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军士微微一愣。
察觉到军士诧异视线, 相蕴和弯眼一笑。
没关系呀,她现在虽然很小,远远不及父母们的强大, 但总有一日, 她能撑起父母们曾撑过的那一片蔚蓝苍穹。
相蕴和跟上相豫章的脚步。
两人一同踏在锦毯上,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京都。
稍微知道些官场门道的人看到这一幕, 眼睛不由得看直了, 发出与军士一样的惊叹。
但平民百姓不想那么多,相豫章的军队不杀降,不扰民, 百姓们对他们的印象很不错,权贵百官们听到相豫章的名字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却只想一睹相豫章的风采。
豫公与他们一样是庶民出身,却能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在皇帝佬儿的镇压之下非但没有溃散,还能越挫越勇, 最终攻入京都, 豫公的胜利不仅是自己的胜利, 更是天下庶民的胜利, 那些所谓的天授神权世代罔替的皇族权贵, 原来也能被他们眼中的蝼蚁所取代。
百姓们争相出城, 去看相豫章。
军士眼里看阶级,百姓眼里看人看气势。
他们看到相豫章身材高大魁梧, 行走之间仿佛自带长风, 只觉得读书人说的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也不过如此。
再看相豫章身旁的小女郎, 年龄不过十二三,个子不算高, 长得也秀气,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乍一看与相豫章不大相似,可不知为何,那种骨子里的气质却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相豫章是舍我其谁的豪迈扑面而来,小姑娘却是温柔笃定的,温雅与坚毅从眉眼之间透出来。
恩,不愧是父女俩。
豫公一代雄主,女儿也养得不差。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
“你听说了吗?”
“别看豫公只有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厉害着呢!”
“先前皇帝派了五万人去打方城,豫公不在,方城守备空虚,是这位女郎带着一帮新兵蛋子守住了方城,这才让豫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把叶城拿了下来。”
“知道知道,这种事儿我能不知道?”
“豫公真是好福气,自己厉害,女儿厉害,夫人姜二娘更厉害,从来没打过败仗的大司马席拓,就是败在姜二娘的手里。”
“那可是大司马席拓啊!说败就败了!”
“要不是大司马败了,皇帝佬儿能吓得这么狠,连夜带着宸妃跑了?”
百姓唏嘘叹息。
那位他们不曾见过的姜二娘,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不比相豫章低——大司马席拓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肯定很厉害!
一家三口都很厉害,中原之地稳了。
不会跟之前一样,战乱之际的中原成为诸侯相争的大型绞肉场。
围观的百姓们心情大好。
要不是维持秩序的军士们太多也太凶神恶煞,他们还想喊上几句,几百年了,争王争霸都是权贵世家们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庶民出身的豫公与二娘,他们庶民也算扬眉吐气了!
更别提这位豫公素有贤名,刀尖只对权贵贪官,从不对底层百姓下手,每占领一座城池,便与当地百姓约法三章,不抢掠,不扰民,更不强行征兵,是一位真正把卑贱如蝼蚁一样的庶民放在心里的雄主。
——这样一位雄主赶走了只会与宠妃寻欢作乐的皇帝,简直是让他们拍手称快的大喜事!
“咦?”
周围百姓情绪高昂,姜七悦有些意外,“他们好像很高兴咱们进城?”
左骞一脸骄傲,“那当然,大哥对百姓那么好,百姓哪有不喜欢大哥的?”
“不喜欢大哥的人是权贵跟贪官,他们听到大哥的名字便怕得要死。”
“主公不需要那些权贵贪官们的喜欢。”
作为曾被权贵们欺凌过的对象,严三娘提起京都的权贵朝臣便没什么好话。
相蕴和听着三人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
相豫章拍了下相蕴和脑壳上的小发髻。
相蕴和眉眼间皆是笑意,“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得民心者得天下原来不是一句空话。”
相豫章啧了一声,“百姓又不是傻子,谁好谁坏还是能分得清的。”
“等我看完京都之地的账目,就把京都百姓们的闲杂苛税全免了,让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
相豫章豪气干云。
然后他的雄心壮志没有维持多久,一个时辰后,当他抵达皇城,当军士们送来城中士兵的账目,当他看到里面的亏空与拖欠的军饷,一代雄主的虎目不由得瞪圆了——京中军士的军饷竟然也被克扣到这种程度?
“不可能!”
左骞心思浅,反应比相豫章大得多,相豫章只是略微震惊,他却已脱口而出,“别的地方被克扣军饷很正常,天高皇帝远,有的是浑水摸鱼捞钱花的贪官污吏,但你们不同,你们是戍守京都的军士,怎么可能也被克扣军饷?”
这不是自毁长城自掘坟墓么这不是?
谁说不是呢?
皇帝若靠谱,他们也不可能二话不说便投降豫公啊。
军士们尴尬笑了笑。
但笑完之后,目光热切看向相豫章,“豫公,您看?”
别看了,赶紧发钱吧。
端平帝这么克扣我们的军饷,您上来就发钱,兄弟们还能不对你死心塌地?
相豫章嘴角微抽。
——感情他九死一生入主中原就是为了给端平帝擦屁股的?
相豫章不甘心。
更准确一点,是他没钱。
他跟其他诸侯不一样,不是压榨底层人,然后自己作威作福来享乐,且恰恰相反,他麾下军士的待遇很不错,别说克扣军饷了,军士们的碗里少块肉,他都能把军需官的脑袋当球踢。
庶民出身的他太了解底层人的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成一方诸侯,当然要让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过上好日子。
饭要吃得饱饱的,银子要给得足足的,身上的甲衣与手里的武器都是起义军里最好的,像石都那种从军之后还要自己手搓武器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吃得饱,有钱拿,装备又好,与席拓两军对峙之际,他们的军容军貌不比席拓嫡系差。
草莽出身的起义军的军容军貌竟能与席拓的嫡系比,可想而知相豫章与姜贞有多舍得在军士们身上烧钱。
这是相豫章之所以这么穷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他可以穷,但军队不能穷,追随他的百姓更不能受穷。
“岂有此理!”
相豫章抓起军士奉上来的账目,重重摔在地上,“军为国家脊梁,民为国家根本,岂能如此被苛待?!”
“你们放心,这事儿我管了!”
“有我相豫章在的地方,就不会出现克扣军饷粮草的事情!”
“豫公真乃明主!”
“豫公大贤!”
军士们感动得眼泪汪汪。
传言什么的果然都是真的,豫公真是一个大好人!连他们被克扣的军饷都会管!
军士们山呼万岁明主,相豫章好言安抚,这一安抚,便到日暮西山才结束。
金乌西坠,军士们恋恋不舍告别相豫章,各领差事去安置。
偌大宫殿只剩下相豫章的人。
左骞哀怨看着相豫章,问出自己憋了一下午的话,“大哥,你哪来的钱给他们补粮饷?”
“我能有什么钱?还不是先去别的地方借点?”
相豫章搓着手,看向一旁的严三娘,“三娘,我记得你母亲以你父亲的名义问西南诸将借了不少粮食来着,现在那些粮食还剩多少?”
“”
和着我做您的将士还得自备粮草和你的粮草?
严三娘连连摆手,“豫公,您别看我。”
“我这次是轻装简行跟您一起来中原的,身上没带那么多粮草。”
这就尴尬了,唯一的富户粮草也不多,那么问题就来了,欠军士们的粮草拿什么去发?
相豫章长长叹了口气。
相蕴和眨了下眼,“阿父,快到我生日了呀。”
相豫章眉梢微挑。
“对哦,快到阿和生日了。”
左骞挠了挠头,“可惜皇城里值钱的东西被人搬得差不多了,京卫军士又被拖着咱们军饷,咱们想给阿和大办一场都没得办。”
姜七悦有些遗憾,“这是阿和的十二岁生日,是整岁,按理说是该大办的。”
“大办,必须大办。”
相豫章虎目放光,“阿和的十二岁生日,哪能不大办?”
左骞以为相豫章想钱想疯了,“没钱,咱们怎么大办?”
“谁说办生日宴一定要有钱?”
相豫章双目炯炯有神,“只是跑了皇帝跟皇亲国戚和消息灵通的权贵朝臣,还有其他人呢,京都这么大,有的是没来得及跑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我这个反贼入主京都,他们不表示表示?”
老实人左骞瞪大了眼,“这,这不是巧取豪夺吗?”
“你这孩子,怎么把话说这么难听?”
相豫章抬脚把左骞踹在地上,“阿和是我与二娘唯一的女儿,又是十二岁整生日,让他们来给阿和祝寿,这是给他们脸了!”
姜七悦咯咯一笑,拍掌称快,“对,这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样的福气他们能有好几个。”
相豫章眼底精光大盛,“阿和过完生日,便是七悦,七悦之后,是我,我之后,是小骞和三娘——”
眼看相豫章想把敲诈勒索生意做大做强,相蕴和连忙打断相豫章的话,“阿父,这样的法子不能用太多。”
若用得太多,跟剥削百姓的端平帝有什么区别?
“也是,不能只逮着京都的有钱人薅,咱们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相豫章明白这个道理,略微思索,便道,“这样吧,你跟七悦的生日在京都过,我跟小骞三娘的生日换其他地方过。”
“中原之地这么富庶,咱们一个生日换一个地方,还愁弄不到军饷跟粮草?”
严三娘肃然起敬。
果然是游侠出身的豫公,不拘小节,点子极多,这种情况下都能想出弄钱的法子来。
——恩,说难听点,就是没皮没脸臭流氓。
但不管是不拘小节还是没皮没脸,只要在不欺压底层百姓的情况下弄到粮草跟军饷,那就是为民着想的好主公,更是值得军士们誓死追随的一代雄主。
是夜,相豫章的人开始行动起来。
严老将军虽不结党,但严三娘自幼长于京都,对京都的情况也有一个简单的了解,再召来一些底层百姓问一问,京都的有钱人的名单便被亲卫们整理好,摆在相豫章的案头。
尚未称王称帝,相豫章没有住天子居住的紫宸殿,而是在宣政殿处理政务,有了名单,下一步的工作便更加明确,把那些仁善好施的富户筛出来,只留下一些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有钱人,然后择日不如撞日,当日便给这些人送去请帖,邀请他们参加相蕴和的生日宴。
请帖是相豫章随手拿的宣纸写的,字迹龙飞凤舞,杀伐凌厉,拿在手里不像是生日宴的帖子,更像是被人下战书,从头到尾透着一个意思——老子看上了你家的钱。
“”
失误了,他们也该跟着端平帝跑的。
这位庶民出身的豫公的确不扰民不抢掠,堪称一代明君,但他对权贵们动起刀来从来不手软,被他剥皮点天灯的权贵们多不胜数,人送外号权贵的噩梦。
想起被相豫章剥皮抽筋的贪官富户,众权贵们哆嗦着手,继续往下看。
但下一页的内容,却让他们心中一喜,仿佛看到生还的曙光。
与之前的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相比,这一页的字堪称温和温柔,甚至让人如沐春风,写字人的字并不好,稚嫩青涩得像是刚学写字的小孩子,但尽管如此,写字人依旧努力写着字,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真挚与诚恳从她的横竖撇捺透出来,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那人认真写着,她十分高兴他们能来参加她的生日宴,并会在父亲面前替他们美言,绝不让京都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京都不是端平帝的京都,不是她父亲的京都,而是他们每个京都人的京都。
这么好的京都,不应该毁于战乱,更不应饱受战火的摧残,而是应该如定海神针一样耸立在中原大地,以虎视九州的姿态端坐天下之中。
京都平,天下平。
京都宁,天下宁。
盛世昌明的新王朝,在京都归于平静的那一刻,便已悄然来临,顷刻而至。
权贵们看得热泪盈眶。
——不就是钱吗?他们出!
没有人能够拒绝太平的诱惑。
他们也一样。
他们不想朝为大盛人,夕为反贼统。
王朝更迭的历史车轮碾压而过,荡起的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他们不想被压得粉身碎骨,他们也想看一看九州归宁,海晏河清。
一鲸落,万物生。
一个王朝的崩塌,往往会伴随着新王朝的崛起,而相豫章的入主京都,便是无数人为之侧目的新王朝的诞生。
应征参加相蕴和生日宴的帖子如小山一般堆在相豫章的案头。
左骞看直了眼,“不是,这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有抢着给人送钱的时候?”
“你们真的没有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来送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亲卫拍胸脯保证,“他们都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给阿和添彩头。”
相豫章随手捡起一册回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不怒自威的虎目此时柔软一片。
“阿和比我聪明。”
相豫章道,“阿和的温柔刀,比我明刀明抢的威胁好用多了。”
谁说女人不能为继承人?
杀人不用刀的阿和,一百个男人也及不上。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相豫章看着面前已有了大人模样的少女, 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一直觉得阿和病弱娇怯,着实不像他与贞儿,他需要打下一片大大的家业来, 庇佑阿和不受旁人欺辱。
但他与贞儿总会老, 护得了阿和一时的安稳,护不了阿和一世的安宁, 所以他与贞儿需再生三两个能干的孩子, 在他们死后替他们护着阿和。
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想得有点多,他的小阿和做了多年的鬼, 模样还是他所熟悉的娇俏稚气,芯子却已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依附人而生存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参天大树, 不仅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还能为他与贞儿送来一片绿荫。
一如现在。
不动刀与枪, 便能让权贵富人主动送上钱粮。
这是草莽出身的他尚未学会的东西, 而他的女儿却已炉火纯青, 随手一捏, 便能精准把握权贵富人的命脉, 让他们心甘情愿以他们马首是瞻。
相豫章又欣慰, 又难受。
——他的阿和是吃了多少苦,才会如此了解人心?
相豫章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虎目涌出笑意, 但笑意里也含着一分心酸。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片刻后,伸出手, 揉了揉小姑娘的柔软发髻。
“文字是有力量的,能做到刀枪做不到的事情。”
相豫章轻叹一声,“刀枪能让他们表面服从,但文字的力量,却能让他们甘心奉你为主。”
“阿和,你做得很好。”
相豫章道,“你这般聪慧,我与你阿娘便再无后顾之忧。”
相蕴和弯眼一笑,“阿父,我很愿意为你们分忧。”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一起面对人生中的各种事情呀。”
前世阿娘阿父虽登顶帝位,可也刀剑相抵,从少年情深走到不死不休。
而今一切悲剧尚未酿成,一切惨剧尚有挽回的余地,作为女儿的她,更希望阿父阿娘能各退一步,莫与前世一样走到相看两厌。
相蕴和伸出手,抱住相豫章的胳膊,“阿父,您说对不对呀?”
“对,阿和说什么都对。”
相豫章哈哈一笑,“有你这样的女儿,有你阿娘这样的妻子,阿父此生无憾。”
左骞一阵牙酸。
严三娘忍俊不禁。
姜七悦咯咯笑了起来,“义父,还有我呢。”
“对,还有七悦。”
相豫章大手一伸,顺手揉了揉另一个女儿的发,“不能忘了七悦,咱们能入主京都,七悦功不可没。”
一家人和乐融融。
一行人意气风发,且试天下。
相豫章为相蕴和操办十二岁生日的事情传遍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相蕴和的生日?”
商溯手指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睛瞧着皇城的方向,“唔,十二岁是整岁,的确该大办一场。”
八/九岁的小姑娘长成十二岁的少女,刻薄的贵公子亦有了男人的模样,焚香抚琴间,丝丝绕绕的烟气如薄雾般笼罩在他身旁,夜明珠的光辉自廊下倾斜而来,将他衬得如月下仙人一般。
而曾经戴在指上略显宽松的扳指,此时已能牢牢戴在指间,墨色的玉质将手指衬得修长白皙,指腹间半点薄茧也无,女人似的好看。
商溯不大满意自己的这双手,脂粉气太重,毫无男儿气概,偏转扳指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难改掉,习惯性地转着扳指,与收拾行囊的老仆说着话。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贺贺她?”
商溯问老仆。
那些让京卫们转达的让相蕴和去商城寻他的话,似乎已被他抛之脑后。
老仆轻车熟路收拾着东西,没接话。
商溯便又道,“整岁生日不同其他,我若不到场,不免有些失礼。”
失礼?
这个词儿从您嘴里说出来可真稀罕。
老仆抬起头,瞧了一眼自言自语的商溯。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呃,还是去一趟。”
“小姑娘容易较真,我若不去,她日后必会埋怨我。”
并没有。
人家相家女郎大度着呢,肚量能装一百个您。
老仆嫌弃着收回视线。
“我送她什么礼物比较好?”
停止转扳指的商溯此时已在思考礼物的事情,“首饰?衣服?还是奇花异草?又或者古琴古筝?”
“”
没救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家小主人。
老仆一言难尽,停下收拾行囊,把原来打包好的东西搬回原来的地方。
——他这几日收拾的东西算是打了水漂。
“你怎么不说话?”
见他不理自己,院子里传来商溯的声音,“你帮我想想,送相蕴和什么礼物比较好?”
几日工作白费,堆积如山的东西又要一一归位,老仆烦不胜烦,声音沙哑没有好气道,“相家女郎已十二,到了可以相看夫家与夫婿的年龄,三郎若有心,不如替她寻个如意郎君来。”
这句话似乎是绝杀,商溯的声音瞬间中止,院子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孔雀悠闲踩在枯枝上的声音。
老仆耳朵微动,很满意这种安静。
恩,这才对。
自己不干活还整天瞎指挥,三郎这张嘴,就应该牢牢闭着。
老仆继续收拾东西。
但下一刻,院子里却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是古琴被人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琴体发出一声可怜铮鸣,老仆眼皮微抬,不去回头看,也知此时的古琴已死无全尸。
“什么相看夫家与夫婿?”
商溯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她才十二,用不着去相看!”
“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吗?她为什么要嫁男人?”
气得太狠,刻薄的贵公子连自己都骂,“她不用!”
老仆哦了一声。
“三郎,您说得很对,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相家女郎也不必嫁人。”
老仆面无表情道。
商溯冷哼一声,“这是自然。”
“三郎,希望您能牢牢记住今日说的话。”
老仆把苏合香放在金丝楠木的匣子里,匣子合上,他把匣子放在博物架,继续嘱咐自己的蠢主人,“更希望您能得偿所愿——相家女郎永不嫁人。”
“?”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怒摔琴的贵公子微抬眉,瞧了眼屋里收拾檀香的老仆。
老仆仍是一副死人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从老仆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嘲讽。
嘲讽?
嘲讽他什么?
商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能被他这种不善于看人脸色的让人看出嘲讽来,老仆心里的嘲弄堪称汹涌难压。
“你什么意思?”
商溯冷声道,“你在嘲笑我?”
老仆不再接话。
天地良心,三郎蠢不蠢跟他有什么关系?
人均八百个心眼的顾家到了三郎这里只剩半拉心眼更与他没有分毫牵扯。
世人常道慧极必伤,三郎就不同了,三郎这种人一看就能长命百岁,富贵无极。
老仆心平气和接受商溯在某些事情上的迟钝,并对商溯的迟钝不发表任何意见和建议。
·
“军师,你有什么好建议?”
相豫章嬉皮笑脸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军师韩行一。
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被相豫章薅到宣政殿,一路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是那件墨竹色相间的长衫,站在金碧辉煌的宣政殿,格格不入又灰头土脸,让向来喜净的韩行一臭着一张脸。
韩行一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热道,“此事主公已拿了主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军师,你别生气嘛。”
相豫章哈哈一笑。
韩行一极其厌恶巧取豪夺那一套,原因无他,只因他一无权势二无祖辈庇佑,与虎踞一方的诸侯们同争天下靠的是人心与民心,一旦行巧取豪夺之事,便是失了自己赖以强大的根本。
他刚刚入京,跟脚尚未站稳,便打着阿和生日的名义恐吓权贵富户来送礼,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说出去定会让人笑掉大牙,骂他庶民出身不曾读过书,所以鼠目寸光,只知杀鸡取卵。
但他全然不在乎这种评价。
没皮没脸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重要的是这些贺礼钱粮收上来,他捉襟见肘的粮草就有了着落,京卫被贪官污吏克扣得所剩无几的粮草更能得到及时的补充,不至于酿成京卫们因没了粮食而再次发生哗变的事情。
相豫章把权贵富人们送过来的礼单推到韩行一面前,并贴心给韩星一斟茶一盏,亲手塞到他手里,“三娘可以作保,我绝对没有恐吓任何人,这些都是他们心甘情愿送给阿和的。”
“东西这么多,咱们怎么花啊,不对,是怎么办生日宴才好?”
察觉到自己说漏嘴,相豫章立刻改口,“毕竟是阿和的十二岁整生日,咱们得好好大办一场。”
“至于收上来的礼,我都想好了,以阿和的名义分配各个军队。”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韩行一翻看礼单的动作微微一顿。
相豫章爽朗笑道,“我活了三十多年,脸皮一向放在地上踩,阿和不能这样。”
“阿和才十二,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得有一个好名声。”
有了好名声,后面的继承人的事情多少能顺当点。
——毕竟是前所未有的皇太女,哪怕他与贞儿是开国皇帝,想要拥立阿和,遇到的阻力也不会小。
韩行一放下礼单,看了一眼相豫章,意味深长道,“主公爱女儿之心,古之未有。”
“那是因为阿和值得。”
相豫章拍了怕相蕴和肩膀,“我的阿和这么好,我当然愿意宠着她。”
相蕴和心头一软。
是日,权贵富人们送上来的礼物会被相蕴和充作军费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各个军队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烈讨论——
“把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充作军费?我没听错吧?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好心的小女郎?”
“你当然没有听错,就是有这么好的女郎,不喜奢华不喜享受,跟我们底层军士同甘共苦,同仇敌忾。”
“不愧是豫公与二娘的女儿,女郎真好!”
“女郎的好多着呢。”
“当初盛军攻打方城,豫公二娘都不在,只有五千新兵蛋子跟一座破破烂烂的城池,怎么看怎么守不住。正常守将看盛军来势汹汹,早就屁滚尿流逃跑了,女郎不仅没逃跑,还把盛军吓退了——哦,对了,我就是那时候的盛军,现在投降了豫公。”
相蕴和守城的事情借着军费的东风,彻底在中原大地传开。
一时之间,投降相豫章的军士们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龙生龙,凤生凤,一代雄主的女儿当然是枭雄,有这样的女儿在,九州天下的局势稳了!
原本还在犹豫的墙头草纷纷向相豫章示好,相豫章的势力再一次得到极大的扩张。
得中原之地得天下这句谚语在相豫章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让其他势力纷纷结盟,一同抵御相豫章的侵蚀。
消息传到商溯耳朵里,脾气算不得好的贵公子脸色变了又变,“相豫章穷疯了,拿着相蕴和的东西装大方?”
老仆置若罔闻。
无人答话,商溯骂了半个多时辰,便闲闲止住话头,“罢了,此事对相蕴和名声有益,充作军费便充作军费吧。”
刻薄的贵公子在战事上一向敏锐,但在其他的事情上可谓是无比迟钝,他隐隐觉得这是相豫章为相蕴和好,但又说出来到底哪里好——行吧,好名声也算一种好。
只是平白给他添麻烦,原本准备好的礼物不能充军费,还要重新准备一套新的生日贺礼来。
商溯一边骂相豫章穷鬼,一边重新准备生日礼。
·
“军师,还有十日便是阿和的生日。”
相豫章喜气洋洋与韩行一商议,“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在阿和的生日宴便称王?”
“以后追忆起来,阿和的生日便是我称王的日子,我每年都有理由给阿和大办生日宴。”
韩行一斜了一眼相豫章,十分以及非常确定这位枭雄说的是心里话,更明白这是枭雄在为女儿提前铺路,他自诩博览群书,见识极广,但像这种把立女儿为继承人写在脑门上生怕别人看不见的雄主还是第一次见。
——还别说,是挺稀奇,绝对能在史书上留下极其浓重的一笔。
韩行一放下礼单,真诚发问,“主公若称王,那么二娘呢?”
“是称后,还是称什么?”
韩行一声音微微一顿,羽扇已举了起来,遮去半张脸,只露一双狡黠眯起来的狐狸眼,“难道与主公一起称王?”
“二王临朝?双日同升?”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相豫章微微一愣。
——还别说, 这件事他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男人,便天然压贞儿一头,他为王, 贞儿便该为后, 天下一统,贞儿便该收起兵锋, 为他生儿育女, 掌管后宫,做个名传青史的开国贤后。
而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与贞儿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位置, 一样的身份,自己称王, 贞儿当然也为王,就如军师所说, 双王临朝,二日同升, 这样才不辜负与他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贞儿。
但这件事具体如何操作, 又该如何昭告天下, 他却没有想过。
双王临朝的事情对他来讲太过理所当然, 他觉得像是呼吸吃饭一样普遍, 以至于在军师发问的时候愣了愣, 然后抬眉瞧了军师一眼,认真地觉得这厮是在替贞儿试探自己。
“当然是双王临朝。”
察觉到韩行一有试探之意, 相豫章立刻表忠心, “贞儿与我同甘共苦, 同生共死,联手打下如今的大片疆域, 她不称王谁称王?”
“我能入主中原,一靠将士浴血奋战,二靠阿和聪明急智,三靠贞儿牵制席拓。”
提起自己的发妻,相豫章一脸骄傲,“这三靠,贞儿尤为重要,她大败席拓于盘水,端平帝才会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宸妃连夜仓促逃出京都,我才得以顺利入京,与你商议称王之事。”
相豫章与韩行一推心置腹,“如果没有贞儿,就没有我今日的威风。”
“贞儿为将百年难遇,为主公乃当世雄主,贞儿如此厉害,我怎能委屈贞儿做王后?”
韩行一悠悠笑了起来。
“再说了,我也不敢呐。”
相豫章左手指着姜贞的方向,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与韩行一道,“我若让她退而求次去封后,她必会连夜赶来剁了我,然后自己称王。”
韩行一颔首。
——这绝对是姜二娘能做出来的事情。
在争权夺势的这种事情上,相豫章对姜贞有着超乎寻常的清楚认知,“贞儿性子刚烈,做不来在旁人手底下讨生活的臣,那人哪怕是她夫君都不行。”
“主公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韩行一轻手里的羽扇摇了起来,“二娘非池中之物,主公若刻意压制,只会反噬自身,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二娘携手与共,开拓盛世太平。”
“军师说得对,我绝不会压制二娘。”
相豫章唏嘘叹息,“再说了,我也压不住不是?”
韩行一摇头轻笑,“主公明白便好。”
“明白,我当然明白。”
知晓韩行一在担心什么,相豫章给自家军师喂下一颗定心丸,“军师放心,梁王未平,楚王虎视眈眈,大盛仍有三十万兵马,与我们有一战之力,我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与二娘争一时的长短。”
“当然了,以后也不会。”
“只有庸碌之人才会忌惮夫人比自己厉害。”
“而有才之士,只会觉得有这么厉害的夫人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福气,才不会蠢到把剑对着自己的枕边人。”
韩行一点头,“主公此言甚是。”
果然是一代雄主,的确是有大智慧之人。
“阿和,你觉得是也不是?”
相豫章话锋一转,对着窗柩处荡悠悠的纱幔招手。
纱幔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精致小脸来。
韩行一啧了一声。
原来存了试探之心的人不止有自己,阿和也在担心主公防备二娘。
只是他功夫一般,不曾察觉阿和的存在,而主公是能征善战之将,早已知晓阿和躲在纱幔后偷听他说话。
韩行一笑了笑。
“阿父,我觉得很是。”
相豫章的话句句说在相蕴和的心坎上,小姑娘心里舒坦极了,弯眼笑了起来,“阿父是聪明人,才不会嫉妒打压阿娘。”
阿父与阿娘前世的刀剑相抵,应该不会在今生再度上演。
——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阿娘与阿父愿意各退一步。
相豫章被相蕴和夸得心里美滋滋,“那当然,阿父才不会做蠢事。”
“怎么只有你?”
只有相蕴和露出脸,相豫章便问了一句,“七悦呢?还在睡?”
相蕴和推了下自己身后呼呼大睡的姜七悦,“七悦,醒醒,阿父与军师说完话啦。”
“啊?说完了?”
姜七悦揉了下惺忪睡眼,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争权夺势与阴谋算计对于她来讲着实晦涩难懂,天书似的让人打瞌睡,她没听几句便睡了过去,被相蕴和推了一把,这才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问相蕴和,“义父都说了什么?你听到你想听的话了吗?”
“听到啦。”
相蕴和莞尔一笑。
姜七悦提着的心这才彻底放回肚子里,口齿不清嘟囔一句,“那就好。”
“既然你想听的话都听到了,那咱们就回去睡觉吧。”
入主皇城之后事情多得很,连她这种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已经好几日没有睡个安稳觉,乍一听天书似的谋略,可不就是困意袭来挡都挡不住吗?
“恩,咱们回去睡觉。”
相蕴和笑眯眯牵起姜七悦的手,与相豫章韩行一道别,“阿父,军师,我们先走啦。”
姜七悦跟着道,“义父,军师,我们走了。”
“去吧。”
韩行一挥挥羽扇。
相豫章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姜七悦困得眼睛睁不开,便把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跟着韩行一一同点头,“回去好好休息。”
“你才十二,不用着急替阿父分忧。”
“知道啦。”
相蕴和笑着点头,跟姜七悦一同走出宣政殿。
两人身影消失在宫道,相豫章收回视线,抬手往自己嘴里喂了一口茶,眼睛看着韩行一的脸,“军师,你觉得阿和如何?”
韩行一挑了下眉。
——来了来了,主公的试探终于来了。
“阿和很好,年龄虽小,但颇有主公与二娘之风。”
韩行一给出自己的答案。
这是盛赞,相豫章虎目舒展,稍稍松了口气,但并未全部放心,而是又问了一句,“既有我与二娘之风,想来也能继承我们夫妻俩的家业了。”
韩行一眼皮轻轻一跳。
这话不再是试探,而是明晃晃的表态,相豫章要立女儿为继承人,态度很坚决,说这话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看他支不支持自己,而是通知他一下,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夫妻俩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孩子还这么优秀,不立她立谁?
韩行一琢磨了一下,“主公正值壮年,二娘风华正茂,立继承人一事不必操之过急。”
这话相豫章不大爱听。
韩行一知道他不爱听,但作为纵观全局洞若观火的军师,他不能只说漂亮话哄相豫章开心,若是这样,与那些佞臣奸贼有什么区别?
“阿和若为男子,主公立她,我绝无二话。”
韩行一道,“但阿和为女子,为人处世之上远比男子艰难,旁的不说,单只说生育之险,古往今来,多少女子命丧生育难关?”
“若阿和挺不过这一关,主公与二娘的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
相豫章的脸色登时变了,“阿和绝不会如此!”
“我也希望阿和不会如此。”
韩行一道,“但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好?哪怕是当世神医,也不敢保证自己手下的产妇能母子平安。”
这种事情的确非人力能所能及,相豫章眉头拧了起来,虎目闪过一抹戾气。
——他最讨厌这种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
“主公且缓缓。”
韩行一抬手给相豫章续了半盏茶,把茶水送到相豫章手边,“阿和才十二,主公这么着急做什么?”
“且再等几年。”
“等阿和定了性子,等天下归于太平,主公担心的事情,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不攻自破。”
相豫章接了茶,却没喝,随手放在案几上,没有好气问韩行一,“天下太平,便能保阿和生产无忧?”
“太平盛世时,遇到神医的机会总比乱世之际大一些。”
韩行一道,“女子年龄大些再生产比少女之际便产子的风险小这种事情,主公不会不知道吧?”
这种安慰聊胜于无,相豫章敷衍应了一声,“知道。”
“知道就好。”
韩行一重新摇起羽扇,“既然知道,主公便不必着急立阿和为继承人,更不必着急为阿和选婿,且等个三五年时间,她在乱世之中展露头角,不必主公为她铺路,她自己便成为就一番事业。”
“至于我们所担心的生育之险,既然担心,便提前准备着。”
“遍访名医,修建官方医馆,大力提拔人才,让女子生育风险尽可能降到最低。”
“如此一来,不仅阿和能享受医术上的便利,九州百姓也能跟着沾光。”
韩行一长长叹息,“天下乱了这么久,白骨露野,赤地千里,百姓民不聊生。”
“若医术有所提升,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们,或许还能看一眼姗姗来迟的盛世太平。”
相豫章拧着的眉头缓缓放平,“你说得对,的确应该多建医馆,提拔医术上的人才。”
“不仅是医馆,还有太学,书馆,全都要修建起来。”
韩行一道,“主公,咱们的确入主了京都,但这只是一时的,能不能坐稳中原之地,成为九州霸主,还需看您与二娘接下来的举动。”
这话如当头一棒,让相豫章瞬间清醒过来,入主京都只是一个开始,远没到能让他骄傲自满的程度,更没有能让他兴致勃勃册立继承人的资本。
——前有狼后有虎,旁边还有一个磨刀霍霍想要攻打回来的端平帝,他的心有多大,才会觉得大事已定,可以琢磨继承人安排后事了?
相豫章惊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他敛袖起身,对着韩行一一鞠到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军师,多谢你为我指点迷津。”
“主公不必如此。”
韩行一忙起身,将相豫章搀起,“为主公分忧解难,本就是军师之责。”
相豫章叹了一声,“若无军师劝阻,只怕我已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
“罢了,册立阿和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咱们先把中原之地坐稳。”
韩行一颔首。
但相豫章多少有些不甘心,“虽说不册立阿和为继承人,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军师,我给你透个底,我见过贞儿生阿和的惨状,这辈子不想她再遭这种罪,若无意外,我只会有阿和一个孩子。”
韩行一掀了下眼皮。
——恩,是他家主公的作风。
“主公坦荡相告,行一记下了。”
韩行一道。
俩人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的分量彼此都知晓,继承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俩人开始忙活相蕴和的生日宴与称王。
相豫章的封号不用想,相蕴和早已与他说过,他建立的王朝是夏朝,所以直接称夏王。
相姓出自夏朝的一位帝王,上古时期的君主姒相,此君主虽为傀儡,被臣子寒浞弑杀,但到底是相姓的祖先,寻根问祖给自己贴金的情况下,相姓之后称夏王很正常。
至于姜贞,相豫章却有些不好拿主意,便飞马传书问姜贞。
信使八百里加急,姜贞的回信来得很快,随手抓来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两行字,意思简洁明了——姜王。
自她而始,自她传承。
姜姓一脉,由她开创新的史篇。
相豫章哈哈一笑,“不愧是贞儿,与我想到一处了!”
“贞儿这么厉害,何须拿祖先给自己贴金?她自己便是后人争相沾亲带故的大圣大贤。”
“对,嫂子就是很厉害。”
左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严三娘极为认同相豫章的话,“二娘超凡脱俗,乃超世之杰。”
韩行一更无二话,连提醒相豫章姜贞此举把他压了一头这种事情都懒得说。
——当然,说也没用,主公这么喜滋滋,他犯不着在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上触霉头。
相蕴和笑了起来,“阿娘很衬这个封号。”
不是王后,不是别人的附庸,阿娘自己便是与阿父平分秋色甚至压阿父一头的王。
“传令下去,准备双王临朝的册封礼。”
封王之事一致通过,相豫章吩咐亲卫,“我为夏王,贞儿为姜王,阿和为寿昌公主。”
相蕴和眸光轻转,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念头,抬头看着相豫章的眼,轻声问出自的疑惑,“寿昌公主?”
“对,封号寿昌。”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爽朗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意思。”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相蕴和心中一喜。
阿父竟也与阿娘一样, 要将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了吗?
阿娘将她视为自己的继承人她并不意外,阿娘是女人,天生便比男人更能共情女人, 也更容易看到女人的不易。
同样是白手起家打天下, 阿娘所遭遇的困难远比阿父多得多,而这种磨难也更加坚定阿娘立她为继承人的心, 这意味着阿娘不仅在男人主导的世界打出一片天, 更改写了传承了几千年祖制规矩,对于阿娘来讲,这是比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更有成就感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是阿娘的继承人, 也只会是阿娘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阿娘将历史上将相王侯尽数踩在脚下,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完整的属于她的时代。
但阿父完全不同,乱世之中女人抵抗风险的能力天然比男人低, 生育之险让原本属于女人的优势变成劣势,也让无数想要以女儿传家产的父母们忍不住打起退堂鼓——女儿若折在生孩子的鬼门关里, 那他们的万贯家财又传给谁?
阿父原本可以规避这一切, 就像无数个开国皇帝一样, 只要自己把王朝的基业打得足够好, 儿子孙子们平庸一些也无妨, 只要不是昏聩到极致, 连晋朝宋朝这种王朝都能苟个几百年。
可是阿父没有。
他与阿娘一样,看到她不甘人下的野心, 看到她闪闪发光才能, 然后挣扎犹豫之后, 还是将家国重担交给她。
女儿又何妨呢?
世俗规矩自有他们来抗,她的对手只有她自己, 只要她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她便是他们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蕴和手指慢慢攥紧衣袖。
——她会活下来的,比谁活得都好。
“阿父,寿昌封号的寓意很好,我很喜欢。”
相蕴和抬头,看着面前落拓不羁的雄主,声音虽轻,但也笃定,“阿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相豫章哈哈一笑,“这是自然,阿父对你有信心。”
“义父对阿和有信心,那对我呢?”
姜七悦从相蕴和身后探出小脑壳。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姜七悦的发,“对你也有信心。”
“既然有信心,那义父准备封我什么?”
姜七悦眼前一亮,笑着追问。
相豫章道,“阿和是公主,你当然也是公主。”
“封号么,军师帮你拟了几个,你喜欢哪个,义父就封你哪个。”
“原来军师早就拟好了封号,居然还不告诉我。”
姜七悦立刻转身问军师,“军师,你都帮我拟了什么封号呀?”
这种讨封赏的行为旁人做起来颇为市侩,偏姜七悦自带娇憨之气,追问起来只让人感觉天真可爱,全无功名利禄之感,军师韩行一向来讨厌蠢人,可见姜七悦眉眼清澈嘴角含笑,难得对这种脑袋不大灵光之人有了几分好脾气。
“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好封号。”
韩行一道,“昌平,取昌盛太平之意;长宁,取长治安宁之意;安乐,取平安快乐之意。”
这些封号无论从家国政治方面讲,还是从个人期许方面讲,都是极为出挑的封号,让苛刻如姜贞都挑不出什么错,严三娘听得频频点头,“军师果然用心了。”
“不好不好,我都不喜欢。”
但姜七悦却直摇头,“军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韩行一虽是起义军头领中年龄最小的,但地位却极高,连相豫章与姜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甚至看他脸色行事,像今日这种被人全面否定还是第一次,韩行一看了一眼姜七悦,眉头不由得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军师,你也有今日!”
军师一贯爱多心,相豫章嬉皮笑脸打圆场,“果然是小女孩家家的心思不好猜,连你都猜不到她们想什么。”
“的确不好猜。”
韩行一敷衍应了一声,眼睛看着姜七悦,“女郎想要什么样的?”
其实姜七悦也说不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封号,一时间被韩行一问住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驳军师面子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姜七悦挠了挠头,“恩我也不知道。”
“军师做事向来妥帖,不会只择三个封号让阿父挑选。”
相蕴和笑了一下,不着痕迹把事情圆过去,“敢问军师,可还有其他封号备选?”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捧了韩行一,又让姜七悦有了再选择的余地,韩行一瞧了眼笑眼弯弯的相蕴和,忽而觉得立她为继承人也不错,最起码继承了主公与二娘的聪明,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会太难。
——他比主公二娘小太多,日后必是辅政托孤的人选,一个好的继承人对他来讲无比重要。
“有。”
韩行一轻挥羽扇。
亲卫会意,取来韩行一之前定下的封号,双手捧到相蕴和与姜七悦面前。
“太好了,居然有这么多,三娘说得不错,军师果然用心了!”
姜七悦喜出望外。
相蕴和刮了下姜七悦鼻梁,“还不快谢谢军师?”
“多谢军师!”
姜七悦笑着向韩行一道谢。
韩行一微颔首。
姜七悦与相蕴和凑在一起看封号。
韩行一选出来的封号都是寓意极好的封号,但姜七悦都不喜欢,最后看到韩行一随手写下的草稿,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指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的大声道,“阿和,我要这个!”
“千金公主?”
字写得有些潦草,相蕴和辨别起来有些吃力。
“对,就是千金公主!”
姜七悦重重点头,“这个封号很好,听起来就是父母的掌中宝,我很喜欢。”
相蕴和笑了起来,伸手捏了下姜七悦的小脸,“恩,那就这个了。”
韩行一微微侧目。
这是他想封号之际随手写下的,没有家国重担,更没什么美好寓意,可谓是所有封号里最普通的一个,可就是这么一个封号,却让姜七悦如获至宝,思及原因,不过是小姑娘心思质朴,单纯无暇,荣华富贵对她来讲不过是过眼云烟,家人的疼爱才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事情。
韩行一多看了一眼姜七悦。
大抵是这段时间在京都吃得好,小姑娘脸上长了一些肉,看上去比在盘水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眉眼虽没有相蕴和那般精致,但也珠圆玉润,娇憨可爱,别有一番英气味道。
——恩,是个当千金公主乃至武将封侯的好料子。
“既然女郎喜欢,便以千金为公主封号。”
韩行一收回视线。
姜七悦谢了又谢韩行一。
两王公主们的封号定好,接下来便是军师韩行一,相豫章姜贞称王,他自然是国相,他之后,便是武将们的封号。
严三娘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武将能自己选封号的场景,还别说,这种事情发生在相豫章麾下着实不让人意外。
“扬威!我要扬威将军的封号!”
严三娘挑了自己最喜欢的。
被严三娘耳提面命看了几本书的左骞琢磨了一会儿,也选了自己想要的,“三娘扬威,那我就昭武吧。”
封号全部定了下来。
一道道王令自皇城发出,称王入相与出将同步进行。
王令传至九州,天下又是一番动荡。
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据中原之地的相豫章自然成了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时大盛太子已自立为王,北上与皇叔盛元洲合兵一处。
皇叔盛元洲原本北征梁王,但此时京都被占中原失守,一时间无暇再征讨梁王,与梁王双方罢兵,奉太子为帝,商议光复中原收复京都之事。
相豫章曾经投靠过梁王,在梁王手底下做过事,梁王比谁都清楚相豫章的实力,见相豫章虎踞中原,不由得心中大惧,权衡利弊之下,果断与皇叔盛元洲议和,双方商讨一同攻打中原之地。
而此时一统江东的楚王也与两人暗通款曲,言他们若攻打相豫章,他必出兵牵制,让相豫章首尾难以相顾。
相豫章知晓自己坐镇中原,各方势力必会握手言和一同攻打自己,便实行外紧内松的政策,各个关隘重兵防御,京都则张灯结彩,庆祝相蕴和的十二岁生日,更庆祝自己前所未有的大胜利。
中原边境的调兵遣将并未引起京都的骚乱,而相豫章的大肆庆祝更是让京都百姓吃下一颗定心丸。
——若无一统天下的资本,谁敢这般庆祝?这乱了几百年的神州大地,终于要恢复太平了。
“寿昌公主?”
整座城市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庆祝之中,商溯遥看京卫们挂出来的封号,颇为赞许点点头,“寓意不错,长寿昌平,是个好封号。相豫章还算有点良心,给了她这个封号。”
再瞧一眼毫无寓意千金公主,刻薄贵公子十分嫌弃,“这个封号定是相豫章自己取的,韩行一那厮取不出这种敷衍封号。”
老仆不置一词。
“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出发吧。”
商溯早已习惯老仆的沉默寡言,见天色已至,便吩咐众人出发,与无数为相蕴和贺寿的人群汇聚一处,一同涌入这座他无比熟悉又颇为陌生的皇城。
双王临朝,公主生日,哪怕外面已两军对阵,但各方势力还是送来贺礼,做一做面子情。
只是这面子情里保藏祸心,借刀杀人的把戏再次被他们玩得风生水起,一担担贺礼之下藏着见血封喉的箭/弩与利刃,百步之外便能取人性命。
盛大的庆祝才刚刚开始。
“七悦,你与阿和一起受封,一会儿你离阿和近一点。”
相豫章笑眯眯地拍了拍姜七悦肩膀。
姜七悦笑着点头,“知道啦,义父。”
“这句话你说了好几遍了,我记在心里了。”
相豫章平时并不是爱啰嗦的人,今日一句话却重复好几遍,姜七悦奇怪看了眼相豫章,不免有些纳闷,可当她看了一眼后,她心里更纳闷了。
——相豫章礼服之下穿的是薄甲。
她是习武之人,穿没穿甲她一眼便能看出来,但相豫章今日称王,衣服颇为隆重,一层又一层的锦衣华服下,她并未察觉里面的薄甲,可当现在离得近了,那极难察觉的薄甲的轮廓还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她看了又看相豫章的衣着,再瞧瞧相豫章的身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来。
三娘着甲,小叔叔着甲,每一个亲卫都着甲。
武将们着甲受封很正常,可第一个受封的军师受封之后便没了踪迹便有些不正常了——比阿和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出现在血肉横飞的绞肉场里,是被人动动手指便能捏死的一盘菜。
姜七悦皱了皱眉,手指从厚重的礼服之下探出来,握住相蕴和的手,“阿和,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别探出头。”
“好呀。”
相蕴和回握着姜七悦的手,面上带着浅笑,眼睛便如细碎的星辰一般璀璨,她冲姜七悦眨着眼,安抚着陡然发现不妥的如同炸毛小老虎一样的小姑娘,“七悦,我们不会有事的。”
姜七悦不大相信相豫章的部署。
她们现在在受封的高台上,是活生生的靶子,一支弩/箭飞过来便能要她们的性命。
“有事没事要明天才知道。”
姜七悦幽怨地看了一眼相豫章。
虽说他们父女三人当靶子很合适,但一个弄不好便是被人灭门,义父的脑壳是被军师踢了么?怎么不拿军师当靶子?
姜七悦心中腹诽。
弩/箭划破长空,直冲三人而来。
姜七悦瞳孔微缩,劈手夺下亲卫手中箭,劈开破风而来的弩/箭。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弩/箭被姜七悦劈开的那一瞬, 周围亲卫们纷纷跳了出来——
“保护大哥!”
“保护王上!”
“保护公主!”
称呼虽各不相同,但动作整齐划一,盾牌瞬间被立起来, 如铁桶一般将父女三人护在里面。
骤变突生, 皇城乱成一团。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不是庆祝生日该有的喧闹。
“有人行刺?”
商溯手指微曲, 挑开轿帘。
轿帘外已是一片狼藉。
今日前来皇城给相蕴和贺寿的人非富即贵, 个个都是金奴玉婢养大的贵人,哪怕九州战火纷飞,但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在京都安享富贵,大盛皇帝仓皇出逃, 那么效忠相豫章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以, 相豫章才能顺利接手京都,几乎不曾损伤一兵半将。
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贵人们不会亲至战前, 更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与血肉横飞的场面, 当刺杀陡然开始, 铁与血映入自己的眼眶, 甚至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自己脸上之际, 这些贵人们才陡然发现, 原来自己身处乱世,求生本能让他们尖叫着逃命, 让原本便嘈乱不堪的皇城更加兵荒马乱。
刻薄的贵公子极为讨厌这种人性在生死关头的丑陋, 艳丽凤目急速转着, 寻找着相蕴和的身影,“相蕴和在哪?快去保护相蕴和。”
他记得那是一个娇怯病弱的小姑娘, 是娇花照水,更是弱不经风,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至于小姑娘曾在大军压境之际登城楼抚琴的临危不惧,早被他抛之脑后。
“寿昌公主此时在受封台受封,有亲卫保护,无需我们施以援手。”
周围乱得厉害,扈从有些犹豫,“倒是您,三郎——”
商溯声音不耐,“受封台那么高,她在那里就是一个活靶子。”
“快去保护她,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刻薄的贵公子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此话一出,扈从们不再犹豫,互相对视一眼,应诺向受封台而去。
商溯看向高高的受封台。
那里已被立盾的亲卫们围得密不透风,似乎是一个极为安全的所在,暂时不会让相蕴和有生命危险。
他稍稍松了口气,给自己斟上一盏茶。
来给相蕴和庆祝生日的权贵极多,此时他刚从宫门而入,尚未抵达宫苑之中,因为仍在马车之上,尚未下车入宫苑。
宫苑里因为行刺之事乱成一团,他这里因直通宫门而被贵人们当成逃生之路,尖叫着的人群从宫苑之中涌来,挤得他的马车被迫停在宫道角落。
“砰——”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人挤坏了马车的一角,马车剧烈一晃,商溯刚斟的茶尚未送到自己嘴边,便被马车的震/动而尽数洒在案几之上。
这么下去马车迟早会被挤散架,商溯烦不胜烦,收起茶盏,摘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放在贴身衣物里,马车上挂的有他偶然把玩的精致佩剑,伸手抓起佩剑,佩剑挑起轿帘,他走出车厢。
马车外是一片乱象——
“快!快保护女郎!”
“二郎呢?二郎去哪了?!”
“快跑!”
没有马车的阻挡,尖叫着逃命的人群更加直观闯入商溯视线,在生与死边缘游走的人没有理智可言,他冷眼瞧着拥挤人群,只觉眼前的一切荒唐又真实。
马车已被挤得不成样子,晃得让人站不住,于是他手握佩剑,准备从马车上跳下来,但宫门是为数不多能逃出生天的出口,求生的本能让这些人不顾一切往宫道的方向冲,以至于他被堵在马车的架子上,无处落脚。
“”
方才扈从们是怎么挤出去的?
“叮——”
有弩/箭/射/出,撞在盾牌上,发出一声刺耳轻响。
商溯心口一跳,呼吸顿了一瞬。
他抬头,隔着逃命的人群看向宫苑中受封台的方向,那里此时被刺客围攻着,见血封喉的利剑与弓/弩在日头下闪着寒芒,让一个个身着亲卫薄甲的男人无声倒下。
这显然是精心策划的刺杀。
拥挤的人群将相豫章的人全部隔绝在外,宫苑里只有二十几个亲卫在身边,随着刺客的逼近,亲卫们在逐渐减少,刺客们来到竖着的盾牌面前,一面盾牌倒下,淬了毒的长矛刺了进去,但幸亏里面的人反应极快,长矛被人隔开,盾牌重新立起来。
被刺客撕开一道口子的盾牌再次围成一片。
但刺客极多,又是有备而来,盾牌后的亲卫根本支撑不了太久,若无外面的人来救援,里面的人迟早会被刺客斩为两段。
但问题是逃生的人群堵满了各个宫道,外面的羽林卫根本进不来,至于推倒宫墙让羽林卫进来则更不可能,皇城的每一道宫门都是一处坚不可摧的防御,绝不是三两下便能被人推倒的存在。
而行雷霆手段,将逃生的人全部杀光,让羽林卫进来救人,则太耽误时间,杀人与清理尸体的时间也足够刺客取了相蕴和的性命。
商溯眯了眯眼。
——眼下只能靠他救相蕴和。
短暂思考一瞬,商溯吩咐身边仅剩的几个扈从,“进宫苑,捡弓/弩,占领高位,以弩/箭/射/杀刺客。”
人手不足,便只能偷袭。
幸好他的扈从个个身手极好,能以一敌十,若他筹划得当,兴许能救下相蕴和。
扈从们一跃而上,跳进宫苑之中。
商溯提着剑,踩着拥挤人群的肩膀,跟着扈从们翻进宫苑之中。
老仆亦步亦趋跟在商溯身后。
进了宫苑,里面的血流成河更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商溯素来讨厌这种血腥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眼下不是喜好厌恶的时候,相蕴和的安危更重要,先前进来的宫苑的扈从们见他跟着进来,忙不迭围在他身旁,如此一来他有二十多个人,杀人夺弓/弩的事情便一气呵成。
手里有了足够多的弓/弩,他便吩咐扈从们占据各个紧要高位。
——虽人数远远在刺客之下,但地势与他的谋划足够补齐这些劣势。
紧要高位被扈从占领。
商溯看向老仆。
老仆早已撕了块锦缎裹在长矛上,当成简陋的旗帜,商溯一声令下,他便打起旗语。
站在各个高位的扈从看到旗语,手中弩/箭瞬间出动。
刺客们应声而倒。
宫苑里血流成河。
习武之人向来感官敏锐,哪怕被盾牌所围,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姜七悦也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弩/箭破风而来,周围刺客倒了大片,攻势稍稍减弱,顶着盾牌的亲卫们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这大概是羽林卫赶来了,正在收拾刺客,姜七悦没有多想,只觉得相豫章兵行险着,分外莽撞。
姜七悦不悦道,“义父,你太莽撞了。”
“咱俩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阿和都牵扯进来?”
“这话说的,阿和的命是命,义父的命就不是命了?”
相豫章不满。
撕拉一声,姜七悦扯开身上繁琐衣服,相豫章并未提前告知她会有刺客前来行刺,她身上连甲衣都没有,只甩开身上的宽袍广袖,让自己行动之间不被衣服束缚。
姜七悦道,“不一样。”
“阿和不会武功,万一伤到她了怎么办?”
“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
力气远不如姜七悦,身上的衣服又极重极繁琐,相蕴和没有学姜七悦撕开外衫,从亲卫手里拿了剑,劈开繁琐的衣物。
精致的衣物顷刻间被相蕴和砍得只剩下短短的衣袖,相豫章看得直心疼,没舍得毁自己身上的衣服,只小心翼翼脱下来,轻手轻脚叠放在一旁。
相豫章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里正在奇怪羽林卫怎来得这么快,“你们两个不必太过担心,有军师运筹帷幄,此事必然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姜七悦看了眼对韩行一无比信任的相豫章,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韩行一下了降头,“如果真的万无一失,那军师怎么先跑了?”
“轰隆隆——”
沉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紧接着,是地面开始下沉。
周围亲卫立着盾牌,半人高的盾牌将受封台遮得严严实实,连阳光都透不进来,但在受封台开始下移的那一刻,却有烛火从底下透进来。
像是机关开启,有什么东西被移开,高耸的受封台一寸一寸下移,而底下透着的微弱烛火,也因受封台的下移而越发明亮。
习武之人站在这种下沉的受封台不受影响,但相蕴和有些站不稳,姜七悦眼疾手快,连忙掺了她一把,她扶着姜七悦手,道了一声谢,疑惑看向自己的父亲。
相豫章眉眼疏朗,丝毫不意外受封台的突然下沉。
相蕴和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只会些自保的功夫,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但见受封台下沉,便知一切都在阿父掌握之中,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可惜了被她毁掉的衣服,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呢。
相蕴和摸了摸身上所剩无几的料子,不免有些心疼。
“不用心疼。”
看出她的心思,相豫章伸手弹了下她鬂间珠钗,笑眯眯说道,“等抄了那几户给刺客们当内应的世家,有的是料子给你做衣服。”
如此一来,不仅彻底拔掉大盛安插在京都的暗桩,更能补充国库,相蕴和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冲相豫章甜甜一笑,“那便谢谢阿父啦。”
受封台的声音传到下面,军师韩行一啧了一声,“谁说我先跑了?”
“我好像听到了军师的声音?”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姜七悦咦了一声。
姜七悦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下看。
下移到一定程度,底下原本微弱的烛火此时已变得灯火通明,把被亲卫用盾牌牢牢罩着的受封台都映得能看到周围人的脸,但烛火能穿过缝隙透进来,人却不能,狭小的空隙不足以支撑她看到底下人的脸,只依稀听到那人似乎在笑。
“若无我坐镇地宫,主公如何将大盛皇后留在皇城的钉子尽数拔去?”
那人的笑意很明显,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端平帝精于玩弄权术,这位皇后亦不承多让,联合有心之人,想在寿昌公主生日之际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惜,她遇到了我,一腔算计只能付之东流。”
端平皇后在皇城生活数十年,对皇城的构造了若指掌,狭长的宫道被仓皇逃生的人群堵住,羽林卫无法施救,刺客们足以在羽林卫赶来之前将相豫章与其心腹们全部猎杀。
的确是个好计划,可惜韩行一祖上曾参与皇城的建造,更知晓端平皇后不曾知晓的皇城之下的地宫,以身为饵,请君入瓮,足以将端平皇后埋在皇城的暗桩全部拔除,让相豫章再无后顾之忧。
当然,韩行一若出手,定然是一箭双雕,那些做端平皇后内应的世家也会全部折在这件事上,富可敌国的财富足以支撑一个一穷二白的起义军政权在中原之地彻底站稳跟脚。
韩行一算计得很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混乱的人群,突然发难的刺客,甚至受封台的下降时间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只是唯独漏算了一个人——商溯。
此时的商溯正在指挥扈从们射/杀刺客。
刺客倒了又一片后,他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原本高高的受封台逐渐下沉,似乎是机关被启动,传言中皇城之下有地宫之事竟并非传言,而是真实存在——相蕴和根本不需要他来救。
但问题是,当受封台消失,找不到行刺目标的刺客们必会调转方向对付他。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
这是谁想的请君入瓮馊主意?!
无父母教养的贵公子险些破口大骂。
但眼下不是骂幕后主使者的时间, 而是赶紧琢磨自己如何脱身。
宫道处被拥挤的人群堵着,他能从外面挤进来,但很难挤出去, 三两步距离跟狭长宫道完全没得比, 挣扎着逃生的人群足以堵死他的逃生路。
他只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被刺杀不成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的刺客杀死,要么他这二十几个人能撑到羽林卫疏通宫道赶到宫苑, 从刺客手里救下他。
至于他的扈从干翻刺客成功保全他这种美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的扈从训练有素属于扈从里的训练有素,刺客的训练有素是出手即杀招,拿他的扈从去跟刺客斗并斗赢了事情, 比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幡然醒悟认他为家主更离谱。
“三郎,不对劲, 受封台在下沉。”
身后扈从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一旦受封台消失, 刺客的目标便会变成我们,三郎, 我们不是刺客的对手, 您快想个办法。”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还需要你来提醒?”
商溯没有好气道。
但毕竟是未来名震天下的战神, 短短一瞬, 商溯还是想到了办法, “打旗语, 调转方位,咱们也进受封台。”
“只要能在受封台下沉之前进入受封台, 刺客便奈何不了我们。”
这显然是一道险棋。
此刻受封台被刺客们包围, 进入受封台, 便意味着要冲破刺客的包围圈,以二十几个扈从去冲破刺客的封锁, 不亚于难以上青天。
“刺客以多股势力组合而成,除带头的首领之外,普通刺客相互之间并不认识。”
商溯敏锐觉察到自己能利用的优势,“刺客左胳膊以绣着牡丹图的红绸缎系着,以牡丹红绸缎来区分自己人还是自己要刺杀之人。”
商溯立刻吩咐老仆打旗语,“绣着牡丹的红绸缎不好找,暂且找块红绸布系在自己左胳膊上,再以血迹洒在上面,让他们无法分辩红绸布之上到底有没有牡丹图。”
扈从们看到旗语,纷纷避开刺客去找红绸布。
若是在寻常街上,红绸布并不好找,但此时的宫苑死了太多人,从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身上撕下一块红绸布裹在左胳膊上并不是什么难事,运气好的还能找到刺客的尸首,从刺客胳膊上摘下绣着牡丹图的红绸布,然后系在自己身上,伪装成前来行刺的刺客。
老仆从刺客尸首上扒下来一块牡丹图红绸布,系在商溯胳膊上。
所有人的胳膊上全部有了红绸布,商溯吩咐老仆再次打旗语,一群人加入刺客阵营,试图浑水摸鱼。
得益于他们刚才只是在暗处放冷箭,众刺客并未看到他们的脸,又见他们胳膊上的确有牡丹图红绸布,还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的人。
“怎么来得这么迟?”
有刺客问商溯。
商溯声音透着几分不耐烦,“被人安排在末尾,好不容易才从宫道里挤进来。”
“那你们挺不容易的,快上。”
虽然这群人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有人帮自己是好事,刺客们不再生疑,“受封台在下沉,不能让他们下去,一旦他们下去了,咱们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扈从护着商溯冲在最前面。
这种时刻商溯不忘排兵布阵,“从那个位置破开他的盾!”
盾牌外一阵叮叮咚咚。
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又有人极善用兵,外面的攻击不再杂乱有序,而是着重攻打薄弱的地方。
顶着盾牌的亲卫们压力剧增,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战局顷刻间被扭转。
一个亲卫的盾牌被挑开,有长矛捅进来,姜七悦眼疾手快,隔开淬了毒的长矛,抬手把盾牌顶上。
“照这么说,你把我们当活靶子,我们还要谢谢你?”
姜七悦咬牙切齿骂底下的韩行一,“阿和不会武功,万一伤到阿和怎么办?”
韩行一悠然一笑,“有千金公主在侧,寿昌公主怎会受伤?”
“哼,有我在身边也不行。”
姜七悦一拳砸飞扑过来的刺客。
跌落的刺客险些把商溯撞下去,商溯咬了下后槽牙,身边已有人骂出声,“这是谁的力气这么大?”
“相豫章还是严三娘?”
“是你姑奶奶姜七悦!”
盾牌内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女声音。
姜七悦?
姜二娘那边的亲戚?
商溯眉头微动,不咬后槽牙了。
——恩,有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相蕴和应该不会有事了。
但这个念头刚起,他便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有姜七悦护着的相蕴和的确不会有危险,可被姜七悦针对的他却是风险极高,涌上盾牌的刺客被姜七悦一拳砸飞,下一个迎面撞上盾牌的人便是他,若姜七悦不出拳改出武器,他死得绝对比刚才的刺客还要惨。
人在生死关头往往会有两个反应,一个是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动。
另一种是身体爆发无限潜力,反应与速度乃至力气都是平时的数十倍。
很显然,商溯是第二种,在刺客被姜七悦砸下去的那一瞬,他手中长剑刺在盾牌上,以力借力,努力往左边一滚,左边的盾牌刚被刺客们砸得下陷,盾牌缝隙之间的长矛与剑刃尚未补上,他堪堪避开剑锋,成功在姜七悦的侧边捡回一条命。
“轰隆隆——砰!”
下坠的声音仍在继续。
刺客们的攻势更急。
原本极高的受封台此时已下沉到比地面还低,烛火越发强烈,姜七悦一边料理着外面的刺客,一边往下看了一眼。
男人身着墨色广袖儒衫,外面披着绣有墨竹的纱衣,银线简单勾画着仙鹤,仙鹤缀身,越发衬得男人高洁出尘,飘飘然有神仙之姿。
呸,装腔作势!
姜七悦心里骂了一句。
再怎样有神仙之姿又怎样?生了一双爱笑的狐狸眼,气质里的仙便被眼角眉梢的揶揄压下去,怎么看怎么一肚子坏水。
姜七悦瞪了韩行一一眼,“不管怎么样,你拿阿和当靶子就是不对。”
“让公主身陷险境,此事的确是我不对。”
韩行一笑了一下,对着被姜七悦护在身后的相蕴和一鞠到底,认错认得很干脆。
这人着实很懂审时度势,姜七悦冷哼一声,不想搭理韩行一。
相蕴和却觉得这种事情很常见。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若连这点危险都不敢面对,又如何做得了天下主?
相蕴和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姜七悦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生气。
“我就是不想你涉险。”
姜七悦哼哼唧唧。
相蕴和柔声道,“我知道。”
“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算涉险。”
同样的话从相蕴和嘴里说出来,姜七悦的感受却截然不同,看着那张满是对自己信任的小脸,姜七悦下巴微抬,“那当然,我厉害着呢。”
“知道你厉害。”
相蕴和莞尔。
哄好了姜七悦,相蕴和又俯身与韩行一说话,“一切尽在军师掌握之中,我便不算身陷险境。”
受封台彻底降落。
“多谢公主体谅。”
韩行一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气呼呼的姜七悦。
察觉军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姜七悦哼了一声,把脸扭在一旁。
“七悦担心阿和安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知晓韩行一素来小肚鸡肠,相豫章哈哈一笑,给两人打圆场。
韩行一摇头轻笑,“主公多虑了,我怎会与千金公主置气?”
抬手一挥儿,身边亲卫打开机关,身后的墙壁被打开,露出一道地宫来。
地宫许久不曾被使用,墙壁斑驳,地面也不大平整,但在亲卫细心收拾下,那些斑驳与凹凸不平的地面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不看,引人注目的,是里面早已摆好的宴席。
四时瓜果并着鸡鸭鱼肉错落有致放在食案上,甜香与肉香混合着酒香飘出来,一下子勾起姜七悦肚子里的馋虫。
姜七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姜七悦的细微表情变化落在韩行一眼底,韩行一笑了一下,对着姜七悦与相蕴和做了个请的姿势,“行一略备薄宴,给两位公主压惊,愿两位公主原谅则个,莫将行一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军师客气了。”
相蕴和弯眼一笑,牵起姜七悦的手,往宴席方向走,“七悦,你不是早就喊饿了吗?快来吃好吃的,不要辜负了军师的一番心意。”
姜七悦回神。
美味佳肴在眼前,再看看军师韩行一,一向眼高于顶的军师此时姿态放得很低,对着她与阿和一鞠到底,仿佛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恩,有阿和说和,这次就勉为其难原谅他了,如果还有第二次,她便把他的脑壳拧下来当球踢!
姜七悦心里舒坦不少,别别扭扭应了一声,“哼,别以为拿吃的贿赂我,我就能原谅你把阿和当靶子的事情。”
“这种事情如果再出现第二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姜七悦举起小拳头,冲着韩行一挥了挥。
这种拳头砸下来要死人,韩行一立刻往一边侧了侧,摇头轻笑道,“公主放心,行一不敢。”
二娘不日便会抵达京都,他再拿阿和当靶子,怕不是真的嫌自己命太长。
“知道你不敢。”
外面的刺客自有赶来的羽林卫来料理,相豫章拍了下韩行一的肩膀,哈哈一笑,率先入座。
相蕴和与姜七悦接连入座。
韩行一坐在相豫章的下首处。
外面自有韩行一部署,相豫章十分放心,夹了口菜送到嘴里,“上面什么情况了?”
“与此事无关之人被我安排在最外面,算一算时间,他们已夺门而逃,此时正由宫门外的羽林卫看顾。”
韩行一看了眼与姜七悦说说笑笑的相蕴和,又补上一句,“顾家大房二房虽已逃走,但仍有旁支在京都,此次公主生日,顾家也派了人前来给公主送贺礼。”
相蕴和眼皮一跳,手里的动作停下了,“顾家来的是谁呀?是三郎吗?”
世家大族这么富贵的吗?
一个旁支三郎,便有把天下九州放在脚底下踩的自负派头?
而此时的“顾家三郎”商溯,见受封台彻底下沉,便再也忍不住,招呼扈从们用尽全身力气将盾牌砸出一个小洞,自己裹起衣袖,准备往小洞里挤。
有人从盾牌缝隙里挤进来,盾牌下的亲卫纷纷拔剑,但护着商溯的人反应极快,长剑拨开周围剑锋,将艰难挤进盾牌缝隙的商溯推下去。
虽说底下刀剑如林,但问题不大,只要他们能看到三郎的脸,便不会对三郎下杀手。
——三郎帮寿昌公主那么多,也该以功封侯被相豫章委以重用了。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商溯被人推了下去。
紧接着是老仆与扈从。
这个姿势落地通常会以脸先着地, 摔得极为狼狈不堪,极好面子的少年显然不愿意让自己这样出现在相蕴和面前,于是在被推下去的那一瞬超常发挥, 抓了下手边的东西, 让自己有个支撑点,能以飘飘然的姿势落在地上。
而被他抓住的那个人也极为配合, 以力借力往他掌心一送。
有了这份力, 商溯不仅不狼狈,还分外潇洒,连落地时的衣摆弧度都透着世家公子的矜贵风流。
商溯手撑地板, 单膝跪地,衣摆散在身侧,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游侠。
——恩,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商溯抬头看周围, 寻找相蕴和的身影。
两年未见,那个娇怯病弱的小姑娘可还能认出他?
想来应该是能认出来的, 毕竟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的牵绊与过往。
他们曾同一阵线作战过, 让两万多盛军尽归相豫章麾下, 让一代雄主终于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本。
这些兵马不足挂齿, 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 不过是他动动手指便能做到的事情, 重要的是他教过她弹琴,高山流水的琴音响起, 她捧着小脸看着他, 听得如痴如醉。
他是她的知己。
如阴暗的角落会向往阳光, 而温暖的阳光,天生便喜欢降落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神爱世人, 阳光爱大地。
商溯十分满意。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突然听到一声冷喝,“杀了他!”
“???”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杀我?!
男人的声音虽陌生,但极为有用,话刚出口,周围亲卫便向他攻来,扈从们急急防御,刀剑相抵间,周围瞬间见血,商溯一下子怒了,“相蕴和,这都什么人?!”
清冷声音陡然拔高,相蕴和睁大了眼,“三郎?”
不能怪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少年从落地再到军师韩行一吩咐亲卫杀人发生在短短一瞬,她还未看到来人的脸,军师便以为刺客闯了进来,冷声吩咐亲卫杀人,紧接着便是少年的怒音,让她没看到脸的情况下凭声音认出来了来人——顾家三郎。
倒不是因为她过耳不忘,哪怕时隔两年之久都能对自己听过的声音一清二楚,而是因为顾家三郎的声线着实让人难忘,刻薄暴烈如一点就炸的火,让人想忽视都难。
“快停下,他是顾家三郎。”
相蕴和急忙出声。
众亲卫是新选上来的,未见过顾三郎,但顾三的彪悍战绩早已传遍起义军,众亲卫如雷贯耳,只恨自己来得太晚,没能结识这样的将才。
如今忽听相蕴和唤顾家三郎,众人心头一惊,连忙停手,好奇打量着这位从天而降的锦衣少年。
少年年龄很小,不比阿和大几岁,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尚未完全长开,与他们这群身材高大颇为雄壮的人相比,显得有些清瘦。
当然,清瘦归清瘦,功夫却不俗,居然能冲破刺客的层层围堵来到盾牌前,一边与刺客作战,一边又与举着盾牌的他们作战,两线作战不仅不落下风,还能将盾阵撕开一个口子,带着自己的人来到地宫。
不愧是兵不刃血便能让盛兵归降的顾家三郎,果然跟传闻中一样厉害!
最绝的是这人不仅手段厉害,模样更是不俗。
玉似的脸仿佛被名家大师精心雕琢过,哪哪都是好看的,一双艳丽凤目微微往上挑,眸含薄怒都自带风流。
啧啧,好一位玉面俏郎君。
——就是长得跟女人似的,不大有不怒自威的男子气概,不像是运筹帷幄的绝世悍将,更像是能让女郎们一眼便春心萌动的漂亮情郎。
周围亲卫纷纷收剑。
相蕴和已从食案处起来,快步小跑过来。
亲卫们自动让出一条路。
相蕴和来到商溯面前,少年锦衣上满是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刺客的,触目惊心的红闯入相蕴和实现,她不免有些紧张,语气也跟着焦急起来,“你有没有受伤?”
哼,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
相蕴和关切的声音让商溯很受用,少年挑了下眉,心里没有那么生气了。
“区区几个刺客,如何伤得到我?”
矜傲的少年下巴微抬,语气不屑。
——丝毫不提自己扮成刺客才闯进来的事情,仿佛他能进入地宫,全靠他个人英武,而不是善于用兵。
相蕴和不疑有他。
听少年声音如此欠揍,那就是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粉面绽开笑意,“你没事呀?太好了。”
“你不是说让我去商都找你吗?怎么突然参加我的生日宴了?”
想起京卫曾经告诉自己的话,相蕴和忍不住问道。
商溯微微一愣,被问住了。
总不能说他觉得京都动荡不安,等相豫章处理好京都之事,派兵保护相蕴和去商都找他最起码要一年之后,他着实不想等,所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索性参加她的生日宴?
“哦,我明白了。”
少年迟迟没回答,相蕴和莞尔一笑,心里明白了,“是你想见我,对不对?”
韩行一啧了一声,眼睛瞥向一旁的相豫章。
——这种天然流露的欢喜,比主公招揽人心的手段青出于蓝胜于蓝。
相豫章一脸骄傲。
阿和是他与二娘的女儿,当然厉害了!
至于是不是少年人的春心萌动,相豫章与韩行一都没往这方面想。
一来二人年龄太小,一个今天才十二,另一个不比她大几岁,撑死不过十五六,这个年龄讲男女之情,着实有点过于早。
二么,便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言谈话语。
一个是稚气未脱,另一个是明显把人当知音,懵懵懂懂的年龄能得一知己,的确是人生痛快事,将这种事情粗暴归于男女之情,是对知己的一种玷污。
相豫章走南闯北,性格豪爽,落拓不羁,韩行一虽气量不大,但也并非心思龌龊之人,担得起一句光风霁月,恍若谪仙,两人看相蕴和与商溯,皆是大人看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有趣儿,自然不会往男女之情上想。
商溯也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听相蕴和问得直白,他便有些不自然,轻哼一声,别别扭扭开了口,“没有。”
“我才不是特意参加你的生日宴,只是顺路而为罢了。”
“好吧,就当你是顺路而为。”
相蕴和弯眼笑着,“你被军师安排在贺寿末尾处,从逃命的拥挤人群挤到宫苑,再从宫苑里的刺客包围圈中冲上受封台,最后又在刺客与亲卫的夹击下从受封台上攻入地宫,这些寻常人一件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全是顺路而为,信手拈来。”
“”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牙尖嘴利呢?
“好啦,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少年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相蕴和笑了起来,“你能参加我的生日宴,还冒险来找我,我真的很开心。”
商溯硬了没多久的心顷刻间软了下来。
相蕴和笑眼弯弯,“我还以为要很久才能见到你,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她太了解军师的手段,几乎没人能在军师的筹划下闯进来,可顾家三郎做到了,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不顾一切来救她的信念,九死一生来到她面前。
少年究竟有多厉害?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少年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再确切一点,是她的安危在他性命之上。
不过几面之缘,便让他做到这种程度,这样的热血与热枕,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
生平第一次,相蕴和开始正视自己面前的少年。
对她来讲,少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厉害天才,可对于少年来讲,她或许是他扭曲人生中唯一一个朋友。
“三郎,谢谢你来找我,也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相蕴和认真道,“三郎,我今年生日的最大惊喜,就是你的突然出现。”
少女的赤诚与直白瞬间击中商溯心脏。
心脏在这一刻停止跳动,但转瞬之间,又扑通作响,叫嚣着仿佛随时能跃出胸腔。
喂,小声点,别吵到她了。
骄矜自负的少年攥了下掌心。
指尖的疼让他稳了稳心神,他才得以继续站着,没有做出落荒而逃的丢脸事。
“恩你开心就好。”
虽还能若无其事与相蕴和说话,但一向刻薄的少年此时说话有些磕巴。
相蕴和只觉得他此时的磕巴格外可爱,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能来,我当然很开心。”
墙壁的烛火在摇曳,映着相蕴和眼底的盈盈笑意,晃得商溯有些睁不开眼,少年眸光顿了顿,片刻后移开视线。
她的眼睛怎么这么亮?
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恩,真的很好看。
商溯思绪满天飞。
“阿和,他就是顾家三郎?”
姜七悦好奇问道。
“对呀,他就是三郎。”
相蕴和点了点头,微微侧开身,把少年介绍给姜七悦。
商溯瞧了眼从相蕴和身后走出来的姜七悦,看上去跟相蕴和年龄差不多大,只是气质完全不同,相蕴和是温婉内敛,这个小姑娘却是娇憨英气,行动之间像是练家子。
“是你姑奶奶姜七悦!”
一道清脆女声出现在商溯脑海。
商溯眸光微动,心下了然。
——姜二娘的亲戚,相蕴和的同龄人。
功夫这么好,倒也能当相蕴和的玩伴。
最起码在危险来临之际能保护相蕴和,不至于两人同上黄泉路。
思及此处,商溯对姜七悦的印象还不错,微颔首,准备与人打招呼。
但下一刻,小姑娘笑吟吟的一句话让他把友好善意尽数咽回肚子里,教养极差的贵公子差点破口大骂。
“原来你就是三郎。”
姜七悦对用兵如神的少年颇有好感,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惊艳,“我还以为你跟满叔一样,是个魁梧的汉子,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跟女人一样漂亮。”
“”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漂亮,尤其是说他跟女人一样。
商溯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姜七悦虽没什么心眼,但也能看得懂别人脸色,见商溯脸色不对,不免有些奇怪,“你怎么了?我哪里说错话了?”
“不能吧?”
姜七悦奇怪看商溯,“我夸你好看,夸你漂亮,你还能生气?”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相蕴和拉了下姜七悦衣袖,不着痕迹打圆场,“三郎是世家公子,自然比咱们这些人注重衣着装扮。”
“对哦,你出身世家,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姜七悦点点头,颇为认同相蕴和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家公子都跟你一样厉害吗?”
“不仅会打仗,还很会穿衣服,还懂琴棋书画?”
姜七悦好奇极了。
商溯冷哼一声,不想回答姜七悦的话。
但见是相蕴和与姜七悦举止亲密,便知两人关系不错,自己若落了姜七悦的面子,相蕴和心里也不会好受,于是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不知道。”
“七悦,你的问题太多了,三郎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刻薄的贵公子没有当众下人面子,这种情况堪称难得,相蕴和看了一眼商溯,把话题圆过去。
“咦,这样的吗?我的问题太多了?”
尽管相蕴和接了话,但姜七悦还是感觉到了商溯冷淡,心里不免有疑惑,这人性格好奇怪,哪有被人夸还生气的?
难道是嫌她夸得不中听?
怎么可能!
在她的认知里,漂亮与厉害是最顶尖的词汇,她都夸他又漂亮又厉害了,他还能生气?!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被人用这么好的词汇夸还会生气?
那这人的脾气也太怪了点。
姜七悦看了看面前的漂亮少年, 心里迷惑不解。
“七悦,似三郎这么厉害的世家公子,只怕普天下之下再找不到第二个。”
正在迷惑间, 身后突然传来相豫章的豪爽声音。
姜七悦回头一看, 相豫章大步从食案处走来,军师韩行一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 片刻间便来到她面前,于是她不再疑惑少年的别扭性格,笑着唤了一声, “义父。”
义父?
这是相豫章收的义女?不是姜二娘那边的亲戚?
商溯瞧了眼娇憨少女,从善如流接受了少女虽是相豫章的义女, 却跟姜二娘姓的事情。
——恩,他也随母姓来着。
军师韩行一亦跟随相豫章一同走来。
此人极善用兵, 若能将他招揽到主公麾下,必能让主公实力大增, 如虎添翼。
心里想招揽少年, 韩行一对商溯颇为有礼, 手持羽扇, 与商溯相见, “顾家三郎?久仰。”
商溯挑了下眉。
“我阿父你见过的, 这位是军师韩行一。”
旁的武将鲜少得韩行一这样的好态度,相蕴和抿唇一笑, 与商溯介绍韩行一。
相豫章与军师亲自相迎, 放在正常人身上, 早已飘飘然,商溯却反应不大, 冷冷斜了韩行一一眼。
——定是这厮谋划的请君入瓮的计划。
要不是他反应快,只怕这会儿早已成了刺客们的刀下鬼。
商溯冷淡应了一声,“哦,军师。”
“当初听闻主公提起三郎,以为是主公夸张,今日一见,方觉传言不虚。”
少年的心思全写在脸上,韩行一笑了一下,手中羽扇轻轻摇了起来,“三郎不仅能从刺客的包围圈闯进来,还能冲破亲卫们的封锁,果然是少年英才,所向披靡。”
天生将才得人到哪都是被人捧着,吹捧夸耀的话商溯听了太多,而今又听韩行一夸自己,他掀了下眼皮,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哼,他什么好听话没听过?用得着韩行一来夸他?
韩行一差点让他命丧当场,休想用三两句好话便把这件事揭过。
但下一刻,韩行一的话却让少年眉眼之间的冷意瞬间溶解——
“果然是阿和看重的人,非一般将才所能比拟。”
韩行一声音悠悠,狐狸眼笑得狡黠揶揄。
哦?相蕴和很看重他?
商溯心中一动,视线被随着韩行一的轻笑转到相蕴和脸上,相蕴和比两年前高了许多,眉眼之间已有了大人模样,此时立在相豫章身侧,一双温婉杏眼笑着看着他。
“这是自然,三郎厉害着呢,我当然很看重他。”
察觉到他的视线,相蕴和温柔一笑。
少女眸光似星辰撒开,晃得商溯眼睛轻轻一闪,眉眼间的霜意顷刻间消失不见。
——韩行一虽差点害死他,但却说了句大实话,相蕴和的确很看重他。
商溯的心情好了起来。
他虽不得父亲所喜,但也出身士族,是会稽顾家养出来的世家公子,自幼接触的都是内敛含蓄高门贵女,每个人不知带了多少层面具,一句话在肚子里绕上不知多少回,才会含而不露说出来。
与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他只觉心累,有什么话不能直白说出来吗?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去猜?猜来猜去不得其意,最后闹得两人都不欢喜。
他不喜欢这种人。
至于他喜欢与哪种人相处,在遇到相蕴和之前,他也不知道。
时常吹捧他的人,他嫌人家太谄媚。
不吹捧他的人,他又觉得人家礼数不足苛待了他,多分给这种人半个眼神都属于他善心大发。
各种性格的人他都不喜。
无论怎样对他,他都能鸡蛋里挑骨头,挑出那人形形色色的不足。
但在遇到相蕴和之后,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喜好,他喜欢简单直白的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当然,直率不是口无遮拦,口无遮拦到他这种爱刻薄人的程度他也是不喜的,最好跟相蕴和一样,说话直白但又不会落他面子,每句话都说在他心坎上。
刻薄少年眉间染上浅浅笑意,别别扭扭开口,“恩,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相蕴和笑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在我心里的分量特别重。”
这话比刚才更直白,商溯听得有些耳热,声音也跟着磕巴起来,“我、也一样。”
少年张扬跋扈又刻薄,鲜少有这种不自然的表情,相蕴和有些好笑。
还别说,这样的三郎挺可爱的,像是对人满心戒备的小兽放下所有防备,对人露出自己柔软的小肚皮,等着人去抚弄。
真的很可爱。
天之骄子就该这个模样呀。
没有戾气,更没有厌世情绪,只有敢与天公试比高的清凌傲气,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生欢喜。
“我知道你也一样。”
相蕴和弯眼一笑,问道,“你来了这么久,也该饿了,不如跟我们一道吃?”
是有点饿,但你们的饭挺难吃的。
不过那会儿在方城,如今进了皇城,应该比之前好点?
商溯想起自己在方城时吃过的饭,便往相蕴和的食案处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心如死灰,食案上的饭色香味样样不占,一看便知道是方城的瘸腿厨子跟了来。
“三郎,快入席。”
平民出身的相豫章觉得自家兄弟做的饭很好吃,十分热情邀请商溯,“今日先委屈三郎跟我们在地宫吃几口,等三娘料理完刺客,石都把勾结刺客的士族一网打尽,我再另摆宫宴,与三郎不醉不归。”
方才虽被商溯下了面子,但一向小肚鸡肠的军师韩行一却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相豫章的声音刚落,他便跟着说道,“三郎,请。”
“”
行吧,请就请。
勉强吃几口应应景,如此也不算拂了相蕴和的面子。
亲卫已摆好食案。
商溯入座。
相豫章与韩行一对视一笑。
——这位旷世奇才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
相豫章一行人藏身地宫,外面的严三娘与石都也没闲着。
此时仓皇逃命的人群大多涌出宫苑,严三娘将他们安置在一早便准备好的宫殿内,待仔细排查他们的确与刺客没有任何关系后,再放他们出宫。
严三娘安抚慌乱的人群,杜满与石都则领命去抄家。
行刺之事本是万无一失,谁想得到相豫章以身为饵请君入瓮呢?
权贵们本来在府上看着歌舞吃着小酒,只等宫中相豫章身死的喜报传来,自己便是从龙之功,成为大盛第一世家的富贵荣华指日可待,哪曾想,他们不曾等到喜报传来,等到的却是如狼似虎的卫士闯进府来,提着刀剑来抄家。
杜满身材高大,颇为雄壮,身着盔甲冷着脸,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阎王,这样的人领着卫士去抄家,当下便把与刺客勾结的权贵们吓得心胆俱裂,魂不附体,稍稍威逼利诱一番,便让那些伙同刺客刺杀相豫章的心虚权贵们对自己做下的事情供认不讳。
行刺执政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灭族的大罪,男人午门腰斩,女人充入教坊司。
但姜贞不喜教坊司,更不喜女人被人当个玩意儿被人玩弄,所以在相豫章入主京都的那一日,京都的教坊司便已名存实亡,此时以刺绣制作胭脂水粉等养活自己。
这种情况下,再让女人们进入教坊司便有些不合适,杜满便大手一挥,把这些女人充入皇城,做些洗衣浆补刷马桶的活儿。
——皇城的宫人逃了大半,此时着实有些缺做粗活的宫人。
杜满抄家抄得风风火火,而彼时被派去清点世家大族田产财务的石都也收获颇丰。
大盛是典型天子与士族共治天下。
权贵把持朝政,寒门极难出头,而作为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庶民出身的石都,刚从军的时候便没少受权贵门的欺压,如果不是被相蕴和所救,他一生都是权贵门的牛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将他踩在脚下的权贵们锒铛入狱,那些广袤无垠的土地与富可敌国的财富全部在他手里过一遍,他看着账目上的惊人数字,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曾经。
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①。
世家大族的泼天富贵,建立在庶民们尸堆如山的骸骨之上。
他们取之于民,如今正好用之于民,有了这些粮食与金银,往后三年的军费都有着落了。
石都把田产与金银登记入册。
杜满石都与严三娘各司其职,在抄家敛财与招揽人心的事情上发光发热,而彼时的相蕴和,也在为天下一统尽着自己的一份心。
——招揽顾家三郎。
此人极善用兵,才干不在战神商溯之下,若能让他投效她,必能让乱世更快结束。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少年。
扪心自问,在顾家三郎来来找她之前,他在她心里的形象是恃才傲物的天才,不好相处,仅为利用,但今日之后,相蕴和对少年的印象完全改观。
——世上能有几人能为了另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顾家三郎做到了,她在三郎心里是比他性命更重要。
这或许是他少年热血一时上头,待他平静下来,兴许会后悔自己的愚蠢举动,可在她心里,他就是来了,不顾一切来“救”她。
他对她这样好,她当然以国士相待。
“三郎,之前我不敢开口留你,是因为那时我阿父偏居一隅,只有一座方城,让你留在我阿父帐下做事,是委屈了你。”
相蕴和道,“如今不同了。”
看了眼端坐主位不怒自威的阿父,相蕴和眼底浮现一抹笑意,“如今阿父已入主皇城,虎踞中原之地,有一方诸侯之势,能许你荣华富贵,封侯拜将。”
商溯眼皮微抬。
相豫章眼底闪过一丝骄傲。
“三郎,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在我父母帐下做事?”
相蕴和轻轻问道。
这话的确是商溯想听的,商溯很是满意,少年眸光微转,挑眉瞧着对自己发出招揽邀请的少女,眼底闪过狭促轻笑。
“你将我唤做三郎,便是不知我的真实姓名。”
骄矜自负的少年揶揄轻笑,“若你知晓我的姓名,兴许便不会拿如今的态度来对我。”
她一心想要寻找的小可怜商溯,其实是他这位嚣张跋扈又刻薄的主儿。
——他着实想看她得知他真实身份后的震惊模样。
相蕴和来了兴致,“你还有隐藏身份?”
她就知道人均八百个心眼的会稽顾家养不出这样傻白甜的三郎。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阿和?”
姜七悦脱口而出, “你这个朋友也太差劲了,哪有一直不告诉朋友自己是谁的。”
相豫章摆摆手,不甚在意这种事情, “不说便不说, 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不是看重出身的人,顾三郎是不是顾三郎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这人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很显然, 非常能。
“七悦,三郎并非有意如此,想来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行一道。
韩行一比相豫章想得多点, 一双狐狸眼盈盈笑着,不动声色打量着锦衣少年。
少年眉间带着浅笑, 眼底有揶揄狭促之意,仿佛是恶作剧得逞了一般, 正等着看一出好戏。
看戏?
这位少年郎有事情瞒了阿和?
且是阿和意想不到、让阿和大吃一惊的事情?
韩行一眸光轻转,一种荒唐念头瞬间而起——顾家三郎是商溯。
这种念头着实荒唐, 刚刚冒出, 韩行一自己便吓了一跳, 可转念一想, 生于锦绣目空一切的自负少年其实是弱小贫穷又可怜的战神商溯, 只有这样的事情, 才会让阿和大吃一惊。
顾家三郎如此厉害,前世怎会籍籍无名?
战神商溯在成名之前, 身世经历皆不可考, 两人看似毫无关系, 其实殊路同归。
再看面前少年。
眉宇间的清凌傲气里藏着狭促,只等大戏来开场。
很好, 如果刚才只是怀疑,那么少年此时的神态,便让他无比笃定——顾家三郎便是战神商溯,将自己身上瞒了这么久,其实就想看阿和大吃一惊的模样。
呵,阿和不是没人护着的小白菜,是他们捧在掌心的明珠,哪能让人这样来糊弄?
哪怕此人是商溯,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看阿和的好戏。
韩行一极其护短,对着相豫章打了个手势。
两人向来极有默契,相豫章视线转向韩行一,韩行一破空写了个商字,相豫章眼皮轻轻一跳,剑眉瞬间皱了起来。
——这厮是商溯?绝不可能!
但韩行一从不会无的放矢,若无十全把握,绝不会如此暗示他。
相豫章虎目轻眯,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少年。
“什么苦衷不苦衷的?说白了,就是不把阿和当朋友。”
姜七悦不曾留意韩行一与相豫章之间的暗语,不满嘟囔道,“真正的朋友哪是这样的?真正的朋友是不等别人来问,自己就把事情给说了,哪会耽误到现在,还让阿和去猜。”
好像还真是。
这事儿是他做得不太地道,一直把自己的身份隐瞒到现在。
相蕴和不会生气吧?
商溯莫名心虚,眼睛去瞧相蕴和。
对面的少女杏眼明媚,似乎看不出什么怒意,可她一贯脾气好,只会在气得受不了的情况下才会发脾气,就像上次他当众下相豫章的面子,她气急了,不想再与他做朋友,可尽管如此,在当着众人的面上时,她还是笑意盈盈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
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她无可指摘,比士族们养出来的高门贵女更知礼,绝不会刻薄人,更不让人当众下不了台。
——所以她现在生气没生气只有她自己知晓,不大会看人脸色的他根本看不出她的脸色是喜还是怒。
“”
就很尴尬。
再看周围人,以相豫章为首的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打量还有疑惑,当然其中要属姜七悦面上的鄙夷最明显,在她看来,他隐藏身份就是没把相蕴和当朋友。
商溯莫名心虚。
倒不是不把相蕴和当朋友,而是先有老仆话赶话把他说成三郎,后有相蕴和拜托他找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他这人性格向来恶劣,这种情况下当然想看相蕴和的乐子,于是故弄玄虚,把相蕴和的胃口吊得高高的,随后自己道破真相,让小姑娘大吃一惊。
不行,这事儿越想越恶劣,不是没把相蕴和当朋友,而是将人当猴耍。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把相蕴和耍得团团转,哪怕相蕴和性子软和不生气,但相豫章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能眼睁睁看着他耍相蕴和?
是,他确实能打仗,是所有主公都想招揽的绝世将才,可招揽归招揽,招揽之后用完便杀也不是主公们做不出来的事情,史书上那么多的兔死狗烹,多他这条也不多,没了功高盖主的他,皇位宝座上的人才能睡得更安稳。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到他助相豫章姜二娘一统天下,但九州刚刚归一,他便被黑心夫妻俩联手弄死。
——还别说,这的确是相豫章与姜二娘能做出来的黑心事。
而满头珠翠一身华服的相蕴和冷冷瞧着他的尸体,抬起蜀绣玉鞋,踩在他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无比厌恶丢下一句话,“顾三郎,你也有今日。”
“你当初骗我耍弄我之际,可曾想过今日的尸首分离?”
不不不,他想过的。
他只是想逗逗她,没想让她记恨他。
“你怎么不说话?”
相蕴和的声音突然响起。
商溯陡然回神,“我——”
话刚出口,想想自己耍人玩的缺德操作,商溯声音戛然而止。
我字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脖颈,后面的字一个也吐不出,相蕴和有些奇怪,看了又看面前脸色阴晴不定的少年,“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你的身份?”
恩,应该就是这样。
三郎与家人关系不好,父母亲人是他心口的一道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对他来讲是一种自揭伤疤。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相蕴和十分善解人意,“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
“你放心,我不是看重家世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对你改变态度。”
“无论你是顾家三郎,还是李家三郎王家三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都不会变,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爱做亏心事但从来不怕鬼敲门的商溯突然开始亏心。
与相蕴和的通情达理相比,他人品低劣令人发指,简直不配跟相蕴和做朋友。
更要命的是他不是李家三郎更不是王家三郎,他是她心中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觉得商溯就该又穷又弱又可怜,但他知道的是自己与她想象中的商溯相差甚远,除了名字相同外,剩下没有一丝相似,让他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找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商溯越想心里越没底。
而彼时打量商溯的相豫章,也得出自己的结论,军师果然是军师,面前的少年郎极有可能是他们正在寻找的战神商溯。
相豫章不是没有怀疑过顾家三郎便是战神商溯,但两者之间相差甚远,一个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透着任人鱼肉的软弱好欺气息,另一个把我穷得只剩下钱写在脸上,嚣张跋扈得见了大盛天子也敢刺几句,家世性格截然不同,他自然没有往深处想。
可今日被韩行一暗示后,再看看面前少年的反应,那种荒诞又真实的念头再度涌上心头。
军事天才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能摘了一颗还有一大片,像商溯这种旷世奇才,几百年也难找出第二个,不可能有了一个商溯,还会再出现第二顾家三郎。
至于性格与家世,倒也好解释。
阿和前世并不认识商溯,对于商溯的了解也仅限于鬼鬼相传的口径之中,乱世之中三人成虎不是什么稀奇事,世家出身性格桀骜的军事天才被传成任人欺辱的小可怜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这么一想,相豫章越看顾家三郎越觉得他是传闻中的商溯。
好家伙,这厮挺能藏事儿。
他这种自诩极有识人之能的人都被他骗了去。
这叫什么?
叫常日捉鹰却被鹰啄了眼。
被鹰啄眼问题不大,他一向有容人之量,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问题大的是这只鹰想当着他的面戏耍他的小阿和,这就过分了,这可是他心尖尖的阿和,哪能这样被人戏弄?
——除非你让我大敲竹杠。
相豫章给韩行一使了个眼神,阴阳怪气开了口,“三郎放心,我不是那等俗人,只看重身世。”
“无论你是谁,你都是阿和的好朋友,是我想招揽的将才。”
“?”
这话不对劲。
商溯虽不大会看别人脸色,可相豫章的话着实不大对,让不大会看别人的脸色如他都听出了阴阳怪气的味。
姜七悦不满身为朋友却隐瞒身份,跟着相豫章一起讥讽,“就是,义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被你的家世惊到了?”
商溯更加心虚了。
“三郎既有难言之隐,我们便不要问了。”
两只政治老狐狸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配合得天衣无缝,收到相豫章的暗示,韩行一轻摇羽扇,立刻挖坑,只等性格别扭但有清澈的愚蠢的少年跳进来,“家世身份对主公与阿和来讲不值一提,重要的是,三郎是阿和的朋友,朋友之间隐瞒身世算不得什么。”
“”
如果算不得什么,那你们阴阳怪气做什么?
周围人的语气不大对,相蕴和有些奇怪,看了看相豫章与韩行一,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但相蕴和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与相豫章与韩行一这种政坛老狐狸相比,她多了几分清白良心,相豫章与韩行一联手刺商溯,她便温声安抚,“三郎,你是我的好朋友,朋友之间应该相互理解,你的身份想什么时候告诉我,便什么时候告诉我,我不在乎的。”
与相豫章韩行一的态度相比,相蕴和的态度可谓是真诚到无以复加,商溯微微一愣,心情无比复杂。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这位娇怯病弱的小姑娘,本就是无比善良又无比通情达理的一个人。
在她善良品质的衬托下,他的性格恶劣到离谱,甚至不配与她交朋友。
相豫章与韩行一对视一笑,心中一喜。
很好,阿和不愧是最招人喜欢的阿和,这种不是补刀的补刀比有意的补刀更有效百倍。
阿和越是温柔善良,商溯便越发内疚自责,接下来不需要他们开口,这位思路清奇与顾家人截然不同的少年郎便会送他们一份惊天大礼。
相豫章与韩行一翘首以盼。
——政治家嘛,心哪有不脏的?
趁人之危敲竹杠这种事情怎么能叫敲竹杠呢?
这分明是怕商溯与阿和两人之间有隔阂,所以才略施小计让两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相豫章与韩行一毫无心理负担,只等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少年主动送上门来。
彼时正在替相豫章数钱的商溯愧疚不安。
抬头看看一脸善意的相蕴和,越看她面上的温柔笑意,越发觉得自己恶劣无耻。
不行,他得赶紧想办法补救。
相豫章与相蕴和父女俩此时最缺什么来着?
很快,他想到了——粮食!
当然,不止粮食,还有紧要的关隘。
中原之地虽富庶,但无险可守,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无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重镇,相豫章这位中原主根本坐不稳。
这不就巧了么这不是?
顾家大房二房走得急,只带了金银细软,囤积的粮食根本没来得及带走,正好能让他借花献佛,送给相蕴和解燃眉之急。
京卫被克扣军饷的事情不是稀奇事,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顺利便能劝降京卫。
有了顾家的粮食,京卫们的军饷便有了着落,短时间内不会生出反叛之心,能让相豫章稳坐京都之地。
至于长时间?
呵,相豫章不比端平帝那位废物强得多?见识过明主,谁还会追随庸主?
军饷的问题解决,三十万京卫便能成为相豫章的人,足够让他傲视群雄,不再像之前被盛军追得没处躲。
而紧要的关隘,则可以让相豫章立足中原,横扫天下,彻底赢下群雄逐鹿的乱世局。
思及此处,商溯不慌了,端起茶盏往自己嘴里送了口茶,稳了稳心里的忐忑不安,尽量以平时骄矜自负的态度开了口,“相蕴和,你放心,我的真实身份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三郎,家世什么的说不说的都不重要的。”
相蕴和笑了一下,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
她越是这样,商溯越发内疚,于是清澈愚蠢的少年一头扎进相豫章与韩行一布下的坑,栽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在你知道我身份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生日礼。”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咦, 你还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
相蕴和有些惊喜。
商溯点头,“你的十二岁整生日,自然要送你礼物。”
更别提他做了亏心事在前, 怎能不好好补偿她一番?
相豫章与韩行一对视一眼, 会心一笑。
——今日果然是黄道吉日,不仅把刺客内应一网打尽, 还发了一笔横财。
“还算你有点良心, 知道给阿和准备礼物。”
姜七悦对少年的不满这才少一点,“你给阿和准备了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自然是相豫章此时最需要的粮食。
有了这些粮食,戍守京都的三十万京卫便不再是不稳定因素, 而是彻底被相豫章收服。
商溯道,“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不在身上, 需要她自己去拿。”
“???”
这是给人送礼物的态度?
姜七悦刚刚对商溯冒出来的好感瞬间跌得一点不剩。
相蕴和却很好奇,“不能被你带在身上的礼物, 那应该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不方便携带的东西?”
商溯微颔首, “不错。”
“不是珠宝俗物, 是你最需要的东西。”
“我最需要的?”
相蕴和这下猜不出来了。
之前缺地缺人缺地盘, 如丧家之犬一样被盛军追杀, 但现在完全不同, 阿父入主中原, 阿娘大胜席拓,追捕端平帝, 两人已有一方霸主的气象, 再不是之前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反贼。
阿父初入京都之际, 三十万京卫虽归降阿父,但粮草不足, 京卫们随时会有再次哗变的可能,现在不会了,阿父以自己为饵,引刺客行刺,满叔与石都在外面抄家敛财,弄来的粮食足够支撑三十万京卫的军饷,她无需为粮食发愁。
她什么都不缺。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说缺,那便是战神商溯。
不过这件事好解决,她下月带人去商都,不难把商溯找出来,所以这件事也算不上缺。
蹙眉想了一会儿,相蕴和着实想不到,摇头说道,“三郎,我好像什么都不缺。”
“不,你缺。”
商溯信心满满,“你与你父亲轻装简行入京,辎重粮草之物只够你们自己用,哪还有多余的军饷分给京卫?”
相蕴和睁大了眼。
我阿父都以身作饵了,你觉得什么代价才值得我阿父拉着我做诱饵?必然是我们最缺的粮食呀!
相豫章啧了一声。
韩行一轻摇羽扇。
确认过眼神,这是位军事天花板,政治刨地坑的存在。
——他们的用意连七悦都猜得出来,顾家三郎却全然不知,这种堪称迟钝的政治素养真的是人均八百个心眼的顾家养出来的人吗?
太完美容易遭天妒,这厮带兵打仗的能力如此厉害,却活到一十五岁还没英年早逝,绝对是靠在地上刨坑的政治素养。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不狠狠宰这位政治奇才一把,简直是对不起他的政治素养。
相豫章立刻给韩行一使了个眼神。
韩行一会意,对身侧亲卫打了个手势。
亲卫领命而去。
反应过来的姜七悦一言难尽。
——你醒醒,现在的我们怎么可能缺粮食?!
相蕴和眼睛放大,相豫章与韩行一神色古怪,姜七悦欲言又止,在座的每一人的神色都堪称极为精彩,商溯会心一笑,知道以为自己的礼物不仅送到相蕴和的心坎上,更让相豫章一行人为之惊叹,所以他们的神色才会如此精彩绝伦。
这就对了,送礼就要送在人的心坎上,否则送出去的东西便毫无意义。
“看来我这份礼物送对了,你与你阿父都很喜欢。”
商溯笑了一下,“既如此,待你的亲卫解决了外面的刺客,我便带你们去取粮食。”
相蕴和是个厚道人,有着清白良心的厚道人,面前少年几乎把人傻钱多速来写在脸上,厚道如她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呃,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粮食?”
厚道人相蕴和摇了摇头,“三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不缺粮食的。”
相豫章简直想拍大腿。
对,就是这种温柔神态与善良言语,比精心的算计更能一击必杀!
这样的话一出,顾家三郎好意思拿百十斤粮食来糊弄人吗?必然不能!
他肯定会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拱手相送,如果粮食不够,他还会顺路坑一把其他世家。
沉浸在相蕴和的温柔善良之中的商溯心中一暖,越发觉得相蕴和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善良小姑娘。
“你跟我客气什么?”
骄矜自负的少年丝毫没有察觉哪里不对,送礼送得很开心。
但下一刻,从地宫长廊处传来的狂喜声音让他瞬间发现自己送的东西格外多余——
“大哥,妥了!满哥与石哥办妥了!”
亲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喜气洋洋,将同样喜气洋洋的商溯淋了个透心凉,“满哥与石哥抄出来的粮食足够咱们用上大半年,咱们再也不用担心发不起京卫的军饷了!”
“???”
相豫章从哪弄来的粮食?!
矜傲自负的少年面上的笑意瞬间凝滞,未说完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脸色比方才的众人更加精彩。
“三郎,不是阿和跟你客气,着实是因为我们真的不缺粮食。”
敲竹杠嘛,那便要照着最大的竹杠敲,相豫章调子拉得老长,一唱三叹道。
韩行一跟着开口,“三郎,你大概不知道吧?”
“今日我们主公与阿和险些遇险,是因为我们想把皇后安插在京都的暗桩一网打尽。京都世家心系大盛,协助刺客刺杀主公的世家不在少数,我便趁此机会,将他们一并抄家,而抄出来的财宝与粮草,足够支撑京卫的军饷。”
“三郎,有阿父与军师在,京卫怎么可能缺粮食?”
相蕴和笑眯眯。
“”
所以他送的粮食相蕴和是真的不需要,而不是跟他客气?!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地宫。
前来传信的亲卫没见过商溯,自然不知他是谁,听众人一口一个三郎唤得极为熟稔,便觉得这是自己人,再听这人似是有意要送他们粮食,那就不止是自己人,而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哥,三郎若想送,那便让他送呗,哪有嫌粮食多的?”
亲卫道,“虽说满哥与石哥抄出来的粮食多,够咱们用上大半年的,但如果有了三郎的粮食,咱们一年后的军饷也有着落了。”
不是补刀的补刀最为致命。
——听听,他送的东西他们根本用不上,满打满算要一年后才能派上用场。
商溯面无表情。
“小声点,你大哥我还没聋。”
亲卫的声音有点大,相豫章抬手掏了下耳朵,“三郎的粮食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送咱们这么多?”
“再说了,咱们又不缺粮食,要他的粮食做什么?”
相蕴和跟着点头,“对呀,我们不缺粮食,不用要三郎的粮食。”
会心一击。
“你们有粮食是你们的,管我送你粮食什么事儿?”
相蕴和的声音刚落,商溯便开口道,“你若不需要粮食,我再送你其他礼物好了,不必不收我的粮食。”
相豫章差点笑出声。
他可太喜欢这种出手阔绰的少年郎了。
相蕴和比相豫章多几分良心,“可是——”
“没有可是。”
商溯打断相蕴和的话,固执说道,“送你的就是送你的,哪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姜七悦咂舌。
这就是世家公子吗?好阔气。
韩行一摇扇轻笑。
很好,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相豫章此时已在惦记周围紧要的关隘之地。
“好吧,那我便收下粮食。”
想想少年往日的作风,相蕴和只好点头。
罢了,以后再想其他法子把粮食补给三郎。
——对于需要养着三十几万兵的阿父来讲,多屯点粮食不会错。
相蕴和收下粮食,商溯这才松了口气。
可收归收了,这东西不是她紧要的东西,他需再送她其他生日礼物。
不通政治但军事天赋极高的少年略微思索,心里有了主意——城池。
中原之地虽富庶,但无险可守,西有梁王虎视眈眈,北有郑王三十万大军随时南下,南有楚王虎踞江东之地,只需横渡长江便能直取京都。
这种情况下,进可攻退可守的城池便尤为重要,不仅能防御周围诸侯,更能让自己兵锋所指,诸侯莫不臣服。
这些诸侯里,梁王不足为惧,郑王略施小计便能擒拿,楚王倒有些棘手,所以防备江东最为重要。
济宁是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商都更是中原之地的门户,无论是江东的楚王想图谋中原之地,还是相豫章想南下与楚王一决雌雄,都要把这两个地方抓在手里,彼时这两个地方不在相豫章手里,更不在楚王手里,而是在朱穆手里。
朱穆在楚王的攻势下,尽失江东之地,只剩下济宁与商都两座城池,也正因为只剩下这两个地方,所以朱穆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更重要,每次楚王来攻打,他都亲临城楼,与将士们一同作战,一次又一次逼退楚王的进攻。
虽说哀兵必胜穷寇莫追,但问题不大,朱穆这种人,他一个月便能拿下。
“相蕴和,我这次送你的礼物,仍需要你自己来取。”
商溯展颜一笑,“你来商都找我,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不仅会送你生日礼物,还会将我的身世全盘托出。”
“相蕴和,你来吗?”
·
“此人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若能让他归降,梁王楚王与郑王便不是我们的对手。”
隔着篝火,兰月看了眼囚禁着席拓的营帐,压低声音向姜贞道。
姜贞道,“我知道。”
“但他愿不愿意归降,关键不在我们身上,在那位宸妃娘娘身上。”
兰月蹙了下眉,“那位宸妃娘娘可不是什么能任人摆布的性子,让她劝席拓归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姜贞笑了一下,“世人骂宸妃是祸水,我却觉得她是旷世奇才,竟养出席拓这种绝世之将。”
“至于挑唆端平帝弑兄夺位之事,呵,以端平帝的性子,哪怕没有她的挑唆,他也会杀兄逼嫂,自己坐大盛江山。”
“他与其兄截然不同,善弄权术之人,全天下都是他的棋子,他怎会让自己居人之下?”
马蹄声由远及近。
兰月抬头去瞧。
火把映着马背上男人的脸,男人冲她点头示意,“兰姨。”
“修文回来了?”
兰月笑了起来,“快过来,二娘等你很久了。”
赵修文微颔首,将手中马缰丢给身后亲卫,三步并两步来到姜贞面前,“婶娘,我回来了。”
姜贞微颔首。
大破席拓之后,她并没有着急去京都找相豫章,而是绕路而行,寻找端平帝的下落。
如今的大盛虽四分五裂,到处都是起义军,但各地的郡守仍在,有兵有粮,各自为政镇压起义军,已形成一支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这种情况下,他们若再得了端平帝,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必然会拉长她统一天下的时间线。
最好的办法是端平帝在她手里。
大盛天子被她所擒,各地郡守才能彻底死心,又或者图穷匕见,与她或战或降,让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早日恢复太平。
姜贞凤目轻眯。
她必须抓到端平帝,解决各地郡守,尽快与豫章合兵一处,提防各地诸侯的进攻。
——得中原者得天下,此时的豫章已是众矢之的,又无险地可守,若梁王楚王郑王他们趁机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很显然,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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