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把扳指金珠收起来, 如获至宝捧在落日余晖下看,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满是欢喜,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她一边看, 一边还抬头问着他,“贵人, 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话带了试探的口气, 但脸上却没有试探的意思,而是明晃晃的惊喜与不舍,几乎把你快点头写在脸上。
商溯梗住了, 没点头,但也没说不是的。
就像黑夜遇到阳光便无处遁形, 刻薄桀骜的人天生便很难拒绝眼底满是晴空的人。
宋梨的震惊不比相蕴和少。
她看了又看马车里的人,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士族这么豪气。
但轿帘只被掀开一角, 她看不到少年的脸,只看到少年穿着凤尾蓝颜色的衣服, 上面绣着她看不懂的精致纹路, 夕阳西下, 霞光一重一重铺下来, 少年衣服上的暗纹仿佛闪着细碎的光泽。
随手一穿的衣服都充满金钱的味道, 更别提马车周围飘着的异香, 隐约露出来的熏香炉以及茶盏的一角,这些一看便是平民百姓家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东西, 几乎把不差钱焊在少年身上。
士家大族的公子不差钱, 千金难买他高兴。
“当然是送你的。”
于是宋梨道, “快收起来吧,贵人送的东西, 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左骞眼睛瞪得像铜铃。
兄弟,不,祖宗!
你要是这么打赏人的话,我还能再让你刻薄几句!
左骞对少年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东西对咱们来讲少见,但对贵人来讲却是随手打赏人的东西。”
“收着吧,贵人多的是这种东西,不稀罕这两个。”
“”
不是,我挺稀罕的。
商溯看了看三人的自问自答,从车厢里探出来的指尖颤了颤。
轿帘只掀开一角,相蕴和看不到少年脸色,又听少年没说话,便以为是真的给她的,当下再不迟疑,轻手轻脚把东西包起来起来。
收起金珠与扳指,相蕴和拱着小手手,对着里面的人拜了又拜,“那就谢谢贵人啦!”
“贵人是好人,我祝贵人前途无量,福寿绵长。”
这话着实好听,山间清泉似的,又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软糯,商溯眼皮跳了跳,探出去的手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她都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了,他还能把东西要回来?
士族与豪强最大的差别,是士族要脸。
在不触及他们的底线时,他们不介意披张或温文尔雅或翩翩君子的人皮,来证明自家四世三公,底蕴颇厚,不是做事不讲究的泥腿子的豪强能碰瓷的。
而对于做事不讲究几乎把我十恶不赦一恶霸写在脸上的“王大善人”,兰月几人同样不讲究,收拾完自己需要的粮食后,便寻了个容易走水的地方去放火,火势冲天而起,卫士们乌泱泱去救火,坞堡内郭乱成一团。
趁内郭乱起来,无人注意他们,兰月几人便背起粮食,避开人群上坞堡城楼,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往上面一挂,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而此时刻薄但要脸的商溯听完相蕴和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的话,如同被人扼住脖颈,那句不是给你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这十几年活得拧巴又多变,但的的确确要脸。
从来把别人刻薄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难得陷入沉默。
山贼们不忍直视。
他们家的三当家敏感多疑,心思全靠别人猜,猜错了会被骂,猜对了没有奖,总之性格别扭又拧巴。
他们跟他相处久了,偶尔还能猜对他心思,可路人又没跟他相处过,怎么可能猜的中他的心思?更别提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正是不会看人脸色懵懂无知的时候,能猜得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才是见了鬼。
三当家别扭不说人话,山贼们没那么好的耐心去看他跟小姑娘打哑谜,手里的刀一抬,便去拍小姑娘,“喂——”
“阿和小心!”
刀锋伸过来,左骞脸色微变,瞬间拔刀隔开山贼的刀,将相蕴和护在怀里。
这群人怎么翻书比翻脸都快?!
就知道这些所谓的贵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宋梨亦吓了一跳,藏在袖子里的短刃跟着拔出来,反手一滑,卸了山贼手腕。
“啊!”
山贼长刀脱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哀嚎。
好家伙,居然是练家子!
其他山贼一拥而上,瞬间将三人团团围住。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商溯骂道,“蠢货,住——”
手字尚未说出来,便觉一阵厉风自轿外袭来,眼前一花,抽到砍宋梨的山贼身影消失,被一支弩箭钉着胳膊钉在地上。
商溯眼皮一跳,又是一阵厉风袭来。
这次是三支弩箭齐发,弩/箭破风而来,将围在三人身边最近的山贼射倒在地。
“兰姨,你们回来啦!”
相蕴和眼前一亮,冲来人伸出小手手。
兰月飞奔而来,抬脚踹翻外围的山贼,捞起地上的小姑娘,“阿和,你没事吧?”
“没事。”
相蕴和摇摇头,“兰姨,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
兰月回答着小姑娘的话,冷冷看着周围山贼。
其他人陆续赶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加入战团,战况瞬间被扭转。
商溯未说完的住手彻底咽回肚子里。
——哦,原来不是附近的农户,而是跟他一样,是一群打王丛主意的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商溯收回手,抓起一把案几上白玉盘里放着的榛子,一边吃,一边看外面的缠斗。
来人功夫不错,远在山贼之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山贼们便被消灭大半,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半柱香时间,山贼们便会死伤殆尽。
哦,不一定。
箭术极好的人身上带的并非是军/用的六棱箭,而是自己削的粗糙箭,数量并不多,只有那几支,用完便没了,没有神出鬼没的弩/箭的帮助,这群人杀山贼的速度便比方才慢上许多。
此人箭术千里挑一,杨成周多半是死于此人之手,山贼们的飞来横祸,这群人便是罪魁祸首。
但他们杀杨成周做什么?
济宁乱起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商溯吃着榛子分析着。
余光瞥到被女人护着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娇怯病弱,乖巧待在女人怀里,安静看着周围厮杀,面上不见慌乱,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生于乱世,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
商溯眼皮抬了抬。
在小孩儿面前杀人是不是不太好?
孤高桀骜的少年嗑完手里的榛子,拿着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手。
“咚咚。”
马车里伺候的老仆叩响车厢。
听到声音的山贼立刻停手,退在一旁。
刀疤脸瘸着腿向商溯道,“三、三郎,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肯定——”
“蠢东西。”
商溯打断刀疤脸的话。
刀疤脸面上一白,不敢再说。
兰月松了一口气。
继续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眼下各自罢手是最好的选择。
——更别提他们是反贼,闹大了对他们没好处。
“贵人海涵,方才多有得罪。”
兰月拱手道,“我与众兄弟有要事在身,告辞。”
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立刻离开。
但他们刚刚转过身,马车里便响起少年清冷声音,“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兰月心头一跳,手指摸向腰侧佩剑。
“你们刚从坞堡出来,应当对立面的地形有所了解。”
少年声音不急不缓,“将你们知道的地形画出来,我或可勉为其难高抬贵手,饶了你们的性命。”
左骞嘴角微抽。
——这高高在上的刻薄真讨厌!
相蕴和揣了揣怀里少年方才送的金珠和扳指。
半息后,她探出自己的小脑壳,“如果我们画下来,你能再送我一颗金珠吗?”
一颗金珠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到梁州,再来一颗金珠,就能沿途招收流民了。
“喜欢钱?”
商溯支着脑袋,瞧着众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小姑娘。
不是,这话问的,谁不喜欢钱呢?
相蕴和声音超大,“对,我喜欢钱,喜欢很多很多钱!”
小姑娘的话说得直白又热烈,商溯乐不可支,对小姑娘招了招手,“过来。”
“?”
过去干什么?
这群人好坏,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才不要过去。
相蕴和摇头。
商溯笑了起来,收回手,从案几上的匣子里抓起一把东西。
相蕴和有些不解。
抬头看少年,但没有看少年的脸,而是看少年抓着东西的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东西金闪闪。
“!!!”
这是抓了一把金珠吗?!
相蕴和瞳孔再次地震,清楚听到自己的贪婪音——她想要!超想要!
“画下来,都给你。”
商溯逗小孩儿。
相蕴和吞了吞口水,十分心动。
兰月被商溯弄得有点懵。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少年这是对坞堡有想法。
兰月与石都张奎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看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铜板的自己,再看看相蕴和收起来的金珠与扳指。
画!
有钱不挣是王八!
左右他们身上有功夫,不怕少年使诈。
刀疤脸一拐一瘸送来笔墨,几人迅速循着记忆画出他们走过的路线图。
相蕴和前世在坞堡里待过,知道的东西比几人多,便旁敲侧击让众人将紧要地方画出来,至于那条直通外面的暗河,自然也被她标进去。
刀疤脸拿着地图去复命。
商溯粗略扫了一眼,虽不够细致,但对于他来讲,已足够让他拿下坞堡。
——当然,前提是这群人没有糊弄他。
手里拿着地图,商溯瞥了一眼兰月等人,虽风尘仆仆略显狼狈,可眼睛却很澄澈,不像是耍弄心机之人,瞧上去比他身边的这帮山贼正派多了。
商溯收起地图。
取一方帕子,包起金瓜子,着刀疤脸送给小姑娘。
“谢谢谢谢!”
相蕴和开心极了,“我祝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话听得顺耳,商溯轻哼一声,难得没有刻薄回去。
——他亲自出手,哪有不旗开得胜的?
少年虽出手阔绰,但性格阴晴不定,刀疤脸把金瓜子送过来,兰月便立刻纵马离开。
马蹄卷起黄尘,商溯不悦皱眉,车厢里的老奴放下轿帘。
轿帘将尘土隔绝在外。
地图着实画得简陋,商溯十分嫌弃,老仆铺开纸张,商溯重新画了一份,一一标注进攻时间与路线,时间与路线敲定,少年习惯性去转拇指上的扳指,然后,他摸了个空。
“”
他母亲的遗物落在小姑娘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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