一生寡淡冷情,但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胸腔里都是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万箭穿心一般。
萧言回京的当晚就被压入了牢狱之中。
沈希之前几次谋划,都是借的萧言的力。
当第三日还没有寻到沈希的尸骨时,萧渡玄就可以确定沈希还没死。
她那般在乎平王府的这些人,哪怕没有借他们的力,也肯定早就言说过什么。
只可惜那夜平王去镇/压哗/变,平王妃发了病,在府中静歇,都的确对此事一无所知。
于是萧渡玄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萧言的身上。
却不想闻讯后萧言满脸都是震惊,温润的眼眸亦是霎时就红了。
他像是疯了一般,哑声说道:“皇叔,沈希是被您给逼死的,现在再没有人会忤逆您背叛您了,您高兴了吗!”
这话一出,萧渡玄就知道萧言没有价值了。
但萧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利/箭,刺向萧渡玄的胸腔里,唤起尖锐的痛意。
萧渡玄眼底尽是冰冷的戾气,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寒声说道:“闭嘴。”
恰在此时,侍从颤抖着送来了新的信笺。
萧渡玄用另一只手打开信笺,是卫兵找寻到线索了,信笺里放着的是一串很漂亮精致的五彩绳。
握住彩绳的那一瞬,他的心底都泛起了寒意。
这五彩绳是端午前夜,萧渡玄亲自给沈希系上的,末梢还坠着许多颗小铃铛。
或许她并非还活着,只不过是尸骨还未被找寻到。
寒江的水是多么的冷,沈希一个小姑娘,哪里能受得了那般的深寒?
萧渡玄阖上眼眸,只觉肺腑的至深处都有尖锐的痛意在漫涌。
萧言亦是感觉心口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满脸都是泪水,眼睛通红,近乎是吼着说道:“您杀了我吧!沈希没了,我也不活了……”
说着萧言就向那剑刃上撞去。
滚烫的鲜血溅湿了萧渡玄修长的指节,温热的灼烧着,让他想起他们婚宴那日沈希染血的脸庞。
周遭的侍从全都吓了一跳,可萧渡玄只是沉浸在思绪里面。
他紧紧地握住那根五彩绳,胸膛里的心脏也是被剜出来了一般,寒风一吹便止不住地作痛,鲜血无声地往外流淌,将他的神魂都给夺走了。
萧渡玄第一次明白何为悔不当初。
如果当初他没有用那般强硬的手段强掠沈希,她会不会就不这样怕他?
会不会就没那么恨他?
或者再早一些,如果他从小就好好地疼宠沈希,她的性子会不会就不变成这样?
压抑经久的情绪瞬时全都涌上来了,摧心剖肝的痛楚贯穿肺腑,一口血终于从萧渡玄的唇边吐了出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
眼看皇帝突然倒了下去,侍从们才想起自从沈希出事后,萧渡玄便再也没有阖过眼。
*
沈希对宫中的混乱一无所知。
她苏醒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身上的高热亦是昨夜才刚刚退下去的。
身上酸疼得厉害,骨节像是被碾碎然后重塑了一番似的。
身下摇摇晃晃的,到底是在何处?
沈希摸了摸额头,茫然地想她现今是活着还是死了,跳下寒江的那一刻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就仿佛被压抑经久的痛苦所支配一样。
寻找解脱成为了一种本能。
如果那时候有人能拉住她,她是决计不会去寻死的。
沈希还是舍不得这世上的若干美好,她还没有感受过光鲜亮丽的极致,也还没有领略过纵横世间的自由,甚至还不知道真正温暖快乐的情感是什么样的。
她舍不得死。
而且沈希就是死也要将萧渡玄拖下水才成。
她是个很小气又坏脾气的人,实在舍不得自己去死然后留他继续过好日子。
脑海中的记忆回潮,沈希的思绪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揉了揉额角,轻轻掀开了帷帐。
外间这么静,她不会是已经被萧渡玄给抓回来了吧?
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熟悉的面孔,冯池端着瓷碗过来,愣愣地睁大了眼睛,她即刻高声唤道:“冯淡,快过来!”
沈希亦是呆呆地看向她。
那唤作冯淡的青年闻声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衣着吊儿郎当,声音亦拖着长腔,懒洋洋地说道:“又怎么了?我都说多少遍了,沈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的。”
沈希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听到这人不着调的话语,她的心情莫名地放松了许多。
眼见沈希苏醒,冯淡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连衣袖都没来得及挽,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沈希跟前,惊讶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是姑娘醒了!”
“您身上还疼吗?还觉得冷吗?”他一边搭上沈希的手腕,一边飞快地说着,“可有想吃些东西的念头?”
冯淡的话语说个不停,一堆问题乍然压下来,更让沈希懵然了。
“还好,”她轻声说道,“不疼也不冷,就是腹中还有些难受。”
沈希只勉强瞧出冯淡是平王府的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她现今到底在何处。
好在冯池很快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姑娘,恭喜您。”冯池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我们已经逃出上京了,现今是在船上,等您身子好些就转陆路,很快就能到云中了。”
冯池一边说,一边将船上的小窗轻轻地撑开。
暴雨过后,晴空万里。
高耀的日光直直地映进沈希的眼眸里,她盯着那缕阳光,直到眼睛都有些刺痛时,才终于移开视线。
因刺痛而产生的泪水往下滚落,但她的唇边却露出了最真切的笑容。
“多谢你们,”沈希哑声说道,“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她七岁时就入了宫,从此再不知什么是自由,无上的权力之下是森严的规矩与冰冷的秩序。
也就在燕地时,沈希短暂地感受到了何为恣意。
可在那时皇权的阴影也一直笼罩着沈希。
至此,她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冯池很轻声地说道:“您不必向我们道谢,姑娘,没有保护好您,本就是平王府的失职。”
原本嬉皮笑脸的冯淡亦是正色起来。
他低声说道:“姑娘,您对平王府有大恩,平王府亦是您永远的后盾。”
冯淡的神情认真,语气也很是有力。
压在身上多年的枷锁正在不断地脱落,沈希哑声说道:“可我还是很感谢你们……”
这么多年来,她在刀尖上行走,都快要忘记被人真心相助是什么感觉了。
冯池爽朗地笑了一下,说道:“姑娘,您要是感谢我们,就将这药快喝下去吧。”
在燕地的两年,沈希的身骨渐渐变差了。
不过萧渡玄在给她调养这件事上,可谓是做到了极致,连冯淡都颇为感叹,沈希的身体竟能恢复得这样快。
两日的行程过后,他们便带着沈希下了船。
冯家是前朝的大族,虽然遭过屠戮,但是声势还在的,因是祖籍在北地,常和这边仍有商贸往来。
这船亦是冯家的船。
说起这桩事,冯池都感觉心惊肉跳。
她抚着沈希的肩头,认真说道:“您下回可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这一次是殿下担忧您出事,特意在暗里安排了人,才将您直接救下来的。”
沈希知悉后,都吃了一惊。
她知道平王做事缜密,却不知道他竟能缜密到这个地步。
但冯池并不想要沈希一直劳累地想事情。
说完以后,她就接过商贩手中的糖人,喂到了沈希的唇边,笑着说道:“姑娘,您尝尝,地道的平城糖人。”
已经到达平城的地界,后面又无追兵。
于是冯池和冯淡便商量,先带沈希休息两日,再转陆路乘马车去云中。
沈希吃过的山珍海味颇多,却没有领略过太多市井的美味。
她一边咬着糖人,一边吃着汤包,即便被烫到了也没有停嘴,在夜市上走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抛去世家贵女的身份后,沈希就像个出来闲逛的小孩子,满脑子除了吃喝就是玩乐。
前不久还深深压在胸腔里的痛苦情绪亦是全都消散了。
沈希的心弦松弛。
她穿着轻薄的衣裙,随意地张开手臂,发间精巧的坠饰晃来晃去,悦耳的声响恍若被扬起的风铃。
那个名为仪礼的严苛压力,突然之间就离开她了。
沈希也是这时候才发觉,她其实并没有那般喜欢仪礼,比起被人们赞许端庄的短暂快乐,她还是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是她过去十余年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也是她打心底忍不住渴望的东西。
夜色越来越深。
在回去客栈的路上,冯池干脆为沈希摘下幕篱,给她带上了一副会发光的玩乐面具,然后将她抱起来去看杂耍。
冯淡吊儿郎当地做着解说:“姑娘,下一个表演您可瞧仔细点儿,咱们平城最绝的杂耍就是这个二泉映月,有不少外地人都专程来观看。”
沈希被冯池抱得很高。
她感觉她都快要飞起来了,连心魂都在不断地向上飘着。
过去沈希总想着被众人艳羡、乃至嫉妒的生活才是好生活。
她要光鲜亮丽,要无懈可击,要让厌恶她的人都在止不住地渴望成为她。
然此刻长发被风扬起,自由的滋味快意地袭上来,沈希才蓦地发现她似乎是将目的和手段弄反了。
她总以为光鲜亮丽才会幸福美满。
在萧渡玄身边的那些年,沈希一直都是东宫最尊贵的女郎,出门在外众人亦万分捧着她。
可她真的幸福吗?
其实并没有,无数次的隐忍按捺和失望难过,早就让沈希的心都快变得破碎了。
两年前的事与其说是导火索,倒不如说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一直待在萧渡玄的身边,她迟早都要疯掉的。
这一回,她要去找寻她的新生了。
*
短短两日的休整过去得很快,临近云中,日子过得更是一天比一天快。
云中贺氏虽是沈希的外家,但她却只来过一次,还是许久之前随着萧渡玄过来的,并没有多待。
近来因为她,朝野上下发生的事多到近乎恐怖。
萧渡玄找她快要找疯了,整条寒江的干流、支流都被他给翻了个底朝天。
他自己亦是吐了两回血,远在家中的江院正连夜赶了回来。
原本因为萧渡玄放弃选妃之事,置气到去行宫休养的陆太后也吓坏了。
她还以为是女色和萧渡玄的命格相冲,一句多的话也不敢再说了,更是将进宫哭诉的李二姑娘直接赶了出去。
但冯池一件不敢告诉沈希。
直到进入云中城的那日,她还没有让沈希知悉分毫。
沈希本是很敏锐的人,但这些天被安逸的生活滋养得快要忘记危机,连眉眼都比在京城时更加柔丽。
她的眼眸慵懒中带着风流。
男装打扮时,过路红脸的姑娘都不知凡几。
沈希到云中的当日,顾长风从军中离开,亲自过来接住了她。
他走得比沈希晚,但是到得却比沈希早。
这些天顾长风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统筹兼顾,沈希出事以后他才离开的上京,所以萧渡玄一直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
加之平王做事又极缜密,这本来风险极高的事,在他的协助下出奇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就连顾家在宫中藏了多时的内应都没有暴露。
唯独倒霉的人是萧言,他以为沈希真的死了,头一热就撞了萧渡玄的剑刃,到现在还仍在养伤。
或许真是该否极泰来了。
顾长风从冯氏二人手中接过沈希的时候,她心情很好。
那张清美的面容带着笑意,漂亮的眼眸顾盼生辉,像是有星子在闪烁,他失神地差些要陷进去。
沈希笑着唤道:“顾长风!”
听到她的笑音,顾长风才回过神来。
心房在怦怦地跳着,就像是回到了两三年前初得沈希青眼时一样。
他轻轻地牵过沈希的手,声音却禁不住地微微颤抖:“欢迎回来,小希。”
顾长风一直没有告诉过沈希,当初第一次领兵打仗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选择到寒冷北地的云中。
因为沈希的亲生母亲贺氏是云中人。
每每提到云中,她的神情总还带着些向往。
比起冰冷华美的东宫,富丽堂皇的越国公府,云中才是沈希真正的精神故土。
她的骨子里流着北人的血,所以这注定她和打小就养在闺阁的贵女不一样。
听沈希讲起路上的事,顾长风的心神变得很柔软。
初闻沈希坠落寒江的事后,顾长风也曾想过不顾一切地去寻她,哪怕是随着她的尸骨一起入葬,此生也不算遗憾。
他不能眼看着沈希死后还不得安生,被萧渡玄困死在皇陵中。
好在她还活着,还顺利逃出来了。
云中城今日的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湛蓝色的天空之下,顾长风最终还是牵住了沈希的手。
想到在皇城陷入疯魔的皇帝,他的心中就止不住地生出悦然。
夺人之妻者,便应想到自己的妻也有被夺的一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沈希的快乐,顾长风想让她高兴起来,想让她每天都能露出笑颜。
*
沈希在萧渡玄身边待了太久。
她本能地以为顾长风会让她待在他身边,却没想到他竟是悄悄地将她送回了贺家。
沈希很小的时候就常听母亲讲起云中贺氏的事。
听说在北地民风极是开放自由,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女子可以随意地当街纵马,未出阁的姑娘不必带幕篱,年轻妇人掌家的事亦屡见不鲜。
但沈希只来过云中一次,当时的年岁又还很小。
内间的人不是很多,却都是沈希的至亲,外祖父、外祖母和两位舅舅。
外祖母娄氏最疼沈希,两人虽没有见过几回,但每每寄信,娄氏都要为沈希送来许多东西,她总担心沈希会在别处过得不好。
沈希和沈宣是一对双生子。
当初贺家是想将他们二人都接过来的,但最终沈希还是留在了宫中,所以众人更是会常念着她。
娄氏哽咽地抱住沈希,哑声说道:“你受苦了,小希!”
浓烈的情感全都涌到了沈希的心头。
滚烫的热意将她的思绪都烧着了,一时之间沈希的嗓音都哑住了。
唯有坠下来的泪水是清楚的。
“我没事,外祖母……”沈希带着哭腔说道,“您瞧,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见您了吗?”
两位舅舅亦是潸然泪下。
当初妹妹嫁去沈氏仿佛还在昨天,现今连她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娄氏的眼泪更甚,她抬声说道:“你哪里好好的?你都遇到了那种事,也不同我们说一声,每回寄信都是安好、安好的。”
接下来的事要如何处置,还是要看贺家的安排。
所以顾长风没有遮掩,基本是如实地告诉了几位长辈沈希的遭遇。
贺家地处北地,当初沈庆臣叛出的时候,他们都能将沈宣护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护住沈希并不是难事,麻烦的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不能让萧渡玄知道她还活着。
但其实这也不难,云中天高皇帝远,再说顾长风自己也能帮衬许多。
众人一直聊着,顾长风也没有离开。
两人并肩而坐时就像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娄氏禁不住地感叹:“周转多时,你们二人还能同坐一席,当真是缘分深重。”
她哪里知道,这都是顾长风的一意相求?
闻言顾长风轻轻笑了下。
沈希亦是禁不住地露出笑容,她笑得欢畅,并没有注意到此刻顾长风总是疏冷的眼眸中,到底含了多少势在必得的柔情。
第五十七章
一直到夜色深重的时候, 众人的旧方才叙完。
送走顾长风后,沈希随着娄氏回到府中,娄氏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院落, 连身份都帮她安排好了。
用的是娄氏娘家人的身份, 娄七姑娘娄晞。
与子嗣不丰的沈氏不同, 娄氏枝繁叶茂,五世同堂的事更是常有发生。
一家人想了许久, 才给沈希编出一个天衣无缝又不会叫人找麻烦的身份。
娄七姑娘是娄氏哥哥的孙女, 父母早逝,后来远嫁江左, 丈夫壮年而卒, 自己也染了病,差些被夫家给活吞,因此才北上投奔贺家。
娄氏可怜小姑娘无依无靠,将她留在府中养病。
外祖父贺荣边给沈希看文书, 边和蔼地说道:“小希,希望你能别介意。”
沈希看着身份一栏的“丧偶”,倏然有些想笑。
若是萧渡玄晏驾了才好呢, 到时她立刻就要杀回上京去,然后和萧言复婚, 直接坐上新任太子妃的位置。
沈希柔声说道:“没关系, 我都听您的。”
她依偎在娄氏的怀里, 抿唇一笑。
看完以后,沈希将文书接了过来, 几人又带着她向院落里走去。
北地房屋的布局和别处不太一样, 整体要封闭许多。
舅舅贺大郎君还在担心沈希会住不惯。
但沈希却觉得这座小院却远比皇宫要开阔得多,正值五月盛夏, 院落里的睡莲皎洁,只是瞧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院落中的侍女和仆役都是娄氏身边的人。
内间的床帐、铜镜、屏风,乃至墙上挂的画亦全是娄氏一件件精心挑选的。
娄氏当初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将外孙女给接回来。
女儿在沈家受了苦,仓促病逝,将外孙女一个小姑娘放在沈家,更令娄氏不放心。
好在沈希命格好,不仅七岁就进了宫,还颇受太子照拂。
不过知悉萧渡玄竟那般行事后,娄氏再也不肯说他的好话了,她对沈希的心疼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进入房中后,两人又聊了许久,快到二更时,娄氏方才离开。
沈希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回。
若不是一路奔波,连沉稳如她也要快乐得睡不着觉。
沈希躺进床帐内,身躯陷进柔软的锦被里,但下坠感带来的却不是恐惧无措,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她盖着薄毯,侧过身去,没多时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
但在路上沈希睡得实在太多了,她风雨兼程了一路,也在车驾中睡了整整一路。
翌日天光亮起,她就醒了过来。
沈希许久都没有这样孩子心性过,侍女和仆役都在睡着,她披上外袍就从房中走了出去。
太阳刚刚升起,一边是金红色的朝阳,一边还是深黑色的夜空。
沈希像极了被关了经久的鸟雀,终于从笼中飞出来了,可不得尽情恣意地放纵一回吗?
她穿着木屐,随意地踏在柔软的草地上,见到蝴蝶都忍不住想去追。
粉蝶静静地停在未绽放的花苞上,但她一伸出手它就飞走了。
沈希不太会捉蝴蝶,追了许久也没有追到,人倒是累得不轻,脸庞都微微热了起来。
天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过。
无论是追蝴蝶,还是追了半天都没追到。
世上就没有沈希做不好的事,没想到第一次如此气馁竟是在追蝴蝶上。
她低喘着气,擦了擦额前的热汗,随手用发带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给束起。
头发束好后,沈希抬起了头。
但就是那一瞬间,她突然和高墙上坐着的少年对上了视线,他手里拿着壶酒,呆愣愣地看向她,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沈希瞳孔紧缩,本就发烫的脸颊更热了。
但那少年却先开口了。
“你再练练,”他尴尬地笑了笑,“或许就能捉到了。”
他瞧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满身都是蓬勃的朝气,衣襟虽然浪荡地敞着,但却是很名贵的材质。
而且面容生得和沈希的两个舅舅很像,应当是府里的哪个表哥。
好在娄氏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多病寡居的少女,平常不用参加什么宴席,他们男女有别,应当也不会再怎么撞到。
沈希想装作没看见他,抬步就要往内间走去。
但那少年却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他拉住她的衣袖,说道:“这位妹妹,对不住,我一直以为这里还没住人,你能借我过一下路吗?”
他像个大男孩般爽朗一笑。
沈希是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不过瞧见他和弟弟沈宣如出一辙的笑容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强忍住尴尬说道:“郎君从东边过去就成。”
“好嘞,”少年笑着应道,“多谢妹妹了。”
沈希匆匆地回到房中,用清水洗了洗脸,沁凉的水抚过脸庞,热意才缓缓地降下去。
过去贵女的面具戴太久了,即便在私下被人窥见这幅模样,还是会觉得羞耻。
其实哪有什么呢?
沈宣也是十七岁的人了,却还整日沉迷花草,亦从来没人说过他什么。
不过玩了一番,着实有些累。
沈希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又昏昏地睡了片刻,娄氏本就担忧她身骨弱,昨夜睡得又晚,特意将与其余亲朋见面的时间安排在了正午。
于是日上三竿时,她才起身梳妆。
沈希来得时候什么也没带,路上也没置办什么东西,但娄氏早就为她将东西准备齐全了,就连妆奁里的饰品都多得惊人。
但沈希只简单地打扮了一下,发间更是只插了一根银簪。
她如今的身份到底敏感,做什么都不好太出挑。
即便如此,走到花厅中时,众人的目光亦全都落在了沈希的身上。
娄氏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蔼声说道:“这便是之前同你们说的娄七姑娘。”
外祖父和外祖母相守多年,没有旁的姬妾,所以家中的表兄弟、表姊妹都生得颇为相像,皆是典型的北人面孔,高鼻深目,面容白皙。
沈希是头一回这样庆幸她的面容更多地随了父亲沈庆臣。
若是她生得和弟弟一样,一句话都不用多说,众人就能猜出她是谁。
沈希柔柔地笑了一下。
她想尽力地装成一个年轻多病的寡妇,但当有人投来同情目光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想笑。
要是让萧渡玄知道她暗里如此咒他,他怕是要动怒。
沈希才刚刚回来,娄氏不欲她太劳累,也没想让她见太多人,悄悄地蔼声说道:“等你小舅舅过来了,咱们就开始用膳。”
她只来过云中一回,印象中有一个年纪小些的舅舅,却早都忘了他什么模样。
“那是个不省心的,”娄氏笑着说道,“尤其不知道学好,从前还跟着阿宣一起帮着老婆子养花,现在整日就知道出去喝酒,同人鬼混。”
娄氏一提到“喝酒”二字,沈希的心弦便陡地一跳。
她的眸光晃了晃,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清早时见到的那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打着哈欠,说道:“母亲,您怎么还故意钓着我呢?到底是哪个妹妹到了,还非要我亲自过来见见。”
沈希看着那熟悉的面容,眼眸都有些木了。
那少年看见她后,亦是变得呆愣愣的。
“净瞎说,这哪里是你的妹妹?”娄氏打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看向沈希说道,“来,小希,这就是我方才同你说过的三舅舅。”
贺三郎满脸震惊,他怔怔地说道:“这是我的外甥女?”
沈希的眼眸都要无神了,她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难得在人跟前丢了次脸,这人竟还是她的亲舅舅。
贺三郎是老来得子,辈分很高,而且在家中很受疼宠。
娄氏笑说道:“自然,小希是我哥哥的孙女,不是你的外甥女是什么?”
沈希本来还有些羞赧,但眼见贺三郎的呆愣模样,她也随着众人一道笑了出来。
这样闲适的家庭氛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与平王府给人家做媳妇又有不同,这些人都是她真正的亲人。
*
府中的表兄弟、表姊妹都对沈希很亲近,她原本还担忧会出现争执。
毕竟她一来就深得娄氏的喜爱,没有想到众人都很热情,还总是带着她一起玩。
若不是偶尔还要装病,沈希都想一天到晚都随着众人出游。
北地的夏天短暂,所以大家都格外珍视这段时光,不过天实在是太热了,每次打完马球回来,沈希都要去沐浴好久。
一旬的时光就这样如流水般过去了。
哪怕少时被萧渡玄带着玩,沈希也没有这样地放松过。
那时候总觉得若是稍有放纵,就是在虚度光阴。
但在云中,没有任何身份和礼仪可以约束住沈希,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姑娘,没人指望她光耀门楣,更没人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自然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乐。
顾长风刚到云中不久,忙了一段时日,一直没空来看沈希。
她再度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间茶楼里。
她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先前还担心若是遇到见过她的人怎么办,谁知过了许久连个六品官都没见到过。
沈希渐渐放松下来。
毕竟她不顾一切地逃出深宫,为的不就是自由和快乐的生活吗?
现在带两三个侍女、护卫,沈希便敢直接出来了,不过娄氏总还是会令小舅舅贺三郎跟着她。
沈宣离开后,他成日就是鬼混,如今受命跟着沈希,也算是有一门正经营生了。
两人刚开始有些尴尬,后来一起玩了段时日,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沈希撑着下颌,一边和贺三郎玩牌,一边等着茶楼上菜。
从前她每回出来都是在雅间里待着,也是现今才知道在大堂用餐是什么滋味。
周围吵吵闹闹的,十分喧嚷。
沈希牌玩得越来越娴熟,刚开始教她的贺三郎也常常吃瘪,他将手上的玉扳指推到她的跟前,耸着肩笑说道:“不玩了,如今舅舅也玩不过你了。”
她将玉扳指推了回去,轻笑着说道:“这可不成,是舅舅先开口要玩的。”
“你将酒钱付了便是。”沈希眉眼微扬,“玉扳指这物什我又用不上。”
贺三郎满身少年气,他弯唇一笑:“成吧成吧,不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后悔了又来向我讨要。”
沈希娇气地说道:“我才看不上呢。”
还没过多久,她身上的倦怠和压抑感便全消失不见了。
灿阳之下,沈希像是一朵开得娇艳的花,重新焕发了生机,朱唇扬着,眉眼灵动,神情快活又恣意,连那纤细的体态都更为摇曳生姿。
顾长风就是这时候看见她的。
他正打算上楼梯去往雅间的脚突然就停了下来。
有一种人就是如此奇妙,沈希明明是和一众人挤在大堂里,却仿佛是会发光一样,在瞬间就夺去了顾长风的目光。
他和侍从摆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沈希的跟前。
如今京中已经因沈希的事天翻地覆,顾长风亦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但眼见她还能这样快乐地玩,顾长风便觉得这苦心的谋划都是有意义的。
这些天寒江的水都被萧渡玄给来回翻腾了两遍。
最终寻出了两具男子的尸身和一些残肢,刑部和大理寺连夜之间破了三起大案,轰动整个上京。
朝野内外都以为皇帝是有心整顿。
没人知道,萧渡玄的初衷只是想要找到沈希。
时间太长尸骨却一直没有找到,他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开始从宫里的人下手排查,并仔细地复现当夜的具体情况。
连沈希之前几次出宫,去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也被萧渡玄给细细地究了一番。
沈希当初是乍然坠江,但不得不说,这为她打了个极好的掩护。
可谁也没想到,萧渡玄竟能将迢迢的寒江给地毯式地搜了一遍,连顾长风都觉得皇帝的心思恐怖。
与此同时,宫里暗藏的人也大半都被派出找寻沈希。
外人没怎么见过她,他们这群潜藏的护卫却再熟悉她的面孔不过了。
顾长风得信时便有些慌乱,想着要赶快告诉沈希,没有想到才出门办事就刚巧遇见了她。
但见她露出笑靥的那一刻,他却是舍不得跟她说这种事了。
至少要让她今天过得快乐。
沈希能逃的地方可太多了,没人想到她大胆到敢回外家云中,更何况云中这么远,也没人能那般快地过来。
顾长风轻轻敲了敲桌案,笑着说道:“抬头。”
沈希最近过得极是恣意,她都快要忘了顾长风这位助她出逃的恩人了。
但他还没说什么,贺三郎便挡在了沈希的身前。
他又浪荡又正经地说道:“这位郎君,还请先去别处吃茶吧,舍妹已有婚配。”
顾长风微微眯了眯眸。
开什么玩笑?他就是沈希的前未婚夫,她有没有婚配,他还能不清楚?
萧言唤沈希一声表妹也就罢了,这不知何处来的野男人,竟也敢唤得这样亲密?
但顾长风只是轻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沈希紧忙拉住贺三郎的衣袖,连声说道:“舅舅,您是不认得吗?这是武宁侯顾侯爷。”
外祖母说得还真是不错,这位舅舅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净会给人添乱。
顾长风虽不是云中的主政者,但云中作为北地的边镇,可不就是要仰仗这些军将吗?贺三郎竟能连他也认不出来。
听到沈希的话,顾长风也有些讶异。
舅舅?这少年竟是沈希的舅舅?不过好像也是,贺家三子中最小的那个便是这个年岁来着。
“原是小希的舅舅,”顾长风轻声说道,“顾某失礼了。”
他哪里失礼了?失礼的明明是贺三郎。
沈希很想扶住额头,她将贺三郎拉到了身后,说道:“舅舅你先等着,我同顾侯爷说几句话。”
人群拥挤,哪怕走向廊道这段短短的距离,也很容易被冲撞到。
顾长风虚虚地揽住沈希的腰身。
他的动作既熟稔又轻柔,就仿佛早在过去就做过无数回。
沈希没有发觉,因为跟她一起的每个男人几乎都会为她这样做,但贺三郎却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顾长风回眸看了看他,眼里却没有柔情,只有一片冰冷。
这少年的眼神不对,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也是,沈希的身份敏感,知道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更别提是这个年轻不着调的小郎。
但若是因此对亲外甥女产生什么想法,可就实在不成了。
顾长风的容色微冷,走到廊道里的时候,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寻常。
沈希的眸子仍是亮的,唇边也还带着笑意:“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顾长风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这几天在府里休歇休歇吧,宫里可能会有行动。”
他不想将事情说得太明白,但沈希实在是太敏锐了,她的瞳孔紧缩,掌心亦是霎时便沁出了冷汗。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萧渡玄竟还没有死心吗?
她本能地就有些惧,哑声说道:“要不你给我换个住处吧?我怕会招来事端。”
当初的事给沈希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其实没那么怕萧渡玄会怎样对她,他的手段虽然可怕,可她其实也都能承受下来。
她怕的是他拿她亲近的人开刀。
只要一想起婚宴上萧言被一箭射穿胸膛,平王妃尖叫着昏过去的场景,沈希就打心底发寒。
这些天她对外间可谓是一无所知。
不过只要想到萧渡玄还在寻她,沈希原本松弛的心弦就瞬时紧绷了起来。
顾长风轻笑一声,说道:“不用,小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好好地在府中待一段,等风波过去后,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的个子也很高,但却不是那种会令人觉得有压迫感的高。
安全感忽然就落了下来。
云中实在是太远了,而且还有贺家和顾长风在,就算是萧渡玄也很难轻易插手。
沈希心情放松少许,她弯起眉眼,笑着说道:“好,我听你的。”
然就在两人轻声交谈时,一道如风般的身影忽然就闪了过去。
*
沈希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了几日。
娄氏闻讯后也很紧张,连府中原本要举办的宴席都往后推了些天。
马上就是六月,天越来越热了,连北地这样的地方亦是在酷暑中焦灼着,沈希听贺三郎讲外出划船采莲的事,越发地渴望。
她都许久没有划过船了,更别提是采莲蓬。
不久后,又有人来邀她。
沈希一边吃着表姊妹采回来的莲蓬,一边低声轻咳强忍住心动拒绝:“多谢阿姐好意,我近来身子又不爽利,恐怕没法同你们一起去了。”
她在府中过了段枯燥的生活。
好在一转眼,贺府便要举办宴席,沈希从前就很喜欢操持这种事。
就跟萧渡玄不觉得处理政事烦闷一样,她也不觉得庶务纷杂无趣。
掌握权力,并妥善地利用权力将事情做好,对沈希来说是快乐的,她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收获,被人真心实意地尊崇认可,更让她觉得由衷的满足。
也是在这时候,沈希才知道贺家的家风到底有多好。
妯娌之间不争不抢,而真的像是一家人。
怪不得沈宣会被养出那样的性子。
沈希心里有一处很晦暗的地方,在这连日的相处中也被轻轻地照亮了。
夜晚到来的时候,沈希仍感觉眼前是敞亮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她好像真的要从过去的执念里走出来了。
今日府里举办的是大宴。
顾长风也过来了,这一回他是用武宁侯的身份进来的,但他依然能够见到沈希,而且比任何人都要早。
沈希忧虑宫中的事,也很着急见到他。
两人约在长廊里相见,可顾长风还未走过去,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便先奔到了沈希的跟前,哑声说道:“姑娘,我求求您,能不能离开我那未婚夫婿……”
她看起来很可怜,细细的手指也拽住了沈希的衣袖。
沈希有些懵然,她抬起眼眸,看向那哭得眼眸通红的姑娘,不明所以地说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你。”
她对外的身份是寡居的表姑娘。
平日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府中的兄弟姐妹,连个外男都没怎么见过。
眼见不远处突然过来了一群来势汹汹的女客,沈希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可那姑娘却将她的衣袖拽得更紧了,她哭着说道:“我求求您了,您能不能离开三郎……”
她看起来楚楚可怜,眼里的神情却可以称得上是怨毒。
而且她的话音刚落下,那群人便全过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善,带着些尖锐的轻蔑。
沈希突然意识到她说的人是谁——贺三郎。
第五十八章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 沈希便猜出了这是怎么一桩事。
眼前这姑娘应当是贺三郎的未婚妻李氏,李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是将她当做想要引诱贺三郎的女子了。
沈希心中满是困惑。
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贺三郎的外甥女, 又不是表妹, 都差辈分了。
而且两人还未成亲, 李氏就这样急急地寻过来,到底是揣的什么念头?
沈希没有任何退让。
“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冷意, “你是觉得舅舅悖伦, 欲对我图谋不轨吗?”
李氏带来的人很多,声势浩大, 似是想要将事情给闹大。
但她的神情是那样可怜, 略带哭腔地说道:“姑娘,我只求您能不能离开三郎……”
李氏抬起衣袖低泣,她没有直接答话,只是来回地说着那句车轱辘话。
沈希最厌烦的就是掺和进这种事里。
而且现今她的身份敏感, 不便于在人前太过显露。
“你清醒点,李姑娘。”沈希的言辞锋利,“一, 我和舅舅乃是血浓于水的亲舅甥,他不可能会行那般下作事, 你凭什么这样谮诬我舅舅?”
她抬高语调, 指节也直接扣住了李氏的手腕。
沈希的眸光暗沉, 她冷声说道:“二,李姑娘你是用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的?”
“你连门都没有过, 就想插手府中的事, 还向我舅舅泼这样的脏水,”她直直地看向李氏, “是想搅乱府里的和睦,还是想将我舅舅置于不义之地?”
沈希将话说得很重。
李氏的面容也渐渐地有些苍白,她满心困惑,一个寻求托庇的寡妇而已,为何会有这样的声势?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李氏的话音未落下,顾长风便走了过来。
他眼中的冷意远比沈希要深得多。
从前顾长风鲜少插手内闱的事,他一直以来的信条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而且母亲温和蔼然,妹妹乖顺听话,也没什么好叫他操心的。
在退亲的事发生后,顾长风才知道她们的真面孔。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最信重的母亲、妹妹是那样恨他未婚的妻子。
但顾长风没有想到这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人敢为难沈希。
想到过去这样的事也曾无数次地发生,顾长风只觉得有火气直接烧到了心头,他的容色极冷,直接挡在了沈希的身前,向着那些人说道:“滚。”
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是顾长风,当即就吓得煞白了脸色:“顾、顾大人……”
顾氏并不是北地的姓氏,再加上有人已经吓得丢了魂,饶是李氏还是个年轻姑娘,也猜出了此人是谁。
她眼里本还含着怨毒,此刻除了惧怕还是惧怕。
眼见李氏落荒而逃,沈希禁不住笑了出来,她轻声说道:“从前都不知道,你竟也能看明白女子间的争斗。”
她想让自己再平静些,可声音里还是带着些情绪。
沈希从不将这些事放心上,也不在乎这些人,她一直觉得遭人嫉妒,才说明她的生活过得是真好。
虽然早就明里暗里报复过了,也享受过顾家人做小伏低的侍奉,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那些经历,她心里还是有气。
其实也并非别的,就是因为顾长风罢了。
沈希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没有放下那时的情绪。
她恨他不告而别,恨他直接退亲,恨他在很多时候没有看到她的难过与艰辛。
沈希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顾长风说道:“对不起,小希。”
长廊里静悄悄的,葡萄藤从上往下垂落,被微风吹动,荡起青色的涟漪。
沈希抬眸看向他,失神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不起你,小希。”顾长风的声音很轻,“我治家不严谨,也常不谙内情,总是自以为是,独断专行,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他那双总是充斥冷情的眼里,含着许多悔意。
被顾长风揽住的刹那,沈希的心魂都震荡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像萧渡玄、顾长风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为过去的事低头的,却没想到顾长风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沈希并不懂爱,但她在顾长风的眼里看到了与萧言如出一辙的柔情。
那个瞬间沈希有些茫然。
顾长风是爱她的吗?
她看向顾长风的神情,脑中都有些恍惚,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爱旁人吗?
但顾长风却仿佛是看懂了沈希眼中的困惑一般。
他轻轻捧住沈希的手,低声说道:“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做错了许多事,还伤害到你许多回。”
“但我想说的是,我依然爱你,小希。”他望着她说道,“就是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顾长风眼里的冰冷,像是化作了一江春水。
原来他也会爱一个人,也会有这样浓烈的爱意。
沈希的心房怦怦直跳着,她跟在萧渡玄身边多年,学到的是收敛情绪,学到的是不染情爱。
哪怕她和萧渡玄早就无数次地亲密过,对彼此亦没什么感情。
萧渡玄对她的情感是掌控和占有。
沈希对萧渡玄的情感初始是依附与崇敬,后来是厌烦和恐惧。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能说是有过爱意的,尽管她并不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顾长风的剖白太直接,也太真挚,沈希的心神都晃了一下。
如今她已经逃出那座深宫了,也拥有了新生,为什么不可以去体验一下情爱的滋味?她明明还这样年轻。
于是沈希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娇气:“但我没说一定会回应你什么。”
顾长风从不喜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地扬起了唇,他拥住沈希,声音低哑地说道:“好,小希。”
*
这样一桩风波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娄氏知悉后更是气得不轻,她紧紧地搂住沈希,眼睛都有些红:“你怎么不早说,小希!这么要紧的事,还一直隐忍着。”
“外祖母,今日是大宴,我的事只是小事,”沈希笑着说道,“怎么好用我私事扰了大家的欢愉?”
她蹭了蹭娄氏,露出几分少女的娇态。
“而且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沈希柔声说道,“您真的不必太担心我。”
可她越这样说,娄氏对她的怜惜也就更甚。
娄氏叹息一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李姑娘在长辈面前一直极乖顺,没想到在人后竟是如此作态。”
站在外祖父贺荣身边的贺三郎也应声说道:“就是,母亲。”
他的眼中含着怒意,难得有些正色。
娄氏却斥了贺三郎一声:“你也是,不知分寸,才叫人平白这样误会。”
沈希挽住娄氏的胳膊,劝慰道:“外祖母,您也别怪舅舅,此事跟舅舅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都是家务事,又涉及到府中公子的妻子。
她到底是个外姓人,不便插手更多。
但想到这里,沈希的眼眸还是轻轻垂了下来,在云中的生活虽然快乐,但对她来说更像是从波涛汹涌的海中到了平静淡柔的水里。
她依然像极了一只没有归宿的小舟。
其实沈希也明白,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再没有家了。
娄氏虽然疼她,也主要是因为对母亲情感的转移,这种疼惜虽然让沈希很满足,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能成为娄氏心头最关键的人。
娄氏愿意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将她养在府中,就已经是作为一个外祖母所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在沈希安静思索时,娄氏又说了贺三郎几句。
不过沈希还没有想多久,顾长风便过来了,他披着一身夜露,刚瞧见沈希眸里的冷意便化开了。
两人今天才将话说开。
沈希原本心思还有些重,一看见他,也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站起身,抬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长风顺势揽住了沈希的肩头。
他的眉宇间带着些倦意,但唇边却含着笑:“外祖母,我有些话要跟沈希说,劳烦您帮我寻一间静室吧。”
两人的姿态亲昵,氛围与先前相比亦有了明显的不同。
贺三郎藏在暗处的手指微微捏紧,往日不着调的神情也暗了暗。
沈希抬眸看向顾长风,笑着说道:“就知道麻烦外祖母,过来,我带你去。”
眼前他们二人亲密,娄氏的眉宇也舒展开来,她笑着说道:“好,你们慢慢说,我们这边也没什么着急事。”
但走入空荡的静室后,顾长风脸上的笑意就褪下来了。
他按住沈希的肩头,俯身说道:“小希,你想到我那边去吗?”
“他……近来的动作有些大,咱们在宫里的内应也暴露了。”顾长风没有指明,“贺府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他先前想得很好,可现今心里却只有后悔。
让沈希待在贺家比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利于她心神的恢复,可顾长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萧渡玄对沈希的执念已经到达了那个地步。
那不能用爱来解释。
更类似于偏执到近乎疯魔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沈希的眸光颤动,她的心中猛地闪过一阵悸痛,冷汗更是霎时就将里衣给浸湿了。
这里明明是无人的静室,但那种被人盯着的窥探感却始终存在。
类似的感觉跟萧渡玄到沈府那次很相近。
沈希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熟悉的恐惧感几乎是立刻就袭上了心头,她扣住顾长风的手臂,当即就应道:“好,你带我走吧。”
顾长风轻轻揽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他的声音微哑:“你别怕,小希,我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从知悉萧渡玄对沈希的恶念后,顾长风就没有再想过活,煌煌的仕途,风光的身份,在没有了沈希之后全都了无意义。
虽然心中含着轻蔑,但顾长风不得不承认,他和萧言本质是一类人。
他不能没有沈希,那对他来说比死要更难捱得多。
但沈希却立刻就掩住了他的嘴。
“你别说这种话!”她有些生气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顾长风又抱了抱沈希,他轻笑着说道:“好,小希。”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顾长风连夜就安排人帮沈希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她离开了贺家。
娄氏眼里含泪,她紧紧地抱住沈希:“好孩子,你可千万要多保重。”
沈希穿上披风,笑着说道:“我知道的,外祖母,您和舅舅们也多保重。”
说完时辰便到了,马车在黑暗中无声地驶向远方。
*
顾长风经常到云中,所以在这里安置了宅邸,府中的人不多,且都是他的亲信。
沈希在这里安心住了下来。
他给她安排得比娄氏还贴心,沈希白日里在府里看书,和侍女们玩牌、采花,晚上就更易服饰随着他出去。
她时常会做男装打扮,没过几天就成功将这附近的街市都给摸清了。
沈希从前吃的小吃很少,萧渡玄对她的饮食看得紧,总担心她会得胃疾,也是现今她才知道外面的饭食竟如此美味。
越是在街头巷尾的,味道便越出众。
跟朱雀大街上那些自诩正宗云中饭食的难吃东西完全不一样。
虽然还是在藏着、躲着,但沈希仍体察到了一种很深切的自由感。
被关在樊笼里经久的心魂都似是被解放出来了。
晚上的时候,她躺在屋顶上一边吃瓜果,一边看星星,顾长风跟她讲军营里发生的趣事。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很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并不是要锦衣玉食才能活,也不是要光鲜亮丽才算幸福。
但旋即沈希有些难过地想到,如果不是当初那些纷乱的事,她本来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她或许会很厌烦顾家的人,或许还是很向往光鲜亮丽的好生活,可常常随着顾长风出外,她总能领略到不一样的风光,总能寻到幸福美满的真正意义。
萧渡玄剥夺的,是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从很早很早之前,他就一直在这样做。
萧渡玄对沈希从来不是像养花那样,随意地放任其生长,他病态地控制着她的每一根枝条,强迫她生长成他喜欢的模样,并且只允许她为他而盛放。
即便他并不在意她。
想到过去的事,沈希脸上的笑容又褪去了少许。
顾长风微微俯身,他轻抚了抚沈希的头发,说道:“别难过,小希。”
他仿佛能读出她的心一样。
“哪怕是远走塞外,抛弃我所拥有的一切,我也不会再让你回到那座囚笼里了。”顾长风声音里尽是郑重,“别担心,我不会像萧言那样的。”
他这几天在很认真地追求沈希,每天清早都要向她的房中送来一束花。
沈希每次看到都想笑。
她不懂情爱,顾长风也没有怎么懂。
但不知怎的,此刻听到顾长风这样说,沈希的眼眸突然有些热,一种很怪异的情绪莫名地就涌上来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视线模糊。
沈希侧过脸去,声音浸透了小孩子才有的委屈情绪:“你要是早些娶我就好了。”
在她还没有及笄的时候,京中有常有他们二人要成婚的风声。
一个是储君亲重的郎君,一个是公主近旁的姑娘,好风言的人常将他们凑到一处,好似他们要是成亲了,他们就会多高兴。
顾长风的眸光亦是摇晃了一下。
是啊。如果在沈希还没有及笄的时候,他们就定亲,那么就不会有萧渡玄、萧言的事。
无论再难,他们总能一起走下去,身边亦是没有任何人能插/进/来。
“对不起,小希。”顾长风低声说道,“这样好不好?我去跟菩萨求一求,等到来生咱们结个娃娃亲。”
沈希原本有些难过,听到他的话,她突然便笑出来了。
“不兴你这样的。”她笑着说道。
但直到从屋顶上下来,沈希的心情还是很好,从前总觉得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都同行尸走肉似的,如今才知道原来每一天的夜空竟都能是不同的色彩。
沈希笑得太开心了。
顾长风忽然很舍不得告诉她,现在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渡玄的速度快得近乎恐怖,他仅通过冯家船只线路的问题,便将平王、冯池、冯淡的行踪全都查清楚了。
尊贵如平王,现今也被扣押在掖庭中。
来自帝王的震怒是令人胆寒的。
顾长风不敢想萧渡玄会什么时候寻过来,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准备带着沈希离开了。
方才跟她说去塞外的事,亦不全是假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在边境之外,还有无数的胡族和未被开拓过的土地。
但若真到那个地步,未免太过委屈沈希。
顾长风舍不得让沈希吃那般多的苦,如果不是她在宫中待得那般绝望、崩溃,他甚至舍不得将她带到云中这种苦寒之地。
他阖上眼眸,慢慢地回到院中。
*
气氛越来越紧张了,顾长风第一次收到来自皇帝的信笺时,连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纸张上的字和沈希很像,三言两句,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警告和威胁,末尾的祝福词甚至都极应景。
他当即就将信笺给烧了。
可第二次信中的内容就狠戾得多。
顾长风有意向沈希隐瞒,但她实在是太敏锐了,当瞧见她从那一叠纸张中抽出萧渡玄的信笺时,他连劝阻都没来得及劝阻。
沈希的字是萧渡玄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的亲笔信,看清信笺的内容后,她的脸色瞬时就苍白了起来。
被蛇尾缠缚住心脏的感觉是那般的清晰,掌心冰冷黏腻,更像是被蛇的信子无声地掠过。
连日来近乎梦幻的幸福感全都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沈希咬住下唇,丰润的朱唇被咬得发白,连血丝都沁了出来。
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可胸腔里的气息却像是被抽干净了,她有些喘不过气,艰难地抬起眼眸,说道:“他是不是要寻过来了?”
信上说的是只要顾长风将沈希送回上京,就饶他不死。
可沈希太了解萧渡玄了。
她几乎本能地就觉得,萧渡玄现今已经在来云中的路上了。
从上京到云中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如果萧渡玄愿意,的确是能很快就杀过来的。
顾长风却没有立刻回答沈希,反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小希,之前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其实陛下早就放弃了选妃,他是真的想要将你立做独后了。”他低声说道,“……抱歉,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沈希很快就明白了顾长风话里的意思。
可顾长风并不知道,她跟萧渡玄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在这上面。
横亘在她和萧渡玄之间的,是远比这要更深重、更遥远百倍的东西。
“所以你想要将我送回去了,是吗?”沈希垂下眸子,“也是,近来我太叨扰你了,这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将你牵涉进来,该由我说抱歉才对。”
连日积攒下来的快乐情绪消退得很快。
沈希将信笺放回到桌案上,她竭力地保持沉静,可指节不住地在颤抖。
但顾长风突然看向了她,他的神情看似平静,眼底却尽是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捧起沈希的手,哑声说道:“如果你不愿回去,那我就带你走,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让你回到那个囚笼里的。”
在绝望的重压之下,沈希的胸腔倏然热了起来。
她强忍住泪意,说道:“好。”
顾长风是早就做过打算的,沈希虽然害怕,但因为有他在,反倒生出了些无所畏惧的勇气出来。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早就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
六月六日,恰是甲子日,历法上都言说是大吉。
沈希随着顾长风最后一次去贺府与至亲们告别,都到了晚上,天色却还是很好,漫天的繁星闪烁,照彻了云中的每一处黑暗。
府中正在设宴,人流攒动,分外热闹。
在喧嚷的人群中,沈希最后一次拥住外祖母娄氏,她竭力克制,可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她哑声说道:“我……我一定会念着您的。”
和亲人们说完话后,沈希便要准备离开。
顾长风紧握住她的手,然在沈希回身的刹那,滚烫的鲜血溅湿了她的脸庞。
嘈杂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都听不见了。
她只看得见皇帝的面容,也只听得清皇帝的声音。
萧渡玄提着染血的长剑,唇边含着笑意,他抬手拭去沈希脸上的血,轻声说道:“小希,好久不见。”
他长身玉立,却像极了自地府中走出的魔。
第五十九章
李氏满脸委屈, 她挽住贺三郎的手,含着泪说道:“三郎,你就这样信了她的一面之词吗?”
“我并非是想威胁娄姑娘, ”她柔弱的面容哀婉, “我也没有要害她的意思。”
李氏带着哭腔说道:“我只是想同这位妹妹说些话罢了……”
但贺三郎将径直将她的手给拉开了。
他面色不虞, 漠然地说道:“李姑娘,你自重些, 若是被人瞧见会有碍你的声名, 不利于你寻夫家。”
李氏眸底尽是怨恨,哪怕是含着泪, 也难以尽数遮掩。
她哑声说道:“三郎, 你之前还不是这样说的,在你那个外甥女出现之前,你一直同我说的是非卿不娶。”
或许旁人看不清楚。
李氏却能极清晰地感知到娄氏对沈希的上心。
那哪里是对一个表姑娘的态度?便是亲孙女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贺三郎还同她那样亲近。
这更令李氏产生深重的危机感。
“你为什么非要将症结往她身上扯?”贺三郎低声说道,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是告诉你,我不会娶旁人。”
他往日有些不着调, 但此刻的神情却甚是冰冷。
贺三郎侧过身子,说道:“可眼下你都这样残害我的家人了, 你叫我, 叫我的母亲怎么再信任你?”
“我没有, 三郎!”李氏尖声说道,“你就这样信了娄姑娘的一面之词吗?”
她总是反复在说车轱辘话。
想到那日沈希落寞的神情, 贺三郎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是李氏搅局, 沈希怎么会一直病着,连院落都不再出一回了?
可两人的争执还没结束, 不远处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原先还热闹非凡的宴席霎时间被冰冷残酷的军队给包围了。
李氏的腿都吓软了。
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拽住贺三郎的衣袖:“三郎,是、是不是突厥人打过来了……”
但贺三郎没有功夫再管她,他一想到母亲和兄长都在那边,浑身的血都要冷了下来。
他近乎是疯狂地奔了过去。
然而看清院中的情形后,贺三郎更是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李氏手足无措,一路跟在贺三郎的后面,看清地上的血后尖叫一声便差些昏厥过去了。
原本欢腾的贺府已经被披坚执锐的军队给包围住了。
在贺三郎踏进来的时候,弓/箭手手中的利/箭便已尽数对准了他。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和那庭院中央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军士们都身穿盔甲,唯有那个男人着了一身玄色的外袍,袖间用银色的暗线纹绣漫天星河。
他的身形高挑,面容俊美,周身都带着粲然的贵气,仅仅是那样站着,就令人想要俯首称臣。
但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怀里的人。
少女的体态纤细,脸庞苍白失血,像是昏了过去。
虽然被鹤氅裹着、遮掩着,贺三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希。
他的腿骨不断地颤抖,但一股莫名的勇气却涌了上来。
贺三郎高声唤道:“你放开她!”
外间都是尖叫声,可庭院内却出奇的安静,似是因为没人敢说话,又似只是因为这男人喜静,不喜欢喧嚷。
所以贺三郎这道低低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但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母亲娄氏便拼命地摁住了他,她苍老的脸上泪痕交错,唇在不断地颤着,声音却尽是破碎的:“求您……求您……绕过……”
站在贺三郎身后的李氏亦是瞧见了被人抱着的沈希。
惊悚从脊骨里生了出来。
不是说只是个寻求托庇的表姑娘吗?还早早地丧了夫,被逼无奈才投奔过来……
怎么会跟这种权贵人物扯上关系?
李氏的腿越发地软,她还没能叫出声,就直挺挺地昏死了过去。
天穹之上,依然是灿烂的星河。
明丽粲然,仿佛能够照彻世间的一切黑暗。
*
沈希难受得厉害。
眼眸被蒙上了,手腕和腿根也被绑住了,连口腔里都被放入了一枚难以含住的玉球。
熏香的气息极为浓烈,让沈希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更令她快要崩溃的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好疼。好疼。好疼。
她像是案板上的游鱼,想要疯狂地挣扎,但被束缚得太狠了,连细微的挣动都做不到,唯有眼泪是自由的,不断地从眼中滚落。
沈希控制不住地哭着,身躯亦绝望地颤抖着。
谁来救救她吧,谁来救救她都可以。
当柔软的内里被一双手紧紧攥住的时候,沈希才陡地清醒了过来,她大喘着气坐起身,眼眶里却全是泪,颗颗晶莹不断地向下滑落,将她的脸庞都给濡湿了。
原来是噩梦。
沈希低喘着气,她想抬起手擦一擦眼泪,然而动不了的时候才发觉手腕被绑住了。
那一刻梦里的绝望和崩溃全都袭上来了。
周遭都是黑暗的,但听声响和动静似是在车驾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几乎不太能分辨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车驾骨碌骨碌地向前行驶,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像是被人绑架了一般。
沈希只觉得毛骨悚然,脑海里的思绪亦是乱如一团麻。
当男人冰冷的指节拢住她纤细的腰肢时,她的记忆才陡地回了笼。
也是在那时候,沈希崩溃地发觉她什么也没穿,黑暗之中,只有玉石碰撞的声响是那般明显。
萧渡玄撑着手肘,将被黑布盖着的夜明珠轻轻拂开。
他看向沈希的眼睛,轻声说道:“不睡了?”
与萧渡玄对上视线的刹那,阴森病态的记忆全都袭了上来,沈希浑身上下都是冷的,心脏更像是坠入了寒窟里。
恐惧实在是太强烈了。
心悸感越来越重,沈希艰难地看向萧渡玄,可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便先落下来了。
她吸着气,含泪说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萧渡玄抬起长睫,轻声说道:“都是你的至亲,朕自然是将他们妥善安置了。”
他的话音低柔,但沈希却生不出半分的放松之感,她的脑海中全是被萧渡玄一剑捅穿肺腑的顾长风。
“那顾长风呢?”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一夜过去,萧渡玄本以为心底的暗怒早已熄灭,但此刻那些病态黑暗的想法全都涌了上来。
不过刚刚苏醒,就这样地质问他,口口声声还全是别的男人。
他果然是太惯着沈希了,才将她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须知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跟他这样说话。
但萧渡玄的容色依然平静。
他轻笑了一声,捏住沈希的下颌,低声说道:“自然是杀了。”
“不过可惜,”萧渡玄将沈希抱到了膝上,“他还没有见过我们如此。”
哪怕是将顾长风彻底废了,萧渡玄也不会杀顾长风。
他不能让一个男人以死的形式,在沈希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沈希的脑海里像是炸开了一般,倏然变得一片空白,眼前却全是黑暗,她像是突然失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
唯有身躯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手腕仍被紧紧地束缚着,但沈希仍是无法控制地挣扎着,她侧过脸去,声音尖锐地说道:“你是畜生!你是畜生……”
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沈希恨不得将平生所知道的难听话语快都说出来,用这仅有的微弱武器刺向萧渡玄,但她的确是成功了的。
皇帝的眼底再没有分毫的柔情,只有一片浓郁至极的黑暗。
他像是对待器皿似的,捣开了沈希的唇舌。
萧渡玄的声音是冷的,吐息也是凉的:“你觉得这就算是畜生了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希,眼中像是凝了世间最深黑的渊水,连一缕细弱的光芒也都寻不到。
只是倾泻下来的威压,就足以令人感到崩溃。
但沈希连一刻的头也没有低下来,她顾盼生辉的眼眸红红的,藏着的却尽是昭然的厌恶与恨意。
她的抵触和抗拒是那样的明显。
可沈希越妄图挣扎,萧渡玄就越想将她碾进泥里,他就是对她太好了,才让她这样的不知分寸。
在两年前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关进深宫里。
如今想来,如果那时没有心软,哪里还有如今这些纷杂的事?
沈希是他的所有物,也只会是他的所有物。
黑暗在疯狂地往下压,沈希的心像是死了一样,空荡荡的,但又一直在泛着尖锐的刺痛。
她拼命地抗拒着萧渡玄,不顾一切地反抗着他:“你放开我!你是昏君,是暴君……”
但她反抗得越厉害,萧渡玄的摧折也就越狠。
沈希每每昏过去不久,他就用药强行将她从昏沉中唤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她浑身的气力全被抽干,连指节都不能再动分毫。
萧渡玄的眼底尽是血红。
沈希昏死过去以后,他仍然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不允她有丝毫挣扎出去的可能。
但想到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的怒意便开始灼烧着。
萧渡玄的涵养很好,哪怕他生来就是万人之上,他的性子也比太多权贵要好的多。
随性宽容、温和克制的贤明君主。这是外间对他的评价。
萧渡玄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动怒到如此程度,知悉沈希出事以后,他基本就没有再阖过眼,然无数个不眠之夜却只换来她更深重的恨意。
在他不舍昼夜地踏遍寒江寻找她的时候,她在拼命地想要逃跑离开。
在他担忧她在外间无法吃饱穿暖的时候,她在放纵地与人谈情说爱。
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真的被他娇惯得不成样子了。
*
从云中到上京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沈希来的时候不曾知晓,回去的时候亦是没有窥破。
车驾里的炉中一直燃着熏香,萧渡玄给她喂的药也没有停过。
沈希几乎寻不到清醒的时刻,睁眼时浑浑噩噩,闭眼时亦是浑浑噩噩,她渐渐地有些分不清梦魇和现实。
两年前在东宫时的经历在疯狂地苏醒。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觉察到痛苦。
可是后来在药物的支配下,沈希再也找不到理智的边界。
她前一瞬还在尖锐地讽刺着萧渡玄,后一瞬就会被欲念推着,无法自控地攀上萧渡玄的脖颈。
这一路的经历像是一个漫长的、没有终点的噩梦。
直到车驾停在明光殿前,被萧渡玄从那方黑暗里抱出来的时候,沈希混沌的思绪方才寻到了少许的清醒。
可她没有力气,腕骨上全是红痕,连抬手都做不到。
就是萧渡玄将沈希抱到她最在意的那些人面前,她也没有做出分毫的反抗了,连说出一句简单的话语,都会耗尽她全身的力量。
连日的绝对掌控让萧渡玄的脾气好了很多。
他眉间带着餍足,轻声说道:“欢迎回来,小希。”
明光殿依然华美辉煌,殿内的灯似是全都点亮了一般,明丽得像是在白昼。
可在沈希看来,这世上都没有比明光殿更黑暗的地方。
但萧渡玄连厌恶的神情都没让她流露出来,他轻轻地将药喂进了她的嘴里,一边用指节抵在衣襟,一边将她往浴池里抱去。
许是为了报复沈希当初给他下药,萧渡玄从把沈希从贺家带回后,就一直在用药控制她。
这比陆仙芝当初下的药要和缓许多,但并没有好到哪去。
沈希的身躯没入深水里。
她浑身都没有力气,又本能地畏惧溺水,便只能竭力地攀附着萧渡玄。
但他并不肯接住她送上门来的怀抱,一直在逗弄似的将她推开。
直到沈希忍不住地哭出来时,萧渡玄才终于拥住她,然后将她往更深的深渊里带去。
药效上来得越来越快。
但在绝对的失控状态下,沈希找不到任何摆脱的可能。
她不愿溺水,但事实是她在疯狂地下坠,坠落到沈希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渊水深处。
不过好在萧渡玄没有丧心病狂到想用药控制她一辈子。
快到上京的时候,他就减少了药物的用量。
夤夜深时,萧渡玄为沈希拢干了头发,他边摇响桌案上的银铃,边揉着她的腰身说道:“云中的膳食不合你胃口吧,肋骨都快要瘦出来了。”
他垂下眼帘,轻轻吻了吻沈希的额头。
“先前就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萧渡玄柔声说道,“胃里不难受了吧?”
药效上来得很快,但退下去得却很慢。
沈希靠在萧渡玄的肩头,眼神涣散,她低低地喘了许久的气,思绪才从深渊般的混沌感触中挣脱出来。
但她的眸子依然是懵懂的。
雕花精美的铜镜映出沈希的面容,镜中她的神情微怔,可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清美与矜贵,眉梢风流,眼尾亦是浸透了春情。
不像是一个出身尊贵的世家女。
更像是被男人日日疼爱的脔/宠。
崩溃的情绪突然就涌上来了,沈希无法克制地想起被利箭刺穿胸膛的萧言,倒在血泊里的顾长风。
她哭叫着站起身,拼命地从萧渡玄的钳制中挣脱。
“你是个疯子!”沈希高声唤道,“强抢旁人的妻子,杀戮正直的臣子,你根本就不配为君主!”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宫人含着笑意,仔细地将盛着沈希爱吃佳肴的碟子摆在桌案上。
但沈希控制不住情绪,说完以后,她抬手便将那些碟子全都扫落到地上。
瓷器碎落的声响尖锐刺耳,那宫人亦是被吓得连连后退,可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她的话语。
再没有比这更大不敬的话了。
连下民在暗中这样言说,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报给朝廷,这全天下也就只有沈希一个人,胆敢在明光殿说这种话了。
萧渡玄的眸光暗沉。
“我不配为君主,”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觉得谁配?嗯?”
沈希像是个任性的孩子似的,被攥住腰身按在膝上的时候还在哭喊着:“谁都比你要好……”
很快她就为她的话语付出了代价。
萧渡玄刚刚生出的柔情消退了个一干二净,沈希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用药是那般的幸福。
她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承受萧渡玄的苛责。
沈希的眼泪就没有停下来过,她崩溃地昏过去了两三次,又被萧渡玄掰开唇将药灌了进去。
弄到最后,连内侍都跪了下来,不敢将药再呈上去。
但萧渡玄的气依然没有消。
好在翌日清早便有朝会,于是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沈希终于得以昏沉地睡过去。
她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濡湿,黏成了一缕一缕的鸦羽,身躯可怜地蜷着,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像一只小猫崽子。
*
萧渡玄满身冷意,但彻夜未眠之后,皇帝的神情却是比先前要柔和了许多。
除却极少数人,朝臣皆不知悉沈希坠江失踪的事,都还以为皇帝在为那几桩大案震怒。
前些天的朝堂更是凝重到令人连气都不敢大喘,如今皇帝的容色总算好转,五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
萧渡玄离京多日,许多事务压着。
大朝之后,他便直接到了清徽殿。
虽然许多事还是一团乱麻,但不管怎么说,如今沈希已经好好地在明光殿睡着了。
那种心脏都被掏空的尖锐痛楚总算是下来了。
萧渡玄一边看文书,一边听着几位宰相商谈,没多时就将积压的事处理了个大半。
更紧要的事都在途中看过了,还压着的事都不算什么。
但沈希那个没良心的不会知道,她也不知道萧渡玄一边寻她,一边处理政事要费多少精力。
她只会给他找麻烦,给他添乱。
临近正午时分,内侍紧张地问道:“陛下,您今日要在殿里用膳吗?”
这原本是不用问的事,萧渡玄做储君的时候就是如此,他的精力很足,不仅夜晚睡得少,白日里也很少小憩。
他在膳食上又没什么讲究。
有时甚至会随着宰相们直接用堂馔。
所以最初的时候,侍从都知道正午是在清徽殿摆膳,可在沈希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仅午膳,如今连晚膳都常摆在明光殿。
而且桌案上无一不是沈希爱吃的。
这种疼宠比之前在东宫的时候还要更深、更重,叫御膳房的厨子都感到惊心,不敢多去窥探。
萧渡玄边用朱笔勾画,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刚回京事务还是多,到下午时事情才处理完毕。
萧渡玄将朱笔搁置在架子上,便回去了明光殿,哪知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侍从过来禀报沈希苏醒的事宜。
那内侍也是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怨不得陛下会连膳都不用也要处理完事务,原来是算好了姑娘苏醒的时间。
他边暗暗地想着,边安抚那满脸懊丧的侍从:“不妨事,只是刚巧岔开了而已。”
再说姑娘都已经回来了,更没什么好担忧的,有她在陛下定然能被哄得心境平和。
但明光殿并不像这内侍想的那般温馨。
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
沈希坐在软榻上,纤细的脚踝从睡袍的流苏中露出,骨节精致,伶仃瘦弱,美得像是由玉石雕琢。
但她的足腕上却系了一根细细的锁链。
虽然很长很精美,甚至不会影响沈希的活动范围,却比紧束在腕间的绸缎更令她感到窒息。
曾经萧渡玄便将给她打脚环。
她不顾一切地拒绝了,现在倒好,他直接给她套上锁链了。
沈希禁不住地想要作呕,她靠坐在软榻上,对着眼前的山珍海味亦是没有分毫兴致。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真想绝食而死。
但没多时萧渡玄就回到了明光殿,他的眉眼依然是冷的,低声说道:“是吃不下,还是不想吃?”
强烈的压迫感无所控制,全都倾到了沈希的身上。
在往日他们之间的对抗一直都是他强她弱,他强逼着她臣服,她迫于无奈隐忍低头。
但现今沈希是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她理都没有理萧渡玄,眼眸亦是在他的目光落下来的刹那,就冷冷地移开了。
他俯身掐住她的下颌,说道:“说话,沈希。”
哪怕被这样钳制住,沈希依然没有抬起眼眸,她像是浑身带刺,在用尖锐的方式反抗着。
萧渡玄的眸光越来越沉。
他低声说道:“好,那就不吃了。”
萧渡玄的声音很轻,但却没有一丝宽宥的意思,被他撩起裙摆,摁在桌案上的时候,沈希才倏然意识过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眉眼昳丽,鸦羽般的长睫低垂,仿佛是拢着光亮。
萧渡玄抚了抚沈希的腰身,轻声说道:“不想用膳,用点水果总成吧?”
第六十章
压抑沉闷的锁链声从下午一直响到了暮色时分。
沈希的眼眶通红, 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腿根亦被紧紧地束缚住了,即便如此,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低下头。
她的眉眼都透着倔强。
一身傲骨再不肯做半分的弯折。
“我恨你, 我永远都恨你。”沈希沙哑着嗓音说道, “你是昏君,是暴君, 不配做天下的主人, 也不配做我的夫君。”
她的眼里尽是被摧折出来的泪水。
沈希眸光颤抖,哭叫着说道:“我就是嫁给顾长风的牌位, 也不要给你做皇后。”
她用的一直都是最尖锐、最刺耳的言语。
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忍不住动怒, 更何况萧渡玄的脾气并不算好。
“好啊,”他冷声说道,“那下一次咱们就去顾长风的牌位跟前……,也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下贱模样。”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 总是会忍不住说出很难听的话。
但萧渡玄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人。
沈希的容色已经极尽崩溃,此刻还是有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和顾长风本就该做夫妻的,”她扯着嗓子低声吼道, “你做什么也没有用,纵是……千回百回, 我的心也永远都不属于你。”
萧渡玄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储君。
他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像个妒夫般言说这样的话语:“他有什么好的?叫你一直这样心心念念?”
但沈希的话太精准地碰到了他的逆鳞。
怒火中烧, 便是萧渡玄也控制不住情绪。
病态的黑暗欲念在发疯般地生长着,他按住沈希的后腰, 带着讽意说道:“而且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沈希?”
“朕一点也不在意你的心属于谁,”萧渡玄掐住沈希的下颌, “但你记得,你只要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你的身躯就只属于朕,就只能被关在明光殿里。”
他的声音很冷淡,仿佛真的是全然不在意。
但沈希快被层累叠加的痛楚给逼疯了,她一点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脑中全是混沌,乱得寻不到边界。
额侧的穴位突突地作痛,连眼前亦是阵阵地发黑。
沈希倔强地说道:“我不属于你,我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但她没能坚持更久,终于是在被萧渡玄按住后腰的时候昏死了过去。
锁链将沈希的脚踝磨出了血痕,她腕间的红痕亦是早就肿了起来,从前萧渡玄总会很怜惜地为她上药。
眼下沈希是昏过去了,但萧渡玄的愠怒没有分毫的减少。
如果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他并不会就这样轻松放过沈希的。
可都快要走出明光殿的时候,萧渡玄还是折了回来,他抚了抚沈希的额头,低声向侍女交代道:“仔细看着她,若是发热了立刻告诉朕。”
沈希曾经被噩梦吓到都会发热。
但今日经历了这样的摧折,她仍是坚强地挺了过来。
沈希再次苏醒的时候夜色已深,萧渡玄在前殿还没有回来,沈希又梦见顾长风了,她目光失神地望向头顶的承尘,腹中空荡荡的,胸腔里亦是空荡荡的。
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侍女见她醒了,紧忙走了过来:“姑娘,您好些了吗?”
沈希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
她只在萧渡玄面前提得起来情绪,还全是激烈的恨意,如今在旁人跟前是一丁点情绪也没有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但只要一想起顾长风,沈希就觉得有尖锐的刺痛在胸腔里搅着。
强烈的恨意支配着她,让她艰难地维持生命。
再看向踝骨上的锁链时,沈希更是想要一头撞死算了。
银色的细长锁链精巧,像是被匠人仔细雕琢而成,连纹路都是华美的龙纹,摇晃的声响清脆,更像是助兴的乐声,令沈希疯狂地想要作呕。
但她已经试过无数次,这锁链是怎么都破不开的。
可跟萧渡玄这样一直耗着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不可能向她低头的,他索要的从来都是绝对的掌控与占有。
眼见沈希失神地凝视着足腕,侍女们也有些无措,小心地问道:“姑娘,您是觉得疼吗?”
“您要不先用些膳吧?陛下马上就回来了。”侍女很轻声地说道,“或者要不我们再给您上一回药?”
上多少回药都没有用的。
旧的痕印还没有消失,新的痕印便落下了。
沈希的眼眸里没有一缕光,她靠坐在床榻上,什么也没有说,最终是又阖上了眼眸。
侍女们极是担心,可却不敢再问更多。
*
所以直到萧渡玄回来的时候,沈希还是一口饭都没有吃。
他之前听人说过,有些小孩子任性,若是出去逛街市瞧上了什么东西父母亲不给买,便会百般地哭闹,连膳食也不肯用了。
萧渡玄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沈希也会如此。
闻讯的时候,心里的暗怒便生出来了。
可瞧见她低着头拥着软枕一言不发的时候,最先生出的却是怜意。
沈希的乌发披散着,身上只披了一件萧渡玄的外袍,玄色的深衣宽大,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苍白,如同张纸似的。
少女的体态单薄又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
之前养了许久才养出的一点软肉,这才没几天又全都清减下来了。
垂在床边的小腿更是纤细,轻轻地晃着。
诱人生怜,惑人低吻。
萧渡玄缓步走了过来,他将沈希抱在了腿上。
她没有言语,只是用足尖踢了踢萧渡玄的腿,示意他将锁链解开。
这样的动作不似是在对待一位帝王,更像是对待一个面首,带着点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暧/昧和引诱。
萧渡玄应该感到些许被忤逆的愠怒的。
但他的心中生出的却尽是难以说清道明的怜意和疼惜。
沈希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没再强烈地抗拒他、憎恨他,萧渡玄的心便已经软了下来。
他跟她闹什么脾气呢?
她毕竟小他许多,还只是个孩子。
再说沈希又只是一个柔弱的姑娘,若是将她再吓得生病了,还是要由他来照看她。
于是萧渡玄俯身,他轻轻地扣住沈希的足腕,将那锁链给打开了。
她立刻就将腿收了回去,像是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的触碰。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还是比之前要好了许多,可能是骤然转换环境,让沈希的心弦绷得太紧了,先前她才会那样的。
萧渡玄很轻柔地将沈希抱在怀里,他柔声说道:“吃点东西吧?我来喂你,成不成?”
他仔细地哄着沈希,手掌也隔着外衣,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
许是因为母亲离开得太早了,沈希受到的亲密爱/抚很少,她虽然从来都不说,但萧渡玄知道,她很喜欢这种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拥抱与爱/抚。
他一边拥着沈希,一边用目光示意侍从将晚膳呈上来。
早就过了饭点,她又整整一天没用膳。
萧渡玄不敢给沈希吃太刺激的,仅令人上了几碟小菜和一盅蛋羹,然后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她吃了下去。
小孩子还在犟着,吃完了以后也不肯跟他说话。
不过沈希不再跟他闹脾气,这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晚间的事务麻烦,下面的人又处理得不妥当,萧渡玄本来有些微怒,但在沈希好好地将饭吃下去后,心里就只剩下柔软的情绪了。
他抱着沈希好好地沐浴了一番,然后帮她仔细地上了一回药。
虽然只是上药,但她这些天太累了,还没有上完药就要昏昏地睡过去。
萧渡玄吻了吻沈希的额头,他蛊惑般地说道:“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小希?”
她的脸庞凉丝丝的,眼睫也垂了下来,身上都是他惯用的熏香气息,这种时候萧渡玄的心总是十分柔软。
或许是之前沈希的言辞将他的心伤得太重了。
如今她只是不再冷言对他,萧渡玄便禁不住先原谅她了。
小希能有什么错呢?
都是顾长风故意地蛊惑她,还刻意地给他们之间制造误会,让沈希误解了他,以为他真的还要继续选妃。
萧渡玄撑着手臂,看向沈希的面容。
这位尊贵崇高的帝王,第一回 在心中忍不住地祈祷,点个头吧,只要沈希愿意点一下头,他就愿意彻底原谅她做出的一切错事。
但沈希没有。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样,轻轻地侧过了身。
沈希轻声说道:“我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这是她今天晚上跟萧渡玄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那个瞬间他突然就体悟到了深宅大院里女子的闺怨之情。
他的眸中晦暗,掠夺的欲念不断地涌上心头。
可最终萧渡玄什么也没做,他从后方揽住沈希的腰身,将她往怀里抱去。
沈希的怀里已经有一个软枕,于是他将那软枕给抽走,让她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肩头。
*
但这样的隐忍是换不来任何缓和可能的。
第二日沈希苏醒,一感知到脚踝上的锁链没有再被套上,便恢复了冷脸。
昨天她被萧渡玄逼得太狠了,快连反抗的气力都被他给夺走了,如今他不再困着她,她也没有任何缘由再对他有所顾忌。
上午的朝会结束后,萧渡玄便先回了一次明光殿。
他本想着陪沈希用早膳,却没想到她又开始激烈地抗拒他:“你放开我!”
萧渡玄的耐心有限。
在被那尖锐到带刺的话语再次触痛心房后,他也没有再做任何的隐忍,冷声说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沈希?”
碟中盛着许多枚冰块,原本是喝果饮的时候加进去的。
可在这时候,却成了最好的惩罚器具。
沈希的腰身倾得近乎要折断,眼泪掉得太急太狠,像是断了线的明珠。
晶莹剔透,楚楚可怜。
她颤抖着手拭去眼尾的泪水,口中的话语却越来越尖锐:“你杀了我吧!死了以后我到地下和顾长风做夫妻去。”
沈希哭叫着说道:“至于我们,以后生生世世都不必再相见了!”
她太知道什么词句能触怒萧渡玄了。
萧渡玄心底的暗怒一瞬间就涌起来了。
他的眸底尽是冰冷的戾气,深寒到了一种程度,近乎是带着些残酷的。
但萧渡玄的声音依然是轻柔的,他抚着沈希的后腰,低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打个烙印吧,小希。”
他的语气平和,眼底却尽是阴鸷。
萧渡玄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倒要看看,你身上镌刻了朕的烙印后,顾长风还会不会要你?”
听到他的话语后,沈希的心底都是冰寒。
她第一次知道惧怕可以到达这种程度,更令她恐惧的是萧渡玄刚刚吩咐下去,侍从便立刻将物什呈上来了。
这说明在说这话之前,萧渡玄早就无数次地想过这件事。
并已经为之付出了一定的实践准备。
沈希突然觉得腿根血红的正字不算是什么了。
她快要彻底崩溃了,眼眶里的泪水在不断地往下滚落。
沈希发疯般地挣扎着,她的哭声沙哑,几乎是有些凄惨了,从喉间溢出的都是强烈的惊惧。
镌刻上萧渡玄烙印以后,便永远都无法消除了。
那远比锁链、脚环要可怕百倍,甚至比环扣还要恐怖太多。
但躯干被紧紧地束缚住,沈希根本没法挣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掉了多少眼泪,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她只知道在那残酷的痛楚袭来之前,她终于是无法控制地昏死过去了。
与此同时,一口鲜血顺着唇边往下流淌。
黑暗至极的恶欲突然全都消退了下去,萧渡玄一把抱起沈希,俊美的面容霎时没了血色,他高声唤道:“快传御医!”
本是想要吓她一下,让她低头,没有想到竟真的出了事。
萧渡玄满心惊慌,头一次明白何为失措。
沈希的鼻息细弱,连心房的跳动声都轻得像是快要停滞。
好在御医来得及时。
但连江院正都被深深地骇住了,他颤抖地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哑声说道:“陛下,臣定当竭力……”
从白天到黑夜,御医都没有离开明光殿一瞬。
直到夜色深黑时,沈希才略微好转,她躺在床榻上,黛眉一直蹙着,仿佛在梦魇中亦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萧渡玄的容色苍白,他捧着沈希冰凉的手,玄色的眼眸略有些空洞。
他都做了些什么?
近乎骇然的后悔和恐惧在疯狂地翻涌,萧渡玄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情绪,掌心里还是溢出了冰冷的血,但此刻他一点都觉察不到疼痛。
难以言说的后怕在不断地侵袭着。
那个被妒意所支配行事疯狂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萧渡玄的眼底一片深红,沈希只不过是在说气话,他竟真的那般发疯,那般地伤害她。
他现下比知悉沈希坠落寒江时,还要更加地恐惧。
前所未有的悔意将萧渡玄的胸腔快要淹没,他颤抖着手抚上沈希的胸口,听到她的心房仍然在跳动着,那股强烈的心悸感才缓和了许多。
她还没有将他给拖下水,是不可以去死的。
但萧渡玄没能陪在沈希身边太久,侍从便匆匆来报说越国公沈庆臣已经到了明光殿前,请求觐见陛下。
之前沈希坠江的事闹得并不大。
除却知悉内情的人,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沈希的弟弟沈宣亦是属于被完全瞒过去的人,他全然不知道这些天姐姐经历了什么,只是常常送来信笺,问询沈希何时有空能一起出去。
但沈庆臣就不一样了。
即便沈希没有告诉他一个字,他也可以将来龙去脉给弄清楚。
就是前阵子沈庆臣去了江左,消息不够通畅,方才没有如何。
但萧渡玄也没有想到,眼下沈庆臣刚刚回京,连脚都还没有歇歇,竟就直接闹到了他的跟前。
十年前的时候,萧渡玄就知道沈希这个父亲很不尽责。
只管生孩子,却不管养孩子,放纵继室肆意非为,若不是事情闹大了,沈希差点被毒死,估计沈庆臣还会想到要保住崔氏。
但哪怕在和继室和离以后,沈庆臣依然没有把事情做好。
七岁的女儿被送进宫阁,七岁的儿子被送去云中,原本是双生子的姐弟自此十年分隔,也全都是因为沈庆臣。
萧渡玄本就不喜沈庆臣,后来由于沈希,更加不喜沈庆臣了。
这人是他一手养大的,衣食住行是他供养的,如今沈希大了,沈庆臣倒是来施展父爱了,当初他带着沈希叛逃燕地的时候,就已经将萧渡玄给完全惹恼了。
但更让萧渡玄愠怒的是,沈希竟然真的跟着沈庆臣走了。
他养了她八年,便只是因为跟她没有血缘,就被她给完全背弃了。
所以即便这个时候,萧渡玄依然不想见沈庆臣,他对沈庆臣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而沈庆臣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
无论是妄图夺走他的江山,还是意欲抢走他的人。
但沈庆臣的容色远比萧渡玄要难看得多。
沈庆臣的脸上再没有半分为臣子该有的谦逊和恭敬,他风流的眉眼都微微扭曲。
他低声说道:“小希人呢?”
“沈卿请回吧,”萧渡玄淡漠地说道,“小希已经睡下了。”
两个人的个子都很高,虽然是君臣,但视线相撞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针锋相对之感。
“今天整整一日,御医都没有出殿。”沈庆臣的眼底都是桀骜的戾气,“陛下,不知我家姑娘到底是何处招惹到了您,才让您这般记恨——”
他抬声说道:“您是非要将她摧折到死,才肯满意吗?”
黑暗之中,沈庆臣的眼里像是有火在灼烧。
“朕不记恨她,”萧渡玄轻声说道,“这十年来,朕疼她、怜她还来不及,无论她犯下什么错事,朕也全都原谅她了。”
他继续说道:“在她险些出事的时候,亦是朕一次次救她于水火。”
萧渡玄长身玉立,眸里却冷的出奇。
他抬起眼帘,说道:“倒是沈卿,从小希出生后便没有管顾过她,如今是有什么脸来跟朕说这话的?”
但沈庆臣不是来跟萧渡玄做辩驳的。
他侧过脸,带着讽刺之意说道:“陛下,您若是想做小希的父亲,不若就将她封为公主。”
“如此以来,你们父女情深便无人不知了,”沈庆臣继续说道,“将来也不会有人怪罪我女儿,是为祸宫廷、致使叔侄不睦的祸水。”
在说到“父女”二字时,他的咬字很重。
然未等萧渡玄的容色冷下来,沈庆臣便话锋一转:“但是陛下,今日无论如何,臣都要带她回家。”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内殿的门。
珠帘之后,就是他那被百般摧折的独女。
过往的那些年,沈庆臣已经欠沈希太多了,在这最绝望的关头,他不能再眼看着她被萧渡玄拽入深渊里。
这一回他要将女儿给救出来。
不然哪怕是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故人相会,他亦是要怀着罪责的。
但萧渡玄的声音极冷:“沈希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太极宫。”
说罢他便令侍卫上前,将沈庆臣给压了下去。
“沈卿若是不想进掖庭,就稍冷静些吧。”萧渡玄轻声说道,“朕自会照顾好小希的,就不须你多费心了。”
沈庆臣咬紧牙关,怒火止不住地上涌。
但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轻轻地拨开了内殿的珠帘。
沈希身着雪色的衣袍,清美的脸庞上带着些病气,她的身形瘦弱,往日顾盼生辉的眸子里带着些易碎感。
像是有空明的琉璃在里面被破开了。
苏醒后沈希的脑中便作痛得厉害,连思绪都理不清楚。
殿里不知道为何没有人,外间正在激烈地争吵着,那声音很熟悉,以至于沈希不敢确定到底是谁。
于是在等了片刻后,她走了出去。
萧渡玄见沈希苏醒,当即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功夫再同沈庆臣纠缠下去,抬声说道:“让御医过来。”
医官没有离开,都还在偏殿候着。
接着萧渡玄便直接将沈希打横抱了起来,他轻声说道:“地上凉,小希。”
她没有穿鞋袜,地上又没有铺地毯。
说这话时,萧渡玄的语气很小心,甚至带着点诱哄,他不敢再吓着沈希了,只想将她仔细地疼着。
可沈希的目光没有看向他。
她望着沈庆臣,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这回要用我父亲的命来威胁我了吗?”
她抬起眼眸,微红的眼眶里全是湿润。
萧渡玄低眸看向沈希,胸腔里突然充满了滞塞的痛意,他张开了唇,却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言辞。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