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这个念头的确很荒唐。
荒唐到让他刚刚冒出来的时候便心慌不已, 甚至隐约还有些难以名状的愧疚情绪在里面——他怎能对相蕴和起这种肮脏念头?!
他与相蕴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伯牙与钟子期的相遇,是高山上的一捧雪, 是九天的一汪月, 岂能以男女之情而论之?!
但有恶魔在他心头低语着,一遍遍以一种极为蛊惑极为让人不可抗拒的声音问他:
商溯, 你甘心吗?那些油头粉面的衣冠禽兽们如何能及得上你?
他们凭什么能入相蕴和的法眼, 成为日后相伴她一生的人?
他们如何配?
当然是不配的,他们在相蕴和院子里浇水种花都不配。
可就是这群他根本瞧不上眼的人,偏偏却被相蕴和从江东之地带了回来, 如今竟还领了什么闲散官职,排队站在天子七庙之下, 等待着上前朝拜相蕴和,恭贺她终于成为世女。
想到那种画面, 商溯便觉得恶心不已,几乎能将隔夜饭呕出来。
——什么东西?也敢在相蕴和面前丢人现眼?
他们就该乱棍打死, 打死之后再丢出去, 让野狗撕咬分吃。
商溯丝毫没有去想这是相蕴和要把他们从江东之地带过来, 要他们陪在自己身边, 只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此时对他的愤怒一无所知的世家子弟身上, 冷冷瞧着那群人, 仿佛能将他们身上盯出个血窟窿。
“???”
商将军,我们没惹您吧?!
商溯阴冷视线让人想忽视都难, 立在暖阳之下的世家子弟们顿觉身上一凉, 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天地良心, 他们已经很难了——作为被相蕴和挑中从江东之地带到京都的人质,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
好好的江东士族的日子过不成, 相蕴和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从江东之地来到京都,远离父母家人不说,闹不好以后自己还很难继承家中的官职与庶务。
对于家族来讲,他们是被相蕴和带走的,数年的精心“教导”下,他们自然沾染了相蕴和的行事作风,日后回到江东,指不定还会认相蕴和为主,为着相蕴和做出打压自己家族的事情来,毕竟这才是忠君爱国又不失士族风骨的文臣良将。
可对于相蕴和来讲,江东是他们的家,是生他们养他们教了他们数十年的家族,人若是连自己的亲缘都能一刀斩断,那这个人的心该会有多薄凉?又有多狠辣?
重视亲情如相蕴和,定然不会喜欢这种人物。
而也正因为她重视亲情,所以也知道他们决不会背叛家族投靠她,所以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相蕴和的心腹,而是相蕴和拿捏江东士族的一枚棋子。有用便用,无用便丢弃,这便是棋子的命运。
不被家人信任,又被相蕴和利用,他们已经惨到这种程度了,竟然还会被有最难相处之称的商溯所讨厌?他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落了个人人喊打的境地?
士族公子们凄凄惨惨戚戚。
偏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他们又不敢表露出自己的郁闷心情,只能应着商溯几乎能杀人的眼神努力笑着一张脸,尽职尽责做好自己装点江东门面的职责。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被相蕴和选中,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让相蕴和生下他们的孩子,那么便意味着他们不动一兵一卒,便能颠覆相蕴和拼死打下来的江山。
为着这点可能,他们心甘情愿来到京都,努力迎逢相蕴和的喜好,只为让相蕴和多看自己一眼。
——相蕴和这么漂亮,他们不吃亏的。
更别提相蕴和真有皇位要继承。
只需在她生产之际动动手脚,他们便能夺了她的江山,做九州天下的主人。
心中想着这样的好事,对商溯的眼刀便也不是不能忍受,甚至迎着那双对自己满是厌恶的眼,还能笑得越发灿烂。
“?”
笑?有什么好笑的?
一群獐头鼠目的衣冠小丑!
商溯心吐芬芳,问候世家子弟们的祖宗十八代。
骂人时没耽误自己继续走流程,毕竟是相蕴和的好日子,他不能让她人生重大场合有任何的不如意,他从台阶而下,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韩行一见商溯面色不虞走下来,心中不免有些纳闷。
这位脾气古怪的将军素来阿和之喜而喜,以阿和之恶为恶,今日这是怎么了?明明是阿和大好的日子,他怎么臭着一张脸,眼睛冷得像是杀人的刀,仿佛一记眼刀下去,便能杀一人似的?
疑惑间,便顺着他仿佛淬了毒藏了刀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江东士子门的位置,整齐立着一群朝气蓬勃又颇为俊俏的少年郎。
楚地素来好装扮,世家大族尤甚,加之他们又是代替江东过来的,不能失了江东之地的颜面,所以少年郎个个在穿着打扮上花费了功夫,低阶的官员服饰被他们穿出花,在不违规制的情况下又用着巧心思妆点着自己,好似是春日烂漫时颤巍巍在枝头的花骨朵,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如此好看的少年郎何时得罪了商溯?
韩行一的狐狸眼悠悠一转,瞬间明了。
呃,大概是因为他们争妍斗艳似的妆点惹怒了商溯——这跟在脑门上明晃晃写着世女快来看我有什么区别?
尽管他们在妆点后的模样依旧不及商溯的万分之一,尽管风骨气韵与商溯相比是萤火之光妄想与日月争辉,可尽管如此,还是惹了商溯的眼,让这位脾气本就不大好的将军恨不得拿刀刮了他们。
啧啧啧,男人吃起醋来真可怕。
女人拈酸吃醋的时候只是扯扯头花,男人发起疯来却是真的会要人的命,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江东来的世子们被商溯一怒之下乱棍打死的场景。
韩行一看热闹不嫌事大,无比希望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作为一个草根出身的军师,他对那些把持朝政让庶民极难出头的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
尤其是那些占尽资源仍一无是处的世家子弟,更是被他深恶痛绝,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
可江东刚平,不易再起战乱,且士族势力极大,若想将他们全部拔除,江东之地必伤筋动骨,甚至还有可能再起刀兵。
对付江东士族最好的办法,是先以怀柔手段安抚,让他们暂收戒心。
待天下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便徐徐图之,提拔寒门取代士族们的垄断地位。
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捏着鼻子签下相蕴和给世家子弟们的荣誉性官职文书,还要与他们同朝为官,在天子七庙下一起朝拜相蕴和。
所以当他看到商溯对世家子弟们不喜甚至极为厌恶之后,他那颗想要搞事的心瞬间变蠢蠢欲动起来。
韩行一看向石都,给石都使了个眼色。
在没有入主中原之前,两人常年搭档,极有默契,韩行一刚使完眼色,石都便明白了,微颔首,向韩行一递了个这事儿他来做的目光。
韩行一十分满意。
还是石都好啊,能文能武心思缜密,战场上一骑当千,政坛上搞起事来丝毫不手软,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他还担心什么商溯与世家子弟们打不起来?
恩,这事稳了!
韩行一心情大好。
商溯走下来,他便一整衣袖,拾级而上,朝拜相蕴和。
若是在其他时间,以商溯之敏感,定能发觉此时的韩行一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好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彼时的他心里极为烦躁,满脑子都是世家子弟们的争妍斗艳,若不是今日是相蕴和的受封礼,他现在便想去寻那些人的麻烦。
——这群人哪来的自信,竟觉得相蕴和会看得上他们?!
商溯深深地唾弃着世家子弟们的盲目自信。
可刚才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在他唾弃着世家子弟的时候又再度冒出来——如果这种人都能妄想去做相蕴和的入幕之宾,那么他呢?他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相蕴和一定会挑选一个男人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人,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念头如野草一样疯涨,他拼命压,却如何都压不下去。
想要相蕴和长长久久在一起的想法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顷刻间便长成参天大树,他压不住那种来自于灵魂的深深的渴望。
可以是他的。
毕竟他也不差的——最起码要比那些沐猴而冠的小丑们强得多。
他虽没有这个时代对男人审美的英武,但相蕴和说过,他生得很好看,女人似的好看,相蕴和说好看,那么旁人的评价自然不值一提,只要她觉得好看,那他便是好看的,她的评价是对他的最高评价。
才华么?
他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还会打仗,征战九州却无一败绩的会打仗。
这样的他,似乎也可以成为相蕴和的如意郎君?
——最起码要比那些江东过来的人要顺眼。
心中微微一动,商溯抬头去看相蕴和。
那人迎风而立,飘飘然有神仙之姿,见他抬头,便冲他弯眼一笑,笑容浅浅如雪之皑皑,月之皎皎,温柔地晃着他的眼,让他慌乱不安的心跳不知该往何处放。
他不敢再看相蕴和的眼。
她的眼里满是晴空,那么干净,那么纯粹,而他却思想下作,竟对她起不堪念头。
她的眼神越明亮,便越发衬得他的卑劣无耻,如太阳陡然升起,照得他性格里的阴暗面无处遁形。
商溯掩耳盗铃似的收回目光。
可心中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住,那群小丑都可以,为什么他不行?为什么陪在相蕴和身边的那个人,不能是他?
明明可以是他的。
他与相蕴和如此契合,如此投机,如此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他们做了夫妻,他定不会与他名义上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他会好好对待相蕴和,绝不违逆她的意思,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
她想开疆扩土,他便领兵出征,将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的疆域全部打下来,让她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
她想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治理天下他不太懂,可是他有钱,他在大盛覆灭的时候把顾家积来不及带走的积攒了几代人的家底全部弄到自己手里,如今他的钱粮只怕比国库里的还要多。
这大概是哪怕天下平定,但相豫章夫妇依旧愿意忍着他脾气的最重要的原因。
——毕竟是位出手阔绰的财神爷,不能把他得罪狠了,否则依着他的一身反骨,宁愿一把火将东西全部烧了,也不会捐给国库。
能带兵打仗,手里还有钱与粮,这样的他怎么看怎么比江东送来的士族子弟们强太多,那么这样一个他,大抵是有可能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的?
神使鬼差般,商溯再度抬起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相蕴和。
彼时韩行一已经拜过她,席拓素来不参与这种场合,深入漠北一千余里,在斥卫都不一定能找到的地方追击匈奴,所以现在轮到席拓之下的武将来拜她,首当其冲的是石都。
石都素来谦和,说话极有分寸,比相豫章的弟弟与侄子们说话好听多了,逗得她嫣然一笑,好看极了。
鬂间凤钗衔着的流苏便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尤其是圆润可爱的小耳垂上的鎏金缠枝耳坠,在她脖颈之间晃啊晃,越发衬得那截从华美精致衣领中探出来的脖颈肌肤如玉,欺霜傲雪。
商溯眸光定了定。
——相蕴和似乎要比他想象中要白些?
似乎也不是。
只是浓雾中的她穿的是盔甲,只露一张因长期征战在外而晒得略有些麦色的脸,可当她穿起礼服,露出不曾被日头暴晒过的皮肤时,属于她原本的颜色便显现出来,细腻如脂,瓷白如玉,是名师大家们百般都难以描画出来的绝色。
真好看。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能便宜江东来的锦绣纨绔?
必然不能。
长期盯着一个女人的脖颈看显然极为失礼,商溯便移开视线,去看她的脸。
当他细细观摩着她,他才发现,原来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小女郎,她已褪去曾经的稚气与青涩,眉眼之间越发清艳,偏又久居上位,纵然眉眼温柔,也有一种胸有成竹举轻若重的笃定。
商溯眉头微微一动。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是上天特意为他打造的,每一处都精准合着他心意。
可偏偏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因为她是这样,所以他格外偏爱她这种模样与性格。
总之不管怎样讲,他就是喜欢她。
商溯轻轻一笑。
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面的事情便明朗了。
江东来的那些人断然不能出现在她身边,什么有才之士?分明是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仗着祖辈的荣光在她面前搔首弄姿,无端惹人生厌。
朝拜世女的流程仍在继续,但商溯已无心关注流程,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士子们驱除又不惹相蕴和生气。
他的心思浅,心里想什么,素来写在脸上,一旁的石都见他如此,嘴角微勾,知道军师交给自己的事情稳了。
——端看商将军的这种神态,不需他故意挑拨,商将军自己便能提剑将人砍了去。
朝拜世女的流程临到傍晚才结束。
文臣武将们站了一天,个个累得不行。
武将尚还能忍受,毕竟是刀剑里厮杀出来的人,哪能受不住这点苦?
文臣便不行了,如今的文臣大多是从大盛官员里挑挑拣拣勉强拿在手里用的,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哪里吃过这种苦?朝拜结束,便由身边侍从搀扶着,双腿颤得比半残废的左骞还厉害。
商溯嗤之以鼻。
这种人如何能做栋梁之材?
若不是相豫章夫妇着实无人可用,这群庸碌之人早就被他们抄家灭族瓜分田地。
商溯十分不屑,瞧也不瞧这群与他见礼套近乎的人,绕过众多文臣,径直往前走。
“商将军。”
身后传来石都的声音。
此人颇为聪明又颇为谨慎,兴许能帮他出主意赶走世家子。
商溯眉梢微挑,停了下来。
“何事?”
商溯问石都。
石都忍俊不禁。
这位商将军着实是位妙人,几乎是翘首以盼等着他过来,却还能故作无事问他何事。
——恩,商将军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因为他会写在脸上告诉你。
“站了一天,商将军不累么?”
石都笑道,“不如同末将一起休息片刻,待休整之后,再去宫宴不迟。”
考虑到文臣们的体力,姜贞贴心为臣下们准备了休息的地方,让站了一天的臣子们能够歇歇脚,沐浴梳洗一番后,再去宣明殿参加宫宴。
商溯掀了下眼皮,“可。”
纵然石都不邀请他,他也要梳洗沐浴一番的。
冬日虽没有夏日的烈日炎炎,但毕竟在外面站了一天,身上难免染了尘,晚上的宫宴是相蕴和的主场,他怎能顶着一身尘去见相蕴和?
商溯与石都一前一后,前去沐浴更衣。
休息的地方是特定的,两人官职高,自然不需要与旁人挤一起,梳洗沐浴后,便顶着半干的头发从浴房走出。
宫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开席,从这里走到宣明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的时间很充足,便半躺在摇椅上,一边小宫人们熏香蒸着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见江东来的人了?”
说了半日说不到正事上,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便单刀直入道,“两王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兴致?竟真的让世女将那群油头粉面的人收在房中?”
时下民风开放,贵女贵妇们养些面首不是什么稀罕事,商溯的族姐族姑们便养了好几个,其中有个极会讨人欢心的,见了他这种不被顾家所喜的人都颇为迎奉,让曾经年幼的他对面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相蕴和已是世女,收几个漂亮男人在房中无可厚非,商溯酸是酸了点,但也没资格指责人家做得不对。
哪位世子不在成亲前养几房美妾?凭什么相蕴和做了继承人,便不能如世子们一般收几个漂亮男人?
都是继承人,怎么还能厚此薄彼,分个高低贵贱?
只是想到相蕴和身边会有男人陪着,商溯便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那些人哪有他好看了!为什么相蕴和不选他?!
石都悠悠看向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商溯,“这个嘛两王一向骄纵世女,世女若喜欢,两王自然由着世女。”
“她喜欢?”
商溯更酸了,“不,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人。”
石都笑了起来,“商将军,您不要对江东士子们的意见这么大。”
“他们虽不如将军善于用兵,可他们却能伏低做小,哄世女开心,世女开心了,又怎会不喜欢哄自己的人?”
“她才不会这么肤浅的人。”
商溯有些坐不住。
他方才走得急,没留意那些人是来这里梳洗了,还是直奔宫宴,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去寻相蕴和培养感情。
若果真如此,那他要尽快过去,阻止这群人在相蕴和面前装腔作势卖弄风情。
商溯一下子站起来,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说谎话眼睛不眨,“我的头发干了,现在准备去宫宴,你去么?”
他太了解自己的脾气,遇到世家子们定然起争执,若不想让这些争执影响到宫宴,那么把石都带在身边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此人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帮他善后。
石都眼底笑意更深,“现在去是不是有些早?”
“我方才看到江东士子们刚过来,如今正在沐浴更衣——”
“他们在这儿?”
商溯瞬间不着急了,“在哪个房间?”
找的借口完全没用上,石都忍俊不禁,“他们官职不高,离咱们的位置有些远有些远。”
“且因为官职不高,他们不是单独的浴室,那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将军还是不要去了。”
商溯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人来人往杂乱不堪?
那可太好了!
这意味着无论他对这群人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动的手。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商溯一下子心动了。
扪心自问, 他从不是背后使阴招下黑手的人,他有仇一般当场就报,绝不隔夜, 更不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什么来日方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从不信奉这个道理,他要的就是痛痛快快, 宁可折磨别人, 绝不内耗自己。
正常情况下,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多半尚未来得及长大,便被他得罪之人搞死。
——他是一种奇迹, 身世虽坎坷了些,但也磕磕绊绊长到现在, 一身桀骜不驯的棱角不曾被世事打磨,仍保持着自己的欠揍性格。
这一切, 都要归功于他惊人的天赋。
一如他的家族曾因为他的将帅之才而短暂容忍过他的一身反骨,清风寨的山贼们也因为他着实能打, 而捏着鼻子认下他的各种挑剔与刻薄, 彼时的相豫章夫妇, 也因为他是平定天下最大的功臣而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豫章夫妇的确是厚道人, 只要他不生反心, 在他们手下善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他大可保持着自己的性格, 今日刺一句韩行一,明日在朝堂之上将文臣们骂得狗血淋头, 将自己的一身烂脾气从出生带到坟墓里。
这种情况下, 哪怕他真把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子弟们摁在浴池里淹死, 相豫章夫妇也会极有眼色地一边给他善后,一边帮他遮掩过去。
但不想把事情闹大, 只想偷偷摸摸去搞事,最好不要被相蕴和知晓。
——他想在相蕴和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石都,“石将军,本将待你如何?”
石都眉头微动,有些怀疑今日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真稀奇,竟然没有对他直呼其名,而是难得地把他唤做将军。
抬头瞧了眼天色,彼时金乌拖着霞光向西方坠去,将高高的宫墙与楼台亭榭拉的影子得极长,很显然,这是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太阳神君。
石都笑了起来。
感情一事的确很有魔力,连如此难以相处的人都会变得和煦。
“商将军待末将极好。”
石都笑道,“末将能有今日,除却世女这位伯乐外,商将军亦功不可没。”
这话是大实话,并非只是单纯奉承,在军功战绩的事情上,商溯素来慷慨,很乐意送下面的将军们唾手可得的战功,左右他们再怎样拿战功,也不可能越过他,天生为战争而生的人,就是有这种底气。
商溯紧绷的神色这才和缓半分,“你知道就好。”
恩,石都果然是好人,还能记着他的好,若换成韩行一这种精于算计的人,才不会念着他的好。
“我不喜欢江东来的那群人,更不喜欢他们围在世女身边。”
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帮我想个法子,让他们从世女身边彻底消失——”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若是闹出太多人命来,负责京都安全的京兆尹与负责朝贺朝贡的大鸿胪必会插手,如此一来,便会惊动相蕴和,于是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不必要他们性命,只是让他们不能在世女面前露面。”
“呃,那些士子可是得罪了商将军?”
石都笑了一下,明知故问。
商溯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我讨厌他们在世女面前搔首弄姿。”
对于那些世家子弟,他提起便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搔首弄姿?”
石都险些笑出声。
只是努力让世女看到自己罢了,哪里就到了搔首弄姿的程度?
果然吃起飞醋的男人很可怕,别人一个动作,他就觉得那人居心不良。
“怎么,你不愿意?”
察觉石都似是想笑,商溯面上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不虞之色。
石都忍俊不禁,“商将军吩咐之事,末将怎会不愿?”
“将军放心,此事交给末将来做,绝不会让世女察觉到半分端倪。”
与其让商溯横冲直撞去寻士子们的麻烦,然后他再绞尽脑汁去善后,还不如一开始便把这件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毕竟他做起事来有分寸,而那位将军却全无分寸,只由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若一个闹不好,将这些士子们全杀了,会把整个京都都闹得不得安宁。
权衡利弊下,石都当然一口应下。
商溯面上的不虞之色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今日帮我,来日我必助你。”
商溯难得说了一次场面话。
石都莞尔,“商将军客气了。”
“你准备如何对付那些人?”
商溯问石都。
石都早有准备,“商将军不想让他们凑到世女面前,那便让他们没有办法往世女身边凑。”
“士子们毕竟是南人,从江东之地到如今的天下之中,舟车劳顿之下又添上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也是有的。”
“!”
他之前怎么没往这方面想呢!
商溯凤目微亮,赞许地看向石都。
果然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在收拾人下黑手这种事情上,石都比他专业多了。
“很好,我们现在便出发。”
商溯迫不及待看士子们倒霉,起身催促石都。
石都笑了笑,在商溯的连声催促下起身。
这件事儿其实非常好办,作为位高权重的武将,在彼时刚刚立朝宫规宫制并不严格的情况下,只要稍微对宫中留点心思,便不难办成这件事。
只是商溯素来随性,除却关注相蕴和外,其他事与人从来不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造成他对宫中事物两眼摸黑的情况。
很显然,石都是商溯的另一个极端,他虽为武将,却心细如发,做事极为谨慎,谨慎到他曾在杨成周手底下当差时,在面对没事便爱找自己麻烦的上峰时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让杨成周很难抓到他的把柄,这样性格的他做起事情来自然四平八稳,让人想鸡蛋里挑骨头都很难。
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最好的办法是不自己出手,找几个与江东士子们关系不睦的人,再遣人在他们面前挑唆一二,便有人愿意当这柄杀人的刀,不用石都开口嘱咐,便火急火燎去寻士子们的麻烦。
当然,这些人也不傻,不会明目张胆与士子们起冲突,只是趁人不注意在他们的吃食上动些手脚,便能让他们被迫养病,短时间内不能在相蕴和面前露面。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一把巴豆磨成的粉,再加上容易让人浑身发痒起疹子的药,便让江东来的士子们躺了一大片。
这些人也很谨慎,士子们若全部出了问题,相豫章夫妇为了给江东士族一个交代,也会下令让禁卫们去调查这件事,所以这些人还留了几个老实好相处的士子们没有下手,用来遮掩耳目。
商溯有些不满,“为何不将他们全部收拾了?”
石都抬了抬眉。
——不愧是商将军能问出来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无所畏惧。
“商将军,您不是不想让世女知晓这件事情吗?”
石都十分好脾气,耐心解释道:“如果把他们全部料理了,世女很容易发现端倪,倒不如留几个人应应景,以免世女起疑。”
“这几人相貌平平,才华更是平庸,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
石都竖手一指,指向隔着纱幔的那几人,“似这种人,纵然他们天天在世女面前晃,世女也不会瞧他们一眼。”
商溯掀了下眼皮,顺着石都指的方向看去。
如石都所言,那几人的确资质平平,在一群涂脂抹粉恨不得把香膏擦满身的士子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像是能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更像是初来乍到有些不知所措,又知自己身份尴尬,所以时时留意步步小心,不大敢用宫人送来的东西,整个人处于一种草木皆兵的惶恐不安。
唔,这种人的确没甚威胁,他们只求自保,不想在相蕴和面前出风头,既如此,他便绕过他们这一遭,也好让相蕴和不对江东士子们集体倒大霉起疑。
商溯接受了石都的说辞,“既然你为他们求情,那便暂且饶他们一次。”
“商将军果然是大气之人。”
石都哭笑不得,但该说的奉承话还是会说。
商溯骄矜颔首,“些许小丑罢了,本将不屑于与他们一般见识。”
“”
方才准备对他们下死手的人是谁?
恩,一定不是您这位“大气”的商将军,而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位顾三郎。
石都扶额轻笑。
“商将军,时间不早了,咱们可以去宫宴了。”
夜色渐深,石都提议说道。
商溯微颔首,“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浴室,向宫宴处走去。
石都是典型的苦出身,以前给杨成周当扈从,如今已被姜贞拜将,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习惯,身边只带三两人,而不是与曾经的杨成周一样,出行之际前呼后拥,动辄几十人。
商溯虽是世家出身,但一身反骨叛出世家,世家的那些排场规矩都舍了大半,对于曾经跟随他的扈从们,他在回到京都之际便为他们请了军功,如今各有封赏,领了官职,从奴仆一跃成为新朝的武官,可谓是脱胎换骨,鱼跃龙门。
扈从们各有自己的事情做,他身边便只带着老仆,偶尔遇到孤儿乞儿,便收在府上做事,待他们长大之后,再为他们各谋前程。一如他对之前的扈从们一样,他希望他们前程似锦,再不为奴。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似这样的赤子之心极为少见,这大概是哪怕商溯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但石都却依旧愿意与他交好的最重要原因。
他曾为奴为婢,是贵人眼里动动手指便能捏死的蝼蚁,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曾无比渴望有一个正常人来当他所谓的主子,可是没有,他有的是被杨成周打得奄奄一息但杨成周仍不解恨,甚至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的,他都没有遇到一个能称之为“人”的上峰。
直到他被相蕴和所救,小小的女郎以德报怨,哪怕自己吃食不足,伤药不够,都愿意救下濒死的他,那时的他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的,是他运气不够好,遇到的人是杨成周。
既然运气不够好,那么为什么不能推翻所谓的运气?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要一世卑贱?终其一生都给人当牛做马?
他才不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才干能力远远在杨成周之上,他不甘一生都是杨成周的狗。
所以后来他射杀杨成周,义无反顾跟相蕴和走,哪怕她是逃犯,哪怕她是反贼之女,在被盛军追缉,他依旧愿意跟随着她刀口舔血,去构建一个他们心中的世界。
石都抬头看向商溯。
一个是赤子之心,一个是初心不负,从某种意义来讲,商溯与世女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石都笑了一下。
商溯并不知晓石都心里在想什么,对他来讲,石都为人不错,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事情,他懒得想,更懒得去分析。
——他没有谋反之心,更无夺权之意,所以哪怕性子不招人喜欢,也能靠着军功体面善终。
两人来到宫宴。
石都的时间掐得很好,低阶官员们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着,只剩几位重要官员与相遇和一家三口还未过来,商溯这个时候过来,正好能以武将第一人的身份入座。
“商将军,请。”
石都对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周围官员们连忙整理衣冠,迎接商溯入席。
商溯看也不看周围的文臣武将,只对石都略点头,然后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宫宴分两列,一边文臣一边武将,兰月左骞赵修文三人比较特殊,是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位置便在相蕴和周围,他们三人来得早,彼时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见商溯过来了,都笑着与商溯打招呼。
这几人是相蕴和非常在意的亲人,商溯懒懒应了几声,算了全了礼。
三人知晓商溯素来如此,倒也不把他的疏冷放在心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热烈讨论着白日里相蕴和的受封礼。
石都坐在商溯的下手位置,听到声音,频频向兰月看去。
商溯掀了下眼皮,觉得这视线莫名熟悉。
——他看相蕴和时,不也是这种眼神么?
唯一不同的是他与石都性子大不相同,所以行为也不大相同,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行为,而石都则更加谨慎内敛,若不是他正好横在石都与兰月中间,他根本不会发现石都看兰月的视线。
啧,喜欢就喜欢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至于搞得这么偷偷摸摸吗?
爱也热烈恨也热烈的人不理解藏在心里搞暗恋的行为,见石都的视线又不着痕迹往兰月的方向飘,商溯抬了抬眼,放下手中净手的帕子。
“石将军,咱俩换一下位置。”
商溯对石都说道。
——因着石都刚才帮他的事情,他很乐意唤石都一声将军,而不是直呼其名。
石都微微一愣,瞬间明了自己偷看兰月的事情被商溯觉察到,面皮颇薄的他一下子脸上烧了起来。
“咳咳咳,商将军,位置乃是根据官职品阶定的,我怎能坐您的位置?”
石都面上烧得厉害,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连声拒绝商溯的提议。
“哦?你不换?”
商溯丝毫不意外石都的行为,于是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兰月,“兰将军,我想与你换一下位置。”
“啊?”
兰月有些意外。
她与商溯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好,对于她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其实不太知道怎么与敏感又刻薄的商溯相处的,既然不知道,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所以她与商溯只算点头之交,远没有商溯与石都的关系好。
商溯指了下兰月前方的相蕴和的位置,“你的位置离世女近一点。”
“”
您可真是一点都不装。
兰月有些一言难尽。
但此人心思浅,好拿捏,会打仗不说,手里又有钱粮,对于执政者来讲,的确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武将。
——当然,就是脾气大了点。
但任他脾气再怎么大,在阿和面前却从来只是忍着,哪怕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也不会对阿和摆脸色,这种行为就很好,足以让视阿和为生命的她对他很有好感。
这样的一个人若能与阿和凑成一对,倒也算天作之合,毕竟这厮生得着实好看,单凭这皮囊,便足以做阿和的入幕之宾,更别提他打仗厉害还自带钱与粮。
“哦,那就换吧。”
兰月道。
兰月没有石都那么重规矩,商溯开口,她便同意,略微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便站起身来,与商溯换了位置。
商溯起身前,不忘往石都方向瞧了一眼,眉梢微挑,满是你应该向我学着点的骄矜之色。
“”
不了不了,您这种行为我真的学不会。
石都哭笑不得。
“石兄弟与商将军一道来的?”
入座之后,兰月大大咧咧与石都打招呼。
石都点头,耳侧微微有些红,“不错。”
“兰将军是自己过来的?”
石都故作漫不经心问道。
“不是,我与小骞修文一道来的。”
兰月笑着接道,“小骞白日里在阿和的受封礼上逞能,晚上腿脚疼得险些站不起来,要不是我与修文架着他,只怕他这会儿还在床榻上躺着。”
左骞差点被兰月的话呛死,兰月声音刚落,他便急忙开口,“兰姐,不是说好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吗?”
“这有什么?”
兰月不甚在意,“石兄弟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
石都默默饮茶。
不,我宁愿我是外人,这样就不用听你们的感情至深。
文臣之首的韩行一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说说笑笑间,到了宫宴的时间,相豫章姜贞领着相蕴和与姜七悦一同入座。
众人拜见两王世女与公主。
“免。”
姜贞抬手。
文臣武将们先后入座。
宫宴一为相蕴和的受封礼,二为犒赏百官,所以设在颇为宽阔的宣明殿中。
因宫殿着实大,文臣武将又着实多,直接导致后面的官员们在不站起来的情况下很难看到最前面的人,当站起来向相蕴和四人行礼的时候,他们陡然发现本该坐在武将之首位置上的商溯却坐在了天家亲眷的位置上。
“???”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两王已经默认商溯便是世女的王夫?所以允许他坐在那?!
小小的位置改动,却在文臣武将们心头掀起滔天巨浪,众人视线时不时往商溯的方向看,着实纳闷人缘奇差如他是怎样让两王松的口。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这怎么可能?两王怎是那般肤浅的人!
可两王似乎的确存在一些以貌取人的行为,甚至毫不避讳自己喜欢彼此相貌的事情,比如说夏王不止一次在他们面前提起,他对姜王是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只见一次面,哪来的那么深的情意?
还不是因为姜王长得漂亮,所以夏王是见色起意,死缠烂打终于让姜王成了他的妻。
至于姜王,则是更不必提,在她身边伺候的女官亲卫,一个比一个漂亮,几乎把我就是以貌取人写在脸上。
两王性情如此,商溯靠着这张脸让两王对他另眼相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这厮生得着实好看,好看到让不喜他的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商溯此人的皮相与他绝世的将才一样,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惊才绝艳。
如此将才又如此容貌,倒也配得上他们的世女。
文臣武将们一边吃席一边吃瓜,推杯换盏间,气氛极为热闹。
商溯并不知道众人的心思,他只是单纯想离相蕴和近一点,然后顺带着帮一下石都,毕竟此人战事上勇猛,但感情上却一言难尽,着实让人有些看不下去。
属于兰月的位置的确离相蕴和很近,商溯十分满意,一边与相蕴和闲话家常。
恩,他从话本上看到过,从朋友变成情人要循序渐近,不能开口便是我喜欢你,那样容易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才不要与相蕴和变成那样,所以他十分谨慎,只与相蕴和聊天下平定之后的是美好生活,不聊半点风花雪月。
相蕴和有些听不下去。
商溯带兵打仗有多厉害,他的政治眼光便有多拉胯,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大声向世人宣布,快来看,我的政治是负数。
——与这样的人商讨九州一统后的如何治理天下,对她来讲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抬手往嘴里送了口水,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阻止商溯在自己极为不擅长的领域高谈阔论。
“你怎么与兰姨换位置了?”
相蕴和话锋一转,笑着问商溯。
商溯动作微微一顿。
为什么换位置?
还不是因为他想离她近一点。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毕竟哪怕他不要脸,相蕴和作为继承人还是需要把脸皮这东西捡起来用一用的。
“呃”
一向牙尖嘴利又刻薄的商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相蕴和笑了一下,“你想离我近一点?”
“?”
这是身为世女能说出来的话?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是不是,这的确是相蕴和问他的话,甚至见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又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声音对他道——
“恩,我也想离你近一点。”
盛装华服的女人眉眼弯弯,眸色一如初见时的纯粹,永远蔚蓝,永远满是晴空,“三郎,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了,我很想你。”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我很想你。”
这四个字仿佛有神奇魔力, 商溯睫毛轻轻一颤,心脏仿佛不会跳动了,而周围推杯换盏的热闹, 也在这一刻尽皆消失, 偌大宫殿,只剩下他与相蕴和, 他再看不到旁人, 再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他的世界只剩相蕴和。
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像是跃出水平面的鱼,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而周围的时间,也在这一刻被按下暂停。
“三郎怎么不说话?”
对面的女人笑了起来, 一双杏眼弯弯的,眸子里晃着摇曳的烛火, 像是把他的心放在上面烧。
他被烧得心口一烫,荡悠悠不知飘到哪里的魂魄立刻回来, 抬眼对上那双眸子, 一向能言善辩又刻薄的他此时不知如何作答。
“呃的确分开了很久。”
他难得磕巴了一下, 端起茶盏, 往嘴里松了一口茶, 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相蕴和笑了起来, “这样的三郎倒是少见。”
谁说不是呢?
连他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少见,甚至有些不像自己。
商溯咽下嘴里的那口茶。
茶是好茶, 世家商贾们进贡的君山银叶, 入口温润, 回味甘甜。
这样的茶水入肚,的确能从某种意义上将那些略显慌乱的小心思勉强压下去。
商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面色才稍稍和缓一二。
手指放下茶盏,斜斜往相蕴和的方向瞧了一眼。
那人彼时正在看自己,眼底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他被晃了一下眼睛,立刻移开视线。
“不少见。”
商溯按住躁动不安的心跳,“你太久没见我,所以才会觉得有些陌生。”
这话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少见怎会是陌生?不过是男人此时心绪乱得厉害,才会答非所问,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相蕴和忍俊不禁,“我与三郎自由相熟,纵然分别一年有余,也不至于到了陌生的程度。”
商溯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一定要他说出那句是因为她说她想他,所以他才会不知如何应对,以至于话都有些不大会说的话吗?
商溯抿了下唇,掌心无声开始冒汗。
千军万马前仍能谈笑风生的人,彼时却有些紧张,但如果相蕴和想听,那么他说也无妨。
商溯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
“三郎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刚刚开口,另一端的相蕴和也同时说了话,两人的声音凑在一处,他立刻止了话头,让相蕴和先说。
相蕴和笑了笑,看着商溯的眼,“莫说只是一年未见,纵然是三年五载不曾相见,我与三郎也不会陌生。”
商溯眼皮轻抬,捻着墨玉扳指的手指顷刻间失去动作。
糟糕,这句话简直太要命。
他感觉他的心顷刻间便化了,化成水似的,聚不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样去接她的话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有一瞬的窒息。
那是心脏狂喜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的反应,让大脑一片空白,丧失所有动作。
这样的反应着实有些傻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气息,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紧绷与狂喜。
“我,呃,我也一样。”
商溯说道。
相蕴和莞尔一笑,“我知道你也一样。”
“咱们这样的情意,怎会变得陌生?”
说话间,相蕴和拿起酒盏,隔着案几遥遥敬着商溯,“以后不要这样说了,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我不说了。”
商溯脸上一热,立刻说道。
明明没有饮太多酒,商溯却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尤其是当相蕴和的话说完时,他感觉自己便成了被人牵着走的提线木偶,眼睛看着她,话已经说了出来,而原本失去动作的手,此时也把酒盏端了起来,往她的位置遥遥一敬,便抬手往自己嘴里送。
一饮而尽。
“咳咳——”
辛辣酒水入喉,呛得商溯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太好。
一盏尚且能接受,两盏便如踩在棉花上,到了三四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太行,所以他出门在外鲜少饮酒,今日宫宴上的酒,也不过是应应景,旁人来敬他,他连酒盏都懒得抬,只说自己不饮酒。众人皆知他脾气,倒也不敢拿那套所谓的酒桌文化来强逼他饮酒。
是以,宫宴进行到现在,他仍是滴酒未沾,连果酿都没有喝半口。
可当敬酒的那个人是相蕴和时,他忽而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可以,莫说只是这一盏,纵然让禁卫们提上一大坛子来,他也能将里面的酒全部喝完。
“三郎,慢点喝。”
见商溯喝得有些急,相蕴和连忙开口提醒。
“无碍。”
商溯轻咳着说道。
说话间,放下酒盏,抽出一方锦帕,擦拭着自己的嘴角。
——方才喝得急,有些许酒水蹭在上面,从相蕴和的角度来看,应该不大雅观。
擦了嘴角的酒水,商溯收起锦帕,抬头去看相蕴和。
彼时的相蕴和也刚刚放下酒盏,她的酒量显然比他好,一盏酒下去,面上没有半点红晕,只拿起银质筷子,夹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送到嘴里。
商溯眉头微动。
唔,这次的宫宴的确不错。
尤其是羊排,更能彰显庖厨的手艺,火候不能大一点小一点,每一个位置都要烤得刚刚好,才有被呈上来的金黄酥脆但又喷香诱人。
商溯心中一动,也夹起一块羊排。
其实他不太喜欢吃羊肉,觉得味太重,但今日的羊排着实好吃,没有半点羊膻味。
又加上是酒后所吃,羊肉的鲜香里多了淡淡的酒香,他食欲大动,忍不住吃了块羊排。
好吃的。
果然是相蕴和都喜欢吃的东西,与其他饭菜大不一样。
“三郎也喜欢吃羊排?”
看不大喜欢吃席的商溯吃了一块羊排,相蕴和有些意外,他不是不喜欢羊肉这种东西吗?
转念一想,今日的羊排无半点羊膻味,又烤得极有水准,商溯吃上一块也是正常的。
相蕴和于是笑了起来,“若三郎喜欢,我便着人再给三郎上一份。”
“”
他倒也没有那么馋。
只是看她吃了,才心思一动,也跟着夹上一块。
商溯刚要开口婉拒,相蕴和已侧过身来,吩咐身后宫婢,“去,再给三郎上一份羊排。”
商溯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
“喏。”
宫婢笑着应下。
世女对商将军真好。
商将军尚未开口,世女已知他想吃什么。
宫婢笑吟吟地看向被相蕴和偏宠着的商溯。
摇曳宫灯下,男人端坐食案前,身着绛紫色的超品武官礼服,这个颜色很挑人,黝黑者会衬得越发黝黑,而面如冠玉者则会衬得越发如宝似玉,是个能将人的优点与缺点衬得同样突出的颜色。
——很明显,男人是后者。
紫色衣袍衬得他越发隽秀无俦,眉眼昳丽,仿佛是天上的神祇下了凡间,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红了脸。
似这样的一张脸,哪怕没有无人能企及的战功,也会因着这样的绝色而成为贵女贵妇们的入幕之宾。
宫婢笑了一下,转身去后殿取新的烤羊排。
商溯眉头微动。
大抵是受姜贞的影响,新入宫的宫人们都是泼辣直爽性子,宫婢看向他的视线太直白也太火辣,让他想忽视都很难。
正常情况下,他该生气的,冷声斥责宫婢的无礼。
但不知为何,他却默不作声,任由宫婢来打量,仿佛他本该如此——若以容貌来论,他是配得上她家世女的。
宫婢很快回来,送来烤羊排一份。
这个时代是分餐制,饭菜的种类虽多,但分量很小,一份羊排也就三五块,食量大的人几筷子便吃完了。这也正是相蕴和嘱咐宫婢再给他添一份的原因,生怕他不够吃。
但问题是,他并不是雷鸣杜满那种小山似的武将,他的食量并不大,甚至连石都都及不上,三五块烤羊排,再加上其他饭菜,足以让他吃得饱饱的,绝不至于饿着肚子出宫。
当新的羊排被添上,其他饭菜又被宫人们如流水一样送上来的时候,商溯掀了下眼皮,捏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
——他吃不下。
如果是以前,吃不下便吃不下,赏给扈从们或者随手丢了便是,但现在不一样,相蕴和是庶民出身,家里没有几亩薄田,这种生活环境下,一家三口都极为爱惜粮食,绝不允许身边人当着自己的面浪费粮食。
“”
就很难。
商溯皱了皱眉。
相蕴和敏锐觉察到商溯似是有些不喜。
方才的那盏酒喝得太快,酒意上来了?
还是这人性子如此,生来不喜热闹,能坐到现在,已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想了想,大概率两者都有。
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结束,左右该说的话已说,该犒赏的功臣们也都已经犒赏完毕,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还未做,等做完这件事,便早些结束宫宴,让阿娘阿父与文臣武将们都早些休息。
新朝初立,政务繁忙,官员们的假期都少了很多,待政局平稳之后,再把这些被占用的假期补回来。
——这种情况下,便越发没必要让他们在宫宴上熬到半夜,毕竟明日还要早朝。
思及此处,相蕴和敛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她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她的起身,让喧闹的宫宴一下子安静起来。
相豫章放下酒盏。
姜贞眉梢微挑。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与对面的石都对视一眼。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准备相蕴和开口之后他们该做的事情。
“阿和,你这是做什么?”
相豫章问相蕴和。
相蕴和对着自己的父母一拜到底,额头抵在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清亮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大盛天子昏庸,朝臣弄权,让天下九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阿父阿娘虽为黔首庶民,却有救国救民之心,揭竿而起,荡平九州,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纷争几百年的战乱。”
相豫章嘴角微翘。
——不错,他与贞儿就是这样的人。
相豫章笑眯眯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姜贞,姜贞此时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凌厉凤目被笑意柔和着,越发显得雍容而清华。
真好看。
不愧是他死缠烂打求来的妻。
相豫章伸出手,覆在姜贞手上,与那双因常年使用兵器而长着厚厚老茧的手交叠在一起。
那双手并不细腻,经年累月下生出来的老茧还有些硌人,但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只要握住了这双手,他便握住了全世界。
相豫章对自己的爱意从不掩饰,姜贞笑了下,与握着自己手的手十指相扣。
“阿父阿娘功绩如此,怎能不位尊九五问鼎帝位?”
大殿中央,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女儿大胆进言,请阿父阿娘登基为帝!”
文臣武将尽皆站起来,来到大殿中央,跪在相蕴和身后。
“请夏王姜王登基。”
一声又一声的请命声响在大殿。
姜贞嘴角微勾。
——她终于等到这一日。
相豫章爽朗大笑。
若是世家出身,定要三辞三让,才“不情不愿”登基为帝。
当然,在登基过程中,还要前朝皇帝辞让玉玺,这样才显得自己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相豫章与姜贞却从不讲究这一套。
这江山万里是他们自己打下来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从逐鹿中原的诸侯们手中夺回来的,再没有什么比他们更得国之正,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前朝天子来辞让,也不屑于搞什么天授神权。
若这个世道上果真有天命,那为什么百姓们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之际,天命却不垂怜活不下去的百姓?
而是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天命再来一套你是我早早选中的帝王,因为有我保护,所以你才能横扫对手入主中原?
呵,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自己挣下来的江山,不需要别人来辞让,更不需要搞天命所归神仙庇佑那一套!
时间到了,他们登基便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相豫章朗声说道,“哈哈哈哈哈,既然是阿和与百官所愿,那便择良辰吉日,我与贞儿共同登基,二圣临朝!”
“王上,六日后便是黄道吉日,王上可在六日后祭天登基。”
太史令恰时出声。
姜贞微颔首,“既如此,便在六日后登基。”
“王上圣明!”
文臣武将们俯身再拜。
这便是宫宴里最后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奏请两王登基。
两王应允,文臣武将们再拜,再贺,将宫宴的气氛推上高/潮。
但明日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忙,在相蕴和的提议下,宫宴很快便结束了,文臣武将们各回各家,而彼时的相蕴和,却对一旁的商溯使了个眼色。
“你别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怕商溯看不出自己的意思,相蕴和不忘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商溯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凑在商溯面前,像是在说悄悄话。
但殿内之人大多是习武之人,被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自然逃过不他们的耳朵,她的声音刚落,周围尚未来得及走的众人纷纷支起耳朵,生怕自己错过她的下句话。
不是吧不是吧,世女今夜便要留宿商将军?
王夫的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便先让商将军做她的入幕之宾?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时下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们在婚前幽会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更别提世女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王夫的位置哪会那么容易便确定?当仔细挑挑拣拣,选择那个最中看也最中用的当王夫,而不是选了个银样镴枪头相伴一生。
挺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这群人还是不要留在这里凑热闹了。
文臣武将们纷纷请辞。
生怕自己慢一点,便会碍着世女的眼。
相豫章与姜贞也极有眼色,招呼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姜七悦,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离开。
石都给商溯送一个将军加油的眼神。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兰月何时会这般待他?
模样并不差的石都唏嘘叹息,拱手告辞。
偌大宫殿,转眼间只剩下相蕴和与商溯并着一群宫女。
“这里太闷了,咱们去外面走走?”
相蕴和对商溯发出邀请。
商溯耳朵微红,在相蕴和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相蕴和忍俊不禁。
还别说,这样略显害羞的商溯挺可爱的。
像是收起身上所有刺的刺猬,露出自己软软的肚皮任她来拿捏。
扪心自问,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
相蕴和领着商溯往外走。
其实她对皇城并不太熟悉,对皇城的了解,是从鬼们那里听来的,以及在从江东赶回来的路上时,韩行一给她的准备的皇城的资料。
这些东西足以让她知晓宣明殿周围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适合说悄悄话。
在如今的隆冬腊月,若不找个暖和的地方来说话,只怕话还未说一半,身体便已冻得半僵。
——很显然,她不会这样。
相蕴和带着商溯来到偏殿。
“就在这里吧,这里安静。”
相蕴和笑眯眯对商溯道。
商溯全无异议,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相蕴和,“你说在这里,那便在这里。”
他有一种预感,相蕴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说。
——一件关系到他与相蕴和关系的大事。
“三郎,你这样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相蕴和忍俊不禁。
商溯手指微紧,“为何不习惯?”
“你说呢?”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商溯。
商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视线不由自主往一旁瞥。
他瞥见皇城里入骨的奢华与威严,哪怕是偏殿,也修建得无比奢靡,纵然不加任何修饰,那种高耸威严的皇权之下皆蝼蚁的感觉也扑面而来。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更喜欢以平常人的身份与相蕴和相处,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我也不习惯。”
商溯抿了下唇。
相蕴和笑了起来。
偏殿里早已被宫人们收拾过,茶水与点心是现成的,相蕴和斟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另一盏推到商溯面前。
“既然不习惯,那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吗?”
宫灯的烛火在相蕴和眼底跳跃着,相蕴和弯眼看向商溯。
商溯接茶动作微微一顿,立刻抬头看相蕴和,“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相蕴和笑道,“我的朋友并不多,你是其中一个,我希望你永远拿之前的赤诚与热血来对我,而不是我们互相套上一层厚厚的铠甲,变成所谓的君与臣。”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相蕴和轻声说道,“我更喜欢,你永远如此,永远不必精于人情世故,永远不要有太深的城府。”
商溯微微一愣。
所有人都在嫌弃他的不识时务与不知变通,但相蕴和却更喜欢未经雕琢的他的性格脾性?
“你能做到吗?三郎?”
相蕴和轻声问商溯。
对于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将来讲,如果他变得精于庶务,如果他开始见风使舵,那么在执政者眼里,便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这意味着她不再能轻松掌控他。
她不需要这样的战将。
她需要的,是桀骜不驯敢与天公试比高,心思浅薄,心情全写在脸上。
她需要一个更容易掌控的绝世战神。
——比如现在的商溯。
在世人眼中,他脾气大,不好相处,言辞刻薄又恶毒,是死后合该下拔舌地狱。
可对于她来讲,他是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这把剑好用便够了,她不要剑身上是否有漂亮的花纹。
她笑着看着面前容貌昳丽的男人,一点一点引他下地狱。
“三郎,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相蕴和温柔说道。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轰地一声, 烟花在商溯脑海炸响,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只剩下相蕴和的声音在轻轻回响着, 一声又一声叩着他的心门——
“三郎, 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三郎,你能做得到吗?”
他做得到。
他当然做得到!
他可以永远保持现在的模样, 一身傲气欺骄阳。
他可以永远如初见时的那样, 一身棱角不被世俗所打磨。
他可以永远永远做她心中的三郎,哪怕被世人不喜,被世人厌弃。
“我当然做得到。”
没有一丝丝犹豫, 商溯脱口而出。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踏入一个怎样的世界,昳丽凤目看着相蕴和的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她喜欢不经雕琢的他。
她喜欢不需要做任何改变的他。
她喜欢的——是现在的他。
商溯突然便笑了起来。
他的确拥有了全世界。
在遇到她之后, 压在他头顶的阴霾逐渐褪去,星河与阳光开始试着照进他晦暗无光的人生。
贫瘠乏味的人生迎来生机, 绿色悄然吐出新芽。
绚烂的花儿非一日才能长成, 但当他注意到时, 他的人生已是鲜花着锦的锦绣繁荣。
“相蕴和。”
他唤着她的名字, “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我便做什么样子。”
“什么人情世故人情往来?我统统不在乎。”
垂眸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亮晶晶,一如照进他人生的星光, 于是他笑了起来, 慢慢说出自己的话, “我在乎的,是你。”
这样的话难免有坦露心意的意思, 他本该斟酌再三再开口,可不知为何,当他看着她的脸,看着那张已褪去曾经的稚气的精致眉眼时,他的话便藏不住了。
喜欢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又不是玩政治的那帮人,主打一个城府极深,心思从不暴露。
他显然不是那种人。
而相蕴和也不希望他变成那种人,所以他做自己便好。
一个心思单纯言辞直率的三郎。
“我知道你在乎的是我。”
相蕴和莞尔一笑,“一直都知道。”
若不是知道,又怎会如此精准拿捏他?
被偏爱的总是会有恃无恐,这句话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放下茶盏,她冲商溯勾了勾手。
“三郎。”
她唤他,“过来。”
“?”
他俩的位置不是挺近的吗?还过去做什么?
商溯有些迷茫,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敛着衣袖,向相蕴和身边走过去。
其实他俩的距离真的很近,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他长腿一跨,便来到她面前。
扪心自问,这个距离着实有些近,他虽一身反骨,瞧不上世俗礼仪,但对于该有的男女之别与男子对待女子的距离态度上却极为守礼,绝不是轻浮孟浪之人,当他与相蕴和的距离有些近,他便稍稍退了半步,保持着一个较为安全也较为合适的位置。
只是因他是站着,而她是坐着,他还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而她也饮了酒,那浅浅的睫毛阴影下便泛着微微的红,在宫灯的映照下格外诱人。
与那抹截然不同的是脖颈,不曾被阳光暴晒过,所以仍保持自己原本的颜色,细腻如脂,洁白如玉,顺着料子探进锦衣华服里,藏着自己的一身皮相。
商溯喉结微动,莫名觉得嗓子有些干。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他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相蕴和的脸。
“叫我过来做什么?”
他问相蕴和。
回答他的是相蕴和的一声轻笑。
像是在笑他在某种事情上的迟钝,又像是被他过于避嫌的动作逗笑了,总之她在笑,笑面前的他。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笑,他听着却觉得有些耳热,忍不住侧目回头,重新看向相蕴和。
那人的芙蓉面上是明晃晃的笑意,一双杏眼弯弯的,越发显得温柔无害,而那双因擦了口脂而有些过于鲜红的嘴,此时也微微翘着,在烛火的映照下,莫名有些勾人味道。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立刻移开视线。
“你笑什么?”
他不敢去看相蕴和的脸。
“我在笑你。”
相蕴和回答得很快。
说话间,手已伸了出来,攥着商溯拢在衣袖里的手,一下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男人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更不曾设想她竟会做出这般动作,落在她面前时坠了坠,险些碰到她鼻尖。
于是他连忙往后撤,试图与她保持安全距离——对于他来讲,这样的距离显然果然亲密,甚至过于不安全。
鼻尖险些相触的那一瞬间,商溯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到相蕴和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黑湛湛的眼眸里清楚映着他的脸,那张因距离过近而陡然涨红的脸。
“砰——”
“砰——”
“砰!”
心脏在狂跳,仿佛随时会跳出胸腔。
他努力克制,但这种东西完全不可能被克制。
尤其是当她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时,他的心跳便一发不可收,像是被人攥起来抛到高空上,耳边与心间只剩下尖叫。
“你做什么?”
商溯彻底慌了,“你醉了?”
他挣开相蕴和的手,触电似的逃开。
明显是醉了。
如果不是醉了,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大意了,不应该让旁人敬她那么多酒的。
她的酒量虽好,但一盏一盏喝下去,身体也会受不了,以至于醉得神志不清,做出这种近乎孟浪的事情来。
在趁人之危与克制自己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克制,尽管他很难克制,紧绷的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与相蕴和保持距离,避免自己的动作或者语言之上唐突她。
那是他心头的一抹皎皎白月光,他怎能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不至于龌龊到这种程度。
慌乱间,商溯推开相蕴和。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明早已不是少年,行为却还如此青涩,这些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身上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且又无比契合。
——她喜欢他的这种反应。
这意味着他没有与女人亲密纠缠过的任何经验。
世家大族在族中男人成婚之前塞美妾的行为,在他这里完全行不通,一如他出身世家却极为讨厌世家一样,他讨厌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规矩,从不遵循世家的生存法则。
他依着自己性格与喜好生活着。
一如初见时他与她投缘,便一而再再而三帮她一样,他做事不问结果,只问喜好。
相蕴和笑了笑,不给商溯挣脱自己的机会。
他挣开了她的手,她的手便落在他衣襟处,轻轻一扯,便又让他被迫俯下身。
这一次的距离比刚才更危险,而他的衣服也被她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一截修长脖颈与质地极好的里衣,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明明暗暗。
“你”
面前的男人有些无措。
他似乎以为她醉得狠了,做事没有章法可言,想推开她,又怕自己下手太重,所以只好僵持着,一只手攥着她胳膊,阻止她的动作,另一只手掩着自己的衣襟,不至于让自己的衣服被她扯下来。
“相蕴和,你醉了。”
男人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她,“你松开我,我唤你的宫女来,让她们送你回殿。”
声音很轻柔,语气也轻柔。
仿佛在他面前的人的确是酒品不好的醉鬼,所以他只好无奈地由着她,又耐心地哄着她。
可那微红的耳尖与近乎红得滴血的脸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不止在哄着她,也在一遍一遍克制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如果他还是人的话。
这样的反应着实有些好笑,于是相蕴和便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让商溯越发无措,甚至攥着她手腕的掌心也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诉说他的紧张与窘迫。
相蕴和见好就收。
不能把人逗太狠,逗太狠了,便不是孟浪,而是强抢民男。
目前的她没有那种兴趣。
作为新朝继承人的她,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郎君。
主观来说,这位郎君不会有明面上的身份,终其一生,他只是她的入幕之宾,仅此而已。
以女子之身掌权本就不易,若再弄出一个王夫来,便更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不想冒这种险,所以哪怕那人是商溯也不行。
相蕴和松开手。
衣襟被松开,商溯万丈悬崖走钢丝的心这才落了地,抬手连忙整着衣襟,靴子却忍不住往后退。
——他怕相蕴和突然又发酒疯,一把把他薅过去。
他虽不精于功夫,但好歹也跟着名师大家学过几日的花拳绣腿,不至于被人一拽便拽走,像是被扯了线的风筝一般任人摆布。
可拽他之人是相蕴和,一个吃多了酒如今思路不大清晰的相蕴和,他的反抗动作便会变得很有限——因为怕伤了她。
醉酒之人没有理智可言,动作上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若他大力挣开她的手,势必会让她摔在地上,地上虽铺了锦毯,地底下又烧着地龙,冬日里摔在地上也没甚可怕的,但相蕴和到底是相蕴和,不是皮糙肉厚的武将们,她掉根头发他都会心疼,又怎能让她当着自己面生生摔在地上?
断然不能。
所以才会有方才拉扯拉锯,显得他有些受制于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受制于人。
——喜欢了一个人,便等于把自己的心脏交到那个人手里,任由她揉捏或者施以刀剑,自己只能看着,忍受着,却再也收不回。
商溯与相蕴和保持着距离,但又不敢离她太远,毕竟喝多了,他怕她摔着。
他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随时提防着她突然踉踉跄跄站起来,然后不受控制往下倒。
“你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商溯哄小孩儿似的哄着相蕴和,“夜已深,我喊你的宫女来,让她送你回寝殿。”
相蕴和轻笑着摇头,“我没醉。”
商溯眼皮抬了抬。
单以神色看,相蕴和的确没有醉,那双眸子清醒得很,没有半点醉意。
可既然没有喝醉,那为何又突然如此?
他与她的关系虽好,但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一种可以酒后乱性的程度。
想到这个词,商溯的耳朵便热得很,脸也跟着烧起来,烫得他有些不自然,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生怕相蕴和看出异样。
“没醉?”
他道:“没醉也该睡了,你明日要上早朝。”
她与他不一样,他从不追求权势,只自由散漫,随性而为。
无心做权臣,便不必汲汲营营,所以他在京都的这些时日,上早朝的日子屈指可数,与文臣武将们往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相蕴和不一样,她是新朝的继承者,未来九州天下的主任,朝政等着她去处理,百姓等着她来安抚救助,她的时间会被安排得满满的,连休息的时间都少有。
“早些回去吧。”
他对相蕴和道。
“方才的事情,我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想了想,他脸微微红着,又慢吞吞补上一句。
相蕴和一下子笑了起来。
“三郎,你当真以为我喝醉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我没有,我一直很清醒。”
“那你——”
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咽下,商溯看着相蕴和,有些不知该如何问。
又或者说,他有些害怕承受问出来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代价。
——与其这样,倒不如不问。
商溯选择不问。
他侧开脸,避开相蕴和灼灼视线。
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会没醉意?
只是她酒量好,又仗着自己年轻,所以才敢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方才,是想与你说句话。”
他不问,相蕴和却继续往下说,让他那颗原本放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什么话一定要离那么近的距离说?
隔着一张案几不能说么?
他疑惑着,耳朵却悄然支了起来,心脏咚咚跳,等着相蕴和的下一句话。
“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入幕之宾?”
下一刻,他听到相蕴和略带笑意的声音。
瞳孔在这一刻陡然收缩,心跳在这一刻失去跳动。
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而四肢,也在这一刻失去所有反应。
她在说什么?
——入幕之宾?!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但相蕴和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好不遮掩,见商溯如此反应,她忍不住又笑了,拢袖从座位上起身,伸手拍了拍商溯肩膀。
“别紧张,你若是不同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刚才的话。”
她笑着对商溯道。
她不傻,她知道商溯是在乎她的,只是这种在乎是知己的在乎,还是男女之情的在乎她却有些分不清。今日把商溯叫到这里来,便是想试一试商溯,看他究竟对她是怎样的感情。
若只是高山流水的知己,那她便收了自己的心思,老老实实君臣相和,给后世留一段佳话。
若他对她有男女之情,那便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时的她需要一位未来继承人的父亲,商溯是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来看,商溯对她似乎并没有旖旎情愫。
从开始到现在,他全程守礼而克制,甚至那些生疏反应,也仅仅出自于他不能趁人之危轻薄于她的好修养。
既如此,她便不需要再试探。
——她其实也不是非商溯不可来着。
扪心自问,感情之事对于她来讲从不是必需品,在当鬼的百年孤独里,她见了太多的痴男怨女,导致她对于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阴影。
当然,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她对感情一事心如止水,真正让她觉得感情着实伤人的,是源自于她父母的感情破裂。
明明是少年夫妻,缱绻情深,可最后却走到相看两厌,不死不休。
这样的感情都会被岁月消磨得半点不剩,她又有怎样的底气,会觉得她比阿娘的运气好,能够遇到那个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
既然不会遇到,那便放弃期待,不谈感情,只谈利益与往来。
她对商溯便是这样的态度,只是入幕之宾罢了。
如今他们感觉彼此不错,那便处一处,处上三五个月,待感情淡了,便自行分开。
到那时,他娶他的娇妻美妾,她养她的小小继承人,彼此再无干系。
两人若在朝上遇见,便相逢一笑,还能做一对体面的君臣。
这样的关系比阿父阿娘恩断义绝好太多,对她来讲,也安全太多。
——她绝不允许凭空出现一位王夫来分她的权,尤其是这位王夫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相蕴和笑着从商溯肩膀收回手,“你不愿,那便罢了,只当我没有讲过。”
商溯身体僵了僵。
他怎会不愿?
只是她的话来得太突然,所以他才会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表现。
“对了,不要让方才的那句话影响到咱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商溯此人素来多心,相蕴和又补上这句话,“你放心,哪怕你不愿做我的入幕之宾,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不会有丝毫更改。”
这句话说得极为大度,将新朝继承人的心胸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绝不会因为被商溯拒绝的这件事而恼羞成怒,从而去报复这位为新朝立下汗马功劳的绝世悍将。
说完话,安抚完人,相蕴和便转身离开。
她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多少有些把商溯吓到,所以他才会一直催促她离开,说她吃多了酒,要她早些休息。
现在的她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省得他不自在。
相蕴和离开偏殿。
“????”
你就这么走了?!
商溯回神。
转身去抓相蕴和的衣袖,那人却像是着急离开,寸缕寸金的云锦料子滑过他掌心,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商溯愣了愣。
他该做什么?
去追上她?然后说自己愿意?愿意做她的入幕之宾?
可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仿佛只需她招招手,他便立刻去凑到她面前似的,显得极为没有男子气概。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自尊心极严极有男子气概的商溯荡袖转身,跨过门槛,大步去追相蕴和。
相蕴和走得很急,不过是他愣神的功夫,她已走出长廊,只在宫门处留下一个浅浅的身影。
大抵是怕她吃多了酒,周围的宫女们簇拥着她,生怕她一个走不稳,便摔在冬夜的路上。
宫殿里烧了地龙,外面却没有烧。
殿内暖烘烘,外面却是冰天雪地。
如此恶劣的天气,若吃多了酒,摔在了地上,只怕没个三五日的修养是起不开身的。
宫女们极为小心,追随着相蕴和的脚步。
而彼时正在追相蕴和的商溯,也快步赶了上来。
“相蕴和,等一下!”
看到相蕴和即将出宫门,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向相蕴和的背影喊道。
“咚——”
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是钟楼传来的敲钟声。
这是禁卫们在尽忠职守当着勤,钟声敲向之后,再过三刻钟功夫,便是宫门落锁的时间。
敲钟是为了提醒在仍在宫中逗留的朝臣或者宗亲,催促他们尽快离开,否则便要在禁卫们的监守下熬一夜。
商溯的声音混合在钟里,如一滴水混入大海,顷刻间消失不见。
相蕴和耳朵微动。
——她仿佛听到商溯在喊她?
“你们听到三郎的声音吗?”
她问周围宫女。
宫女齐齐摇头,“回世女的话,不曾听到。”
果然是她的错觉?
不是商溯在喊她,而是她臆想商溯在唤她?
相蕴和笑了一下,但还是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偏殿。
——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与道听途说相比, 她更相信眼见为实,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所以当她有所怀疑时,她便转过身, 向“臆想”中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看那里是否有清隽身影向她走来。
很遗憾,并没有。
那里只有成排的松柏耸立着, 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那是前几日刚下的,因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只清扫了地面上的积雪, 而松柏上的积雪去无人问津。
毕竟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冬日的严寒与雪的重量, 对于松柏们来讲不值一提。
相蕴和实现在松柏尽头停留,在长廊尽头停留。
那里迟迟没有人过来, 她便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无所谓, 只是回头看一下的事情。
无论结果是哪一种, 她都能接受。
如果回头的确看到了商溯的身影, 那便是好事一桩, 意味着她不需要再寻找新的男人。
如果看不到, 那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与商溯回归君臣知己,给后世留一段千古佳话。
很显然, 结果是后者。
商溯对她是千里马遇伯乐, 是黑暗人生中突然窥见了天光。
他很开心, 也很感激,所以士为知己者死, 他愿意为她征战天下,佐助她定江山。
但也仅限于此,他对她从无男女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男女之情是他不曾涉及过的领域,他不想为任何人去涉及,也不想为了她而赴险。
对他来讲,幼年父母决裂是他心中永远不会愈合的一道疤,与其重蹈父母的覆辙,不如敬而远之,不去触碰,他一个人便能活得很精彩,又何必再添上一个人凑热闹?
他不需要。
相蕴和笑了笑。
收回视线,转身回头,在宫婢们的带领下继续往自己的寝殿走。
瑞雪无声落下。
地面上染上一层浅浅的白,枝头屋顶继续添加兆丰年的好兆头。
九曲长廊处,落下一个又一个急促的脚步印。
玄色的靴子踩了雪,沾了水,将那以金银线交织绣着云气纹的边缘上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泥泞,沾上又被踩下,踩下又被沾上,轮回重复着,直到靴子的主任陡然停下,那上面的泥点子才倏地甩在靴子上,像是蕴开的烛痕。
停下脚步的商溯胸口微微起伏。
视线里的相蕴和越走越远,眨眼间,已踏出宫门,走进另一座宫苑。
她的速度很快,仿佛是为了躲避突然而至的大雪,所以她没有片刻的停留,径直向她自己的寝殿走去。
商溯张了张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必要。
他唤过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
他追得很急,但她却没有为他停留片刻时间。
她的确问了他想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更像一句玩笑话。
她的话更像是吃醉了酒,笑眼弯弯与他说笑,问他想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问完之后,她便转身离开,连给他反应与回应的时间都不曾留。
既然是玩笑话,待酒醒之后,便不会一切都做不得数。
所以她才会那般急匆匆便离开,只给他留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不是等待他说出他愿意。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身后的老仆挑了挑眉,瞧瞧连背影都透着凄风苦雨的小主人,再看看已瞧不到背影但连影子都透着几分温柔的潇洒豁达的相蕴和,怎么看怎么有种天意弄人活该错过的既视感。
小主人与世女虽都习武,但彼此都只习个皮毛,小主人会花拳绣腿,世女懂一些简单的防御,莫说遇到石都兰月那种高手,遇到张奎葛越这种级别的人都活不下来。
这种情况下,指望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很不现实的事情,所以直接导致当排成排的松柏们耸立着时,一人走在这一边,一人走在那一边,两人谁也看不到谁,根本看不到松柏后的彼此。
但他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看到了世女回了头,还回头的时间颇长,可惜那个时候他家小主人在被挡在树影后,世女看到空荡荡的长廊,只轻笑一声,慢慢转过了头。
到底是被两王委以重用的继承人,拿得起,放得下,绝不会因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消耗自己的时间与精力。
抬眉再瞧他家小主人,此时的表情已经不能叫表情,眸色如化不开的墨,阴郁颓废又乖戾,一如从前老主人死后只剩他自己时的模样,厌世的情绪能从眼角眉梢泛出来。
老仆眼皮跳了跳。
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刚才的事情和盘托出。
“三郎,方才世女回头了。”
老仆声音如古井般无波。
但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商溯颓废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相蕴方才和怎么了?”
商溯瞬间回头,昳丽凤目看着老仆,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
“”
挺商家人。
三郎的母亲也是这般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早早夭亡,死在爱情破灭之后的绝望中。
老仆见怪不怪,看着面前眉眼艳丽但也纯粹的男人,不急不缓说出自己的话,“我说,方才世女在找你。”
“只是你在松柏后,而她在松柏前,所以你们两个谁也没有看到谁?”
“她在找我?!”
商溯眼睛稍稍睁大,“她方才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在停下来等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可以这么讲,于是老仆点点头,三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正常来讲,她应当听不到你的话。”
老仆道:“她只所以回头,是因为她想回头,她想再看一看,你有没有追出来。”
看一看她是否真的会错了心思,你对她没有半点男女情意。
什么听到声音的话,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无论声音存在与否,她都会回头看一眼,看她选中的人有没有追出来。
这才是内心强大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小心翼翼试探,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拥有世间所有美好,所以她敢大胆出击,询问别人对她的心意。
是便在一起,不是也无妨。
无论哪一种结果,她都能承受得起。
这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气度,虚怀若谷,胸有成竹。
小主人的运气到底要比老主人好些,遇到的人是真正的光风霁月,温柔豁达。
老仆结束自己的话,静静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三郎。
商溯慢慢回神。
老仆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叩响,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无论她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会回头。
她回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自己。
因为想让他陪着她,因为更希望身边的人是他,所以她回头,仅此而已。
她的内心,一如既往强大。
商溯慢慢回神。
那么,他配得上内心强大又温柔的她吗?
商溯抬头,看着那条早已没有相蕴和身影的宫道,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反思自己。
幼年之际,他便在族中崭露头角,纵然是整个顾家整个江东之地,都难以找到能与他推演沙盘的人。
于是他的族人与他他那好父亲便如获至宝,视他为会稽顾家最耀眼的新星,能够改变顾家百年来之能为臣的命运。
是的,顾家的野心很大,遭遇过一次灭顶之灾的他们不再相信任何执政者,只相信权力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所以他们不当皇帝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
——当然,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世家身上。
哪有那么多的忠心耿耿与肝脑涂地?
不过是势不如人,所以不得不俯首称臣罢了。
当他的势力扩张到一定程度,当他有拥有问鼎天下的能力,他绝对会揭竿而起,让自己去当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三拜九叩朝拜别人,将自己的家族荣辱都系于别人的喜怒哀乐。
有了他这样不世出的天才,顾家的野心进一步膨胀,而他那几乎与父亲恩断义绝的母亲,也得到父亲假仁假义的“宠爱”,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讨好与奉承的氛围中长大,用生命去捍卫顾家的荣誉,为顾家的野心征战天下,让他的祖父或者父亲成为掌权天下的帝王,而后被鸟尽弓藏,结束自己惊才绝艳但又无比短暂的一生。
可是生活中往往充满意外,士族大家尤其多。
他的好父亲算准了母亲对他的一往情深,也算准了他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性格,可唯独没有算准的,是人心——他们母子俩只是单纯,并不是蠢。
他的确没什么城府,也不屑于有城府,他在人情世故中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不是让自己变成为了功名利禄便面目可憎的人。
他分得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好意。
更知晓父亲每次来寻母亲时,身上残留着的香脂味代表什么。
更知晓他的兄长们看向他的目光为何喜欢中又略带轻蔑,那是对一枚好用棋子的喜欢,待他没有利用价值时,便会被他们无情丢弃。
变故生在母亲与父亲的彻底决裂。
他的母亲是一个极为温婉极为温柔的人,一生循规蹈矩,以高门贵女与世家贵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的母亲前半生虽颠沛流离,但自从嫁给了他名义上的父亲,生了他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母亲的日子便慢慢好了起来。
从相敬如宾,到夫妻恩爱,到儿子聪慧,再丈夫虽有莺莺燕燕,但总也越不过她,这似乎是高门贵妇们最高的追求目标,是所有贵女们都渴求的东西。
这些东西尽数落在他母亲身上,让母亲成为世家大族们的贵女们无不羡慕的存在,母亲努力接受这一切,努力劝说着自己,何必将一切假象全部撕开?这样稀里糊涂过一生也很好。
只可惜,有些人生来命里自带坎坷,老天不会给她半日的安稳,而他的母亲,便是那样的人。
纵然她能说服自己被利用,被背叛,说服自己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可父亲的薄凉与狠辣依旧能将她逼到绝路,最后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挣脱这一切。
旁人都说,他的母亲是被情所伤,自寻短见。
可他清楚知道,不是的。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那种人,她是为了他,为了不让他重蹈她的覆辙,所以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决绝方式,送他自由飞翔。
她不想让他成为顾家的一把刀,成为被他父亲利用至死的一颗棋子。
她希望他自由,希望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他平安顺遂,去过她想过却没有过成的日子。
母亲的死彻底揭开他与父亲的矛盾。
他厌倦父亲的虚伪,而父母也厌倦了他的乖戾与偏执,两人刀剑相见,一度见血,若不是老仆赶来得及时,只怕他早已丧命在父亲的剑下。
毒疮需要刮骨来疗伤,他却连沾染了毒疮的那只胳膊都不要,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顾三郎,只有商城的商溯,一个早已没落的家族里的不知名的儿郎。
而他的偏执刻薄,自私恶劣,乖戾厌世,冷漠阴毒,也随着岁月的增长而越发明显。
若不是遇到相蕴和,只怕现在的自己与人间败类没什么区别。
可也正因为遇到相蕴和,他才突然明白,原来他的人生,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他也可以拥抱阳光与温暖的可能。
商溯手指微紧。
钟声又在叩响。
闷沉威严,催促着停留在宫中的贵人们。
是时候出去了,宫门即将落锁了。
若再不出去,只怕要在寒风中被禁卫门监视着熬一夜。
商溯轻轻笑了一下。
“回府。”
商溯对老仆道。
老仆眼梢微抬,“三郎不去寻世女?”
“不着急。”
商溯看向相蕴和寝宫的方向,眼底的雾霾此时已变成星河璀璨,“来日方长,我和她有的是机会互诉衷肠。”
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们都很年轻,有很多的时间来成长,他可以变成更好的自己之后,再向相蕴和表明心意。
商溯如此想着,也是如此做着。
在他看来,天下刚定,九州尚未完全恢复安宁,作为新朝继承人的相蕴和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与男人谈情说爱?
恩,再缓缓。
待天下大定,九州欣欣向荣,她能空的出时间的时候,他再去寻她仍是不迟。
到那时,他们彼此都有时间,可以玩个痛快,闹个痛快,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因为明天还要早朝的事情而早早分开
唔,明日好像是相蕴和第一次早朝?
如果是这样,那的确很重要。
商溯耳朵微动,一年没上过两次朝的他突然吩咐老仆,“一会儿回府你准备一下,明日咱们也上朝。”
“?”
上朝是假,是想看世女吧?
老仆一眼看出商溯的心思,但没有拆穿,毕竟他不是没事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的性格,若不是商溯着实过不下去,他才不会开口指点商溯一星半点。
主仆两人从皇城走出,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了皇城。
会稽顾家乃当世大族,京中的宅院自然修建得极为漂亮奢靡,相豫章入主中原之后,那些对付世家豪族的狠辣手段也随之传到京城。
在听相豫章大军包围京都消息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顾家选择连夜离开,那些不方便带走的粮草珠宝与宅院,自然便便宜了商溯这位曾经叛出会稽顾家不孝子。
相豫章虽打压世家,将他们的宅院财宝与田地分给普通人,但顾家毕竟是商溯曾经的家族,相豫章大手一挥,没有让赵修文对顾家抄家,而是封存起来,待商溯抵达京都之后,把顾府交给商溯。
是以,在其他世家大族几乎被搬空搬净的时候,顾家还保持着旧日的体面与尊荣,这位曾经叛出顾家的不孝子,在重新站在顾家门楣之下时,便让老仆摘了顾家的门匾,换成商。
会稽顾家欠他们母子俩的东西不计其数,如今顾家落入他手中,被他改成商家,也算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商溯心安理得使用着顾家不,是商家的一切。
还心血来潮,让官家把商家财产清算一番,把里面的财产一分为二,待明日早朝上献给相蕴和,让她用在治国理政上。
大夏初建,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有了这些钱与粮,能让相蕴和轻松许多。
商溯打算得很好。
次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天未蒙蒙亮,便已梳洗完毕,在扈从们的簇拥下前呼后拥去上朝。
商溯上朝是件稀罕事,一路上引无数文臣武将位置侧目。
但转念一想,今日是世女第一次上朝的日子,商溯怎会不出现?
他定然是会露面的,然后不分对错全部站在世女那一边,劈头盖脸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想到那种画面,文臣武将们忍不住牙酸。
谁能扛得住商溯那张嘴?
那是不亚于他排兵布阵能力的一种天赋,能把活人骂死,死人骂活。
不行,他们不想触这种霉头。
得赶紧找个法子,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文臣武将们的眼睛滴溜溜转。
很快,他们想到了。
——让商溯自顾不暇,他不就没心思来寻他们的麻烦了吗!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上朝——”
老内侍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
作为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商溯第一个走进紫宸殿。
刚走进内殿,便看到两王座下的相蕴和,女人身着世女朝服,端坐两王之下,嘴角噙笑,目光温和,耀耀如初升之金乌。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莫名觉得自己今日早起上朝是两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能大清早便见到相蕴和。
商溯心情顿时大好。
直到他一边看相蕴和,一边盘算着等文臣武将们说完这些废话,他便把自己整理出来的钱财与粮食献给相蕴和,但话还未来得及说时,战火已蔓延到他身上——
“两王不日登基,世女不日将进封为皇太女,那么皇太女的夫婿,是否也该定下来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官职颇高的文官,对着两王一撮到底。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头看向相蕴和。
相蕴和面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微笑着看着说话的文官,仿佛一点不意外他的突然发难。
——对于新朝继承人来讲,一个贤德的另一半与聪明的孩子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蓦然想起昨夜相蕴和问他的事情,问他愿不愿意当她的入幕之宾?
她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婚事会朝臣们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所以自己便提前找好人选,待朝臣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时,她便甩出自己的答案,打朝臣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别说,这的确是相蕴和的作风。
她用兵学了几分他的味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主打一个在敌军尚未反应过之际便突然发动袭击。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相蕴和问他的那句话,并非喜欢他,而是她需要他身边有个人,所以她选中他。
——一句让他整宿没有睡着的话,对她来讲不过是出发是政治,结果是利益。
商溯眯了眯眼。
文臣声音苍老,但却振振有词,“自古以来,东宫不稳则储君不稳,储君不稳则天下不安,天下不安则民心思变,两王不可不查。”
“爱卿这话便严重了。”
相豫章曲拳轻咳,“阿和才多大?哪里就到了需要定下郎君的年龄了?”
“且再等两年,等两年她再大一些时,我与贞儿便细细为她挑选一位合格的郎君。”
这话显然是拖延时间,文臣见得太多,于是长袖一甩,再次出击,“王上,储君乃国之重器,储君若无子,则江山社稷都不得安稳——”
“既然知晓储君乃国之重器,爱卿又为何轻议储君?”
相蕴和轻笑一声,打断文臣的话。
文臣眉头微皱,“直言敢谏,乃臣子之责。”
“莫说只是储君,纵然两王做错了事情,臣也该冒犯天颜,直言不讳。”
“爱卿刚正不阿,可歌可叹。”
相蕴和莞尔轻笑,“只是王夫一事,爱卿却是会错了主意,更不必在这件事情上打主意。”
王夫二字成功勾起商溯的注意力,让他一双眼睛随着相蕴和的动作而轻轻转动。
“爱卿既然直言敢谏,我今日便也给爱卿一句痛快话。”
相蕴和浅笑着看着对她逼婚催生的文臣,声音温柔却无比笃定,“我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爱卿不必着急,待时候到了,我便会领他出来相见。”
满殿哗然。
意外之中,但又在意料之中。
这位世女从来是一位极有主意的人,怎会在自己的婚事上受旁人的摆布?
绝不可能。
她只会一切尽在掌握,然后胸有成竹推进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是否会打乱别人的计划,却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文臣武将们被这个突然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说话的文臣愣了愣,努力消化着相蕴和的这句话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待好不容易消化完毕,他再度拱手,着实忍不住问相蕴和——
“敢问世女,此人是谁?”
文臣有些疑惑。
总不能是那位商将军吧?
模样战功虽不错,可性格的恶劣程度却让人敬谢不敏,世女怎会定下他?
再说了,世女还年轻,这么着急定下来做什么?
他的子孙们模样不错,性格更不错,最适合给世女红袖添香去暖床了,怎能被旁人捷足先登,连世女的面都没有见到,便失去了成为下任继承人父亲的可能?
“是我。”
偌大紫宸殿,突然响起商溯的声音。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这句话如热油中溅入一滴水花, 顷刻间让沸腾的热油为之爆炸。
随着商溯的声音落地,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商溯。
众人视线或震惊或果然如此或不可置信, 神色各不相同——知道你与世女要好, 但还没有要好到分开一年之久只见一面便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吧?!
商溯的话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原本只是想打太极糊弄文官催生的相蕴和眼底都闪过一抹惊讶。
是你?
不对吧, 昨夜的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相蕴和有些意外。
昨夜商溯不仅没有半点旖旎之心, 还十分抗拒,从肢体动作到眼角眉梢,都明晃晃写着单身很好。
她不是没有眼色的人, 看出商溯的心思,便气氛即将尴尬之前离开, 给彼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让她与商溯不至于未来连君臣都没得做。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 怎么今日便一改昨天的态度,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相蕴和疑惑看着商溯, 眼底透着几分不解。
察觉到相蕴和的视线, 商溯抬头, 冲着相蕴和点头微笑。
恩, 昨夜是他惊大于喜, 所以才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以至于让她误会他并不愿意做她的入幕之宾。
——他怎会不愿意呢?他非常乐意这件事。
只要想到未来将与她携手一生,他便对未来充满期待, 爱屋及乌到连这些聒噪死板的朝臣们都变得可爱起来, 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博览群书的家学渊源。
“世女选定的人, 是我商溯。”
商溯眉梢微挑,骄矜说道。
相蕴和耳朵微动。
喋喋不休的文臣声音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商溯, 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世女怎能选商溯?
此人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是当下无可争议的武将第一人,他做世女的王夫,对世女来讲是如虎添翼,让更擅长治理民生经济的世女再无短板。
若其他人做到继承人王夫这个位置,其野心必会随着地位的改变而增长,之前立下的无可匹敌的战功,便是他夺取权力乃至帝位的最佳武器,只需他振臂一会,便能让刚刚一统并不稳固的王朝改朝换代。
可商溯不会这样,此人虽桀骜刻薄,但心思写在脸上,只需投其所好,便不难拿捏他的心思。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极擅长招揽人心的世女面前,便是一盘任由世女揉捏的菜,纵然被世女端出去送给旁人,他会觉得今日的世女将自己装扮得格外漂亮,从而生出一种世女待自己着实亲厚的感动来。
这样的一个人若彻底倒向世女,便意味着心怀异心之人再无翻盘可能,而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们,也会畏惧商溯的领兵能力,再想想相蕴和的治理天下的能力,便会越发感觉自己改朝换代的可能性低微到令人发指,从而不得不接受新朝的统治,让自己成为新朝势力的其中之一。
“”
就,挺登对的。
哪怕文臣不喜商溯不拿正眼看人的跋扈性格,也不喜相蕴和打压士族提拔寒门的作风,但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世女与商溯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个擅长领兵打仗,但政治才能低到令人发指,另一个带兵虽弱些,但也弱不到哪去,可怕的是她对人心的掌控力以及对天下大势的把控和对九州万民的治理,一旦麾下有绝世悍将,她便是全无短板的千古一帝。
文臣越想越觉得灰心丧气。
——他本来想着自家儿孙也颇为好看来着,若商溯果真与世女凑在了一起,他的打算岂不是要全部落空?
“诸君若有不满,可来寻我,不必去耽误世女的时间。”
商溯环顾周围文臣武将,清冷声音在大殿之中再度响起。
“”
不是,就您那张嘴,谁会没事找您的麻烦?
众人一言难尽。
劝诫世女是谏臣文官们的分内职责,若世女因为劝诫之话大发雷霆又或者说打骂报复谏臣们,那便是落入了谏臣们的圈套之中。
对于谏臣来讲,能够在浩瀚史海中留下自己的一笔,是他们的最高理想。
盛世太平之际达成这样的理想不容易,毕竟能缔造太平盛世的执政者们的情绪都很稳定,不大能因为他们的三言两语而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动不动灭他们满门。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当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当他的死亡会给自己带来满身荣誉流芳后世的时候,死对他们来讲,便是一种成全,而不是一种折磨。
如今的谏臣文臣们对相蕴和多少也有点这种心思。
当然,这种心思也仅限于相蕴和一家三口,若换成商溯这种嘴毒又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来讲,得罪他跟在自己家里悬了一把剑没什么区别。
显而易见,他们宁愿得罪相蕴和一家三口,也不愿意得罪锋芒毕露的商溯。
得罪相蕴和一家三口的代价他们尚能承担得起,但得罪商溯的代价,却不是他们所能估量的,权衡利弊下,当然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了。
“哼,商将军真会说笑,普天之下,谁敢寻您的麻烦?”
崔文柏不复刚才的咄咄逼人,冷哼一声,便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事实上,他也不敢继续纠缠不休。
他虽是谏臣,嘴皮子极为利索,但问题是他要脸,与商溯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无所畏惧相比,他那些自持身份的词汇根本不够用,一旦遇到商溯,便只有被商溯奚落刻薄的份儿。
与其如此,还不如尽快抽身,省得被商溯这厮盯上,惹得自己一身腥。
王位上的相豫章啧了一声。
还以为这群谏臣们宁折不弯谁都不怕呢,没想到只是柿子挑软的捏,只对他们一家鸡蛋里挑骨头。
没意思。
早知如此,他还立什么贤王明君人设?他就应该走暴君的路让暴君无路可走,这样才不会当了王之后天天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相豫章兴致缺缺,姜贞斜了他一眼。
你是来当王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且收收你的幸灾乐祸之心。
被姜贞瞪了一眼,相豫章笑嘻嘻隔着衣袖捏了捏姜贞手背,眼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这能叫看热闹吗?分明是顺水推舟,不得不看。
夫妻两个在王位上拿着眼睛说话,而位置仅次于他们两个的相蕴和,彼时目光落在商溯身上,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探究之色,打量着这位昨天明明拒绝了她,今日却突然又站起来自告奋勇的男人。
商溯凉凉挑眉。
——他的台阶是这么好下的么?
“不敢寻我的麻烦,所以去寻世女的麻烦?”
商溯轻嗤一笑,目光鄙夷,“好一位刚正不阿的谏臣,好一位欺软怕硬审时度势的小人,有你这种谏臣纠察识错,大夏何愁不重蹈前朝的覆辙?”
“你——”
这么大一盆脏水泼下来,崔文柏气得直哆嗦,“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在座之人心中自有公论。”
商溯讥笑出声,“崔大夫不必急于辩解,因为辩解无用吗,公道自在人心。”
昳丽凤目越过崔文柏,略带嘲讽的视线一一划过崔文柏身后的文臣武将,那些人或紧张或惊讶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却有一个共同点——看热闹。
今日是相蕴和还朝之后的第一次早朝,更是被封世女之后的第一次早朝,今日的一切都会被史官们一字不落记下,供后人们查阅瞻仰。
如此的盛大的日子怎能没有热闹看?
当然是要有的,尤其是商溯掀起来的闹热,才叫口不择言的真热闹。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崔文柏随着商溯的视线看到周围众人的表情,提着的心彻底死了。
——我知道咱们只是同僚,面和心不和,但没想到会面和心不和到这种程度!
自己成为被看热闹的主角,出身世家极为要脸的崔文柏又羞又愧,“商将军休要胡言乱语,我与诸多大臣的关系岂容你来挑唆?”
“你们之间的关系需要我来挑唆?”
商溯奇怪看了眼崔文柏,艳丽眉眼里是清澈的疑惑,“勾心斗角,借刀杀人,口蜜腹剑,排除异己你们做这种事情做得得心应手一气呵成,还需要旁人来离间你们的关系?”
文臣们之间和乐融融的遮羞布被商溯彻底揭开。
一时之间,文臣们面有不虞之色,而与文臣们多有不合的武将们忍不住幸灾乐祸。
商将军会说就该多说点!
这群总爱背后里下黑手的文臣们心和手段都太脏了,他们可太喜欢看他们吃瘪时的模样了!
杜满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啊!”
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被身旁的雷鸣用力踩了脚。
——你又没有商将军的嘴皮子,你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做什么?
憋回去。
别看文臣们在商将军面前不堪一击,但在他们面前,绝对是一人骂十将的所向披靡。
杜满只好把自己没笑完的声音生生憋回去。
——作为被文臣们收拾过的将军们,他可太知道文臣的手段能有恶心了。
恩,不能出这个风头,要把大殿交给商将军。
有商将军在大殿之上,再来十个牙尖嘴利的文臣也不是他的对手。
杜满笑到一半便收回,伤害力不强,但侮辱性极强,再加上商溯方才的话只是伤筋动骨,后面直接掀文臣们的老底却是一箭诛心,两相加成下,崔文柏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手里的象笏捏得咯吱咯吱响,仿佛捏的是杜满与商溯的脑壳。
“好一位杜将军,好一位商将军!”
崔文柏几乎绷不住自己生于世家修成的好修养,“两位将军好大的威风!竟这般羞辱国之重臣!”
“要知道这里不是你们的战场,这里是两位王上的紫宸殿,容不得你们来撒野!”
“?”
到底是谁在撒野?
他从开口到现在,语气平静,心情更平静,哪点能跟撒野扯上关系?
商溯十分嫌弃。
——文人的通病,一旦说不过旁人,便扯大旗强行上价值,站在道德高地来打败没有道德的人。
杜满一头雾水。
不是,他都没笑了,怎么还能扯上他呢?
商溯鄙夷,杜满疑惑,这种反应对于崔文柏来讲,更是一种无声的羞辱,崔文柏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自己随时要爆炸,恨不得拿手中的象笏去将两人砸得满头包。
旁观到现在的相蕴和看到这里,眼皮轻轻一抬,笑着打着圆场,“崔大夫,您德高望重,是我父母为之倚重的国之重臣,泰山北斗如您,您何必与两位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将军们一般见识呢?”
“纵然您在口舌之争上胜了,那又能如何?”
相蕴和声音温柔,“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您仗着身份欺负小辈罢了,没得乱了您的名声。”
崔文柏顺不下去的气一下子顺了起来。
听听,都是人说的话,怎么商溯与世女的话差距能这么大?
前者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后者却如春风拂面,让人不胜舒坦,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往往比人跟狗的差距更要大。
崔文柏心里好受多了,手持象笏,对着相蕴和深鞠一躬,“世女说得是,老臣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相蕴和亲自给自己递台阶,崔文柏见好就收,立刻下台阶,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可不想继续在嘴皮子上与商溯你来我往。
崔文柏给相蕴和面子,商溯更会给。
相蕴和开口,他便不再针对崔文柏,冷笑一声,收回视线,端的是败军之将不言勇的高高在上。
“”
真欠揍。
但打不过,更骂不过,还是暂时忍了吧。
崔文柏亦冷哼一声,把脸扭在一旁,只当看不到商溯面上的嘲讽与嫌弃。
吵了半日的紫宸殿终于恢复安静。
虽说自商溯开口,崔文柏便完全处于下风,被他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但并不代表两人刚才的唇枪舌剑不精彩。
且恰恰相反,正因为太过精彩,所以让文臣武将们的注意力从相蕴和的皇夫上全部转移到商溯单方面吊打崔文柏的事情上,当两人的争执在相蕴和的打圆场下结束时,众人这才颇为遗憾地收回视线。
有一说一,他们还没看痛快来着。
繁多的政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正需要这样的热闹才能让人缓解一下心神俱疲的身与心。
得益于商溯方才的骂人不用脏字的刻薄,文臣武将们十分识趣儿,不再追问相蕴和皇夫的事情。
——人家小两口已经看对眼了,他们掺和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喝喜酒。
文臣武将们讨论的焦点从商溯与崔文柏的争执转移到政事上。
紫宸殿中一派和乐融融。
仿佛刚才的唇枪舌剑没有发生一般。
而方才气得险些原地升天的崔文柏,也在相蕴和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平静。
虽当众丢人,但世女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两者相抵,倒也不算丢人了。
崔文柏自我安慰。
直到相蕴和话锋一转,这位政坛老狐狸才惊觉看着温柔好性的世女其实比商溯难对付多了,毕竟前者把心思写在脸上,而后者却是杀人不用刀,绵里藏针的锋芒让人防不胜防——
“我记得崔大夫的幼子今年二十有三,长孙十之有七,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龄。”
相蕴和笑眯眯看向崔文柏,“我欲为崔大夫的幼子长孙请封,封他们为郎官,出仕江东之地,督查江东士族,镇压不臣之心,不知崔大夫意下如何?”
“”
这、这跟让他们入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崔文柏如遭雷击。
——明知虎山行,要命的是他没办法拒绝。
新朝伊始都会开恩科,为了取代士族,相蕴和一家三口必会大力提拔士子,所以这届的恩科会很宽松,不出意外的话,他能为幼子与长孙都某个好差事。
正因为想钻恩科的缝儿,所以他的幼子与长孙都还是白身,至今没有任何官职。
而相蕴和一开口,便是正五品的郎官,三公九卿多出于郎官,只要做了郎官,便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甚至只手遮天的权臣。
多少人在翰林院熬了几十年,也未必能爬上郎官的位置,相蕴和为他的幼子长孙请封郎官,可谓是对他恩宠至极。
——如果不是让他们去江东当郎官的话。
崔文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政坛老狐狸如他,彼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明升却暗藏凶机的请封。
“崔大夫不说话,是不愿意吗?”
崔文柏迟迟没开口,相蕴和笑吟吟问道。
“”
这将儿孙推入火坑的封赏,叫他如何愿意?
可郎官的诱惑着实大,更别提还是一次性封俩,崔文柏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双手紧握象笏,对着相蕴和一鞠到底。
“不,臣愿意。”
崔文柏含泪嘤嘤嘤谢恩,“臣替犬子弱孙谢过世女。”
郎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靠他那不中用的儿孙来奋斗,只怕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升到郎官。
与其这样,还不如少走几十年弯路,接受世女的请封,现在便去江东做郎官。
往好处想,江东士族被世女敲打过,江东之地又驻扎着重兵,他那儿孙虽愚钝些,但在这两重保护下,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待他们出仕江东三五年,他再寻个借口把他们调回来。
入仕即郎官,回朝之后那还了得?说不得会弄个三品的官职来当当,正好能支撑崔家日薄西山的门庭。
崔文柏说服了自己。
相蕴和含笑点头,视线看向曾经跟随商溯的扈从们,大手一挥,将他们封为驻守江东之地的将军们。
“!!!”
这些人都是商溯的心腹,若他们为驻将,他的儿孙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崔文柏心头一惊。
想开口拒绝相蕴和的请封,但他刚才已经受封,如今再回绝,便是刻意避开商溯的人,让他与商溯原本便不可修补的关系变得越发惨不忍睹。
很要命。
这位看似温柔娴静的世女精准拿捏了他的软肋,明明加封他的儿孙,却如同将他架在火上烤。
崔文柏手指紧紧攥着象笏,努力控制着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的冲动。
——他刚才为什么非要多嘴问世女皇夫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嘴贱,他的儿孙怎会落到商溯手里?!
崔文柏悔不当初,文臣武将们心头一凛。
能被两王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她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然后以温柔以沉静包裹着自己的锋芒,在旁人不曾设防的时候一击必杀,干脆利落。
政坛新星在冉冉升起。
相豫章一脸骄傲,姜贞眼底满是自豪。
他们的女儿岂是那般容易被拿捏的?
哪怕没有商溯来结尾,她也有能力应对崔文柏的催婚催生。
至于商溯的那句阿和看上的人是他,他们则不大在意。
不过是糊弄崔文柏的场面话了,傻子才会较真他们之间的关系。
朝堂风波到此结束。
商溯嘴角微翘,看向自己极为欣赏的人。
恩,真的很厉害。
虽然说不准究竟哪里厉害,但他觉得就是很厉害!
早朝结束。
几位重臣被留下来,商议两王登基大典与相蕴和受封皇太女的事情。
商溯对两王登基的事情没甚兴趣,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相蕴和又一次的受封礼。
于是他也跟着留下来,百无聊赖听礼官奉常们与两王对流程,眼睛却时不时瞥向相蕴和。
从早操到内朝,相蕴和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分心去问商溯的话是为了给她解围,还是出自于真心。
但当察觉到他的视线,相蕴和还是回头对他微笑示意,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如此将帅之才,哪怕做不了她的人,也能做她的臣。
潋滟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商溯耳侧微微一红,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
主位上的相豫章剑眉微挑。
——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跟他的女儿暗送秋波?
啊,不对,这何止是暗送?
这分明是明目张胆送,生怕别人不知道的送!
相豫章一下子拉长了脸,化身比商溯还要阴阳的阴阳人,“三郎这是怎么了?”
“火龙烧得太旺?热到三郎了?怎么脸色突然这么红?”
被登基礼仪与细节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朝臣们登时来了精神。
好家伙,王上亲自下场阴阳准女婿商溯,这种热闹他们爱看!
众人齐刷刷抬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翘首以盼等着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将军如何回应王上的话。
是继续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语气更重回怼王上?
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改往常的性子讨好自己的泰山?
商溯的反应着实让人期待,就连彼时的相蕴和都回国头来,一双杏眼看向商溯。
商溯眉头微动,凤目撞上相蕴和眼眸。
那双眼睛有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下子让他因相豫章的话而躁动不安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平复之后,他开始思考相豫章的话。
这话问得好,让心思简单如他都觉察出不对劲。
商溯沉吟不语。
商溯斟酌再三。
心思简单的人极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越发期待他的反应。
杜满嘿嘿一笑,瓮声瓮气打趣儿商溯,“商将军怎么不说话?”
“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一句话逗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但处于话题中心的商溯,面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一撩衣摆,跪得十分干脆——
“王上英明。”
这位一生宁折不弯的将军难得对人说了奉承话,甚至还极为谦和将自己称为末将,“末将脸红,并非因为火龙的缘故,而是因为世女缘故。”
“????”
卧槽!这位将军是真的敢!这样的话他都敢说出口!!!
文臣武将们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们只是想看热闹,但没想看王上尚未登基便行鸟尽弓藏之事啊!
当着王上的面说惦记他女儿,这不是找死么这不是?
别说是爱女如命的王上,哪怕是普通人也忍不了这种事啊!
相豫章手指一抖,差点没把手里拿着的奏折摔在商溯脸上。
姜贞凤目陡然凌厉。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你再说一遍,你为什么脸红来着?!”
相豫章咬牙切齿,抬手去挽自己衣袖。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要不是文臣武将都在殿, 他现在便撸袖子打死这个登徒子!
当然,以他往好了说落拓不羁的游侠性子,往坏了说是没有道德底线的臭流氓, 哪怕文臣武将都在他身边, 他也敢现在便动手,让自己成为史上第一位亲自动手揍功臣之最的武将开国之君。
什么面子名声和百年之后的身后事评价?
商溯都敢当着他的面来明目张胆出口轻薄他女儿, 他要是这都不动手, 还怎么当阿和的父亲、贞儿的夫君?!
一向嬉皮笑脸不拘小节的相豫章勃然大怒,撸/完袖子,便从御案后跳出, 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跪在大殿之中的商溯面前, 手一伸,便去抓他衣袖, 准备给这位不知死活的将军来一点白手起家的枭雄的小小震撼。
但他没抓到——
“王上息怒!”
周围武将们齐齐出声。
与他们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他们多年习武的极快反应。
见相豫章冲出来, 便抱他胳膊的抱他胳膊, 扯他后腿的扯他后腿, 还有人抱着他的腰, 把整个人身上的重量挂在他身上, 让他举步维艰。
身上挂了七/八个彪形大汉, 他的行动变得极为缓慢,明明该死的商溯就在他面前, 他被挂了葛越的胳膊却伸不到商溯面前, 更别提揪着商溯的衣领将他揍一顿了。
“”
到底是他是王上还是商溯是王上!
凭什么商溯出口不敬, 他却不能教训商溯!
相豫章的手在落在自己衣袖前突然中止,商溯哪怕没抬头, 也知道相豫章是被武将们拦下了,短时间内伤不到他。
若是正常人,见好脾气的君主如此震怒,必会吓得屁滚尿流,三拜九叩请求君主的原谅,可是他没有,他依旧跪在大殿之上,额头抵在绣着飞鸾青鸟的锦毯上,声音一如既往——
“臣为世女之故。”
商溯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话。
相蕴和眸光微动。
——所以,方才在早朝上,商溯并非替她解围,而是真的想做她的皇夫?
没由来的,相蕴和心里有些异样。
倒不是因为商溯喜欢她,所以她大喜过望,一时间紧张到无法呼吸。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撑得她心里满满的,几乎随时会溢出来。
她看着商溯深深叩首的身影,忍不住想起自己做鬼时听到的话,思绪也为之飘到很远。
那时她已死去多年,是个飘荡在陵墓里的孤魂野鬼,但她终究是幸运的,她父母为她以帝王规制修建了公主陵,陵墓里龙气充沛,引得许多鬼魂来蹭她的龙气,顺便再跟她讲讲外面的世界。
听鬼魂们讲,名震天下的战神商溯虽性格恶劣,言辞刻薄,引得同时代的诸侯武将们对他极为不满,但他治军极严,与民秋毫无犯,故而他在百姓里的口碑很不错。
商溯他死之后,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们在民间为商溯建了衣冠冢,希望能借战神之名来庇佑自己,让自己所在一方土地永不再受战火的侵扰。
她的父母并未干涉这种事情,在她的公主陵修建好之后,将商溯迁了进去,想法与百姓们一样,让战无不胜的商溯能在阴间庇佑她,让她远离战乱,做一个有枝可依有人可靠的小公主,而不是再与之前一样,惨死于乱世之中。
她对父母把商溯给她配阴婚的行为哭笑不得,只听周围鬼魂打趣儿奉承她,说似她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也只有战神商溯能配得上她,说祝他们百年好合,恩爱长久。
她那时只觉得好笑。
她是死于乱世之中的认命贱如草芥,哪来金尊玉贵?更何况,她根本不认识商溯,又怎会与他恩爱长久?
她明白父母们的良苦用心,但她依旧不愿意与商溯阴婚。
商溯的棺木被送进来的时候,周围鬼魂们全去凑热闹,一睹用兵如神的将军的风采,她却仍在自己的宫殿之中,去都未去瞧一眼她名义上的夫君,只百无聊赖以手指虚空画画,记载自己又熬过一年岁月。
当时年少,不知心动情爱为何物。
如今重活一世,依旧懵懵懂懂,不知儿女情长的缱绻万千。
她选择商溯,仅仅是因为商溯合适。
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心思单纯,极好拿捏,是她皇夫的最佳人选。
可商溯选择她呢?又为的是什么?
相蕴和的目光落在商溯身上。
宁折不弯的男人彼时折了腰,桀骜不驯的眉眼彼时低垂着。
这完全不是往日的他能做出来的动作,但此时他的的确确做了出来——他因她脸红,他想做她的皇夫,他喜欢她。
不是知己,也不是兄长对妹妹,而是男女之情,缱绻之意。
直白而热烈的喜欢让他摧眉折颜,去做一个世俗上的合个的夫婿人选。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内殿之上的争执仍在继续——
相豫章愤怒去甩挂在自己身上的人,“都给我起开!”
“大哥,打不得啊!”
情急之下,杜满连王上都忘了喊,直接喊了旧称大哥。
相豫章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你就赶紧给我松手!”
杜满没有松,小山似的身体牢牢锁住相豫章。
另一边拼命抱着相豫章胳膊的雷鸣劝道,“王上,您冷静一点?”
“哪有君主亲自下手打武将的?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我就做第一个!”
相豫章道。
武将们死死阻拦相豫章,文臣们全部凑到姜贞面前。
“王上,您快劝劝夏王,商将军乃武将第一人,更是平定天下的功臣第一人,万万打不得啊。”
文臣们苦口婆心。
有一说一,他们虽对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的一家三口有诸多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三人的确是治理天下的一把好手,对于乱了上百年的九州天下来讲,他们三人是最合适也最优秀的帝王。
基于这个原因,世家出身的他们愿意接受他们的掌权,并在没有更好的执政者取代他们之前效忠他们。
——当然,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毕竟逐鹿中原的诸侯们已全部是他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想找个替代品都找不到。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们既为新朝的臣子,便该为新朝殚心竭力,比如说,阻止开国之君亲自揍武将的荒唐行为,尤其是这位武将还是九州一统的最大功臣。
文臣们引经据典,苦劝姜贞出手阻止相豫章的荒诞行为。
姜贞似乎将他们的劝说听进了心里,眉头微动,衣袖微敛,从御案后站了起来。
文臣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是姜王好啊,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
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民稻草,文臣们簇拥在姜贞身后,等待着姜贞阻止相豫章的动作。
果然是被他们寄以厚望的姜王,姜贞走上前,三两句话,便将大事化小——
“豫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姜贞瞧了眼俯身下拜的商溯,眉梢微微一挑,声音不辨喜怒,“阿和如此优秀,怎会不被人所倾慕?这是好事儿,不必动怒。”
相豫章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贞儿,你这是什么话?”
“商溯这厮分明是觊觎阿和!这厮没安什么好心!”
被骂没安好心的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句话看似在替他说话,实则是在给他挖坑。
下一句,姜贞的话彻底做实他的想法——
“但被人倾慕,便要与那人在一起吗?”
姜贞眸光轻转,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揶揄,“我长到这般年岁,还未听过这样的道理。”
“?”
“!!!”
对,是这个道理!
商溯喜欢阿和是商溯的事儿,跟阿和有什么关系!
回过味的相豫章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顺过来了,“不错,是这个道理。”
他就说嘛,贞儿怎会向着外人说话?
贞儿看阿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绝不会让商溯三两句便把阿和哄了去。
相豫章艰难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商溯道,“商溯,商三郎,我家阿和可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哄走的人。”
“阿和未来是要继承九州万里的人,不是你能金屋藏娇的娇娇女。”
“王上圣明,臣从不曾想过金屋藏娇,将世女困在臣的一方小院。”
相豫章声音刚落,商溯便开口说道。
方才称末将,如今称臣,这位往日总眼高于顶的将军诚意十足,以头叩地,对着相豫章又拜了拜。
又一次深深叩首,他的头再次抵在地毯上,大抵是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再一次坦露自己的心意——
“臣之所求,是做世女的王夫。”
商溯语不惊人死不休。
“”
你在做梦!
我的阿和今年才十八,哪里就到了要寻王夫的年龄!
相豫章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干脆利落的拒绝让男人动作微微一顿,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为什么?”
商溯问相豫章。
商溯问的太理所当然也太理直气壮,相豫章愣了一下,差点被商溯问到。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阿和成婚怎么了?
“你还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先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相豫章不假思索,“你的脾气,你的性情,哪一点是当皇夫的材料?”
商溯认真想了一会儿,“我可以改。”
“那也不行。”
相豫章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你是真改还是假改?”
商溯眉头微蹙,疑惑看着相豫章,“王上一代雄主,岂会没有识人之量?”
“我若移了性情,王上定能发觉。”
不,他不想发觉。
他还没做好当岳丈的心理准备,更没想过自家小阿和有朝一日身边会添了人,自此之后,与那人越来越亲密,与他这个父亲却越来越疏远。
相豫章没有好气道,“那也不行。”
“阿和才多大?今年不过十八,哪里就到了成家的年龄?”
“???”
王上,您清醒一下。
世女是江山万里的继承人,当然是早点成家早点生子比较好。
寻常百姓成不成婚生不生子无所谓,但世女一定要早点成家生子,毕竟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对于一个王朝来讲,没有合适继承人的杀伤力不亚于突然出现一位暴君。
皇位的争夺与朝臣们的站队,足以将一个处于巅峰之际的王朝拖成摇摇欲坠。
文臣们叹了口气,无奈劝道,“王上,古往今来,若储君入主东宫,那么太子妃也会随之定下。”
“如今换成世女,也是一样的道理。待您册封世女为皇太女,皇太女的王夫也要跟着定下来,不宜让王夫的位置空悬良久。”
“”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当反贼的时候,还能做得了女儿婚事的主,怎么当了王称了帝,反倒不能做女儿婚事的主了?
相豫章不屑一顾,“册封皇太女是册封皇太女,王夫是王夫,怎么能混为一谈?”
“这件事不必再提。阿和的婚事有我与贞儿拿主意,绝不可能让你们来插手。”
文臣们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无奈。
——他们这位夏王什么都好,唯独在世女的事情上从来不讲道理。
行吧,不讲就不讲。
夏王的王位还未坐热,尚未完成从反贼到天下之主的转变,等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以及世女身上的担子时,就该明白他们的话是何等正确了。
文臣们缄默不言。
只在战事上极为敏锐的商溯却在这个时候敏锐地发觉了相豫章拒绝他的关键问题——不是拒绝他,而是任何男人都不行。他的小阿和还小着呢,远远没有到该成家立业的时候。
很好,不是针对他就行。
这意味着他还有机会成为相蕴和的王夫,而不是被相豫章一口回绝。
想明白这个道理的商溯这才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以王上之见,世女应何时成家为好?”
商溯打破砂锅问到底。
相豫章剑眉微挑,斜了一眼商溯,“且再等上三五年。”
三五年?
他大相蕴和三岁,三五年后,他还算年轻,没有到老得动不了的程度。
商溯十分满意,“多谢王上,臣知晓了。”
“?”
你知晓什么?
又不是说三五年后便能让你做王夫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相豫章轻嗤一笑,“别高兴得太早,我又没说三五年后一定会让你做阿和的王夫。”
“我的阿和这么优秀,想要做她王夫的人能从京都排到江东,你这种脾气秉性,怕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这话分明是泼冷水,但商溯却不甚在意,昳丽凤目微微一转,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人彼时正在看他,一双杏眼弯弯,眸子里透着点疑惑与新奇,仿佛正在纳闷,他何时便非她不可了?
商溯笑了一下。
认真算起来,他应该在很早之前便非她不可,只是那时年少,分不清是高山流水的知己,还是刻骨铭心的情意,只觉得自己喜欢与她在一起,想日日都在一起,是蓦然回首,她就在灯火阑珊处。
而今明白了,便自然要争取。
他做不来把爱意深藏心底的事情,他只信奉,他比旁人待她好。
“王上,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商溯道:“王上不必如此笃定,言我——”
声音微微一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合适。
相豫章本就不喜他的狂傲,他怎能再拿之前的性子再说话?
他在相豫章面前,应当敛些性子。
商溯话锋一转,对着相豫章又拜了一拜,“多谢王上教导,臣受教了。”
“”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宁折不弯的人都能对他弯了腰。
相豫章看了又看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商溯,心情格外复杂。
扪心自问,他其实很欣赏商溯,此人纯粹赤诚,一腔热血,是位极为难得的知世故但不世故的君子。
更别提商溯带兵打仗的能力一骑绝尘,在这个时代几乎找不到任何对手,能得这样的将才襄助,大夏未来的疆土必然广袤无垠。
可欣赏归欣赏,这人若做他女婿,那他就不乐意了。
不是对商溯性格的不乐意,更不是针对商溯,他只是单纯讨厌所有想当阿和夫婿的男人。
一种老父亲平等厌恶每一个打自己女儿主意的人。
“行,你受教就行。”
相豫章收回视线,免得自己越看越烦,“本王心胸豁达,今日之事便不跟计较了,但是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下次,你说什么你脸红是因为阿和,本王先拿剑将你捅一万个窟窿。”
“多谢王上。”
商溯俯身再拜。
一场能让大夏君臣名声扫地的丑事消弭无形,文臣武将们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王上还是很理智的,对事不对人。
武将们松开相豫章。
文臣们高呼王上英明。
相豫章也觉得自己颇为英明。
抬手整理着被武将们抓得皱巴巴的衣袖,眼睛瞄了眼商溯。
还别说,这人长得的确很好看,是他一个男人都觉得好看的程度,单从相貌上来讲,倒也能配得上他家阿和。
——更别提此人将会稽顾家百年的积累的据为己有,如今的钱财与粮食怕不是比他那空空如也的国库还要多。
相豫章眸光微转,整理衣袖的动作慢了下来。
“对了,你说你想做阿和的王夫,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想做了?”
相豫章瞧了瞧商溯,发挥自己雁过拔毛的本性,“诚意呢?你的诚意在哪?”
“?”
什么诚意?
他自带粮草帮助相蕴和平定九州还不算诚意吗?
商溯眉头微蹙,昳丽凤目里是清澈的疑惑。
那是以前。
他要的是现在的诚意。
相豫章回看商溯。
——不管商溯最终有没有可能与阿和在一起,现在的他都想先从这位财神爷身上敲下来一块金砖。
察觉到自家阿父的想法,相蕴和忍俊不禁,“你说的喜欢,就只是口头上的喜欢么?”
“自然不会。”
商溯摇了摇头。
周围文臣武将颇多,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不出让人肉麻的话,更不想让相蕴和成为众人茶饭之后的谈资,他看了又看相蕴和,有些纳闷这对父女俩怎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
但很快,他不纳闷了——民间成婚需三媒六聘,凭什么他想做世女的王夫,便嘴角一碰就是诚意?
商溯豁然开朗。
“王上,世女,臣自然是有诚意的。”
商溯立刻道,“大司马北击匈奴,深入北地千余里,想来粮草与军饷供应得极为紧张,臣愿举商家之力,资助大司马度此难关,绝不让粮草兵马成为阻止大司马的开疆扩土的软肋。”
相豫章眼前一亮。
——对,他要的就是这种诚意!
相豫章曲拳轻咳,拿人毫不手软,“既如此,本王便替大司马谢过商将军了。”
“王上客气。”
商溯笑了起来。
当然,只是粮草还不够,商溯还有其他诚意——
“三日后是两位王上的登基大典,六日后是世女的册封礼,此二事乃国之盛事,万万不可在银两之上仔细小心。”
商溯粗略算了下,顾家积累下的东西应该还能让他造一造,于是继续说道,“臣略有家资,更有忠心,愿倾尽全力襄助新朝伊始的两件盛事,承担皇城之外的所有花费。”
姜贞眸中精光微闪。
文臣们为之咂舌。
天子登基的花费,其实皇城之外才是大头,街道上的张灯结彩,地面上铺的锦毯锦缎,还有入夜时分便要燃放的烟花,每一个项目都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能将半个国库掏空。
夏朝刚刚建/国,九州刚刚平定,国库里哪有那么多的钱来供他们挥霍?
更何况,相豫章与姜贞又不是暴力敛财的执政者,且恰恰相反,两人入主中原之后,一直执行的是轻徭薄税与民养生的政策,让原本并不充裕的国库变得更加不充裕。
这种情况下,他们连皇城之内的花费都十分捉襟见肘,若不是登基大典与皇太女的册封礼都是省不了的事情,他们的两位王上还准备大事从简,能省则省。
可今日既然商溯开口,那就不用省了。
——有顾家的百年积累,谁还愁钱不够用?
当然是怎么好看怎么来了!
文臣们心花怒放。
相豫章入主中原之后,没有跑掉的世家们被石都杜满联手收拾,巧取豪夺欺压百姓挣下来的万贯家财充入国库,百年世家一夕灰飞烟灭。
顾家是个例外,因为是商溯的父族,所以相豫章对顾家高抬贵手,只将顾府封存,待商溯进京之后,将顾府完整交给这位战功之最的大将军。
其他世家一落千丈,唯有商溯却还坐拥金银无数,这如何能让人心平气和接受?
——恩,现在好了,跟他们一样,也将自己的金银财宝双手奉上。
王上到底是王上,当初不下手,是因为有后招,今日三言两语,便哄得商溯将家资全部奉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要穷一起穷嘛,怎能独留商溯一人富?
文臣们直夸商溯做得对。
相豫章心情大好,亲自走上前,俯身将商溯搀起,“既如此,本王便却之不恭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刻薄的人说起奉承话无师自通,商溯的话信手拈来,“这一切,都是王上应得的。”
相豫章哈哈一笑。
——还别说,他现在有点喜欢商溯的嘴了。
席拓的粮草与登基大典的花费有了着落,内殿议政的气氛瞬间轻松许多,接下来只需要围绕着粮食如何运输,皇城之外的张灯结彩又如何使用何种布料来进行便好。
临近正午,所有事情一一敲定,内侍们早已准备了席面,待议政结束,便邀请文臣武将们入席吃饭。
商溯不大想去,便胡乱寻了个借口,仍留在殿中。
——相蕴和还在内殿,他想与相蕴和说几句话,与相蕴和一起走。
相豫章一眼便看穿商溯打的是什么心思,但人家刚送了他那么多粮食,又愿意倾家荡产来资助他的登基大典,让他那为数不多的良心都跟着颤了颤,但颤归颤,打他女儿主意就是不行,再多钱与粮也不行。
“走吧,本王好久没跟你吃酒了,今日咱们要不醉不归。”
相豫章大手一伸,揽上商溯肩膀,半拖半拽将人拖出殿。
酒量不佳的商溯遇到酒量极豪的相豫章是一场灾难,更别提相豫章有意劝酒。
一壶酒尚未喝完,商溯一头栽在食案上,彻底失去意识。
相豫章啧了一声。
哼,打他女儿的主意?再多钱也不行!
相豫章心情大好,抬手一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
相豫章赞了一声,抬手擦了下嘴角的酒水。
余光瞥见倒在食案上的商溯,再想想这厮送给自己东西,相豫章眉头挑了挑,吩咐石都道:“石都,送三郎回府。”
“喏。”
石都忍俊不禁。
宴席结束,石都与几个扈从一起搀扶着商溯,送商溯回家。
哪曾想,他刚把商溯送回去,府上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世女。
“世女?您怎么来了?”
石都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您是来看商将军的?”
相蕴和微颔首,“听说阿父灌了他很多酒。”
“倒也算不得灌,只是商将军酒量着实不佳,才会醉得人事不省。”
石都笑了一下。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已不像前朝那么严重,更别提相蕴和曾多年领兵,与诸多武将极为相熟,男女之间的界限在她面前越发不明显。
石都知晓这个道理,便引着相蕴和往里走。
商溯的人很尽心,彼时已为商溯梳洗换衣,只是时间短,他的头发尚未熏干,半湿着披在肩头,将底下的枕头晕上一层深色。
相蕴和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醉了酒的男人脸上微微泛着红,冒着湿气的头发散在周围,无端削弱了他眉宇之间的清冷桀骜之气,莫名有一种琉璃易碎的破碎感。
相蕴和眉头微动。
原来醉酒之后的商溯是这个样子。
没那么凌厉,也没那么傲气,像是一个无人问津但乖乖睡觉的小孩儿,整个人安静极了。
安静得叫人心疼。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转身出屋去斟茶。
——彼时的他,还是不要做世女与商将军之间的第三人比较好。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石都压低脚步声, 悄无声息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给相蕴和与商溯留下二人空间。
虽退出房间, 但他并未走远, 着是从搬了张小秤,自己坐在外面, 一边吃茶, 一边守着屋里的两个人。
——虽说商将军的酒品好,如今乖乖睡着觉,没有发酒疯的迹象,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守在外面比较好, 免得商将军突然发起酒疯吓到世女。
石都守在房间外,压低声音问周围侍从, “商将军的醒酒汤可做好了?”
“已经做好了。”
侍从小声回道,“如今正在锅上热着, 只要商将军醒来, 便随时可以喝。”
石都微颔首, “辛苦了。”
“将军严重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
侍从笑了一下, 手指轻轻指了下房间, 眼底是遮藏不住的兴奋,“敢问将军, 世女这是?”
石都眼皮微抬, 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一双星眸落在侍从脸上,温和眸色沉了沉, 如利剑陡然出鞘,锐利的寒芒让人望而生畏。
石都素来平易近人,似现在这般凌厉还是第一次,侍从心里打了个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可轻议世女。”
石都这才收回视线,声音不辨喜怒。
“是,小人、小人知错。”
侍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大胆,忙不迭磕头认错。
石都继续饮茶,“今日是我听到这样的话,若换成旁人,只怕你性命不保。”
“世女虽温和好性,但心里极有主意,容不得旁人僭越唐突。”
“多谢、多谢将军提点。”
侍从惊出一身冷汗。
相蕴和虽也习武,但只习了个皮毛,会一些简单的防御与刀剑,尚未到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到旁人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她并未听到石都敲打侍从的话,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如今的她侧身坐在床榻上,瞧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商溯。
阿父早年是游侠,常常领着一帮同为游侠的朋友来家里喝得醉醺醺,因为这个缘故,她年幼之际没少见喝醉酒的男人,个个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别提有多好笑了。
但商溯与那些人不同,他很安静,不吵不吵闹地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若不是他脸上微微泛着红,若不是偶尔会吐出一两句口齿不清的梦呓话,倒真会让她觉得他不是喝醉了,而是提前入睡了。
相蕴和笑了笑。
醉酒之后的人身体总是燥热,商溯也一样,盖在身上的被褥有些沉,他便抬起一条腿,把被子一脚踢开。
身上没有被子这种沉重物,燥热不堪的身体得到了缓解,他长腿一伸,修长的小腿荡悠悠垂在床畔处,有一搭没一搭蹭着相蕴和的背。
相蕴和忍俊不禁。
当真是醉得很了。
若是在以前,以着商溯爱面子的性子,断然不会让自己这般姿势出现在她面前。
“好好睡觉,不许踢被子。”
相蕴和笑道。
转身探出手,扳着他小腿,把他的腿重新扔在床上。
扔在床上之后,又用力把他的身体往里面推了推,省得他下次翻身掉下床来。
做好这一切,相蕴和拉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的肚子上。
“热是热了点,但肚子还是要盖的。”
相蕴和温柔笑道,“阿娘说了,不盖肚子容易着凉。”
“你阿娘去得早,估计没人向你这么交代过。”
相蕴和仔细给商溯掖着被角,“没关系呀,以后我来告诉你。”
话音刚落,便被自己逗笑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来当你阿娘。”
“你阿娘是阿娘,独一无二的阿娘,谁也取代不了,哪怕是我也不行。”
“我的意思是,我会对你很好的,很好很好的那一种。”
相蕴和轻声说道:“呃就像你阿娘对你?或者像我阿娘对我?”
“总之特别好,不会再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像是没家的孩子似的。”
她对商溯的第一印象,是漂亮,第二印象是刻薄,第三印象,是孤独。
尽管那时候的他前呼后拥,身边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扈从,但那种入骨的疏离孤寂,还是从他眼角眉梢露出来。
人的心事是藏不住的。
尤其是商溯这种没什么城府的人,更是将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
扈从们不懂他,老仆不理他,唯一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是她。
因为她的话投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出手极为阔绰。
一颗金珠,一捧金瓜子,甚至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也被她半谢半讨拿了去。
他像一个没有见过糖果点心的孩子,突然间发现了点心的甜,他很喜欢,于是便拿自己的所有东西去交换。
哪怕自己送出的东西远超过糖果的价值,他也毫不犹豫去交换,因为他从未尝过这种感觉,因为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心甘情愿,竭尽全力。
相蕴和眉目柔软下来。
掖好商溯的被角,她视线微抬,落在商溯脸上。
扈从们刚刚伺候他梳洗过,时间短,他的头发尚未干,半湿不湿地披在肩头,轻拢着他平日里总略带嘲讽与不屑的眉眼,柔和着他气质里的厌世与凌厉,让他整个人变得毫无攻击性,如开到荼蘼的花儿,能任人折在手里。
这样的商溯很少见,尤其是这般柔软这般对人不设防的模样,相蕴和眉头微动,拿在被角上的手便轻轻抬起,落在了商溯脸上。
并不是话本里情不知所起,所以趁清朗熟睡时轻抚他眉眼,而是手指轻拢着,只有食指稍稍向前,戳了戳他洁白如玉细腻如脂的脸颊。
恩,手感很好,像是戳在了豆腐上,而且还是那种毫无瑕疵的豆腐,软软的,还带着一点点的弹性,让人戳完之后忍不住遐想,若是能将这样东西捏在手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手感?
相蕴和心中一动,手上的动作随之改变,拢着的手慢慢张开,并起手指,轻轻捏了捏商溯的脸。
软软又略带弹性的脸颊被她捏在手里,她的眉眼瞬间变得柔软,嘴角慢慢翘起来,笑意几乎能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来。
哇,他脸的手感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尤其是捏脸脸,比手指戳脸脸更能感受肌肤的软弹细腻,像是捧了香膏在手里,每一处的手感都好的!
相蕴和的眉眼一下子弯了起来。
掌心里的男人的睫毛轻轻一颤。
呀,要醒了?
相蕴和吓了一跳,手上动作立刻放轻,轻手轻脚松开商溯的脸。
别醒呀,我还没捏够呢。
她在心中祈求。
像是听到了她祈求,男人睫毛轻颤片刻后,又无意识地沉沉睡去。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喜欢商溯的这种“懂事”。
男人再度睡去,相蕴和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有了刚才差点把商溯弄醒的经验,这一次,她下手更加谨慎小心,先以指腹拢起男人的脸,再慢慢捏在手里,跟握着一块玉似的,但比玉软些,也温暖些,也更让人爱不释手些。
她轻轻捏着商溯的脸,不由得想起那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们。
还别说,怪不得那些昏君们不上朝,把玩美人脸这种事情的确比处理政务来得舒服得多。
当然,她不是。
她只是在处理完政务之后来看看吃醉酒的大将军,拉进一下君臣关系,才不是因色废事。
相蕴和给自己找着借口。
手指捏着美人脸,她的视线再度往上移。
脸颊上面是男人昳丽凤目,彼时轻轻阖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盖在眼睑上,烛火在一旁摇曳着,睫毛便在脸上投着淡淡的阴影。
弧度好看,意境更好看。
如同工笔画细细勾描出的画卷,适当的留白让闭着的眼睛更添一种引人遐思的缱绻万千。
真好看。
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绝色,才会生出这样一张的脸?
相蕴和有些好奇。
可惜纵然他母亲生得天香国色,倾城倾国,他的父亲还是负了他母亲,让他年少之际便没了生母,一个人在深宅大院跌跌撞撞长大,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会养成这样古怪又桀骜的性子。
相蕴和眉间轻轻一蹙,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她才不要做商溯父亲那样的人,负了商溯母亲的一生。
她会好好对商溯的,就像商溯对她一样,他们两个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相蕴和眉眼弯弯,声音温柔,“三郎,你喜欢我,我很开心。”
“这意味着我不用去找一个我不熟悉的人来当我的皇夫,更意味着我们的关系会更加牢靠,利益也更加一致。”
“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有着身上流着我们血液的继承人,我们是最为亲密的的人。”
相蕴和声音缓缓,这句话比方才少了几分柔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低沉,“如此一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你绝对不会背叛我。”
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她从来分得很清。
最开始她选择商溯来当她的皇夫,是因为商溯无比契合她的要求。
商溯有赫赫的战功,有漂亮的脸蛋,还有心思浅,好拿捏,不会谨小微慎蛰伏在她身边,在她生育之际对她突然发难,然后拥立她的孩子当傀儡,借而篡夺她父母刀口舔血才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所以当她需要一个皇夫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选择了商溯——商溯是最合适的人。
只是她选择商溯,商溯却未必中意她,为了弄清商溯的想法,才会有她昨夜的试探。
商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时,扪心自问,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她已经习惯了的商溯的陪伴,无论是从利益出发,还是从习惯上出发,她更希望以后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商溯。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会学着调整的心情与心态。
很显然,她正在逐步走向合格。
她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微笑向商溯道别,给彼此留了体面,哪怕做不成夫妻,也能做留下一段佳话的君臣。
回到寝殿,她没有像话本里那样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扑在床榻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商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这种事情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太小,而她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留意这件事,阿父阿娘的登基大典,她的册封礼,每一件事都要耗费她无数心力,让她着实没有多余时间去伤心商溯并不喜欢她。
她把时间与精力放在政务上。
次日清晨,出现在紫宸殿里的,是一位神采奕奕挥斥万千的世女。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在文臣因为皇夫一事对她发难时,商溯突然站了出来,刻薄的话,犀利的词,驳得文臣哑口无言,险些被他的话活活气死。
他是真的想做她的皇夫?还是想替她解围?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未来陪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三郎,你既然想做我的皇夫,我便允了你的请求,好不好?”
相蕴和轻轻笑道。
为什么是皇夫,而不是皇后,原因非常简单,后这个词太重,她不想给。
皇天后土,后是与皇相对的,在早期的夏朝,后更是执政者的另一种称呼。
比如说,上古时代的夏朝的君主们不称王,更不为帝,而是称夏后。夏后启,夏后桀,后,便是他们的君主,是他们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她只是想要一个能陪着她的郎君,不是一个来分她权力的人,所以皇夫便够了,不必以皇后来册封。
夫是他的性别,皇是他是她的夫婿,千百年后,纵然有人想要抹去女帝们的存在,想删改她的性别,让漫长的青史画卷成为男人的舞台,但世女,皇太女,皇夫这些词汇,也能一次又一次向后人印证——辉煌灿烂的女帝时代真的存在过。
皇后会模糊受封者的性别,同理,世子,太子这些词汇也一样。
所以还是加上性别吧,让她的存在成为青史上无法删改的存在。
让她给后世的女人们带来一些力量,曾有人趟过尸堆如山的战场,走过血流成河的战乱,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权力的巅峰,在绚烂史海留下自己的传说,用自己的传奇经历对那些女人只能娇养在温室的花朵的评论说不。
她走过的路,她们也可以。
去释放自己的野心,去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千百年前,已经有人替她们实验过,权力这条路,女人一样走得通。
床榻上的男人仍在熟睡,相蕴和收回手,视线一同收回。
她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久,现在要回去处理政务了,她才不要做因色废事的昏君,留一个千古骂名。
——她想成为能给后世人带来温暖与力量的人。
相蕴和拢袖起身。
脚步声响起,且越来越近,石都眉头微动,收起茶盏,站起身来。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打开。
裙摆随着脚步而动,锦衣华服的女人缓步走出。
“世女。”
石都拱手见礼。
相蕴和微颔首,一点不意外石都守在门外。
“回宫。”
相蕴和说道。
“喏。”
石都跟在相蕴和身后。
床榻上的商溯睫毛轻轻颤动。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梦到了相蕴和。
商溯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
“我当然喜欢你。”
梦中的他无比认真,郑重其事向相蕴和表明自己的心意,“我想成为与你相伴一生的人,生同衾,死同穴,永永远远不分开。”
对面的女人温柔笑着,眼波流转间,引得他的心脏也在跟着荡啊荡。
“生同衾,死同穴?”
女人手中的团扇轻轻敲在他胸口,温柔的声线像是在低喃,“商将军,那是我们上辈子做过的事情了。”
商将军?
这个词汇太陌生,不是往日的相蕴和对他的称呼。
商溯蹙了蹙眉。
手指微抬,抓住她的团扇。
“上辈子?”
他问相蕴和,“我们上辈子便在一起?”
相蕴和眨了下眼,“你若觉得那是在一起,那便是在一起。”
“?”
这是什么话,他怎么听不懂?
商溯还想再问,抓着的团扇已被女人抽回,描画着盛世牡丹图的团扇轻轻一摇,浓雾便从周围升起,梦境开始变得不真实,而他恍如在云端。
这是哪?
不是刚才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昏暗的长明灯没有半点摇曳,精致的壁画因烛火的映照而在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不是地面,这是墓室!
——一个规格极高的墓室。
更准确来讲,是帝陵,只有帝陵才有这样的规格。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商都侯入墓室——”
礼官声音朗朗。
商都侯?
哪个朝代的商都侯?
前朝还是后世?竟能打破常规,直接陪葬在帝陵?这不是皇后或者宫妃们才会有的位置么?
疑惑间,商溯抬起头。
抬着棺木的卫士们越来越近,而被卫士们举着的商都侯的生辰八字的牌匾也映入他眼帘——
商都侯溯,自幼失怙,长于商都。
“?”
这不是他吗?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是他?
还是另一个朝代与他同名同姓的人?
又或者说,这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梦境,梦里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都是假的?
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快追上去看看,只需看一眼, 他便能明白, 为何相蕴和与他说,他们上辈子便在一起。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商溯长腿一跨, 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他更能清楚看到牌匾上写的是什么, 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与事迹,写他战功赫赫, 也写他刻薄寡恩,虽用兵如神, 但最终还是败在开国帝后手中, 帝后感其战功, 怜其身世, 将他封为商都侯, 陪葬在他们夭亡在乱世之中的女儿的身边——公主蕴和。
蕴和两字闯入商溯视线, 瞳孔骤然微缩。
相蕴和怎会死在乱世之中?
她没有!
她有着极其聪明的头脑,与仅次于他的用兵能力。
她辅佐她的父母结束乱世, 成为无可争议的新朝继承人。
她才没有在八岁那年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成为无数乱世亡魂的其中之一。
商溯右手紧握成拳, 狠狠砸向写着公主蕴和的牌匾。
但想象中的巨响完全没有发生,他的拳头如空气一样穿过牌匾, 又穿过举着牌匾的人。
他不是人,他更像是游魂,突然出现在帝王规制的公主陵。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呀,商都侯的棺木被送过来了,快看快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咱们都能看。”
“公主呢?公主怎么没过来?”
“公主说了,什么商都侯商国侯的,她不认识,干嘛要来瞧他?”
“对哦,公主死得太早了,的确不认识商都侯。”
“可惜了。”
“公主若还活着,这身为开国帝后掌上明珠的泼天富贵,可就落在她身上了。”
“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相蕴和根本没死!”
他气急败坏,骂着周围嘈杂声音,“相蕴和是新朝世女,是未来的皇太女,九州万里的执掌者,她怎会夭亡在乱世里?!”
但周围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仍在叽叽喳喳自说自话,感慨着相蕴和的着实没福气。
于是他明白了,这是独立在他认知之外的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相蕴和死得很早,早到他们还没有相逢,她便已惨死在乱世之中。
没有与她相逢,他揭竿而起,自成一方势力,是相蕴和父母最为强劲的对手。
但或许因为性格缺陷,用兵如神的他还是败于相蕴和父母之手,被他们斩杀商都,空留一个没有死于敌军之手却死于自己性格之手的传奇。
大抵是的确敬佩他的军事能力,相蕴和的父母封他为商都侯,将他迁入以帝王规制为相蕴和修建的公主陵,与她一样享受夏朝皇帝们香火供奉,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他在地下庇佑他们惨死在战乱之中的女儿。
杀死对手之后,让对手去庇佑自己的女儿,正常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相蕴和的父母做得出,他们虽杀了他,但也让他生荣死哀,对于这个时代极重身前身后事的人来讲,这的确是极大的体面,哪怕出于对这份体面的回报,他也该庇护他们的女儿,不让她死后被孤魂野鬼们欺负。
一如孙吴杀了关羽,却又为关羽立庙祭拜,让关羽成为那个地方的守护神一样的道理。
可商溯却觉得怪怪的,他的棺木是被抬进来的,他不是陪葬帝陵,他是葬在帝陵。
——换言之,他是以相蕴和夫君的身份葬进来的。
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游魂,且这个世界与他所在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想明白这件事,商溯便没那么愤怒周围声音感慨相蕴和死得早的事情了,他转身去追抬着他棺木的卫士们,想去看一看这个时代的相蕴和。
商溯追了上去。
帝陵很大,卫士们抬着棺木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帝陵的中央。
陵墓中央已停放着一具颇为奢华精致的棺木,有木中黄金之称的金丝楠木不要钱似的雕刻成棺木,由手艺极好的工匠们在上面雕刻着飞鸾与飞凤,尽显开国帝后对自己早亡女儿的重视。
与这个棺木相比,“他自己”的棺木便显得有些粗制滥造,木料是常见的杨木,做工也不大精致,只浅浅雕了些图案应应景,远不如另一具棺木上面的栩栩如生。
这大概就是想起便心痛不已的女儿与便宜女婿的差距?
商溯眉梢微挑,不甚在意。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相蕴和。
走到墓室中央,礼官唱喏,卫士们轻手轻脚放下棺木。
棺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阴婚的流程仍在继续,卫士们的神色悲痛而又惋惜。
商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与那些鬼魂想的一样,若相蕴和还活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可惜她没有,她死于八岁那年,尸骨无存,挫骨扬灰,连半片骨头都没有给她的父母留下。如今葬在这座巍峨华美帝陵里的,是香木雕的尸首穿上了公主的衣服,代替早死的她享受无上哀荣。
她的尸首都不在了,她的魂魄还在吗?
大抵应该在的。倘若她不在,那些鬼魂为何会说她不会来看他?
她应该是被她的父母用某些招魂仪式将魂魄招了来,住在这座专门为她修建的帝陵里。
阴婚仪式结束,礼官与卫士们退出墓室。
生人的气息远离,叽叽喳喳的鬼魂们围了上来,凑在“他”的棺木前,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他”的事迹。
这些事迹与他自己的事情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遇到相蕴和,最后被相蕴和的父母斩杀,然后送到这里与相蕴和配阴婚。
说是阴婚,其实只是其中一个,相蕴和的父母还为她挑选了其他杰出的郎君,待算了八字,择了良辰吉日,还会将那些人的棺木送到这里来,与他一起保护已经死了的相蕴和。
“”
就很不爽。
他自己便够了,哪里需要那么多的人?
商溯十分不悦。
鬼魂们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们说,这位商都侯长得怎么样?”
“咱们的小公主生得这么好看,若是他相貌丑陋,小公主岂不是亏大了?”
“不能吧?”
“这可是陛下与皇后亲自给小公主挑选的夫婿,若是不好看,怎会选中他?”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娶妻娶贤,小公主纳夫婿,当然也是纳有能力的。”
“商都侯的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仗很厉害,绝不会让死于战乱之中的公主再吃战乱的苦。”
“这也行吧。”
鬼魂们勉为其难接受了这种说法,“左右是第一个过来占位置的,来给小公主当门神的,若是不好看,那便少看他,多看后面的俊俏小郎君。”
“”
他哪里不好看了?他好看着呢!
以相豫章姜贞夫妻俩把以貌取人写在脸上的性格,他若是不好看,他们会让他陪葬相蕴和的陵墓,给相蕴和当“门神”?!
商溯反唇相讥,对着听不到更看不到他的魂魄们一顿疯狂输出,“可笑,竟会觉得我相貌丑陋?”
“简直是一派胡言,不知道天高地厚!”
战乱之际,英气俊朗的男人更招人喜欢,比如相豫章的疏狂豁达,比如石都的剑眉星目,比如说席拓的冷峻锋利,再比如盛元洲的雍容风雅,楚王的不怒自威,都是深受这个时代追捧的男人们该有的相貌与气度。
与他们相比,是左骞的唇红齿白,赵修文的温文尔雅,韩行一的潇洒风流都少了几分战乱之际男儿该有的气吞山河的豪迈,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审美。
至于眉目如画自幼便被人夸女人似的好看的他,则更不是这个时代的审美,任谁见了都想说一句太过脂粉气,没有男儿的万丈豪情。
但那又如何?
相蕴和说他好看,他就是好看的,他比相豫章席拓他们都好看,是独一档的昳丽清隽,无人能及。
他相貌如此,怎会是鬼魂们口中所说的不堪入目?是让人瞧都懒得瞧一眼的丑八怪?
“无论是才情,还是才貌,我与相蕴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商溯十分不满周围鬼魂们对他的评价,哪怕它们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要再次强调,“我们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容不得旁人来横插一脚。”
哼,什么俊俏小郎君,有他懂相蕴和吗?有他对相蕴和好吗?
不过是看相蕴和有了公主身份,才扑过来的事趋炎附势之辈罢了,能与他与相蕴和相识于微末的感情相比吗?
他第一次见相蕴和时,相蕴和还是一个被盛军追杀的反贼之女,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为了躲避追兵,脸上故意涂得黑漆漆,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又常年东躲西藏,身上没有几两肉,小脸干巴巴的,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黑湛湛,像只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脏兮兮的小奶猫儿,怎么瞧怎么可怜兮兮。
看到这样的相蕴和,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送金珠,送金瓜子,甚至连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也送了出去。
——他想让她过得好点,不要再颠沛流离。
往事涌上心头,商溯手指微动,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这只扳指曾被相蕴和带在身上两年之久,因为太过贵重,所以她走到哪都带着,生怕被旁人偷了去。
两年之后,他们在方城相逢。
他遵循生母的遗命,将母亲葬在方城。
而她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彼时在方城落脚,想要将这座贫瘠荒凉的蛮城建设成能够供养他们逐鹿中原的大后方。
这显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尤其在盛军调集人马大举进攻他们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城池与完全没有训练过的新兵在面对盛军的大军压境几乎没有一战之力,于是他留了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他与两年前一样,希望她能过好一点,再好一点。
不必担惊受怕,不会缺衣少食,不会与父母失散,更不会在战乱里颠沛流离。
那些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他希望在她身上一一实现。
“你的扳指,还给你。”
她把墨玉扳指轻轻放在他手里,笑眼弯弯,声音温柔,“以后要戴好,不要再搞丢了。”
“知道了,啰嗦。”
他漫不经心点头。
拢起手指,收起掌心,曾经被她拿在身边两年多的墨玉扳指如今安静躺在他掌心,用一方帕子仔细包裹着,那方帕子并非云锦丝绸,更不是蜀绣云缎,而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方棉帕子,上面绣着并不精致的小兰草,在水头极好的墨玉扳指下显得有些粗糙。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把帕子收好。
那是相蕴和的帕子,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以及她清洗帕子时的淡淡皂角香。
皂角的味道极淡极淡,几乎让人嗅不到,可只需要一丝一缕,便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在未来的岁月里,只要看到那方帕子,便想起曾经的相蕴和,她的眉眼那么温暖那么坚定,让他心中的阴暗面无处遁形,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努力靠着她前行,温柔有锋芒,善良有力量。
她是那么那么好的一个人。
好到光芒万丈,熠熠生辉,是九州天下再也找不到的绝世珍品。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会早早死在乱世之中?
商溯蹙了蹙眉,视线落在精致棺木上。
“咦,公主来了。”
“快,让一下,给公主见礼。”
“公主万寿无疆——”
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度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商溯抬起头,看向那位另一个平行时空的相蕴和。
拥挤的鬼魂们彼时已分列两旁,自动让出一条路。
嘈杂的声音慢慢停止,所有鬼魂附身下拜,迎接这座陵墓的真正主人。
虚空之中破开一点幽冷蓝光。
蓝光陡然聚集,幻化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盛装华服,彩带飘飘,尽显帝后掌上明珠的璀璨夺目。
只是因为是早已死过的人,所以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态,走路也并非是走,而是飘在半空,在阴冷地宫里,莫名有一种乖戾渗人的味道。
而她面上更无半点活人气息,她不灵动,也不温暖,更不温柔,她的眉目间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是彻彻底底的生人勿进的冷意。
——她不是人,她是鬼。
商溯蹙了蹙眉。
这样的相蕴和与他认识的小姑娘相差甚远。
更确切来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除却那张脸有几分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点共同点。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不是相蕴和,她只是一个因惨死在乱世之中而怨气颇重的女鬼。
女鬼略显呆滞的眼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在商溯的棺木上。
她显然不喜他的棺木与她的棺木摆在在一起,抬手一挥,便是破风而来的凌厉,直接将他的棺木推到地宫一角,再也无法与她的棺木并排而放。
商溯眼皮跳了跳。
她不喜欢阴婚,她很抗拒这种事情。
没有将他的棺木碾为齑粉,是因为她骨子里还存留最后一丝善意,因为自己尸骨无存,所以不会轻易破坏别人的尸首,只将他的棺木推到一边,不许离她这么近。
做完这一切,她拂袖转身,幽冷蓝光随之消失。
“哎呀,公主走了。”
“当然要走了,公主又不喜欢这里。”
“这里多好啊,灵气充沛,最能滋养灵魂,公主为什么不喜欢?”
女鬼消失,周围鬼魂才敢开口说话,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谁知道呢?反正公主不喜欢。”
“公主喜欢阳光,喜欢皇城,那里有她的父母,她放心不下的亲人。”
“只可惜,公主已经死了,她见不得阳光,更出不去陵墓,只能远远地眺望皇城,听守墓人说几句皇城里传来的消息。”
“什么帝后近日做了什么,又吃了什么,她都喜欢听。”
“可惜啊,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连守墓人都被他们的明争暗斗所波及,大好前程尽毁,被打发来守皇陵。”
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
商溯有些不解。
不对吧?
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好到让他不能多看第二眼,否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然后觉得分外扎心。
——同样是少年夫妻,为什么相蕴和的父母能恩爱白头,而他的父母却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心中疑惑着,商溯去追女鬼的身影。
大抵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确很奇特,又或许是因为心有灵犀,他能感知到女鬼的存在,没有寻找太久,他便找到了女鬼的身影,那不是在地宫,而是在守墓人所在的宫殿,如鬼魂们所说,她在聆听着守墓人的话。
“公主,您若还活着,陛下与皇后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守墓人一边烧纸,一边长吁短叹,“可是,您死了,您的死成为陛下与皇后心头永远不会愈合的一道疤,让他们终其一生不会与对方和解。”
原来是这样。
如果相蕴和因为父母们的失误死在乱世中,那么她的父母的确一生都无法原谅对方。
商溯豁然开朗。
“您知道吗?皇后殿下的长子死了,那个传闻中皇后殿下与楚王的私生子,被陛下杀了。”
守墓人声音低哑。
“???”
姜贞什么时候跟楚王在一起了?还生了个孩子?!
商溯眼皮狠狠一跳,眼睛立刻去看女鬼。
女鬼神色淡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很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
守墓人的声音仍在继续,“陛下杀他,是因为群臣请立他为太子,威胁到了陛下与皇后的儿子的地位。”
“”
这帮朝臣是不是故意在破坏相豫章与姜贞之间的关系?
相豫章与姜贞有亲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去请立一个与相豫章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相豫章没有向外公布私生子的事情?
朝臣们并不知道他是楚王之子,而是以为他是相豫章与姜贞的长子,所以请立他为太子?
若是这样,那么群臣请立他为太子的事情倒也说得通。
毕竟自古以来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长仍在世的情况下,绝不会立次子为继承人。
“陛下杀他,伤透了皇后殿下的心。”
“以皇后殿下之刚烈,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皇后殿下对修文下手了。”
接下来的话着实难以启齿,守墓人自嘲一笑,端起酒坛,往嘴里疯狂灌酒。
酒坛立的酒水洒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依旧大口饮着酒,知道一坛酒被他倒尽,他才大笑着丢开酒坛,声音苍凉而绝望——
“阿和,你知道吗?”
守墓人显然是醉了,连称呼都变成了更为亲密的阿和,“今日之后,你再也没有修文哥哥了,有的只有赵内侍赵内侍!”
商溯呼吸陡然一窒。
赵修文?
那不是相蕴和最喜欢的兄长,姜贞最看重的侄子么,怎么会?!她怎么舍得?!
“哈哈哈哈哈,古往今来,从无宗室皇亲被阉,但咱们的大夏朝却开了这个先例,陛下的亲侄子被皇后阉了!”
守墓人癫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大夏朝就是不同凡响,做尽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别说了。
别再说了。
这哪是向相蕴和闲话家常,这分明是拿刀戳她的心窝!
商溯上千去捂守墓人的嘴,但他完全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没有实物的空气,他甚至连鬼都不是,他只能旁观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商溯抬头看相蕴和。
她还是方才那副没有喜怒的模样,安静垂着眼,静静听着守墓人的醉话。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那些她最爱的人在互相残杀,那些她最割舍不下的人已兵戎相见,她都不在意的,因为她已经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真的不在意吗?
不,她在意的。
那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那是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她怎会不在意他们在自相残杀?
她只是没有办法。
因为她死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的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商溯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缓步上前,走向他的小姑娘。
伸出手,手指轻拢,温柔落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她已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如今的模样是以香木雕刻的她的模样,发髻与珠钗都做得很漂亮,赤金的簪子华美而精致,被能工巧匠簪在她的发髻上。
那是最她的父母斥巨资给她重塑的身体,尽管他们兵戎相见,但对她的爱意却没有消失分毫。
“相蕴和,你会改变这一切的。”
商溯轻轻揉着女鬼的发,“你不会有多余的兄弟姐妹让你的父母相看两厌,你的父母会恩爱白头,你的修文哥哥会好好活着。”
“你所珍视的人,他们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他的动作很轻,声音更轻,像是在哄小孩儿,但是却说得无比认真,“你所厌恶的乱世,会在你的手中终结,饱受苦难的神州大地会迎来百年未见的盛世太平。”
“所以相蕴和,不要难过,振作起来,去改变你所厌恶的世道。”
商溯温柔说道:“让你想要的,你所希望的,都在你手中实现。”
女鬼睫毛轻轻一颤。
像是感受到了商溯的抚弄,又像是听到他对她的美好祈愿,她睫毛上翘,缓缓仰起头,似乎在看那只落在自己头顶的手。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华丽的宫殿,与长明不灭的宫灯,将这座略显阴森的宫殿照得如同白昼。
这里是她恢复意识之后便在的宫殿,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地方,这里是她的陵墓,她的安眠地,可也画地为牢,将她死死锁在这儿。
她不喜欢这里。
她想去外面。
她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看一眼被阿娘阉了的的修文哥哥。
一眼就好。
她真的很想他们。
女鬼慢慢垂下眼。
或许她终究是幸运的,那一日很快来了。
她的父母摒弃前嫌,来到她的陵墓,她欢喜着,雀跃着,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
她说她就知道,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怎会感情破裂,走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她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如曾经的一家三口。
她牵着阿娘的手,再牵起阿父的手。
三只手相连着,他们还是最亲最爱的一家人。
可是不是的,他们早就回不去了,他们已是帝后,而她是公主,他们两个的权力斗争已越发白热化,两人都不会吃彼此送来的东西,他们把恨意写在脸上,情义早已在漫长岁月里消磨殆尽。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阿父。
当她再听到阿父的消息,已是一月后,阿父崩逝,京都血流成河,她的阿娘披荆斩棘走到权力巅峰。
阿父阿娘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原来一见倾心,也可以恩义两忘,原来白头偕老,不过是先送另一人上路。
凌冽的长风刮过陵墓,她已从公主被封为王太后,天子的孩子入嗣她,成为她的孩子。
再后来是天子退位,阿娘登基,动荡不安的朝堂再一次迎来大清洗,入嗣到她这一支的皇子因为阿娘的爱屋及乌而躲过史学家们笔下的大夏朝的至暗时刻。
刮在陵墓的风仍在继续,百年的光阴弹指刹那。
她看阿娘高登帝位,看阿娘崩天入土,看宗室们再一次为皇位明争暗斗,看自己被香木雕琢的身体因时间的流逝而千疮百孔。
她的怨气沉重如斯。
百年的时间没有削去分毫,反而让她越发自缚其身。
她依旧不甘,依旧不入轮回。
哪怕她所在意的人都已身入黄土,如今活着的,再无一个她的故人。
她在画地为牢。
但终有一日,她能冲破这座牢笼。
她能感受得到温暖的阳光,嗅得到芬芳的花香,她能见到自己的父母,还有她所珍视的亲人们。
那一日,一定会来到。
“阿和,不要怕,兰姨在。”
她听到久违的兰姨的声音。
睁开眼,是兰姨年轻的脸,纵然染满血污,依旧能见对她的关切爱护。
她瞳孔微微收缩,墨色眸子起了雾。
“兰姨,我不怕的。”
她伸出手,握住兰月的手,一双眼睛怎么看兰月都不够。
“我们一定能躲过追兵,好好活下去的。”
她对兰月道。
孤独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醒来,与此同时,商溯也缓缓睁开眼。
“三郎,您总算醒了。”
耳畔响起扈从殷勤的声音,扈从的手已托着他的背,扶着他坐起身。
昨夜落了雪,窗外一片大白,从竹青色的窗纱透进来,有种竹影重重的朦胧感。
朦胧的光线闯入屋来,将高山流水的金丝楠木屏风镀上一层浅浅光影,别有一种隐入山林的美感。
商溯眯眼瞧了一会儿,神智渐渐回归。
哦,他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如今梦醒了,自然便回到自己的房中。
但那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边孤寂,那种痛彻心扉但却无能为力,几乎让他为之窒息。
真的是梦吗?
商溯抬手掐了下眉心。
一碗醒酒汤送到他面前。
“石将军送您回来的。”
扈从一边送汤,一边尽职尽责道,“石将军刚到没多久,世女也到了,在您房间里待了半刻钟的时间。”
商溯饮汤动作微微一顿。
世女?
相蕴和?
梦境与现实交织,小姑娘的脸与相蕴和脸来回交替。
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眉眼温柔,玲珑剔透,在战火纷飞的世道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岁月静好味道,只需一次视线相触,便能被她抓取眼球。
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岁月静好并不是被父母教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因为不谙世事,没有战乱磨平所有棱角,所以显得格外美好,她的美好是因为她清楚知道大争之世的残酷,她悲悯注视着这个时代,她想改变这个时代,是神女爱世人的美好。
想起她不远万里去方城,想起她无比笃定说方城未来一定会繁荣。
她知晓自己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也知晓以自己的孱弱力量改变时代是螳臂当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上这条路,温柔外表下是向死而生的孤勇。
他想起她与他说过的话,说她要找——商溯?!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商溯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相蕴和的确聪明,一种洞察世事的聪明,但她再怎样聪明, 也不该提前知道神州大地的历史进程, 甚至精准在九州天下中寻找一个他。
原因只有一个——她是活过一次的人。
又或者说,她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惨死在乱世, 梦到父母虽统一天下, 但反目成仇。
父母恨意波及他们身边所有人,让她所在乎的人非死即伤,残喘苟活。
她的阿娘踏着她阿父的尸首登上皇位, 终成一代女皇,可史书对于她阿娘的评价却低到令人发指, 明明曾佐定她阿父定江山的开国皇后,最后却是世人口中的妖后祸国, 纵有人试图为她阿娘翻案,终抵不过历史的滚滚潮流, 妖后二字, 将她最爱的阿娘钉死在祸国乱政的史柱上。
守墓人日日来找她哭诉, 醉酒后的话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可那些说出来的字, 却如一支支锋利箭/弩射/在她心口, 让她那颗因为父母决裂而千疮百孔的心更加残破不堪。
所以她回来了,带着所有的心有不甘, 再次回到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 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撑起亲人得以活下去的希望。
兰月, 左骞,张奎, 宋梨,葛越那些她所在乎的人,全部活了下来。
纵然一身伤痛,纵然双腿残废,需要拄着拐杖,但到底留了性命,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证九州的一统与盛世的太平,而不是像前世一样,与她一样凋零在乱世中。
她无疑是成功了,弥补了前世所有遗憾。
可是,她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撑过前世的百年孤独?
又以怎样的心境,在面对父母的刀剑相抵、母亲的后世恶评没有发疯?
她死的时候,分明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郎!
她没那么无坚不摧,也没那么百折不挠。
她还是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该承欢膝下的小女郎。
商溯心中一片酸涩。
像是把心脏从心口刨出来,然后泡在苦水里,酸涩痛苦的味道顺着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与四肢,让他整个人都为之失去反应。
他心疼那个小姑娘。
心疼她不过八、九岁,便要被迫撑起一切的小女郎。
“三郎?三郎?”
耳畔再次响起扈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三郎,您怎么了?”
商溯回神。
“您想夫人了?”
商溯情绪着实不对劲,扈从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
能让他家三郎这样失态的事情并不多,除了英年早逝的夫人,他着实想不到第二个,于是轻手轻脚递上一方锦帕,尽量以和缓的口气安慰道:“三郎,您是两王最为倚重的大将军,又与世女有青梅竹马之谊,夫人在天上看到您过得这么好,定会为您欣慰的。”
商溯这才惊觉自己眼中起了雾气。
一个与父亲决裂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冷心冷肺的人,如今竟因为相蕴和的过往而痛彻心扉。
扈从的声音仍在继续,“夫人最挂念的人是您,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您。”
“只要您好好的,夫人也会好好的。”
“知道了,下去吧。”
商溯接过帕子,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想自己待一会儿,去感受一下相蕴和曾经度日如年的百年孤寂。
“喏,属下这就退下。”
扈从看了一眼把心情不好写在脸上的商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三郎若有吩咐,只管唤属下便是,属下守在门外,哪也不去。”
商溯微颔首,一双昳丽凤目在指腹的掐弄下缓缓闭上,窗外的雪色映着他的眼尾,那个位置上有着极淡极淡的一抹红。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俯身退出房间。
三郎性格古怪,不喜与旁人分享心事,尤其是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更是缄默不言,鲜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只有在老仆面前,才会偶尔说起几句。
那个时候的三郎面上虽带嘲讽,可眼底的落寞神色却是遮不住的,像是被抛弃的小兽,窝在芭蕉叶下躲着雨,整个人湿漉漉的,却还一脸警惕看着周围。
扈从无声叹了口气。
——若是夫人还在便好了,三郎便不会这般模样了。
扈从叹息着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窗外的雪色透过窗柩盈进屋来,像是温柔的月光倾泻而来,又像是洒了一地的玉屑,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盈盈亮。
感受到房间里的盈亮,商溯眉头微动,凤目缓缓睁开。
这显然是极好的景致,窗外落了雪,屋内烧着地龙,外面的寒气进不来,只有梅香与雪色隔着窗户递进来,越过错落有致的屏风博物架,再走过高高低低的案几与小秤,一直送到他床畔。
相蕴和的陵墓里有这样的景色么?
似乎没有。
那里只有冰冷的地宫,有长明不灭的长明灯。
烛火阴冷地照在石壁上,将上面精美的壁画都添上一层孤冷。
可就这样一个地方,她一待便待了上百年。
看自己所爱的人刀剑相抵,然后一个一个死去,直到一个不剩,直到世上再无她所认识的人,但她却还活着,还有着意识,在无边孤寂的地宫继续熬下去,熬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岁月里。
商溯慢慢垂眼。
相蕴和相蕴和,这些年里,你是如何过的?
可曾有一丝丝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再次醒来,然后无力地看亲人全部死去?自己一人坐拥无边孤独?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思,他便感觉有人在用钢针一下一下扎着自己的心,刺疼的感觉让他近乎窒息,支着额头的手指都忍不住轻颤不已。
商溯闭了闭眼。
他该怎么做?
去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她无比成功,结束了前世的所有遗恨?
没必要的。
她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与救赎,她自己便能将自己从深渊地狱里拉出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可是,他还是想见见她,然后抱一抱她,告诉她,相蕴和,你真的很好,也很厉害,你成全了所有人,更成全了自己。
支着额头的手慢慢松开,另一只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躺在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
“备马,入宫。”
商溯吩咐扈从。
他现在便要去找相蕴和。
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想去见见她。
然后大声告诉她——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自此之后,她的人生尽是坦途。
·
供应席拓的粮草得到解决,登基大典需要花费的东西也被商溯包揽,这两件让京都朝臣们焦头烂额的难题迎刃而解,朝臣们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得以把心思全放在梁王登基与相蕴和的册封礼上,为这两件盛世通宵达旦。
商溯今日没上朝,朝臣们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厮嘴太毒,不上朝正好,省得那句话惹了他,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没有商溯的早朝无比和谐。
文臣们不阴阳怪气,武将们不口不择言,相豫章与姜贞夫妻同心,一旁的相蕴和面带微笑。
“退朝——”
老内侍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尽皆退朝,只有几位重臣没有退下,跟随相蕴和一家三口入了内殿,继续商议登基与册封的事情。
每一道流程不能出错,每一个细节不能有差池,这一商议,便是从早上到中午,又从中午到晚上。
当文臣们揉着自己坐得酸疼的腿,当宫人掌起宫灯,相蕴和便笑了笑,温声开口提醒,“阿娘,今日天色已晚,百官们疲惫不堪,再继续下去,只怕忙里出错,得不偿失。”
“倒不如今天先说到这里,明日我们再继续?”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结束,明日再继续商议。”
姜贞环顾四周,众大臣皆面有疲色,便微颔首,吩咐宫人传宫宴。
“多谢王上恩典。”
文臣武将们俯身谢恩。
宫宴布在偏殿。
忙了一天,众大臣筋疲力尽,净手之后,便在宫人们的引路下入了偏殿。
相蕴和仍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便没有与大臣们一同去吃饭,把东西整理好,才在兰月的连声催促下起身,挽着兰月的胳膊一同去偏殿。
一连几日皆是连轴转,相蕴和比文臣武将们还要累,这种情况下,吃什么都是好吃的,更别提宫宴的水平本就高于两军交战之际的庖厨们的水平,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让相蕴和欲罢不能,吃了还想吃。
但手头上仍有一堆事要处理,相蕴和不敢吃太久,饭菜吃个八成饱,便不再动筷了。
吃完饭,文臣武将们陆续离席。
还有两日便是登基大典,为了方便做事,负责京都安全的石都已单独在皇城内整理好房间,让比较重要的朝臣们住在宫里,省得他们来回奔波,没得在路上浪费时间。
文臣武将们皆歇下,相蕴和回到自己寝殿,继续忙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世女,商将军求见。”
哪曾想,她不过忙了半刻钟时间,便有宫婢向她说道。
相蕴和有些意外,“三郎?”
“他怎么还在宫里?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吗?”
顺着宫婢的声音往外看,窗外的廊下,男人迎风而立,烛火明明暗暗,他的锦衣华服也跟着明明暗暗,昳丽的眉眼藏在暗色中,只有一双薄薄的唇出现在烛火下,削薄,冷清,又带着些许桀骜。
“商将军一大早便来了,只是世女一直在忙,商将军不让我们告诉世女。”
宫婢温声答话。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视线再度落在商溯身上,那人身上带着薄薄的寒霜,那是在外面等了太久才会有的东西,将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都蒙上一层寒。
“快请三郎进来。”
相蕴和心疼不已。
“是。”
宫婢连忙去请商溯。
“三郎不让你们告诉我,你们便不告诉我?”
相蕴和搁下笔,一向温柔的声音彼此压得有些低,面上亦有了冷意,“是阿父不让你们说的?”
商溯来了这么久,阿父怎么不知道?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不让她们告诉她。
对于阿父来讲,商溯虽好,但也没有好到让她现在便成婚的程度。
阿父不是针对商溯,是针对所有男人,一位舍不得女儿的老父亲,做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世女息怒。”
宫婢们跪倒一片。
“我不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
相蕴和搁下笔,拢袖从案几后起身,“但你们需要知道的是,你们首先是我的人,其次才是宫里的人。”
“无论是阿父还是阿娘,都不能越过我来插手我的事情。”
声音微微一顿,回头瞧跪地请罪的宫婢们,“记住了吗?”
宫婢们面色微白,连声答道:“是,婢子们记下了。”
这位世女从不是愿意被人拿捏的性子,哪怕想要拿捏她的人是她最爱的父母也不行。
——她有自己的主意,自己想法,任何人都干涉不得。
商溯被人请进殿。
刚进来,便看到跪了一地的宫婢们,再想想自己在外面等了一整天的事情,男人眼皮微抬,心下明了。
“三郎,吃茶。”
相蕴和亲手斟上一盏热茶,送到商溯面前。
商溯笑了一下,接过茶盏,“难得你亲自为我斟茶。”
“今日给三郎斟茶,是向三郎赔罪。”
相蕴和温柔笑道,“宫人们不懂规矩,让你在外面冻了一天。”
商溯轻啜一口茶,“无妨,我愿意等你。”
一天如何,三天五天又如何?
他等她的这些时日,如何能与她在地宫里的漫长百年相比?
他是愿意等她的,无论多久。
相蕴和笑了一下。
——她很喜欢无论多久都愿意等她的商溯。
“今日三郎替你们求情,我们便不重罚你们了,只扣你们一月秩奉,以儆效尤。”
相蕴和将人情送给商溯,“还不快谢三郎替你们求情。”
宫婢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在前朝,一旦惹怒贵人,不是杀头,便是杖毙,哪有只扣一月秩奉的便宜事?
宫婢们感激不尽,“多谢商将军。”
“?”
谢他做什么?
他愿意等相蕴和是他的事情,与这些宫婢们无关。
商溯道:“不必谢我,是世女心善。”
“多谢世女,多谢商将军。”
宫婢们又去谢相蕴和。
相蕴和微抬手,“下去吧。”
“喏。”
宫婢们退出内殿。
偌大宫殿,眨眼间只剩下商溯与相蕴和,并着老仆与三两个掌灯的宫婢。
周围人少了许多,商溯放下茶盏,艳丽凤目微抬,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人就在烛影下,眉眼精致,气质恬淡,像是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皎皎白月光,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商溯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我梦到你了。”
商溯慢慢说道。
相蕴和忍俊不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梦到我,大抵是因为你想我了。”
“是,但也不是。”
商溯道。
相蕴和就在眼前,就在咫尺间,穿越百年的孤独,坐在他面前,以温暖治愈,以温柔无害。
——她已与自己达成和解,一身怨气尽消,只剩爱人与爱己的力量。
商溯拢袖起身。
身上大氅在走进宫殿的那一刻已脱下,被宫婢们拿去烘烤,彼时的他只着湛蓝色的圆领袍,玉带勾着腰,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极好的水头。
他一步步走到相蕴和面前。
“怎么了?”
相蕴和有些意外。
商溯没有回答,只在她面前停下。
相蕴和看了看心情似乎不大好的男人,眉眼间越发温柔,“在外面冻了一天,生气啦?”
“别气啦,她们不是有心的。”
相蕴和笑着站起身,绕过案几,与商溯并排而立。
这个距离很近,是个不大安全的距离,但她知道,商溯这人君子得很,断不会对她做出无礼之举,所以她十分放心。
她抬手,去拉商溯的衣袖,哄小孩儿似的去哄商溯,“我知道你很委屈,明明是大将军,却被宫婢们晾了一整天。”
“但她们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好不好?”
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她,眸间情绪翻涌,海面荡起滔天巨浪。
“?”
这么生气的吗?
也对,任谁在寒冬腊月被晾了一天,谁都会生气,更别提这人还是十分小肚鸡肠的商溯。
相蕴和笑了笑,“三郎——”
话音刚落,男人动了,水沉香迎了满面,她落入一个尚未被地龙烤热的略带寒意的怀抱。
相蕴和瞳孔微微收缩。
——商溯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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