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在城墙上挂了八天, 周将军五人差点被晒成咸菜。

    他们的状态不好,庆川这边六十七名被俘人员的情况更糟糕,一个个瘦骨嶙峋的, 脸上、身上都是伤, 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道。

    庆川去交换俘虏的是名叫汪洋的都统。

    他看到这些俘虏的惨状,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因为双方人数相当, 他们这边又有如此多的伤员,他绝不会放这些混蛋回去。

    深吸了一口气, 汪洋命人先将伤员带走, 他带着其他人在后面断后, 以防葛家军耍花招。

    好在没出什么岔子,他非常顺利地就将这些被俘的人员带了回去。

    进城后,城中的百姓看到这些被俘将士的惨状,很多都忍不住哭了。这葛家军也太坏了,竟然如此虐待俘虏。

    汪洋命人先将他们送去医疗处, 然后安排人联系他们的家人,自己则去了府衙向陈云州禀明了情况。

    陈云州知道俘虏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没想到这么糟糕, 大夏天的身上都散发出腐臭味了, 这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感染的,现在这时代可没抗生素。

    陈云州叹了口气说:“让军医全力救治他们, 先将他们的伤治好, 至于其他的, 让他们安心, 庆川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等他们身体养好了, 庆川会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情况,给他们安排相应的活计或是让他们学一门手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一技之长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有口饭吃。

    一次性给他们一笔钱,就怕他们守不住。这些人里很多都可能会留下残疾,心里肯定难受,若是通过喝酒、赌博等这类不良习性发泄,很快就会把钱花光。

    而且万一被人惦记上,谋财害命都有可能。

    汪洋领命而去,下午又来了一趟。

    陈云州有些纳闷:“可是还有事?”

    汪洋恭敬地说:“大人,被俘中一名叫焦辉的伍长说有重要的事想亲自禀告大人。咱们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说这事只能告诉大人您。”

    “焦辉双腿残疾了,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行动不便。”

    陈云州明白了:“那我去看看他吧。”

    无论是真的有事,还是因为受伤对下半辈子仿徨茫然,所以想见陈云州要个保证,陈云州都该去一趟。因为这六十七人都是庆川的英雄,陈云州本就打算忙完去看看他们,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今天了。

    汪洋带着陈云州去了医疗处。

    庆川城的医疗处征用了一个携家带口逃离庆川的富户家的院子。这院子很大,前后三排房屋,中间还有假山花园池塘,如今夏日炎炎,池中荷花绽放,清香扑鼻。

    经过陈云州的改造,这里前面第一排成了看病的地方,后面两排的房子改成了病房。医疗处总共有六名军医,十二名学徒,还有三十名护理。

    战时这里主要接收伤员,非战时,这里也会给普通百姓看遍,若是军属,诊金药钱减半,普通百姓则跟其他的药铺一样。

    陈云州直接去了最后一排房屋处。

    掀开帘子,陈云州就看到一个个伤员躺在床上,屋子里点着驱蚊的干草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很多伤员都认出了陈云州,激动得想要爬起来:“陈大人……”

    陈云州连忙摆手:“大家受了伤,不必起身,躺着先养好身体,等你们身体康复之后,官府会送你们回家,安排好你们以后的生活。”

    “我们相信陈大人。”

    “是啊,陈大人,我们总算回家,又能看到大人了。”

    ……

    陈云州示意大家休息,然后跟汪洋一块儿到了焦辉的床边。

    焦辉的床靠窗户边,现在庆川很多人家的窗户都换成了玻璃的,透光性非常好,亮堂干净。

    看到陈云州,焦辉一脸急色,左手肘撑在床榻上,想起身,但因为受伤撑不起来,他露出一抹惨笑,眼神黯淡地看着陈云州。

    陈云州坐到他床边,微微俯身:“焦辉,你想说什么?”

    焦辉一脸激动,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汪洋,声音压得很低:“这事小的只能告诉大人。”

    汪洋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陈云州稍微压低了身,头快凑到了焦辉的嘴边。

    就在这时,看起来都快要死了的焦辉忽地伸出藏在薄被中的手,猛地刺向陈云州的胸口。

    寒光一现,陈云州身体比脑子更快,一个侧身躲过这致命的一击,紧接着手肘如刀拐过去,打在焦辉的手上,焦辉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汪洋等人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两步窜到陈云州面前,紧张不安地上下打量着陈云州:“大人,您,您没事吧?”

    陈云州掸了掸袖子:“无事。”

    汪洋后怕不已:“都是小人的错,差点害大人受伤。焦辉,你为何要刺杀大人?”

    他这话勾起了房中其他病人的愤怒:“是啊,焦辉,我们真是错看你了,你竟然要杀大人,你还是不是人啊!”

    “焦辉,你个畜生,陈大人对咱们不好吗?好不容易回来,你竟然对大人下手。”

    ……

    刺杀失败,面对众人的责难,焦辉紧抿着唇,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陈云州瞥了他一眼,问旁边的汪洋:“可核查过他的身份?”

    汪洋连忙说道:“每个人都查过,确认身份无误。焦辉是庆川城外桐梓坡的人,家里还有个老母,去年母子俩随村民们一同搬入城中暂居。其母因病于年底去世,他主动加入了庆川军。”

    土生土长的庆川人,身份绝对没问题。

    “此事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没查清楚他们有没有叛变,就贸然请大人过来,差点酿成大祸,请大人责罚。”

    汪洋跪下说道。

    他心甘情愿领罚,若是大人有个好歹,他就是庆川的罪人。他现在只庆幸大人身手敏捷,反应快,才没有受伤。

    陈云州淡淡地说:“此事不全怪你,但你确有疏忽之责,他在身上藏了匕首你都不知。念在第一次,等这件事了结后,你自己去领十军棍。”

    焦辉两条腿都废了,身体极差,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份又没有问题,谁会怀疑他这样一个弱者呢?

    就连陈云州也对他没多少戒心。

    但这事给陈云州提了个醒,以后不能小瞧任何人,行事要更当心一些。

    “谢大人。”汪洋感激地磕了个头。

    陈云州往旁边一张空床上一躺,拉过薄被盖上,然后对汪洋说:“起来吧,封锁这间病房,立即派人去通知陶大人、郑先生、戴指挥使他们,就说我遇刺了情况很不好,可能挺不过去。”

    啊?汪洋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陈云州。

    还是站在门口的柯九反应快,眼珠子一转,惊恐地大喊:“大人,大人您没事吧?来人啊,大人遇刺了,快请大夫……”

    听到这话,汪洋虽还没搞清楚陈云州的目的,但立即爬了起来,飞快地按陈云州所说的办。

    不一会儿,军医跑进了病房,还有好几个士兵四处去通知庆川城中几个主事的官员。

    而病房内,这些受伤不轻的俘虏们目瞪口呆,不知道陈云州唱的哪一出,就连焦辉也睁开了眼,困惑地看着陈云州。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陶建华和郑深先后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您怎么啦?受伤严不严重?”两人喘着大气跑到陈云州的病床前将目瞪口呆军医给挤到了一边。

    陈云州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无事。刚才有个交换回来的庆川士兵想刺杀我,被我躲过去了。你们现在就当我被刺杀了,受伤很重,危在旦夕,然后派人秘密将这事传出去。”

    陶建华和郑深对视一眼,有点搞不懂陈云州的想法:“大人这是何意?”

    陈云州笑着说:“我怀疑这城里还会有葛家军的细作。目前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机会,你们派人出去散布我不行了的消息,然后派人盯着那些跑到医疗处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或是想钻空子进医疗处的人,全部抓起来。”

    “葛淮安搞这么一出,肯定没撤军的打算。如果韩子坤跟他是一伙儿的那就算了,如果韩子坤的大军已经走了,戴指挥使、童叔,你们可有把握留下葛淮安这两万人?”

    戴志明和童敬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就听到这句,两人齐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明白了,这一切都在陈云州的算计中。

    二人不约而同地说:“当然可以!”

    陈云州点头:“那行,现在陶大人出去派人将城门关了,弄得很紧张的样子,放一两个细作出去给葛淮安通风报信。郑叔,你留在这,守着病房的门,不得让任何人进出,以免泄露消息。戴指挥使、童叔,你们下去做准备吧,这次能不能拿下葛淮安就看你们了。”

    几人连忙行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外面就又来了好几个官员想要探望陈云州,但都被黑着脸的郑深带人挡在了外面。

    郑深一副故作轻快的样子:“你们哪里听说的啊?胡说八道,大人没事,大家都去忙吧,大人现在没空见你们,改日吧。”

    他正说着话,汪洋端了一盆血水出来,泼在檐下的水沟里,然后红着眼睛疾步走进了病房。

    几个官员看着散发着浓郁腥味的血水,脸一下子白了:“郑先生,你给咱们透个底,大人……大人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郑深还是那句话:“大人无事,就是最近太累,前两天感染了风寒,诸位大人莫问了,城中事务还要仰仗诸位大人,大家都回去吧。”

    他强硬地命人将这几位官员打发走了。

    几人魂不守舍地从医疗处走了出去,一个个唉声叹气的,仿佛是天塌下来了。

    很快,除了他们,又有几名听命听到风声的官员过来,可全都吃了闭门羹。

    这一幕幕落到有心人眼里,无疑是证实了陈云州受伤不轻,甚至是命不久矣的传闻。

    ***

    病房里却死一般的寂静。

    病人和军医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只有陈云州怡然自得,对柯九说:“房里找找,有没有书,给我打发打发时间。”

    没有公务要忙,暂时也不宜出医疗处,只能找本书看看了。

    从事发后就一直沉默的焦辉听到这话,忽然开口:“陈大人,您,您就不恨我吗?您就不问问我,为何要这样做?”

    陈云州抬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有关系吗?”

    他也不与这人废话,直接对郑深说:“杀了,丢到城外的乱葬岗,葛淮安应该会更相信。”

    他不管焦辉有什么苦衷。从焦辉对他动手那一刻起,焦辉在他这里就是个死人了。

    郑深点头,示意下面的人动手。

    焦辉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临死前可能还想替自己辩解:“我……我是不得已的,我不动手,他们,他们就要杀了晚娘,晚娘怀了我的骨肉,我不能看着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汪洋已经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咙,将人带了出去。

    一室皆寂。

    陈云州示意柯九:“清理干净,弄一套旧一点的士兵衣服过来。”

    郑深马上领会了陈云州的意图:“大人这是想出去?”

    陈云州笑道:“我出去看看,柯九和你留在这。”

    郑深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

    他看得出来,陈云州虽然一直在笑,但心情非常糟糕。

    任谁都一样,被自己信赖的子民背叛,心里能痛快吗?

    罢了,就让大人去找找葛淮安的不痛快吧。

    ***

    葛淮安换回了周将军并没有撤军,而是在原地等候消息,看能否有机可趁。

    陈云州是庆川城的主心骨,他一出事,庆川城必然大乱。

    下午,一个赶在封城之前逃出来的细作带回来了好消息:“大帅,那陈云州必然遇刺了,只是生死不知,现在陶建华正在封锁消息,本来下午刚开的城门,现在又封锁起来。而且城里很多官员都慌了,照这情况看,要不了一天,庆川城必然大乱!”

    葛淮安很满意。

    没一会儿,斥候回来禀告,焦辉死了,被扔在了乱葬岗。而且庆川城楼上的守军突然增加了不少。

    这无疑更加确定了葛淮安的猜测。他给焦辉的匕首上可是涂了见血封喉的蛇毒,只要擦破一点皮肤就药石罔效,陈云州肯定逃不过。

    他心头大喜,当即就召集众将领商议部署明日的攻城策略。

    次日卯时正,天才麻麻亮,葛家军左路军就突然对庆川城发起了进攻。

    葛淮安本以为自己能趁着陈云州死了,庆川城内大乱之际,趁虚而入。

    谁知大军先锋营刚逼近城墙下方,一颗颗巨石从天而降,将铠甲、盾牌都砸得稀巴烂。

    第一波石头攻击之后,还不待下面的葛家军反应过来,第二波羽箭密密麻麻从上而下扫射下来,让人避无可避。

    连续两拨攻击,直接让葛家军损失了一两千人,而且还一下子将葛淮安酝酿起来的气势给打没了。

    更糟糕的是,他以为已经遇刺身亡的陈云州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站在巍峨的城楼上,振臂高呼:“庆川的好男儿,守卫庆川的时刻到了,为我们庆川的好男儿报仇的时候到了!”

    随后,鼓声如雷。

    “杀……”庆川军受到鼓舞,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反击。

    甚至他们主动打开了南城门,放葛家军进城。

    冲在最前面的葛家军士兵见城门大开,机会难得,提着武器就冲了进去。

    很快一支支利箭飞来,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像是被风吹倒的麦浪一样,齐刷刷地倒了下去,紧接着是第二排。

    不一会儿,城门口就堆了厚厚一层尸体。

    葛淮安目眦欲裂。

    好个奸诈狡猾的陈云州,故意等韩子坤走了,诱他攻城。

    他下令让轒辒在前面开道。

    轒辒是大型木制战车,由粗木编成,上面覆盖着生牛皮,下面可以容纳士兵。这样石头、箭支等都不能对士兵造成伤害。

    而且生牛皮还不怕火攻。

    这一招果然奏了效,轒辒推进城,箭支飞过去,撞在生牛皮上滑落下去,里面的士兵安然无恙,很快就可冲入城中,跟庆川军展开正面的搏杀。

    但就在这时,城楼上方一团火、药掉落,轰地一声响,将结实的生牛皮炸开了一个大洞,正好位于下方的士兵更是炸得头破血流,当即倒地。

    紧接着,第二团火、药又掉了下来,再度炸开一个洞。

    轒辒笨重,移动速度并不快,底下的士兵想跑都跑不了,进又进不了,机灵点的,赶紧往城外跑,跑得慢的,不是死在箭下就是死在爆炸中。

    这一仗打了两个时辰,从天光微明打到日上中天,死伤无数,城门内外,城墙上全是血。

    葛淮安损失惨重,两万兵员不断减少,己方的士气降到了冰点,但庆川军却越战越猛,甚至是主动出城与他们搏杀。

    葛淮安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短短半年,庆川军就能跟他们正面作战了吗?

    他心惊不已,意识到自己这一仗败定了。

    若是继续打下去,不但他的老本都要折在这里,他自己恐怕也要永远留在这。

    “撤!”

    葛淮安当即下了命令。

    余下的葛家军立即汇隆,跟着撤退。

    但这时候庆川军却不愿意了,戴志明举起染血的大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冲,兄弟们,今天咱们杀个够本,杀死这些狗日的!”

    “冲啊……”

    声音震耳欲聋,连大地仿佛都颤了颤。

    葛淮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惧意,他再次下令撤退。

    大军一路往东,上了马路,直奔桥州的方向。

    葛家军在前面跑,庆川军在后面穷追不舍。

    跑出四五里,路过一片树林时,打头的士兵忽地齐刷刷地掉进了坑里,发出一声声惨叫:“啊,有埋伏……”

    葛淮安骤然勒紧缰绳,然后停了下来,大军也全部停下。

    就在这时,箭头从四面八方射来,士兵们逃的逃,举刀挡的挡,一时间林子里全是慌乱的叫声。

    前有伏击,后有追兵。

    葛淮安意识到今天恐怕是要完了。

    他迅速跳下了马,将身上的盔甲一脱,然后扯过旁边一个士兵,扒了其衣服,强制将盔甲套在对方身上,然后一把用力强制将这名面色惨白的士兵扶上了马,然后一扬马鞭,重重打在马屁股上。

    马儿吃惊,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紧接着他身边的亲卫大喊一声:“快跑啊,往山林中跑去……”

    葛淮安也捏着嗓子大声喊。

    普通士兵早就没了主见,一听这话,慌乱地往林子中钻,毫无章法,各自为主。

    葛淮安要的就是这种混乱。

    越乱他才越能逃跑。

    趁着戴志明带人在跟后面的将士厮杀,他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脸上,然后带着几个亲卫就往树林里钻。

    他唯恐被庆川军追上,哪怕前面有树林、荆棘挡路,他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荆棘、树枝在他脸上划破了一道道细碎的伤口,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这样不管不顾地狂奔了一个时辰,葛淮安实在是累得没有力气了。停下来,听了听,后面没什么动静,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庆川,陈云州,老子与你势不两立。迟早有一天,我会打回去的。”

    几个亲卫也累得快虚脱了,跟着坐在他身边,默不吭声。

    这次他们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两万人几乎全军覆没,回去只怕是没法向大将军交代。

    歇了几口气,唯恐被追上,他们不敢在这久留,站起身,继续逃。

    但跑出去没多远,几人就踩中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只听卡擦一声,几人齐刷刷地被吊了起来,头朝下,腿上系着一圈很粗的绳子。

    葛淮安恐惧不已,大叫:“什么人?放开我们,我可以给你钱。”

    童敬慢悠悠地从林子中走出来,笑呵呵地看着葛淮安:“给多少啊?我看看你的命值不值钱?要是价格足够,我们青云寨也不是不可以放你一马。”

    一听说是山寨土匪,葛淮安松了口气:“你们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肯放了我。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同下山,我拿给你们。”

    “十万两有吗?”童敬笑呵呵地拍了拍葛淮安的脸。

    葛淮安眼底滑过一抹怒色,但很快就被他给藏住了。

    他谄媚地说:“有的,有的,只要大人肯放了我,十万两也可以。”

    童敬忽地拔刀,贴在葛淮安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好啊,回头我让人送信给葛镇江,看你这个好哥哥,舍不舍得拿十万两银子来换你。”

    葛淮安心头大骇,对方认识他,还准确地喊出了他们兄弟俩的名字,绝不可能是什么普通土匪。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认命了,垂死挣扎:“我,我不知道你说的葛淮安是谁。我,我们就是普通的逃兵,我只是知道主帅的银子藏在哪儿,你放我下来,我带你们去找。”

    童敬啐了他一口:“呸,葛淮安,你当老子没见过你吗?来人,将他带回去。”

    几个山寨中人灵活地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将六人放了下来,捆绑成粽子,带回了城中。

    这时候,战场已经打扫完了,能用的箭支、大刀、长矛等武器都被收了起来,碎裂、卷边的武器、盔甲等物也被捡起来,送回去重新锻造。

    敌军的尸体运去了乱葬岗就地烧了。

    庆川军阵亡的将士则火化后安置在城中的英雄纪念碑后面的公共墓地中。

    幸存的将士在营地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大街上,百姓们奔向走告,诉说着大胜的喜庆和欢乐,也有亲人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在屋里失声痛哭。

    欢乐与悲伤同一时间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中响起。

    童敬押着葛淮安回城,看着这一幕,默默叹了口气。

    等他赶到知府衙门时,陈云州刚从英雄纪念碑回来,身上还穿着黑衣,神情肃穆。

    童敬将葛淮安带了过去:“少……大人,葛淮安这厮好生狡猾,跟个士兵换了衣服,然后让那士兵带了几个人突围想骗过我们,然后自己趁乱逃入森林中,但我老童经验丰富,才不会上他这当,追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将这狗东西给抓回来了。”

    葛淮安脸色惨白,紧抿着唇,眼神像是要吃了童敬一样。

    童敬直接给了他一脚。

    陈云州点点头,笑道:“有劳童叔了,童叔辛苦了,将这人关入大牢,童叔洗漱一下,一会儿在衙门用晚膳吧。”

    “好嘞。”童敬也不推辞,带着葛淮安去了牢房。

    陈云州则大步进了衙门,今日虽然战事结束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忙。

    他进了书房,先问郑深统计的数据:“今天伤亡人数多少?”

    郑叔叹气:“初步统计,死了三千二百五十三人,重伤三百二十人,轻伤一千一百三十人。俘虏了敌军两千六百人。”

    其实这个伤亡已经很不错了。

    陈云州点头:“阵亡将士的家属抚恤一定要到位。重伤失去劳动力的,可授田给他们,但不能买卖,只能自己种或是租出去,以保证他们的生活。”

    不然万一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将地卖了,以后吃什么,靠什么为生?

    但一人几亩地,若是自己家里还有人种,可以省掉租子,若是自己家没有劳动力种,租给别人,每年也能收几百斤的租子,保证基本的生活。

    “好,落下残疾的我会安排进工坊中。”郑深说道。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战后事情。

    随后郑深问起葛淮安:“我进来的时候听说生擒了葛淮安,大人打算怎么处置他?”

    陈云州思量片刻道:“晚上让狱卒审一审他,看能不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然后我写信给葛镇江,看他这个当哥哥的愿意用什么来换他这个弟弟,若是他们愿意给大笔的银钱或是拿桥州换,就把葛淮安放了。”

    这是很理智的做法。

    只是陈云州开的口未免太大了,郑深说:“葛镇江怕是不会同意。”

    陈云州冷冷一笑:“他不同意,就将葛淮安杀了祭奠英灵。”

    “也行。若能用他换回大笔的财物,补贴阵亡将士的家属也不错。”郑深说道。

    两人正说着话,柯九欣喜地跑了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了陈云州:“大人,仪州来信,咱们已经顺利拿下仪州了。卢大人在半路设伏,重创了韩子坤留下的一万多葛家军,只有一半的人仓皇逃了,他们人少就没去追。”

    陈云州接过信,心情好了许多。

    郑深拱手笑道:“恭喜大人,一日夺两城,如今庆川、兴远、仪州都在我们的掌握中了,今日可真是双喜临门。”

    今日下午,林钦怀也派人送了信过来,兴远城方圆两百里内都没了葛家军的踪迹,敌军是真的撤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卷土重来了。

    林钦怀打仗是把好手,但让他治理一州,他完全没经验,也没那个耐心。

    如今兴远州安定下来,再由他接管也不合适,因此他写信向陈云州求援,希望陈云州能安排个人去管理仪州。

    当时战事刚结束,陈云州粗略看了一遍信,也没有时间处理。

    现在最要紧的事处理完了,也该考虑这个事了。

    陈云州将林钦怀的信一并取了出来,两封信一起丢在桌子上,有些头痛:“仪州的事倒是简单,由卢照上书朝廷,不要提咱们庆川,就说是他带兵收拢仪州百姓,重新拿回了仪州,朝廷必然会嘉奖他,应该会直接任命他接管仪州。”

    仪州这么偏,又不是什么肥得流油的大州,朝廷肯定看不上。而且由卢照这个熟人管理,朝廷肯定也更放心。

    “就是兴远这边有点麻烦,咱们安排人去接手兴远肯定不合适,名不正言不顺,我还没这权力。”

    兴远知府去年被葛家军杀了。

    葛家军任命了一个傀儡知府,帮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不过林钦怀攻入城中以后已经将这人给杀了,这几个月,兴远城中没有知府,都是崔弦帮忙处理政务和民生后勤等,林钦怀只管打仗练兵。

    本来谁做兴远知府,陈云州管不了,也不想管,但他怕再来个仪州孙崎嵘这种贪生怕死的,完全不顾城中百姓死活,敌军还没打来就跑了。

    这样他们辛辛苦苦拿下了庆川,全为他人做了嫁衣。搞不好没多久,兴远又要落入葛家军手中,那庆川军阵亡的几千人都白死了。

    郑深知道陈云州在愁什么,想了想劝道:“大人莫急,战事刚结束,兴远的事有林将军看着,不必急于一时,先将其他事处理完再说也不迟。”

    陈云州轻轻摇头:“这事咱们迟早要面对的。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向朝廷禀明此事,但将兴远的守军掌握在咱们手里,如此一来,新来的兴远知府若是肯好好尽本分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若万一哪天葛家军卷土重来,就让守军控制住兴远,不会再让仪州的事重现。”

    郑深听明白了,陈云州是打算架空兴远知府,只要执掌了兵权,一个兴远知府掀不起什么风浪。

    依他们庆川军如今在这几州的名声和势力,想办到是件很容易的事。

    只是这样的事迟早会传入京中,朝廷恐怕得给大人穿小鞋了,弄不好一顶谋逆的帽子就要扣下来。

    哎,这么下去,只怕很多事由不得他们了。

    这事回头跟陶建华商量商量,早做打算。

    “这样也可,将林将军留在兴远,哪个知府来都越不过他。”郑深提议。

    陈云州点头:“回头给林叔造个身份,上书朝廷给他请功,并禀明兴远的情况,仪州咱们就别掺和了,装作与咱们无关,免得朝廷那边有意见。”

    两人商议好,陈云州当天就写了一封奏折,派人加急送往了京城,邀功,诉苦一样不落。不管朝廷认不认,给不给赏赐,该嚎的时候还是要嚎,不哭穷,不卖惨,谁会把你当回事?

    ***

    葛淮安的嘴巴很硬,审了半天,受了刑,浑身都是伤,他仍旧什么都不肯开口。

    陈云州去牢房中看过他一次,但这人就跟锯嘴葫芦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说。

    陈云州也不介意,吩咐狱卒他们曾经是怎么“招待”庆川军俘虏的,现在就一一还给葛淮安就是,只要不把人打死即可。

    随后,他写了一封信去给葛镇江。

    葛镇江看完这封信暴跳如雷:“这个陈云州,可真贪,十万两,他怎么不去抢?”

    十万两不行,庆川方面提议,可用桥州换葛淮安。

    这两个条件都太离谱了,葛镇江是不愿的。

    但他又不能完全不管葛淮安。

    葛淮安是他的得力手下,也是他的亲堂弟,他不管,下面的人会怎么看他?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服他吗?

    尤其是葛家军中元老,几乎都是盐贩子出身,混江湖的就讲个义字。

    就在葛镇江愁眉苦脸的时候,一个将领给他出了个主意:“大将军,现在咱们奈何不得庆川,不若将这封信送去京城,让朝廷来收拾他。”

    葛镇江诧异,看向袁桦:“军师,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袁桦轻轻摇着扇子:“冯参将这主意我看可以一试。”

    冯参将见素来足智多谋的袁桦都同意了,笑着说:“大将军,现在陈云州拿下了三州,朝廷可不会容他。咱们再安排一些人去京城放出风声,就夸他手里有多少兵,占了多大的地盘,多么多么厉害。”

    葛镇江懂了,这是反间计。

    他指着冯参将:“没想到你脑子这么好使,那就这么办。”

    第072章

    京城, 早朝上,一片肃穆。

    头发斑白,脸上的肉松松垮垮长满了老人斑的嘉衡帝端坐于龙椅之上, 冕冠轻垂, 一句话都没说,却压得底下的群臣喘不过气来。

    原因无他,楚家军伐龚鑫失败了, 还丢了两城。

    消息传回京中,皇帝震怒, 底下的群臣一个个噤若寒蝉。

    兵部尚书急火攻心, 病倒了, 连夜请了御医去府上,听说现在还没醒过来。

    兵部侍郎胡潜只恨自己年纪不够大,身体不够差。

    他心里叫苦不迭,瞥了一眼斜前方的户部尚书,硬着头皮说:“皇上, 楚家军粮草供应已断两月,如今军中将士一日只能食一顿,兵器更是半年未曾更换, 磨损严重, 有些切瓜都难。”

    这可不能怪他们的将士不拼命啊,实在是吃不饱, 武器也坏了不少, 拿什么去打?

    户部尚书富国祥狠狠瞪了胡潜一眼, 跪下道:“皇上, 户部去年严重超支,如今已是入不敷出。整个户部上下已两月未发薪俸, 户部上下不少官吏家中已揭不开锅,只能靠典当度日。能用的银钱,户部皆已拨去了工部。”

    这可不是他们户部贪昧了,实在是没钱了,兵器折损没有更换这事更怪不了他,要找就找工部去吧。

    工部尚书晋峰见球踢到了自己面前,连忙老泪纵横地诉苦:“皇上,工部去年总共获得户部拨款两百四十万两银子,其中三十万用于建造皇陵,筑造司、盐铁司、花纲司、水利司等共用款项六十万两。余下的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全用在了军器司。”

    “共计打造大刀三万把,弓六千,箭二十万支,长矛八千,各类战车、马车一千四百辆……去年十二月直今打造的一万二千把大刀,弓三千,箭八万皆已奉命送抢塞州。自三月起,户部已不曾拨过银钱,如今工部各坊的铁、桑木、拓木、牛筋等皆已告罄。”

    这可不是他们工部不干活,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材料只有那么多,户部迟迟不拨款,他们也没办法。

    嘉衡帝见这些臣子一个个推诿,暴怒:“这么说,倒是朕的错了!”

    底下大臣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随着战事失利,皇上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傻子才会在这时候当出头鸟呢。

    见无人说话,嘉衡帝恼怒到了极点,开始点名:“富国祥,你说此事如何解决?胡潜,晋峰,不若你二人去江南替了楚弢?”

    这哪是要让他们去替楚弢啊,这是暗示他们再不想办法解决,就送他们去江南送死。

    三人瑟瑟发抖。

    富国祥连忙表示:“皇上,如今已是五月,很快就会进入秋季,粮食丰收,届时亏空就会补充……至于现在,微臣提议,不若向京中官员、勋贵、富商借钱,筹备军费,待得战事平定,国泰民安,户部再偿还这笔钱。户部可打借条,约定偿还的时间和利息。”

    至于到时候户部还有没有钱,能不能还得起,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反正现在先将锅甩出去。

    晋峰也连忙说道:“皇上,听闻东驼岭发现了一处新的铁矿,工部会再召集一批役卒前去开采,尽快为楚家军提供武器。”

    胡潜苦笑,户部工部倒是可以糊弄糊弄,但他们兵部难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两个老狐狸现在就是在拖。

    他们在皇上面前说得好听,可大家都不是傻子,谁会轻易借一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的银钱?所以这借钱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户部没搞到钱,工部那边也别指望有什么进展了,最后战败的后果还是他们兵部来承担。

    他很心累,却也只能表态:“皇上,兵部会尽快再发出征兵令,再招募一批兵员赶赴江南,保持我们在兵力上的优势。”

    嘉衡帝面色稍缓,咳了一声:“诸位爱卿最好说到做到,若是三个月内,楚家军再拿不下那龚贼,朕唯你们是问。”

    现在嘉衡帝最厌恶的龚鑫,一个乱臣贼子,竟敢称帝,置大燕于何地?若不将这乱贼铲除,那些乱党有样学样,安能有大燕在?

    几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忧。这一关暂时是过了,但等三月之后呢?

    三月内楚家军在江南的战事若再不取得进展,只怕他们这些人都要遭殃。

    就在殿内的气氛陷入凝滞时,吏部尚书虞文渊站了出来,拱手道:“皇上,吏部昨日收到了一份喜报,因太晚,宫门已关,微臣未来得及向皇上禀告。”

    “哦,什么喜报?”嘉衡帝兴致缺缺地揉了揉眉心。

    他的身体越发地差了,就上朝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觉疲惫不堪,也没功夫听这些大臣扯皮。

    虞文渊将一封奏折举在头顶上方,恭敬地说:“皇上,庆川知府陈云州收复了兴远州,歼灭葛家军三万余人,生擒葛家军左路军统帅,也是葛镇江的堂弟葛淮安。”

    其余大臣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后,赶紧向嘉衡帝道喜:“恭喜皇上,天佑我大燕。”

    “皇上圣明,区区乱臣贼子作乱,不足为惧,相信大军定会尽快平乱,收复各州。”

    ……

    朝廷上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嘉衡帝也非常高兴,无他,吃败仗太多了,这骤然出现如此大一个喜讯,谁能不高兴?

    他翻开陈云州的奏折看完,目光落到胡潜身上:“这陈云州很不错,一个文官出身,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却能以一府之力收回兴远,尔等不汗颜吗?”

    这话说得大臣们都低下了头部。

    胡潜连忙说道:“皇上,陈知府三元及第,乃是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唯二的三元及第者,才华横溢,岂是微臣等凡夫俗子所能及的?”

    众人无语地看着他,你一个堂堂的三品大员,拍个区区五品知府的马屁,也不怕跌份。

    不过大家换位思考一下,若自己是胡潜,只怕也会如此,只要能让皇上高兴,拍拍马屁又何妨?

    嘉衡帝瞥了胡潜一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陈云州上奏说,这次庆川损失惨重,伤亡一万多人,希望朝廷能给些这些阵亡将士一些抚恤,诸位爱卿怎么看?”

    富国祥心里咯噔了一下,得,这庆川又来要钱了。

    一个将士五两银子的抚恤金,那加起来也得小一百万两银子了,户部现在上哪儿拿去?

    更何况,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下次庆川再要钱怎么办?

    他连忙说道:“皇上,庆川军民骁勇善战,臣等佩服,只是值此艰难时刻,国库实在是凑不出银子,况且庆川府去年的田赋便没上缴。皇上,不若将这部分粮食留给庆川做抚恤所用。”

    嘉衡帝捏着奏折,点点头:“富爱卿言之有理。”

    富国祥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因为皇帝又说。

    “庆川方面,请求朝廷支援他们一部分兵器,现在他们用的都是庆川府以前留下的残兵断器,以及缴获敌军的武器,还有一部分是城中百姓将家里的铁锅、锄头、砍刀等熔了锻造所得。”

    要完抚恤又要武器,这个陈云州胃口不小啊。

    富国祥跟晋峰对视一眼。

    两人不是傻子,这个庆川府肯定有猫腻,没有兵器怎么可能两次打退葛家军,歼敌五六万,还从葛家军手中夺回兴远州。

    只怕庆川府在偷偷开采铁矿,锻造兵器。

    晋峰求之不得,不然这重担又要压到他们工部头上,现如今这乱局,只要能尽快平乱,将高昌人打回漠北,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站出来说:“皇上,庆川上下能抗击葛家军,收回兴远实属不易,只是如今江南和西北战事吃紧,工部实无余力锻造兵器。早年工部在兴远州北部的长平县发现过一处铁矿,但因这处铁矿杂质含量比较高,且距京城甚远,因此没有开采。”

    “微臣提议朝廷可特许庆川府开采此矿,锻造兵器,消灭葛家军,收回桥、怀二州,与楚家军汇合,解江南之困。”

    这提议实在是太大胆了。

    当即就有不少臣子反对,其中以大理寺少卿徐汇反应最是激烈:“皇上,不可,盐铁岂能容人私营,万不可开此先河。”

    “是啊,铁器乃是国之重器,一个小小州府怎可私开铁矿,不妥!”

    “皇上,微臣记得,当初陈云州在京城时,晋尚书对其颇为赏识,今日晋尚书将此等大权都放给陈云州,很难让微臣不怀疑晋尚书的用心。”

    ……

    晋峰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刘庆,你他娘的少血口喷人,老子与那陈云州只聊过两次,何来关系不错一说?我这都是为了大燕,如今国难当头,特许他开矿铸铁又如何?等得他日平定乱军,将其召回京中就是。”

    说白了嘛,既然这陈云州这么好用,又不用他们出兵器就能打胜仗,为何不用?

    富国祥也是这个意思:“是啊,皇上,晋尚书所言极是,特事特办,如今情况紧急,况且长平县那矿也不怎么好,不若让庆川军开采即是,也好早日解了乱军之困。”

    他也觉得让庆川军打仗挺好的,又不问他要粮草辎重,能省多少银钱。

    不像西北军、楚家军,天天都催粮草,催抚恤,催军饷,催得他头大。

    “皇上,不可,微臣最近几日听到京中有些传言,这庆川军已扩大到了快十万人,一个小小的州府扩员如此之多,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居心!”徐汇连忙反对。

    礼部侍郎牛开元也站出来道:“皇上,微臣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陈云州抓住了葛淮安,向葛家军勒索了二十万两银子。国库如此艰难,他们明明有钱,却向朝廷要钱,其心可诛,皇上当心养虎为患啊!”

    “是啊,皇上,微臣也听说了,其实仪州也落入了陈云州的手中。当心此人乃是第二个葛镇江!”

    ……

    后面这些话就有些诛心了,让本来还想替陈云州说话的富国祥等人都不敢开口了。

    嘉衡帝的脸色也由晴转阴:“徐爱卿,此事可当真?”

    徐汇连忙表示:“皇上,好像是前阵子京城来了一队从南边来的流民,这事是从他们口中传出的。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况且,楚将军带兵十余载,骁勇善战,尚且不敌,那庆川府不过一偏远落后的州府,一州仅有两千卫兵,如何能力抗葛家军?”

    “微臣有理由怀疑,陈云州可能早就投靠了葛家军,故意跟乱军里应外合,骗取朝廷的银钱!”

    牛开元连忙跟上:“大人,微臣私以为徐大人所言有理。前年,庆川府在田赋一事就多有推诿,去年更是借口被抢,一粒都未曾上缴。若是被抢了,他们要养数万兵员,跟葛家军作战,何来的粮草兵器?奏折上所言,要么是虚夸业绩,要么是早已跟乱军勾结。”

    这话虽是猜测,但却有一定的合理性。

    楚家军都奈何不了乱军,一个区区的知府却能守住庆川,并打退敌军,收回兴远,未免也太可笑了。

    嘉衡帝显然也信了这番说辞,重重将奏折摔在地上:“混账东西,朕给你们荣华富贵,给你们高官厚禄,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眼看他动了真怒,大臣们脑门都快贴到地上了,就连刚才跳得最欢的徐汇都不吭声了。

    还是胡潜站出来打破店中凝重的气氛:“皇上,此乃徐大人的一家之言,并无确切证据,依微臣之见,不若派人走一遭庆川。”

    虞文渊今天上奏本来是为了博皇帝开心,谁知会弄成这样子。

    他也连忙补救:“是啊,皇上,正好陈云州请朝廷任命新的兴远知府,接管兴远,不若派人去看看。这葛家军当初就被楚将军打得节节败退,不得已退走怀州,势力应该很弱,因此让陈云州捡了个漏。”

    这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同是乱军,也有强弱之分。

    嘉衡帝面色稍霁:“那依虞爱卿所见,派谁担任兴远知府一职最合适?”

    本来能有个外放的机会,对那些考中了进士却还一直不受重用,等着授官又或是丢到穷困县历练的低级官员来说,是个不错的差事。

    但现在庆川情况不明,万一陈云州真的跟葛家军勾结了,那去就是送人头的。

    虞文渊肯定不能安排自己人去,他正琢磨,大殿外面一耳聪目明的年轻官员站出来道:“皇上,微臣愿意前往兴远州,为皇上分忧解劳。”

    嘉衡帝抬头望去,示意大太监刘安去将人带上来。

    很快刘安就将年轻人叫到了前面。

    嘉衡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衙门当差?”

    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长得斯文有礼。

    他跪在殿内说道:“回皇上,微臣太仆寺主簿钱清荣。”

    “姓钱?你跟博远侯什么关系?”嘉衡帝问道。

    博远侯连忙站出来说:“回皇上,是微臣那不成器的长子。”

    嘉衡帝很满意,钱清荣这身份去了兴远也不用担心被陈云州给收买,他定然会如实将庆川的情况上报。

    “不错,虎父无犬子,博远侯你有个好儿子。传朕旨意,任命钱清荣为兴远知府,即日上任,不得耽搁!”

    早朝后,嘉衡帝又特意将钱清荣留下嘱咐了几句,让他去了兴远,尽快摸清楚庆川的情况,及早汇报给朝廷。

    ***

    拿下了兴远,收回了仪州,打退了葛家军,陈云州发现自己的拥护值并没有长多少,两个月了,才不到二十万,要凑齐两百万,猴年马月去了。

    他怀疑这是因为他没在兴远州亮过相,兴远百姓、仪州百姓的拥护值都跑到了林钦怀和卢照身上去了。

    这怎么行?

    好不容易攻打下两个地方,结果他这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在确定葛家军全部退回了怀州、桥州后,陈云州决定去兴远一趟。

    朝廷的官员恐怕还得一个月后才能到达,在此期间,兴远城中百业待兴,有些惠民、利民的举措也该及早布置下去。

    首先当务之急就是在兴远州推广红薯。

    现在才五月份,这时候种下一批红薯,还能赶得上。

    将庆川事务都交给陶建华和郑深后,陈云州带着柯九,拉了十几车红薯,前往兴远。

    林钦怀见到他如释重负,自从仗打完之后,他在城中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如今看到陈云州就跟见了救星一样。

    陈云州被他这反应逗笑了:“此战辛苦林叔了。召集兴远城官员议事吧,我有事情要跟大家说。”

    兴远城中目前只有几名低级官员,最要紧的职务还都是庆川这边的人担任着。

    陈云州将他们叫过来:“我已上书朝廷,说明了庆川,想来最迟下个月,朝廷就会派新的知府大人过来,这段时间还要辛苦诸位管理好兴远州。”

    众人连忙说不敢当。

    陈云州又道:“一会儿将城中百姓召集起来,我带了一些红薯过来,发给大家,教大家种植之法,红薯产量更高,而且对土壤、水分的要求要低很多,山地都可种植。”

    林钦怀听到这话高兴不已,连忙去安排,还让发红薯的人告诉他们,这是陈大人亲自从几百里外送过来给他们的。

    这法子果然奏效了。

    到了傍晚,陈云州就看到自己的拥护值嗖嗖地往上长,每次都是两三点的加。

    满意地关上了系统,陈云州跟林钦怀、童良、崔弦等用过饭后谈起了接下来的规划:“林叔,童良跟我回去,你留在兴远如何?我担心新来的兴远知府会跟孙崎嵘那厮一样,为免兴远再陷落,咱们必须得在庆川留个人。童良阿东他们太年轻了。”

    此举正合了林钦怀的意。

    他辛辛苦苦拿下兴远,可不是为朝廷做嫁衣裳的。

    他笑着说:“好,庆川的兵都练得差不多了,少了我,也还有童敬在,新兵让他练即可。大人放心,我会守住兴远的。”

    “如此就有劳林叔了。”陈云州举杯敬他,然后接着说,“下午,崔弦将最近统计的名册给我看了,如今兴远城中只有四万多百姓,人实在是太少了,不少房屋闲置。林叔,人口兴,城才能兴,我建议可向托拖家带口,家世清白者半赠半送城中的闲置房屋,以尽快增加城中人口。”

    不光是城里,兴远州都应该发布吸引流民、灾民的措施。

    被葛家军占据半年多,兴远州的人口总计减少了五十多万。一半逃往其他州府寻求生路,一半是被葛家军杀了。

    兴远州原本也只有两百来万人,这下人口一下子减少了四分之一,可不是个小数目。

    林钦怀知道,征兵养兵首先就得需要人,没有人何来的兴盛一说。

    他赞许地说:“大人说得是。如今新任知府还没来,大人暂代知府之职,兴远上下听大人的,大人尽管吩咐。”

    陈云州算是看明白了,除了打仗,林钦怀就想当个甩手掌柜。

    罢了,不为难他了。

    陈云州转头跟崔弦认真商议了起来,边喝边聊,一直聊到夜深,最后还是童良受不了崔弦一直霸占着陈云州,将陈云州给拉走了。

    次日,陈云州就代兴远知府发布了一系列的通知。

    第一是兴远本地阵亡将士、百姓的抚恤,兴远城中四间屋子的房子或是四亩地,任选其一。

    第二是招募人口,欢迎外州府百姓前往兴远定居,若是选择居住在城内,可半价购得一座房屋,二十年内不得买卖,若是住在城外,每一口人可获两亩田地的租种权,前五年免租,只需缴纳朝廷规定的田赋即可。

    第三,本地百姓没有房子的,可优先购买城中的闲置房屋,只需付四成的价格。房屋面积太小想置换的,打六折,但二十年内不得买卖。

    此外,兴远全州百姓,今年田赋减两成。

    第四,鼓励兴远百姓种植棉麻等作物,庆川府会全部按照市价收购。

    ……

    官府的告示张贴出来后,立即在全城引起了轰动效应。

    因为这些几乎惠及了兴远州每一个百姓。

    仅仅一天时间,便让陈云州的拥护值上涨了二十万,这还是因为兴远城中只有几万百姓,城外偏远一些的地方都没听到消息。

    但随着知府衙门的告示张贴下去,陈云州可以预料,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拥护值都蹭蹭蹭地往上长。

    除了拥护值开始狂涨,好消息还一个接一个。

    夏喜民的商队回来了,途径兴远,知道庆川拿下兴远后,他没再绕路,直接从兴远城中经过。

    陈云州看着他们带回来的三千匹良马,佩服得五体投地:“夏员外,你真是太厉害了。”

    这么多马,排队都有几百米长,在这乱世能买到马,还将马顺利运回来,可不容易。

    夏喜民哈哈大笑:“多亏了几个朋友帮忙。对了,大人,如今兴远收了回来,北边的路是畅通无阻的,我有些朋友很喜欢咱们庆川的布料、镜子等物,大人可否派兵去兴远北部清楚匪患,保证商路畅通?”

    现在兴远、庆川、仪州都很安全,但去年战乱发生后,兴远和北边的冲州交界处,多了不少土匪。这次他们这么大的队伍回来都遭遇了两拨土匪,好在自己这边人多,不少人都有一定的武力值,不然还真要阴沟里翻船。

    但这并不是每支商队都能有他们这个规模的。

    长此以往,小商队根本不敢往南走。

    陈云州一听还有这种事情,当即保证道:“没问题,夏员外所言甚有道理,回头我便安排人去剿匪。”

    不光是要剿匪,而且还要宣传三州的太平。

    现在的传播速度太慢了,等百姓口口相传,那得后年马月去了,只能自己出击。

    陈云州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童良。让他带一队人马去北边剿匪,并在附近的村落张贴官府的告示,严厉打击土匪,土匪自愿下山的可入册编入良民中,安生种地做买卖都可,冥顽不灵的,直接杀了。

    此外,他们还派了一支百人小队,驻扎在两地商路的必经之处,为进入兴远的商队保驾护航,此外,还给各商队发放兴远、仪州两地的招募百姓公告。

    这些商队头一次碰到这么热心的官府,感激之余,自然也愿意帮他们将这些招募的公告在途径的镇子、城里发放。

    于是钱清荣还没到兴远便先看到了兴远官府发出来的公告。

    彼时,他刚进入冲州,距冲州城都还有两百多里,到兴远城更是有五六百里。

    这么远,他竟然都能收到兴远官府发的告示,钱清荣好奇极了,指着张贴在客栈柜台上的纸询问掌柜的:“冲州怎会有这张告示?”

    掌柜的一遍拨弄着算盘珠子,一边跟他闲聊:“这是我一个常客送过来的,说让我放在柜台上,若是看到流民,就告诉对方。”

    “真有告示上说的这么好吗?”钱清荣挑眉问道。

    掌柜的耸了耸肩:“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那熟客说,他们的商队从定州路过兴远往北时,遇到了土匪,兴远官府灭了土匪,还护送了他们一程。他感动极了,这一路上,走到哪儿都给人发这种纸。”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官府,这位客官你说稀奇不稀奇?”

    钱清荣点头:“确实稀奇,我活了二十几岁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事。”

    掌柜的叹道:“应该是真的,我那熟客都在我这客栈住过一二十回了,若不是真的,他不会如此卖力地给对方发告示。哎,现在世道艰难,处处不太平,若都能像这兴远官府就好了。要不是离得太远了,我都想去兴远了。”

    这年月,挣钱能比全家老小的小命更安全吗?

    “掌柜的说的是,这兴远听起来是真不错。”钱清荣附和道。

    掌柜的抬头笑道:“公子这是打算去哪儿啊?现在定州、怀州、桥州不能去。乱军在攻打定州,恐怕要不了多久定州就要陷落了,怀州、桥州也在乱军的控制下,听说那些人哦,名义上是兵,实际上跟土匪没两样,看到好的就抢。”

    钱清荣含笑说道:“多谢掌柜提醒,那我去兴远州看看,就不叨扰掌柜的算账了。”

    谢过掌柜,钱清荣带着小厮阿元上了楼。

    一进客房,阿元就迫不及待地说:“公子,您说那个兴远州真有这么玄乎吗?您都还没上任呢。”

    钱清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应该是陈云州做的吧。哎,真是没想到,当初那个书呆子竟也能变成这样有趣,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跟陈云州是同届考生,两人都考中了。但一个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一个落在榜单倒数。

    阿元却很愁:“公子,您还笑得出来。他把收买人心的活都干了,您去兴远州怎么办?还有减田赋这事,他这样擅作主张,回头您怎么向朝廷交代?依小的,这人就是不安好心。”

    现在全京城的人谁不知道户部缺银子啊。

    年初那会儿,皇上还下令让朝中大臣,京中勋贵,富户募捐银子打高昌人,最后弄了五十多万两银子,皇上大发雷霆。

    他们走的时候,户部尚书富大人又出来以户部的名义借银子,还说一年给一成的利息,可写借条,也不知道能借多少银子。

    户部都穷成这样了,肯定不会减免兴远州的田赋。

    可他家大人还没到,兴远州就发布了减税的告示。陈云州倒是当了好人,可他家大人呢?

    回头不认账,兴远州的百姓肯定怨声载道,可减免吧,朝廷这里怎么交代?

    钱清荣伸出手指将他的眉毛提了起来,往两边拉:“多大点事啊,怎么愁得跟个小老头似的?你家公子都不担心,你怕什么?”

    阿元无奈叹气,公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跑来这劳什子兴远。

    第二天,钱清荣带着阿元继续启程。

    一天后,他们遇到了一支商队,说是去庆川的,钱清荣便跟着商队一块儿出发。

    这支商队说是去庆川买便宜布料的。

    去年乱军还没去庆川的时候,他们商队经常往庆川跑,庆川的布料、茶叶、镜子等都物美价廉,非常受欢迎。只可惜后面发生了战乱,他们不敢再过去了,如今听说庆川、兴远都太平了,他们才又敢去。

    钱清荣有意打听陈云州的消息,可惜这商人也没见过陈云州,但他说陈云州在庆川、在庐阳的名声特别好。

    钱清荣这下肯定了,陈云州应该没背叛朝廷,跟葛家军沆瀣一气。

    只是这些人口中的陈云州跟他曾经所见过的那个状元郎相去甚远。

    四年前,他虽跟陈状元没多少交际,但同一届的考生,多少远远打过照面,也听说过对方的很多事迹。他记得那状元郎就是个书呆子,才华是有的,但性子执拗,说话直爽,身上还有股迂腐劲儿。

    跟现在这位在庆川、兴远都混得风生水起,声名在外的陈云州完全不同。

    难道遭遇一场挫折就能让人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吗?

    等他们的队伍走到冲州、定州、兴远三州交界的地方时,遇到的百姓更多了。不少拖家带口,携带着所有家当,明显是去投奔兴远的。

    这其中很多是定州出逃的百姓,皆是受那纸告示所惑。

    及至进入兴远,他们就看到了传说中那一队为过来商旅“保驾护航”的军队。

    对方见到他们这一百多人的队伍,立即下来先盘查了他们的身份,确定不是土匪流寇才放行,然后还根据这些流民的情况,指引他们去哪个地方比较好。

    一家几口都是青壮年,身体好的,他就让人去仪州。要是身体不大好的,就安排去附近几个县。

    钱清荣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趟兴远之行,还真是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他借口自己想去兴远城定居,继续跟着商队南下。

    三日后,钱清荣进入了兴远城。

    兴远城墙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似乎在诉说着那场战事的艰辛。这一路上,他已经了解清楚了兴远这一仗的全部经过。

    陈云州的人马能拿下兴远真的很不容易。

    进入城中,城里井然有序,街道上人、流如织,百姓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他们的眼中绽放着一种名叫“希望”的光。

    兴远城的百姓的安全感比之冲州都更强,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刚经历过战乱的城池。

    粗粗转了一圈,钱清荣带着阿元去了知府衙门,拿出敕牒和告身,亮明了身份。

    衙役见新大老爷来了,连忙去通知林钦怀。

    林钦怀急忙从军营中赶了回来,见新的知府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跟这种年轻的官员打交道总比来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好。

    他笑着上前拱手道:“下官见过钱大人。”

    “林将军免礼,陈大人已经为你们请功了,只是朝廷最近太忙,过阵子,将军的正式任命应该就下来了。”钱清荣笑呵呵地说。

    确认陈云州并没有勾结葛家军后,等他上书了朝廷,朝廷肯定会对这些人嘉奖的。

    林钦怀压根儿不在意朝廷这点嘉奖,笑着说:“谢皇上隆恩。钱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吧,下官带您进去看看院子,晚上给您接风洗尘。”

    钱清荣拦住了他:“不急,我在路上听说陈大人在此,我想先去拜见陈大人,毕竟我们也是同年,如今都在南边为官,如此缘分,理当庆祝一番。”

    林钦怀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钱大人也是嘉衡八年的进士?”

    钱清荣笑呵呵地点头:“对,不过当时陈大人三元及第,才惊四座。我就不行了,勉勉强强够挂在末尾。”

    林钦怀收回先前的话,这他娘的还不如来只老狐狸呢!

    这人一见到少主就会识破少主的身份,怕是不能留他了。

    第073章

    兴远的招募计划对庆川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有些从东边到兴远的流民听说了两州的情况, 觉得庆川军更强大,去庆川更安稳,一部分便转道南下, 去往了庆川。

    这些流民都是附近几个州府的百姓, 为避战乱逃离家乡的。

    自五六月起,庆川涌入的流民逐渐增多,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

    庆川对接收流民早有一套熟悉的流程, 都不用陈云州或郑深出面,下头的让人就能将这些流民登记在册, 然后打散安置在各县, 不出一点岔子。

    短期内, 这些流民的涌入对庆川产生了不了多大的情况,但正所谓积少成多,一个月几万人,一年下来可就是有几十万人。

    这么多人可以提供不少劳动力和税负。

    而且万一哪天又打仗了,也不用担心兵员问题。

    所以对流民的涌入, 陈云州是持热烈欢迎的态度。凡是新来的流民,官府都按人头提供两斤土豆,不是让人吃, 而是给他们做种子的。

    一个土豆可以根据芽包的地方削成几块甚至是十几块, 两三个月后就能长出十几株土豆,一株结几个土豆, 这种收比相当不错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土豆生长时间短, 对季节气候没那么挑剔。现在这月份了, 流民们种植水稻肯定是来不及了, 种些土豆充饥最合适不过,在西方, 土豆可是主食。

    这样他们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粮食自主,在庆川安定下来。

    除了各地百姓自发涌入兴远、庆川,没想到葛镇江又跑来凑热闹。

    六月初,葛镇江派人送了一封信给陈云州,说愿意用两万百姓换葛淮安。

    陈云州看完信直接递给了陶建华:“就没见过这样换的。”

    哪家是用百姓来换主帅的啊?

    只听说过用城池、俘虏交换,葛镇江是真抠门。

    陶建华也很无语:“这个葛镇江怕是不想落得个不管自家兄弟的名声,但又不愿意出钱,不愿意割让城池,所以拿人来换,太小气了吧。”

    陈云州叹气:“做买卖不都是漫天叫价,坐地还钱的吗?他舍不得桥州,那用南庆县换也成啊。”

    陈云州自然也是知道,葛淮安的命不值十万两银子,更比不上桥州。他就是故意把价码开高点,然后等着葛镇江还价,讨价还价不就是这样的吗?谁一上来亮底价啊。

    其实别说十万两了,一万两他都愿意把葛淮安丢给葛镇江。

    葛淮安这种暴虐成性又嗜杀,不注重军纪的将领,难成大事。可能初期能帮葛镇江开疆拓土,但葛镇江的地盘一旦稳定下来,铁定是个拖后退的料。

    所以陈云州让人折磨葛淮安,却还没打死他,就是想多换点利益。要是能换一万两,那都可以给阵亡的家属们每家发个一二两银子了,能让他们的家人吃一两个月的饱饭了。

    陶建华也很想收回南庆县,于是道:“大人,要不咱们将条件改一改,换成南庆县?这个要求对葛镇江而言应该不算太过分。”

    “从一州直接降到一县,这也跌得太快了。”陈云州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南庆县过去是桥州的万柳县吧。两县相距四十里,不行,太近了,除非一口气拿下两县,不然单是拿回南庆县没用,咱们还得分兵力驻守南庆。”

    他们庆川城距南庆县比较远,有一百余里。如果葛家军在万柳县发起进攻,他们的支援最快也要一天多才能到。

    陶建华想了想道:“也是。而且咱们现在兵力比较分散,若是拿下了南庆、万柳两县,那必须得在两县陈兵上万才行,人太少很容易被敌军攻破,这样压力太大了。”

    这两个县都是小县城,城中人口才两三万人左右。现在被葛家军祸害一圈,能不能有两三万都不好说。

    人少,意味着县城的面积也比较小,城中的资源也很少,城墙不够高,不够结实。

    陈云州也有这个顾虑。他们庆川底子薄,才打了两场打仗,损兵折将不少,如今休养生息更重要,不能一味地冒进圈地盘。收回失地,也得能守得住才行,不然毫无意义。

    “罢了,换百姓就换百姓吧,总比将葛淮安留在这吃白饭的强。不过不是两万,我要五万人,全部由葛镇江送到仪州。”

    这是陈云州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

    主要是为了防止这所谓的五万百姓是葛家军伪装的。

    送去仪州就不怕了,仪州城早就被卢照烧了,现在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

    现在距秋收还有两个多月,仪州没什么粮食了,很多老百姓都以野菜、瓜果等充饥。要是突然来五万大军,哪怕就是把仪州府都抢光了,也没有粮食满足五万人一个月的需求。

    军队里缺粮可是会出乱子的。

    而且仪州那么远,中间又隔着个兴远,分出大军去占领仪州对现在的葛镇江来说有害无益,他只要脑子没烧坏,就不可能让大军冒充百姓。

    ***

    别说,葛镇江还真打了这样的算盘。

    庆川、兴远不是在招募百姓吗?他安排一些将士、细作混入流民中,送过去,有机会就再占领几个县,没有机会就蛰伏起来,待得他日拿下庆川、兴远时做内应。

    可陈云州这封信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重重将信拍在桌子上骂道:“这个陈云州,好生奸猾,竟然让咱们将人送去仪州,而且还狮子大开口,要五万人。”

    军师拿起信看完后道:“估计他也是防着咱们安插人进流民中。五万人其实也不是难事,定州的百姓想走的,都可以让他们走,只是要咱们护送比较麻烦。哎,如今军中缺将领,桥州距庆川太近了,韩大帅在前方征战,后方必须得留个信得过的人守住桥州方可安心。”

    葛镇江也在考虑这点,为了扩大地盘,他肯定是要往更北、更东的地方扩张的。

    可因为庆川府的存在,后方必须留一部分兵力,以防庆川军突袭。

    这些人中他最信任的莫过于葛淮安了,其他将领哪怕有些才能,他也不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对方。

    所以在军师提出用百姓换葛淮安后他就同意了。

    这些个刁民一穷二白的,又不服管教,留着是个祸害,杀了也要费力气,还容易引得下面的人恐慌,传出去都说他们葛家军凶残。不如就用这些废物去换葛淮安吧,以后说出去,谁不赞他葛镇江义气?

    “五万太多了,四万,人我只给他送到兴远和怀州交界处,剩下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要不答应,那就算了。”

    军师笑着点头:“大将军已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若庆川再不答应,此事传出去,也无人会怪大将军,只会说这陈云州贪得无厌。我想陈云州不傻,必然会同意的。”

    葛镇江点点头:“那一会儿军师替我写封信给那陈云州。对了,京城那边还没消息吗?”

    军师轻轻摇头:“这个是冯将军负责的,得问他才清楚。”

    “这么久了,朝廷还没把陈云州给抓起来,这皇帝老儿真是不行。”葛镇江抱怨道。

    军师却有另一番见解:“听说楚家军在龚鑫手里又吃了败仗,估计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如今朝廷自顾不暇,这陈云州哪怕有反心,只要没明目张胆地起兵,朝廷现在肯定不会对他怎么样。冯将军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除非哪一日庆川军显现出非同一般的战力和野心,不然朝廷不会轻易动他的。”

    葛镇江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还是军师比较有远见,罢了,指望不上朝廷,那只能咱们自己想办法。”

    等他拿下定州、青州等地,回过头再收拾这庆川府。

    ***

    四万人,陈云州也不嫌弃,派了汪洋带一百名士兵去接应护送这批百姓前往仪州。

    为安抚这批百姓,汪洋还带了一个好消息给大家。

    凡是愿意去仪州的百姓,每人分两亩地,不可买卖,不可转租,只能自己耕种,若是自己家种不了,可归还给官府,从明年起开始缴纳田赋。

    仪州动乱,跑的人不少,空出了大片的土地。又因为仪州比较偏僻,很多人到了兴远就不走了,所以现在仪州都还有不少地没人种,空在那长草。

    现在正好将这批土地拿出来吸引流民,安抚百姓。

    别说,这一招还真奏效,甚至连本来打算去兴远的流民都有些想跟着去仪州,还问汪洋行不行,汪洋自然答应了,谁还嫌人多啊。

    于是,本来只有四万人的,一路走走停停,不断地有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到了仪州之后,队伍竟然扩大到了六万多人。

    由此可见,这分地对百姓的吸引力有多大。

    卢照早前就接到了陈云州的通知,提前丈量好了仪州辖下的几个县空出来的土地,登记成册,等人来之后,先将这些人分为几部分,让各县领回去再分配土地。

    仪州一下子就多了六万多人口。

    更重要的是,因为大队伍走了九百多里才到仪州,沿途不少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陆陆续续又有人加入了队伍中,没办法,不要钱的土地实在是太香了。

    这样以后他们就只用交朝廷每年三四成的田赋,自己还能落个六七成。要是租地主的土地,自己顶多只能落两三成的收入,这差别可太大了。

    于是仪州也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不少百姓。

    仪州、兴远、庆川三地相加,一天内涌入的百姓多达好几千,一个月下来就是十数万人,要知道三个州府,现在都不足两百万人,这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

    人口涌入的同时,因为三州如今比较安全,来往的商旅也逐渐多了起来,庆川的商贸也在逐渐恢复。

    最高兴的莫过于夏喜民他们这些商人,因为战乱他们的生意几乎全部停摆了,如今又可重新焕发活力。为了让庆川、兴远这一带的商业进一步活跃,他们派出去的商队也自发拿着三地的招募告示,沿途一路散发。

    于是,很快从冲州到江南,不少地方的百姓都知道了,南边有个“世外桃源”庆川府、兴远州、仪州,那里没有战乱,官府还分房子、分地,免租。

    于是各地也陆陆续续有百姓涌入这三州,尤其是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地区,老百姓们实在是怕了,不管哪支军队来,先抢再说。

    抢完了,还要征兵征役,家里的男丁不少都被强制拉去参军、服役,很多都回不来了。

    于是只要快打仗了,就有一批百姓拖家带口赶紧跑路。

    很快,庆川就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

    庆川府的各个工坊重新开了起来,还又招了一批人员,便宜结实的布料、独家才有的球轴承,因为养猪业大发展,现在油脂也多了,因此庆川府还建造了肥皂工坊。

    除了这些,庆川又多了一向独特的产物——机械钟,纯铜打造,外壳是上好的红木,精致又美观,而且独此一家。

    机械钟推出来,广受好评,夏喜民的商队直接将所有的钟都包揽了,准备拿去京城发一笔财,又可为庆川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

    陈云州看着逐渐丰满的荷包和已经破百万的拥护值,满意极了,去年打仗花掉的银子总算是又要回来了。

    而且按照这种速度,下半年就能够凑齐两百万拥护值了,到明年,再凑四百万应该不成问题。蒸汽机一出,生产效率又能提高很多倍,而且许多的手工劳动都可用机器代替,比如米面脱壳、造纸的搅拌、冶炼炉的驱动等等。

    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搞个蒸汽驱动的车辆坐坐。自从坐了马车之后,他可真是太怀念现代的汽车、高铁了。

    高铁这个时代是没指望了,但蒸汽火车说不定有生之年还是有指望的。

    就在陈云州畅想美好未来时,他收到了林钦怀的信。

    看完信后,陈云州无语了,这是什么孽缘,京城那么多人,皇帝偏偏派了个陈状元的同期过来。

    要是换做其他人,这么热的天气,好几百里肯定是不愿意特意跑到庆川见他的,但这个钱清荣是个例外。

    见肯定是不能见的,一见面就会被拆穿,这个时候他的身份还不能泄露。

    陈云州琢磨了一会儿,将童敬父子和郑深叫了过来,把信丢给他们:“你们说怎么办吧。”

    这事,他们这些人可脱不了关系。

    但凡这些人谁提前阻止过他,或是提醒过他,他早点搞清楚了状况,也不可能一直冒充人家陈状元,弄到如今这样不好收拾的局面。

    所以要愁大家一块儿愁吧,没道理都他一个人扛着。

    童良看完信后直接表示:“大哥,让我去解决了他,死人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陈云州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给我说话注意点,你现在是庆川军的指挥使,不是什么土匪恶霸,别给动不动就喊杀人,你要给下面的将士做好表率。”

    童良摸着咯嘣痛的脑门:“大哥,这……不然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啊。”

    陈云州不理这个一根筋的家伙。

    他们这些人当了一二十年土匪,已经习惯用打打杀杀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了。但在陈云州这里,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他不想轻易对一个无辜的人下手。

    现在钱清荣这人到了兴远,没有滋事找麻烦,也没向朝廷告他的恶状,只是想拜访拜访自己这个“同年”,并不过分。

    童敬一时半会儿也没好的办法,便说:“不如让老林先拦着,他拦不住了再说,或者到时候你提前去仪州或是河水县避开他。”

    郑深捏着信轻轻摇头:“不妥,若是一味阻拦或是逃避,会让钱清荣生疑的。庆川军收回了兴远,钱清荣得以外派到兴远州,于公于私,他来拜访大人都是很正常的行为,大人不能不见。”

    “那怎么办?真要让他来见大哥啊,那不是露馅了?”童良捂住额头问道。

    郑深笑了笑:“咱们又不是没有陈状元,他要见就让他见呗。”

    陈云州马上领会了郑深的意思:“你是说让陈状元下山见他?这样行吗?庆川、兴远两地的百姓都有不少见过我的,早知道会来这么一号人,上个月我就不去兴远的。”

    他不去,兴远百姓、衙役都没见过他,这样直接让陈状元去兴远见钱清荣就不会露馅了。

    “如果要见,那就不能安排在这两个地方,得寻个偏僻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郑深赞同:“不如在庆川与兴远中间的仙桃镇会面。那地方有数千桃树,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上,如今正是品桃的好季节,而且山上有细流瀑布,风景优美,天气又凉快,正好避暑。大人就以避暑的名义,约这位钱知府在仙桃镇见面,到时候由我、童将军陪着陈状元去即可。”

    这种地方确实适合两个文人碰面。

    但此事事关重大,陈云州也有些不放心,说道:“我也一块儿去吧,对外就宣称我要去仙桃镇避暑,半道再换成陈状元,然后将我安排在队伍中做护卫,到时候你们都别看我,以免被陈状元发现端倪,他表现不自然。”

    郑深也同意:“还是大人想得周到,做戏要做全套。不然若是大人还在庆川府,回头别人一打听或是来往商贾说漏了嘴,传入这位钱知府口中就露馅了。大人去也好,半道换成陈状元,返程的时候你们俩再换回去,如此就天衣无缝了。”

    “不过大人还是别扮作护卫了,陈状元认识你,你跟在他身边,万一他不小心说漏嘴就麻烦了。你先带着柯九去仙桃镇上等着,我们落后一天,以免陈状元看到你。”

    陈云州忘记了,他不认识陈状元,但陈状元认识他。

    “行,那就依郑叔说的办。”

    ***

    相较于陈云州他们的如临大敌,钱清荣到兴远的生活却非常惬意。

    他很年轻,而且没什么架子,也不管事。

    每天就坐在衙门里翻翻卷宗,有事让他处理,他就看看,提两句意见,没事他就四处溜达,半个月下来,城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饭馆都快被他吃了一遍。

    除了四处寻觅美食,他这人还喜欢找人聊天。

    府衙的衙役、伺候的小厮、饭馆的掌柜小厮、街边摆摊的小贩,他都能跟人聊到一块儿去。

    钱清荣每日的行踪都会送到林钦怀手上。

    林钦怀看他整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稍稍放下了戒心。这个二世祖怕是来镀金的,哪怕跟陈状元认识,怕是也不会跑几百里去庆川拜会对方。

    只是,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六月中旬,就在钱清荣到兴远知府衙门十八天的时候,林钦怀忽然接到消息,钱清荣来了。

    当时林钦怀正在练兵,身上穿着厚厚的铠甲,满头大汗。

    未免被朝廷怀疑,上次陈云州过来时就将庆川军都带走了,现在军营里的四千多人都是进城后在兴远本地征召的将士。

    这些人虽然经历过了一场战争,但很多人都没经过系统的训练,纪律性、组织性、服从性都要差一些,就更别提对兵器的使用,还有排兵布阵了。

    一听说这事,林钦怀将练兵的事交给了阿东,自己大步走出去迎接钱清荣。

    钱清荣看到林钦怀满头大汗,立马将手里的竹筒递了上去,笑呵呵地说:“刚才在街道边买的,说是西瓜汁,西瓜放到井中侵泡一夜,有人要买的时候再从井中捞出来切开取其红瓤捣碎,下面铺了一层叫珍珠的玩意,冰冰凉凉的,非常适合夏天喝,听说是从庆川那边传过来的吃法,也不知道林将军吃过没?”

    林钦怀自然没吃过。

    他轻轻摆手:“多谢钱大人好意,我是个粗人,不喜欢喝这种甜的东西,大人留着自己喝吧。不知大人今天到军营中来有何贵干?”

    钱清荣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今天逛街的时候路过军营,想起了将军,所以过来看看,打扰将军练兵了。”

    林钦怀自然是嫌他碍事的,但这嫌弃也不能明晃晃地说出来。

    他虚伪地应付道:“钱大人哪里的话,钱大人若不嫌弃,可进军营一观。只是如今天气热,将士们满身都是汗,臭烘烘的,就怕大人闻不惯。”

    “那倒不会,但军营重地,我还是不打扰将军练兵了。”钱清荣笑呵呵地道了别。

    等他走后,阿东立即过来:“林叔,这人今天怎么来了?”

    林钦怀眼底闪过一抹担忧:“不清楚,先不用管了,他有什么目的迟早会暴露的。”

    同一时间,阿元也在询问钱清荣:“公子,这兴远的守卫军好有气势啊,老远都听到他们的声音,感觉比京城的神威营气势还强。”

    钱清荣背着手,笑呵呵地说:“你不觉得这兴远也挺有意思的吗?我这个兴远知府当得更有意思,什么事都不管,这兴远也不会乱套,一切都井然有序。”

    阿元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还跟着点头:“是啊,这兴远虽然刚经历过战乱,但比咱们经过的好几个州府要有生气得多。”

    不错,才经历过一场战乱,兴远没颓废反而越发的兴旺了。

    钱清荣笑了笑,背着手回了衙门。

    等第二天休沐见到林钦怀的时候,他就对林钦怀说:“林将军,咱们兴远能从乱军中收回来,多亏了陈大人。我已上书朝廷,向皇上说明了兴远的情况,估计朝廷的封赏过阵子就会下来了。如今兴远安定,我想去拜会陈大人,你与陈大人应该相熟吧,可知道陈大人喜欢什么?”

    他喜欢你滚远点,行不行?

    林钦怀本来听说他已经上书了朝廷还挺高兴的,哪晓得还有下一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林钦怀只能推脱:“我与陈大人也不是特别熟,仅有几面之缘,他喜欢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钱大人,如今正是盛夏,出门太热了,不若等天气凉快一些再出行吧。”

    钱清荣摆手:“无妨,我这人不怕热。我与陈大人也算是有半个同门之谊,如今安顿好了,自是要去拜访一番,择日不如撞日,就最近挑个日子吧。”

    林钦怀无语了,你们只不过是在同一个考场中呆过几天而已,估计连话都没说过,这怎么就成了半个同门了?这小子可真会扯关系。

    看来这小子是非要见人不可了。

    林钦怀思量片刻后说:“钱大人不怕舟车劳顿,那我派人写封信去跟庆川那边沟通一下,不然万一陈大人不在庆川城,大人你就要扑个空了。”

    “那就有劳林将军了。”这时候钱清荣倒是很好说话了。

    林钦怀应付了他几句,回来后,只能写信给陈云州,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有,那就只能等钱清荣出城之后,让人穿着葛家军的兵服动手了。

    到时候把这事全部推到葛家军残部的头上,报到朝廷,朝廷死无对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只是这小子看起来还安分,比较好打交道。他这一死,不知道朝廷会派谁过来。

    如果不是他非要见陈云州,林钦怀其实是不想搞死他的。

    如今他只希望钱清荣哪天能突然想开,改变主意,别自己找死了。

    好在没过两天,钱清荣虽然还没改变主意,但他上次送去庆川的信有了回音。

    看完后,林钦怀大大松了口气。

    是啊,他们又不是没有真状元,钱清荣要见便让他见就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闹到杀人的地步。

    第二天,林钦怀就笑呵呵地去将帖子递给了钱清荣:“钱大人,陈大人那边回了消息,说陈大人正好要去仙桃镇避暑,因此邀请钱大人一块儿去。仙桃镇就在兴远州过去二十多里的地方,风景宜人,正好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大人不若也一同去避避暑?”

    钱清荣看完信笑呵呵地说:“陈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如此也好,本来要走五六天,这次应该只需两三天就能到。”

    “差不多吧。”林钦怀停顿片刻道,“大人,当初葛家军败退,还有一部分士兵逃进了山林中。因为南方山林比较多,不好搜查剿灭,到时候还是下官陪钱大人一块儿去吧。”

    钱清荣很痛快地答应了:“那就有劳林将军了。”

    庆川方面约定好的是七月初一在仙桃镇会面。

    为表尊重,钱清荣提前了四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七这天就出发了。

    林钦怀带了十二名护卫随行,这些人全部都是山寨里出来的人,都知道陈云州的真实身份,不怕泄露秘密。

    六月三十他们准时抵达了仙桃镇。

    仙桃镇旁边有座五六百米高的山,从山脚下到山上都种满了桃树,如今正是吃桃子的季节,桃树上一颗颗红亮亮的桃子饱满多汁,看起来很是诱人。

    田边的老农见有贵人来,摘了一篮最大的送给他们。

    钱清荣直接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就啃了起来:“好甜,真好吃,林将军,你要不要来一个?”

    林钦怀有时候是真看不懂这个钱知府,明明是京中贵公子出身,但却半点架子都没有,跟谁都能打成一团,吃东西也不挑剔,赶路也不喊累。

    哎,希望这次之后,这小子消停点,他实在不想弄死这家伙。

    林钦怀轻轻摇头:“不必了,钱大人吃吧。现在太阳太大了,咱们在树荫下歇一会儿,晚些时候再上山吧。”

    “好啊。”钱清荣点头答应。

    林钦怀留了两个人保护钱清荣,自己则带着余下几人去溪边喝水洗脸。

    钱清荣一路上都是坐马车,并不是很累,如今下了马车,他也闲不住,跑到地里看老农摘桃子。

    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稀奇的东西。

    钱清荣指着那边一块地上被锯断的桃树上发出的一支支嫩芽,好奇地问:“大叔,那边的桃树长得好好的,怎么砍了啊?”

    老农取下草帽一边扇风一边跟他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这是官府那边教咱们的,刘家寨那边有几颗桃树结的果子更好,又大又圆,小的剪了些枝桠过来嫁接,据说明年就能结出那样好的桃子。要真这样,我把这几亩地的桃子全部嫁接成那样的。”

    钱清荣叹为观止:“还能这样啊,那岂不是以后想吃好吃的桃子都不用重新种了,只要嫁接就能快速结出果子。”

    老农点头:“官府是这么说的。而且官府还说想要桃子长得多,就不能让树长太高,太大,要剪掉一些枝桠,少留一些。小人也搞不懂,官府怎么说咱就怎么弄吧,官府这两年推出的新种子收成很不错,定然不会害咱们。”

    “大叔说得有道理,官府没必要害人,明年我再来这山下尝尝大叔的新桃子啊。”钱清荣乐呵呵地说。

    老农似乎是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贵人,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桃子随便吃。”

    不远处的树荫下,林钦怀看着钱清荣跟个老农也能聊得津津有味,不知该说什么好。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就由他去了。

    直到老农摘满了一筐桃子要走了,钱清荣才跑了回来。

    “走吧,上山了。”林钦怀说道。

    一行人上了山,路上的景色果然如林钦怀所言,绿草萋萋,飞瀑流水,宛如一副宁静的画卷,不过最让人心旷神怡的还是,不知是树林茂密还是山泉水比较多的缘故,山中的气温低了许多,让人仿佛一下子从盛夏回到了春日。

    仙桃镇避暑的地方在山腰处,挨着一处水潭,旁边有几座房子,再往上还有一些房屋,零零散散的,总共应该有十几座房屋。

    林钦怀带着钱清荣去了最大的院子。

    院里也种着两棵桃树,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银杏。

    银杏树下坐着一名头戴纶巾,身穿青色袍子,手里捧着书的年轻人,听到脚步声,年轻人抬头,目光对上了钱清荣,似有些疑惑的样子。

    钱清荣大步上前,笑呵呵地说:“陈大人,三年前京城一别,没想到咱们会在这仙桃镇见面。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跟你同年,不过勉勉强强上了榜,后来去了太仆寺。”

    陈状元站了起来,拱手行礼:“原来是钱大人,久违了,请坐。”

    钱清荣掀起袍子,坐到他对面,也看到了他先前看的书:“陈大人看的是《妙法莲华经》?”

    陈状元点头:“钱大人好眼力,莫非你钱大人也喜佛经?”

    谁料钱清荣却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我娘以前很喜欢,特别虔诚,日日抄佛经,因此耳闻目染之下,我也略知一二。”

    “哦。”陈状元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接话了,他对钱清荣只隐约有点印象,根本不熟。

    就在气氛要陷入诡异的沉默时,郑深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桃子出现,笑呵呵地说:“二位大人别光顾着聊天了,尝尝桃子,这是山上的桃子,特别甜。”

    陈状元拿了一个,慢吞吞地吃着,吃着就不用没话找话说了。

    郑深眼角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发愁,真是没想到,好好一个状元郎在山上呆了三年,越发地沉闷寡言了。哪怕路上教了他许多,他也还是这副闷葫芦的样子。

    钱清荣拿了一个桃子,捏在手里也不吃,笑道:“我刚才在山上遇到一老农,说是官府教了他们嫁接之术,以后长出来的桃子会跟先前的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同法。陈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陈状元吃桃子的动作一滞,眼神下意识地瞟向郑深。

    郑深差点扶额,不会吧,这刚碰面就要露馅了吗?

    第074章

    郑深到底是个老江湖, 见指望不上陈状元就自己接过了话题,拱手先介绍自己:“见过钱大人,在下乃是陈大人的幕僚, 姓郑名深。嫁接之事小人经手过, 嫁接之后长出来的桃子更大更圆更甜,会更好吃。”

    其实郑深也不清楚细节。当时陈云州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卷宗,让人印刷了好几十份, 分发到各县,让各县县令推广果树的种植方法。

    他事情多, 当时也没仔细看就交给了下面的人, 如今才觉书到用时方恨少。

    不过没关系, 反正钱清荣也不懂,他可以随便忽悠。

    钱清荣刨根问底:“那为何将另一枝桠嫁接到桃树上长出来的桃子就会更好吃?还有,为何将桃枝固定在树枝的断口它就能重新长起来?”

    郑深答不上来。

    既然科学走不通,那只能往玄学上靠了。

    郑深故作高深地说:“我也不清楚,嫁接技术的发现颇为传奇。南边一老农, 某天误入一山林深处,无意中看到一座庙宇。他进去之后,在里面迷了路, 又累又渴, 看到供桌之上有个又大又红的桃子。老农实在渴得厉害,就吃了那桃子。”

    “吃完他便昏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在山下。回去后, 他做了个梦, 梦到的便是这嫁接之术, 说是嫁接之后的桃子,就如那仙桃一样, 又大又甜。”

    钱清荣挑了挑眉:“这么神奇?那山林在何处?可还能觅得仙踪?”

    郑深摇头道:“事后,老农带着一众乡邻进山寻找,几乎把林子都翻了一遍,却再也没寻到那处神奇之地。钱大人若是感兴趣,等得冬日可进山一探,现在这季节,林中草木繁盛,蛇虫猛兽出没,很不安全,还是冬日进山更安全。”

    钱清荣其实一开始是不相信郑深这些话的。

    什么神仙!若天上有神仙,怎么不解救他们这些苦命之人?为何善人不得善终,恶人却能逍遥法外。

    可现在郑深却主动邀请他冬日去探查追寻仙踪,莫非是他想多了?

    钱清荣按捺下心里的怀疑,拱手笑道:“如此就有劳郑先生了。不知陈大人可否去过那神奇的山林?”

    安静吃桃看戏的陈状元冷不丁地被点名,愣了愣,轻轻摇头:“不曾。”

    郑深心里叫苦不迭,他都开始编故事了,这个钱清荣怎么又回头找陈状元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就三个人,陈状元现在还顶着“庆川知府”的名头,钱清荣自然不会冷落他。哪怕他不说话,钱清荣偶尔也会主动找他说两句。

    郑深只能笑着开口替他圆回来:“我家大人公务繁忙,那处林子在庆川过去,快要到真蜡去了,距庆川城还有好几百里,大人实在是没时间。对了,钱大人,你才从京城过来,可知如今京中是什么情况?哎,咱们庆川跟葛家军开战两次,伤亡惨重,如今阵亡将士的抚恤都发不起,我家大人愁得夜不能寐。”

    算了,与其让这个钱清荣问东问西,还不如他自己主动出击。

    提起这个,钱清荣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放下桃子,苦笑道:“朝廷现如今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江南、东南九州二十三县皆已落入乱军手中,塞州那边的战况也不怎么好,西北军可能会退守井州。”

    郑深也惊了:“怎么会这样,这都夏天了,高昌人还不肯退兵吗?”

    以往这些蛮夷可都是抢了就跑的。

    钱清荣无奈地说:“估计是看朝廷势弱,被乱军缠住,有可趁之机吧。如今两线作战,朝廷压力非常大,国库空虚,年初户部尚书已经上书皇上,在京城募捐了一次。我南下那会,户部又在准备向京城勋贵、官员、富商借银子,现在楚家军的武器、粮草都供应不上了。”

    所以你们就别指望朝廷还能给你们发什么抚恤银子了。

    郑深早就预料到了朝廷的情况不乐观,但没想到这么糟糕。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那朝廷可有什么良策?”

    钱清荣无奈摇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还在慢吞吞啃桃子的陈状元,悠悠道:“暂时没听说。如今葛家军去攻打定州,定州也没多少驻军,怕不是葛家军的对手,说不定朝廷会让庆川攻打桥州,将葛家军给拖回来。”

    别说,还真有可能。

    陈云州早有这种猜测,他们还商量过,如果朝廷下旨怎么办,陈云州当时的意思是,想办法拖一拖。

    这样固然对不起定州的百姓,可他们庆川兵员并不多,起步又晚,朝廷什么都不发,原本的那点家当打两仗都耗光了,拿什么去打?

    陈云州现在只能对庆川的百姓负责,有余力才会去管其他人。

    郑深眉头紧蹙,苦笑着说:“朝廷可真是看得起咱们庆川。我们庆川只有去年临时征召的两万兵员,后来打了两场仗阵亡了一万来人,如今就只有一万人,守住庆川都困难,哪有那个本事牵制住葛家军北上的步伐啊。”

    “不过朝廷有命,我们也不得不从,只是还请钱大人帮忙美言几句,至少给咱们阵亡的将士发一笔抚恤,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流血又流泪啊。”

    钱清荣点头:“郑先生一心为庆川,实令人佩服。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兴许朝廷会有其他方案,先生实不必担心。”

    说要让庆川出兵的是你,说只是猜测的也是你,好话歹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

    心里吐槽,郑深面上不显,拱手道:“借钱大人吉言了,希望如此吧,庆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百姓实在是禁不起又一场战乱。”

    “大人,钱知府,郑先生,时候不早了,用膳吧。”童敬从里面出来,站在陈状元身边,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郑深松了口气,老童来解救他了,不然再跟这人聊下去他头发都要掉一大把了。

    陈状元也如释重负,连忙将啃了一半的桃子放下。

    钱清荣侧头正好看到这一幕。

    陈状元被他看着,有些紧张,眨了眨眼,开口道:“钱大人,请!”

    钱清荣站了起来,笑道:“陈大人先请,对了,不知这位是?”

    他指着童敬。

    郑深主动解释:“这位是童敬,庆川兵马都监。”

    童敬主动跟钱清荣行了一礼,再次邀请他进屋用膳。

    膳厅内已经摆满了饭菜,几人落座,郑深跟童敬和林钦怀使了一记眼色,然后主动给陈状元斟满了酒,再踢了他一脚。

    陈状元会意,拿起酒杯:“钱大人,我敬你一杯,敬咱们同年之谊,敬你我在庆川相逢。庆川、兴远都是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

    说完他先干为敬。

    钱清荣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郑深端起一杯酒,笑道:“钱大人远来是客,我敬你一杯。”

    钱清荣只得又举起了酒杯。

    刚喝完,旁边的童敬也大咧咧地笑了起来:“钱大人,我老童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有失礼之处,请钱大人多多海涵,这杯我老童先喝了。”

    钱清荣只得又端起了酒杯。

    好在下一刻林钦怀端起酒杯,没对准他,而是对陈状元说:“陈大人,咱们今日又见面了,我敬你一杯。”

    跟陈状元喝了一杯,林钦怀下一个看向钱清荣,笑呵呵地说:“钱大人,您来兴远,下官都没好好陪您,今日敬你一杯。”

    ……

    几个人轮番灌钱清荣的酒,中间间或穿插着一两杯敬陈状元的,以免做得太显眼。

    钱清荣进了屋,连筷子都没拿就被连番灌酒,十几杯下来,他白皙的脸庞上渐渐变得红润,眼神也有些迷糊,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来,陈大人,多亏你收复了兴远,不然我还要在太仆寺继续养马,这一杯我,我敬你……”

    话还没说完,他杯子里的酒已经开始往外晃了,洋洋洒洒,洒了好些在面前的饭菜里。

    见他这情况,郑深咳了一声,劝道:“钱大人,你喝多了,别喝了。”

    钱清荣一口喝光剩下的半杯酒:“没,没,我没醉,我还要喝,再来,陈大人,咱们……咱们今日不醉不归,来啊……”

    门口的阿元听到这声音连忙进来,朝众人施了一礼,然后去扶钱清荣:“公子,您喝多了,别喝了,回去歇息吧。”

    郑深一脸惭愧:“不知钱大人酒量如此浅,都是在下的错。来人,扶钱大人去客房休息。”

    然后又对阿元说:“我让厨房备点醒酒汤,一会儿给钱大人送去。钱大人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下面的人。”

    “多谢郑先生。”阿元感激地说。

    林钦怀站了起来,挥手让仆人退下,自己帮忙将钱清荣送回了房间。

    他们一走,膳厅内三人安静了下来。

    陈状元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他知道,今天晚上郑深他们临时起意灌醉钱清荣,就是怕他应付不了钱清荣,被钱清荣发现端倪。所以为了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钱清荣灌醉了。

    郑深摆了摆手:“不怪你,是我们拉你过来的,你如此配合,已是不易,别想了,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吧。”

    陈状元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三人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过了一会儿,林钦怀回来了。

    郑深问:“安顿好了?”

    林钦怀点头:“睡觉了,幸好这书生的酒量不行。今天算是糊弄过去了,明天怎么办?这个钱清荣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郑深想了想说:“不如明日让人上山说府衙有急事请陈大人回去一趟。反正状元郎已经露过面了,这时候找借口走人应该也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才对。”

    听闻明天就让他走,陈状元大大地松了口气,渴盼地望着三人。

    童敬跟他在山上相处了三年,早就将他当成了晚辈,看他这样子有些可怜,便说:“要不让小陈今晚就下山吧,明天钱清荣问起就说衙门有急事先回去了。”

    郑深不赞同:“不行,走得太急容易引起钱清荣的怀疑,还是明天当着钱清荣的面让人找来,可信度更高。”

    “郑先生说得对,左右就一个晚上的事,再等等。况且,此事也得征询少主的意见。”林钦怀说。

    童敬是个行动派:“那我这就派人下山去找少主。”

    ***

    客房中,阿元送走了林钦怀后关上了房门,将蜡烛移到了屏风外面,然后走进屋,给钱清荣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担忧地问:“公子,您没事吧。”

    钱清荣揉了揉眉心,将衣领扯开,露出白里透红的锁骨。他这人喝酒,上头快,很容易脸红冒汗,看起来酒量很差,实际上他很能喝,只是他常在人前喝酒,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钱清荣将杯子递给了阿元,笑了:“没事,这庆川真是有意思,比京城有意思多了。”

    他们几个轮流灌他的酒,刚开始钱清荣还没察觉,等到三四轮之后,他就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最后索性装醉脱身。

    阿元将杯子放下,忧心忡忡地说:“公子,该不会京城的传言是真的吧,这庆川府早就跟葛家军勾结到一块儿了,瞒着朝廷而已。”

    钱清荣若有所思。

    在兴远的时候,他是完全不相信这事的。因为兴远百姓对庆川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对葛家军的厌恶和恐惧也是写进骨子里的。

    他天天出去吃喝玩乐,随意找人聊天,看起来不务正业,但其实他是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兴远。

    百姓们的反应总是做不得假。

    这里面哪怕有托,也不可能每个都是骗他的。因为他每天的行程很随机,遇到谁,跟谁聊天他自己事前都是不清楚的。

    半个多月下来,他至少跟上百名庆川百姓、衙役们聊过天,若这些人都是骗他的,那兴远城中大半的百姓都得跟他做戏才能不露馅。

    但显然不可能。

    可若他们没有猫腻,为何今晚要灌醉他?

    还有那位状元郎,腼腆,不多话,跟记忆中的书呆子没什么两样,不,比三年前更呆了。

    今日所见的陈状元会是兴远、庆川百姓人人交口称赞的陈大人吗?

    会是那个敢于几次跟朝廷谈条件,三番两次拖延甚至是不缴纳田赋的人吗?

    不像,一点都不像。

    在来之前,钱清荣其实是有些期待的。

    他本以为被贬三年多,昔日的那位同年在南方经过磨练成长了,变成了一个凌厉果决,有治世之才的能人,再不是当初那个迂腐、一根筋、执拗的读书人。

    所以他很期待见到陈状元。

    他的仕途不顺利,在京城郁郁不得志,心中苦闷。如今看着昔日那个被大家嘲笑太傻、太天真的状元郎重新在南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很受触动。

    所以才会主动请缨到南方。

    可今天见到陈状元后,他大失所望。

    昔日同僚并没有破茧成蝶,甚至比以前更呆了,唯一欣慰的便是他眉宇之间平和了许多。

    可这不是钱清荣想要的。

    但陈状元现在这样子,庆川、兴远的情况何解?

    他这种性子肯定是没法带领庆川、兴远击败葛家军,并将庆川、兴远、仪州打造成如今商贾、流民口中的世外桃源。

    倒是那个郑深,对庆川、对朝廷的情况很是了解,说是他主政庆川都比陈状元可信。

    至于林钦怀、童敬二人,又是何来历?他们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钱清荣感觉心里的疑团越来越深了。本来在兴远的时候,他就觉得林钦怀这人有些奇怪,本以为对方是怕自己过来夺了他的兵权,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就在他愁眉苦思之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阿元公子,小的给钱大人送醒酒汤来了。”

    钱清荣赶紧重新躺回床上装醉。

    ***

    山下,陈云州和柯九也在吃桃子。

    夜风凉凉,躺在院子中,吃着桃子,看着星星,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桃子的皮太厚了,而且还有毛,黑乎乎的洗得不大干净。

    陈云州这时候就有些怀念上辈子吃过的各种桃子了:“哎,要是没毛就好了。”

    柯九咬了一口桃子,乐呵呵地说:“公子,这桃子怎么会不长毛呢,洗洗就好。”

    少见多怪,油桃就没毛。

    陈云州没有多说,只有有点惆怅,穿越三年多了,哪怕已经有了亦师亦友的朋友,有了将他视为兄长的弟弟,什么都不缺了,陈云州闲下来的时候还是会怀念在现代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在不在。

    老爷子会不会很伤心?

    好在老爷子不止他一个孙子。

    “大人,郑先生派人送信来了。”柯九的声音拉回了陈云州游离的思绪。

    他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柯九赶紧将油灯拿了过来。

    陈云州拆开信快速看了一遍,看完后不禁扶额。

    真没想到,陈状元在山上呆了三年竟如此呆了。

    罢了,再让陈状元去应付钱清荣肯定会出乱子,还是赶紧让他下山吧。左右已经见过了,以后书信来往即可。

    将信放到灯火上烧了,陈云州吩咐柯九道:“明天你安排一个人上山,说河水县那边洪河水位暴涨,恐有决堤的风险,文县令派人来请陈大人去一趟商议对策。”

    这么大的事,陈状元要走人,钱清荣总不好再挽留吧。

    柯九连忙跑过去嘱咐来人,让其回山上告诉郑深。

    本来按照原计划,他是要去三十里外百里沟等着郑深他们过来,到时候在那里跟陈状元交换身份的。

    但现在出了岔子,陈云州有些不放心,决定在山下等着,明天他们走了之后,他再在后面跟着,确认没问题了,双方直接在路上换回来。

    ***

    清晨,钱清荣醒来,使劲儿揉了揉肚子。

    饿死了。

    昨晚郑深他们是真狠啊,一口菜都没吃,就猛灌他的酒。

    他在装醉,也不好让阿元去厨房里给他拿点吃的,最后吃苦的竟是自己。

    下次再有这种事,他说什么也要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想了一晚上,他还是觉得这其中有事,说不定是葛镇江在韬光养晦,怕自己一口气拿下太多的城池,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所以明明占领了兴远、庆川、仪州,对外却搞这些名堂,欺骗朝廷。

    而陈状元现在就是他们明面上推出来的傀儡。

    不过具体是什么情况,还得想办法找陈状元单独聊聊才行。

    钱清荣对着镜子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在院子中打太极拳的郑深听到开门声立即收了拳,拱手行礼:“钱大人,昨晚实在是不好意思,请大人见谅。大人饿了吧,我让厨房煮了些软糯的清粥,宿醉过后喝些粥比较好。”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钱清荣心里想骂娘,嘴上却只能说:“郑先生想得真周到,麻烦了。陈大人起了吗?”

    郑深笑呵呵地说:“我家大人一向起得早,现在爬山去了,钱大人先用膳吧,一会儿他应该就回来了。”

    这是他们提前制定好的策略,将陈状元赶出去爬山,这样就能跟钱清荣错开又不突兀了。

    钱清荣不再说什么,笑了笑,去了膳厅。

    郑深洗了手,过来陪他用膳:“他们都习惯早起,已经用过膳了,在下陪钱大人吧。”

    钱清荣看着面前的稀粥,腌制的咸菜,清炒的青菜,香葱煎蛋,都怀疑郑深是故意的,这些玩意儿哪填得饱肚子啊。稀粥好歹也搭配两个馒头什么的吧。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清汤寡水的早饭。

    终于陈状元回来了。

    他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汗,有些喘气。

    仆人连忙端来水让他洗手。

    钱清荣留意着陈状元的手,细腻白皙,除了指腹有些茧子,其他的地方都干干净净的,露出的一截胳膊也白生生的,没有任何的伤疤。

    显然,这位同年这几年生活上没吃过什么苦,应该也没受过酷刑。

    等陈状元站起身擦手,他立即热情地招呼对方:“陈大人,快快来喝茶,刚沏的新茶。”

    被人叫住了,陈状元只得缩回本来要回房的脚步,转身走到偏厅,扯了扯嘴角,冲钱清荣行了一礼,然后坐到他对面,中间隔了个郑深。

    阿元连忙拿起茶壶给陈状元倒茶,但不小心脚步一歪,人摔在了地上,茶壶口也跟着倾斜,里面的茶水一下子倒了出来,洒在了郑深的腿上,烫得郑深“咿呀”了一声。

    钱清荣眉头一皱,瞪着阿元:“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郑先生,您没事吧?”

    郑深轻轻摇头:“还好,茶水不是很烫,就是衣服湿了一块儿。”

    “那就好,阿元,快伺候郑先生更衣。”钱清荣似是松了口气,凶了阿元一句。

    阿元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将茶壶放一边,然后拉着郑深就往外走,嘴上还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郑先生,对不起,小的太笨了,小的陪您去更衣吧。”

    陈状元也想跟去,但慢了一步。

    钱清荣按住他:“陈大人,让阿元去就好,咱们聊聊,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的说的?”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还特意朝陈状元挤了挤眼睛。

    陈状元没看懂,很是疑惑:“说,说什么?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单独面对钱清荣他非常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钱清荣看了一眼外面,知道要不了多久,郑深就会回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借着给陈状元倒茶,站起身,凑到陈状元跟前再次问道:“你真的没什么跟我说的吗?要是有人逼你,胁迫你,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陈状元赶紧摇头:“没有的事。你误会了,我很好,童叔、林叔他们对我都挺好的,真的。”

    都叫上叔了,这呆子不会是被人给忽悠傻了吧。

    钱清荣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大人,大人,衙门来信。”

    陈状元宛如找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几步跑出去:“把信给我。”

    来人立即将信递给了陈状元。

    陈状元看完后,抬头愁眉苦脸地对钱清荣说:“钱大人,抱歉,河水县的洪河可能要决堤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郑深这时候也换好衣服出来了,听到这话连忙问道:“大人,事情紧急吗?”

    陈状元赶紧将信递给了郑深。

    郑深装模做样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好意思地表示:“钱大人,河水县的文县令请我家大人去一趟,洪河水位上涨,我家大人得先走一步了。这山上的风景很美,还有鲜嫩的竹子,大人可在山上多玩几天,下次咱们再聚。”

    钱清荣刚才也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太巧了,才来一天就有事要请陈状元回去。

    钱清荣都怀疑陈状元是故意让他看到信的。

    他看着一脸凝重的郑深,点头道:“正事要紧,游山玩水什么时候都可以,当务之急还是去河水县。这样吧,正好我没什么事做,就与陈大人同行吧,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有个亲戚以前的工部水利司任过职。”

    这话一出,陈状元浑身都僵硬了。

    郑深倒还沉得住气,感激地说:“钱大人有心了,只是河水县在庆川以南百里外,距兴远城更是有好几百里之遥。来回路上都得十来日,心意我们领了,还是别耽误钱大人的正事了。”

    钱清荣看到从外面回来的林钦怀,笑道:“无妨,让林将军先回兴远即可,有林将军坐镇兴远,出不了乱子的,我没上任中间那么几个月不也没事吗?”

    本来想找借口劝钱清荣回来的林钦怀无话可说了。

    他跟郑深对视了一眼,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深旋即改了口:“既如此,那就有劳钱大人了。那咱们收拾收拾,一会儿就下山吧。”

    于是大家都回房收拾行礼。

    等关上门,林钦怀冷下了脸:“既然这小子如此不知趣,非要盘根问底,那留不得他了。”

    童敬没吭声,默认了他的决定。

    郑深到底要心软一些,犹豫片刻后道:“要不先征询征询大人的意见?”

    林钦怀不同意:“别告诉少主,不要让他为难。这个钱清荣非要跟着你们去河水县,应该是产生了怀疑,不能再留了。”

    要是以前,少主早就解决了钱清荣这个碍事的,哪会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骗过钱清荣。少主的心是越来越软了,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少主狠不下心,他能。

    童敬也说:“是啊,现在咱们庆川还很弱小,若是被朝廷知道大人的真实身份,肯定是要问罪的。郑先生,到时候咱们就不得不反了,到时候朝廷、葛家军都可能会掉过头来攻打我们。死一个钱清荣,能给庆川多争取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时间,划算。”

    郑深叹了口气:“好吧。”

    ***

    不一会儿,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

    钱清荣带着阿元走到陈状元身边,笑道:“陈大人,河水县洪河是什么情况?最近下雨很多吗?”

    陈状元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对,最近经常下雨,河水泛滥。”

    至于河水县,昨天郑深没跟他说,他完全不知道。他求助地看向了郑深和童敬。

    但两人都默不作声。

    既然钱清荣已经注定是一个死人了,大家也懒得应付他。

    陈状元找了一圈,一个帮手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应付钱清荣。

    钱清荣又问:“听说前几年庆川这边受过灾,严重吗?”

    陈状元心不在焉地回答:“有些严重,死了不少人,桥州那边更严重,好些流民到了我们庆川。”

    这是昨天郑深跟他交代过的。

    他实在是怕了钱清荣没完没了的问题,主动低声劝道:“钱大人,河水县的事我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兴远离不了人,咱们,咱们下次再聚吧。”

    “无事,兴远一切良好,下面还有那么多官员呢,我不在都没事的。”钱清荣笑呵呵地说,“一会儿我跟陈大人坐同一辆马车吧。我也认识朱宜年,去年底听说过他的近况,一会儿咱们好好聊聊。”

    陈状元有些恍惚,当初他就为了替朱宜年的父亲说话,才被皇帝贬到庐阳县的。

    他被贬,朱宜年全家流放,一南一北,断了音讯,生死不知。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仿若是上辈子的事。

    陈状元舔了舔干涩的唇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会儿车上说。”钱清荣指着下山的路说,“这路挺不好走的,陈大人当心。”

    陈状元偷偷看了他一眼,该当心的是他吧。

    陈状元人是呆了一点,但不傻。先前郑深、童叔他们一直怕自己应付不了钱清荣,不会让自己单独跟钱清荣相处,现在都放任不管了。

    他们怕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了,所以才觉得无所谓了,任他跟钱清荣相处。

    陈状元有些心软,他跟钱清荣虽然没什么情谊,可到底相识一场,现在看对方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他试图再做最后的努力,将人赶走:“我,我真的没事,你赶紧走吧,咱们俩在京城的时候也没什么交情,现在……现在也不必来往了。”

    钱清荣听到陈状元又一次赶他走,甚至还有撕破脸的意思,也察觉到了不妙。

    大家是同年,又没什么矛盾,即便不喜欢他,面子也会做好,不可能这么直白地赶他走。

    再看陈状元那紧张的样子,还有他现在跟陈状元在一块儿这么久也没人管,钱清荣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些人莫不是打算弄死他了?

    钱清荣顿觉后背发凉。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

    他们最初应该是没打算弄死他的,不然也不会安排他跟陈状元在这山上见面,昨天还灌他酒,隔开他和陈状元。

    那到底是什么触怒了他们?

    钱清荣想起来了,是自己说要跟着去河水县后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这样看来这些人是不怕弄死人的,但他们先前没打算弄死他,是怕麻烦还是觉得没必要又或是不想杀人?

    不管哪一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葛家军行事风格都很不同。

    还有陈状元这人,虽然迂腐、固执、呆了一点,但人并不坏,依他的性情,不可能跟烧杀抢掠的葛家军同流合污。

    所以这些人应该不是葛家军,但他们另有秘密,而这秘密就藏在庆川。

    自己一再探究这个秘密已经触怒了他们。

    他现在改口,不去河水县了还来不来得及?

    钱清荣心里没底,他可不想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

    只怕是不保险,那他留个买命钱怎么样?

    咳了一声,钱清荣紧紧挨着陈状元,勉强笑道:“陈大人,咱们是同年,在这异乡遇到多难得啊。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朝廷在考虑要不要放开兴远、庆川的铁矿,允许庆川采矿锻造兵器。”

    “啊?那后来呢?”哪怕陈状元不理事,但他也知道青云寨的这些人很缺铁。一个寨子如此,就更别提庆川军了。

    见他感兴趣,钱清荣笑呵呵地说:“这个得等我考察完了再说。工部那边有各地一些铁矿、煤矿的分布图,回头我写封奏折回去,恳请皇上同意开矿,将这些送过来。”

    后面,听到两人对话的童敬和林钦怀对视一眼。

    童敬用眼神询问林钦怀:还要不要弄死这家伙?

    林钦怀也很犯难,名正言顺的开矿权,还有这几个州铁矿、煤矿的准确位置,太诱人了。这到底是杀呢还是不杀呢?

    第075章

    钱清荣站在一座黑瓦白墙的小院外硬是不肯动。

    童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钱大人, 进去啊,站这干什么?当门神啊。”

    钱清荣眼珠子左右转动,发现童敬、林钦怀一左一右矗立在他身边, 郑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几人将他围在中间,他想跑路都跑不了。

    快到山脚下时,他寻了个借口, 说是突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想开溜,可这些人却不肯放他走了, 还把他提溜到了这小院中。

    这些人干什么?是准备就在这里动手吗?这地方偏僻得很, 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只怕骨头都烂掉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钱清荣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他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为母亲讨回公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破地方, 他不甘心。

    可敌众我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一个人怎么对抗得了身后这么多人, 今日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深吸一口气, 钱清荣看了一眼惴惴不安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元,苦笑了一下对林钦怀和童敬说:“两位大人, 我这奴仆他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们放他离开吧, 我保证他不会回京城的。”

    童敬实在受不了钱清荣的磨唧, 直接一脚踢了过去:“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成什么样子。”

    钱清荣一个趔趄扑在大门上, 将没有关严的木门给撞开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只见院子西边半敞的厅堂中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低垂着头在专注地泡茶,只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看样子应该是个读书人,就是不知道怎么和背后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咕咕个不停,冒出一阵阵白烟。

    年轻人用帕子包着炉子的把手,端起水壶倒入茶壶之中,轻轻一荡,晃了晃,将茶杯洗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拎着袖口,右手拿着茶匙添加茶叶,再加入少量热水,动作行云流水,流畅极了,自有一股风流。

    碧绿的茶叶在清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宛如翩翩起舞的舞娘在尽情地绽放自己婀娜的身姿,一股幽幽的茶香弥漫在鼻间。

    可钱清荣却没心情欣赏眼前这美好的一幕。

    童敬见钱清荣进了门站着又不动了,而且脸上还一副悲凉愤懑的表情,很是无语。

    他也懒得跟钱清荣废话了,直接将钱清荣推了过去。

    听到声音,陈云州放下茶壶,抬起头冲钱清荣笑了笑,将刚沏好的茶推了过去,笑道:“尝尝,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茶,就是附近百姓今年在山上摘的春茶,胜在新鲜。”

    钱清荣看着绿油油的茶水,脑子里冒出一个揣测:这茶水里该不会下了毒吧?

    见他不动,陈云州笑了笑:“钱大人可是不喜欢喝茶,那换西瓜汁如何?听说你好像喜欢喝这个。”

    连他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钱清荣心里悲凉,这是不打算放过他,非要逼着他喝是吧。

    钱清荣觉得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索性端起茶杯,仰头一口喝完。

    喝完一杯,等了几息,毫无反应,钱清荣觉得这毒药可能见效比较慢,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可他等不及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太难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道,反正都要死,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钱清荣将空茶杯重重按在陈云州面前:“再来一杯。”

    颇有种壮士奔赴战场,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陈云州将另一杯推到他面前:“新倒的比较烫,喝这杯温的吧。”

    钱清荣二话不说,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然后将空茶杯推到陈云州面前,又拿起另一杯先前倒好的。

    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饮,一会儿就把陈云州给童敬他们几人准备的茶水全给喝光了。

    陈云州不解地看向林钦怀几人,这人怎么回事,感觉不大正常的样子。

    林钦怀轻轻摇头表示不知道。

    好吧,那可能是天气太热,从外面进来口渴了。

    陈云州一一将空茶杯给添满。

    钱清荣开启第二轮,继续喝。

    一壶茶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里,撑得他肚子胀得慌,有些难受。

    他蹭地站了起来:“茅房在哪里?”

    陈云州冲旁边呆愣的柯九使了个眼色。

    柯九连忙说:“钱大人,请跟小的来。”

    等人走后,陈云州疑惑地看着林钦怀:“他平时也这样的吗?”

    林钦怀也是满头雾水:“没有啊,前几次跟他打交道都蛮正常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陈云州索性也不想了,让一旁的衙役重新拿了一副茶具出来,给林钦怀他们泡茶喝。

    另一边,钱清荣进了茅房,解决了三急之后犹不肯出来,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瞅了瞅,看柯九还站在外面守着,他简直欲哭无泪。

    好奇心害死猫,早知道就别这么好奇的,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眼看柯九没有走的意思,钱清荣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也不想死在臭烘烘的茅房里,索性掀起帘子垂头丧气地往厅堂走去。

    他想明白了,哪怕是死他也要做个明白鬼,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只是等钱清荣走到厅堂,看见林钦怀几人,包括陈状元都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谈笑风生,连茶壶、茶罐都没换时,他愣住了,没毒的吗?

    所以他们不是打算毒死他,那到底打算怎么弄死他?给个准话行不行?

    钱清荣快崩溃了,从在下山途中想清楚一切开始,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个多时辰了,这心都还悬着。

    这么下去,他们还没弄死他,他都得先要被吓死了。

    钱清荣气哄哄地走过去,直接一屁股坐下,然后眼睛一闭,一副认命的样子:“你们要动手就赶紧动吧,给个痛快!”

    厅堂内一片寂静。

    陈云州看看郑深,又瞅瞅童敬、林钦怀,好笑道:“你们都跟他说了什么?”

    这会儿其他几人也明白过来钱清荣自打来了这小院为何会如此反常了,敢情是以为大家要在这里毁尸灭迹,把他弄死在这。

    童敬忍不住哈哈大笑,宽厚大掌拍在钱清荣的肩膀,差点没把钱清荣给拍到地上。

    “跟他开个玩笑,他以为咱们要弄死他呢!”

    钱清荣扶着椅子坐稳,憋屈得很,你们那是开玩笑吗?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真动过弄死他的念头。

    不过听到这话,他心里松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是不用死了。

    陈状元看他这副憋屈的样子,开口解释道:“钱大人,你不用担心,童叔他们没……那个意思。”

    钱清荣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要不要听听,自己说这话时有多心虚。

    陈状元见自己善意的谎言没起到效果,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云州看这群人都不靠谱的样子,只得出来道:“钱大人,是我让他们带你过来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你一直想见的庆川知府陈云州。”

    啊!

    钱清荣震惊的眼神在陈云州和陈状元身上打转,感觉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陈云州又补充:“三年半前,陈状元到庆川,路上出了些意外,晕倒在路边被我救了。醒来后,他不想做官了,正好我没做过官,想尝尝当官的滋味,于是我们俩就交换了身份。”

    陈状元点头确认,脸上很平静,没有半点不甘或是愤怒。

    钱清荣张了张嘴:“你们……你们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就,就不怕我上报朝廷吗?”

    陈云州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会吗?”

    钱清荣不说话,他又不是傻子,这会儿要是说会,只怕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小院了。

    陈云州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钱大人不是想去庆川逛逛吗?我陪你。”

    他能说不吗?

    钱清荣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去什么庆川了,他只想回兴远,不,他想回京城,跑得远远的。

    但他知道,现在由不得他了。

    陈云州也没征询他的意见,站起身,说道:“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吧,我与钱大人、郑叔回庆川,林叔,你回兴远,童叔你送陈状元回去,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钱清荣只得苦逼地跟在陈云州身后出了门。

    大门口停着几辆马车,陈云州回头看着钱清荣笑道:“听说钱大人想与我共乘,钱大人请吧。”

    钱清荣想收回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他想跟那个腼腆、老实的陈状元同乘一车,而不是这个看起来就要阴险狡诈得多的陈知府啊。

    阿元同情地看着他家公子。想他家公子多么肆意的人啊,遇到这个假陈大人后,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哎,这可真是应验了一物降一物那句老话。

    二人上车,钱清荣还是有些拘束。

    陈云州笑了:“钱大人可放宽心,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就不会让你见我,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钱清荣看马车驶入了大路,马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行商旅客,安心不少,说道:“你就不怕我当街戳穿你的秘密?”

    陈云州耸了耸肩:“你觉得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好嚣张,太有恃无恐了。

    等快到庆川城的时候,钱清荣就明白陈云州的底气来自哪里了。

    距城池还有六七里,外面劳作的农民很多都认出了柯九,纷纷跟柯九打招呼:“九爷,大人在车上吧?小的地里这瓜熟了,摘两个带回去给大人尝尝吧,很甜的。”

    柯九连忙拒绝。

    没走多久,一队马车过来,又停下来跟柯九打招呼并让行:“柯九,听说大人去避暑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

    一路上一直有人在跟柯九打招呼,送东西,热情极了。

    钱清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他真切地认识到,陈云州在庆川有多受欢迎,多得民心。

    进了城,这种情况更夸张,打招呼的人多得柯九都回不过来,只能微笑着点头示意。

    钱清荣都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州。

    陈云州老神在在,淡定地喝着茶。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钱清荣掀开帘子,本以为是到了知府衙门,谁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好几丈高的巨大石碑。石碑前供奉着新鲜的水果,还有人跪在前面磕头上香。

    他下了马车好奇地看了看,没找到寺庙佛像之类的。

    等他走近一些,抬起手背挡住刺目的阳光,这才看清石碑顶端的一行大字:英雄纪念碑。

    在碑底,写着一行小字:纪念庆川保卫战中所有阵亡的将士、百姓。

    石碑中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个接一个。

    几个小孩子玩闹着跑过,年纪大一些的女孩食指竖在唇边:“嘘,我娘说这里不能打闹,咱们去别处玩吧。”

    其他几个小孩点头,拉着手赶紧跑了。

    那跪在石碑前上香的妇人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拎着空空的篮子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当时葛家军打来,我们庆川只有两千守军,但却被都监殷逊带走了六百人,好点的兵器也全部被他带走了。我们只能连夜征兵,收集铁器锻造兵器,没有兵器就用石头、砖块做武器。”

    “实不相瞒,一开始我有打算过投降的。兵力悬殊太大了,朝廷迟迟没有支援,仅凭我们这点人,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怎么打得过葛家军的五万人?”

    “如果葛家军能善待百姓,那我投降又何妨?说句大逆不道的,现在这世道,对老百姓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有差别吗?照样是要缴大量的田赋,辛辛苦苦一年也吃不饱饭,朝廷都不管我们了,我们实在没必要这么拼命,只要能安生的活着,庆川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

    陈云州幽幽地叹了口气。

    钱清荣知道陈云州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头看着陈云州:“那后来你们为何改变了主意?”

    陈云州指着石碑上的第一个名字“无名氏”:“是他,桥州一名被强制征召入伍的士兵。那天……没人要求他,但他用他的性命通知我们,葛家军是豺狼虎豹,入了城会烧杀抢掠,有钱的逃不掉,有好看点女人的家庭也逃不掉,我们只能反抗到底才有一条活路。”

    “他死了,桥州知府吴大人本打算去年底就辞官回家乡颐养天年的,也死了。还有无数的桥州百姓、庆川百姓,乃至于兴远百姓、官员都死在了葛家军的手里,我们只能抵抗。”

    “这座纪念碑后面埋葬着一万一千二百名庆川壮士的骨灰,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钱清荣心里也不由肃然起敬。

    楚家军这样的正规军因为种种问题,跟乱军打仗都是有输有赢,一年多了还没剿灭掉叛军。庆川这样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只靠全城百姓齐心协力守住城池,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陈云州冲着纪念碑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说:“衙门距这不远了,钱大人是随我回衙门休息还是在街上逛逛?我们庆川城弄了好几种夏饮,很好喝,可惜没有冰块,不然味道更好。”

    钱清荣狐疑地看着陈云州,这人放心?不怕他偷偷跑路了。

    “看我作甚?莫非钱大人没带银钱?借你可以,不过先说好,要还的哦。”陈云州侧头瞥了他一眼。

    钱清荣气结,他是出门不带钱,会借钱不还的那种人吗?

    “不借,我……自己逛逛,你回去吧。”

    陈云州也不勉强:“行,衙门还有很多事我得回去忙了,钱大人自己逛,有事找巡街的衙役。”

    说完就真的不管钱清荣径自回去了。

    起初钱清荣怀疑陈云州派人在后面跟着他,小心翼翼的,但转了一圈后他发现身后没人。

    “这个陈云州,还真有些意思,竟然真的任咱们在街上逛,也不怕我跑了。”

    阿元一听这话就激动了,忙不迭地说:“公子,那咱们雇一辆马车走吧。”

    钱清荣拍他脑袋:“傻啊,庆川、兴远都是他们地盘,咱们能跑多远?别动这些歪心思了,那边有个卖夏饮的摊子,走,咱们去尝尝。”

    我的公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吃的。

    “阿元,过来付钱。”那边钱清荣已经挑好了两竹筒杨梅汁,招呼他付钱。

    阿元只得认命地跟了过去。

    ***

    另一边柯九也在问陈云州:“大人,真的不派个人盯着钱大人他们吗?”

    “不用,要走要留,都随他,这种事勉强不得。”陈云州想得很开。

    柯九发愁:“可他万一跑回了京城怎么办?”

    陈云州背着手一边往衙门走去,一边说道:“放心吧,钱大人是个聪明人,不会跑的。我要是他,即便心里有上奏举报的心思,这会儿也不会表露出来,怎么也要回到兴远再做打算。”

    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又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柯九挠头叹气:“那这事还是没解决啊。”

    陈云州笑笑没多说,这种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他之所以把钱清荣“请”到庆川,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感化他,让他真心实意向着他们。

    不然凭什么几句话就指望对方能够改变立场。

    回到衙门,郑深见他身后没人,也诧异地扬了扬眉问道:“钱大人呢,没随您回衙门?”

    “他说想在街上逛逛,由着他去吧。”陈云州朝里走去,“郑先生,咱们去找陶大人商议商议。”

    陶建华看到他们本来还以为事情顺利解决了,谁知却听说他们直接将钱清荣给带回来了。

    “不是,那他知道大人的身份了,这,这事闹得……”

    陈云州笑着说:“陶大人放宽心,这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若是将他杀了,朝廷那边很可能会起疑,还会派人来,下一个来兴远的,恐怕就不是钱清荣这样立场并不是很坚定的了。”

    “现在先看他怎么做,他若是帮咱们隐瞒自是最好。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朝廷自顾不暇,即便知道我是假的又如何?难不成朝廷还能派兵来攻打咱们?顶多就是找借口让我去京城罢了,我不去就是。”

    郑深赞许地点头:“是这个理,如今这形势,大人万万不可回京。”

    陈云州笑着道:“赌一把吧,若钱清荣肯帮咱们,什么铁矿、煤矿咱们都能搞到手,甚至今年的田赋都能想办法在不触怒朝廷的情况下赖掉。”

    没错,今年陈云州照样不打算缴纳田赋。

    现在庆川养了好几万大军,兴远、仪州两地人口暴跌,新迁移进来的人口不少免除了田赋,他要再老老实实按朝廷的要求缴纳田赋,庆川军吃什么?

    陶建华见他们都想好了,只能叹道:“行吧,希望这位钱大人能站在咱们这边。”

    陈云州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问起他走这几天庆川的情况,三人就公事讨论了起来。

    ***

    钱清荣是真能玩,直到傍晚,他才慢悠悠地回了知府衙门。

    陈云州当时在跟夏喜民商量布料增产的事,就让柯九去安排了钱清荣的住处。

    到了晚上,陈云州也只简单地为钱清荣办了个接风宴,就他、陶建华、郑深。

    四人也没聊陈云州的身份这样敏感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庆川的风土人情,历史名人等。

    一顿饭宾主尽欢,次日,陈云州继续在衙门处理堆积出来的卷宗,钱清荣又自己跑出去玩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除了吃晚饭的时候,几个人能碰碰头,平时都见不到人影。

    钱清荣一直在等陈云州沉不住气,找他谈话,但等来等去,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他。

    六天后,钱清荣找到陈云州,故意说道:“我这出来好一阵子了,府衙的事务繁多,我也该回去了。”

    “这么巧?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河水县,本是打算邀请钱大人一块儿的,看来恐怕没机会了。”陈云州遗憾地表示。

    钱清荣想骂人。

    明天出去,今天都还没邀请他。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要不是自己找来,这个“明天”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陈云州看着钱清荣那不爽的表情,笑了笑给他台阶下:“要不钱大人再多呆几天,咱们去洪河边上钓鱼,回头让厨子做点全鱼宴尝尝。听说洪河里面有好几百斤重的鱼,也不知咱们这次去能不能一饱眼福了。”

    钱清荣很想拒绝,但想到陈云州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还是算了吧,他要真说不去,这人只怕就直接点头了。

    他哼了一声:“既然陈大人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多呆几天吧。”

    陈云州笑了笑,没有戳穿他。

    第二天,两人带了几个随从,轻车从简。

    出了城没多久,钱清荣就发现了异常,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会儿说:“陈大人,这路好平,新修过的吧。”

    “我家大人自己掏腰包修的。”柯九在一旁自豪地说,“不止这,庆川府辖下七个县到庆川的路,庆川到桥州的路都修好了,非常平整,下雨天也不会踩下去就一脚的泥,这可都是我家大人的功劳。”

    钱清荣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平整马路,有些酸了:“陈大人可真是偏心,到桥州的路都修得好好的了,却不管去兴远的路。”

    陈云州哭笑不得:“机缘巧合,本也是打算修的,但去年不是打仗吗?要是今年冬天还很太平,钱大人,咱们组织百姓将庆川到兴远的路修好如何?”

    要拉拢人也得给好处。

    而且修通了两地的路,对过往商旅,对他们庆川都有好处。

    钱清荣惊讶地看着陈云州:“真的,我可没钱哦,先说好。”

    别想他自掏腰包修路。

    陈云州哈哈大笑道:“无妨,这笔钱我来出,不过人你出。回头我让郑先生将以前修路的卷宗整理出来,钱大人带回去看看,可以提前做准备了,等秋天咱们就动工。”

    “好,那就多谢陈大人了。”钱清荣高兴地说。

    因为这事,他的态度转变了一些,开始跟陈云州聊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

    次日上午,他们进入了河水县的地界。

    钱清荣观察了一周发现河水县的水稻长得比前一天看到的要好很多,根深茎粗,叶子翠绿,谷穗饱满。

    一路往前走都是这样。

    很快钱清荣就发现了原因,这些田里的水有三四寸深,淹没了一截水稻的根茎。

    水稻对水的需求量大,水分充足才能长得好。

    但若说是一两块田这样可能是离水源近或是农夫勤快,又或是今年河水县的雨水特别充足。

    可河水县与庆川府只相差一百多里,如果河水县这几天下了大雨,庆川城应该是能发现的。

    但自从钱清荣来了庆川,并没有下雨。而且脚下的路面很干燥,旁边的野草都被晒得卷起了叶子,这就奇怪了。

    他直接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陈云州笑了笑说:“钱大人不必急,明日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他们去河水县歇息一晚,第二天在文玉龙的陪同下,一块儿去了洪河边。

    一到地方,钱清荣就明白为何河水县的水稻长势这么好了,原来是引了洪河水灌溉。

    一百多名只着短打,露出黝黑结实膀子的村民正在河边忙活,每个引水点都安排了人轮流看守,以免出现故障、淤泥堵塞等等情况。

    文玉龙跟他解释:“钱大人,咱们县修了一个几乎可以连通全县的水利工程,从洪河引水灌。这是前年陈大人过来,帮忙设计的,当时陈大人几乎把咱们河水县都给走遍了,鞋子都坏了两三双。”

    钱清荣算是明白陈云州在庆川的威望为何会这么高了。

    又修路又修水利工程,养兵还不让百姓额外掏钱,阵亡将士百姓的抚恤比朝廷都给得到位,也难怪百姓会真心拥护他,信任他。

    平心而论,陈云州做这官比陈状元更合适,他们俩当初若是没交换,这会儿庆川应该已经落入了葛家军的手中,哪还会是这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深吸一口气,钱清荣走上堤坝,站在陈云州旁边问道:“陈大人在看什么?”

    陈云州轻抬下巴:“对面。”

    钱清荣看过去,洪河对面属于桥州了。那边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了,长满了野草,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大片,都看不到一户人烟。

    只是一河之隔,但却是天差地别。

    陈云州叹道:“住在河边的百姓都搬迁到了庆川,对面的土地就荒废了下来,其实挨着河,地下水渗透,是极好田,但有地百姓也不敢种。”

    “庆川现在确实比桥州好太多,甚至比我一路经过的许多州府都要好很多。像冲州这些还没被战乱祸害过的地方,百姓也是愁眉不展,惴惴不安的,不像庆川的百姓,自信从容,是陈大人给了他们莫大的安全感。”钱清荣由衷地说道。

    陈云州淡笑道:“我只是尽本分罢了。不说这个了,钱大人,你觉得河水县这个水利工程怎么样?”

    钱清荣赞道:“很好,如今只要不出现特别大的天灾,河水县百姓应该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陈云州侧头看他:“那如果是将这搬到兴远呢?上次去兴远,我看过舆图,兴远东边的农山县境内也有一个湖泊,等到冬日将湖泊的淤泥清一清,禁止百姓围湖造田,然后修建通往各村落的沟渠,引湖水灌溉全县的农田,明年农山县就可成为第二个河水县。”

    这个最简单,照搬河水县的模式即可。

    钱清荣很不解:“陈大人,兴远州出了成绩最后还是算我头上。你这样不遗余力地帮我,会不会太吃亏了?”

    陈云州摆手:“这叫什么吃亏呢?我不过是出个主意,最后决定做不做,能不能做好的还是钱大人,以后兴远百姓感念的也还是钱大人。”

    饵已经下了,就看钱清荣上不上套。

    兴远刚经历过战乱,葛家军还在隔壁,这时候来兴远是有些冒险的。

    钱清荣一个官宦子弟,进士出身,年纪轻轻地跑到这地方来,会不想做出一番成绩吗?

    只要他有上进心,他就得承陈云州这份情。

    承了这么多人情,他还好意思出卖陈云州吗?

    而且他要是出卖了陈云州,只怕庆川、兴远的百姓恨死他了,他也别想在兴远干出一番成绩了。

    就在钱清荣思索的时候,文玉龙还热情地说:“钱大人,你们也要建水利工程吗?下官可派一些得力的工匠过去帮忙,你们管他们一天两顿饭,再给个来回的路费就成。”

    饭都喂到嘴边来了,钱清荣傻了才会拒绝。

    他拱手道:“陈大人大义,文大人大义。二位大人都是仗义之辈,结识两位大人,实乃钱某的荣幸,那钱某就多谢两位大人了。”

    “好说好说,今天看守放水口的百姓抓了几条大鱼,送了一条给咱们,走走走,去吃鱼,洪河的鱼鲜美无比。”文玉龙笑呵呵地招呼他们俩。

    陈云州和钱清荣在河水县只呆了三天就回去了。

    回到庆川,钱清荣没再进城,半道就跟陈云州道别了,理由是他出来半个月了,衙门里不知堆积了多少事务,得回去了。

    看着他就这么走了,郑深有些不放心:“能行吗?”

    陈云州倒是看得开:“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顺其自然吧,其余的交给林叔,林叔知道怎么办。”

    他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给了好处,多管齐下,若这样钱清荣都还不肯跟他们交心,那也没办法了,只能放弃。

    郑深叹气:“我观这个钱大人是个比较清正的人,希望他别想不开。”

    不然林钦怀动手,就不像他家大人这么温和了。

    好在最后的结果没让他们失望。

    八天后,陈云州收到了林钦怀的信,说钱清荣写了一封奏折上报朝廷,写完后特意请林钦怀去看看,让他给提点意见,说是自己刚到兴远,很多情况不了解,可能有疏忽。

    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给林钦怀看奏折,让林钦怀放宽心。

    钱清荣在奏折中洋洋洒洒用了一千多字写庆川兴远两地的百姓为了抵抗葛家军花了多少代价,死了多少人,如今两地的百姓锐减,而葛家军虽然暂时放弃了庆川、兴远,往定州挺进,但保不准哪天又会掉过头来攻打两地。

    因此他恳请官府为庆川、兴远提供一批武器,以抗击葛家军,以免两地失守。

    看完后,陈云州就笑了。

    这钱清荣是个聪明人啊,他没明着提要开铁矿,而是要武器。上次他就说过,已经有官员提出允许庆川开矿锻造兵器,这次想必还会有不愿意掏钱、不愿意麻烦的官员会再度提出这个建议的。

    到时候,朝廷上下恐怕都会以为是他们自己恩准的庆川开矿,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落入了小年轻的算计中。

    第076章

    七月中旬, 坏消息再度传入京城,葛家军拿下了定州,定州知府窦魁殉城, 定州守军降的降, 死的死,最后只余几人逃出来报信!

    至此,大燕已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 而且塞州还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落入高昌人手中, 可谓是内忧外患。

    御书房中, 被紧急传唤入宫的十几名大臣跪成一片, 个个冷汗直冒,恨不得将脸贴进地板上,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无人说话,殿内的气氛压抑了到了极点。

    “诸位爱卿,就没什么要说的?”嘉衡帝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 听不出喜怒。

    但越是如此,大臣们越是不敢吭声,因为憋得越厉害, 待会儿爆发就越强, 谁也不想皇帝的这把火最后烧到自己身上。

    少许,殿内响起了虚浮的脚步声, 慢慢在众大臣身边滑过。

    大臣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唯恐倒霉蛋是自己。

    不一会儿, 脚步声终于停了。

    有隔得远一些的大臣悄悄抬头瞄了一眼, 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皇帝盯上了。

    倒霉蛋胡潜紧张得闭上了眼睛,浑身轻颤, 等他提着胆子睁开眼睛时,正好对上了嘉衡帝浑浊阴翳的双眸。

    不知何时嘉衡帝蹲下了身,目光紧紧盯着他,将他的恐惧、失态全纳入了眼中。

    胡潜脸色煞白,牙关打颤:“皇,皇上……”

    嘉衡帝长着褐色老人斑的手抬起了胡潜的下巴:“胡爱卿这么怕朕?朕是食人的猛虎吗?”

    胡潜疯狂摇头否认:“不,不是,微臣不敢……”

    “那就是你心虚了。胡爱卿心虚什么?”嘉衡帝冷冷地问道。

    胡潜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不管有没有错,先认错总归没错:“皇上,微臣才疏学浅,办事不利,求皇上责罚!”

    嘉衡帝甩开他的下巴,站了起来,重新回到龙椅之上:“戈尚书的病还没有好?”

    胡潜连忙说道:“还没,昨日微臣去探望过一次,戈大人还躺在床上。”

    他比谁都希望戈尚书的“病”能够早点好起来。其他五部都是尚书在前面顶着,就他们兵部,自打去年江南动乱之后,戈尚书就三天两头生病,今年更是“长病不起”,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朝了。

    兵部的事全丢给了胡潜,胡潜真是苦不堪言,每次上朝如上坟。

    嘉衡帝端起参茶喝了一口,下令:“来人,去将戈箫给朕抬进宫中。”

    闻言,大臣们齐刷刷地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倒霉的是戈老头。

    只有胡潜高兴不起来。皇上今天打算拿他们兵部开刀,戈尚书到了霉,他怕是也跑不掉。

    如今战事失利,他们兵部就经常都是被批的对象。

    不多时,胡子白了一大半的戈箫蹒跚着踏入殿中。

    他的身体似乎极虚弱,一步三挪,非常缓慢,像是随时都会摔倒昏过去似的。

    “咳咳咳……”连续咳了好几声,戈箫走到殿中,跪下有气无力地说,“微臣戈箫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衡帝晾了他一会儿才说:“起来吧。”

    “谢皇上。”戈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扫了一眼跪在旁边的胡潜,主动说道,“皇上,老臣听说定州陷落,落入了那贼子手中?”

    嘉衡帝语气很冷:“没想到戈尚书在病中也关心国家大家大事。”

    戈箫摇头,一脸惭愧的样子:“皇上,在此国难当头之际,老臣哪怕是在病中也放心不下兵部的事,恨不能以身报国,无奈身子骨不争气,不能为皇上分忧,老臣实在是惭愧啊!”

    说着说着眼泪都涌了出来。

    嘉衡帝烦躁得很:“够了,戈尚书,朕唤你进宫不是听你哭的。葛家军已拿下了定州,兵部可有章程?”

    这话哪是问兵部啊,分明是在问戈箫。戈箫今日要说不出个办法,有他好受的。

    戈箫拱手道:“皇上,那葛镇江狼子野心,吞并了定州必然也不会满足,他定然还会以定州为据点,继续北上或东进,盯上仁州又或者吴州。”

    “若是吴州倒也罢了,再过去便是江南,跟龚鑫会有利益之争,若能引得他们双方交战,无论谁胜谁负对朝廷来说都可削弱其力量,坐收渔翁之利。”

    嘉衡帝的目光落到舆图之上,吴州过去便是田州。

    田州现已被龚鑫拿下,属于龚鑫的地盘。若是葛家军还想继续往东扩,势必会跟龚鑫发生冲突,两军若能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

    这老头虽然天天以生病为由躲在家中,关键时刻倒是比其他人有用点。

    只是嘉衡帝仍旧不满意:“这么说是要将吴州拱手让给葛家军了?”

    听出嘉衡帝的不悦,戈箫立即改了口,道:“不让吴州也有办法。皇上,老臣曾听说庆川知府组建了庆川军,抵挡住了葛家军的进攻,还消灭了数万葛家军?”

    嘉衡帝点头:“没错。”

    提起这个他就生气,一支地方府衙拉一群农民都能打退那群乱军,结果楚弢带领的十万大军却时常吃败仗,真是群酒囊饭袋。

    戈箫拱手道:“皇上,何不下旨让庆川军攻打葛家军,这样葛家军兵力回防,就无余力继续东进北上了,吴州、仁州都可安矣。”

    “是啊,皇上,戈尚书这主意不错。庆川军既能打败葛家军,战斗力应该不错,不若由他们从背后突袭葛家军,从而收复桥州、怀州。”大理寺卿徐汇连忙跟着说道。

    户部尚书富国祥和工部尚书晋峰都没说话。

    这事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所谓的庆川军是野路子,朝廷没拨过任何款项,也没提供过任何武器支持,现在要对方主动出兵打仗,这跟庆川保卫战可不一样。

    守城和攻打城池难度不是一个量级的,主动攻城难度要大很多倍。

    而且大军去几百里甚至是上千里外打仗,那么多兵员的吃穿住用行、武器、铠甲、攻城器械等等,哪一样不要钱?

    这可不是一纸圣旨就能完全解决的。

    若是这些都没有就让庆川军出征,只怕对方未必会答应。

    虽然每次庆川府那边来的奏折都非常恭敬,但口惠而实不至,嘴上说得很好听,可前两年的田赋却总是找各种借口理由推脱少缴、不缴。

    纵观全大燕,哪个地方有庆川府这么大胆?

    若非现在是多事之秋,只怕皇上早就治那陈云州的罪了。

    显然,在场不止有他们两个聪明人,不少大臣也想到了这点,可因为朝廷没银子,又是募捐,又是借银钱的,已经搞了两回了,再出钱,国库没有,那肯定又要问他们要。

    大臣们都被迫出了两回银钱了,实在不愿意再出了。

    虞文渊站出来道:“皇上,正巧吏部收到了钱清荣的奏折。他已经证实庆川牺牲了数万百姓和将士才险险守住了庆川,如今庆川兴远两地百姓因战乱死亡和逃离的人数高达四分之一,人口锐减,不少田地荒芜。如此一来,若是那一天葛家军卷土重来,他们未必守得住。”

    “因此钱清荣上奏,旧事重提,请皇上恩准庆川开矿铸造兵器,以抗击葛家军。微臣认为可开恩允许庆川军开矿以筹措军费,抗击葛家军,有了兵器,庆川军对上葛家军才有一战之力。”

    “想必那定远侯也会感念皇上的恩德,一鼓作气拿下桥州,回报皇恩。”

    说白了,就是用开矿作为交换条件。不然一点好处都不给,庆川军就是有心怕也无力。

    富国祥和晋峰一听没他们户部和工部的事,顿时松了口气,两人也纷纷声援虞文渊:“皇上,微臣认为虞大人这提议很好,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平乱,其他的都可放一边。定远侯若能收复失地,剿灭乱臣贼子,他日再将他召回京中,加官进爵便是。”

    这是让皇帝尽管用,不必担心庆川军有异心,等战争快打完的时候,以嘉赏为由把陈云州召回京城就可控制庆川军了,也不担心再出一个葛镇江、龚鑫之流。

    这次连先前反对声音最大的徐汇和牛开元也都没吭声。

    葛家军来势汹汹,如今朝廷除了拱卫京师的十万大军,已无军可派。

    在这种形势下,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很可笑了。

    嘉衡帝扫了诸位大臣一眼:“诸位爱卿若是都没意见,暂时就如此吧。兵部速速下令,加急送往庆川,让陈云州出兵。”

    胡潜松了口气,连忙说道:“是,皇上。”

    其余大臣也稍稍安了心,今日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如今只盼庆川军争气点。

    ***

    景阳宫中,一身粗布衣裳的秋碧匆匆走进内室,对坐在窗台边形销骨立的虞书慧说道:“公主,武大人悄悄派人传来消息,如今陈大人在庆川建了庆川军,打退了葛家军,很受朝廷器重,皇上打算下旨让陈大人带兵去攻打葛家军。”

    虞书慧缓缓回头,目光黯淡,再无先前的鲜活:“然后呢?武峣想说什么?”

    秋碧扑通跪下,紧紧抓住虞书慧的手说:“公主,现在皇上正是想用陈大人之际,必然会想办法拉拢陈大人,赐婚就是手段之一。武大人说,若公主愿意,他会想办法让公主称心如意,逃离这个牢笼。”

    “公主,您不是挺喜欢陈大人的吗?只要皇上赐婚,您就能离开京城,离开景阳宫了。”

    虞书慧抽回了自己的手:“秋碧,你转告武峣,不用管我了。我如今就是个废人,不值得他们用心,更不值得他们冒险,此事休要再提了,我在这景阳宫中呆得很好。”

    秋碧眼泪顿时滚了出来:“公主,您……您为何要这么倔呢。您去求求皇上,跟皇上认个错吧,再这么下去,您身子吃不消啊。”

    景阳宫虽无冷宫之名,却有冷宫之实。

    现在虞书慧身边伺候的人都被调走了,只有秋碧一个守着她。

    皇宫里是最现实不过的一个地方。虞书慧的同胞兄长,最宠她的太子死了,皇帝现在又不待见这个女儿,将她关进了景阳宫中,不准她踏出景阳宫一步。

    看她落了势,别说是往日看不惯她的公主妃嫔,就是太监宫女也敢踩她一脚。

    如今景阳宫每日的吃食都是别人吃剩下的,冬天是冷的,夏天是馊的,这待遇连稍微得势一些的太监宫女都尚且不如。

    之所以成这样,还要从虞书慧跟仇人安庆侯之子焦成福的婚约说起。

    嘉衡帝不顾虞书慧的哀求,下旨赐了婚。

    虞书慧不愿嫁给焦成福,在嘉衡帝的寝宫外跪了三天都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她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似是想开了,出宫参加了姑母安泰公主举办的宴会,还特意邀请焦成福见面。

    见面后她给焦成福下了蒙汗药。

    等焦成福饮下掺了药的水昏迷过去后,虞书慧拿出藏在身上的小刀就往焦成福胸口捅去,一连捅了十几刀,直接把焦成福给捅成了个血人。

    若非焦成福的小厮听到动静察觉不对跑进去,焦成福还不知道要挨多少刀。

    可惜虞书慧力气小,而且匕首比较短,没扎中要害,焦成福在鬼门关闯了一圈之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极虚,走路都要喘气,时不时心口痛。

    经过这事,他怕了虞书慧,说什么都不肯娶虞书慧。

    安庆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哪还敢让宝贝儿子冒险啊。

    安慧公主就是个疯子,要是嫁进他们焦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皇帝没说杀她之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弄死她啊,到时候他们有所顾忌,这公主却什么都敢干,搞不好他们一家老小的命都要搭进去。

    所以安庆侯先是悄悄托人花了重金请贵妃帮忙说情,然后自己在宫门外跪了三个时辰,只求皇帝收回成命,他们家高攀不起。

    这事说起来也是皇家理亏,嘉衡帝在贵妃的劝说下,总算是取消了这桩婚事。

    但经此一事,安慧公主的婚事也成了个老大难。

    本来因为太子的关系,朝中有追求想升官发财的人家都不想娶安慧公主,如今出了这种事,那些没什么本事,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不敢了。

    好些有适龄儿郎的勋贵都赶紧给儿子定了亲,甚至连一些三四十岁的老鳏夫也通通以最快的速度找了继室,不然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因为想要磋磨安慧公主赐婚给他们。

    嘉衡帝知道这些事,勃然大怒,正逢江南动乱,他也没心思管安慧公主的婚事了,就下旨将安慧公主圈禁在了景阳宫中,任其自生自灭。

    武峣也想过救安慧公主,找个风评不怎样的二世祖娶了安慧公主,好歹让她逃离景阳宫这个牢笼。

    但安慧公主一直不同意。

    想到焦成福的事,大家都不敢勉强她。可现在都过去一年多了,安慧公主关在景阳宫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再这么下去,秋碧担心她的身体会挺不住。

    如今听说陈云州得了势,秋碧才想用陈云州来激起她的求生欲。而且能远离京城,对安慧公主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可她没想到公主竟还是不肯同意。

    秋碧抱着安慧公主的腿失声痛哭:“公主,您别这样,太子殿下泉下有知,定然是不愿意看到您如此的啊。”

    安慧公主轻轻摸着秋碧的头说:“太子哥哥死了,嫂嫂也死了,盼英盼庆也死了,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秋碧,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去其他宫里,好生过日子,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公主,奴婢再也不提了,求求您,求求您,别赶奴婢走好不好?”秋碧生怕被赶走,赶紧给她磕头。

    安慧公主扶起她:“傻丫头,跟着我只有遭罪啊。”

    “那奴婢也不管,公主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秋碧连忙说道。

    安慧公主抱住她,眼泪不停地往下滚:“傻丫头,傻丫头……”

    主仆俩抱在一起,哭做一团,外头路过的老嬷嬷听到这哭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

    七天后,陈云州收到了朝廷加急送来的旨意。

    第一道是恩准庆川军可采矿锻造兵器,并指明了庆川、兴远、仪州三府四处铁矿的位置。庆川就是洪河边上的那处铁矿石,已经被开采了大半。

    仪州倒是有两处,但规模不是很大,最主要还是太远了。陈云州暂时不考虑,所以只能将目光落到兴远。

    兴远的铁矿位于长平县,规模很大,占据了一座山头,具体有多少储量不清楚,但肯定比庆川这处要大得多,最重要的是长平县不远处还有一座煤矿。

    铁矿煤矿都有了,这不冶炼锻造最好的地方吗?

    因为几百里远,运送铁矿煤矿太麻烦了,陈云州准备去实地考察一遍,看情况,若是这地方不错,就派人就地开采冶炼,再将铁器运走,这样运输成本会低很多。

    第二道圣旨就没那么让人高兴了。

    朝廷下旨命庆川军攻打桥州,将葛家军的主力拉回来,阻止其继续北上东进扩张。

    桥州要收回来,葛家军也要打,但不是现在。

    马上进去八月,水稻成熟了,正是秋收的时候。怎么也要先把粮食收了,再将小麦种下去后才考虑这件事。不然耽搁了秋收,没有粮食,庆川军这么多人吃什么?

    但朝廷的圣旨也不能违抗。

    陈云州回了一封奏折,先是表示皇恩浩荡,全庆川上下感激不已。

    然后表示等他们庆川军的武器、铠甲在有了,会立即出兵作战,收复桥州,剿灭乱军,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只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请朝廷给一批粮草,这样庆川好男儿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攻打桥州。

    这要求不过分,但朝廷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陈云州也不怕,还是那句话,天高皇帝远,皇帝即便生气,现在也不可能砍了他,那还有什么慌的?

    将信封好,命人送出去后,陈云州交代了一番就带着乔昆、柯九前去兴远考察长平县的铁矿了。

    长平县在兴远西北,所以他们要先去兴远,跟钱清荣见一面。

    三天后,一行人顺利抵达兴远。

    “钱大人,又见面了,幸会幸会。”陈云州拱手道。

    钱清荣乐呵呵地说:“陈大人,这次该轮到我做东道主了,里面请。”

    进了厅堂,落座后,陈云州把圣旨拿了出来,笑道:“开矿之事,多亏有钱大人帮忙说情,陈某感激不尽。如今朝廷已经下旨,钱大人请过目。”

    毕竟是要在兴远州开矿,这个事怎么也要在钱清荣这边走一遍。

    钱清荣双手接过圣旨,看完后笑道:“陈大人是打算在长平县开矿吧?在京城时,我便听工部和户部的大人们讨论,说长平县这处铁矿虽不是特别好,但储藏量不小,这个地方应能满足庆川军所需。”

    “不错,而且长平县还有一处煤矿,有煤有铁,我准备在长平县建个钢铁冶炼工坊和兵器锻造工坊,还请钱大人通融通融。”陈云州开玩笑地说道。

    钱清荣哈哈大笑起来:“陈大人太客气了,圣旨已下,这是应当的。今天你们在府衙休息一晚,咱们明天就继续出发去长平县吧。”

    双方商议好,第二天启程时,队伍中又多了几个人,其中包括钱清荣、林钦怀和崔弦。

    钱清荣不知是不是上次仙桃镇的后遗症,似乎是有些怕林钦怀,总是避着他。只要看到林钦怀在跟陈云州说话,他就会离得远远的。

    陈云州察觉了,但对方既没明说,他也就装不知道。有个人镇得住钱清荣也好,他能老实不少。

    长平县离兴远城不是很远,只有八十来里,但路比较难走,硬是用了两天才到。

    长平县的这处铁矿就是一座山,名叫黑铁山。

    这座山有两三百米高,整体呈黑色,其上只有少量的植被,而且都非常矮小,几乎没什么大点的树木,因为这座山是一座裸露的铁矿,表面覆盖的都是黑乎乎的铁矿,土壤少得可怜。

    也正是因为这座铁矿裸露在地面上,工部那边才会有记载。

    陈云州骑马绕着这座矿山转了一圈,用了半个时辰左右,由此可见这座山的占地面积非常大。

    有这么座铁矿,庆川军的兵器铠甲不愁了。

    更让人欣喜的是,煤矿就在距铁矿四五里远的地方,也是一处露天煤矿,挖掘非常容易。

    可以说,长平县这地方简直是老天爷喂饭吃,若是搁现代,肯定是一座资源型城市,铁路网什么的早就修得好好的了。

    可惜,在古代这些资源就搁在这白白闲置了这么多年,最后便宜了陈云州。

    经过两天的勘察比较,最后他们选取了距这两处矿藏都有三四里,一个叫百水谷的地方修建冶炼工坊,之所以选这地方是因为这地方被河水冲击成了一块面积比较小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有利于建造房屋。

    此外也是因为钢铁冶炼离不了水,冶炼锻造工坊那么多的工匠和家人生活也需要水。

    勘探好地方,后续的建造工作就交给了乔昆和崔弦。

    乔昆带了几名师傅过来,但这点人肯定不够,所以需要招一些学徒,此外还需要大量的挖矿人员。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就从外地进入兴远的流民中招募,因为现在兴远的空置土地和房屋都快分完了,再来流民只能让他们自己开荒了。

    可现在已经是八月了,水稻已经开始收割,小麦种下去也要来年四五月才能收割,这中间还有大半年的空挡,对于没有什么积蓄的流民而言,日子将会相当难熬。

    所以招流民也能解决一部分人的生计。

    除此之外,陈云州还提议:“钱大人,若还有流民,可将路修起来了。先修煤矿、铁矿到百水谷吧,然后再从百水谷修往兴远城。”

    钱清荣乐呵呵地说:“陈大人出资吗?”

    他可是知道,陈云州的工坊弄了不少好玩意儿。现在南来北往路过兴远城的商人大部分都是去庆川的。

    陈云州怕是赚了不少钱,难怪有钱自己出资修建庆川全境内的主要道路。

    陈云州笑眯眯地点头:“我修就是,不过先说好,这条路要说清楚,这是咱们庆川修的,我陈云州掏银子修的。”

    陈云州也不想这么张扬的,但没办法,现在拥护值才一百三十万,距两百万遥遥无期,距六百万就更远了。

    所以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钱清荣眼神闪了闪,笑道:“这是当然,我可不会贪墨陈大人的功劳。”

    陈云州说:“这事只需让修路的百姓知道即可,朝廷那边,这还是钱大人的功绩。若非钱大人组织有方,一心为民,哪会有这条路。”

    钱清荣看陈云州说得真诚,便没有跟他争:“那就多谢陈大人了。”

    ***

    就在长平县紧锣密鼓地修路建工坊,招募百姓之时,朝廷也收到了陈云州的奏折。

    嘉衡帝大发雷霆,重重将奏折摔在了桌子上:“好个陈云州,贪心不足,既得铁矿开采权,又要粮草!这就是你们举荐的好臣子!”

    他阴沉沉地睨了众臣一眼。

    胡潜都快哭了,这是戈尚书开的头,其他大臣都同意的,他一句话都没说,皇上为何要瞪着他啊。

    当没办法,谁让他是兵部侍郎呢。

    胡潜只得硬着头皮说:“皇上,这行军打仗,粮草是重中之重,若粮草供应不足,兵心必乱。”

    说着他还往户部尚书富国祥那边瞅了瞅。

    富国祥早想好了对策,直接将球踢了回去:“皇上,庆川府去年的田赋一直未曾上缴国库,照理来说,庆川府应该不缺粮。”

    一提这事,嘉衡帝就很恼火:“这个陈云州无法无天了,以前在京城就敢忤逆朕,如今去了庆川,更是不将朕,将朝廷放在眼里,混账东西,咳咳咳……”

    嘉衡帝说得急了,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旁边伺候的大太监王安赶紧上前轻抚着嘉衡帝的背,又细声细气地劝道:“皇上消消气!”

    说着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温水,喂嘉衡帝喝完。

    喝了水嘉衡帝好了一些,但还是感觉浑身都累,没有力气。

    他坐回龙椅上,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下面这些大臣:“说话啊,一个个都哑巴了吗?”

    “皇上,不若撤了陈云州的职,换个人去庆川。”礼部侍郎牛开元提议。

    吏部郎中邵剪闻言连忙道:“皇上,不可。陈云州在庆川威望颇高,这时候革他的职只怕会引来庆川军民的不满,对我们收复桥州不利。”

    牛开元不以为意地说:“邵大人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吧,不就一个陈云州,难不成他还敢不听朝廷的。”

    这话邵剪可不认:“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在这种时候,万事谨慎一些的好。况且,撤了陈云州,牛大人可有推荐的人去接任庆川?”

    牛开元扫了一眼群臣,大家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虽然庆川现在还没陷落,可离葛家军那么近,谁知道哪天会不会给葛镇江给拿下。京官们可不愿去庆川担起“大任”,至于那些愿意去的低下级官员,恐怕又入不了皇帝的眼。

    所以大家既不想去也不愿推荐自己的门人、亲戚去,免得沾一身腥。

    牛开元见所有人都不接他的话,气得胡子都歪了。

    见气氛有些凝滞,虞文渊连忙站出来道:“皇上,吏部今日刚接到了吴州知府沈秋池的来信,他说葛家军有往仁州陈兵的迹象,估计葛家军的下一个目标是仁州,朝廷若不加以救援,仁州恐危矣。”

    更糟糕的是,这意味着葛家军打算避开龚鑫的锋芒,往北圈占地盘。朝廷若不派兵阻拦,葛家军恐会一路北上,占领数州,明年甚至可能直逼京城,大燕将丢失大片的国土。

    群臣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个鸦雀无声。

    “皇上,绝不能让葛家军继续北上。”富国祥眉头紧蹙,若是再丢失大片的国内,赋税收入将会进一步降低,到时候更没钱养兵,形成恶性循环。

    嘉衡帝阴沉沉地扫视着众大臣:“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好办法?”

    胡潜弱弱地说:“皇上,不若……不若答应陈云州的要求,给庆川军一部分粮草。”

    “现在国库已经拿不出粮食,只能等九十月各地赋税入库,那时候只怕葛镇江已经拿下了仁州,为时已晚。”富国祥看了一眼胡潜,说道,“而且就是现在送信去庆川,庆川愿意出兵,几百里外作战,那也得征集劳役,准备粮草辎重、攻城器械,等打到桥州也得等一个月后了,葛镇江会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吗?”

    众臣心底都是一沉。

    就在这时,戈箫缓缓开口了:“皇上,老臣倒是有一计可阻葛家军北上,只是此计有违天和。”

    嘉衡帝不管这些:“戈爱卿说来听听。”

    戈箫说道:“八月正是丰水期,今年降雨不少,河水水位应极高,若是派人挖了阳宁河面向定州一侧的堤坝,水淹定州,葛家军受阻,将无力攻打仁州。”

    “而且,此时正值秋收之季,若是将河水决堤,淹没了定州,定州的千里沃野都将被洪水淹没,粮食颗粒无收,也意味着葛家军不能从定州取得任何粮食补给。他们要么退回怀州,要么只能往吴州而去,然后跟龚鑫抢粮。”

    工部尚书晋峰脸色有些难看:“戈尚书,你可知这样会有多少百姓受灾,流离失所?”

    戈箫叹了口气:“晋大人,我刚才也说了,此事有违天和,是没办法的办法。况且,定州已经陷落,定州官民乃至田产物产已皆归葛镇江所有。”

    一句话,炸的也是葛镇江的东西,损失的也不会是朝廷。

    左右定州的赋税今年是收不到了,那最好也别便宜了葛镇江。

    其余大臣一个个神色各异,都没人吭声。

    但这时候不吭声其实也就是默许。

    见无人搭话,戈箫苦笑了一下:“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非常时候行非常之事。皇上,如今朝廷已无兵可派,若不能阻葛家军北上,不光是仁州危矣,再往北的禄州等地也可能会失守。

    “此事不能拖,否则葛家军就要度过阳宁河了,届时恐只能调禁军前去阻止葛镇江了。”

    禁军乃是拱卫京师所用,别说全调走,就是调五万人走,嘉衡帝都觉得京城不安全了,皇宫也不安全了。

    他抬起手撑着额头说:“戈尚书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阻止葛镇江北上,若能因此断了葛镇江的粮食补给,那可谓是一举两得。就按戈尚书所言行动吧,你派人速速前往阳宁河,一定要赶在葛镇江的大军北上前拦住他们。”

    戈箫拱手说:“是,皇上。”

    八月初,一队精锐千人骑兵悄悄南下,一路疾驰,五天后准时抵达阳宁河边。

    而定州的百姓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完全不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

    第077章

    韩子坤拿下定州之后意气风发, 准备挥师北上。

    在定州做了简单的休整,留下两万人驻守定州后,他带着六万大军继续北上, 剑指仁州。

    七月下旬, 大军行至兴鲁镇,在此地稍作停留,因为兴鲁镇距阳宁河只有七八十里, 估计明天傍晚就能抵达阳宁河附近了。

    到时候在阳宁河附近露宿一夜,第二天再过河, 时间刚刚好。

    因为他们六万大军加上一万多押运粮草的劳役, 单是过桥都要小半天, 谨慎起见,早上过河是最好的,若遇突发变故也有转圜的余地。

    睡到半夜,韩子坤忽然被外面的吵声给惊醒。

    他拿起床头的长剑就出了营帐:“发生何事,如此喧哗?”

    参将侯毅神情凝重地说:“大帅, 刚斥候来报,说是前面发生洪水,很多地方被淹没了, 末将已经派了人骑马去探查。”

    韩子坤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 根本不相信这种说辞,最近几日天气晴朗, 雨点都没一个, 哪来的洪水。

    “传回消息的斥候呢?”

    旁边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士兵连忙站了出来:“大帅, 是, 是小的去探路发现的。小的绝不敢胡言乱语,今天傍晚小的行至白头岭一带, 忽然听到远处的村子里传来哭喊声,然后就看到洪水奔腾宛如千军万马冲来,瞬间将村子淹成汪洋大海,小的吓得赶紧跑回来报信。”

    韩子坤定定地看了他几瞬,下令:“传令下去,所有人都起来,收拾好,整装听候命令。”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然真是发大洪水了,到时候再动就迟了。

    整个军营很快就动了起来。

    侯毅一边站在营地中盯着忙碌收拾的将士,一边低声说:“大帅,最近又没下大暴雨,怎么会发洪水呢?这事太奇怪了。”

    “等会儿就知道了。”韩子坤眼神阴沉。

    等了不知道多久,马蹄声传来。

    很快几个士兵急匆匆地跑进了军营,都还没来得及下马,他们就高声疾呼:“大帅,不好了,前面是发洪水了,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要淹没到咱们军营中。”

    韩子坤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撤!”

    好在他们早就整装完毕,一声令下,大军立即往南撤,同时还派了一队骑兵去找地势高一些的地方观察洪水。

    跑了两三个时辰,天亮了。

    然后韩子坤他们发现了新的问题,洪水的速度比他们行军的速度快多了,已经从距他们几十里发展到快追上他们了。

    侯毅担忧地说:“大帅,这么下去咱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粮草恐怕是带不走了。”

    韩子坤一发狠,说道:“不用管后面的劳役,粮草……粮草也不用管了,传令下去,急速前进,谁他娘的跑慢了,都给老子去喂洪水。”

    这道命令一出,行军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队伍最后的面劳役们见状,求生欲占据了上风,也不管葛家军还没发令了,纷纷丢下了粮草,甚至是卸了车往马上爬,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骑。

    很快后面的劳役队伍就乱了套,这时候洪水也来了。

    那些反应慢,没抢到马的劳役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洪水吞没了。

    后面的队伍很快就乱了套,恐慌在劳役和士兵中蔓延,很快许多人都不管队形了,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等韩子坤发现时,队伍已经彻底乱了。

    他只得下令:“扔掉辎重,所有人往前跑,前面三里外有一座山,大家都往山上跑!”

    下了命令后,他骑着马,一马当先,疾驰而去,后面跟着无数的士兵。

    半刻钟后,韩子坤顺利地登上了山,后面陆陆续续也有许多将士追了上来,纷纷放弃掉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往山上爬。

    两刻钟后,浑浊的洪水携带着木头、稻草、死人、动物的尸体等冲来,奔流向更远的地方,只剩下韩子坤的大军孤零零地坐满了山头。

    韩子坤遥望着山下的土地全变成了汪洋大海,只在远处有零零星星的山头矗立在洪水中,他气得一拳头砸在了面前的大树上,树枝剧烈摇晃,掉下几片绿叶。

    这时候侯毅也拿着粗略的统计结果上来了:“大帅,现在大概还有四万一千两百名弟兄,劳役那边有两千三百余人。”

    还是大自然的威力最大,半夜功夫,他们就损失了近两万士兵,劳役更是只剩了零头。若非昨天派出去的探子发现了危险,提前回来报告,他们恐怕会全军覆没。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们的粮草在逃难的过程中几乎全丢了,这么多人,没有粮食没有水怎么办?

    若是洪水能在两三日内退了还好,若是不能,山上的人还要死一大半。

    “将斥候们都叫过来。”韩子坤下令。

    几名幸存的斥候被带了过来,韩子坤一一询问了他们所发现的情况,阴沉着脸说:“阳宁河决堤,此事怕是人为。”

    定州最近的一场大雨是在九天前,那时候是阳宁河水位最高的时候。这么久了,水位早下降了不少,怎么可能决堤,这不合理。

    侯毅望着远处跟天边相连的洪水,嘀咕道:“这要是人为,莫非是朝廷做的?”

    当地百姓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而且几十个人也没这么大的本事,能在短时间内将河堤给挖出个大口子。

    韩子坤也不确定,但不管是不是,他都把这顶帽子扣到朝廷头上:“肯定是朝廷干的,阳宁河决堤损失最惨重的就是我们葛家军,受益最大的是仁州,是朝廷。不是朝廷还能是谁?”

    “今日我韩子坤若不死,必定向全天下人揭穿狗皇帝的真面目。”

    ***

    钱清荣是最先发现此事的。

    因为东北部有小片区域跟定州接壤,一部分难民从北往南逃亡后分为了两路,一部分前往怀州,还有一部分进入了兴远东北的长泰县。

    长泰县县令听说此事顿觉不妙,赶紧派人去兴远城送信。

    八月初一,钱清荣接到了长泰县县令的来信,整个人都傻眼了。

    他连忙吩咐阿元:“快,派人去请林将军,还有府衙其他官员,就说出大事了。”

    林钦怀一接到信连身上汗湿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地往府衙赶。他知道,钱清荣对他还是有些芥蒂的,若不是有要紧的事,钱清荣肯定不会派人来请他。

    等他到时,厅堂内已经坐了好几名官员,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看到他进来齐齐噤了声。

    林钦怀冲钱清荣拱了拱手,直接问道:“发生了何事?诸位大人的脸色如此难看。”

    钱清荣把信给他,快速说明了情况:“林将军,我今日刚接到长泰县县令的信,定州发生大洪灾,有一部分灾民流入了长泰县。”

    林钦荣一边看信一边疑惑的说:“怎会这样?没听说定州今年频下暴雨啊?”

    钱清荣显然也已经派人打听过了:“我找了几个南来北往的商贾问过了。定州今年的雨水不算特别多,现在灾民都流入我们兴远了,只怕定州大部分地区都受灾了。”

    不然灾民也跑不了这么远。

    “把舆图拿来。”林钦怀吩咐一个衙役。

    不一会儿,舆图在案桌上铺陈开来。

    林钦怀弯腰仔细查看了一番舆图,最后手指落阳宁河的位置上:“定州只有一条比较大的河流,就是阳宁河,这条河自西向东,途径七八个州府,在定州和仁州之间形成了一道先天的分界线。若是一场波及整个定州的大洪灾,那很可能是阳宁河决堤了。”

    “定州虽然没下大暴雨,但阳宁河上游的州县可能下了大暴雨,也可能导致阳宁河中下游决堤,进而引发定州洪灾。”

    “这只怕还会有不少灾民涌入我们兴远。”有官员担忧地说。

    灾民多了很容易引起乱子,他看向钱清荣和林钦怀,这两人才是决定兴远事务的关键人物,要不要阻拦灾民入兴远得看他们怎么想。

    钱清荣清了清嗓子问道:“诸位大人怎么看?”

    崔弦说:“钱大人,咱们先前不是在招募百姓吗?何不收了这些难民?”

    “现在灾民少还好,但若是人多,很容易出乱子。”先前那位官员说道。

    崔弦也不说话了,等着钱清荣决策。

    钱清荣还是第一次外放做父母官,才上任两三个月就遇到这么大的事,他心里也很没谱,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定。

    少许,他说:“大家先散了吧,容我想想。林将军、崔大人留一下。”

    等其他人走光之后,他直接问二人:“你们陈大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崔弦看了一眼林钦怀,见他没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回钱大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陈大人一般都会接纳灾民,妥善安置。桥州灾民两次入庆川,陈大人都亲自前往,为此还斩杀了好几个刺头。”

    他举了其中一个例子,仔细说给了钱清荣听。

    钱清荣扶额:“果然是个麻烦事啊。我没你们家陈大人会打架,我也不敢亲自动手杀人啊。”

    林钦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做戏,不开腔。

    见他不搭话,钱清荣咳了一声,正色道:“这事我还是通知陈大人吧。”

    崔弦听着他一副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很是无语,叹道:“钱大人,就算要通知陈大人,长泰县那边也要先妥善安置灾民,不然一下子涌入太多灾民,很容易出事。”

    “哎呀,真麻烦啊,也就你们家陈大人不嫌弃麻烦。”钱清荣叹了口气,命人将信送去庆川,然后头痛地说,“我给长泰县县令写封信吧,崔大人,一会儿你帮我看看,还需要添加什么,我没经验,第一次处理这种事。”

    崔弦答应,凑过去边看边说。

    废了十几页纸,商讨了一番,信总算是写好了,钱清荣让人送去了长泰县,让长泰县先用今年的田赋赈灾,安置这些灾民。

    看他们俩忧心忡忡的样子,林钦怀道:“大量的灾民应该会涌入怀州,流入到兴远的不多,你们不必担心。”

    “那就好,我还真怕我一来就搞出不好收拾的乱子。”钱清荣叹气,“哎,这事要不要写信上奏朝廷?”

    林钦怀看了他一眼:“这场洪水来得有些突然,最好是先打听打听。”

    钱清荣点头:“我已经写信让长泰县县令查查是什么情况了。”

    ***

    林钦怀说的没错,因为距离的原因,涌入怀州的灾民是兴远的十数倍。

    除了灾民,还有韩子坤率领的大军也不得已退回了怀州。

    不过回到怀州之后,原本的八万大军,只剩了三万来人。

    葛镇江气得心口痛,他今年这是什么运气?先是丢了兴远,损兵折将数万,这辛辛苦苦拿下定州,最后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不说,反而折损了数万兵力,像是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一样。

    但他葛镇江不信命。他走到今时今日,靠的也不是所谓的命,若认命,他这时候恐怕早就饿死了。

    深吸一口气,他问韩子坤:“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定州会突发洪水?”

    韩子坤愤怒地说:“大将军,这事肯定是朝廷所为。他们看我们葛家军势不可挡,为阻我们北上就挖开了阳宁河,如今我手底下的弟兄们伤亡过半吗,损失惨重,还丢了定州,正好如了朝廷的意。此等恶行,必要昭告天下。”

    葛镇江点了点头,看向袁桦:“军师,你怎么看?”

    袁桦神色凝重:“这次不是有不少灾民逃到怀州吗?大将军不若找几个灾民问话,总有人知道此事的原委。”

    别说,还真有幸存者。

    这是一支商队,他们数日前遇到过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在阳宁河边徘徊,穿的是禁军的衣服。

    惧于对方人多,又是官府中人,商队也没敢上前打招呼,远远地绕开了,等他们离开阳宁河四天后,洪水就来了,也就他们快走出定州了,不然也要被洪水吞没。

    得知这消息后,葛镇江确定了此事乃是朝廷所为。

    他当即赞同了韩子坤的提议,派人在怀州到处散播此事,而且还派人一路北上东进,乔装在各地宣扬朝廷的恶行,誓要将这事昭告天下。

    定州水灾这么大的事,附近的几个州府早就在留意了,这流言很快就传遍了各地,甚至一路东进,传到江南。

    韩子坤这口恶气是出了,但损失是实打实的。

    现在他的兵力已经减员严重,若不补齐兵力,他拿什么去打仗?

    正好现在就有很多难民流入了怀州。能在洪灾中存活下来的,大部分都是青壮年。

    所以他向葛镇江提议:“大将军,末将想从灾民中再征召三万名士兵,向青州进军,拿下青州。朝廷以为阻了我们北上的路,我就没办法了吗?我韩子坤偏偏不服输。”

    青州在怀州东南方向,比之江南地区、中原大地,是差了一些。

    可如今韩子坤手底下损兵折将,没法啃下庆川、兴远这两个硬骨头,只能往东南方向进攻了。只有拿下了一个地盘,有钱财粮食养兵,才能让他的势力重回巅峰,再报今日之仇。

    葛镇江犹豫片刻同意了:“也好,现在青州的粮食应该还没运往京城,拿下青州,右路军至少是不缺粮草了。青州虽然偏远落后了些,但朝廷现在顾及不到,也可让右路军好好休整一番。”

    商议好后,韩子坤便在怀州展开了大规模的征兵筛选。

    ***

    陈云州晚了两天才得知了消息。

    看完信,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如此多的灾害?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庆川离定州比较远,中间隔了兴远,应该是波及不到他们。只是想到洪灾中死亡的无数百姓,陈云州心情就有些沉重。

    他叫来了郑深和陶建华询问道:“今年粮食收成怎么样?入库多少了?”

    这事是郑深在负责,他说:“收成很不错,现在城内外的仓库都装满了。朝廷的田赋要缴一部分应付上面吗?”

    陈云州没说话,把钱清荣派人送来的信丢到桌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自己看吧。”

    郑深拆开信,与陶建华一块儿看完后,眉头也跟着深深拧了起来:“哎,定州百姓苦矣。”

    陈云州说:“那些逃入兴远州的百姓咱们也不能完全不管。我寻思着不如让兴远早些修路吧,咱们把修路的粮食送过去,就召集这些难民修路,以工代赈,给他们发一些粮食赈灾,然后再看钱大人怎么安置他们吧。”

    “若是担心粮食不够,官府出面鼓励百姓现在种植一批土豆,后面官府出钱收购,作为难民的食物。”

    到底是兴远的事,陈云州也不宜插手太多。

    “我看行,兴远只有少部分地方跟定州接壤,逃难来的难民不是很多,钱大人应该处理得过来,况且还有林将军和崔弦在那帮他,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郑深对陈云州说道。

    陶建华更担心另一点:“定州发生这样的洪灾,葛家军右路军定然损失惨重。这个韩子坤上半年丢了兴远,下半年好不容易拿下定州,如今又失了定州,北上的路暂时断了,搞不好他会带兵南下再次将矛头对准兴远或是庆川。”

    陈云州颔首:“陶大人所言有理,派出探子在桥州和怀州边缘盯着,若是两地的大军有异动,立即来报。真要打,咱们也不惧那韩子坤。”

    年初兵员众多之时,他们都没能拿下庆川。

    如今庆川和兴远两地的兵力加起来已达三万人,而且其中还有三千骑兵,庆川辖下六县,还有近两万兵力。这次韩子坤若敢再犯,必让他有去无回。

    话是这样说,但陈云州还是分别给钱清荣、林钦怀各去了一封信。对钱清荣,陈云州表示庆川愿提前开始修路,以帮助灾民在兴远落脚,给林钦怀的信则提醒他注意葛家军的动向。

    除了提醒兴远注意,庆川城的戒备也上升了一个层次,城门口对过往行商、流民的审查详细了许多,以提防不怀好意之人潜入城中。

    这两封信送出去的第三天,怀州的流言也传入了庆川。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是不可置信。

    其中尤以陶建华反应最激烈:“怎么会呢?这……定州哪怕暂时陷落,那定州一两百万百姓那也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怎么会不顾他们的死活,做这种事呢?肯定是葛镇江他们故意中伤朝廷,想引起内乱的。”

    陈云州不想打击陶建华,没吭声。

    这事虽然离谱,但历史上又不是没发生过,而且这种不把百姓当人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

    定州洪灾,损失最大的除了百万定州百姓,就是葛家军西路军,目前来看,他们的粮草尽失,还有数万将士葬身洪水中。

    而最受益的莫过于朝廷。

    这场洪灾不但让葛家军损兵折将,大受打击,而且还阻断了葛家军北上的步伐。

    因为洪水过后,道路、桥梁都被冲毁,定州许多地方都是淤泥沼泽。葛家军今年都没办法通过定州北上了,仁州乃至后面的中原大地都安全了。

    从谁最得利这点来说,朝廷有干这事的动机。

    郑深怜悯地看了看这个老伙计,拍他的肩宽慰道:“是啊,葛家军的话不可信,再等等吧。”

    陶建华听得出来,郑深这是在安慰他。

    他非常难受。虽然他早就对朝廷大失所望,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天地君亲师,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报效朝廷,为民做主。

    可若是他效忠的这个朝廷腐朽不堪,完全不将百姓当人呢?

    同一时间,备受打击的还有钱清荣。

    他虽然看不惯朝廷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京城的权贵们只知享乐,争权夺利,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这么狠!

    不过较之于消息不够灵通的陶建华,他都没法自欺欺人,因为长泰县灾民们的说辞,无不将罪魁祸首指向了朝廷。

    朝廷派了几千人的军队到阳宁河,这么大的队伍,沿途看到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他将信重重摔在了桌子上。若当初朝廷在江南也是此等做派,那也怪不得江南百姓要反了。

    这话终究是有些大逆不道,他只能在心里想想。

    生了一会儿闷气,他命人将信仍旧原封不动地送去了庆川,然后起身组织百姓救灾。朝廷不管,陈大人要管他们,他也要管。

    这世上虽有些丧心病狂之辈,但也有不少忠义之士,他能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

    这一天,关于朝廷放水淹定州之事很快在各地传开了,无数人的信仰开始崩塌。

    陶建华也看到了兴远这边送来的“证据”。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呆了许久,然后提着酒去找了郑深。

    郑深知道他心情不好,什么都没说,将他请进屋,倒上酒,一杯接一杯。

    陶建华一口气喝了五杯酒,然后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郑深说:“郑先生,如今我们庆川已经入了局。我知道大人暂时还没那个心思,可大人若不……依朝廷这德行,以后是容不下他,也容不下我们的。”

    郑深按住他拿酒壶的手:“陶大人,你喝多了。”

    陶建华推开他的手,轻哼道:“这点酒还醉不了人,我心里有数。你跟童敬、林钦怀他们早就有这个心思吧,算我一个。我老陶这辈子谁都不服,唯独服大人,此生愿追随大人,鞍前马后,纵死也不言悔。”

    他以前没正式提这事,也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

    可朝廷在定州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今日定州百万百姓能被舍弃,下一个呢?会不会是他们庆川两百万官员、百姓?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君不仁,臣不忠!

    哪怕以后会被后世的人骂是乱臣贼子,他也认了。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实在没什么可效忠的。

    郑深看出了他的认真,苦笑了一下:“咱们这么起劲儿,大人可还没想好呢。若不是我骗了大人,只怕三年前大人就已辞了官,做个逍遥富家翁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郑先生,如咱们这等官员,在这乱世中都惶惶不安,朝不保夕,何况是平民?大人这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了。事已至此,你我,大人,庆川都没有退路可言了。”陶建华仰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苦笑道。

    郑深轻叹道:“陶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此事急不得。如今朝廷不做人,葛家军也不当人,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唯有自立,大人聪慧,应是已经想清楚了这点,只是还有犹豫,咱们多给大人一些时间即可。”

    “况且这时候低调一些,不显山不露水,默默囤积物资,扩充兵力,任朝廷乱军讨伐征战,对我们而言是目前最好的情况。我们庆川的底子太薄了,不比朝廷,也不可能像葛家军那样肆意抢劫,那这事就急不得。”

    陶建华拿起酒壶倒满了酒:“你老郑只怕是早就这么想了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狡猾得很。不过你说得对,即便有那个心思,现在也不是旗帜鲜明亮出来的时候,兴许大人也存了这个想法吧。我以后就安安心心跟着你们干了。”

    郑深举起酒杯:“喝酒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

    逃到怀州的难民有十数万。

    这些人一无所有,吃了上顿没下顿,个个饿得两眼冒金星,所以听说葛家军要征兵,一天两顿饭,管饱,难民都抢着去参军,也不管葛家军是不是乱军了。

    在这当下,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的呢?

    于是,只用了一天韩子坤就又征了三万兵员,而且还有无数的青壮年在军营驻地外打转,希望能被看中,收如军营中,哪怕做个苦力运送粮草都行。

    对此,韩子坤很是满意。

    倒了这么久的霉,总算是碰到一件顺利的事了。

    将这三万人编入大军后,韩子坤对其做了几天简单的训练就准备带着他们去攻打青州。

    但就在这时,军营中却出现了新的状况,有些人病倒了。

    起初韩子坤没太当回事。他以为这些新兵是前段时间饿得太久,身体变差了,便命人将染病的新兵统统赶出军营,任其自生自灭。

    但第二天,这种情况并没有好转,仍旧有人生病。

    而且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由最初的几个发展到几十个,甚至几百,这里面不但有新兵,而且还有老兵。

    这下韩子坤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派人去请大夫。

    军营里不安生,怀州城内也出现了这种状况,生病的灾民越来越多,腹泻、发烧、腹痛、浑身无力……

    等葛镇江重视这事时,城中已经死了好几百人。

    葛镇江立即下令排查,又将城中的大夫都带了过来。

    经大夫们集病人的情况,大致搞清楚了原因,这些人可能是在灾后饮用过不干净的水,吃过漂浮在洪水中的动物尸体等,从而感染了痢疾、霍乱、伤寒甚至是鼠疫这类的疾病。

    这些疾病有较强的传染性。

    大夫们建议将灾民统统迁移出城,统一安置救助。

    此外,为避免这些疾病在城中蔓延,禁止灾民入城。

    葛镇江和韩子坤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差点气得吐血。

    尤其是韩子坤,他的三万多大军都是在洪水稍微退了一些之后从定州退回来的,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不喝生水。

    所以现在的这三万人中还有不知多少人可能会生病?

    那他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

    这次连葛淮安都不笑话韩子坤了。

    因为韩子坤手底下的兵员若是全军覆没了,他们葛家军的势力将大大削弱。

    葛镇江拍了拍韩子坤的肩膀说:“先让大夫治一治吧,新兵就别管了,咱们没那么多药和物资。”

    韩子坤苦涩地点了点头,如今这状况若能保住两三万人他就知足了。

    “大将军,那新兵还有一二十万难民怎么办?这病可是有传染性的,留在怀州,若是怀州百姓将士都被他们传染了,咱们就完了。”葛淮安忧心忡忡地说。

    葛镇江也是头痛:“这倒是。实在不行要么驱逐,要么只能将他们给杀了,总不能留在怀州祸害咱们吧。”

    葛淮安眼珠子转了转说:“大将军,赶他们肯定不愿意走,要是杀了,这么多人也太费劲了,而且万一他们反抗,也是麻烦。末将倒是有个主意。”

    葛镇江揉了揉眉心:“别卖关子了,说吧。”

    葛淮安不怀好意地说:“庆川、兴远不是想要人吗?咱们将这些人都给他们送过去,让他们祸害庆川、兴远去。若是这些病在庆川、兴远传播开来,将庆川军也给感染了,到时候他们失去战斗力,咱们岂不是不战就能拿下庆川和兴远。”

    韩子坤目光灼灼,头一回没跟葛淮安唱对台戏:“大将军,淮安这主意甚好。庆川富得流油,若能拿下,咱们的军费都不用愁了。”

    两人说得都很有道理。葛镇江看向一直沉默的袁桦道:“军师,你怎么看?”

    袁桦思虑片刻,点头:“两位大帅所言有理,我认为可以一试,即便不成,也能给庆川军添添堵。”

    “是啊,大将军,这事不管成不成,咱们都没什么损失,何不一试。”葛淮安怂恿道。

    庆川对他而言是个耻辱,一日不除,他就颜面无光,他心里的恨意就无处可发泄。所以一听说定州难民不好处理,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葛镇江还是有些顾虑:“这些可都是青壮年,若是没死,那就是给庆川送兵力。此消彼长,对咱们可没好处。”

    韩子坤说:“那咱们将从北边源源不断而来的灾民,全数引去庆川、兴远。不要给他们提供任何食物、水源,他们渴了饿了,只能在脏水中找吃的,离开定州之后,身体肯定都是病。”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试试。”葛镇江终于下了决定。

    很快,怀州城内外的灾民都听说庆川、兴远非常富裕,那边官府会接手难民,给难民提供食物、分发住房和土地。

    在这些传言中,庆川那就是一片净土,人人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

    于是无数的灾民搀扶着,三两成群,一起跋山涉水前往庆川。

    而定州的灾民刚离开家乡进入怀州就有人告诉他们,兴远州府那边在赈灾,难民去了有吃有喝,怀州那边官府会驱逐难民。

    在葛镇江他们的有意引导下,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一波波的相继涌往庆川、兴远。

    八月初十,距中秋节还有五天,陈云州突然收到了一封密信。

    看完后,他的脸都绿了,马上召集了庆川府的官员,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定州灾民不少人感染了乱、痢疾、伤寒等疾病,这病有一定的传染性,葛家军将他们引往了庆川,不日将会抵达庆川!”

    第078章

    这个消息对庆川官员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心情本就烦躁的陶建华气得破口大骂:“狗日的葛家军, 又不做人,咱们庆川是刨了他葛镇江的祖坟吗?”

    其他人也莫不紧皱眉头。

    少许,年纪最大的尤劲松问道:“大人, 这难民大概有多少?”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陈云州怕吓到他们说了个模糊的数字:“少则几万,多则一二十万吧,具体多少现在还不清楚。”

    就这个已经往少里说的数字仍旧让大家吃惊不已。

    要是几百几千难民, 他们庆川收也就收了,大家又不是没收过。

    但这么多, 还是不少身上都带着病的, 很多官员当即表态。

    “大人, 那咱们不能接收。这么多的难民,咱们接收会出乱子的。”

    “是啊,我们庆川现在总共也就不到两百万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年男丁也只有几十万, 这若是一下子涌入一二十万的青壮年,还带着病,这……万一在庆川传开, 咱们庆川百姓怎么办?”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点头。

    陈云州看着众官员道:“诸位大人的顾虑都非常有道理。只是, 这么多的人涌入庆川,咱们不收要拦吗?如何拦?派大军去强行阻拦, 若敢越界的杀无赦吗?”

    “即便是用铁血手段镇住了他们。可两州相邻的地方多了, 我们还能在两州交界线上全布置人手吗?”

    众人无言以对。

    虽然他们基于现实的种种考量, 不想收定州难民, 但他们也不是那等凶残嗜杀之辈,让他们下令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可怜难民动手, 他们这些人也做不出来。

    陶建华见没人说话,站出来道:“陈大人说得是,既然不能杀,也拦不住这么多人,不若在两州交界处安置这批难民,把主动权掌握到咱们手中,以免这些疾病在庆川传开,波及到庆川百姓。”

    两州交界处距离庆川城还有一两百里,那倒是不用担心庆川城中百姓感染。

    不少官员松了口气,道:“若按陶大人所说的办也行。哎,只是这赈灾的钱粮怕是只能咱们庆川出了。”

    “我从工坊里拿一半的钱。”陈云州开口揽下了大半的责任,“既然诸位大人都没意见,那咱们就来分工。戴指挥使你回去从军中自愿征召一千将士前去维护秩序,谭雄你召集城中的大夫,商量一下治疗这些疫病的药方,再准备一些相关的药物,郑先生你负责筹措粮食……”

    陈云州一一下令,从帐篷、饭食、药物到人员都一一布置了下去。

    不过人员陈云州没安排太多。

    虽然这些灾民很多感染了一些疾病,但也有一部分健康或是病得比较轻的,这些人可以出来承担一部分建设基地,照顾病人,洗衣做饭等工作。

    一来可免去太多健康的百姓过去被感染,二来也能让轻症患者和健康人有事做,不至于无所事事,生出事端。

    看陈云州只安排了几千人,在场官员都松了口气,这点人还动摇不了庆川的根基。

    因为时间比较急迫,布置完,大家就各自离开去办自己的事了。

    陈云州坐在厅堂中没动,他打开了系统,拥护值一百六十二万了,距两百万还差三十八万。只要有这三十八万,就能兑换《疫病论》。

    这本书陈云州还没打开就知道,肯定是关于各种瘟疫、传染病的。

    现在他非常需要这东西,可他手里的拥护值不够啊。

    真是拥护值用时方恨少。

    暂时没有一口气积攒三十多万拥护值的办法,陈云州索性关上了系统。

    他虽然不是学医的,可作为一名经历过疫情的现代人,他对传染病的防治还是基本了解一些。

    首先是要消毒,其次是不同症状的病人分开安置,还有不要喝生水,不能随地大小便吐痰,保持卫生,灭蚊灭鼠等等,消灭感染源,防止病毒扩散。

    如果有因病去世的患者,尸体最好焚烧,以免继续传染。

    在没有消毒水、酒精的时代,地面、厕所等地方可以用生石灰消毒,衣物、碗筷、医疗器具等可以用开水消毒。防止传染还有个最便捷的办法—— 戴口罩。

    陈云州一一将这些罗列出来,然后又修改了两遍,再摘抄一份,随信一同送去兴远。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军师透露,葛镇江的目标可不止是庆川,还有兴远。

    尤其是现在才逃出定州的难民,距兴远更近,很多可能被故意引去兴远。

    所以兴远也要早些在长泰县建一个难民收容所,防止灾情扩散,造成更大的损失和伤亡。

    通知了兴远后,陈云州叫来乔昆,让他用细布做一批口罩:“就按这纸上做,尽量多做一些。此外,再给我准备一批火、药。”

    光有粮不行,还得有足够的武力值。

    这批难民中诚然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但里面肯定也混杂着一些混混恶霸之类的。这些人好逸恶劳惯了,得谨防他们借机生事。

    火、药的威力足以震慑住这些家伙。

    乔昆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大人,您……您是打算亲自去吗?这也太危险了,不若让小的代您去吧。”

    “可能要杀人的,你镇得住那么多人吗?”陈云州挑眉笑问道。

    乔昆还真没杀过人,他咬了咬牙:“小的,小的可以学。”

    陈云州摆手:“行了,你的忠心我明白。但这事你处理不了,你做好后勤,当好工坊的大管家就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而且瘟疫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只要多注意,问题不大。”

    他年轻力壮,又常年练武,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好多了,感染的概率不大。

    而且他想尽快兑换《疫病论》,就得亲自走这一趟,别人去效果没这么好。

    庆川因为一直处于半备战状态,药物、粮食之类的,早就囤积了不少,这些东西其实不用特意准备,所以当天下午物资就集齐了一半。

    陈云州决定先带着这些物资去兴远、怀州、桥州三地相邻的曲安镇,疏散当地百姓,建营地,以便安置后续到来的定州难民。

    郑深听说他要亲自去,连忙阻止:“大人,这事太危险了,不若让我去吧。”

    陶建华也道:“是啊,大人,庆川府不能没有您,让下官去吧。”

    陈云州抬手制止了他们:“我身体比你们俩好,我去更合适。此外,我还有个想法,要跟你们商量。这次过来的难民恐怕不止一二十万,这么多人,我们庆川短期内也没法消化,我想将他们带回定州。”

    陶建华倒是没意见:“可他们能愿意吗?”

    “为何不愿意?我带他们回去重建家园,将定州的土地全部分给他们,只需自己耕种,不许租卖,以防他们的土地被地主、官宦给夺走。这样他们还不愿意吗?”陈云州反问。

    土地对这片大地上生活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陈云州希望耕者有其田,百姓不用再承受双倍的剥削,但庆川、兴远这些地方没有大的动荡,很多土地属于私人所有,他不能抢了别人的土地分给百姓。

    但现在定州正好有这个条件。

    不破不立,定州洪灾,死伤无数,还有很多人逃离家乡,田产房屋都已经被洪水淹没,成为无主之地,正好分配。

    如果定州能够成功,等得他日收回了桥州,也可将那些被葛家军占据的土地、还有举家逃亡或是死绝的土地收归官府,然后分给无地的百姓种植。

    百姓只有耕种权,没有所有权,不能租赁买卖,也就防止了他们这些因自身或是外在因素失去土地,重新变成佃农。

    郑深和陶建华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惊世骇俗:“大人心善,只是这事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他们同不同意不重要,当初他们既已抛弃了定州,抛弃了这数百万百姓,那以后定州的事,他们说了不算!”陈云州背着手,眼睛望着窗外,语气格外的平静。

    但这平静中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震撼。

    陶建华咽了咽口水,惊讶地看着郑深,他们还没提呢,大人就自己想通了?

    这……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陈云州回过身,看向二人:“两位大人怎么看?”

    陶建华愣了下,忽地下跪,拱手行了个大礼,激动地说:“属下愿追随大人。”

    郑深也跟着跪下行跪拜大礼。

    如此郑重,已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两位快快请起,我们之间无需行此大礼!”陈云州将二人搀扶起来,叹道,“这次我准备拿下定州,不会归还给朝廷了,如此下去,朝廷怕是容不下我了,因此我们得早做准备。”

    从朝廷水淹定州这消息传出后,陈云州心里就憋着一股火。

    他想了许多,如果他救助了定州百姓,又将定州还回去给朝廷,岂不是又将定州百姓推入火海中?

    朝廷能舍弃定州一次,就能舍弃第二次。

    而且不光是定州,他们庆川也一样,只要有需要,随时都可能被朝廷放弃。

    他不能将自己,将庆川无数信赖他的百姓,友人,下属们的身家性命都交给这个腐烂到底的朝廷手上。

    朝廷靠不住,乱军靠不住,他们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哪怕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和坎坷,他也只能勇往无前。他唯一要让自己谨记的就是不忘初心,不要被权力和欲望蒙住了眼睛,迷失掉自己,最后沦为跟嘉衡帝、葛镇江一样可悲可恨的人物。

    陶建华二人站起来,笑道:“大人早该想清楚了,我们也早该醒悟了。这混账的朝廷,这狗日的葛家军,一个两个都太不是东西了。”

    陈云州拍了拍二人的肩:“此事咱们大家心知肚明即可。如今正是积蓄力量的时候,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时候不要与朝廷闹翻,以免腹背受敌。”

    郑深赞许地点头:“大人考虑得甚是。”

    只要他们庆川不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了朝廷,那他们就还是朝廷的“臣子”,朝廷就会先攻打龚鑫、葛镇江之流,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发展。

    等他们这几方乱战,回头他们再寻机捡漏不好吗?

    三人说开了,陶建华的心情都豁然开朗了,他也不拦着陈云州去曲安镇了:“下官去给大人准备些药物。”

    说完就兴冲冲地跑了。

    等他走后,郑深看着陈云州问道:“大人,这事要不要跟林将军他们通通气?林将军他们定然是会追随大人的,仪州的卢照也有这个意思,唯一麻烦的就是兴远的钱清荣。此外,等得定州恢复元气之后,朝廷必然会派人来接手定州,这事也当早做打算。”

    陈云州想过这个问题:“这次我去看看。朝廷水淹定州,定州上下对朝廷的怨言肯定很大。若这其中有可用之才,就将他们提拔起来,担任定州各个要职,回头再向上举荐我们的人担任定州知府。若朝廷非要派人来,要么归顺我们,要么就只能让他们发生意外了。”

    定州水患是怎么回事,朝廷这些官员会不清楚吗?

    当初他们既没阻止朝廷做出这样狠毒的决定,如今又有何面目来做定州的父母官?他们就不亏心吗?

    陈云州既然决定走上这条路,那就得摒弃掉妇人之仁,该狠的时候就得狠!否则一旦事败,死的可不只是他,郑深、陶建华、童良父子、林钦怀、柯九……凡是跟他走得近的,只怕都要死。

    郑深见陈云州心态转变得如此之快,便明白他心里肯定是自己想了很久这些问题了,也想到了各种应对之策。跟着一个仁义,走一步看三步,不骄不躁的主君,乃是他的幸事。

    “那我祝大人顺心如意,庆川有我和陶大人,您尽管放心。不过此去曲安镇,多少有些风险,大人虽武艺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大人还是多带些人吧。”

    陈云州想好了:“我把童良也一块儿带上。”

    既然要闯出一番大业,那童良现在的见识就不够。

    陈云州打算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一番,改掉他身上的土匪习气,学习如何当一名有勇有谋的将军。

    “也好,有他在,大人的安全无虞。”郑深笑道。

    童良对陈云州有多信服和敬重大家都看在眼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第二日,陈云州就和童良一道带着第一批物资奔赴了曲安镇。

    他们到的时候,定州难民还没来。

    陈云州找来镇长说明了情况,鉴于曲安镇的百姓不愿意搬离,陈云州就让镇长发动百姓在曲安镇以西十里,跟桥州、怀州交界的地方砍伐树木,大根的木料做房子,其他的枝桠叶子通通晒干,以做燃料。

    此外,为防止难民无秩序的进入,他们还用木头立了一道墙壁,只留一道门,两边贴上官府的告示。木头墙壁上方还设计了几个堡垒,这样方便士兵们在上面站岗,远眺,观察这些难民什么时候来,到时候他们在上面也可指挥引导难民。

    曲安镇的几千百姓,还有陈云州带去的两千多人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建设。

    因为是临时居所,建的房子不用那么复杂。

    按照陈云州的要求,南西北各建三处,身体无异样者进入西边一营,身体轻微不舒服者进入北边的二营,身体非常差的重症患者进入南边的三营。若是有家属同行,想要安置在一处的,那只能去三营。

    先将人员分流,然后再从一二营中召集一批热心肠的志愿者,负责营地的卫生、消毒、饮食等日常工作,最后再从其中选拔一批认真负责、行事公允的人担任监督者的角色。

    此外,还可从这些难民中找出大夫、泥瓦匠、粉刷匠、木匠等具有专业技能的人。让他们出来担负治病,建设营地等事情,如此一来,到时候这个难民所就可自行运转了。

    不过这么片地方恐怕也容纳不下太多的人,所以身体健康者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再建一个营地,他们在新的营地中呆个三天,若没有其他任何症状就可以返回定州了。

    这样不断地有人回定州,有人来这里,营地的人数不会无限制的增长,从而避免了人数太多引发的骚乱暴动,也能早日重建定州。

    陈云州一边拟定每一条具体的措施,一边解释给童良听。

    童良听得头都大了,他宁愿出去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也不愿意在这里听这些天书。

    陈云州很无奈,也就是童良,换了别人他可没这耐心。

    “坐下,你想当大将军,带更多的兵,不懂这些怎么行?治理地方跟带兵打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能光冲锋就完了,你还得想办法让这些人信服,听你的。说到底,都是用人之术,驭下之术。打下城池之后,如何安抚百姓,快速当地百姓安心,接纳你们,也是一门学问。”

    童良背趴在桌子上,抓了抓脑袋,苦恼地说:“大哥,我打仗不就行了,剩下的不还有你吗?”

    陈云州气笑了:“那我也不可能跟个老妈子一样,整天跟在你身边吧?好好学学,学好了,我去定州也带着你,不然你回去,换童叔来。”

    最后这一句奏了效,童良连忙摆手,老老实实坐直身体:“别啊,大哥,我学,我学还不成吗?你别赶我回去。”

    “拿笔出来,记录下我说的重点,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考你。”陈云州觉得好记性还是不如烂笔头,让他写写,兴许他能听得更认真一些。

    于是,接下来好几天,童良都皱着一张苦瓜脸。

    没办法,不但这要考核,就是陈云州白天跟谁见了面,说了什么,这些的用意是什么,晚上也要考。

    童良觉得他家大哥简直有山上的陈状元附体的错觉。

    好在四日后第一批定州难民来了,他们开始忙活起来,陈云州也没时间考核童良的功课了,童良有幸逃过一劫。

    最先抵达的这批难民有六七千人 。

    这六七千人都是身体比较好的。

    但饿着肚子长途跋涉几百里,这些人的情况都很糟糕,一个个瘦得皮包骨,而且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身上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这样的卫生条件,没病也要弄出病来。

    陈云州命人先在营地外点燃了一小团火、药。

    轰的一声巨响,泥土飞溅,地面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坑。

    难民都吓傻了,一个个赶紧后退,惊疑不定地看着庆川府,眼底露出绝望的情绪。

    传言是骗人的,庆川府也不肯收留他们?

    那他们能去何处?只能这么等死吗?

    就在所有人陷入绝望之时,站在堡垒上的士兵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定州来的同胞,大家依次排队上前,不要拥挤,不要抢,凡是不守规矩者,杀!”

    说着,他挥舞着一面红色的小旗,指引这些难民:“挨个排队,往这里走,先去洗澡,身上的脏衣服通通脱下来,丢在外面,不要再捡了,庆川府每人给你们发放一件衣服。现在边排队边听我说咱们庆川府的规矩。”

    “我们庆川府的陈大人仁慈,知道定州的同胞受难了。你们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庆川,那就是自家兄弟,自己人,咱们庆川再难也不能将大家拒之门外,所以我们庆川府决定收留大家,暂时为大家提供一日两餐,每餐一碗粥,晚上每个人再多一个馍馍。当场吃完,不得藏匿带走,一经发现,罚粮一天。”

    一听到会给他们提供吃的,这些难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个跪在地上,不停地朝着营地的方向磕头:“谢谢陈大人,陈大人是活菩萨啊……”

    陈云州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幕,听到系统不断地【拥护值+3】、【拥护值+4】、【拥护值+5】……的声音,心里没有喜悦,只觉悲凉。

    乱世人命如草芥,一碗粥,一个馒头,就可以让这些百姓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恨不得结草衔环。

    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可悲可叹!

    因为火、药的震慑,因为食物的诱惑,这些难民刚开始都非常遵守规矩,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让他们洗澡就洗澡,让他们修建指甲他们就乖乖剪指甲,让他们清洗衣服曝晒,他们就老老实实地去洗衣服。

    第一波人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但估计第二波第三波又会很快到来。

    陈云州下令让人快速将身体健康的人和轻症患者全部召集起来,轻症患者负责营地的卫生,照顾病的严重的病人,身体健康的人则加入建房子、砍柴、维护治安的行列。

    第二天第二批难民到来,有第一批难民的现身说法和引导,这批难民融入营地的过程比第一批人还快。

    但其中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有人随地吐痰习惯了,没将告诫放在心上,被抓到罚一顿不能吃饭之后在营地中大吵大闹,被驱逐出了营地。

    这事傍晚还被宣讲员拿出来当作反面例子,讲给大家听。

    说实话,这些百姓以前在自己家的时候都没这么讲究,现在营地规矩这么多,很多人还真是不习惯。

    可他们怕被赶出营地,怕被驱逐,所以只能克制自己的性子,遵守营地的规矩。

    两天,这些人就给陈云州贡献了六万多的拥护值,平均一人四五点。

    按照这种速度,要不了几天《疫病论》就可以兑换了。

    陈云州有些期待,但新的问题出现了,随着越来越多难民的涌入,营地显然是小了。

    陈云州在第一批抵达的难民中挑选出了两个领头人,其中一人是含武县的县令詹尉,另一名是定州杨家武馆的馆主杨盟。

    这两人来了营地之后表现非常突出。

    他们帮忙组织百姓,维护治安,砍树建房,颇有成效。

    而且这两人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到难民营的。

    杨盟带着他的六十岁的老母亲,詹尉则带着他五岁的小女儿。

    至于两人其他的家眷,都死在了这场洪水中。

    若非他们俩身强力壮,只怕老母亲和小女儿也会死在逃难的途中。

    这样的两个人,有能力有软肋,还对朝廷有仇恨,正是带队回定州的不二人选。

    陈云州观察了几天,然后召见了二人。

    两人看到陈云州都非常激动:“下官/草民詹尉/杨盟见过陈大人。大人大恩,没齿难忘。”

    陈云州示意他们俩坐下:“二位不必多礼,我找你们来是有些事要与你们说。如今你们也看到了,营地只有这么大,随着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入,这地方不够住了,因此我想让二位组织一部分身体健康的难民返回定州,重建定州。等这些难民的身体康复后,我也会将他们送回去。”

    詹尉和杨盟对视了一眼,眼底都带着不安和忐忑:“大人,咱们……咱们不能留在庆川吗?小的不求一直吃赈灾粮,小的只求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什么苦都能吃。”

    故土难离,但如果家园已经毁了呢?

    他们这几天从庆川的大夫、士兵还有镇上来帮忙的百姓口中听说了不少庆川的情况。

    乱世中,像这位陈大人这样宅心仁厚,把贱民当人看的官员不多了。想到庆川百姓的生活,他们就羡慕不已,所以很多人都打定主意留在庆川。

    陈云州看出来了,他们不想走。

    但这怎么行,定州还等着他们去建设呢。

    他可不想白白把定州还给朝廷。

    陈云州笑道:“但如果定州能够分地给大家?”

    “分地?”杨盟惊讶地问,“大人的意思是?”

    陈云州耐心跟他们解释了自己的打算:“……你们先去定州,等这边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也会去。如今洪水已经退了,咱们也该重建家园,凡是加入到重建家园这项行动中的百姓,不拘是定州还是其他州府的,每家都可按人头分到两亩地的种植权,不可买卖,终身有效。”

    詹尉更关心另一点:“陈大人也会去?”

    陈云州笑了笑说:“不止是我,童指挥使也会去。毕竟咱们重建了定州,也要征兵保卫定州,否则定州就是一块肥肉,随时都可能落入乱军手中。”

    陈云州没有提朝廷,但只要面前这两人不傻都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亲自去监督建设定州,还会为他们提供粮食。此外庆川军也会驻扎在定州,还会在定州征兵,这已经完全没朝廷什么事了。

    以后定州就是他的地盘了。

    朝廷抛弃,葛家军也不要了,那他要。

    詹尉身为县令,最先明白陈云州的意思,当即跪下激动地说:“属下都听大人的。”

    杨盟慢了半拍,但还是从詹尉的态度中明白了陈云州的真实意图,也赶紧下跪表忠心。

    陈云州伸手将二人扶起来:“两位,庆川不会放弃定州,我陈云州也不会放弃定州,重建定州,让定州百姓人人有田种,有衣穿,是我们的目标。咱们一起来实现这个目标吧。”

    “是,陈大人,属下这就去召集身体康健的百姓返回定州。杨馆主第二批再出发吧,营地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最好隔几日就走一批。”詹尉主动说道。

    陈云州颔首:“不错,那就由你先组织人手返回定州。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几个窝窝头,庆川那边也会安排人送一批种子和粮食、农具过去,你们清理出一批田地就先种一批庄稼,这样后续返回定州的百姓就能有吃的了。”

    “此外,这些注意事项让队伍里的人谨记。回了定州,将遇到的人和动物的尸体都烧毁了,动物的尸体绝不能吃,饮水也只能将井水清理一遍,然后煮沸后再喝,切记不能再喝生水。营地中这些人之所以感染疾病,很多都是因为……”

    两人一一将这些注意事项记在心中。

    第二天,詹尉带了第一批三千青壮年离开曲安镇,从兴远边缘返回定州。

    当初,他们是逃难而来,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次,他们是满含希望地返回定州,去重建自己的家园,去寻找走失散的亲人朋友。

    第四天,杨盟又带了五千人返回定州。

    接下来,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入营,又会有几千人离开。

    在杨盟离开的前一天,陈云州终于凑齐了两百万拥护值,兑换了那本《疫病论》。

    翻看只粗略扫了一圈,陈云州就感觉这两百万花得值。

    这本书上囊括了现代以前几乎所有的瘟疫,从发病的原因到病情的具体状况,再到如何防治这些瘟疫,都写得详详细细。而且方法也都是现代以前的,也就是说古代社会也能借鉴。

    谭雄看了这本书后如获至宝:“大人,您从哪儿来的?这上面的牛痘种植法真的能预防天花吗?”

    要知道天花这种病每年都能造成几十上百万人的死亡。

    当初麻宝就是因为得了天花治病才捡漏了皇位。

    陈云州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天花,而是洪灾后的瘟疫,你看看这些方子,找相应症状的病人试试,若是有效果,就改用上面的药方。”

    他也没将话说太死。

    只要有效果,谭雄自然会采用新药方。

    “好,那小的这就去试试。”谭雄欣喜若狂。这本书让他对瘟疫的了解更上了一个台阶。

    经验证,《疫病论》上面的药方对瘟疫效果要好很多。只吃了两天的药,重症患者就有好转的迹象。

    见状,陈云州立即让人连夜抄了两份,一份送去给钱清荣,兴远那边也涌入了一些难民,虽然没他们这边人数多。但兴远的难民生病的更多,因为很多人在灾区逗留的时间更长,没吃的,捡了水中泡胀的粮食、动物尸体就吃,渴了就喝污水,很容易感染各种疾病。

    另一份陈云州则让回定州的队伍带去给詹尉。这样若是在定州发现了感染者,这些药方也能治他们的病。

    ***

    韩子坤手底下那三万老兵被隔离了起来,虽然有大夫诊治,但还是死了两千多人。

    其他的人也是闻瘟疫色变。

    这种情况也别提去打什么青州了,只能先留在怀州休养生息。

    韩子坤气得半死,唯一能让他高兴的就是每日又有多少难民去了庆川、兴远。

    到八月底,就他们“输送”过去的难民都已高达二十余万人,还不提那些自己流入的。

    按照他们的估计,死在庆川、兴远的难民恐怕数以万计。

    瘟疫也会在两地扩散开来,无数的人被感染,甚至连庆川军也会中招,失去战斗力。

    韩子坤更是不打算去打青州了。他想趁乱掉转头去拿下庆川,一雪前耻。

    于是从八月下旬开始,葛镇江就陆陆续续派出探子前去打探庆川的消息。

    只是他们等啊等,没等到庆川大乱,反而等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些定州难民没有进入庆川,而是陆陆续续返回定州了,而且庆川还有队伍运送粮食前往定州并有庆川军相护。

    听了这话,葛镇江几人都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葛镇江脸色阴沉地说:“好个陈云州,这是打算趁机拿下定州了!”

    韩子坤更难受,当初他打下定州也是费了些力气的,屁股都没坐稳就损失大半兵力灰溜溜地滚了。如今庆川军倒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定州。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还是他们送上门给对方的。

    若他们不将难民送过去,庆川府哪能捡这么大个便宜。

    韩子坤气得狠狠瞪了一眼葛淮安:“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葛淮安觉得很无辜:“当初你们不也同意了。”

    见状袁桦赶紧出来打圆场:“两位大帅别生气了,这事不怪你们。实在是这庆川府有些邪门,感觉像是气运护身一样,怎么都打不死。咱们还是暂避其锋芒吧,往青州又或是绕过定州边缘拿下吴州都是不错的选择。”

    今年连番倒了大霉的韩子坤现在还真的相信气运一说。

    前不久他还特意去庙里拜了拜,所以他丝毫不怀疑袁桦的话:“我看军师说得对,咱们还是先别去招惹这个庆川了,等休息一阵,我……我去打吴州。朝廷当初炸毁了阳宁河,不就怕我们北上吗?我拿下了吴州,咱们再找龚鑫商量,一起北上。”

    袁桦微笑着点头:“韩大帅这主意不错,若能跟龚鑫那边联合,打退楚家军,在江南站稳脚跟,再一路北上,直接拿下京城,届时还有谁能跟大将军争锋?”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动听,葛镇江想到那一幕就心血澎湃:“也罢,军师说得对,咱们不跟庆川争这些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一会儿我就给龚鑫写封信去。”

    第079章

    八月下旬, 定州水患,淹了韩子坤数万大军,葛家军右路军败走怀州, 损失惨重的消息传回京城, 嘉衡帝龙心大悦,大大夸赞了出主意的兵部尚书戈箫:“不战而歼敌数万,重创乱军, 戈爱卿之才堪比兵仙韩信。传令下来,赏戈尚书黄金千两, 锦缎百匹!”

    戈箫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咳咳……谢皇上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 有爱卿这等忠义之臣,何愁我大燕不兴。诸位爱卿当向戈尚书学学,如何为国分忧,替朕解愁。”嘉衡帝看向其余臣子,眼神就没那么友善了。

    殿下响起稀稀落落附和声:“皇上说得是, 戈尚书乃我辈楷模。”

    嘉衡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如今韩子坤退走定州,原来的定州知府呢?”

    虞文渊站出来道:“回皇上,原来的定州知府刘霍死在了乱军攻城中, 后来乱军任命的知府不知所踪。”

    其余的他没说。

    不少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葛家军退走, 定州成了无人之地,嘉衡帝是打算“收回”定州。

    但定州被洪水淹没了大半, 只有少部分地势较高的山区没有受灾。如今定州一片狼藉, 百姓流离失所, 谁愿意去接收这个烂摊子?

    朝廷如今的情况肯定是不可能拨多少银钱给定州的。

    要是举荐过去的人, 收拾不了定州这个烂摊子,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见大臣们都明哲保身, 没人主动接下这个重担,嘉衡帝只得挑明:“那依虞爱卿所见,派何人去定州最为合适?”

    被点名,虞文渊犹豫片刻后道:“回皇上,如今定州府衙上下都被乱军杀害了,定州上下十数名官员的空缺,微臣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么周全。不过依微臣之见,最好是选定州籍官员,更了解当地的情况。此外,定州距怀州不远,还得提防乱军重来。”

    他就只差没劝皇帝,现在还是别惦记定州了,定州可是个烂摊子,即便派人收拾好了,若不派兵驻防,最后还是便宜了葛镇江。

    户部尚书富国祥和工部尚书晋峰对视一眼,两人也前后站出来。

    “皇上,虞尚书言之有理,定州之事勿操之过急,等洪水退后,当地百姓自会返回定州,清理淤泥废物,届时再派人前去也不迟。”

    “是啊,定州在乱军第一线,是北上的门户,当地官员的人选当慎重。”

    他们俩倒不是想帮虞文渊。

    他们纯粹就是帮自己,这重建定州不要钱的吗?不可能一点银子都不出,富国祥不想出钱,晋峰不想出人,因为搞建设这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都是工部的活。

    所以两人难得的站在了同一阵线。

    其余大臣也各自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皆没吭声。

    嘉衡帝见无人自愿前去,皱了皱眉:“但定州不能长期没有官府,这事虞爱卿你抓紧一些。”

    “是,微臣遵命。”虞文渊恭敬地说。

    ***

    陈云州完全不知道朝廷现在就已经打上了定州的主意。

    在曲安镇呆了半个多月,每日来的难民已经很少了,只有寥寥几百人,现在营地中的难民越来越少,留下的多是身体情况比较糟糕的。

    这边形势已经稳定了下来,出不了什么乱子了,陈云州就将这里的事交给了下面的人,然后带着童良一道北上,前往定州。

    五天后,陈云州抵达了定州,入目一片荒凉,淤泥糊满了大地,房屋坍塌,树木东倒西歪,地里还没来得及收割的庄稼全泡了水,裹上一层厚厚的泥浆,似是在倾诉这场人祸对定州大地造成的创伤。

    詹尉他们先将路清理了出来,弄出勉强能走的样子,但地面还是很湿润,踩下去就是一脚的泥。

    陈云州他们就顺着泥地上的脚印走了一天多,到达定州城。

    定州城里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墙壁也是湿的,像是刚下过雨一样。

    陈云州正不解,听闻消息的詹尉急急忙忙寻了过来,笑道:“陈大人,您来了,府衙已经收拾好了,请。”

    “这是你们泼的水?”陈云州努了努下巴问道。

    詹尉点头:“对,地面上太多泥了,墙壁、家里也很多泥,趁着天气好,属下让他们将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用井水冲洗,顺便也是将城中大部分的古井都淘一遍,将里面的淤泥、脏东西挖出来。”

    “您说过,井水也被洪水污染了,要清理一下,咱们就顺便也一道把井水给换了。”

    古井时间长了,井底会沉积一部分泥土或其他不溶于水的东西。

    这时候百姓们通常会在枯水季节,将井中的水弄干,然后下去将井底的淤泥脏物挖出来,过两天,井底又会自动出水。

    陈云州赞许地点头:“辛苦了,你们弄了好几天了吧,这城里干净多了,已经看不出太多洪水肆虐的痕迹。”

    詹尉跟在陈云州身后汇报他们这段时间的成绩:“是的,刚来的时候先是清理了一部分屋子出来住人,然后还清理一些土地,种上蔬菜、小麦,寻找柴火取暖煮饭,现在才稍稍得了闲,有空将城里清理一遍。”

    “陈大人,城里多是砖瓦房,而且因为有城墙做阻挡,城里的房子倒塌得不多,因此我们暂时都定居在了城里。不过城中还有一部分本地百姓留了下来,有些排斥我们。”

    陈云州有些意外,问道:“多少人?他们可有感染瘟疫?”

    詹尉轻轻摇头道:“不是很清楚,大概有几千上万人吧,他们大部分居住在城西,城北,我们的人只好住在城南城东。”

    相当于是大家划城居住了。

    陈云州说:“带我过去看看。”

    詹尉看着童良带的装备精良的士兵,放心了,直接把陈云州带去了城西。

    城西跟城南宛如两片天地。

    这边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被太阳晒得开裂的泥土,像是伤疤一样,凌乱地洒在街道上,沾在墙壁上。

    不过最让陈云州意外的还是挡在主干道的一道木墙。

    木墙全部由水桶粗的木头拼接而成,有三四丈长,一丈多高,直接将定州城东西向的北太街分成了两段。

    詹尉低声解释:“这是我们入城之后他们弄的。可能是担心我们人多,不想跟我们接触,就弄了这堵墙。属下派人来这里说过咱们也是定州的难民,入城找个落脚的地方,等将城外的土地清理出来后,我们这些人就会陆陆续续离开,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但这些人戒心很重,送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多灾多难的定州百姓,先是遭遇了兵灾,被韩子坤的右路军祸害了一通,然后又被朝廷摆了一道。只怕很多人家里积攒多年的财富都在这些灾难中化为了乌有,甚至还有亲人丧命。

    他们对这个操蛋的时代绝望了,除了熟人谁都不敢相信。

    陈云州透过高墙的缝隙,看到了死气沉沉的街道。

    哪怕没进去,他也能想得到,里面的情况不乐观。

    陈云州吩咐童良:“一会儿让人给他们送一百石粮食过来,再将咱们防治疫病的注意事项、方子誊抄一份,放在粮食上面,让他们先将里面清理清理。”

    该烧的烧了,该清洗的清洗,该治病的也好好治病。

    那些泡过污水的粮食就别吃了,不管出不出来,这里不能成为新的病源。

    詹尉两眼发亮地望着陈云州。陈大人果然是宅心仁厚,面对这些抵触他们的难民,他的第一想法也是改善难民的生存状况,而不是抢地盘。

    陈云州回头就看到詹尉这瘆人的眼神。

    他将詹尉推远了一些:“詹大人,府衙中可还有定州的户籍土地卷宗等物?”

    詹尉摇头说:“没有。我们来的时候,府衙里面乱糟糟的,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藏书楼里书籍、卷宗散落一地,很多都毁了,属下拼拼凑凑了一些,但也只有寥寥十数页。”

    也就是说,定州府衙的资料几乎全毁了,定州百姓都没了户籍,田产铺子的记录也全都没了。

    陈云州道:“回头你贴出告示,让还保留有家中田产铺子等契书的,拿到官府登记造册,若没有契书,一律收归官府。将这告示也在西城、北城区门口张贴几份。”

    “好。”詹尉点头,心说,这下那些人恐怕坐不住了。

    这只是小插曲,当务之急要让定州恢复秩序,重新给定州百姓落户就是首要问题。

    到定州第二天,陈云州就安排詹尉给城中所有的居民登记相关信息,再看他们以后想去哪里生活。想回家乡的安排同乡住在一起,到时候由官府安排统一回去重建家园,分配土地和种子。

    想留在城中的就先登记,等摸清楚城里有多少闲置的房子后,再根据每家每户的人口数量,将空置的房子分给他们。难民们享有房子的居住权,但不得买卖租赁,若想将房子占为己有,需得按照市价购买,官府才会将房子过户给他们,发房契给他们。

    此外,官府还召了一批青壮年男丁编入了衙役的队伍,并对外招收书吏、刑狱等等,重建定州官府系统。这样以后城中的治安,各项命令的发布,都会方便很多。

    除了这些底层的官吏,官府还放出消息,会录用一批八、九品的官员,各地读书人觉得条件符合的都可来应征。

    陈云州来了后,定州城重建的速度加快,不管是青壮年还是老弱妇孺,只要没病没灾,能走能跳的通通行动起来,出去清理田地中的杂物,挖渠排水,翻晒土壤,洒生石灰、草木灰给土壤消毒,让土地尽快恢复耕种能力。

    然后再逐步在这些土地上种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庄稼,尽快解决一部分粮食蔬菜需求,尽早实现粮食自给自足。

    经过半个多月的辛勤劳动,定州城外方圆十来里内的土地都被重新开垦出来种上了萝卜、白菜、小青菜、土豆等作物。

    这时候城西城北的庆川百姓也终于放下了戒心,走了出来。

    等他们适应后,陈云州也让人给他们登记了户籍。

    这批人加上先前进入定州的难民,总共有三十多万难民,当然外面还有不少幸存的百姓。

    但陈云州初步估计,偌大的定州加起来顶多也就还有一百来万人。

    也就是说,这场人为制造的大洪水造成了几十上百万定州百姓遇难。每天出去清理土地的百姓都经常会遇到人或是动物的尸骸。

    但普罗大众的生命力最是顽强不过。

    洪灾过后,无数的百姓从逃难所中出来,重建自己的家园,到九月下旬,定州城外郁郁葱葱,地里已经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蔬菜,站在城墙上放目远眺,一片翠绿,再也不复一个多月前的荒凉景象。

    而且还有更多的百姓加入到了重建家园的过程中,每一天都有荒地被开垦出来,每一天都有房屋重建。

    眼看定州的重建步入了正规,陈云州将注意力放到了定州的防卫上。

    首当其冲的是城门和城墙的建设。

    作为一座内陆城市,定州已经有近百年没经历过战乱。城墙年久失修,又被洪水泡过,不少地方出现了裂缝、脱落的迹象,城门也锈迹斑斑,拍一下都能掉一堆的锈。

    城门要重新刷漆加厚,城墙需要修补,还有围绕着定州的护城河已经被淤泥堵塞,早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也得安排人将护城河挖深拓宽,以达到护卫城池的作用。

    定州这样大张旗鼓的重建瞒不过人。

    葛家军是最早知道的,韩子坤和葛镇江虽然心里酸溜溜的,但因为在陈云州手上屡次吃大亏,即便嫉妒这会儿也没抢夺的心思了。

    尤其是他们很清楚一点,定州刚经过洪灾,现在一穷二白,陈云州是自己在贴钱贴粮建设定州。

    换他们,即便现在抢了定州也没用,还得自己搭粮草进去。

    所以眼馋眼馋也就算了,让他们这时候攻打定州,哪怕费不了多少兵力,他们都不愿意。

    可朝廷就不一样了。

    嘉衡帝早就想将定州收回来,只是吏部一直没将定州官员的名单定下来,所以这事才暂时搁置了。

    如今听说了陈云州公然带人去定州搞事,他不乐意了。

    当天嘉衡帝就将众臣召进了宫,然后将仁州知府递上来的奏折摔在他们面前:“虞尚书,吏部还没拟定定州各级官员的人选吗?”

    虞文渊听出了皇帝的不悦,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只得将名单呈了上去:“回皇上,人选已经拟了出来,名单在这,请皇上过目。”

    太监将名单呈给嘉衡帝。

    嘉衡帝打开后眼睛就不悦地眯了起来,这名单上的官员他一个都没印象。

    他毫无印象意味着这些官员都是人微言轻,为官多年没什么建树的那种。这些人去了定州能做什么?

    嘉衡帝很不高兴,直接将名单摔在了桌子上,然后示意太监把仁州知府的奏折给下面的大臣们过目。

    虞文渊看完仁州知府的这份急信后明白嘉衡帝为何会这么急了,又是这个陈云州在搞事。

    看着奏折上陈云州在定州所做的事情,虞文渊神情有些恍惚,这还是当年那个不知变通的书呆子吗?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个陈云州怕是已经跟葛镇江、龚鑫之流一样起了二心,否则他为何要完全不上奏朝廷就自作主张带着人去定州。

    他抢在朝廷的前面,在定州收买了人心,拿下了定州的控制权,朝廷这时候再派人去已经是惘然了。

    真是没想到,当初那个迂腐的呆子竟如此大胆。

    虞文渊震惊极了,又恐被皇帝盯上,垂下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他几位大臣看完奏折也讶异极了,同时也明白嘉衡帝今日为何会如此不爽了。

    一直主张对庆川采取强硬措施的大理寺卿徐汇拱手道:“皇上,定州与庆川中间还隔了个兴远,相距好几百里,陈云州都能到定州收买人心,此人狼子野心,不能不防。依微臣之间,应快速派人前往定州,将陈云州押解入京,以防发生其他变故,定州、兴远、庆川也不可控。”

    “皇上,徐大人说得对,应该尽快对定州采取措施,微臣愿带人前往。”博远侯站出来主动请缨。他的脸色极为难看,似是非常担忧。

    看到他的脸色大家都想到了几个月前去兴远的博远侯长子钱清荣。

    这博远侯恐怕是担心自己的儿子落入了陈云州的手里,也是担心皇上因此怀疑上他吧,所以站出来表忠心。

    戈箫却不赞同:“皇上,不可。如今看来,这陈云州已成了气候,连葛镇江都拿他没办法了。咱们派出去的人想缉拿他,恐会打草惊蛇,依微臣看,不若派个公公去宣旨,就说皇上对他在庆川、定州多地的所作所为大为欣赏,让他进京受封。”

    “将其诱骗入京城,到时候再动手方可保证万无一失。”

    虞文渊连忙说道:“皇上,戈尚书此言有理。若那陈云州已有了狼子野心,咱们现在派人去抓拿他,若是他不肯进京,跟咱们翻了脸,以后恐也无法将他引入京中。”

    “是啊,皇上,戈尚书这法子好,等他进了京,再让他下令让庆川军出战,收回桥州,他也不敢不同意。”富国祥也赞同。

    嘉衡帝虽是有些不悦,但也知道大臣们说的都是实话,现在陈云州手里有庆川军,对方要是反抗,他派出去的这点人未必能将陈云州拿回来。

    “就依戈尚书所言。戈爱卿,你说如何能将其诱入京中?”

    戈箫拱手道:“听闻陈云州还未曾婚配,皇上不若以欣赏其功绩为由,要给他加封赐婚,必要时,可对外宣称将公主许配给他。这样泼天的富贵,没几个年轻人能经受得住诱惑。”

    “甚至,若他真的进了京,皇上也可实践这诺言,招其为驸马,让其在京城安居,这传去庆川,谁人不说皇上仁义?”

    富国祥、晋峰都忍不住多看了戈箫一眼。

    这是不止要缴了陈云州的权,还要他心甘情愿为朝廷所用,把庆川打造为收复桥州、怀州,平乱的先锋。

    这家伙是真狠啊,吃人不吐骨头,算计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千万不能得罪这个阴险的家伙。

    而且他虽提了公主,但却没提哪一位。

    但皇上现在还未婚配的适龄公主只有冷宫那一位。

    皇上厌弃得很,若能将这位不受宠的公主丢给陈云州,用来安抚陈云州,想必皇上也是很乐意的。

    果然,嘉衡帝当即就同意了:“若陈云州识趣,对朝廷忠心,让他做朕的半子也未尝不可。戈尚书,此事是你提出的,那就由你拟旨吧。”

    ***

    十月初,定州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规。

    官府的配置也差不多齐全了。

    从官员到衙役,都是定州本地百姓,而且多是在这次水患中失去了家人的。

    在重建定州的过程中,陈云州还授意詹尉将朝廷为了驱逐葛家军,挖开了阳宁河的堤坝,导致河水泛滥,水淹定州这事在定州宣扬开来。

    不然定州百姓什么都不清楚,搞不好还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朝廷授意的,最后将功劳都记到了朝廷身上,那他就要为朝廷做嫁衣裳了。

    经过近两个月的传播,如今这事在定州已经不是秘密了。

    百姓们都对朝廷生出了不满的情绪,有些火气大,或是家里死了不少人的更是对朝廷生出了仇恨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朝廷的衬托,让陈云州的拥护值又暴涨了一波,长到了一百三十多万。

    陈云州由此也发现了拥护值的另一个妙用,考验一地百姓对他满不满意,看拥护值上涨的速度就知道了。

    就目前来看,他们在定州的所作所为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陈云州也打算回庆川了。

    他让詹尉暂代了定州知府一职。至于为何是暂代,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糊弄朝廷的说辞。陈云州现在还没反朝廷,当然没有授官的权力。

    至于军防,陈云州让阿南留下担任定州兵马都监,掌握定州的兵权。

    除了一千庆川军,他们在定州本地招募了四千青壮年加入军队,组成五千人的守城军队。

    现在定州的城墙已经修好了,城高墙厚,借地利之便,五千人能守一段时间,若是有大军来犯,届时再让林钦怀从兴远带兵过来支援就是。

    不过兵员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这主要还是因为定州没有粮食。等明年定州逐渐恢复了,再征一次兵,将兵力扩大到一万人。

    不过为了提防葛家军卷土重来,他们还是派出去了很多探子,若发现葛家军的异动就速速来报。

    就在陈云州安排好一切,要出发时,一个旧相识来到了定州,还给他带来了一道圣旨。

    “鲁公公,幸会幸会,咱们又见面了。”陈云州看着白白胖胖的鲁公公,连忙上前热情地拱手行礼。

    鲁公公这几年在京城应该混得不错,脸盘都圆了一些,而且更会拿乔了:“是啊,陈大人又见面了。正是因为前几年杂家去庆川传过一次旨,皇上这次又派杂家来给大人……不,侯爷传旨。”

    陈云州连忙表示:“辛苦公公了,衙门已经收拾了出来,还准备了好酒好菜,公公咱们先去吃饭,边吃边喝。”

    当年这位鲁公公可是很好打发的,带他吃喝玩乐就行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鲁公公摇着拂尘,摆了个兰花指:“陈大人有心了,不过吃饭的事先放一边,现在咱们先说圣旨的事。庆川知府、定远侯陈云州接旨。”

    陈云州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跪下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鲁公公从随侍手中拿过圣旨,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远侯陈云州有功于国,得信于民,在担任庆川知府一职时,励精图治,积极抵抗乱军,歼乱军数万人,实乃国之栋梁……今闻爱卿年有二十一,还未曾婚配,特赏侯府一座,赐婚安慧公主,钦此。”

    陈云州愣住了,安慧公主虞书慧?她不是早就被皇帝赐婚给了背叛太子的安庆侯之子吗?

    “陈大人,还不领旨谢恩?”鲁公公见陈云州没说话,连忙笑着提醒他。

    陈云州伸出双手:“臣领旨,谢主隆恩!”

    随即站了起来。

    鲁公公笑呵呵地说:“恭喜侯爷,不,恭喜驸马爷,贺喜驸马爷。安慧公主可是元后所出,身份尊贵,皇上将她赐婚给侯爷,皇上可是对侯爷极为器重。他日侯爷发达了,可莫忘了小的!”

    呵呵,当他不知道虞书慧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陈云州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虚伪地应付道:“谢公公吉言了。公公舟车劳顿,先去洗漱一番,我为公公接风洗尘,然后安排出发的事。”

    鲁公公看陈云州一副非常积极的模样,很是满意,心说王公公可真是太小题大做了,还多番耳提面命,让他别将事情搞砸了。

    就陈云州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能搞砸吗?

    从京城到定州,一千多里,他确实累了。

    鲁公公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有劳了。”

    陈云州冲柯九使了个眼色。

    柯九立即安排了两个机灵嘴巴严的仆从去服侍鲁公公。

    等鲁公公进了后衙,詹尉就慌张地说:“大人,不可,您这一去京城怕是回不来了,不能去。”

    陈云州点头:“我知道,鲁公公没去庆川找我,而是直奔定州这就说明了问题,朝廷应该是知道我在定州的所作所为,准备对我下手了。”

    也不知是上面的人疏忽了这点,还是鲁公公偷懒,不愿多跑几百里去庆川再折回来,所以露了这么大个破绽。

    詹尉眉头紧蹙:“那……大人咱们该怎么办?要不直接将这个阉人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陈云州笑了笑:“不至于,让他走不了不就好了吗?”

    反正陈云州是不会乖乖进京的。

    现在这形势,他哪天要去京城也是带着大军进京,不可能自己跑去送死。

    只是虞书慧先是配那个叛徒,如今又拿来配他这个乱臣贼子,她在京城的境遇到底有多糟糕啊?

    陈云州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去问鲁公公这事。

    一旦问了,让鲁公公知道他跟虞书慧认识还有些交情,等鲁公公回京,虞书慧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自己帮不上忙就算了,还是别给她添乱了。

    陈云州说是要走,那当真是积极,当天下午就让人收拾东西了。

    鲁公公看了,心底最后的那点戒备都放下了。

    这趟任务本以为比较难的,哪晓得这么轻松。

    心里没了事,晚上看到桌上丰盛的饭菜,鲁公公敞开了肚子吃,吃得最后他的肚子都鼓了起来。

    一口气吃太多油腻的东西的后果就是大半夜的鲁公公拉肚子了。

    他捂住肚子慌慌张张地跑去茅房,可能是跑得太急了,一脚踩滑了,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巧不巧地撞在廊下的假山石上,导致一块石头滚落下来,砸伤了他的腿。

    等大夫来时,鲁公公的左腿已经肿得老高,腿上大片皮肤变成了青色,看起来很是吓人。

    鲁公公看着自己白生生的大腿变成了这副样子,顿时鬼哭狼嚎起来:“痛,好痛啊……”

    “大夫,你快给鲁公公看看,有止痛的药吗?给他开一点吧。”陈云州在一旁着急地说。

    大夫轻轻摇头:“陈大人,没有特别有效的药。不过小的可以在活血化瘀的药中添加一些止痛的,但效果不会很明显。”

    鲁公公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杂家,杂家什么时候才能好?”

    大夫神情凝重:“伤筋动骨一百天,公公的腿伤得不轻,得多修养一阵子,不然以后这条腿可能走不了路了。”

    一听可能不能走路,鲁公公急了:“你,你快治好杂家,不然,不然治你的罪。”

    大夫连忙表示会尽心尽力的,然后给鲁公公的腿敷了一层青色的药膏,又让人连夜煎了中药给鲁公公喝。

    鲁公公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太臭太苦了,好难喝。

    “鲁公公,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喝了很快就会好的。”陈云州劝道。

    鲁公公闭上眼睛,一口闷了,喝完后他差点吐出来,太难喝了,一想到这药还不知要喝多少顿,他就想死。

    这一夜兵荒马乱,第二天陈云州自然是走不了。

    但他还假惺惺地说:“公公,要不我先回京吧,你等腿好了再回去。我让我这兄弟在这保护你,绝对没人能伤害你。”

    穿着铠甲的童良一身煞气。

    鲁公公看着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虚不已,唯恐陈云州在京城出了状况,这人会将自己给宰了,于是连忙说道:“不,侯爷不着急,过几天,等杂家的腿好些了咱们再一起回家吧,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陈云州假装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好吧,这几日我多找几个大夫来,争取早点将公公的腿治好,不能让皇上和公主久等了。”

    “没事,没事,时间还宽裕着呢。”鲁公公连忙说道。

    这话一出,陈云州就知道了,朝廷应是让鲁公公先去庆川,装作不知道定州发生的一切。但鲁公公这人怕麻烦,不愿多赶这来回加起来一千多里的路,所以就偷了个懒,直接到定州来找他。

    这么说来,他们再“耽搁”半个月也没关系的。

    至于半个月后,鲁公公不还有一条腿吗?

    不过鲁公公的右腿最后还是保住了。

    因为十月十六这天,探子带回来了一个消息:韩子坤率葛家军右路军去攻打吴州了。

    陈云州啧啧了两声,有些不可置信。

    葛家军竟然没来攻打他们兵力分散的庆川,反而跑去攻打吴州,这不是等于帮他的忙吗?

    等葛家军占领了吴州,就会跟龚鑫、朝廷的大军对上了,这三方是混战还是结盟呢?

    现在葛家军势弱,而且葛镇江跟龚鑫是老乡,他们现在结盟对抗朝廷的可能性更大。

    到时候朝廷哪还有功夫搭理他啊。

    葛镇江、韩子坤真是个好人啊,他误会他们了。

    不行,这么大的“好”消息怎么能他一个人高兴呢,得分享给鲁公公啊。

    陈云州语气“沉重”地告诉了鲁公公这事,然后忧心忡忡地说:“定州与吴州相邻,等韩子坤拿下了吴州会不会转而又来攻打定州啊?定州这地恐怕不安全,鲁公公,你的腿又不方便长途跋涉,要不咱们先退回兴远,等你腿好些了,咱们再赶紧进京。”

    “不然万一韩子坤打来,公公这腿怕是跑不动。”

    鲁公公舔了舔干涩的唇,还真有些担心这个:“那,陈侯爷,杂家听你的,咱们去兴远。然后派人送一封信回京,就说吴州和定州边界发生了战乱,堵住了去路,咱们被耽搁在路上了。”

    这家伙真是欺上瞒下一把好手。

    明明是自己贪生怕死,非要将锅推到葛家军头上。

    不过这也合了陈云州的心意。

    他现在还不想正面跟朝廷闹翻,所以能敷衍就敷衍,能拖就拖,如今鲁公公亲自写信回去,朝廷不管相不相信,想必都不会撕破脸皮。

    所以他附和鲁公公:“是啊,那我让人拿纸笔来,鲁公公写封信回去解释清楚,万万不能让皇上误会了我。”

    鲁公公还以为陈云州惦记着赏赐和赐婚的事,拍着胸口答应道:“侯爷放心,这事就包在杂家身上。”

    第080章

    吴州陷落的速度比陈云州想象的还要快。

    等陈云州一行回到兴远时才过了五天, 探子就带回来了消息,吴州城陷落了。

    韩子坤似乎是比以前更暴虐了,他将吴州知府邬世新和几名官员还有一些百姓的脑袋砍了下来挂在城墙上, 挂了整整两排人头, 长达好几百米远,血腥又残暴。

    人头腐烂了,他都不让人弄下来安葬, 搞得只要走到吴州城下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吴州城内外的百姓都吓破了胆,幸存的莫不躲在家中, 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吴州城方圆二十里一片死寂, 白天都很难见到一个人影。

    鲁公公听说了韩子坤部的暴行,顿时额头冷汗直冒:“他……他们不是人……”

    陈云州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鲁公公莫怕,我会安排人保护好公公的,现在只希望韩子坤不要对定州动手,不然咱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不行, 这事得通知朝廷。”

    “对,是该派人送信给朝廷,朝廷一定会派大军杀了这些恶鬼。”鲁公公像是找到了底气, 恶狠狠地说道。

    陈云州命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公公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 此事由你上禀更合适。”

    鲁公公点头,提起了笔。

    陈云州安排了人伺候, 随即跟钱清荣一道出了鲁公公的住所。

    走得稍微远一些了, 钱清荣低声问陈云州:“陈大人, 韩子坤他们真的这么丧心病狂, 连死人都不放过?”

    陈云州回头睨了他一眼:“莫非钱大人认为是我编造的?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在附近几个州府传开,我估计韩子坤是想用这种手段震慑被他们占领的地区, 防止百姓窜逃作乱。”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钱清荣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有些纠结。

    陈云州只得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钱大人到底想说什么?你我之间虽不算莫逆,但也算是朋友吧,钱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钱清荣踌躇道:“听说……你留了庆川军驻守定州,不知大人是否打算渡过阳宁河?”

    陈云州听到这话就明白了,他环顾了四周一圈道:“钱大人真的要与我在这人来人往的后衙讨论这个?”

    钱清荣咳了一声:“抱歉,咱们去书房。”

    两人到了书房,不等钱清荣开口,陈云州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钱大人想回京城,我可安排人假意追杀你,你千辛万苦才逃离兴远,回到京城。这样朝廷应该不会太过追究你的责任。”

    只这一句话钱清荣就明白了,陈云州已经起了逐鹿天下的心思。

    他顿觉口干舌燥。

    陈云州见他不说话,也不催他,安静地坐在一边,给他时间慢慢考虑。

    钱清荣握紧了手,站起身,行了一礼:“属下愿追随大人。大人,单是鲁公公的信未必能取信于朝廷,属下也写一封信回去。”

    陈云州伸手扶起他:“钱大人可想清楚了?此事事关重大,钱大人乃是勋贵出身,冒这个险未必值,而且你在京中还有家人!”

    钱清荣站直了身,面露嘲讽:“大人可知我一勋贵出身,为何会参加科举,高中四年后却仍在太仆寺放马?”

    “那皆是因为我有个好继母。我那继母是成阳大长公主之女,皇帝胞姐唯一的女儿,太后视为掌上明珠,皇帝对这个外甥女比自己的女儿还亲,在其出生刚满月时就将她封为了晋阳郡主,食邑五千户。”

    “她及笄之后,一次去柏山寺上香被一波流民冲击,后被我父亲所救,这也成了我们家支离破碎的导火索。回京城后,她不顾我父母已成婚数载,要死要活要嫁给我父亲,皇家竟也纵容她。”

    “不得已,我父亲只能休弃了我母亲。我母亲家族已经没落,怕得罪晋阳郡主,也不敢收留她,她只能去尼姑庵代发修行,潜心礼佛。”

    “哪怕她已经将自己的丈夫、儿子都让了出来,常伴青灯古佛,可仍旧未能逃过那女人的毒手,在一个雨夜突然暴毙在了尼姑庵中。”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母亲的死,晋阳郡主是元凶,那皇族都是帮凶,他们通通都是凶手。大人,现在可信了属下的真心?”

    陈云州没想到看起来开朗的钱清荣背后竟是这样的身世。

    晋阳郡主既很仇视钱清荣的母亲,那对他这个继子只怕也是不满的,打压也就成了常态,难怪钱清荣一个世家公子高中三年还是个七品小官,做着升迁几乎无望的活。

    “我当然相信钱大人的真心。王朝腐败无能,世道不公,我辈就铲平了这不公。只是,事情传回去怕是对令尊不利。”陈云州叹道。

    钱清荣冷笑:“大人不必担心,那女人不会让我父亲有事的。至于我父亲那边,大人也尽可放心,他对我母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我之所以主动请缨来庆川也是我父亲的授意。现在想来,还是父亲有远见,他只怕早看出了大人非池中之物。”

    陈云州懂了,钱清荣的父亲,那位博远侯也早就对朝廷大失所望,早早就有了二心。

    这只能说是皇家的福报。

    无论是大臣还是底下的这些百姓,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玩物罢了,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一念让其生,一念置其死,生杀予夺。

    这样的暴戾不仁,迟早会遭到反噬。

    “我明白了,不过钱大人晚些暴露更好。这样吧,等鲁公公写好了奏折,你悄悄让他帮忙捎带一封信回京,就说发现我的狼子野心,但兴远这边很多都是我的人,你不敢异动,只能暗中向朝廷汇报。然后再说几件不太重要的事给朝廷,比如庆川军现在大致有多少之类的。”

    钱清荣听懂了,这是让他做双面细作,用一些不太重要的情报去取信于朝廷,关键的时候他们父子再里应外合,反水。

    这确实比他现在就跳出来效忠陈云州更有用。

    “属下听大人的,这就去写信,一会儿还请大人替属下看看合不合适。”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说:“钱大人,这事还不宜放在明面上,咱们平日怎么相处,现在还是如此,至于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用给我看,你想办法悄悄塞给鲁公公吧。”

    钱清荣拱手道:“是,大人。”

    心里却想,还是他父亲眼光好。这位陈大人,无论是心胸还是做事的手段,都远不是龙椅上那位所能及的,也只能从明主,方能成就一番大业。

    ***

    嘉衡帝左等右等,没等回来陈云州和鲁公公,反倒是等来了吴州沦陷的消息。

    嘉衡帝暴跳如雷,气得将御书房里的东西都砸了:“混账东西,乱臣贼子当诛,一群废物……咳咳咳……”

    王安本来像鹌鹑一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嘉衡帝发泄心里的怒火,但听到嘉衡帝剧烈的咳嗽他不能装死了。

    他连忙避开地上的碎瓷片,上前轻抚着嘉衡帝的后背,焦急地劝道:“皇上,您消消气,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气,这事还是召诸位大人进宫商议吧。”

    嘉衡帝喘着粗气,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稍微缓了缓。

    王安赶紧将他扶到隔壁的偏殿休息,又给御书房内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将御书房收拾出来,今天做事小心些,别触怒了皇帝,不然谁都救不了。

    嘉衡帝到偏殿躺下,吃了一颗太医院特制的保命丸,缓了好一会儿,发青的脸色才渐渐转白。

    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吩咐王安:“召,召几个尚书进宫议事,戈箫那,让人去抬他进宫。”

    没错,戈尚书又“生病”了,连续好几天没入宫了。

    “是,皇上。”往后出去低声吩咐了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几句,然后又进来对嘉衡帝说,“皇上,御膳房做了滋补的参汤,您喝一点,一会儿诸位大人来了,您还得忙呢。”

    嘉衡帝接过参汤,像是在喝毒药一样,艰难地喝了半碗就还给王安,示意他赶紧拿走。

    “这玩意儿,天天喝,也不见有什么奇效。”

    王安连忙奉承道:“皇上的身体已经好了,按照太医院开出的方子,必定能千秋万岁。”

    嘉衡帝现在最怕的就两件事,一是丢掉国土,二是自己的身体不行要死了。

    王安这话可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话。派个人去看看,戈箫他们怎么还没来。”

    其实戈箫昨日就接到了禄州陷落的消息。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进宫亲自给嘉衡帝汇报此事,是因为他不想直面嘉衡帝的怒火。

    第一个报信的肯定没好果子吃。

    等嘉衡帝发泄一波,他再进宫,这把火也就烧不起来了。

    这不,他进宫就看到御书房的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估计皇帝刚才又大发雷霆了。

    富国祥几个对视一眼,脸上虽不显,心里都叫苦不迭,哎,最近真是太多坏消息了,楚将军那边战事胶着,如今吴州落入了乱军手中,再加上定州,短短几个月,朝廷又失两州。

    一行人进了偏殿,给躺椅上的嘉衡帝行了一礼。

    看着嘉衡帝灰白的脸色,大家心里愈发地不安。

    嘉衡帝耷拉着眉眼,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衰老之气:“诸位爱卿来了,禄州陷落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

    戈箫恭敬地说:“回皇上,微臣刚听说。其实依微臣看,这是好事。当初,咱们不是希望葛家军能供往东拿下吴州之后跟盘踞江南的龚鑫掰手腕吗?”

    “一山不容二虎,最初造反的时候,葛镇江的势力可是比龚鑫还强,他肯定不甘于在龚鑫之下,他们之间迟早会爆发争端,若是起了内讧,朝廷就可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美哉?”

    “当然,若是葛镇江往西,重回定州,那最头痛的也是陈云州,而不是朝廷。等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内耗完了,朝廷就可轻轻松松收复失地。”

    富国祥几个是真的佩服戈箫的这张嘴。

    真是死的都能被他说活了,他怎么说都有理,都能说得让人信服。

    难怪皇上最器重他,短短五年连跳三级,取代了前国舅爷,成为兵部尚书。

    果然,嘉衡帝听完这番话,神情由怒转喜:“戈爱卿所言甚是,不过万一这葛镇江跟龚鑫没打起来,你的这些谋算不全落了空?”

    戈箫笃定地说:“皇上,即便他们现在不打,以后也迟早会打起来。以前他们离得远,如今凑一起了,地方只有那么大,总会有争斗。甚至在面对楚家军时,也可能会有所保留。不过为了保证能让他们打起来,微臣提议,可命楚将军暗中招安葛家军,甚至是跟葛家军联合,先打败龚鑫,分了龚鑫的地盘。”

    “同时派人在龚鑫的地盘上散播谣言,说葛镇江酒后表示,龚鑫算个屁,当年还不是跟在他身后捡漏提鞋,他迟早要超过龚鑫等等。”

    “在葛镇江的地盘上也可散布谣言,龚鑫想收编葛家军,企图吞并葛镇江的人马等等。”

    反间计虽然是个人人皆知的计谋,在这种时候也很拙劣粗暴,一眼就能看穿。

    但架不住他们双方本来就对彼此有戒心,哪怕是合作也不可能真的真心相信对方。这就像是一个一开始就有裂缝的瓷碗,无论怎么修补,那道裂痕始终存在。要是有人从中不停拱手,这裂缝就会越扩越大。

    嘉衡帝赞许地看着戈箫:“戈爱卿真是国之栋梁。有你乃是大梁之福,朕之福,此事朕就交给你了,待得收复了江南,戈爱卿当记首功。”

    富国祥他们几个陪衬听了这话既高兴又酸溜溜的,戈箫几句话比楚将军在江南打几年的仗功劳还大。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好事,若事情真能向戈箫所说的方向发展,那江南的僵局就会被打破了。

    ***

    吴州,葛镇江带着袁桦一起站在巍峨的城墙上,望着万里平川,感慨道:“军师,我们终于离家又近了一些,还是江南好啊,千里沃土,一望无际。”

    袁桦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城墙大片干涸的血迹上,失神了刹那,很快又回过神来说道:“是啊,大将军英明,拿下了吴州,在过去便是江南的田州了,咱们离回家又近了一步。也不知道老家的父老乡亲们如今可还安在?”

    “军师可是想家了,我也想家,你们读书人说的那叫什么,梦回江南?总之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军师若是想回去,等他日咱们跟龚鑫谈好了,你可以回去看看。”葛镇江说道。

    袁桦轻轻摇头:“不了,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何必呢!即便要回去,属下也要他日跟大将军一起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

    葛镇江听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有那一天的。”

    两人正说着话,韩子坤上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大将军,朝廷那边派人送来的密信。”

    葛镇江讶异极了,接过信,拆开一看,看完后,他将信递给了袁桦:“军师,你怎么看?”

    韩子坤连忙凑到袁桦身边,一边跟着看,一边问道:“大将军,朝廷说了什么?”

    “朝廷想招安我们葛家军,说是可以封我为江南王,世代镇守江南。军师,你觉得这话可信吗?”葛镇江还真有点心动。

    因为他的实力比较弱,别说朝廷了,现在兵力和地盘连龚鑫都不如,甚至拿庆川都没法子。

    如果朝廷肯封他为异姓王,他老葛家也算是在他这代光宗耀祖了。

    对他这个盐贩子而言,无疑是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了。

    袁桦飞快地看完了信,道:“大将军,朝廷的话未必可信。咱们要真的投靠了朝廷,朝廷能不计较咱们先前做过的事吗?现在朝廷只怕是想让咱们牵制住龚鑫,甚至盼咱们跟龚鑫斗个你死我活。”

    “若咱们投奔了朝廷,朝廷让咱们出兵打龚鑫,大将军是出兵还是不出兵呢?”

    韩子坤也皱起眉头说:“大将军,军师说得对,狗皇帝肯定是想利用我们跟龚鑫斗个你死我活。最后咱们没了兵,还不是任朝廷宰割,大哥真的愿意做个徒有其名的江南王吗?”

    葛镇江捏着信不开口,眼神有些纠结,许久道:“军师所言有理,可龚鑫也未必会相信咱们,我就怕朝廷见我们不答应,转而跟龚鑫联合先吃了我们。”

    袁桦道:“大将军顾虑甚是,其实无论是朝廷也好,还是龚鑫也罢了,通通都信不过。不管跟哪一方合作,都要提防对方给咱们背后插刀子,也要提防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

    “依我说,大将军不若也称帝算了。帝王将相又不是只有他们才做得,那龚鑫都能称帝,大将军为何不可?咱们如今手里也有三州,待得他日我拿下了禄州,咱们就能有四州,比龚鑫也差不了太多。”韩子坤愤愤不平地说。

    袁桦没再开口,目光落在葛镇江犹豫的脸上,明白葛镇江也是心动了。

    或者说葛镇江早就有了这个心思,只是前面时机不成熟,葛家军的地盘也不够大,他才将自己的野心暂时压下,现在韩子坤一说,他这野心就跟野草一样疯长,蠢蠢欲动起来。

    军师垂下眼睑,没有多说,现在葛家军这种情况,称帝除了在朝廷那又树个靶子,招来朝廷更大的忌惮和仇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葛镇江虽心动,但还是克制住了心里的欲望,咳了一声道:“这事以后再议,现在最要紧的是咱们如何处理跟朝廷和龚鑫的关系。”

    韩子坤还在记恨朝廷水淹定州的事,恨恨地说:“大将军,朝廷不可信,他这是想离间咱们和龚鑫,您可千万别上当。”

    葛镇江捏着信叹气:“我肯定是不会相信朝廷的话,就怕龚鑫会信啊。”

    “大将军,您亲自写信给龚鑫,表达诚意,末将带着人继续北上,攻打禄州,先扩大咱们的势力。”韩子坤提议。

    打仗是他扩充势力的最快方式。拿下吴州,他手底下的兵力又恢复到了六万人,还抢了一堆的粮食金银,也不愁养不了更多的士兵了,等拿下禄州,他可以再增兵几万,届时右路军就可发展到十万。

    只要他有足够的兵力,还怕朝廷和龚鑫吗?

    军师垂下眼睑没吭声。

    韩子坤在兴远和定州连番受挫,急于证明自己,可他没考虑另一个问题,桥州、怀州、吴州、禄州连在一起是一条斜线,不能抱团相互支援,防守的线也会拉长,反而不利。

    其实还是葛镇江最初的策略,以怀州、桥州、兴远三角相依,再往周边扩散最为稳妥。

    不过他们的计划被庆川军挫败了,搞成了现在这样子。依军师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往南拿下青州,稳打稳扎,减轻防线的压力,积蓄更多的力量,就像庆川目前所做的一样。

    陈云州目前实际控制的地区已达四个州府,兵力也一再增加,但对方一直很低调,既没旗帜鲜明地反了朝廷,也没有主动出击攻打葛家军抢地盘的意思。

    这才是明智之举,占领一地,不代表这地方就是稳稳是你的了,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归拢人心,团结当地的乡绅百姓,巩固统治的基础,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这样才能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然后再往外扩散,稳打稳扎,一步一个脚印,方能长久。

    向韩子坤这样刚愎自用,冒进冲动,他只顾着抢地盘,可葛家军到一地就被当地的百姓憎恶仇视,这样的高压统治能长久吗?

    袁桦劝过几次,让他们不要轻易屠杀抢劫平民了,葛镇江也曾答应过,但最后呢?

    为了激励士兵,为了最快取得战果,他们还是听之任之,放任将士胡作非为。

    袁桦现在也不提了,因为他知道没用的,走过最捷径的路,尝到过甜头,他们哪还愿意像陈云州那样慢慢去收拢当地的民心,团结当地百姓。

    葛镇江没有第一时间同意韩子坤的提议,而是问袁桦:“军师,你怎么看?”

    袁桦说道:“韩大帅用兵如神,拿下禄州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右路军刚打了一仗,将士们身心俱疲,休整一段时间再行动也不迟。”

    韩子坤不赞同:“军师,兵书上有云,兵贵神速。我们右路军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昂,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禄州再歇息,况且,禄州也没多少守军,攻下这城是易如反掌的事,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袁桦笑了笑:“韩大帅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此事还是大将军拿主意吧。”

    葛镇江说他要想想。

    但没过两天,听到城中有流言说“他不如龚鑫,龚鑫早就想吞并他们葛家军了”这类的话后,葛镇江马上就想通了,让韩子坤继续出兵北上。

    ***

    戈箫接到信后气得从病榻上爬了起来,破口大骂:“这个蠢货葛镇江,非要跟朝廷对着干是吧?迟早弄死他。”

    戈箫最生气的是自己猜错了葛家军的行动。

    葛家军这既没有跟朝廷联合一起对抗楚家军,也没有跟龚鑫抢地盘,而是继续北上,若再不陈兵,只怕还真要被他们打到京城来。

    而且前阵子他才在皇帝面前说得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么快就被打脸了,皇帝那怕是不好交差。

    果不其然,一个多时辰后,皇帝又派人来请他进宫了。

    进了宫,毫不意外,嘉衡帝怒火中烧,指着戈箫的鼻子就骂:“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事?兵部呢,要你们有何用?江南平乱两年不见成效,西北高昌人作乱,还是无可奈何,每年国库里的银钱半数收入都花在了你们身上,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朕养了一堆的废物……”

    戈箫不作声,等嘉衡帝大骂一通之后才道:“皇上,微臣的判断虽有些失误,但这葛家军不足为惧。微臣研究过,他们如今占了三州,若拿下禄州,四州最远相距一千多里,战线拉得太长,单靠抢劫是无法长久的。”

    “葛家军每到一地,当地的百姓、乡绅、富户逃跑的非常多,还留在当地的百姓也惶惶不可终日。长此以往,他们没有补给,不得民心,等平了龚鑫之后,大军围城,困他个半年一载,这葛家军就不攻自破了。”

    “当务之急,还是挑拨葛镇江和龚鑫的关系为第一要务。葛镇江趁着龚鑫牵制住了朝廷大军的主力,自己偷偷扩张地盘,龚鑫必然会有危机感,咱们再继续拱火就是。”

    嘉衡帝斜睨着他:“哼,那就任那葛镇江拿下禄州?若他们在往北边的贺州、平州进犯,直逼京城,是不是朕也要将京城拱手让给这些乱臣贼子?”

    戈箫连忙说道:“当然不是,皇上,微臣提议派三万禁军前往平州,阻止葛镇江北上,他若是要西去跟高昌人硬碰硬就随他。至于禁军的空缺,再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县,征兵三万补齐即可。”

    嘉衡帝虽舍不得禁军,可想到现在实无兵可阻葛家军,只能同意:“暂时就按你说的做。还有,那陈云州为何还不回京?”

    戈箫看了一眼王安,宫里派出的太监可是王安推荐的。

    王安连忙说:“皇上,小鲁子摔断了腿,吴州发生了战事,因此在路上耽搁了。他前几天写了信回来,等过阵子他就会携陈云州回京。”

    “此外,博远侯家的钱清荣也悄悄附送了一封信回来。陈云州狼子野心,已实际控制了仪州、庆川、兴远和定州,庆川军也扩大到了十万人,不能不小防。他会继续搜集庆川的消息,悄悄送回京中,此外,他还想让朝廷多给兴远一些支持,助他拿下兴远州。”

    其实这封信嘉衡帝前几天都已经看过了。

    但他身体不好之后,记忆力也开始退化,早就忘了这一茬,王安只得重复。

    嘉衡帝冷哼一声:“博远侯家倒是好的,戈箫,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博远侯家那小子的。”

    “是,皇上。”戈箫为了安嘉衡帝的心,又开始说得天花乱坠,“皇上,博远侯一家忠心耿耿,钱清荣若能拿下兴远,定州的庆川军将成为孤军,拿下也易如反掌,届时收回南边四州有望。”

    王安深深地看了戈箫一眼。

    这位戈尚书也是个能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哄得皇上高兴。

    果不其然,嘉衡帝脸色好转了许多:“那你跟富国祥他们商量商量,多给钱家那小子一些支持,兴远、定州能不能收复就看你们了。”

    所有人都没怀疑钱清荣父子的忠心,毕竟博远侯还在京城,位高权重,还娶了晋阳郡主,妥妥的皇亲国戚,他戈箫投敌了,博远侯都不可能投敌。

    ***

    陈云州听到韩子坤继续北上去攻打禄州之后也是吃惊不已。

    太快了,距他拿下吴州,还不到一个月,这家伙就心急火燎地继续北上进攻,他新征召的兵员消化了吗?

    肯定没有。

    那这群没有经过系统训练,无组织无纪律的大军,其实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能仗着人多去捏禄州这样的软柿子。

    但禄州百姓又要遭殃了。

    韩子坤的大军简直是蝗虫过境,凡是他们走过的地方,都要死伤无数。

    朝廷若再不出兵阻止,只怕北方数州都要被他祸害了。

    这事给陈云州提了个醒,韩子坤这种没有底线的好战分子,一天不打仗就皮痒,若是在北边遇了挫,退回来,跟他们庆川军迟早有一战。

    还是得赶紧再征召一批兵员,训练,再增加兵器铠甲的供应,多囤积一批物资。

    陈云州担心韩子坤兵力大增后会卷土重来,便带着鲁公公去了定州,让阿南再征召了五千士兵,并在城中囤积各种备战的物资,做好战争的准备。

    只是韩子坤没打到定州,倒是先来了个不速之客。

    陈云州听了詹尉的禀告,眉头紧锁:“禄州都还没陷落,他一个仁州知府跑什么跑?而且他不往北跑,往定州跑什么意思?”

    太荒谬了,仁州知府康旻竟然闻风丧胆,生怕葛家军拿下了禄州后会西进攻打仁州,所以带着细软、家人、亲信和几个仁州府的大户跑到了定州,寻求定州的庇护,现在就在定州城中。

    陈云州气笑了。

    真没见过这么怕死的。

    詹尉也苦笑:“他估计是怕回朝廷会遭到朝廷的清算,以当今宫里那位的性情,知道他这么早就跑了只怕会把他千刀万剐。”

    陈云州指着自己:“那我看起来像是收垃圾的吗?他这样的孬种,我也不要。”

    同样是弃城,人家卢照也是大军快到了实在是没余力才跑,而且还带着百姓跑,跑的时候连粮食都没给葛家军留。

    可这个康旻呢?他倒好,韩子坤会不会打到仁州都是个未知数,他就先跑了,自己的家人、财产一个不落,至于仁州百姓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他这跟仪州前知府孙崎嵘是一路货色啊。

    但陈云州最生气的是还是这家伙往定州跑,还堂而皇之地派人到官府寻求庇护,这岂不是说他陈云州会接收他这等垃圾玩意儿。

    真是风评被害!

    眼看陈云州脸色不善,詹尉低声说:“大人若不想见,由我去将他打发了吧!”

    其实詹尉也看不惯康旻如此贪生怕死的行径。

    葛家军拿下禄州的下一个目标是不是仁州都还不一定呢,他现在还有时间组织城中百姓反抗,但他就丢下那么多人跑了。

    陈云州揉了揉眉心:“他的事先放一放。吴州陷落,不少百姓在外逃,咱们定州人少,官府出面发一些告示,提供土地给他们种,以吸引流民进入定州,增加定州的人口,然后再征五千兵员。城外留一片地给军队种,以实现一部分粮食和蔬菜的自给自足。”

    詹尉是听阿南说过庆川军的传统,点头道:“是。大人,我怎么觉得这葛家军的仗都是替您打的呢?”

    陈云州一想还真是,葛家军可真给他们贡献了不少人口。

    每次葛家军攻打一处城市,不少百姓就往他们庆川军的地盘跑,算下来,葛家军总共已给他们贡献了近百万人。

    他陈云州能做大,葛家军真是功不可没。

    “你说得对,他日跟葛镇江对阵,我可要好好感谢他。”陈云州开了个玩笑。

    詹尉心说,葛镇江听到这话只怕要气得吐血。

    交代完要紧的事,陈云州站了起来,问道:“那康旻在何处?”

    詹尉有些不解:“大人要召见他?”

    陈云州轻哼一声:“我去见他。既然他不要仁州了,那咱们要,总不能拱手让给韩子坤,便宜了葛家军。”

    这种送上门,不用打仗就能捞一个州的好事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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