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明亮的大殿里,永嘉帝在苏慎的提醒下才发现了坐在轮椅上的梁澈,他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不解,“这是何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重重的戳在了梁澈的心上。
他的亲生父亲,根本不认识他!
苏慎凑到永嘉帝旁边,小声的说了句,“这是五殿下,去岁臣见他被宫人欺辱,就将他从冷宫接了出来,陛下知晓的。”
永嘉帝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废后所生的儿子。
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厌恶之色,“你带他过来做什么?”
苏慎不急不缓的开口,“臣知晓陛下中意瑞王殿下,但张家确实有一些拖后腿之人,对于瑞王殿下的名声有害。”
“瑞王殿下仁善,不忍心责罚,但小事终究会变成大的祸端。”
苏慎孤身一人,又因为是官宦,绝对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他参与朝政,也是全心全意的替永嘉帝着想。
如此一个纯臣,又深得永嘉帝的信任,自然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瑞王殿下简在帝心,该有个人出现来督促督促他了。”
永嘉帝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梁澈,“你说……他?”
苏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五殿下没有母族,全凭陛下一人做主,即便陛下假意恩宠,也绝对越不过瑞王殿下去。”
苏慎的意思说的很明显,梁澈,就是一块用来磨砺梁越的磨刀石而已。
眼看永嘉帝的神色有些许缓和,苏慎再接再厉,“如此一来,瑞王殿下便可自行处置张家人,大义灭亲,更显储君之威仪。”
“啧,”永嘉帝叹了一声,“还是谨之有法子,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不知谨之以为,何处府邸比较合适?”
苏慎理了理衣袖,从容开口,“前镇国公府就很不错。”
“如此这般,就更能让人看出陛下扶持五殿下的决心了。”
永嘉帝对于梁澈和镇国公府都厌恶至极,那处宅子空了十年,恐怕早已荒废不已。
给了梁澈,他也不心疼。
“如此,甚好,就按谨之所说的来,”永嘉帝心满意足,“至于封号……”
他看了一眼梁澈废掉的双腿,“那就定个康吧。”
“顺带让太医去瞧瞧,这腿还能不能治的好。”
梁澈这才转动着轮椅到前面来,“儿臣谢过父皇。”
永嘉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谢就不必说了,做好你份内的事,不要嚣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那双眼眸里面透露出来的冰冷,怨恨以及恶毒,让人不寒而栗。
那根本不是一个该看向自己亲生儿子的眼神。
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仇人一样。
“呼——”
梁澈喘着粗气从床上醒来,雪白的中衣被冷汗给浸透,眼前模糊了一阵,才终于看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已经变成了康王府的曾经的镇国公府。
原来是梦啊……
梁澈摇了摇脑袋,自嘲的笑了笑。
他竟然又梦到了当初被苏慎带着去见永嘉帝时的情景。
明明是血脉相关的父子,可永嘉帝竟然不认识他!
多么可笑!
而他被接触冷宫的理由,也足够离谱。
永嘉帝因为张灵韵曾经为他挡了一箭的事情,对张灵韵格外宽容,连带着梁越这个儿子也是深受器重。
但梁越的母族势弱,根本给不了他太多的帮助。
他只除了一个嫡子的名分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优势,在其他的几位皇子的虎视眈眈之下,梁越逐渐开始有了一些其他的小动作。
皇后张灵韵貌美,但实在是愚蠢,以为自己有了嫡子和永嘉帝的宠爱就万事不愁,父兄在外面借着梁越的势,鱼肉乡里,残害百姓,她非但不想办法制止,反而还试图将那些上访的百姓给打压下去。
可张家本就不甚权势,又如何能够完全隐匿的掉?
在事情越闹越大以后,苏慎想出了把自己接出冷宫,给予梁越危机感,让他自行去处理张家事情的办法。
果不其然,在这以后,张家人的行事作风收敛了许多,梁越也得了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若不是因为自己对于苏慎还有利用价值的话,恐怕,这个时候的他又会被扔进冷宫里去了吧……
他这所谓的康王,也不过是永嘉帝的一个施舍罢了。
这是他住进康王府的第一晚,现在住的这间正房,是他的舅父居住过的地方。
为何会突然做了这样的梦?
是因为舅父也在怨恨,永嘉帝是非不分,任由他们被污蔑投敌叛国吗?
梁澈彻底睡不着了。
他披上外衣,起身出来,候在门口的吉祥赶忙迎了过来,“殿下,现在时辰尚早,您不多睡一会儿吗?”
梁澈摇了摇头,“你陪我走走吧。”
幼年的时候,梁澈经常到镇国公府来玩耍,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格外的熟悉。
门口的那个木桩在十多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已经腐朽,干裂,再也见不到当年坚实的模样。
可梁澈清楚的记得,他曾经和他的二表哥苏步青一起,那个木桩上面扎马步练功。
梁澈站在月光下,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处传来冰冷的温度。
木桩上绑着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他只轻轻用手推了推,那木桩就开始摇摇晃晃。
可明明曾经,他和二表哥两个人爬上去,木桩也是平平稳稳的立在那里。
他的二表哥苏步青只比他大了两岁,他们算得上是一起长大,他很喜欢粘着二表哥,听他讲漠北的风光趣事。
那时的他还是深受父皇宠爱的太子,二表哥也是少年将才,前途无量。
他记得,就是在这个木桩下。
他许愿做一盛世明君,让大梁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够吃饱饭,穿暖衣。
当时的他年幼,不知自己夸下了多大的海口。
外祖和舅父笑着说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宏愿。
他们不是不相信他,只是那时的他不知人间疾苦,想象不出让每一个百姓都吃饱饭,穿暖衣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只有二表哥,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旁,告诉他,他会替他守着边疆,让他心无旁骛的去做那个明君。
那时的他们,许下君臣相宜的愿望。
可终究不过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成了一个废物皇子,而二表哥,甚至都未曾落了个全尸。
父皇不相信镇国公府是被污蔑的,但是没关系,他终有一天会坐上那个位置,查清楚当年的事实真相,还镇国公府一个朗朗乾坤!
——
梁澈封了王,也有了上朝的资格。
虽然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但是永嘉帝力排众议,其他的官员们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毕竟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梁澈这个废物是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的。
他如今出现在朝堂,不过是永嘉帝用来制衡二皇子和八皇子的筹码罢了。
梁澈就像是一个透明人,每日的早朝会上,他只是静静的坐在所有官员的最后方,听着他们争来争去,然后在第一个退出早朝。
是的,梁澈没有任何的实权。
康王的这个身份,只不过是一个花拳绣腿的美名而已。
梁澈像往常一样,由着吉祥推他去上朝,却在走到半路时,被沈听肆给拦了下来,随后带到了一处角落里。
梁澈有些不明所以,“九千岁这是何意?”
沈听肆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被五花大绑着的康明远,“康大人有话要和你说。”
梁澈知道这人是康贵妃的兄长,虽然背靠康家,可最后却和康家脱离了来,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上了户部侍郎之位。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和康明远有什么好说的,因此眉宇间略带了些许的诧异,“康大人所谓何事?”
康明远被用粗粝的麻绳捆着,手腕处被磨破,鲜血直流。
可他却恍然不觉痛,只那一双锐利的眼眸如鹰般狠狠瞪着梁澈,眉宇间甚至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想要在临死之前瞧上一瞧,我那可怜的友人苏亭他是非不分,愚孝至极的可笑侄儿罢了。”
苏亭乃是梁澈的舅父,镇国公府的世子。
他曾经和康明远是好友,梁澈也知道。
梁澈眸光猛然一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康明远勾了勾唇瓣,满含讽刺的说着一个格外残忍的事实,“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听不懂?”
“你当真以为,没有那人的授意,镇国公府会如此轻易的被判满门抄斩吗?”
梁澈在冷宫中十几年,看遍了各式各样的人,也看透了人心究竟有多么的贪婪和残忍。
在圣旨下来之前,母后一直都坚信镇国公府是被冤枉的,一直期待着永嘉帝能够还他们一个清白。
可直到御赐的白绫送来,母后红了眼,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叮嘱让他好好活下去。
却再未提起半分要为镇国公府翻案。
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猜测到了什么?
那时的母后,究竟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
可他却因为自己中毒时,那人派来太医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始终对那人抱着一点希冀。
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人对自己难道就没有半点父子之情?
可如果……
当年镇国公府投敌叛国,背叛满门抄斩,全部都是龙椅上的那人一手策划。
他这些年的苟延残喘,又究竟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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