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清寒至,一大早,永熹伯府内到处都是清扫落叶的仆人。
宁雪滢将打磨好的银针置于桌上,只等玉照苑那边派人来取。
离家羁旅的她,能够进入永熹伯府为侍医,还基于一次偶然,偶然间施救了陷入心疾的世子爷。
推开门,萧萧风声袭耳,宁雪滢抬手半遮俏面,见一妇人自廊下走来,立即迎了上去,附耳小声道:“今儿天没亮,我从集市上回来,知姑姑喜欢云糕,特意给您买了一袋。”
妇人姓戚,是府中姜管家的妻子,亦是执掌前院人事的管事。
作为侍医,除了被传唤,几乎没有得见东家的机会,宁雪滢巴结她,不过是为了接近那个人。
她是大同镇总兵宁嵩之女,拒绝了户部尚书府三公子的求娶,隐姓埋名来到京城,只为与那人续上前世之缘,奈何造化弄人,那人没有前世的记忆。
不过没有前世记忆也好,一切都可重头再来。
前院的仆人为了能去后院做事,巴结管事是常有的事,戚姑姑早已见怪不怪。
这女子是新来的侍医,还是被世子爷带回府中的,其心昭昭,显而易见。戚姑姑拂开她挽着自己的手,见外道:“姑娘不必客气。”
“几块云糕而已,连一点儿小心意都算不上,姑姑才别跟我客气才好,这样,您先去我房里,待我去膳堂取些粥食来,咱们一起食用。”
看她平日清雅端丽的风姿,并非巧言令色之人,戚姑姑有些受用,加之对云糕的喜爱,淡淡“嗯”了声,转头去往她的房中。
房舍的木桌上摆放着一个食袋,隐隐有云糕的香气飘出,戚姑姑走近,发现桌上还有一幅水墨画,沾了许多水渍,晕染开墨迹。
画中有山有水,还有一位衣衫飞扬的秀颀男子,可惜面庞被水渍晕开,瞧不出样貌。
正当她好奇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争吵声,一人嗓门浑厚,不用猜都知道是住在前往的马夫大壮,平日仗着蛮劲儿,没少欺负仆人。
蛮横无脑之人,之所以留用,无非是他选马的眼光好,讨了二公子的欢心。
走到门口,戚妈妈看向趾高气昂的大壮,摇了摇头,视线一转,落在与之对峙的女子身上。
正是手持托盘的宁雪滢。
只见大壮撸起袖子,一副要动粗的架势,“偷东西还狡辩,看我不扒了你的衣裳当众搜身!”
青天白日,竟说些混账话,戚姑姑刚要出面呵斥,忽听一道呛声,声儿柔柔,不卑不亢。
“红口白牙栽赃人,乃是小人所为。你要搜身也可,但必须有主子在场作为见证。你敢随我去世子面前吗?”
“搬出世子爷压我?你算老几啊,世子怎会为你见证?”
“那就是不敢了,你心虚。”
“我心虚什么?”
“打我进府,你就一直觊觎我,无非是借搜身之名,想要占我便宜。”
宁雪滢这才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戚妈妈,原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憋着哭呢。
顺着她的目光,大壮扭过头,虎躯一震,焦急问道:“姑姑怎会在这儿?”
戚姑姑可不是好惹的,大壮颤着手指向宁雪滢,想要先发制人,“你个小浪蹄子,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宁雪滢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疾步走向一脸威严的戚姑姑,用袖子不停擦拭眼角的泪花,“求姑姑为我做主。”
争吵声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仆人,消息很快传进了后院。
今日中秋,刚好是伯府主母的生辰,正在为母亲作画的年轻世子在听过戚姑姑的禀奏后,没有停下上色的动作,直至完成一幅桂花图。
画韵之深厚,似能闻到香气。
百忙之中抽空的世子爷放下画笔,让戚姑姑将两人传进了玉照苑的书房。
大壮跪在珠帘外,不停辩解,说自己的钱袋是在与宁雪滢擦肩时丢失的。
宁雪滢则站在一旁小声抽泣,眼睛红红,不像是坚韧果敢的游医,倒像是涉世未深的邻家妹妹,我见犹怜。
若非如此,戚姑姑也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带她来见世子。
不管怎么说,她出手救过世子,伯府上下都欠了她人情。
卫湛单手支颐,以食指指尖轻扣侧额,在听完大壮和宁雪滢的各自阐述后,淡淡问道:“你丢了多少钱两?”
大壮立即回道:“五十三文,肯、肯定在她身上。”
自认是一桩鸡毛蒜皮的事,却阴差阳错毁了世子为大夫人作画的兴致,大壮有些胆颤,说话都不利索了。
在世子爷面前,大壮收起了平日的蛮横,卑躬屈膝的模样深深映入宁雪滢的眼底。
她低垂着眼睫,肩膀轻轻抽动,看起来十分难过,眼底却冷清一片。
哪有郁色?
前世,她入府后被卫湛安置在后院,从未与此人打过交道,如今“虎落平阳”,倒还不至于被一个欺软怕硬之辈欺负。
自认是带刺儿的她,才不愿做受气包。
但大壮丢钱袋是真,觊觎她也是真。
她不过是利用他,借机见到卫湛罢了。
这时,戚姑姑弯腰说了句什么。
听完戚姑姑的话,卫湛动了动手指,示意斜后方的护卫青岑将大壮带下去。
没有任何说辞,亦没有决断。
当双臂被青岑架住,大壮很是愕然,方意识到世子没有插手的意思,确切的说,对他的事毫不在意。
心思一转,他有了判断,贵胄又怎会为了奴仆浪费精力呢。
被拖出去之际,他恶狠狠地瞪向始作俑者,笃定她偷了他的钱袋。
不就是在擦肩而过时,言语上调戏了她几句,就被顺手牵羊了,足见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好在世子爷洁身自好,对这女子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心思,否则自己要矮她一头了,甚至被撵出府邸。
听着脚步声渐远,
()
宁雪滢无端生出紧张。
透过玉髓串珠的缝隙,瞧见那人端坐在里间的书案前,正在打量自己的画作,脸上带了点儿倦懒,有着收放自如的松弛。
每每单独面对这个男子时,她都是紧张的。
等室内陷入安静,卫湛搭起长腿,候在一旁的戚姑姑立即带着侍从们退了出去,并未识破宁雪滢的小计谋。
宁雪滢作势跟着转身,在听见指骨叩桌的声响后停了下来,顶着红彤彤的眼睛走进内室,委屈巴巴的。
卫湛一袭银勾晕纹锦的宽袍,腰系革带,勾勒出挺阔的身形,在秋阳的映衬下,更显清隽如玉,他不再矜冷,甚至柔了语气,“过来。()”
宁雪滢走过去,停在书案前,老实又规矩。
卫湛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鎏金嵌玉的攒盒,递到宁雪滢面前,哭饿了吧,先吃一些垫垫胃。囍()”
见她怔愣,他又向前递了些,“吃吧。”
宁雪滢接过攒盒,打开后问道:“这些点心,是世子特意留给我的?”
那倒不是。
书房常备茶点罢了。
卫湛向后靠去,如实道:“不是。”
宁雪滢略有失望,却又觉得没必要,她合上攒盒向前挪步,站在了书案与圈椅之间,距离男人三寸的距离。
“那也多谢世子关心,我正饿呢。”
她又挪了两步,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
可下一晌就被男人握住小臂,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倾去。
卫湛顺势扣住她的后颈,带向自己跟前。四目相对时,两人鼻尖几乎相贴。
对上男子浓黑的眸,宁雪滢心跳失了节拍。
一声带有疑惑的“世子”过后,她抿上唇,连耳尖都泛了红。
靠他太近,近到能清晰闻到他的呼气,沁雪的惠兰味道,比之龙涎香、麝香都要清冽许多。
“你为何故意接近我?”卫湛内敛惯了,连质问都是温和的语气,像在询问心上人。
宁雪滢盯着男子美如冠玉的脸,视线渐渐模糊,只因距离太近。
看来主动进击是有效的。
卫湛对她的确与旁人不同。
妙目含了两泓秋水,她别开脸,故意哽咽道:“还请世子放手,我腰乏。”
蓦地,一只修长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后腰上,差一点就能揽尽那截腰肢,掌心的干燥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了纤薄的肌肤上,继而轻轻摸索起来。
后腰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宁雪滢不适地扭动,她最怕痒了,不是装的,流露出了被欺负时的无助。
这一世的卫湛,还从未对她如此强势过,她有些慌乱,目光躲闪道:“世子?”
下一瞬,腰间忽然一轻,待反应过来时,从大壮那里偷来的钱袋已落入男子的手里。
“故意偷钱袋接近我,作何解释?”
被当场抓包,宁雪滢难以自处,却拧着股倔强劲儿嘴硬道:“是大壮设
()
计害我,我没有偷。”
后面几个字,底气不足,明显是心虚了。
原来,他在声东击西。
说不出的失落占据心头,她深深呼吸,等着被发落。
卫湛撇开钱袋,没再追问。
他出身名门,名利双收,倾慕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含有心机之人,从起初的不耐到如今的淡然,早已练就了从容有度。
可眼前的女子,肌肤透出剔透的桃粉,为美艳添了娇态,美不胜收。
他承认适才掌心下的腰肢又细又软,如夺命的刀带有危险,这样的美人留在身旁,只会惑乱他的判断,可新奇和悦然也相伴相生。
他品鉴过那么多奇珍异宝,却觉此刻美人窘迫又逞强的模样颇具美感。
也许是在高处久了,需要些调剂,对她,确实是纵容的,可同时也在克制着自己,即便女子的腰肢盈满了掌心,还是适时地制止了这种新奇感,淡笑着让她回去休息。
宁雪滢疑惑道:“若世子觉得钱袋是我偷的,不打算追究吗?”
“你的目的不是偷钱袋,是为了见到我。”
他敛着凤眸,平静的如同在讲今日的天气,不会给人自傲的感觉。
宁雪滢打帘出去时,稍稍侧头。
书案前的男子已垂下眼帘,审阅起公牍。
朝廷在中秋这日并未设宴,但御厨还是备下了各式月饼,分送各大府邸。
更阑人静夜过半,卫湛仍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摆放着一碟并未动用过的冰皮月饼,正是宫里送来的。
唤过一声“青岑”后,他放下笔,双肘杵在案沿交叉起十指,目视青岑弯腰行礼。
“世子有何吩咐?”
“打发大壮离府。”
轻渺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
不同于戚姑姑还要顾虑些府里的人情世故,不能直接惹二公子不快,青岑对卫湛有“令”必应,当即去往前院。
前院。
当被两名影卫踹开门时,大壮怒不可遏,披着布衫冲出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条狗在惹事?”
他背靠二公子,很少在前院吃瘪。
青岑抱着刀站在门外正中,没被盛气的大壮吓退,一脸漠然地解释道:“世子让你滚,立即滚离伯府。”
大壮最讨厌脸臭的青岑,明明都是仆人,也都是府中嫡子的心腹,凭什么青岑就敢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之态?就因为世子在府中的地位比二公子高?
“让我滚?呵,除非世子亲自过来下令!”
像是听了愚蠢至极的笑话,青岑冷声道:“世子事忙,哪有过家家的精力?我劝你尽快收拾行李,别再在府中招惹是非。”
“我要见二公子!”
“二公子不在府中,你去府外寻吧。”
大壮气不打一处来,可没等他回怼,就被两名影卫抓住脖领,生生拖了出去。
青岑面容麻木,转眸之际瞧见一道身影躲在
角落,清均柔桡,是那名医女。
作为卫湛的心腹,青岑知道世子为这女子打破了一向不管闲事的规矩。
世子对她除了报恩之心,也不知是否存了别样的心意。
皓月移花影,影倬铺满路,偌大的伯府方灯盏盏,点亮墨夜。
卫湛拨了拨食指上的银戒,面色淡淡的。
手上的银戒是一个匿名者所赠送,之所以受他重视,是因那人为他提供了一个重大秘辛。
户部尚书府的三公子季懿行是皇帝的亲生子,在十九年前,与皓鸿公主沈茹思被人调包。
而这里面涉及了老尚宫余翠春与已故贤妃闵氏之间的密谋。
匿名告密者写了一手娟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笔迹。
靠在圈椅上,卫湛细细打量着银戒上的纹路。
匿名者的身份还未调查出,但“她”提供的秘辛皆属实。
“她”是何人,怎会知晓这些惊人的秘密?
夜雨折细枝,淅沥作响,抖落一地柔白花瓣,宁雪滢坐在半敞的窗前,绘制出一片枫叶林。
枫林枯槁,萧瑟无边。
她放下笔,看向平铺在桌面上被水染过的画像,美目起涟漪,又拿起笔,在一片枫叶林中,绘出了一道身影,背对著者,是前世卫湛留给她最后的背影。
前世印象里的卫湛总是恹恹的,对什么都兴致阑珊,比今生少了份温润,应是在更换太子导致朝廷大乱后,被激发出的阴鸷所致。
今生,她将重生的秘密告知给了父亲宁嵩,与父亲共同布置了一盘棋,一盘决定江山气运的棋局。
虽不才,但有父亲在,她什么也不怕。
倏然,房门被人叩响,继而传来戚姑姑的声音。
“滢儿姑娘,世子又泛心疾,还请移步玉照苑为世子看诊。”
为了不暴露身份,宁雪滢隐姓埋名来到伯府,只道出了小名,未透露过姓氏。
收起画作,她拉开房门,二话没说,随戚姑姑赶往玉照苑。
她可以肯定,前世的卫湛不曾被心疾所困,今生在未有前世记忆的前提下,也不知为何所忧。
而今生的她,在经历过前世的种种,深知学医的重要,有母亲的传授下,她在针灸上也能独当一面了。
施过针,她静静坐在床旁的绣墩上,隔着轻薄的帷幔凝睇帐中闭目休憩的男子,佯装成了识趣的解语花,不吵不闹,温柔小意。
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她打算温水煮青蛙。
雾笼寒秋凉如水,玉照苑的管事董妈妈端来一小坛桂花酒,“天气冷,滢儿姑娘暖暖身子。”
宁雪滢摇摇头,眨着凌凌妙目,认真道:“我酒量差,怕失态。”
“一杯无妨。”董妈妈慈眉善目的,舀了一盏放在宁雪滢的面前,“这是老身自个儿酿的,度数不高,深受大夫人和几位小姐的喜爱,姑娘尝尝看。”
盛情难却,宁雪滢端起盏,小
口慢饮起来。
一口,两口她仰头一直饮,品尝着酒水的辛辣,偶尔被呛到,捂嘴轻咳。
不知过了多久,皎光弥漫窗上,宁雪滢开始迷离,有点点波光跃入水眸,搅动丝丝涟漪。
她有些犯困,歪头靠在床柱上,侧枕一只手臂,红唇微启,如缺氧的鱼小口呼吸着。
帐中男子缓缓坐起身,挑帘看向她,抬了抬手指,示意董妈妈退下。
董妈妈讪讪道:“滢儿姑娘还真是不胜酒力,老身这就让人送她回去。”
“不必,您去忙吧。”
“诺。”
男子慢条斯理地穿上锦靴,弯腰盯着女子粉扑扑的脸蛋,轻唤了声:“滢儿姑娘。”
“嗯?”宁雪滢慢吞吞坐起身,困倦之态显而易见。
卫湛:“你醉了。”
宁雪滢:“我没有。”
不知是否是酒水作祟,她大着胆子抬起手臂,搂住了男人的脖颈,咬着不清晰的话音笑道,“还能喝呢。”
幽幽花香伴着桂花酒的醇浓飘散开来,使露水沉醉,何况是一杯倒的她。
她仰头憨笑,皓齿如编贝,呢哝问道:“世子怎地不开心?”
男人对上她的醉眼淡淡道:“你的错觉。”
宁雪滢摇头,云鬓散落几缕发丝,“不是错觉,我想让世子开心。”
“为何?”
除了至亲和青岑,真的还有人关心他的情绪吗?在朝堂虚与委蛇久了,都快忘了什么是畅快开怀。
宁雪滢收紧手臂,迫使他更低地附身,水润的唇快要贴在他的耳畔,含糊说道:“因为我喜欢世子,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让他开心。”
她靠在男人颈窝,眨眼之际,纤长的黑睫几乎擦过男人的颈肉,输送酥麻。
卫湛心弦微颤,稍纵即逝,反手掐开她的手臂,护着她的头,缓缓让她再次靠在床柱上。
“来人,送她回去。”
董妈妈带人走进来,欠身一礼,命人扶起宁雪滢,退了出去。
卫湛背对她们推开窗子,负手望月。
被人搀扶着的宁雪滢也看向天边,月如银盘,皎皎孤冷,触手不可及。她歪靠在侍女身上,眼底醉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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