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云封之滨一日比一日热闹, 但许多人物只在刚开始时露了个面,之后便没再出现。前面开场都是热身赛,可看可不看, 真正有意思的比赛在十日之后, 对一些人来说,那才是风云会真正的开端。
这几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听说温流光处理完身边人后和王庭关系十分紧张,原本该他们三个一起制定后面排位赛的赛制规则,然而温流光和江无双现在见面能直接左拐出门去生死场斗法, 陆屿然根本人都不见一个,此事也就作罢了。
还是按往年规矩来, 暂时不做别的安排。
陆屿然的离开,短时间内没人发现。
六月七日, 陆屿然进了帝主传承, 进去前给温禾安发了条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六月九日,温禾安觉得温家圣者是时候要到了。
天黑下来后, 凌枝和她一起在书房中摆弄新剪下来的花和藤蔓。一段段沁过了水, 捏在手里满手湿濡,凌枝喜欢看, 但对动手侍弄提不起耐心,她皱眉跟温禾安确认:“两道空间术真要这样用吗?你不然重新安排安排,给自己留一道。”
她双手在袖中插起, 说:“你别真将自己玩进去了。”
越是大事当头,温禾安越能静得下心,闻言摇摇头, 说:“就这样用,想不到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想在王庭主城将他们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储备“禁术”偷出来, 难度本就高得超乎想象,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想毫发无损就得偿所愿,没可能。
“我在想。”她将最后一根藤蔓绕手弯折,折出弧度,环绕着白净瓷瓶,又擦干净手,直起身看窗外:“他们会用怎样的理由引我出去。”
第二天,温禾安得到了回答。
亥时初,月流倏的进书房,对温禾安道:“女郎,巫山来人了。”
温禾安和凌枝对视一眼,后者满脸“他们真是无药可救了”的神情。
她初听觉得好笑,细想又觉在情理之中,两人默契地往外走,穿过正厅,来到院门前,凌枝突然抓了下温禾安的手,又慢吞吞地放了,苹果脸上不难看出纠结,朝她分外直白地确认:“你不会死,是吧?”
她要求也不高,不死就成。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只要还剩口气,就算在床上躺个三五年,也有恢复过来的一日。
凌枝接着道:“没法跟陆屿然交代就算了,我可只有你一个朋友。”
“是的。”
温禾安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她说:“我不会死的。 ”
凌枝挑起的眉放下来,嘟囔了句什么后勉强放心,说那就按照原计划来,说完就消失了身影。
门口果真站着一人。
脸普通,衣着也很普通,没有任何能
铱驊
让人留下印象的地方,若说有,便是他衣角袍边和腰封上压着一道凶兽纹路,那是巫山的图腾之一。
温禾安眼神落在那图腾上好一会,伸手,抵了抵脸上的面具,态度不冷不热:“谁让你来的?这次又有什么事?”
送信的人心中一凛,有些没摸准她的意思。他是天都的人,披了层巫山的衣服,听圣者的吩咐,又按照王庭给出的地址找上门来。
温禾安之前在天都很是出名,现在也依旧出名。
谁都知道她现在背靠巫山,和陆屿然之间的关系很是扑朔迷离,有人说她和帝嗣是旧情复燃,送信人现在否定这个说法了。因为她的语气,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
他定定神,垂眉敛目,一板一眼道:“族内几位长老想请您往城外单独一叙。”
温禾安将他这句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有些计较,目光微微闪烁,语气冷飕飕:“意思是,现在陆屿然不在,我还得听巫山长老吩咐?你们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不敢。”那人彻底确定温禾安和陆屿然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那种关系了。他牢记自己的命令,怕说多错多,当即唯一颔首,不卑不亢道:“某只是奉长老之命前来传话。”
温禾安抿了下唇。
心中微妙的预感被证实了。
这人能替温家圣者来传话,地位不低。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和陆屿然的关系,但他说的是长老要见自己,没有扯陆屿然出来,自己说那句“陆屿然不在”时一点儿异常反应都没有。
他知道陆屿然不在。
另外两家绝不会让陆屿然得到传承,圣者如今不会出面,那……江无双和温流光,他们好几天没有出面了。
巫山这次来的三位长老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不出意外,他们能顶住压力。
温禾安不再分心。
她最终摁了下眉心,作妥协状:“在哪见。”
那人压抑住声音中的喜意:“城外西山岭,望月楼。”
温禾安说:“我等会到。”
那人彬彬有礼地插手做礼告辞,并不担心温禾安不来,陆屿然进了传承,他身边人现在是焦头烂额,她要去跟谁求证?得不到求证,她又没法真对巫山视而不见。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就算是温禾安,也只能对世家低头妥协。
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待他出院门,温禾安视线冷下来,她看向月流,轻描淡写道:“才晋入九境没多久,去解决掉他。”
月流即刻追出去。
凌枝出现,她回隔壁宅子拿了副纯黑凉丝手套,现在正往手上戴,眼也不抬地嗤笑:“怎么想的。他们难不成真以为在巫山,谁都敢越过陆屿然,私下跟他身边的人接触?”
一群蠢东西。
“世家的人多少有些这样的毛病,见久了就习惯了。”
温禾安不觉得奇怪,她想起温家圣者那张慈和伪善的脸,心中竟毫无波动,她垂睫,半晌又偏头问凌枝:“准备好了吗?”
“当然。”凌枝觉得奇怪,这话是她对她说还差不多吧:“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要出手同时面对几个圣者……反正,你准备好了就能出发。”
温禾安看向浩渺无垠的夜空,没过多久,道:“走吧。”
==
前往西山岭的空间裂隙中,温禾安拿出四方镜,下意识划开。她之前没这个习惯,很多事都是由身边人直接告知,一天下来也就看个两三回,和陆屿然在一起后看得多。
现在没有他的消息。
她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摁着镜面背部圆滑的弧度,将它收回来,随着时间流逝,夜色和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心不免一点点往下沉。
大战前的些微紧张,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在杀温白榆,囚穆勒,毁掉温流光第八感时,她就知道会有和温家圣者对上的一日,在王庭下妖血,谋禁术的事败露后,她也知道自己又有了强敌。
只是没想到都凑到一起了。
她和圣者之间差的不是天赋,不是机缘,是亘长的时间沉淀,但现在让她觉得尤为紧迫的,同样是时间。这场局,她将所有能算的东西都算到了,依旧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有小塔扛着,最坏的结果不至于会死,她不可能空怀揣着一腔勇气面对圣者,十二花神像不是只有好看一个作用……但她还在等罗青山两个月期限的最终审判,这种前提下,她不想自己太被动。
若是出现转机,有解决办法,她可以等,慢慢来。总有一日,她会站在九州之巅,将昔日恩怨一一料理干净。
若是没有——
夏夜的风带着热气,灌进鼻腔却渐渐散开冷意,温禾安一步踏出空间裂隙,踩在一座山头上,目光沉静:这世上不择手段的歹毒蠹虫那样多,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能是她一个人死。
还没到西山岭,观月楼呢,温禾安才走了十几步,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劲领域锁定。方圆百里皆是崎岖山道,这地方本就偏僻荒凉,王庭提前六七天就得知了消息,悄无声息将人都清走了,今夜山里唯有野兽。
四周有莫名的光亮起来,温禾安抬眼,发现是悬浮的水珠,水珠晶莹剔透,龙眼大小,散发着月明珠般皎洁纯白的光,照得百米之内纤毫毕现。
天都圣者以水为道,第八感是鼎鼎有名的“水链”。
数十米外,天都圣者不知何时出现了。她精神矍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不起眼的木簪子固定着,脸上皱褶因为严肃的表情而往下坠着,掌中握着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上镶着颗绿翡,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气派。
但到底年龄大了,背无法避免佝偻起来。
她看着温禾安,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让人觉得被利箭抵着咽喉般不适,很久没有开过腔似的,声音缓慢沙哑:“我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去岁,你修为被封,双手被缚,跪在血泊中认错,殿中那么多人,你谁也不看,就只看我。”
“我让你去归墟反省,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和当时很不一样。”
温禾安绷直身体,手腕蓄力,玄音塔缩得很小,在她荡动的袖袍里转动着,随时能祭出御敌。
听到这两句话,她知道,圣者对所有圣者之下的存在是混不在乎的,就算知道她身上有圣者之器,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在一刻钟内将她击杀,因此显得从容不迫,有十足的高人风范,在出手前还体面的谈谈曾经,对她的抉择表示嘲讽与惋惜。
或许是想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折尽尊严和脊梁向家族求饶。
温禾安指甲逼近掌心血肉里,分毫不退地直视那双眼睛,唇边弧度一提,像是也跟着在讥笑,讥笑自己曾经的天真愚蠢:“是啊,我早知道那是些什么人,那样拙劣的陷害,人人都要处死我,只有你还保了我一条命。”
拖延时间,她还能不乐意么。
“我那时没想到,原来整件事情都是你授意的,谈何来的救与不救?”
“听听。”温家圣者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一丝愉悦之意,双目退去腐朽之意,变得如雷霆般犀利:“我带你这么久,数度在觉得你聪明与不聪明之间摇摆,直到这半年,你才真正让我刮目相看。”
“我确实要承认,半年前将你保下,是我的错,我小看你了。”
她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说一句话,拐杖上挂着翡翠小葫芦跟着晃动起来,拇指大的东西里好像还装着酒液,随着动作晃荡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积成瀚海江流,排山倒海地朝温禾安涌去。
温禾安浑身筋骨都受到无形挤压,耳边有浩大的声响“嗡”的一荡,宛若魔音贯耳,要撕碎人的全部神智。
不得不说。
这是她迄今为止感受到最强的一股威压。
圣者与九境,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存在越境挑战的可能。
温禾安双肩被那股万钧之力压下一点,又撑起来,她面色不变,飞速往城中掠去,温家圣者不以为意,像是在漫不经心看蝼蚁偷生。她既然排除万难亲自来了,今日就没有让人在眼皮底下走脱的打算,只见她蹒跚踱步,步子迈得不大,跨过的距离却极远,咫尺间已经和温禾安面对面。
“你从前和我说,圣者从不后悔。”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温禾安脸色居然还端得平静,她抬手用呼啸的灵力压制圣者的威压,但没有起到太大作
依譁
用,索性用手指夹起一片风刃,绕着面前剜一圈,隔开一层薄膜似的阻碍,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后悔什么。”她仍在退,嘴上却不饶人,竟是难得的伶牙俐齿,要较个口头高低:“后悔天生双感被我破坏,还是掌握了天都大部分不可见人内幕的穆勒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我猜,最让你没有办法接受的,大概是当初被你随意两句哄回来的小孩,那会还没有你腿高,现在却能与你面对面交手了。”她将面具猛的叩紧,耳边是超声,风声,还有自己心脏不同往日的急促鼓动——是被圣者的攻伐之力逼出来的。
她咬重字音,一字一句道:“你不敢再做壁上观,因为怕我彻底成长起来,难不成,你眼中难成大器,只配养来用作成全温流光天生双感的我,终于让你感觉不安,被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祖母。”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空气中的一抹烟。
圣者本就严肃的面容再看不见一丝和颜悦色,而这时,温禾安也已经到了云封之滨的主城边缘。
老者随意估了番时间,对这几句挑衅自己威严的话难以容忍,已经很久没人敢忤逆她了,她对小辈的耐心有限,连温流光也不敢放肆。此时一手依旧拄着拐杖,一手却拢紧五指,苍老干枯的手如竹枝,张开时如同兜住了整片空间,原本悬浮于两人周身用作照亮功效的水珠融合起来,形成一只巨大的水蓝色掌印,长宽各百丈,压下来时如同让人永不翻身的五指山,要将神魂都抹灭。
“你比从前会说许多。”
圣者孤高临下望着她,像在看待个已死之人,眼神无半分悲悯:“论天赋,你不比温流光差许多,我惜才,也在你身上倾注了心血,你却像个怎么也养不熟的狼崽子。既然养不熟,那由家族培养而出的利齿与尖爪,都该由家族剔除,理所应当。”
“家族永不许背叛,我已在你母亲身上上过一回当。”她冷漠地阐述:“那还是我自己的亲生血肉。”
她话音落下时,那道掌印也轰然降下。
人在遇到极端危险的情况时,身体会有本能反应,这无法遏制,温禾安从小到大,参与过的战斗没有千场也有百场,没有哪一次有如此直观清晰的反应。她眼睛变得干涩,头皮刺痛,浑身毛孔都仿佛全部张开,战斗之意却一点点攀升起来。
境界在这,她没法完全靠自己抵挡圣者的攻击。
她祭出了小塔。
猩红色的塔身迎风一涨再涨,也涨得百丈大小,七层塔身光芒各不一样,然而交错在一起,有种别样的令人错不开眼的色泽,它挡下圣者一半的攻击。
是的。
温禾安没打算让小塔全抗,她不可能永远躲在玄音塔下,事实上,如果不是和圣者之间实在有着难以逾越的岁月沉积,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想依靠任何外物,这让她生出种无法脚踏实地的不安心感。
越是处境凶险,越是时间紧迫,她越要磨砺自己。
在保证能活着的前提下。
灵力在她掌心汇聚成一道红菱,丝滑冰凉,掠起时涌现冲天火光,她通过阴官家独有的符给凌枝传递消息,让她这时候别动,再等等。而后自己冲上去与卸了力的掌印缠斗到一起。
红菱被掌中水浪压住,浇灭了火焰,发出烧红的炭不断被冰水浇灭的“滋滋”声,勉力支撑。
温禾安身形灵活,步法完全施展出来时形如鬼魅,她步法修到了极致,单论此道,整个九州也没几个人能与她比肩,这是她的优势,可以借此周旋。但就算如此,在第一场比拼中她就已经受伤,肩,背和小腿,被掌印擦过的地方伤筋动骨。
血腥气弥漫开。
掌印最终消散,她旋即抖开涟漪结界,铺在云封之滨外城与远郊交界之地。这里巷子多,破旧,住着许多好容易凭各种关系挤进来安身的流民和小商小贩,深夜,一点战斗余波都能叫他们尸骨无存。
做完这些,温禾安捏着手腕,一身闷响后接上了块骨头,看了看小塔,朝老者道:“据我所知,你能停留的时间并不久。”
此情此景,叫温家圣者眼中流露出厌恶与浓烈的抨击,她缓缓提起手中拐杖,嘴巴开合:“你的怜悯和热心肠永远放在这等不该放的地方,天都锦衣玉食养你百年,你毫不感恩,人间老妇养你不过七年,叫你瘦得跟缺了半条命的猫崽子一样,你却念念不忘至今。”
“我有时觉得,你是叫我最为挫败的学生。”
她下了定论:“愚钝,固执,自身难保还要自寻麻烦。空有一点悟性,真本事还没长出多少呢,就妄想挑衅全九州的规则。”
这样的人,怎能手握天都重权,待她成为圣者,第一个遭殃的,怕就是天都。
她试过很多次,但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她扭转不了温禾安的本性。
圣者不想再过多纠缠了,和将死之人逞口舌只能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逮住温禾安,杀了她。
有一点温禾安确实说对了。
——她的成长速度太过可怕,作为敌人,就算是前辈,也没法不生出警惕心。她尤记得自己和温禾安这般大时,也是九境,和族中圣者对战,圣者并未显露杀心,且同样有圣器作保,然一招之下,她却已然如断了翅的鸟儿从空中跌飞,吐血不止,丧失神智。
只有真正到了圣者境,才能明白那种悬殊。
但温禾安现在好好站着,只是受点皮肉伤,看似流了血,可情况不知比她那时好了多少,这足以证明些什么。
后生可畏,而她已经老了,或许再过百年,也会面临和王庭两位老圣者一样的局面,她不能给家族留下这么大的隐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及此,圣者拐杖终于落地,与此同时,天空中骤然亮了一瞬,像平白无故扯了道巨大的闪电,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水链。”
很显然,她厌烦了跟小辈玩你追我躲的游戏,想永绝后患,解决此事。
圣者的第八感。
举世罕见。
温禾安瞳仁像猫一样的紧缩起来,她凝望着天穹上横空刺出的水蓝色锁链,它完全由水凝聚而成。水一贯清澈,柔和,很难想象它有朝一日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攻击力。同是链条,它不如温流光的杀戮之链那样凶戾,但更为危险。
毫无保留的杀招,寻常的圣者之器会直接报废。
如果玄音塔只吃了两道圣者之器,这一击下来,估计会从头碎裂到尾,不知要修养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好在这段时间玄音塔吞吃的好东西不胜其数,就算是这种攻击,也可以应对。
温禾安却将小塔收回袖子里,她冷冷望着对面的人,嘴唇翕张:“动手吧。”
她先提时间,本就是为了激出这一道攻击,自然没打算自己应对。
让人惊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一片羽翅状的黑云飘到眼前,在原地洞开了一扇门,那其实更像一张长得极大,却没有舌与齿的嘴,囫囵吞枣地将要嚼下世间一切。
天都圣者见多识广,脸拉得长而直,波澜不惊,宛若看跳梁小丑自取其辱,她已是这世间最顶级的存在,这道攻势除非对面也是圣者出了第八感抵挡
殪崋
,否则谁来也没用。她来擒拿温禾安,势在必得,怎会想不到这些。
空间术,她听温流光说过。
但她从未想过,阴官家家主的空间术能转移圣者的最强一击——第八感都出了,这确实是最强一击,就算是圣者,第八感也不是想用就随时能用的,攻击性越强的招式,间隔的时间也长。至少一个月内,她不能再用第八感。
然而就是这样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招式,愣是在圣者先凝重后愣怔的视线中被黑云形成的拱门吞噬,生生转移进了主城。
天都圣者第一次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将眼睛压得只剩一条缝,她看向温禾安,声音不再平静,只剩凛然杀意:“早就算好了的?”
“永远不要等着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是你教给我最深刻的一课。”温禾安扯了下唇,纵身一跃,如打着旋从树上飘落的花瓣,又如纵身跃入水里的鱼,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飞速赶去。
这戏两个人唱不起来,得三人登场才有看头,一把火烧得旺起来,局面才会越加混乱,王庭才会方寸大失,铤而走险露出更多马脚。
同时,她要充当锚点,告诉凌枝空间术施展的最佳时机。
圣者面容冷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激起火气,她速度更快,根本不需要借助步法,连绵的山,塔楼,深巷,夏日的栀子和熟果都成了虚晃的影子。
两人在追赶中激烈交手,玄音塔塔身上一惯充当哑巴的古老铃铛狂震,圣者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第八感在空间术中完全成型,在飞速移动,最终降临在王庭主殿之上。
圣者脸色完全变了,她没料到温禾安会有这样的胆子,她觉得自己凭借这一道塔能应对几位圣者的怒火?她想做什么,挑起王庭与天都之间的战争?她是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巫山的授意?
想归想,圣者对她下手并没有留情,想在出事之前将温禾安解决掉。
袖袍鼓动间,已经又走了三招,温禾安默不作声咽下嘴里一口血腥气,沉着视线望向王庭主殿。风云会期间,时时都有矛盾,恨不能家家都有争执,城卫队和巡逻小组十二时辰不间断轮守,在感受主殿附近出现止不住的打斗波动时可谓倾巢而出。
还有许多来参加风云会的世家,他们中也有高人,当即从睡梦中惊醒。
按理说,在云封之滨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好几位圣者坐镇呢。
这得有多不怕死才敢深更半夜如此放肆?
而等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推开窗,或走出院门往天上看时,却一时屏住了呼吸,有些没见过什么风浪,盼着在风云会上展露头角的年轻人直接长大嘴,像被捏着嗓子似的“啊”的一声,干瘪瘪的表示震惊和怀疑。
半空中,空间术的轮廓已经消失不见。主殿之上,天穹被无数颗雨珠照亮,照得殿宇红墙黛瓦皆失颜色,唯剩惨白。某个瞬间,雨珠落下,成千万根水链,这些链条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组成一根巨大的水蓝色链条,贯穿下来时,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听不到别的声音,唯余铮然。
这等灭世般的情形下,各站一边的温禾安和温家圣者反而没被第一时间发现。
“这是——水链?”
陆续有人认出了这道神通,旋即开始抽气,脑子里的想法一时多得停不下来。巫山最近有动作他们听到了点风声,但没想到天都和王庭已经到这份上了。
这是要彻底乱了吗。
那他们还待在这做什么?岂不是参加个风云会岂不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想明白这层,有些脑子转得快的已经准备辞行了,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要圣者轰杀了,他们找谁出头说理去。他们完全没往别的方向想,现在就是直接告诉他们,水链是被空间术裹挟着出现的,他们也不会相信。
若非亲眼所见,圣者都不信的东西,他们如何会信。
温禾安隐匿在暗处阴影中,手掌颤动,吞咽下几颗恢复灵力的丹药,同样注视着这场闹剧。
……不知王庭现在作何感想,温家圣者要解释也只会和王庭的圣者解释,她哪知道王庭要做什么,被逼到这一步,三十二根傀线在今夜之后再也凑不齐。王庭不会轻易罢手,傀阵师立马就会出现。
等空间术施展在他们身上,她就撤回溺海。
月流和徐远思等人都已经登船了。
圣者……温禾安将指尖上的鲜血擦去,还能理智地衡量,她和圣者之间的差距,没想象中大。
这时,王庭之主和诸位长老齐齐出现。他们也不敢直撄其锋,先看几欲将主殿钉穿的水链,再看已经平静下来,上位者气场极浓,一脸“叫你们圣者出来解决”神色的温家老祖,想想后续计划付诸东流,目眦欲裂,头发丝就差根根竖立起来。
什么都想到了。
没想到温家圣者突然对自己家发癫。
“去。”王庭之主甚至来不及兴师问罪,他重重闭眼,对身边人低声吩咐:“把傀阵师都叫来,别分散了,全部聚在这。”
能来的世家都来了,今夜之后,再也到不了这么齐了。
水链最终没有将王庭主殿夷为平地,两位老圣者出手了。
只见两道灵光冲天而起,合二为一,化作一只手掌将水链托起,两股分外强大的力量彼此消耗,生生僵持半刻钟,产生的声音急促尖锐,万分刺耳,最终同时消散。
温禾安第一次见到王庭这两位圣者。
他们的苍老肉眼可见,衰颓近在咫尺,就像两棵失去了养分的树,枝干还在,枝叶和根系都慢慢凋敝了。很久没出手过了,这样碰撞一回,精神都好似被抽走了,其中一个更甚,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为首那个叠了叠眼皮,问温家圣者,颇为平和好脾气:“天都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温家圣者意思意思拱手,说:“阴官家的当家人有空间术。”
王庭之主胀得面红,他已经后悔轻信了温家圣者信中的内容,让她踏进了王庭辖域,以为她独自一人来,又不会在表面上对王庭动手。温禾安夺琅州在先,算计江无双在后,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可听听这话。
一个九境的空间术,能转移圣者的第八感,闻所未闻。
哄小孩呢?
两位圣者抚着雪白的长须,低低叹一声,也不知接没接受这个解释,他们似乎真的活得久了,脾气早被这世间磨没了,说:“如今溺海不稳,所有圣者都该守着中心阵线,而非横跨万里,在他人主城之内释放第八感。”
温家圣者念及方才发生的事,皱着眉受了这话。
她不知道妖血的事,更不会知道,这句话会成为日后王庭指认天都的一大佐证,因为表现得实在不以为意。
两位圣者出面时,王庭主殿中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涌出来,训练有序地散开,配合巡逻队巡查主城,安抚贵客,做派间尽显大族临危不乱的气度。
温禾安蛰伏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中,两边圣者见面,暂时没管她,她手上绑着根徐远思给的傀线,在徐家人出来的第一时间,傀线就会在指头上缠紧以示提醒。
半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她祭着玄音塔,拥着一团骤亮的红光朝天都圣者后背拍去,手指排开三道颜色各异,刻有花朵标识的小镖,分四次十二支,带起尖利的破空声,与此同时她身形闪挪到傀阵师那侧,对凌枝说:“就是现在。”
这次没有黑云,只是道一闪而过的黑线。
精准地带走了三四十位匆匆乔装成巡逻队的徐家人,黑线还想顺带着将温禾安也带离这要命的地方,但没成功。
空间术的存在本就叫人匪夷所思,同样也有着更为严苛的使用准则。
目的达成,温禾安转
忆樺
身就走,朝着溺海的方向去。
她以为自己最多只会面临圣者恼羞成怒的反击,只是她速度够快,可以脱身。
但她小看了现在王庭的混乱局面,也小看了天都圣者的野心。
活生生的徐家人就在眼前消失,王庭之主心脏猛的跳动数十下,眼前一黑,手心中全是汗,冷汗,自打他当权,从没如此失态过。现在跟前有张桌子,他早就一把掀翻了。
傀阵师关系到两道禁术!
他们让徐家人下了三十二道傀线,选了三十二个有本命灵器的天骄,直待这些人都聚在一起,傀线成阵,族中人暗中出手,生夺这些人的本命灵器,用这些沾血的灵器促成禁术八感中的“融合”一术。
同时,他们早就选定好了八感中的圣者之器,毋庸置疑,这世间最为厉害的圣者之器非徐家“金银粟”莫属,此阵已经被圣者夺下,可阵心要用徐家人的血滋养,更能激发出效果。
原本,万事俱备。
现在是鸡飞蛋打。
最为致命的是。
两位老祖油尽灯枯,平素用堆成山的珍稀灵物养着,还是眼看着虚弱下来,时间一日少似一日,今晚却被迫出手与温家圣者硬碰硬来了一场,他们怎么经受得住!这一下可好,还能撑多久——
王庭之主脑海中念头还停留在这一句上,就见到了更为疯狂致命的一幕:温家圣者再次出手了,用了十分高明且具迷惑性的障眼法,招式看着是对温禾安追去的,一转头,就到了两位圣者跟前!
天都圣者当然不急着追温禾安,在水链将王庭这两位老怪物逼出来后,她的注意力就不在温禾安身上了。三家井水不犯河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两人,现在一见,别的都可能是假的,但是萎靡的气息总是真的。
空间术是现有的借口,证明她对圣者出手是无意的,毕竟方才也都见到了,那群人平白无故消失。
王庭这两人一死,三方局势立马发生变化。
能有机会加快这个进程,天都圣者自然不会犹豫,实际上,出手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王庭两位圣者再也绷不住宽和颜色,他们确实大不如从前,可两人加起来难道还能在明面上落于下风?他们出手将攻势搅散,拍碎,其中一个手掌不自然抖动两下,好在下一刻,另一股浩大的力量从半空降落,径直挡下余波,那是个长相板正的中年男子,眉一皱,煞气扑面而来。
对天都圣者很不客气,直呼其名:“温绛,你是要现在和我等开战吗?”
说完,没给天都圣者回答的机会,依法炮制地接连甩下三道攻击:“既如此,便先留下来吧。”
“绝无此意。”
天都圣者目光一敛,视线穿透虚空,遥遥锁定温禾安的背影,她对王庭三位圣者提出暂时止战的要求:“我来王庭,只为清理门户,今日罪魁祸首是谁,三位心中自有定断,不必我多费口舌阐明。”
“此女必成祸患。”
话音甫落,她率先摁下一指。
王庭三位圣者今夜可谓压着满肚子的火,一切都滑向了最坏的一面,他们也不是傻子,天都圣者不是好东西,但不是主因,空间术不空间术也暂且放在一边。
今夜不死一个人,不见血,撇开面子里子不谈,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杀!”
王庭两位圣者都出了手,另一位精神实在不济,险些要当场呕血,消失在大家视线中。而随着这一声清喝,两道长风吹起,裹挟着无边威压,从背后直追上温禾安,一左一右,像两道长镰刀,要将她拦腰斩下。
温禾安离溺海不远了,千米不到的距离,但不得不停下来应对圣者的三道追击。
果真是人一多,就会出意外。
这就是她事先设想不到的意外。
玄音塔已经碎了只铃铛,被温禾安小心捏在手里,等着日后找个时机修复。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泛着七彩色泽的小塔丢出去面对两道圣者攻击,那是它的极限。
还有一道要自己对付。
那一道属于年迈虚弱的王庭圣者,不是巅峰时的水准,但依旧不是九境可以应付的。
温禾安给自己套了几层防御灵宝,蹲下身,五指抵在地面上,无数道涓涓细流旋即蜿蜒着从她脚下蔓延出去,像大树伸展出去的无数根枝丫。那不是水,是纯粹的灵力,她以灵为道,对灵力的掌控度已经到了极为深入可怕的一步。
但无济于事。
一半圣者之力,和完整的圣者攻伐,是两码事。
溪流从地面飞速往天上伸展,悍不畏死地缠住了袭来的那阵长风。灵流很有韧性,生生不断,源源不绝,抽取的是温禾安的力量,这种力量消耗比拼太过可怕,且双方实力悬殊,她能感觉到迎面而来死亡的刀锋和自身力量的枯竭。
时间在此刻才成了最漫长残忍的东西。
依靠自身,不借助外物与圣者之力比拼,这是第一次。温禾安有种身体真成了瓷器的错觉,泥胚子在烈火中烧着,耐不住高温,这里裂一道,那里裂一道,说不准哪个瞬间就全盘失守,裂成无数片。
温禾安眼角有血泪淌下,肌肤上也有血珠不断冒出来,她顾不上擦拭,咬牙将手伸到灵戒中……还有一道圣者之器,雪钓图。
雪钓图对她来说意义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就在这时候,有如实质的长风后又扫出一股力,压力骤增,温禾安五根手指指甲崩裂,手臂抖动的弧度很大,袖衫已经噙满了血,湿哒哒地贴着肌肤,黏腻,温热,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
她已经很少在对战中感受真正的死亡逼迫,但她急切的渴求力量与成长,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现在够了,该领教的领教了,圣者的实力她有数了,该是时候撤退了——她不能受濒死的致命伤。
她抽开雪钓图的系带,才要展开,就紧紧攒着那卷轴,浑身一震。
身体之中,不知是受到哪股力道冲击,先前那股从传承中汲取的绿色灵力,原本如安静的蚕丝遍布贴附在全身骨骼之中,现在却齐齐涌出来,投进神识中,血液里。
随着这股力量的融入,将温禾安死死困住,难进分毫的修为又开始缓慢往上攀升,最终艰难突破一个小小的关卡,停在某个玄妙且不为人知的境界。
温禾安额头一片细汗,脑海中像是有几方势力在搅动,另一种疼痛尖锐的漫上来,她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因为风的余威已经到了眼前,此时催动雪钓图已来不及。
她只得将雪钓图反手丢回空间戒中,咬着牙躲闪着选了个长风袭来最薄弱的角度迎上去,红色匹练在她掌中游动,往前推动时磅礴雄浑。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好似也是要正面应敌的意思,温禾安不管,攻势甩出后朝后暴退。
圣者之力被击溃!
无数关注着这一幕的人霎时哗然不止,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那是温禾安自己的力量!
但怎么可能?!
她到圣者了!?
温禾安靠近了溺海。凌枝立马伸手,用匿气一卷,将她带上船,见她活着,重重松了口气,眉间焦虑不安退散下来。
远处火光冲天。
温禾安打了多久,凌枝就烦了多久,尤其后面隔空看两个圣者一个比一个不要脸,现在还紧追不舍,顿时腾的站起来,面无表情像条美人鱼一般投入溺海中,留下一段声音:“我去去就回。”
在溺海上,没人的本领能超过凌枝。
圣者根本不敢进来。
温禾安死死搭着船杆,徐远思和徐家人已经团聚了,但被凌枝严令禁止只能待在某一个区域,只能不断地通过四方镜表达关心和感激。其他人大概也同样得到了警告,甲板上一时只有温禾安一人。
修为……这是圣者?不,不是,只是突破了九境巅峰,靠近了圣者,却没正式突
铱驊
破那段关卡,这算什么,半圣?
很快,温禾安感受到那股力量隐回身体,自己还是九境巅峰,但关键时候能够催动它再次到达那种状态。她依靠着自身之力将一道圣者攻击磨掉了,虽说那位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并非全盛时的状态,但依旧不是九境能抵抗的。
半圣。
未来对敌的大杀器。
这一次,她好似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温禾安却高兴不起来,一时间甚至分不出心神再想,她只觉得额头两边的骨头疼得像是被小铁锤一下下敲开了,敲碎了,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她不会忘记这种疼痛,这是困扰了她一生的恐惧。
手指还在细细抖着,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面具一角,精准摸到左脸那块肌肤,没有,没有出现裂痕,证明情况还算稳定,可头上……那又是什么。
温禾安不得不想到罗青山的那句话。
当身上出现两道妖化症状,就是妖血即将失控的征兆,无药可医。
温禾安摁着额心一侧疼痛的地方,照这个对称度,会是什么。她觉得荒诞,浑身都痛,分不清究竟是伤口痛,头痛,还是五脏六腑的挤压痛,想,难不成是什么妖物耳朵么。
要如何遮呢,
总得遮一段时间,她还有事没安排好,还有那么多人没杀。
……
凌枝没多久就回来了,还顺带拎来了个熟人。
熟人是幕一,他如今见到温禾安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肃然起敬来形容了,那可是三位圣者同时出手,没死不说,居然还能站着!
但他这次来是为正事,急事。
云封之滨现在所有的巫山势力都归温禾安管,温禾安没事有事反正都不会用他们,但有任何变动都得和她说,这是规矩。
还有就是,他要找凌枝让行个方便。
商淮已经跟凌枝发过消息了,但这个时间点,这两位都没看四方镜。
真是要命了。
头顶疼痛最剧烈时,温禾安脸色惨白,实在忍不住偏头吐出一捧鲜血,她摆了下手,用手巾慢慢擦拭,示意不用管她,接着说。
幕一头皮一麻,在凌枝冷酷不善的视线中开口吐露前因后果:“公子这次去萝州城,带了族中三位长老,十余名外执长老和执事,人数不算很多,但怎么都够了。谁知就这次不同寻常,传承开启,需要同行队伍中的大半人结阵护法,其中包括两位排名最前的长老。”
等于说他们现在能出手的人并不多。
这事实在也打了巫山一个猝不及防。
从来没有谁进传承需要这种阵容的护法。
当初温禾安等人进去,外面可没一个人守着。
“公子进传承当日,就清理了所有守在传承附近的盯梢探子,云封之滨这边也没有异常。可林十鸢突然给出消息,说有两辆云车从云封之滨出来,半途在江州停了一会,找珍宝阁补充了海量灵石,云车分别隶属于天都和王庭,目的地在萝州,最多再有一天半就能抵达。”
“圣者不能进传承,无法露面,族中二长老与四长老已经赶来,但巫山距离萝州太远,时间上怕赶不及。我的意思是,我与宿澄等人先从萝州赶过去,为公子支撑。”
幕一无师自通地拍凌枝马屁:“世上再快的云车也不及家主的摆渡法门,还请家主帮个忙,我们愿出高价来请。”
不管是传承中的人中途出来,还是外面的人攻进去,一旦过程被打破,全盘都将中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上最大的机缘跑了不说。
可能还会为陆屿然本身带来反噬。
凌枝高高挑起眉:“温流光和江无双?他们是蚂蟥缠在了你和陆屿然身上么,怎么哪哪都有他们,烦不烦人呐。”
她想拒绝,让出两位阴官给他们带路,时间上慢一点也没办法。
温禾安这样子,待在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圣者不是好招惹的,她准备带她回渊泽之地养着,还能陪她谈天说地,妖眼附近那两棵桃树说不准有救了。
“时间拉得太长了,你们撑不住。”轻轻出声的是温禾安,她看起来实在难受,伏在船杆上,眼皮被汗水沁润了,睫毛也是,没有起伏时像一道安静诡异的纤瘦躯体。
头上剧痛现在才慢慢消减,没有诡异的东西冒出来。
暂时可以松口气。
她看向凌枝,道:“去萝州吧。”
凌枝眼皮直跳,她走过来,凑得很近,睫毛几乎要贴上她的眼睛,确定她没开玩笑才拉开距离:“你才跟圣者打过,又要去和那两个打?”
“别担心,路上几天可以恢复过来。”
“圣者不出面,九州只有我能同时牵制住温流光和江无双。”
这是事实。
温禾安看了看自己双掌,睫毛向上微掀,尖细的下颚抬起来,声音低低的:“……他需要我,我必须到他身边去。”
撑住这一局。
也唯有她可以。
就像当初,他除夕才从妖骸山脉出来,遇上袭杀,重伤未愈,仍顶着枯红蛊来归墟捞她那样。
哦。
凌枝不懂,但不妨碍她得出结论:两个天赋绝伦,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疯子。
第 102 章
六月十二, 子夜,归墟海边大雾弥天,两架云车遮天蔽日, 一前一后停在秘境之门前。有人从云车中下来, 一行十余二十个,人都进去后,云车就由人驾驶着纵入云中,留下个庞大的轮廓虚影。
秘境正中,深夜该有的平静被突兀打破。
随着最中间那座传承的成熟, 整座秘境隐约虚幻起来,力量被肆无忌惮的抽取, 像供养着一只胃口巨大的饕餮。
可想而知,最中间那座传承中究竟有着多大的好处。
温流光与江无双已经进过传承, 但这不妨碍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他们离开了秘境,可手下的人还都守着, 三日前突然得到的消息, 连风云会都撂下了,直接赶了过来。
赶到一看情势, 均心照不宣笑了下。
商淮眼皮跳已经有两天了,事实上,几天前, 他们才到这的时候,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族中排名前十的长老,这次来了三位, 实力跟穆勒不相上下,无一不是经验老道毒辣的九境巅峰, 就算是江无双和温流光带人来,也丝毫不带怕的。
——王庭和天都不可能将这个机会让给巫山,他们来之前自然做了这方面的打算。
谁能想到这个传承居然还要人结阵护法!
如今三位长老,三长老和五长老都在阵中充当阵心,腾不出手,他们这边的阵容霎时弱了大半。他和七长老大眼瞪小眼,每对视一眼,都要皱一次眉。
陆屿然进传承前,直接清场了秘境内圈,没让一个人走脱,而意识到事情不对的第一时间,商淮就将情况跟族内沟通过了。二长老和四长老都在赶来,如果情况顺利,消息不走漏的情况下,只要再多争取三日时间,到时候就算那两边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
可巫山一直很倒霉,今年更倒霉,“怕什么来什么”这个词,用在什么时候都极为合适。
天都和王庭偏偏就知道了!他们从哪知道的?!
事情一下变得十分棘手。
要知道,巫山和归墟之间,可隔着个王庭,多出近三日的路程。就算他们先出发,也有一天多的时间差。
这一天多,谁来顶住?
谁顶得住啊?
商淮跟温流光和江无双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嘴欠,和这两方势力那是无时无刻不在结梁子,但很惨痛悲壮的事实是,动起真格来,他的手上功夫肯定不如嘴上功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个也打不过。
打起来,他可能要壮烈牺牲。
于是真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商淮沉着胸腔,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和巫山一众人挡在传承和护法
忆樺
阵前,面色沉如水:“来得可真快。”
江无双在路上就知道了王庭的变故,心情糟糕到极致,两位老祖回到祖地后的状态极差,原本可以撑到明年年末,现在看来能不能到今年年末都不好说,禁术“融合”也没了……成功截胡陆屿然让他提起了些精神,露出几天来唯一一个笑容,语气轻轻:“再快也没巫山快。”
从来都是商淮不动声色怼得人面红耳赤,自己还没被堵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形势所致,说话也没底气,他冷声:“来这么多人也没用,传承不认你们就是不认,上赶着更得不到什么。”
“那又如何。”
说话的是温流光,温家圣者出手但没能击杀温禾安,尤其还伴随着温禾安可能摸到了圣者门槛的消息一同传来,让她心中极其烦躁,话语冰冷刺骨:“我们得不到,陆屿然也未必能得到吧。”
摆明了。
他们来的目的不为别的,没想私吞传承,所以传承认不认都没什么,他们唯一的目的是破坏传承,将陆屿然逼出来。
这种东西,要么大家都别得到,绝不能落在其中一个人手里。
图什么啊这是。
商淮面色凝重,他掌心合十,倏地一转,抽出一柄墨色软剑,知道这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顶级战力就那么几个,站在一起,优劣势很明显,温流光锁住了巫山七长老,轻蔑地一瞥商淮和他身边两位长老,朝江无双道:“速战速决,对付这几个差的,你没问题吧?”
江无双要笑不笑地拉出个完美弧度:“当然。”
温流光与七长老很快战至高空中,昔日风云人物与今日少年至尊相遇,战局瞬息万变,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谁都知道,七长老不是对手,他拖不了太久。
至于江无双这边,更没悬念。
两位九境,开了第八感,也强,但不够看,至于商淮,他连八感都没开。
几人很快交战在一起,开启了第八感的九境手上都有真本事,那几位长老有配合,甚至有融合秘技,起先跟江无双打得有来有回。这是因为他们可以动用第八感,而江无双的第八感生机之箭需要汲取周边千百里的植株生机,这些早已经被传承吸干了,凭借这个,也拖了江无双一段时间。
可第八感短时间内只能动用一次。
优势很快不再。
商淮跟江无双的每一次碰撞,一定能感受到身体里哪一片骨头嘎吱嘎吱作响,那声音让他自己牙酸,回头一看,执事们与普通长老们的混战也是超乎想象的节节败退——江无双和温流光既然来了,肯定要保证破坏传承后,能在三位巫山长老和陆屿然的围剿中从容脱身,他们带来的阵容不弱。
简直是,令人绝望的场面。
半空中,温流光在激烈的交手中朝江无双看过来,红唇似烈焰,不耐而冷漠地问:“少浪费时间,你究竟能不能行,不能行换人。”
江无双一掌横推,推得商淮身边一个老者身形暴退,胸膛霎时间血肉模糊,不忍直视,气息即刻萎靡下来,江无双收起笑,面无表情负手而立,风轻云淡道:“看,并非我不留情面,有人催呢。”
他白衣翩翩,很是潇洒俊逸,一袖撂开三五人,不紧不慢往后方护法阵上去,手掌伸起,落下,距离法阵几米时倏然顿住,身体旋即倒退几步,手指中有鲜血喷涌而出。
商淮站在他对面,别提多狼狈了,束发的发带也散了,压根都不想说话了,一动嘴巴,就想吐血。
他炸了件九境灵器。
江无双哑哑笑一声,看着顺着指骨往下淌的血,说:“我原本不打算杀你。”
“你自己求死。”他话势倏然一收,身形和灵力同时暴起:“那就怨不得我。”
接下来半个时辰,商淮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时刻,完全取代了夺取玄音塔时的阴影,很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在死过去和吊着一口气之间痛不欲生,没死全靠自己顽强的意志。
开玩笑。
陆屿然还在后面呢。
那特么,可是他从小到大,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虽然性格臭,没几句好话,但就和多年前他所承诺的那样,陆屿然在身后接受帝主传承,为九州千万人撑着,他也在前面撑着,不死不退半步。
江无双不耐烦等,直接丢出一道圣者之器炸在了护法阵上,商淮瞳孔一震,想也没想,咬牙用最后一点力道甩出一道圣者之器。江无双看着已成血人,但一而再,再而三打乱自己出手计划的人,没想到他还有圣者之器这种东西。
商淮用掉圣者之器后,觉得是真玩大了,他以后别想再回天悬家的大门,除非陆屿然出来后补一道给他。
然而就算惨成这样,差距就是差距,不敌还是不敌。
除了绝对的实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种局面。
护法阵最后也破了,骤然遭逢变故,里面几位长老都横飞出去,三长老和五长老好点,但也遭到了不轻的反噬,一时间顾不上法阵,跟两边的人交起手来。
商淮再一次被江无双针对,身体遭到气浪攻击,如炮弹般甩出去,甩到一颗古树上,吐出一大口污血,感觉这下自己是真要死了。
他视线一直盯着那座宏大的传承,寄希望于帝主,每一次外人以为绝顶的机缘,陆屿然都要吃不少苦头,“帝嗣”没想象中那样舒坦高贵,希望帝主能明白这一点,对自己选中的后人好一点!
然而他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像是琉璃罐子从高处碎裂的咔嚓声,他伸手擦掉眉毛上淌下的血,见到传承上那层淡蓝色结界上裂开了一道痕迹,几位长老见状目眦欲裂,高声喝:“——不要!”
暂时还没人碰结界,虽说护法阵没了,但里面不至于这么快就受到了影响,此情此景,唯有一种可能。
里面的人感知到了外面的情况。
他放弃了传承,要出来解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商淮觉出极为深重的苦涩和丧气,喉头不知是被血哽住了还是怎么,很是酸痛,俯下身连连咳嗽,眼前一阵阵发晕,求神拜佛肯定出不了奇迹,他捏紧拳,不知怎么,脑子里唯有一个人名。
“温禾安……”
他想,温禾安会到吗,她才和圣者打完,她真的会来吗。
现在这个局面,可不是谁都有勇气出面的。
她不来,谁都没法说什么。
她若是来了,商淮心想,从今以后,谁再说温禾安一个不好,不管族内族外,他都第一个站出来骂他们瞎了眼。温禾安和陆屿然,在他这里,就是绝配。
在第二声碎裂声响起时,他就不想这些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也就是在这时候,几道身影极快地横穿虚空,灵猫般出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中。
温流光和江无双第一次同时变了脸色。
一只手落在商淮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旋即,触感消失,一道温热的气息出现在眼前,伴着淡淡的发香,商淮心如死灰,勉力睁开眼睛,见到了凌枝熟悉的小圆脸。
她眨了下眼,扫视他一身,问:“你是要被打死了吗?”
“……”
商淮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是临死前美好的幻象,但凌枝的话太真实了,他挣扎着坐起来了些,费力偏头往凌枝身后的战局看。
打斗渐渐停了下来。
他找到了这突如其来寂静的源头,眼前一片晃动光晕,迟钝懵怔,还是顺着温流光恨入骨髓的视线找到了全场的焦点。
温禾安脸上抵着鎏金色面具,那是一个很典型的狐狸笑脸,穿了件条张扬的红裙,身段窈窕,曲线中蛰伏着神秘的危险和力量。
她习惯了这种场面,一旦出现,各种各样的视线总是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目不斜视,朝着最中间那座传承走去,巫山长老惊疑不定,想要挺身拦她,却见临近传承前,还纠斗在一起的巫山和王庭执事被迫中止,她五指一曲,快到没看清动作,王庭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鲜血喷溅,横死当场。
巫山的长老抹了把脸上的热血,见三长老和五长老都没
忆樺
出声,默默站了回去。
江无双心中烧起无边怒火,他已经被这一件接一件不受控制的事刺激得要没有理智了。
活到现在,百年了,他所受过的挫折加起来没有今年一年来得多。
他胸膛骤烈起伏,眼睛里笑意全然消失,只余暴雨前的肆虐阴沉:“什么意思。温禾安,你打定主意与我王庭为敌?”
不是没有警告的意思。
温禾安还在往前面走,跟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但她声音天生温柔,才杀了人也不沾什么戾气,显得干净清透:“哦?王庭不是早就与我为敌了?这萝州城里,耐心找找,还能找到王庭对我的通缉令。”
江无双感受到了压迫感。
是的。
从前温禾安有实力,但脱离了世家,他始终没将她放在和温流光同等的位置,自打知道她从三位圣者手里全身而退,没残疾,没卧床,还能来这动辄杀人后,在他心中的威胁程度骤然拔高。
王庭现在情况特殊,他不想惹上这温禾安这个麻烦了。
见温禾安接着往前走,而她一人加入,就让局势发生了变化……现在是护法阵被打破,巫山三长老和五长老吃了反噬,受了内伤,猝不及防下才有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他们现在正疯狂咽着恢复的丹药,过不了多久,就有重新结阵的机会。
绝对不可以!
江无双捏了下拳,他深深盯着温禾安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现在退出,不再插手三家之间的任何纷争,我代表王庭与你和解,从此之后,王庭任何人不再为难你,往事一笔勾销。琅州之事也作罢不提。”
真是好大的脸。
江无双何时给人这样的脸面过,说是和解,在某种程度上,实则与示弱没什么两样。
温流光瞬间甩脸,任何抬高温禾安的人在她眼中都是敌人,更遑论原本就是敌人,她同样察觉到情势失控,当即目露讥嘲,嗤笑:“这种时机都捉不住,没用的废物。”
江无双太阳穴上有青筋在隐忍跳动。
凌枝有些讶异,她在商淮身边幽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王庭跟人服软呢。”
商淮嘶了声,后知后觉感觉自己现在大概很不成样子,抬起袖子擦了擦,又想遮一遮,凌枝皱眉看着他莫名的举动,说:“别遮了,两边都青了。”
颜值下降了不止三个度。
谁打人还打眼睛啊。
她声音逐渐不悦起来,问:“谁跟你打的。”
商淮觉得有些丢人了。
凌枝开始皱眉,又问了声:“谁打的。”
“……江无双。”
“哦。”凌枝活动了下手指,说:“等会看着他怎么被揍的。”
温禾安出现到现在其实不过须臾间,但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她走到传承跟前时,它已经裂开了第三道缝隙,原本平滑的表面泛起水纹一样的涟漪。
她没有回答江无双的话,而是丢出一道结界,屏蔽了外界声音,但为了让巫山人安心,还是让他们看了结界中的画面。
“来得好像有些迟,但赶上了。”
她手掌轻轻贴在涟漪上,里面有两种力量,帝主的力量抗拒她的靠近,但另一股力量无条件接纳她,与她无比贴合,石榴红裙边垂在脚踝边,轻抚夏夜草丛,她轻声道:“没事,云封之滨的事已经结束了。”
“我到了,巫山和传承也不会有事。”
温禾安慢慢将鬓边碎发拨回耳边,侧首:“接下来……在传承结束之前,没有一个人能闯进来。”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又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传承停止颤动,裂缝没有再接着扩大。
温禾安浅浅笑了下,随后跨出结界,气势蓦然一变,她先是朝三长老和五长老点头示意,道:“几位长老接着护法即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山的人没见过这等峰回路转,个个悄悄翘起胡子,点头回礼,什么也没说,结阵的结阵,准备反攻的也开始做准备。
温禾安看向江无双,可怕的威压霎时铺展百里,肆无忌惮囊括整片战局,风吹起她的裙角,鲜血般张狂残忍的色泽,她吐字清晰:“我拒绝。”
她发出邀请:“来吧。”
她接手了战局。
第 103 章
传承内, 长空廖寂,焦土千里,天幕被精准地划分为了两半, 一半皓月皎洁, 如流银倾泻,一半烈日暴烈,如炽火焚烧,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拧成有若实质的灵力绳索,严密系在站在阴阳交界之处的人影身上。
再温和的力量, 积涌成江洋,也不好承受, 更遑论两股力量相生相克,并不温和稳定。
陆屿然进来已经几天了, 别人进传承或许是机缘, 是格外的恩赐,但对他而言, 只会是一个又一个必须闯过去的关卡。
不能退缩, 不能倒下。
帝主像在用为数不多存于世间的力量去雕琢一件足以为九州抵挡绝大多数风险的强大兵器,他已经足够优秀强大, 这种力量却想让他更加无坚不摧。每次出手,不是要增强什么,就是要改善什么。
果真, 又是一次残酷的淬炼。
过程十分痛苦,但陆屿然从来是个可以忍受痛苦的性格——他的第八感“镇噩”堪称九州史上攻击性最强的八感,那不是用来对付人的, 按理说也不是人的躯体能承受住的,但陆屿然最终还是做到了。
现在传承的力量仍旧在增强他的第八感。
说增强不太贴切。
陆屿然原有的第八感一旦施展, 千里内所有生灵荡然无存,因为力量太盛,同时会耗支他自身,而这次传承意在改善这一点,能让他根据妖气范围与多少决定第八感的施展范围和强弱。
在对付妖气,镇压妖骸山脉这件事上,陆屿然没有选择,唯有接受。他的身后就是九州,是巫山数以万计的族人,他的父母亲人,好友。
现在还多了个尤为特殊的的人……
陆屿然能察觉到商淮的命牌光芒已经黯淡了大半,如风中火烛,昭示着外面情况到了何其糟糕的地步。
他眼皮沉得很,对疼痛已经麻木,但身体仍有本能反应,汗水滑过眉,在他抬眼时滴到眼睛里,涩疼,浑身脉络撕扯纠缠,剧烈跳动,第八感完全混乱,像一片被推翻重建的废墟。
艰难站起来,天地间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响起锁链碰撞的清音,他疲惫至极,哑声说:“出去解决一下。”
“——等下回来。”
这次第八感的扩张,他不愿放弃,“镇噩”的攻击力如果可以控制,范围缩小,精准到个人,对战时的优势暂且不提……温禾安的妖化,又多了一种遏制方式。
方法越多,他越心安。
但压在他身体上的锁链霎时沉下来。
这是不赞成。
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这是其一。其二是,断掉的传承想要再续,那前面几天受的苦就白费了,他就算再回来,也不一定撑得住。
陆屿然不再多说什么,他愿意忍受,但从不是任由摆布的傀儡,确认说不通之后,双腕一动,手指舒展,手背上倏的迸出根根青筋,他抬眼望向结界外,吐字:“现在不出去,要等外面人全死了被人逼出去吗?”
话音落下,惊人的力量开始冲撞结界。
传承之力不会过分阻止他,怕他伤上加伤,很快结界由里至外碎裂,只剩最后一层时,熟悉的灵力涌进来一丝,因为太熟悉,就一点也被陆屿然捉到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半晌,陆屿然的灵力往回拢,束回掌心,他垂眼,缓缓扯了下嘴角,回到原来的位置,双臂一伸,朝半空中轻声说:“来。”
两股力量蜂拥而上,将他淹没。
===
结界外,四周阒静,灵力涌动间肃杀,压抑。
时到今日,经历太多变故,只要遇上温禾安,板上钉钉的事都能翻个面来,比见了鬼还邪门,温流光心性被狠狠磋磨过,现在环着胸是真的只想冷笑:江无双这没用的废物,以为他多厉害,是,嘲笑别人挺有一套
依誮
,当缩头乌龟认怂也挺厉害。
自以为是,还没人领情。
但她没再说什么,被锁在温禾安的气机里,让她心火燎烧,杀气腾腾,言简意赅地和江无双对了个眼色,说:“一起上,杀了她。尽快,能不能行?”
对她来说,杀了温禾安和破坏陆屿然的传承同样重要,她不能再忍受一次被温禾安耍得团团转的事情发生了,成为九州的笑柄不说,她已经怀疑自己生出心魔了。
江无双隐晦地扫视了圈战局。
先前缠住他的巫山一众已经没什么战斗力,商淮还剩一口气都算他顽强,唯有个七长老还在,但不是温流光对手。方才的僵持是谁也不肯先亮底牌,他们并非多牢固的合作伙伴,防着巫山的同时也要防着彼此。
“行。”江无双语气阴恻恻,被下了这么大的脸,他维持不住笑容:“拿真本事出来,别藏着掖着了。”
几人转瞬间战到半空中。
温流光和温禾安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但在江无双这里不是这么个情况。他和温禾安碰了几招,对面不弱分毫的战斗技巧和力道让他紧绷着警惕起来,身体本能告诉他,这是强敌。
跟商淮等人打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是你第一次在明面上出现,站队巫山。”
江无双一双眼睛紧盯着温禾安,他不得不拔剑,惊人的剑光与洪流般的灵气对撞,两人擦身而过时,他嘴唇张合,声音不高,但饱含了情绪,极为不解:“你曾经是天都的少主,为天都做了多少事,我难以想象,巫山怎么能和你达成合作的。”
“他们相信你?”
在场诸位都是什么耳朵,听了这话,几位正在紧急恢复,往嘴里塞丹药的长老眼皮纷纷跳起来:他们可没和温禾安做交易,这位根本不是来护巫山的,但她能来,他们没什么好说了。
一边的商淮咳了声,他眼皮太重了,但不敢阖上。
不看他们打完,或巫山援军赶来,他总觉得还会横生波折。
巫山倒霉是出了名的。
凌枝听着很是惊奇:“我之前觉得温流光脑子不好,没想到江无双看起来没好多少,他这是在挑拨离间?还是想撬墙角?”
劫后余生,商淮对一切都看淡了,他有气无力骂了句蠢货,说:“他马上就知道这墙撬得撬不动了。”
知道内情的人觉得毋庸置疑,这肯定是要将关系公之于众了。
凌枝托着腮,等着看江无双和温流光惊掉大牙的表情。
温禾安敛下眼睫,以极其精妙的角度避开凌空的剑光,声音微寒:“王庭现在好奇的事越来越多了。”
因为江无双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出错了。他追杀温禾安的时候,想的不多,双方绝不可能建立信任,她不会为他所用,一个真正实力极强,野心极强,堪当家主的人,是不会真心实意为别人做事的,但巫山做到了。
她不可控的缺点,尽数成了优点。
而王庭现在,以及未来一段时间,是最需要人的时候。
江无双笑了下:“我这人对想不通的事,总是格外好奇,想方设法也要知道答案。”
他的视线阴湿,褪去笑容时,像条攀附在肌肤上的蛇,与剑修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温禾安找到机会,强压上去,指间灵鞭甩过他握剑的手掌,鲜血滚落下来,错身时,她看似出于好心给了他回答。
“我只负责保证陆屿然的安全,巫山其余任何事不归我管,与我无关。”和巫山捆绑在一起,对温禾安和巫山来说都不是好事,彼此都嫌累赘,她并不揽这个活。
“所以。”她说:“你今日过不了这关,不若考虑暂退吧。”
话音甫落,温禾安皱眉,看向半空中。
温流光已经忍受不了江无双丢人现眼的愚蠢,她不知道他在墨迹什么,和温禾安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他们怎么敢的,不怕被坑死吗。
这个人指望不上,但拖住温禾安也行,她自己上。
七长老带伤上阵,毕竟年老,不及年轻人身上那股越战越勇的劲,攻势上被找到一个漏洞就是节节败退,被温流光用仅次于第八感的招数击得暴退,难以为继,从半空跌落下来,半跪在地面上呛咳不止。
温流光拿下这一局胜绩,从另一边直取护法阵和传承结界。
结界表面已经布满蛛丝状碎裂痕迹,不堪一击。
江无双这时候和她有了默契,立刻挡住温禾安的前路,说:“你话说得太早了。看来需要退的并不是我。”
事情经历波折,但最终还是往事先预想的那面发展了。
“看看。”江无双示意她看看四周,说:“一对二,今天陆屿然的传承顺利不了,你也自身难保。”
温禾安想起了两天前自己额心上方的疼痛,抿了下唇,视线隐晦扫过温流光与江无双,他们也都进了传承,进步肯定是有的,多与少而已。她和这两位战力相当,一对二原本相当吃力,这次突破后不是不可以做到,但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那就速战速决。
“是么。”
“之前或许不行,今天可以来试试。”
温禾安停下动作,她回身看着温流光背影,裙边袖角与长发在风中剧烈拂动起来,这风来得奇异,只她身边有,伴着馥郁花香。庞大而澎湃的领域形成轮廓,她站在正中心位置,眼睫一抬,十分平静:“我说过,在传承结束前,没人能踏进去一步。”
她厌烦了这样来回的试探,你一招我一招无关痛痒的较量。
这样他们永远不会退。
想要他们退,只有将他们打得断骨骼,逆肺腑,手段用尽,惊疑不定。
某个瞬息,温禾安两瓣眼仁中清晰呈现出来的,不是对面的江无双,而是盛放姿态的花朵,她手指轻轻抬起,往温流光的后背摁下,像拽起了纸鸢的那根线:“你的对手是我——回来。”
“这是……”比前段时间更为迷离梦幻的花丛出现在瞳孔深处,商淮才吃了药,觉得好一点,现在又不太好了,这招式不是冲着他来的,但压迫感比上次凌厉太多,让他有种头皮被针扎的刺痛感,因此说得有些不确定:“十二花神像?”
“嗯。”
凌枝好心介绍:“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好好看看。和你上次看的不一样,这次可不仅仅只是漂亮。”
“陆屿然还真有面子,十二花神像难得露面一次,尽用在他身上了。”
凌枝还在纠结温禾安刚才的回答,微微皱眉,直接问:“她为什么说在帮巫山做事保护陆屿然。你们长老说什么了?倚老卖老欺负人对她施压了?”
这是真冤,商淮连声否认:“……怎么可能。先不说谁敢去给二少主施压,巫山这边,也没人敢将手伸到陆屿然身上去。”
除非活够了,想给安逸的人生找点刺激。
“巫山大长老呢?”
这问哑了商淮,大长老,家主和陆屿然三者之间,父子关系,叔侄关系一向让人紧张且捉摸不透,但:“不会。他们是最没可能做这种事的人,他们很注重细节,陆屿然是帝嗣,他们不会不经过他同意就妄自行动。经此一事后,就更不会了,巫山不是恩将仇报的种族。”
凌枝寻思着原来是她自己不认,表情一松,道:“喔,那没事了。”
商淮靠着皲裂的树干,哪还有心思想这些,他现在担心的是打得打不过,掂量了会,觉得不好说,问凌枝:“你知道二少主的第八感是什么吗?”
“算是知道。”
凌枝给出评价:“世间最酷的第八感,绝无仅有。”
商淮稍微松了口气。
“别想了,她的第八感不是用在这些讨人嫌的东西身上的。”
商淮眼里浮现出疑惑:“不是战斗?也不是疗愈,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凌枝想着照顾伤患,语气也没多重,想了会,说:
殪崋
“这不是马上就到秋天了,过不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商淮更不理解了。
什么第八感还和季节扯上关系了。
“话说回来,温禾安打人也不需要用第八感,你难不成以为温流光的杀戮之链和江无双的生机之箭,会比十二花神像强?”
商淮听得半信半疑,他不是不信温禾安的实力,七长老还能顶上的话另说,但现在情况摆明了要温禾安独挑大梁。
这才说了没两句话,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摊开手一看,掌心中都是血沫,凌枝好心给他递手巾,见此情形,才沉下去的愠色愣是又翻卷上眼底,冷冷说:“行了你好好歇着,心放回肚子里。”
“谁说她要孤军奋战了,我不是还在这里?”
“你要出手?”
凌枝觉得自己的珍珠耳铛沾到了露珠和血液,取下来后丢了一只,抓着另一只在手中玩,她慢吞吞看向圈中的江无双:“你被人打成这样,难不成要我当这事没发生过?”
她脸庞上气咻咻的神采不加掩饰,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什么话有问题,商淮听得心头一震,耳根发烫,撑在地面上的手掌原本就颤,现在颤得更厉害。
“……”
他更不敢看凌枝,仓惶闭了下眼,脑海中一时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一时又控制不住,谁知道凌枝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和她那师兄,应该没那回事了吧,以后怎么办,巫山和渊泽之地离得还挺远的……
直到尖利的破空声和温流光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彻在耳边,他没心思再想别的。
……
温流光被冲天而起的藤蔓卷着狠狠甩回十二花相领域时,心头第一反应不是气急败坏,而是不敢置信。
她切断藤蔓,就地灵巧翻滚几周,脚尖蓦的扫灭一片鲜嫩花枝,目光炯然,自打她知道温禾安的千窍之体,又知道了她修的是十二神录,就算到会有遇见十二花神像的一天。
越是强大的招式,越能看出使用者真正的功底。
因此,温流光站定后第一句话是:“你突破了。”
江无双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我也不知道。”
温禾安招手,这个领域褪去极端美丽的外表,露出了真实危险的一面。每一朵花都攀上了骤烈的颜色,像人的骨骼皮肉注入鲜血,一时间,无论是地面上,四周,还是天穹中,都流动着莹莹光泽,渐渐的,有微弱心跳声落入耳里,惊带起毛骨悚然之意。
张扬的色泽涌至半空,环绕着她站里的方位,升起了十二道画轴,荼白,鸦青,靛蓝,藕荷,葱绿,海棠红,慢慢沁满了虚幻的轴面。杀意肆虐,压得人脊背咯咯作响。
十二花神像,十二道攻击,呈包围之势,将两人合围。
“好像是有点。”觑见温流光与江无双如临大敌的神情,温禾安信步朝前走两步,招一招手,前三道画轴呼啸着冲下来,在这等动静下,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两家的圣者亲自出手教,没点进步,说不过去。”
温流光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跃上前,唯有一句话:“杀!”
三人所在的地方被滔天的白雾,急速绽放又凋敝的花丛以及灵力遮蔽,只能听到让人心惊肉跳的碰撞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的嘎吱声,除此之外,就是男子时不时发出的低低怒吼。
江无双在十二花神像中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时刻。
自打他们四人崭露头角至今,几乎没正儿八经交过手,温禾安和温流光一战,叫世人给他们的排名初步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温流光被低估了。
江无双也将她排到了四人之末。
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他最先负伤,三人激战到昏天暗地时也是第一个往后撤,那几步撤得温流光都猝不及防,皱眉看他,眼中无语之色令人无法直视,她红唇一动,胸膛起伏着见缝插针讥嘲:“我建议你,有时间往别人身边安插暗探,不如自己回王庭好生练练。自己丢人没关系,别关键时候来拖我的后腿。”
比不过温禾安,已经让她烦得要死了。
而此时,十二花神像才过七道,后面五道攻势一道比一道强。
江无双深深吸了口气,他听过世上所有赞美之词,从未听过这等质疑贬低之语,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三人的比拼中,他确实隐隐占下风。
又是三道画轴如山岳般压下来。
温禾安并不好受,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气定神闲,强行催动十二花神像的最强攻击状态,同样也是在压榨自己,随着战斗到热血澎湃的时刻,她肺腑中翻江倒海逆乱起来。
但她向来能忍。
反而是三个中看上去最轻松的那个。
长裙被血沁透,又被她用灵力烘干,然而气味还在,混着花香,闻着是格格不入的幽淡血腥味。温禾安目光始终冷静,在十二花神像的领域中,她不需要冲上去搏杀,花像就是她的手段,她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纵观全局。
最后两道花像终于将温流光的第八感逼了出来。
血光冲天,破开花像一角。
江无双的第八感生机之箭可以汲取任何植株生机,但温禾安实力隐隐在他之上,也非自愿,他根本抽不动,处于被动位置,只能甩出圣者之器。
见状,温禾安不由勾勾唇,露出第一个笑容,凌枝的声音被风吹到耳边:“现在?”
“就现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凌枝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神乎其神的空间术。
原本温流光的杀戮之链足以破杀那道花像,可空间之门恰好就开在她跟前,当着她的面将她的第八感吞进了肚子里,她脑袋一懵,几乎是霎时间想起了祖母跟自己说的话,要防阴官家家主。阴官家说是绝对中立,可那是平时,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他们只会跟巫山同气连枝,那些隐世家族也是。
帝主死了,余威仍在。
但这么久了,她杀得忘我,见凌枝不出手,也就将这回事抛到了脑后——她总不能因为顾忌这个,就一直不出手。
一时的疏忽造成致命差错。
花像上轴面舒展,露出一支海棠,携万钧之里轰杀而至,可温流光用以对付它的第八感没了……咫尺之间,避无可避,温流光咬碎了牙齿,咬得口腔中全是铁锈味,才不得已仓惶闪避,丢出最后一道圣者之器。
——这道圣者之器是最后的底牌了。上次和温禾安交手,她已经丢出两道圣者之器,被一个破塔叼着吃了。
温流光十指摁得死紧,不知是被伤的,还是被气的,连连呛血。
好在圣者之器就是圣者之器,破除了花牌之后仍有反攻的余力,奔着温禾安前去。
她再如何伪装,气息的萎靡骗不了人,用完最后两道花牌,已经是强弩之末,纸糊的花架子。温流光被耗得自顾不暇,此刻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反攻的圣者之力,想看她这次又要如何应对。
温禾安从巨石上站了起来。
她脸色白如纸张,衬得身上颜色更艳,手腕自然垂下一段,被花瓣状的袖边遮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两圈珠串,珠串有些大了,颜色也重,花花绿绿材质各不相同。
温流光会注意到这截手钏是因为温禾安正垂着眼拨弄它,察觉到她既惊既怒的打量,她撩起眼回应:“我也是第一次用。”
说罢,她将手串取下来,用了个九州之人看不懂的手势,如仙鹤腾飞,似螣蛇飞绕,珠串被点亮,十五颗珠子飞速转动,眨眼间变得极大,像缩小的星球,撞向圣者之器。
两股力道相撞,珠串力道将圣者之器的余波冲散,并在温流光睁大的眼睛里急速贯来,在她没有反应过来时洞穿了她的肩膀,将她狠狠钉穿,可怕的力道出于惯性将她炸后十数米,脚下压出两道深重的划痕。
这又是
依誮
什么!
这不是九州的力量?
这边江无双的情况也没多好,他原本甩出了圣者之器,现在圣者之器是跟花像冲撞散了,但突然冒出了一个杀戮之链,他脸皮抽动,眼睛直跳,狠狠咬住了颊边肌肉。
他胸前肋骨已经塌陷了几根,扁下去了一块。
江无双天生剑骨,他的剑温禾安见过了,但那块“骨”还没露过面,现在也被逼出来了。他身体里有块骨头散发出朦胧光团,与手中的剑共振,爆发出无匹的锋芒,一起嗡动时有莫名的威势。
然而这块骨的第一次出现实在不美丽,温禾安和温流光的对战水晶石影像他看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也不过如此,现在真正面对了,感觉不是那么回事。
江无双被温流光的第八感击伤。
撕裂天地的动静终于暂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流光抓着击穿肩膀的珠串站起来,江无双喘着粗气,压抑地嘶吼,俊朗脸庞被杀意切割得极为狰狞,两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状态不好,但都仍有余力。
反而是温禾安一对二,她现在就是一堵一推就倒的危墙。
江无双重重擦了下嘴,擦得虎口和嘴边都是血,说:“找的外援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
温禾安很给他面子,她状态确实不好,但都这个时候了,谁也没想到,她仍会挥手调集十二花神像里的残余力量,抵在掌间,拉成一枝桃花箭矢。
她站得笔直,指尖摩挲弓弦,拉弓,上箭,猛的射出,掠起飓风。
在场所有人震撼至极的目光下,箭矢洞穿了江无双的右眼,血箭迸出,江无双面色尤不可置信,立时半跪下去,发出难以自抑的嘶吼声。
场面很乱,王庭那边的人目眦欲裂,乱糟糟成一窝,温流光也震惊了,捂着粉碎的肩骨,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打量巡视。
温禾安遭到严重的反噬,脑中剧痛,眼前发晕,她闭了下眼,而后起身,径直走到江无双跟前。
江无双捂着血淋淋的眼窝,指缝间满是温热滑腻。眼球不同于别处,被如此力道粉碎贯穿,一时很难再养出来,就算长出来,也没法恢复如初。
他一字一顿,携着滔天凶戾:“温禾安,你、敢!”
“取一只眼罢了,我有什么不敢。”温禾安说:“你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经过了妖化与禁术二事,温禾安对王庭之人恶意满满,宛若毒蛇吐信般的打探没有任何容忍度,她耳语般倾身:“我之前对另外一位江姓主支之人说,再见取他性命。今日我也同你说一句,我很痛苦,大家势必会一起痛苦。”
“……给我一些时间。”
让她知道事情是不是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最坏一步。
如果是。
温禾安就这样不远不近看着他,所有好说话,好脾气的特征敛得干净,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我们会再见面,届时,我要的绝不只是你一只眼睛。”
江无双仰头怒笑,笑得双肩抖动,伤口鲜血涌得更欢畅,他用仅剩的眼睛看向温禾安,而后再次拔剑出鞘,极致的愤怒下,剑光吞吐寒芒,如天阙上将下一场细密银雨。
“下次?”他道:“问问自己,你还有再战之力?我现在就能一剑杀了你。”
他要将她一剑穿心,来荡平如此耻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了更为凄惨的对比,温流光的愤怒并没有第一次剧烈,温禾安此人有绝佳的心计,到顶的警惕心,绝不会将致命弱点袒露人前,她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吞下一把丹药后选择按兵不动。
果真。
温禾安立于剑雨下,居高临下逼视着江无双,玄音塔和另一道珠串出现在她左右两侧,像两个保驾护航的忠心将士:“我尊重对手的意愿。这一局,你们要接着打,是吗?”
温流光嘴角抽了抽,她不明白温禾安究竟在想什么,实在没法理解,出声道:“你竟还真要为陆屿然撑到底。我现在可真好奇,巫山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这对你来说,太稀奇了。”
温禾安不置可否。
他们都知道,这种境界的对手是没法轻易杀死的,再打下去,唯有三败俱伤。
而且……
温流光看了眼江无双,太阳穴跳动,想过他可能是真阴阳怪气,只会看戏,嘴巴厉害,但没想到是只有嘴巴厉害。
如今好了。
原以为二对一稳操胜券的战局,再一次成全了温禾安。
如今年轻一辈中,温禾安风头无二,与一直保持神秘没有真正出手的陆屿然齐头并进。
想想都可恨。
温流光重重一闭眼,单手握拳,视线落在小塔和珠串上。小塔抗击过圣者,能力可能不大了,她不怕这个,但珠串来历不明,她摸不透,且亲自试过这东西的威力,短时间内不想来第二次。
“撤。”
她从牙缝中挤出字音,看着身后那座传承,说:“我不信,千年都无动静,一次传承,会直接定下帝位传承。”
经过江无双身边时,温流光驻足,冷冷吐出几个字:“你还真挺会‘速战速决’的。”
“废物。”
说完,她完全不顾江无双死活,满脸阴沉地带着天都的人离开此地。
巫山一众长老执事和商淮同时舒了口气。
十二花神像消散,江无双总算体会到了理智和愤怒的拉扯,温流光一走,王庭的处境变得危险,他小看了温禾安,不知她究竟有多少底牌,而一边,阴官家家主笑吟吟地撑着下巴欣赏他血淋淋的眼窝。
可百年来第一次真正和另外三个交手,等来个如此结果,让以往的规避都变得极其可笑。
他要怎么吞下这口气。
怎么能!
关键时候,王庭的长老冲上来,在江无双耳边道:“公子别逞一时之气,他们如今再怎样嚣张,都影响不到您,您的道路早已注定,两位圣者老祖都是您的底气。”
江无双从喉咙里闷出一声恶意至极的笑,哑得很:“走!”
王庭队伍也退了。
这两人一走,温禾安松了口劲,迟来的疼痛席卷全身,她沉沉垂下眼,撑着膝盖缓了许久。
商淮一扭一拐地走了过来,和七长老一起,七长老是个板正的老者,知道这是何等恩情,感谢的话说得严谨而诚恳,商淮跟她熟一些,很自觉地又递帕子又递丹药,但正是因为熟,没法流利地打官腔,摸着鼻脊词穷,低声说:“感谢的话,你等里面那位出来说,我觉得他说的才是你想听的。”
对她表现出来的绝顶战力,商淮已经麻木到不感到稀奇了。他现在只觉得陆屿然运气好,试问,不论何等凶险绝境,道侣一来,便知局面可破,立刻安心的感觉,谁不稀罕。
温禾安嘴角不由翘了下,并不否认。
凌枝将手指探在她手腕上,纯正的匿气源源不断注入,闻言告诉她:“多找巫山要点好处,反正他们没脸拒绝。”
温禾安只是笑,不说话。
最大的危机解除,剩下的唯有等待。
日月交迭,转眼又是一天。
陆屿然没出来,然而结界外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的是熟人。
一个连温禾安也没想到的人。
“李逾?”
商淮看着眼前男子忍不住皱眉,他知道
YH
李逾和温禾安关系不浅,陆屿然亲自将他的名字放进追杀令中,又亲自挪了出来,按理说,巫山和他算是握手言和了,他这满身煞气的是要来干什么?
看着总不会是好事。
他现在不该在萝州料理穆勒?他父亲都留在那边用第八感帮助探查了……商淮想起自己今天还没看的四方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爹呢?”
李逾看都没看他,也没看陆屿然那座传承,视线越过一众长老,最终在护法阵中锁定了目标,他道:“把巫崖交出来。”
“你别在这犯病。”
商淮目光也凌厉起来,身后恢复了些的长老们纷纷上前,一气连枝。
巫崖,巫山三长老,在巫山极有话语权的一位长者,资历可与大长老和家主那几个比肩,在九州上,是跺一跺脚就叫地面颤一颤的人物。
现在在为陆屿然护法,做阵眼。
“我和他说。”温禾安从侧边竹林里的藤椅中起身,走到李逾面前,说:“跟我来。”
第 104 章
凌枝嫌传承汲取了秘境中所有灵气, 导致百里内花草凋敝,视线中唯有无止境的黄沙,耳边整日都是鬼哭狼嚎的呜呜咽咽, 就用匿气建了个小竹林, 竹林里放着几把藤椅,充当休憩和养伤之地。
但由于是匿气构成,竹子是黑的,躺椅也是黑的,唯有椅子上挂着的披巾是鲜嫩温馨的鹅黄色。
温禾安带李逾进林子深处, 叶影婆娑,风声飒飒, 李逾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气息,疲惫地扯了下唇, 哑声问:“身体怎么了。又跟谁打架了。”
“三家之争, 见怪不怪。”
她说:“打完了,养几天就恢复了。”
说话时, 温禾安的视线在李逾身上停留了一瞬。他一向注重外表, 爱干净,此时风尘仆仆的疲态却极明显, 眼睛里夹杂着交错的血丝,眼皮微肿,衣襟上还沾着几点溅上去的鲜血, 已经干透变了颜色,而他甚至没抽空换身衣裳。
李逾这次没去风云会,他留在萝州审问穆勒。
能让他如此慌乱, 一刻也等不了,气势汹汹剑指巫山的, 也唯有那件事。
“说说。”温禾安神色极静,脊背与颈子同样绷得像根一触即发的弦,或许等这份尘埃落定很久了,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悸动:“天悬家主向我们交出什么答案了。”
“巫崖。”
手指用力抵了抵额心,抵御因长时间未曾闭眼而造成的刺痛,李逾长话短说,介绍了大致情况:“天悬家主用第八感问出了百年前琅州发生的事,当年不知是那边放出的消息,说发现了帝主本源的线索,于是穆勒,巫崖,江云升三人齐聚琅州。他们在琅州待了段时间,引得各方势力云集,城中暗流涌动,就是在那段时间里,穆勒听说了一道禁术,若是使用得当,或可突破至圣者。”
温禾安说:“王庭引导的。”
为了彻底搅乱浑水,他们会拖所有人下场给自家做掩护。
李逾颔首:“是,这也是穆勒一直不肯坦白的原因。禁术放在明面上来说,仍然被各大家排斥不齿,严令禁止,此事一出,他怕温家圣者更不来救他。”
他接着说:“穆勒警惕心很强,做过之后发现禁术并没有想象中的效果,心中起疑,怀疑中计。后面一段时间开始查江云升和巫崖,发现这两位也听信了偏方,在琅州施粥,使人暴毙。”
他咬重字音:“但他们用禁术的原因不同,不为修为上的突破,而是为了延长寿命。这是无稽之谈,这世上若有这等禁术,几家圣者岂不人人长生?这比想要借助旁门左道突破圣者更不靠谱,觉得是他们三个被同一个胡说八道的游方术士骗了。既然三家三人都有了共同的把柄,穆勒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也就是说,琅州城有两波人死于施粥之事。事情是王庭捅出来的,他们给巫山巫崖的禁术注定徒有其形而无精髓,不会让巫山和天都真得到什么好处,而他们自己的那道,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死去的人一定有着除年老外共同的特性。
现在也没所谓分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要么是巫崖,要么是江云升及背后的王庭,王庭和温禾安还有着另一桩无法和解的血仇,温禾安不会放过他们,至于巫崖,血债血偿就是。
温禾安问:“穆勒呢。”
“死了。”
“我要把巫崖带走。”沉默了会,李逾说:“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温禾安回首望了望身后的护法阵,她点点头,说:“是得死。这件事我来解决。”
李逾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今天就要带走他。”
兄妹两无声对视,须臾,温禾安说:“今天不行。”
这百年里,他们有数次这样的对话,可能是印象太深刻,温禾安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今天又无法避免要吵一架。
“以前我就搞不懂你,现在还是不懂,你在犹豫什么,你知道事情轻重吗。”
李逾眯起眼睛看自己身上那几个血点,下颌紧绷,指着那座护法阵说:“等什么,明天,或许还等不到明天,巫山另外几个长老就会到,他们一到,你要怎么把巫崖带出来。”
“再等,等陆屿然出来?暂且不提这个男人他靠不靠谱,温禾安,你知道一名巅峰九境对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下一任圣者可能就出在那么几个人之中,你觉得,陆屿然会让你带走巫崖?”
他似从未认识过温禾安一般盯着她,颇感荒唐地扯出个弧度:“你这是干什么,将手刃仇敌的机会完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将全部希望寄于别人身上,这是弱者的作为。”温禾安皱眉回:“我说这事我来解决,是指就算出现意外情况,任何人倒戈,我都能靠自己将巫崖带出来。”
李逾忍无可忍打断她:“可我等不了。”
温禾安无声望着他。
每次聊到相关的话题,好不了五句,李逾就要开始扎刀子,而后放狠话,不欢而散,至少三五年之内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和小时候一样。
“我有时候都在想,你究竟站哪边,祖母在你心里算什么。”李逾身上那股疲惫又沉很多,像彻底灰心,重得人喘不过气:“你从来不急,每次我找你,你总要核查,永远都在核查,你生怕得罪世家里哪怕随便一个人。对天都是这样,现在对巫山你同样是这样。”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温禾安就事论事,不想和他吵:“家人永远是家人,我从未否认过这点。现在的情势是,陆屿然在传承中,传承已经过半,他需要护法阵,护法阵已经撤过一次,我无法确定再撤一次会不会对他产生难以预料的伤害。而巫崖就在这里,他跑不了,我确信他跑不了,在这种前提下,我决定等几天就是我不在乎祖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做不到用伤害另一个对我而言重要的人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对祖母的在乎,我也不需要这样做。”
“不要以这种名目给我扣帽子。”
不愧是同一个地方出来,同一个人带大的,他们两的性格各有各的倔。两个人,两张嘴,愣是凑不到同一种思维上去。
温禾安在天都,尤其是早些年,说如履薄冰不为过,她防着温流光,又小心翼翼捂着妖血的秘密,怕引起内部那些人的注意,确实不敢动辄去掀哪位长老,太上长老的底,她只能慢慢查。
李逾不知道她的境遇,不知道妖血的存在。
正如她也不知道李逾面临各方追杀经受的压力。
李逾气笑了,连连道了几声好,问:“告诉我,这次又要等多久?三年,还是五年。”
“等他出来。”
李逾将手中字条重重拍在一方树墩子上,上面写着一行住址,他掀起眼,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冰冷,泛着难掩的怒气:“十天,我只等十天,把巫崖带到这里来。”
“我等了这么多年,等这一天都等疯了。”
“仇人就在眼前,我无法承担任何一点风险。”他甩袖转身之前,深深看向温禾安:“你执意让风险存在,在我这里,就是叛徒。”
温禾安静静回望,知道他这是又犯病了。
李逾是天底下最在乎亲人的人,也是最会放狠话的哥哥。
凌枝找进来时,李逾正头也不回地往外冲,连个眼神也没给,她更懒得理,冷冷一哼,问温禾安:“他又怎么回事。终于也察觉到自己不正常了?”
温禾安将三长老的事大致说了说,商淮面色凝重,颇感棘手地抓了下后颈,嗬了声,又嗤一下,最后说:“我说他怎么老阴森森的,越来越不像个人。”
凌枝问温禾安:“他又找你吵了?”
“嗯。”
凌枝和她眼睛对眼睛:“谁吵赢了?”
温禾安眨了眨眼睛,用灵力将她手中的黑色栀子花催开,催成纯白,取一朵别在她松散的发辫上,衬得她越发娇俏可人,这才回答问题:“我吵不过他。不过我决定了,他要是下次再这么说我,我就打他一顿。”
凌枝很支持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转头,她划开自己的四方镜,找到大执事苏韵之,顶着张俏丽的小脸,格外冷酷无情地敲字:“明年和后
依譁
年,阴官家不接九洞十窟和李逾的单子。”
苏韵之很快回了个好。
==
六月十三,巫山二长老和五长老赶到。他们在路上经历了心急如焚,跳脚痛骂的心路历程,又得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见面时格外客气,满怀感激。她和陆屿然的关系,谁也没有多说,多问半句。
温禾安只和他们打了个照面,态度不冷不热,没有过多接触。
黄昏,秘境中升起满面晚霞,落日熔金,余霞成绮。
在晚霞只剩最后一点光彩,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传承中迸发出了千万缕皎洁柔光,白瓷坠地的脆响紧随其后,在场所有人皆驻足,同时望向那个位置。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传承最中间走出来,逆着光影,轮廓凌厉逼人。
随着他的出现,偌大的秘境宛若彻底认主,收敛脾气,成为一道由他掌控的手段。
温禾安和凌枝站在护法阵边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上望着这一幕,商淮第一时间就上去汇报情况去了,温禾安不走,这几天,她灵敏至极,警惕心极高,寸步不离地盯着护法阵,像只将爪子摁在猎物咽喉上的危险猎手。
她同样不允许有意外发生。
温禾安远远看向万众瞩目的焦点,这次进去,陆屿然身上有了些变化。
从前更像崖巅素雪,清净冷漠,但相安无事时看不出很强的攻击性,现在则不然,锋芒毕露,没有一刻收敛,一个照面,便能感受到那种无从匹敌的强大,几乎可以隔空伤人。
毋庸置疑。
他突破了。
凌枝看看陆屿然,啧了声,再看看温禾安,又啧了声,觉得这对道侣真是不给别人活路了。
温流光和江无双会焦虑到彻夜难眠,到处找原因也很能说得通,这谁能做到心如止水。
结界外,商淮走在陆屿然身边,后者接过他手中四方镜,随意扫了两眼,往山丘的方向走,幕一也到了,一五一十将发生在云封之滨和这里的事禀告,商淮又补充了三长老巫崖用禁术的事。
陆屿然短暂停了下脚步,说:“先将人扣下。”
商淮应下,巫山戒律严明,是许多世家里不通人情的迂腐老古董,但也因此才能培养出陆屿然,才能在一众隐世家族中拥有着别家所不能及的声望,用禁术是破了大忌,是难以宽恕的大罪。
他道:“扣下是不成问题,但巫崖身份特殊,按族中规定,我们没有审查权限。”
“我等会来。”
商淮当然知道这位一出来现在是要去见谁,他道好,将陆屿然的命令告诉了几位长老,说完这事,他顿觉轻松不少,问:“这回传承怎么说,帝主本源之力还是没出现?”
传言称,择定下一任九州之主时,将出现山河共贺,百万人皆知的盛景,显然没有现在这样低调宁静。
但只有真正走在陆屿然身边,才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格外让人吃不消的攻击性,呼吸间便足以划破肌肤,刺入血肉里,商淮有点不太敢想他现在动起真格来出手的战斗力。
“没。”陆屿然说:“不远了。下次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商淮没想到真能得到回答,他怔了下,被这块饼吊了太久,吊得要饿死的时候猝不及防迎来了希望,有种被幸福砸晕头的感觉,握了握拳,笑着说:“行,这就行,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
“带着队伍先走,在萝州停下,处理家事。”
说话时,小山丘近在咫尺,陆屿然无视身后因为自己命令而起的一点动静,看向商淮至今没好透的脸,说:“这次多谢了。”
“我没事,小伤,小伤。”商淮浑不顾自己险些被打死的丢人事实,说:“这次力挽狂澜的人可不是我。”
“嗯。”陆屿然顿了下,说:“我知道。”
恰在这时,凌枝从小山丘下轻飘飘跃下来,片叶似的灵巧,负着手瞅了陆屿然几眼,晃出根手指:“一笔勾销,你说的,是吧。”
“我说的。”
陆屿然很好说话:“一笔勾销。”
凌枝跟在商淮后面一晃一晃地抓着两侧辫子上的彩绳,心满意足地走远了。
陆屿然在小土丘上见到了自己格外想见的人。
她目睹了二长老和五长老满脸肃重,押走了三长老巫崖,默然回身时,眼中还流动着传承中星星点点的滢彩,像浮沉浩瀚的星河,长发用根缎带绑住,有些松散了,睫毛乌沉沉的,显得人安安静静,有点不自知的纯真柔软。
陆屿然走近,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先牵她手腕,灵力长驱直入涌进她身体,抚平与压下一切紊乱灵流,一会后,他道:“江无双和温流光都出手了。”
温禾安点点头,她看着他,先是眼尾翘出一点生动的上翘弧度,再慢慢将手顺势藏进他袖子里,她肌肤原本就热,随着突破,现在更热,他则恰恰相反。
两种极端的温度相叠,她搭了搭他腕骨,又碰碰他小臂,他浑身不受控的攻击性都被这种亲昵的动作抚得顺和下来,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隐匿一切的黑暗,说:“我取了江无双一只眼睛和温流光一只手。”
“但我猜他们不看到你从传承出来,无法心安。”
陆屿然握住她笔直纤瘦的手指,握得很紧,这场战役远远没有她所描述的这样简单,他能想到其中的难度。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转向虚空中的两个方位,眼神霎时变得极冷,唇抿如刀锋:“我猜也是。”
“那就让他们再付出点代价。”
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秘境中两个方位山摇地动,开始震颤摇动,里面所有生灵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攒在掌中,随着手掌收拢,让人难以承受的攻击扩开,简单血腥,要人性命。
王庭和天都许多人哇的叫出来,四散如惊弓之鸟,可他们发现自己逃不了,就算是九境也无济于事,唯有开启了八感的九境汗毛倒数,还有一丝喘息之机,其他人无一例外,都如被揉皱的纸张,被强行泯灭了生机。
江无双拔剑,温流光也出了掌,两人朝天迎击,怒啸,不甘于人后,手段频出。
温禾安不着急,她已经打过了,现在跟看戏似的笑吟吟负手而立看着,研究温流光的掌法,没了本命灵器后,温流光好似走了别的道。但并不契合,难以走到极致。
这片秘境已经被陆屿然完全掌控。
他要在这里面对付人,任何人都翻不起浪花。
温流光和江无双也发现了这点,在旧伤崩裂时不甘而狼狈地退出了秘境之门,而他们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仅余一两人存活,孤寂凄惨,形单影只。
这是何等前所未有的屈辱!
江无双才长出点新肉的眼
弋㦊
睛又被刺激的淌出了血。
浩大的灵流如纷飞飘雪,温禾安从身后抱了抱陆屿然,将脸颊贴上去,说:“巫涯在琅州动用禁术,不能留给巫山处置,他得交给我。”
被她环住的地方僵直,须臾后才放松下来,沁人的花香渐渐驱散了传承中经久的疼痛,陆屿然喉咙动了动:“帝主严令,巫山所属,犯禁术者死罪。真相查明,你自行处置。”
顿了顿,他声音微低:“等回去后,我跟你一起,去拜一拜你祖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温禾安没想过他会偏袒,有别样的态度,但这种全然信任别人后得到反馈的感觉极为不错,她动动唇,知道这是任何世家必走的流程:“尽快一些。我怕李逾自己把自己气死。”
长风朔雪。
远处地动山摇,随着传承结束,一切都在坍塌,陆屿然将她从身后拉出来,看了几眼,指腹摩挲着她带笑的眼角,倏的携霜冷之色吻下去。
他吻得深重,且急。
“在传承中,你来的时候。”
“我想。”陆屿然最后用唇贴了贴她的眼睛,感受到她难抑的抖动,笑了声,告诉她:“凌枝说得没错。”
“我也太幸运了。”
第 105 章
巫山队伍在萝州酒楼里歇下休整了。
三长老在巫山地位很高, 滥用禁术草菅人命的消息乍一传出,族中小闹了一会,没多少人敢正面置喙陆屿然的决定, 但商淮这边就热闹了, 四方镜上闪的光没停过。
老头就爱和老头交朋友,和巫崖交好的一个个平时都在族中颐养天年,当甩手掌柜专心教子孙后辈,有的醉心收徒弟,现在一窝蜂出现, 拍着胸膛恨不得对天发誓巫崖绝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说他对巫山忠心耿耿, 且才为陆屿然护法出来,就遭这等污蔑, 恐寒老将之心。
对这些人, 商淮只能打太极,语气不能太重, 敲下一段字:【公子不会污蔑自家人, 诸位静待结果即可。】
【至于护法,分内之事, 责无旁贷。】
巫崖是陆屿然亲自审的,审的时候,温禾安也在边上看着。这是她对祖母, 对自己,对李逾的交代,她不可能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管审问结果如何,巫山最终如何决定, 她都要带走他。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在这过程中,陆屿然的脸色越来越冷,幕一站在边上,噤若寒蝉。
一个在百年前就眼也不眨尝试禁术的人,破了戒,怎可能就尝试一次。随着岁月流逝,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感觉能把人逼得面无全非。
天下权势高位唾手可得,时间久了,对生命何曾还有半点敬畏。
死在他手中的无辜凡人不少,他们人微言轻,生前一张嘴,死后一捧灰,生与死都泛不起丁点涟漪,除此外,他还对修士,甚至同族痛下杀手,方法越来越邪门,被他盯上的人死状也越来越扭曲凄惨。
证据确凿。
巫崖嘶声从喉咙里挤出哑笑,昏黄眼中一片死气,没辩解,也没为自己求情,实际上,就算没有这茬事情败露,他也没多久可活,只是没想到自己体面一世,死时会如此不体面。
温禾安拿走了他。
铁证往族中一摆,商淮的四方镜彻底清净了,天悬家家主也平安回去了,但这不妨碍他想跟李逾放狠话,然而字敲到一半,镜子被人抽走撂到一边,陆屿然抽了把凳子在边上坐下。
“这次老头用第八感帮他审穆勒,审到自己人身上,自然不想如实说,谁知脸色才有异样,就被李逾察觉到了,好一番威逼利诱。你说老头那是什么人,唬个小辈不是轻轻松松?竟被他一眼看穿。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这人不简单。”
“他还跟你道侣吵架,用词极其不客气。”
商淮摸着脖子沉吟:“二少主现在至少一只脚踏进圣者境了……江无双嘲讽地多看了两眼,眼睛都瞎了一只,他却敢大放厥词,二少主还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人要不要仔细查查。”
看看徐远思,昔日的徐家少主,面对温禾安,不也是恭恭敬敬,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哪有李逾一半嚣张气焰?
虽说两者实力不在同一层次上。
陆屿然瞥了他一眼,淡声回:“不用。”
他往这一坐,商淮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是老规矩,先前太匆忙,现在能慢下来将他进传承里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说一遍,说完,想起什么,好奇地问:“你现在又是什么修为?圣者了?”
声音里有点不确定。
“没。”
陆屿然似笑非笑地接了句:“也是一只脚踏进圣者的境界。”
“我看你在秘境里对付江无双和温流光还算轻松。”
“传承被汲取,秘境认我为主,那片空间里打他们,不算难。”
商淮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情,被刺激得麻木了,后知后觉地啧一声,才点点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已经很超乎他们这等凡俗之人的认知了。
圣者。
偌大的九州,天骄无数,圣者却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晋入难度有多大不需要任何人过多阐述,史上有记载的最年轻的圣者也是两百岁才摸上去,陆屿然和温禾安都才过一半。
其他人还活不活了。
“还有件事。”
“二少主这次公开站我们这边赶来护你,她现在名声可高得很,不比你差,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她没认和你的关系。说是和巫山达成了合作,要保证你的安全。”
陆屿然掀眼看向他,瞳色冷淡,看得商淮举手投降:“你别看我,我发誓,也查过了,我们这边的人没一个敢在二少主面前说半点有的没的。”
满室寂然,连清风都嗅到了什么氛围,识趣地停止了拂动。
良久,他拽开椅子起身,道:“知道了。”
瞧瞧。
不开心了又。
==
六月十六,温禾安押着巫崖去了李逾留下的地址,同时给他发了消息。
在路上,月流前来汇报:【女郎,徐远思带着徐家人启程去琅州了。】
徐家人这次得救,死里逃生,也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势。金银粟被破,阵心落入王庭之手,这次救出了小的,但最为厉害的几个长辈,家中的定海神针仍被扣在王庭。
不是谁都能冒着风险收留他们。
识时务者为俊杰。
早在得救的第二天,徐远思就将族人们的几十根命线收集在一起,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到了温禾安手中。
温禾安早就想好了徐家人的用处。船在归墟靠岸时,她自己去支援巫山,让徐远思休整队伍,做好准备,带着人去琅州。
经过云封之滨那一闹,一些原本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会更警觉,巫山与王庭之间硝烟弥漫,有了这方面的布置,战争往往说起就起,她估计王庭会想要夺回丢失的四州。
真打起来,西陵粮仓谁都想争一争,马上又到庄稼成熟的时节了。
徐家人守城,齐心协力,就算江无双亲自带兵兵临城下,都不一定能成。
【知道了。】
温禾安回了一句:【让我们的人跟着去。】
说到底,归墟不是他们久留之地,琅州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收起四方镜,温禾安押着人推开了李逾的院门。李逾在她那边受了天大的气,回来后倒头就睡,想睡个昏天黑地,结果感觉眼睛还没阖多久,一直没理会的四方镜就闪起来,那种疯癫的频率,除了巫久不会有别人。
李逾懒得理他,但怕九洞十窟出事,伸手抓着看了眼。
乍一看,满屏的消息,满眼都是“温禾安”三个字。
深深吸口气,李逾忍着丢开四方镜,把巫久臭骂一顿的冲动,逼着自己往下看。
巫久对温禾安的崇拜一直堪比滔滔江水绵绵无期,对她的一切战绩了如指掌。这次她先战三位圣者,再与江无双和温流光博弈,战绩太过耀眼夺目,震撼了不知多少人,巫久是其中最狂热的一批。
搜刮到的细节也比旁人多。
李逾看了几行字,就开始皱眉,睡意不翼而飞。
温禾安神气不神气,有多神气他是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她没被圣者打得落下什么难以治愈的病根吧,那些老东西下手从来直取性命,毒辣得很。
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
做的事也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祖母在天之灵,都能被她一次次兵行险招吓出身冷汗来。
他靠在床边胡思乱想,但转念一想她还能跟自己呛声,给别人撑腰,应该是没什么事。
兄妹两见面的气氛不好不坏,陌生人似的,全程眼神没交流,话也没说一句,倒是挺有默契地将巫崖押进地牢里。百年仇怨,谁也不会让巫崖死得太轻易,毕竟他们的祖母死时模样凄惨,那等情形现在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巫崖嘴里问不出什么,他做的亏心事太多,对萝州那回找不出太深的印象。
李逾捏着巫崖下巴给他喂了药粉,白色的粉末呛得人连连干呕,温禾安脸色和眼神都很冷漠,站在一边看。这种药粉会一点点溶解掉人的修为,再是骨骼,皮肉,最后化
依譁
为一滩脓水,巫崖能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这种死法,开始挣扎,破口大骂。
李逾卸下了他的下巴。
温禾安上前与这位名声盛极一时却走歪路害人害己的老者对视,眼形温柔,里头却淬着浮冰,极为冷漠:“三长老,你信因果轮回吗?”
她字字咬得轻而慢:“肆意践踏抹杀他人生命的人,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被他人践踏至死。”
她直起身,手指一动,将他乱动的手肘关节敲碎,说:“但你放心,我们暂时不会让你死。”
这时候,李逾才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确认灵力能动用,除了气息弱点,这是受伤的常态,其余没什么问题,才又将头不动声色撇回去。
他们吵架的前期往往都这样,李逾被气得不想多说任何一个字,要多冷漠多冷漠,好像当真一个唾沫一口钉,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说到做到。温禾安是觉得他这样放狠话的行为分外幼稚,干脆晾着,等他心里别扭劲好了再说。
在对付李逾这件事上,温禾安从小就有经验。
从地牢里处理,两人神色都有些轻微的愣怔,像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有了发泄口。尤其是对李逾来说,这百年他什么都不在乎,报仇,求公道,好像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日子过得不成样子。
为了今天,他和温禾安无数次大海捞针地搜查线索,人微言轻时做什么都有阻碍,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绝望到一种咬牙泣血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不努力,不肯放过自己的地步。
今生不肯与此事和解。
这口气如今吐出了一半,心里滋味复杂到难以言说,千言万语不足形容。两人都没多话说,此刻都只想蒙头大睡,其余什么天大的事,未来的路要怎么谋划怎么走,那都等醒来再想。
李逾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温禾安不行,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从李逾的宅院里出来,回到了月流这边,她还要等罗青山的确切答复,另外,巫崖的事如今算完了,但始作俑者还在逍遥着继续当自己“庞然大物”,恩怨未曾了解,不曾两清,暂时不打算回琅州。
但她身边其他人得过去。
偌大的城池,不能没有管理者,城中事务如何运作,如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让城中局面欣欣向荣,都得有布置与安排。她只让月流留下在自己身边,剩余其他事有拿不定的可以问赵巍。
月流一走,温禾安就觉得累,百年来压在肩上的担子松了一边,很深的疲惫立刻涌上来,眼皮重得不行,什么都顾不上,当即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去,又蒙蒙亮起来,晨露未晞。
她是被熟悉而难以忍受的剧痛催醒的。
从床上蓦的坐直,介于陡然的清醒和迷蒙间,温禾安发现自己手指都克制不住在抖,止不住地哆嗦,指尖上湿濡一片,全是汗,再往脸颊和额头上一探,也全是汗,汗如雨下。
再后知后觉往身上看,发现衣裳全湿了。
温禾安缓慢眨了下眼睛,有预感地往头上一摸,将灵魂撕扯的疼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她猛的失声,绷直腰,咬牙捱过这阵疼痛后踉跄着从床上爬起来,长发散乱,胡乱地黏在耳边两侧。
凡间老人常说,人在遭遇灭顶灾祸前是会有预兆的,她现在体会到了那种感觉,跟水漫过脑袋一样,窒息,惊惶,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是、
是有什么东西,真的要长出来了吗。
温禾安咬紧牙齿,赤脚踩过冰凉地面,站到一面半人高的水银镜前,她眼睫毛被汗沾湿了,黏在一起,汗水滴进眼睛,却恍若未觉地站着,轻易不敢眨眼睛。
镜面上女子窈窕身影清晰可见,时间过得极慢,因为太痛苦,漂亮的杏眼中本能蓄起层薄薄雾色。
温禾安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忍痛,直到现在,才发现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真是太痛了,太痛了,最后她忍不住倾了腰,双手捂住脸侧与眼睛,而就在这时候,她伸到发丝里面的指尖触到毛绒的质感。
柔软而极富韧劲的尖尖轮廓在她指尖跳动了下。
两边。
两只。
温禾安身体僵住了,她放下手指,看向镜子,镜里的女子鹅蛋脸,新月眉,樱桃唇,略显凌乱,气血稍弱,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她两边发鬓中,长出了两只尖尖耳朵。
绒毛纤长,柔软,轮廓外边有些圆弧,纯正的黑色里夹杂着一两缕银与红,不突兀,融合得极好,光泽似绸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它不受控制地抖动。
温禾安认出来,那是两只狐狸耳朵。
她视线麻木转到自己左侧脸颊上,那条裂痕淡淡地显现出来。
——人不人,鬼不鬼。
窗外传来鸟叫,一缕晨光破晓,新的一天开始了。
温禾安不知道自己盯着那两只耳朵看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擦了无数遍手,磨得手背通红才伸手去抓四方镜,给陆屿然发消息:【罗青山能来一趟吗。巫崖这边出了点状况。】
陆屿然下一刻回了她:【让他过去了。】
温禾安给了他这边的地址。
这个时候,她想的居然是,好在陆屿然教养极好,足够尊重人,她和李逾为祖母报仇,又涉及巫山,他全程不会插手。
半个时辰后,罗青山裹得严严实实,规规矩矩敲开了院门。
温禾安起身去开门。
她像隐身在一场浓深雾气中,看不清脸,只看得到隐约的身影,但眨眼间,罗青山又能看得清了,脸还是那张脸,笑也还是那抹笑,她客气地颔首,请他进门详谈。
罗青山牢记自己多年的生存之道,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一切听公子的命令行事。
罗青山进门后,涟漪结界旋即笼罩了庭院,他才想问这次是什么事,心想昔日高高在上的三长老不知现在是什么凄惨模样,但还没开口呢,就见温禾安停下脚步,转身直勾勾看着他,唤了声:“罗青山。”
罗青山赶忙稽首。
下一瞬,徐远思给的傀丝挂在了她身上,温禾安见他眼神呆滞下来,掀开了自己设置的“迷人眼”,露出已经有虚幻迹象的耳朵和裂隙,声音干哑,半晌,问:“你看看,没救了,是吗。”
罗青山被控制了,但常识还在,医者本能还在,他怔怔地看着那两道非人的特征,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都露出了惊人的骇然恐惧,像被洪水猛兽追逐,说话都磕磕绊绊:“是。是的。”
温禾安垂着眼睛,
弋㦊
一会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再次确认:“陆屿然的血也不起作用了,对吗。”
他木讷地点头。
“已经确定了,是不是。”
“是。但需要昔日记载佐证,半个月后拿到残本才能跟公子禀报。”
“通常这种情况,距离开始有吞噬迹象,还有多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接被妖骸妖物感染,两三日就发作,如果被妖血侵染……一个月内。”
所以无论如何,时间上是来得及禀报的并进行后续处理的。
出于私心,罗青山也想尽可能给自家公子留一些安逸甜蜜的时间。
罗青山只知道自己跟在温禾安后面走,走着突然迷了神,迷迷瞪瞪晃过神后见她突然拿起四方镜,看了一会,皱起眉,好像是李逾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对他说抱歉,这边不需要医师了,她送他回去。
罗青山又回去了。
温禾安进内室,再次站在镜子前,与脸上疤痕第一次出现时那样,狐狸耳朵跟裂痕同时消散,跟不曾出现过一样。
但她知道。
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
陆屿然等了温禾安两天,等她专心处理巫崖的事。
经历秘境之事,他和温禾安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唯有心心相通的情意,也应该是这样。
一起生活,一起出现,一起冲击圣者。
互相依赖,互相成就。
生死与共。
但他敏锐的察觉到,温禾安不是这样想的。
第 106 章
温禾安在庭院里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发顶的耳朵和脸颊上的裂痕一同消下去。
但她不敢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的情况在脸上疤痕才出现时也发生过, 新的症状第一次出现的时间不长, 一两天就消失了,这意味着它扎根进了身体,日后会不定期复发,而非好了。
她要做别的准备。
房里始终昏暗,只在夜深时点一根蜡烛, 撑着一线光亮,原本整洁的桌面上铺满了东西。纸张, 竹简,散乱着堆成小山包的各种石头, 藤蔓, 被纸包着的粉末以及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从前为了遮脸上的裂痕还能将藻粉捏成面具遮一遮,可耳朵如此突兀, 遮掩难度很大。
障眼法对别人还能用用, 大不了深居简出,刻意避让, 但这术法在圣者面前会被一眼看穿,如今圣者都守在自家地盘里,温禾安不会和他们面对面接触, 但——
陆屿然和她朝夕相处,障眼法根本瞒不过他,还有凌枝的眼睛, 她平时是不看她,尊重好友身上的秘密, 但不是没可能出现意外。
第三日清晨,温禾安收到了陆屿然发来的消息,他没催她,只是告知:【探墟镜出现三色光,指向不明,巫山会在萝州多停留一段时日,你处理完事情和我说。】
温禾安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会,隔了没一会,镜面上又蹦出来一条:【在等你。】
她缓缓眨动眼睫,拨弄着摆在桌面上的两只薄薄透明耳朵,那像层脆弱糖衣,在灯光下呈现出浅黄色光泽,真正戴上的时候,像给耳朵量身定制了一层保护套。
被罩住的地方无形亦无迹,好似凭空消失,只是会有刺痛感。
相比于被发现来说,这点疼痛不值一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年,为了遮盖脸上的妖化痕迹,她在遮掩易容这一块下了很深的功夫,没料到最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好。】温禾安思索着慢慢回他:【这边忙得差不多了。】
明天也该出门了。
陆屿然最后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这次传承,我的第八感突破了,能够小范围施展,对个人使用。】
温禾安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好一会,先将镜面反叩回桌面,环着双膝,身体有一瞬间毫无起伏。
罗青山修为不高,胆子小,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在医师这块上的成就无人比肩,许多疑难杂症都是他攻克的,对待难题向来思虑周祥,认真严谨。
他说得很清楚了。妖气是死气,死了上千年,陈旧腐朽,所以陆屿然的血和第八感能够大面积镇压,可妖血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想当年妖潮爆发,连帝主都束手无策。
这种东西,不真正实践,哪怕是在纸上推演千万遍,觉得万无一失,都是在放屁。
王庭根本就是在乱来。
实际上,罗青山觉得温禾安能按照王庭的设想撑到现在是个奇迹,在他和上一辈巫医手札的推演中,妖血真下到活人身上,不超过二十年,就会迅速恶化到吞噬周围一切的程度。也就是说,早在几十年前,温禾安就该将天都内部悉数侵染,那势必会重演千年前的惨剧,九州将遭遇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她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机缘,或者是体内什么东西拖住了这种变化。
但妖化只能延缓,不能彻底解决,现在已经拖到极限了。
……
温禾安最终拿起镜子,软着眉眼认真画了朵扬着笑脸的小玫瑰给他。
翌日清晨,巫山酒楼还是那些人,只比从前多了几位长老,那几位都是巫山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原本对陆屿然与温禾安在一起颇有微词,现在个个闭了嘴,有些长老心态转变得很快,开始乐见其成。
越想越觉得不错。
他们这些老东西,活得久,看的所谓天纵奇才也多,纵使他们几个被同龄人捧到天上去,对他们来说,也就那么回事,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众星捧月的时候。可温禾安能在三位圣者手中周旋,力压温流光与江无双,地位一下拉了上来,说她已经提前预定了一个未来圣者的位置,完全没问题。
巫山日后能多一位圣者,这能不好吗。
九州就是这样,现实得很,真正的脸面永远是用自己的实力撑起来的。
但温禾安拒绝来巫山酒楼,陆屿然去她的院子里找的她。
连绵一个月的梅雨天后,今天难得出了太阳,温度升高,热而不躁,石板路上挂了一层茸茸青苔,陆屿然推开篱笆门,院里仍是静悄悄的。
半个时辰前给他发消息让他自己来的人躺在小花圃中间的藤椅上小憩,脸上蒙着面才摘下的荷叶,翠色欲滴。
旁边倒是还留了把同样的躺椅。
陆屿然无声坐下,见她手安静垂在躺椅一侧,没有骨骼似的,白得透亮,他将几段指尖抓在掌心中,也躺回日光中,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她几乎是连轴转,几场战斗惊险无比,生死悬于一线,弦都没松一下就又为巫崖和她祖母的事奔波费神。
她很累,需要休息。
半个时辰后,温禾安手指在他掌中动了动,慢慢挪开遮在脸颊上的荷叶,露出一双眼睛,视线挪到身侧人身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中翻转着块令牌,令牌上燃着圈独特火纹,上面飞快闪动着字迹,他一般只是看,偶尔才出手揪出一条打回去。
“醒了。”陆屿然看回她,声音在日光下显得温柔:“事情都处理完了?”
温禾安揉了揉眼睛,没立即坐起来,她侧身窝在躺椅中,目不转睛看他,声音里带着半醒未醒的惺忪:“差不多了。”
“接下来什么打算。”
自打她醒来,两人眼神随意对视上,原本松松交握的手加了点力道,温禾安思考了会,轻声说:“找王庭的麻烦。”
陆屿然将手中令牌摁下去,说:“我也在找他们麻烦。”
他问:“一起?”
温禾安唇角微翘,眼中笑意温暖,陆屿然看着看着,坐起来,伸臂将她轻巧抱着坐到了自己腿上,雪白衣袖和襟边霎时落满乌黑发丝。
他掌着她,亲她,一发不可收拾,两颗心似乎随着肌肤相近彻底贴合在一起,令牌从他手中跌落,他也不管,只是倾身贴了贴她的眼睛,问:“还疼不疼。”
“还好。”温禾安缓了缓,唇珠水润,诚实回他:“……半圣之后,恢复速度快了许多。”
陆屿然看了看她的脸颊,又问:“情况还稳定吗?”
“稳定。”
陆屿然没再说什么,这次亲吻很是温柔缠绵,炙热贴合得两颗心都要融化,闹到最后,一段劲瘦手腕往躺椅边垂下,风中有片薄薄刀刃切上来,鲜血成串涌出。
他垂着眼,将腕骨压在她嘴边,低声哄她两句,唇亲昵地压在她耳侧:“先喝一点,我带了药。”
温禾安倏的掀起眼定定地看他,须臾,她低头,吮上那道伤口,眼前不是晃动的树梢和爬了满墙的藤条,而是鲜艳的红,像一丛烧起来的烈火,从眼前烧到心里。
陆
殪崋
屿然倾身,更紧密地拥她,伸手抚了下她的长发:“我在试第八感,等稳定了再压妖化。”
“别怕。”
温禾安睫毛滞在半空中,像凝固的蝴蝶翅膀,她不怕,她胆子其实很大,做什么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当初和陆屿然确定关系前,就敢挑开脸上的东西给他看,让他抉择。
对她来说,任何关系的维系都如修行,如人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事事顺心,节节攀升,阻碍和困难是一定的,她不喜欢被一些完全可以一起解决的东西困扰牵绊,不喜欢帮他人擅作主张做决定。
然人生百年,今日才知,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到坦诚相待。
她能说些什么,能和几个月前一样大胆又直接地再问他一次:陆屿然,你是选择最后一次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袖手旁观,接受天下人与爱人孰轻孰重这等沉重的拷问。而无论选择哪一边,你都将为此失去所有,要么清名皆毁,万人唾骂,要么此生被内疚折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都留不下。
温禾安说不出口,做不到。
一会后,她抬头,摸过小瓷瓶,快速给陆屿然伤口止血,嘴边染着艳丽色泽,抿起时跟勾人似的,他凑上去亲了亲,问:“和我们一起吗。住酒楼里。”
温禾安将瓷瓶放回去,动作轻顿,低声说:“不太好。”
“我住过来?”
温禾安没说话,睁着双眼睛看他,安安静静。
她不说话,就是拒绝的意思。
陆屿然也不动了,他皱眉,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指节,想要个解释,为什么不行。
他想和她在一起,每时每刻。
不加掩饰。
“我不一定会在萝州久待,琅州那边的情况你知道,最近事情也多。”
空气陷入某种静默,陆屿然一时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他伸手触了触她红润起来的脸颊,轻缓吐字:“我得罪你了?”
“没有。”
温禾安不常说谎话,但得益于从前做天都二少主时与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经验,真要找借口时并不怯场,依旧镇定,透出一点点无奈:“我要和阿枝说些事情。”
两位关系好的女子要住在一起,陆屿然好似只得让位。
这事就此作罢。
陆屿然回了巫山酒楼,他原本不该察觉到不对,虽然同在萝州,但自打从秘境出来后,阴官家队伍和巫山立马分开,他和凌枝之间一直秉行着没有重大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联系的相处原则,从不私下联系。
何况巫山现在处于备战状态,有太多事等着他处理,一道道新的消息如雪花般飞到他的案桌前,一时忙得分身乏术,偶有的一些空闲,他和温禾安还是照常联系,关系比先前更自然松弛,处处透着甜意。
奈何他身边有个和阴官家小家主走得近的。
自打商淮再一次见到凌枝从天而降出现后,他像是彻底认了,现在也不用凌枝时不时用“救命之恩”明示暗示,自己十分识趣地钻研起各种小女生喜欢的点心,小玩意。
陆屿然忙,他总不会闲着,但就算是这样,也愣是能做到忙里抽闲,隔个三天两天就出门个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都是糕点的香甜气息,一看就是给人当私人厨子去了。
得亏天悬家家主不在,不然又得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热闹好戏。
六月二十三,天光破晓,熬了一日一夜没阖眼的陆屿然和商淮同时下楼,酒楼边矗立着食肆与茶馆,两道街边贩夫走卒吆喝的声音传来一些,给寂静得想要沉睡过去的酒楼平添了一丝烟火气。
探墟镜这次毫无提示,却闪起三色光泽,它因缘巧合留在萝州,几次提示也与萝州有关,这吸引了许多人来这座城池,甚至有些人云亦云的平头百姓也收拾家底举家迁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什么机缘,什么天机,只知帝主最是仁厚宽和,一生为民,现在外面说是要打仗,吓得人心惶惶,觉得能在这个地方寻到一线安全感。
城主赵巍接纳了这些流民。
在这等情形下,商淮睁着恨不得用两根竹签撑起来才不至于往下耷拉的眼皮,掬了捧凉水洗脸让自己清醒,又用清尘术换了身衣裳,系上玉佩,整整发冠,俨然又是一副争分夺秒急着出门的样子。
陆屿然给自己接了杯凉水,润了润嗓子,手中转动着四方镜,看了会,扬眉问:“你这又是去做什么?”
温禾安才睡下。
要做饭,也不是这时候。
商淮扶额苦笑:“她下了趟溺海,回来心情不太好,嘴挑,外面的东西不吃,院子里那几个阴官又没生过火,我去一趟,你放心,不会耽搁下午族内大会,时间我记着的。”
这话出来,也算是他单方面的一种坦白了。
商淮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不过界,陆屿然不会管他的私人情感生活,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到一句冷淡的“凡事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谁知陆屿然喝水的动作轻微顿住。
他放下杯盏,手指摩挲底部釉面,平静地看过来:“凌枝和温禾安没住一起?”
语气有些凉。
商淮熟悉这个调调,心中觉得不太妙,一时举棋不定,不知是要点头还是摇头。
陆屿然屈指摁着桌沿:“说话。”
商淮顶不住这压力,半晌,迟疑着说:“好像……没吧。”
陆屿然乌沉的眼睛一下被刺到似的眯起来。
今晨第一缕阳光突破云层撒照下来,透过半开的窗溜进来,拢在他身上,像渡了层碎金,拉出极致压抑的沉默。
陆屿然是在世家中长大的,有着极为出众的思维,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一件事。
温禾安欺骗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在刻意疏远他。
=
凌枝原本想回阴官家,但好容易棘手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好好躲几日懒,后面真打起来了,不知要耗几年才分出胜负,真到危急时刻,她总不能真干看着,有的是出力的时候。
如此一想,决定在萝州多留段时日。
凌枝过得还算舒心,商淮很会照顾人,带着她见缝插针玩好玩的,吃好吃的,唯一的遗憾是,她发现自己叫不动温禾安了。
按理说,温禾安也不该忙了。
但她整日都埋首书房,几乎足不出户,喊她出去她都是含笑拒绝,语气很温柔,含着歉意。但在一些小事与细节上,她恍若有无尽的耐心,比之前更为包容,哄她真跟哄小孩似的。
凌枝只好作罢,自己玩儿。
书房里,温禾安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放下笔,将信纸折好,压进书中。
月流敲门走进来,低声禀报:“女郎,温流光和江无双目前都在萝州,王庭与天都来了不少人。”
而云封之滨的热闹还没开始就已经落幕,发生了三圣者在主城内大打出手的事,谁还敢接着待下去,嫌自己命大啊?
“嗯。”安静了一会,温禾安抬眼望窗外,轻声问:“名单核对了吗?”
“江云升来了吗?”
月流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份单子,囊括了两家中至少两成现在还活跃于九州的厉害人物,密密麻麻十数个,其中天都的五六位是老熟人,温禾安曾经实实在在在他们手中吃过亏,所以更像是一份暗杀名单。
只是人物众多
銥誮
,看着触目惊心。
他们若是出事,无异于生生剜下天都和王庭的一层皮肉。
难以深想。
“核过了,来的人与名单有九成重合,还有五个没收到确切消息,江云升暂时也没有。”她颔首,如实说。
温禾安从案桌上起身,隔着一段距离与月流对视,说:“想办法把人引到一起,你与他们周旋时间长,知道要怎么做。这次不必权衡,不论手段,以我做饵,不损无辜人性命即可。”
月流是她最出色的下属和伙伴,执行她一切命令,当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三天内做成此事。”温禾安垂眼看自己的袖片,冷淡又疲惫地道:“旁人再论,江云升必须来,我等不了很长时间。”
月流推门出去。
屋里空旷安静,只能隐约听见一点蝉鸣,重复着没有停歇,让人觉出窒息的燥热。
温禾安腿曲着,抵着书架,长时间盯着吐出香圈的足金三角蟾炉看,眼中寒冰漠然。她确实没有很长时间了,总共也就十五日,她要在罗青山跟陆屿然坦白前将一切都解决掉。
她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是死,她也要提前为自己选择最有尊严与价值的死法。
这种日子太痛苦,她也不想等了。
她还撼动不了圣者,圣者也要守着中心阵线,可这有什么关系,她带走的这部分人足以令两家在战前伤筋动骨,而真正伤及肺腑心脉的,是江无双和温流光。
——王庭和天都心无旁骛,使劲浑身解数培养出来的完美继任者,他们若是死了,两家上哪再去找个能在这等混乱时刻挑起大梁的年轻人?
有点资质能挑起大梁的,早被这二人打压得难成气候了。
要长生,要久盛,要帝位。
是吧。
她早跟温流光说过了,想都别想。
温禾安脑海中出现陆屿然,凌枝和李逾的身影,这是她心中牵挂,身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身中妖血之人死后骨骼呈现什么状态,会不会比溺海中的更畸形扭曲,会不会有妖气漫出,想想如今的归墟和溺海主支,大概是有的。如此一来,势必会有一圈大盘查,如今萝州城一半的眼睛盯着她,未免事后被扭曲事实,也未免被发现身上异常,这种时候,能与他们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
好在李逾现在和她闹翻,短时间内大概是不会再说话,凌枝从没和她在外界表明过好友身份,至于陆屿然,她说过他们是合作关系。
一切好似在冥冥中注定,而她将自己在乎的人保护得很好。
陆屿然今天来了。
一见他,温禾安就笑起来,笑得让人没点脾气,他一伸手,她便将手擦干绕过来投入他的怀抱。
哪里都没问题,好似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不成立的假想。
“还有些事,等我一下。”温禾安对他说,回到案桌前写完最后几个字,将桌面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
陆屿然耐心等待,在窗边背光的美人榻上坐下,指尖摁着太阳穴,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游动,瞳仁中覆着层隐之不去的阴翳。他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却不觉得困,将近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再三回想,找不到原因。
他必须找到原因。
“今天萝州城过节,祈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街上很热闹,一起去看看?”陆屿然自然牵起她的手,说话时直视她的眼睛。
“过几天吧。”温禾安皱眉看他眼中的血丝,低声问:“你多久没睡过了?我听凌枝说巫山最近在从防线调兵了。”
“对。”
“王庭两位圣者接了天都圣者的‘水链’,情况不好,内部不稳,我派了人混进去查妖血放置位置。如果在大战前能解决掉妖血,就再好不过,师出有名,还能免除后顾之忧。”
陆屿然将近期布署告诉她,说:“跟族中请了日假休息,去吗?”
温禾安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他静悄悄的在掌心中一动未动,睫毛都不眨一下,她推了他一下,半真半假:“不要。你快回去休息。”
他身体微僵,须臾放松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说:“明日正午,我做东,引你和族中两位长老见一见,他们辈分高,想向你道谢,和你重新认识认识,嗯?”
听到这,温禾安明白了。他这样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是在急切地向她求证什么,索要什么。
他察觉到了什么。
好快。
温禾安不想伤害陆屿然,这个初衷从在一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即使她自己走到山穷水尽了,也不准备快刀斩乱麻地胡乱结束这段感情,知道有些话说出去,便如剜心,没有往回收的余地。
只是想天衣无缝瞒到一切尘埃落定,并不现实,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睫毛颤动,任由沉默放肆铺满房间。
陆屿然虚悬于榻边的手指无声拢紧。
“是不想出去,还是不想跟我出去。”
他通身气质寒洌下来,耐着性子站起来,逼她对视,强势得叫人难以逃避:“我们聊一聊。”
陆屿然再三确认温禾安气息平稳,左侧脸颊瓷白光洁,细腻柔滑,毫无瑕疵,没有恶化的征兆,罗青山那里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实际上,任何让她中途退缩犹豫的理由,在他看来皆是无稽之谈,极为荒诞。
六月底的艳阳天,日光如火,可屋里门窗紧闭,光照不进来,依旧显得昏昧阴凉。陆屿然背靠着那面乌木壁柜,眉眼沉沉,温禾安站在窗后一点的位置,抵着墙,大半张脸巧妙地隐匿在黑暗中,只露出半截小巧的下巴。
记忆中,他们好像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陆屿然先开口,他原本垂着眼,说话时转了过来,眼睫绸黑,姿态散漫,眼神却锋芒锐利,将她所有神情收于眼底:“你没有和凌枝住在一起。你不想去巫山酒楼,也不想我住过来,不愿和我出去,也排斥跟巫山之人见面。”
“在最适合公布我们关系的时候,你告诉所有人,你在和巫山合作,出手相助是提前谈好的条件。”
他下了结论:“你在尽可能避免与我过多接触,同时在四方镜上维持原样,是不想让我察觉。”
“为什么。”
他越说,语气越轻,若是商淮和罗青山此时站在这里,已经不敢说一个字了。
这代表他的心情差到极致了。
“没有。”
温禾安安静听完,为他的反应速度叹服,她的声音与屋里的香气融合得极好,让盛夏的天都清凉下来:“我才脱离天都,确实不太想和别的世家走得过近,我信你,但不信巫山。我想发展壮大自己的根基,而非躲在大树下乘凉。”
“我从没让你融入巫山。”
陆屿然说:“从前你手掌天都十五城时,也住在巫山,没耽搁任何事。现在只见一面,就叫你避讳至此?”
“那我呢。”
他眼中冷寂:“我是巫山人,你现在做这些,是打算跟我撇清所有关系吗。”
温禾安哑然,老实回:“没有。”
她顿了顿,张张唇,说出自己准备好的理由:“现在时候特殊,王庭若是指控温流光失败,我担心他们会意识到妖血下错了人。世事无常,我若是和巫山,和你在人前走得太近……不太好。”
“温禾安。”
陆屿然脊背离开壁柜,朝前走了两步,唤她一声,不高不低,声音隐忍压抑:“你我各自掌权,不是人云亦云的无知孩童,彼此心知肚明,王庭指控他人身怀妖血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认错了代表着下错了,除非他们自揭罪行,拼着举族皆灭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我不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一针见血:“妖血你都能说给我听,你我一起面对,这种揣测就让你害怕,退缩了。”
温禾安眼瞳乌黑,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能够见招拆招,她不想和陆屿然草率结束,随意舍弃,所以注定会在这场“聊一聊”里黔驴技穷,词穷到无话可说。
可她初衷不变,仍然记得两人确认关系时,她说“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会好好待他的”。而如今人生所剩不过十天,她要用完全毁掉他的方式,给他十天的坦诚相见吗。
那遇见她,是不是太倒霉了点。
一窗之隔的绿藤上传来声嘶力竭的蝉鸣。
陆屿然双手克制地叠在一起,调兵和王庭交战是大事,所有决策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他需要计算好一切,并且提前留出除夕那段时间,已经连着十个时辰没有闭过眼,太阳穴跟被针扎似的纠扯,钝钝的疼。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清楚,温禾安如此聪明,依旧在回避,是说不出理由,还是
铱驊
根本没有理由。
他不愿逼自己多想。
但克制不住多想。
他想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现在回想,陆屿然承认自己大意了,从传承出来后,温禾安当日出面时的说辞就明显有冷淡疏离的迹象,他听后虽有不悦,可没有当回事。十二花神像两次出面,一次哄他,一次守他,他没法不为这种振聋发聩,独属于她的浪漫动容,他目眩神迷,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
陆屿然下颌微抬,扯了下唇,字句轻缓得几乎听不出起伏,像在陈述求证:“那么。你对我的感情是淡了,还是已经没有了。”
所以没有任何理由的要远离。
温禾安蓦的抬眼看过来,她走近,有些愕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下意识矢口否认:“没有。”
她摸到陆屿然的袖子,顺着袖片摸到他的手,极冷,凉得惊心,再仰头一望,两点乌沉眼仁里蕴着一片薄怒乖戾,将谪仙般的气质碾碎冲淡。
“不是。”温禾安再次重复着否认,轻声说:“一直很喜欢,从来没有改变过。”
正因为这样。
正是因为这样……
陆屿然低眸与她对视,他看得极仔细,像要透过那双迷人的眼睛看进她心里,看她究竟在想什么。爱是世上最无法欲盖弥彰的情感,他能感受到,可一遇上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再次确认。
他胸膛起伏,最终缓慢倾身,抵住她额心,眼睫如鸦羽垂下,说:“我今夜住这里。”
这段时间,他不会让温禾安离开自己。
第 107 章
这次争执好似就此平息。
接下来两天, 陆屿然陪着温禾安闭门不出,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时会去一趟巫山酒楼,处理完事情一刻都不多停留, 立刻回她这边。除此之外, 在四方镜上的联系较从前更为密切。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里谁都没提这件事,但陆屿然十分在意,看她看得很紧。
为此,温禾安在清理周边眼线上花了点功夫。
院里很空旷, 她手下的人七七八八都去了琅州,只剩月流留了下来, 在专心处理那一件事,有几天没有露面了。
将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 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最常做的事是侍花弄草,太阳好的时候就顶着荷叶在躺椅上晒晒, 对外界发生的各种奇闻异事, 紧张氛围都不太上心,真有种战后慢慢悠悠的松弛明快。
夜里伏案听雨, 点一支烛火,她和陆屿然在同一间屋里,被一扇半透明的丝质屏风隔开。他在那边处理攸关九州格局的紧急事, 她则自在悠闲,脚边放着个木桶,桶里灌着青色灵液, 处理干净的花枝斜斜放着,案面上放着信纸与细细的彩绳。
她心灵手巧, 能将彩绳和花瓣结合起来,扎成不同的样子,而经过练习,陶土泥胚也开始有模有样,排排站在桌角,妙趣横生。
三封信,因为能写的时间不多,进展不太顺利。
作为好友,妹妹,她不希望凌枝与李逾在出事后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自责遗憾,于是将妖化的始末详尽写下来。透过香炉和一扇窗,她恍如在与凌枝圆圆的眼对视,提笔认真致歉:……事急从权,恐牵连吾友,未能当面告知,隐瞒诸多,望请原谅。
断断续续将信写完,她将信笺放进外封中,用彩绳绕线槽三圈,细心摆弄,摆出一条很有辨识度的蝎尾辫。
她将这封信郑重地放进灵戒中。
至于桌面上这些花……温禾安抬眼,扭头看屏风后的挺拔身影。他手肘搭在椅边,袖摆撩起一点,露出手骨的轮廓,偶尔接通传讯,半个时辰只说几句话,声音极低。
同处一室,他们还和以前一样,谁也不管对方的事,可除此外,陆屿然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她。
想给他留的话有许多,可删删改改,总是另起一页。
巫山帝嗣生来就拥有许多东西,真正想追逐的却几乎没有,做什么都淡淡的,她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没办法再给他。信中写完事情始末,对他的隐瞒,没有故作豁达地开解他人生漫长,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爱人的死亡何其残忍,她这道伤疤可能一世也无法愈合。
她最终在信纸中夹进许多制好的花瓣书签,花苞被剪下后用灵液浸泡滋养着,褪去所有水分后只余薄薄一片,脉络仍清晰可见,干而不碎,留有余香。
温禾安又扭头看看陆屿然的侧影,埋首写。写她对他的喜欢,写她第一次和他在巫山见面,日日相处,第一次给他用雪捏出刺玫花。
那时她看他,觉得帝嗣跟花一样,攻击性那样强,不可一世的孤高,却又实在有种剔透晶莹的美丽。
她不太幸运,人生不长,但有幸见到世间最令她心动的一枝霜花,并折下它。
她竭尽所能精心养护,将其视为珍宝。
也请他在余下岁月照顾照顾它。
温禾安压着浓烈的恨意在心底,此刻却将心事折了又折,想将所有柔软折进纸中留给身边人。
而给李逾留的书信,她迟迟没有动笔。
这两三天,温禾安一直没有出门,但月流会准时送来新的消息,她清楚掌控着所有想掌控之人的行踪。
一晃就到二十五日傍晚,萝州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事,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商淮一前一后进了宅门。
天气热起来,但凌枝这几日和猫一样的走街串巷,像个探险者,跟在商淮身后这里瞥瞥那里瞅瞅,找来一堆稀奇玩意堆在家中,每次出门,保准是满载而归。
让她这趟出门有点儿乐不思蜀。
凌枝趴在温禾安跟前架着的小几上,长发垂落,拨开手边的阻碍,眨眼说:“探墟镜又有动静了,闪了几日三色光后现在开始冒祥云,听说已经叠了一层了,整个萝州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江无双和温流光肯定也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伤养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看看?”
陆屿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站在庭中青瓦屋檐下,遥遥向她投来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和他出过门。
温禾安启唇才要说话,凌枝就看出来了,她不满地说:“你又要拒绝我。”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最近拒绝我的次数好多,你从前不这样。”她皱眉,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两个……”
温禾安失笑:“哪有将人情用在看热闹上的。”
顿了顿,她起身,用掌心将凌枝的脸颊温柔托起来:“一起去,等我会。”
片刻后,温禾安换了身衣裳,戴好幕篱出来,凌枝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又贴面具又戴幕篱,商淮笑着说:“二少主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出名,从前各宗门收徒,大比,大家临时抱佛脚拜的都是四个,自打你三比三胜,力抗圣者后,江无双和温流光已经被他们抛弃了,现在要么是你,要么是你道侣。你的脸大家都认识,遮不遮都一样。”
他摸了摸下巴:“真要算起来,他还比你少些。”
温禾安听了只是笑,对这些赞扬追捧不太在意。
等到了街上,发现人比想象中多,摊贩们不需吆喝,摊位前就已全是人,场面盛大热烈堪比除夕元宵。
陆屿然和凌枝留在萝州是因为探墟镜,如果是帝主给的提示,他们不得不当回事好好重视。这次看热闹,也不真是看人,他们逆着人流往城中心的位置去,越靠近探墟镜,人就越少,开始出现护城卫戒严。
普通人远远看个乐子满足好奇心,真正靠近探墟镜的,都是些有名头在大众面前露过脸的人物。
因此四人一出现,便感受到了许多道目光涌上来,正如商淮所说,就陆屿然和温禾安这张脸,遮
忆樺
不遮都一样,撇去一身气质不谈,只看修为带来的压迫感,如此年轻的,当世之内除了这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另外两有可能的,已经在探墟镜边上站了一会了。
探墟镜是一件非比寻常的灵宝,它的镜面朝天,与地面呈一个斜度短坡,常年模糊朦胧,灰扑扑的像十几年不曾擦过,实际上日日有城卫来打扫。它也像一座门,可以容纳三人同时走进去,尤记得除夕后那段时日,还需要三名九境同时开启,现在则不然。
没人动它,它也会自己吐出消息,闹出动静。
探墟镜的左右,更像一座道台,留有宽敞的地方,此时台上已经添了几张座椅。
座椅上的人各自不交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垂首看四方镜回消息,气氛死寂,但还算友好,没起摩擦,都在等待探墟镜这次要抛出的消息。
远远瞥过去,能看到熟悉的面孔,江无双和温流光果真都在,还有闻人家的兄妹,城主赵巍的两个孩子以及李逾。
他破天荒的居然对这种场合感兴趣了。
转念想想,九洞十窟就在旁边,他来也不稀奇。
众人瞩目,温禾安侧身落后陆屿然两步,脚下一停,他就静静看过来,步伐放缓,直到两人再次并肩。两片袖子似挨非挨,倏然,他伸手过来要和从前一样牵她,虎口触到她一截指尖,察觉她身体怔了下,而后不动声色离远。
她竟侧首走过去几步,跟商淮搭话去了。
陆屿然垂眸,凝着自己顿在半空,空无一物的手掌,有一段时间,身躯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眉间阴郁,眼中涌起疾风冷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亘长恒久的死寂中,几人上了放置探墟镜的台面,温流光和江无双身边或站着,或坐着人,见到仇家,面上不动如山,一派镇定自若,实则都绷紧了身体,如呈防备之态的野兽。
温流光这段时日心性被狠狠磨砺了一遭,刀里来火里去,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子里吞。她少年至尊,自出世起就坚定了天下无双的信念,从不觉得会败于任何一人,之前在温禾安手中吃亏,不能接受,为自己找借口,觉得自己大意,轻敌,可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让她不得不承认。
她被甩开了。
温禾安至少是半圣了,陆屿然也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搞了半天,她在四人中排了个倒数第二,压了江无双这个只会嘴上说空话的无能废物。
倒是温家圣者,自云封之滨回来后心情还不错,并没有在此事上苛责她。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论战力,当年帝主也非九州第一人,后来依旧得到了天地之力的承认,自空间术携水链搅局,温家圣者用水链跟王庭两位圣者交手时,她就意识到,这个机会真正落到天都头上了。
王庭圣者活不了多久了,试再多禁术都是无用功,长生绝不可能,而就在这个时候,巫山和王庭居然要开战了。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他们一打,赢家就是天都。
温流光压着满腔火气蛰伏下来。
江无双的脸色更差,他受的伤重,养了这段时日,好了许多,此时冷脸是为探墟镜。
无人知晓,早在五六十年前,探墟镜就已在王庭掌控之中,前期所有给出的线索,“溺海”“无归”“云封之滨”都是他们人为操控,为了给后面的布置造势,也为了将所有人聚在一起,方便自家人暗中出手,浑水摸鱼,将来死无对证。
而问题就出在这。
这次探墟镜的三色光,祥云,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它如此突兀地冒了出来。
是灵器的反噬,还是帝主的力量?
突然出现是要做什么。
还没想明白这点,江无双就见到了温禾安,尚未恢复好的眼睛受到刺激般突突跳动,太阳穴也跟着跳。他想起温禾安那句“下次见面”,以为她会暴起出手,谁知没有。
她只凉凉扫他一眼,眼中确有杀意,但压住了,一段斑斓裙角旋即从余光里划过。
陆屿然并未登高台,周身肃杀,到了这种修为,威压自成领域,江无双坐得最近,以为他在针对自己,不愿屈居人后,拼着受伤未愈的身躯回以隐隐剑光。
陆屿然眼睛原本静默在某一点上,此刻抬头,漠然扫向他。
见势不妙,台下人散了一半。
温禾安和凌枝一前一后上台看了看,温流光冷眼看她们走近,居然按捺住了,其余几人对这两人报以友善的视线,纷纷客气点头见礼。
李逾的冷漠程度和温流光不相上下,自己放下的话,甭管最终能不能做得到,但他总会严格执行一段不短的时日,此刻坐在道椅上玩四方镜,眼皮都不动一下。
变故在此时发生。
眼看着温禾安从身边走过,站在温流光身边的女子眼光突然闪烁起来。她用刀,刀锋上淬了层银冷光,这个情形似乎在她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真正到了这一刻,脸不红心不跳,手极稳,一刀砍向温禾安时顺畅无比,发挥出生平最超常的水准。
她们离得太近,突然发难又快,猝不及防,连温流光都诧异地回眸起身。
温禾安经历过无数回这样的情况,身体有本能反应,脚步轻盈一迈,一只手掌神出鬼没地搭在女子刀柄之上,电光石火间借力转身,平滑的刀势立马发生转变,砍向她脖颈命门的一刀泄力八成,只剩几分余力转向她手指。
这点力,连她的护体结界都冲不破。
温禾安发出轻轻的疑问,像死神收割的前奏:“嗯?”
那女子见仇敌毫发无伤,咬牙也遮不住满脸惨淡,她盯着温禾安,恨意昭昭,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他不过是奉命去传话……这你也不放过,只恨我——”
话未说完,刀光余势隔着结界,将要斩在她手上。
温禾安不见动作,但就在这时候,身后有惊风掠起,破空的尖啸声随后迸发。李逾猛的站起来,此时的情形在他眼中似乎横跨许多年,与某一情形重叠,他瞳孔像野兽一样被激怒得紧缩起来,执弓的手青筋似虬龙般浮现。
箭矢将女子自眉间钉杀,生机转瞬即逝。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逾胸膛震动着,心中惊怒难以平息,半晌,他垂下手臂,无视诸多目光,用力碾了碾眉心,冷嗤一声,没有任何再待下去的欲望。他起身离场,仍然没理温禾安,只是盯着温流光,一字一句道:“三少主,出门在外,记得管好自己的人。”
温流光怔了下,暴怒。
她气息瞬间满涨而起,怒火燎原,不如陆屿然和温禾安她认了,但李逾又是从哪蹦出来的东西,算什么玩意,现在这些牛鬼蛇神难不成都以为能蹦到她头上来威胁她了?
然而她被温禾安的气息摁锁在原地。
李逾带着人扬长而去。
在场之人各有各的顾忌,一肚子龃龉不对付,但不可能真在探墟镜面前打起来,而探墟镜还是只冒白云不给消息,温禾安冷漠地擦了擦手指,决定回去了。
她启唇,对温流光轻声说:“下次见。”
下台后隐入人群,温禾安和凌枝走在前边,陆屿然和商淮在后面。
那件事发生时,凌枝就在温禾安边上,兴致勃勃地抄着手看热闹,她和陆屿然都没动,若是这种情况能让温禾安掉一根汗毛,那温禾安也不叫温禾安了,但李逾……
凌枝琢磨了会,觉得奇怪:“李逾好歹也是个巅峰九境,他不会认为刚才那人真能伤到你吧,怎么气成那样,你们不是还吵架呢么。”
她得出结论,很稀奇地扬扬眉:“他在向你求和?”
铱驊
“不是。”
温禾安摇摇头,她隐晦地看向自己右手,小拇指无意识动了动,回过神来后,慢慢抿起唇。
身后十五步开外,天悬家的精准直觉再一次发挥作用,陆屿然心情真差到极致的时候,商淮是不会说话的,他惜命,摁着四方镜跟罗青山诉说现如今他如履薄冰的处境,这点俸禄是越来越难拿。
陆屿然突然开口:“去查李逾。”
商淮反应了会:“怎么了?你上次不是说不用查?”
四目相对。
商淮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说:“好。”
回到家,温禾安收到了月流的消息,说江云升已经离开云封之滨,在赶来与江无双会合的路上,至此,名单上的人几乎都出了老巢,离开了自家圣者的统辖地域。
她垂下眼睫,回了句知道了。
出来了就好。
时间也差不多了。
陆屿然先进了屋,温禾安进去时,屋里没点灯,仍是一片黑暗,他去湢室沐浴了。
她靠着墙站了会,无声闭上眼睛,想象他等会会有的眼神和追问,觉得无措。
待陆屿然再次推门进来,她起身点灯,一点灯影拢在他霜雪似的眉眼中,将神情模糊了大半,她迟惶犹豫地看他,张张唇却没有说话。
看。
她并非不知道他介意什么,她冰雪聪明,心如明镜。
陆屿然从灯影中走出来,走到她身前,将她洗得湿漉漉但还未擦干的手指耐心擦净,待擦完,将纯白手巾随手丢在桌面上,看了她两眼,一句话没说,伸手扣着她吻下去。
他极沉默,极凶,不让人喘息,温禾安从中尝到惩罚意味,唇心被咬,舌尖也被咬,她吃痛,却见披帛落地,双肩上的纱衣被指尖摩挲过后如被火原地焚尽,露出雪白的肌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气质冷怒,然身体火热,两股气息久违地触碰,甫一接触,便抑制不住的情、动。
明明知道时机不对,温禾安依旧纵容了他,因此吃了苦头。
床幔被抖下半面。
攀着他的肩,进去的时候,一点都不被允许后退,温禾安眼睛睁圆,闷着声音低低地哼,他被缠得紧,抓她的手握住,眼瞳中也有情欲,然最深处仍是两点寂灭的深黑。
深夜漫长。
最后将她捞起来锁在怀中时,她脸颊红红,睫毛颤动,眼睛里全是水,手指和指缝间汗涔涔的。
今夜,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无数次回应,每一次都在证明,他们那样契合,两人的气息同等的渴求着彼此。
她压根学不会拒绝他。
陆屿然从未被难题困扰如此之久,他性情高傲,事情从来只问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和温禾安是道侣,是世间最亲密的人,问也问了,聊也聊了,她身边一切正常,他不能屡屡忍受自己不被承认。
或许是她有自己的打算,是他患得患失,对这件事太在意,太敏感。
但。
陆屿然仰了下颈,静静低头看她透红的双颊。
他无法不在意,无法忍受他们之间再有任何误会隔阂。
他曾因此失去过一次。
第 108 章
六月二十七。
子夜,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商淮突然找上门来。
他亲自上门, 势必是紧急的事。
陆屿然唤了温禾安一声, 撩开珠帘走到她桌沿边,她正在看书,侧脸安然恬静,此刻将书边一折,压到手边, 无声看过来。他道:“我出去一趟,等会回。”
“好。”巫山的事, 温禾安从不多问,但见此情状, 预料到什么, 嘱咐他:“注意安全。”
陆屿然推门出去,檐下雨珠成串砸落, 噼里啪啦如珠落玉盘, 声势大得惊人。
商淮抵墙靠着,身边站着幕一和宿澄, 俱是面色凝肃,心事重重,见他出来, 商淮首先迎上去:“半刻钟前得到的消息,十五位长老和内山执事重伤濒死,被逼到了西陵, 马上到永州。”
“江无双与江云升从两边堵截,也即将在永州会和。”
商淮接着道:“我们的人趁着圣者重创, 王庭内乱无防备之际潜伏进去查妖血,找证据,就在三四个时辰前,其中一位执事与我们联系,求救。之后如何联系都无音讯,我查了他们的命灯,推出了他们的路径走向。”
“我猜他们拿到了什么。”他沉吟:“否则江无双和江云升不会同时出手,急着要人性命。”
陆屿然脚步不停,就在檐下开了道空间裂隙,听完只问了句:“永州?”
“是。”商淮的脑海中有片清晰的地图:“他们从王庭逃出来,回巫山的路势必被第一时间堵死,只能一路向西,往西陵和归墟来,而离得最近的归属巫山的辖地,就是永,芮,凌三州了。”
“我已让三州结阵,戒严,开始守城。但如果是江无双和江云升去,肯定守不住。”
永州。
江无双的第八感。
事情变得十分难办。
商淮继续说:“在来之前,我已经让十长老过去了。”二长老和五长老在为七长老疗伤,暂时抽不开身,这些老骨头格外经不起折腾,精细得不行,稍一折腾就是大伤,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陆屿然点头,踏进涌动的裂隙中,商淮和幕一宿澄紧随其后,他眼中却映着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灯火,倏的开口:“宿澄你带人留下,守着女君。”
被点名的宿澄一怔。
满脸不可思议,甚至悄悄转头以眼神询问商淮和幕一,问他们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让他守着谁?
谁?
女君是公子的道侣在巫山中最正式隆重的称谓,他们从前最多只唤夫人,但现在问题不是称谓,是宿澄极有自知之明,今夜他站在这院子里,作用就跟雨里无声的木头桩子一个样,温禾安真想干什么,他能怎么办。
那十五个长老还有机会求救。
他会不会有这个机会还取决于温禾安仁不仁慈。
幕一爱莫能助地撇过头,商淮叹息着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就这么办。
宿澄屏着气一拱手,认命道:“是。”
空间裂隙消失在宅院里。
陆屿然走后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温禾安也收到了消息,消息是徐远思发来的。
他现在怀着满腔感激在琅州发挥干劲,出发前他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只要有徐家人在,百万大军兵临城下也攻不下琅州,现在嗅到了不对,赶忙来说明情况。
【江无双和江云升不知道发什么疯,带人包抄了永州,现在两边已经打起来了。如今我们没有金银粟,如果是这两人强攻,琅州恐怕守不住。】
没有同等级的人压制,哪座城池都守不住。
自打徐家满门被囚,徐远思遇上王庭,草木皆兵,遇事总以最坏的角度揣测王庭的用意:【他们这是准备开战前先夺下四州。】
温禾安不再看书了,她才起了张纸练字,这两天她心浮气躁,不受控制,和罗青山口中“第二道妖化迹象出现后,神智会渐渐削减,直至完全紊乱”又对应上了。
做些清心静气的事会稍微好一点。
她当即撂笔,双手撑着桌面,细细再看徐远思发来的消息,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抹戾气。
她略一阖眼,喊来了月流。
“明天这个时候,将这两封信交到江无双和温流光手中。”
说是信,实则就是张纸折了两半,上面内容是现写的,格外潦草,字迹狂野,难以辨认,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月流在一边看,半晌,意识那是个图腾,在千年前象征着妖,图腾用赤色描着一滴血,整张纸面传递着极为不详的讯息。
除此之外,就是时间,地点。
温禾安将这张纸递过去:“给江无双。”
王庭将妖血下给了温流光,这事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被蒙在鼓里近百年,别人更不会知道。在他们想来,就算是有人察觉到了,也只
依誮
会觉得是天都和温流光出了问题,联想不到王庭身上。
可这纸出现在江无双手中,只能说明一件事,送信人知道这事是王庭所为。想和江无双见面,是捏着这个命门要谈条件呢。殊不知王庭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反应只可能是纠集最近最强的力量杀人灭口。
江无双和江云升一定会露面。
至于温流光。
温禾安笑了下,提笔写:二十八日,卯正,泗水湖,围杀温禾安。
落笔是王庭四长老的名姓。
别的事或许骗不来温流光,但她笃信这件事可以。
温禾安推门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驻足看向三四步外的月流,她朝她笑起来,声音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为温柔:“我现在要去永州,送信是你最后一个任务,结束后你不必再为我做事。”
月流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情。
“你修为不凡,已经可以开宗立派,若是不愿,日后继续留在琅州也行。要是日后九州乱起来,九洞十窟和巫山都不错。”
月流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睫凝视着温禾安,她们一起做了很多事,说是主仆,实则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她知道温禾安是怎样的人,不到无计可施的绝境,她不会放弃自己。
就算是那次修为全废被押往归墟,她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月流问她:“我能帮到女郎吗?”
温禾安摇头。
她又问:“女郎已经想清楚了吗。”
“嗯。”
月流不再说什么,她拎着把细剑,朝她略一拱手,说:“愿女郎此去得偿所愿。”
太煽情的话不必说,眼泪对心心相惜的强者来说意味着怜悯,没有存在的必要。
此次之后,温禾安死了,月流自寻天地,若她还活着,她会回来。
温禾安出门,见到了宿澄,见她兀自开了空间裂隙,他脑袋一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踌躇再三,道:“女君,公子——”
“我知道。”
“我去永州。”
裂隙伴着一段衣影消失在眼前,宿澄苦着脸拿出四方镜,看,他说什么来的。
他留在这能顶什么用啊!
路上,温禾安忍不住皱眉,在听到永州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时近七月,秋收在即,永芮凌琅四州素有“西陵粮仓”的美誉,四州土壤肥沃,阳光充足,良田数万顷。每年收获囤积的稻谷供养着九州西南地域。
萝州城城主赵巍每年都要提前预定一大笔灵石抢购粮食,这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江无双这时候在永州出手,他的第八感“生机之箭”……
王庭丧心病狂,计划屡屡被破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温禾安没法不多想。
==
永州距萝州千余里,自打被王庭收复,就没有过战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后来巫山趁其不备,夺取三州后也没有大的动荡。巫山是个慢吞吞的巨物,对另外两家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可对寻常人来说,它较为仁厚。
今夜,久违的战火还是烧到了永州。
江无双和江云升一左一右,同时出手,一柄巨剑凌空,笔直悬在城墙上,无数道亮银色剑气匹练环绕四周,像数万条飘逸的布带,抬眼望去,好似提前挂上满城素缟。
江无双负手立在半空中,胸前剑骨发亮,周身无数光团追捧,宛若圣人法相显灵,他表情冷漠,听不到下方歇斯底里的恐惧尖叫,只对突然出现挡住攻击的巫山十长老说了三句话。
是说给十长老听的,也是说给下方无数平民百姓说的。
“将人交出来。”
“永州从前是王庭的辖地,受王庭庇佑,我等非不念旧情之辈,非肆意杀戮之徒,今日不想动刀戈,伤人命。巫山先夺我州城,后辱我世族,此番巫山十五人潜入王庭内部,窃我族绝密,让人、忍无可忍。”
剑光遥遥直指,携滔天威势迫近:“将先前救进去的十五人交出来,今日我不与尔等做纠缠。”
江无双胸口堵着难以纡解的郁气,今年过去半年,这半年他哪哪都不顺,且越来越不顺。
徐家人被救走,他抢夺传承丢尽了脸,禁术失败,两位老祖硬抗水链身体出了大岔子,巫山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开战,且安插人手进王庭,和原有的内奸里应外合,趁王庭近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圣者身上,当真叫他们探知了一部分最终谋划!
他们一路追杀,那十五人山穷水尽,只剩一口气栽倒在城关前,他一剑将落,只想斩草除根,结果被赶来的巫山十长老阻止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十五人就被拂进了城。
就差一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次都只差一点!那种感觉让人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起,搅得人死去活来,难以释怀。
王庭承受不起意外了。
无论如何,今天那些人必须死,谁都别想阻拦他。
陆屿然来了也不行。
江无双声音向来温和,但被无限扩大后只剩阴冷湿暗的杀意,三句话传到永州无数人耳里,像是在死亡倒计时,对巫山而言,更是一种警告。十长老一听,脸颊就抽动了几下,这是将巫山加起来放在“民心 ”这把火上烤呢。
他得知了陆屿然马上就到的消息,此时眯着眼睛也不觉得势单力薄,愣是在江无双和江云升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面前挺直了腰板,连着呵笑了几声,声音也旋即落到永州每个人耳里:“什么事情凭你王庭一张嘴说?凡事讲证据,我族中长老窃你家什么机密了,我果真是老了,竟不知道王庭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我们窃取。这话叫不明所以的外人听见,还以为帝主也给王庭留了什么东西呢。”
同年岁的江云升气得笑起来。
巫山这群老鬼永远都沉浸在帝主曾经带来的无限荣光中,呵,话题三句不离,离了帝主活不了似的。
十长老一摸胡须,字音陡然加重:“若拿不出证据,就是你二人对我巫山长老发难,穷追不舍,末了还要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江云升眼睛一眯,对江无双说:“他在拖延时间,陆屿然快到了。别和他多费口舌,动手,今日屠城也罢,那十五人绝不能留。”
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这才是最可怕的。
百年筹谋,总不能将满盘计划全部废掉。
江无双点头,随着一声剑吟,他腰间长剑出鞘,于此同时,半空中的巨剑虚影重重斩下,如白龙仰首,嘶声俯冲,带起爆炸般的声响。茫茫白色笼罩了一切,十长老排名还在七长老之后,七长老那日面对温流光差点被撕碎了,现在还疗着伤呢,可想而知他绝不是对手。
但他仍然冲了上去。
只是剑光所指并不是他,长剑循着那十五人的气息一路尾随,炸开城门,轰杀而至。
那十五名长老全部昏死,个个身上都是洞穿的致命伤,血肉模糊,这样的状态,说句不夸张的,就算是救了,能不能活下来醒过来都另说。这道剑气只要擦着边,他们都将生机无存。
两道攻势交织着斩下,江无双和江云升死死地盯着这一幕,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就在这时。
一道空间裂隙出现。
六七月酷暑,随着那道身影出现,天穹上飘起鹅毛大雪。
他出现时,飞雪狂舞,凛风冰封一切,令十长老难以招架的剑影嗡声不甘震颤,最终也突兀地滞在半空中。
陆屿然单手一握,剑身飞快被雪覆盖,凝为冰剑,随着他用力,寸寸缩小,寸寸碎裂,只剩最后一段冰柱在掌中时,汹涌灵力陡然爆发,将其反震而出,笔直刺出,划破虚空,声音比风雪更冷淡:“滚。”
同时,纯郁的灵力从他两片袖袍中蜿蜒淌下,罩住倒地不起,恍若死尸的十几人,商淮见情状如此惨烈,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和江无双打嘴仗,而是眼皮跳着将人架起来送进了城主府。
罗青山再过一会就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是、
又是这种变故!
江无双闪身避开,断剑刃光从耳边呼啸而过,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脸颊上。
握剑的手收拢,因为太过用力,虎口裂出道血痕,江无双恍若未觉,几近将口腔里的肉都咬碎。他重重阖眼,强迫自己不要被怒火冲昏头脑,保持绝对的冷静,与叔父江云升对视一眼,剑光从手中咆哮着冲天而起。
他对陆屿然说:“交人。不然你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回答他的,是冰冻一切的极白领域和结界,陆屿然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试图封存整个永州。与此同时,他瞳仁颜色由
依譁
黑转白,睫毛根根沾染冰晶,遗世独立,如谪仙临世,随着眼睛中最后一丝黑消失,江无双与江云升两人被巨大的冰龙困囚,龙身缠卷,骨骼扭动,要将他们隔空甩出千百里。
见到这一幕,江无双反而笑了,这次不是气的,他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要转移战场。”
“当真稀奇。”
“你也有怕的时候?”
江无双和江云升同时起身跃起,破出冰龙的绞杀。他确实是不如晋入圣者的温禾安和陆屿然,但现在二对一,江云升正值壮年,也在战力巅峰期,且这一次他有着强大的底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所顾忌。
陆屿然眼神极为冰冷。
他顾忌江无双的第八感,永芮凌琅四州有着西陵近八成的稻,即将收获,若是白天在半空远眺,能看到一蓬蓬被压弯了腰的稻秧,青青翠翠,颜色还没转黄,含羞带怯,长势喜人。这关系着整个西陵,数十上百万人能不能活过今年严冬。
江无双看出了他罕见的迟疑,最后一次说:“你交人出来,要么,我自己打进去。”
陆屿然垂下眼,缓慢握紧手掌。
他几乎没有过被这样威胁的时候。
商淮将人交给罗青山紧急疗治后也跃上空中,他焉能不知江无双现在是掐着无数人的咽喉在逼迫他们让步。这城中许多人的眼中都涌动着绝望与麻木,难过的是,这已不是民意能颠覆一个王朝的时代,凡人纵怀恨意,也撼动不了世家。
修士与凡人的差别太大了,灵石灵矿灵宝都被世家把控着,凡人的孩子都很少能翻起浪花。
“罗青山去看过了,十五个人里能活下十个都算好的。”巫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自己的族人,陆屿然今天若是将长老们交出去了,他还怎么回巫山,商淮没说这些,他捡着重点说:“他们必定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才会惹得王庭狗急跳墙,极可能和妖血相关。我们如果无法在他们行动前知道他们的打算,妖祸再起,九州死的人只会更多。”
陆屿然沉沉阖眼,不再犹豫,接过幕一递来的特制蚕丝手套,冷然道:“我尽力。”
他一步步朝江无双逼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雪扩大范围,慢慢越过永州,要将另外三州也纳入保护范围。
江无双见状,心头火起,知道陆屿然已经做出抉择,有他守在这里,想杀那十五个人很难,但……他冷眼俯瞰四周,这曾经是王庭的宝地,现在属于别人,这个“粮仓”也没存在的必要了。
若不能为他出力,也坚决不能成巫山所用。
江无双仰天冷笑,双臂伸展,剑光在他周身吞吐,他一字一句道:“生、机、之、箭。”
霎时风云涌动。
黑暗与风雪中,好似有无数秧苗被拂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浅浅的叹息。
所有在三州附近的九境全部被惊人的生命力惊动。
李逾,素瑶光,巫久等人齐齐抬头,难以置信。
他们久久地盯着天空中的异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江无双疯了。
第 109 章
生机之箭再一次在世人眼前展现出它的力量。
曾经有许多人, 尤其是狂热追捧江无双的剑修在得知他第八感是箭时表现得尤为不解,原因无他,剑修往往追求极致的攻击力, 而生机之箭却有很大的使用限制, 若是在海中,或是尘沙中遇上强敌,根本用不出来,那可真没法说理去。
唯有真正看到它施展起来,他们才恍然惊觉, 意识到:逆天之术,就算有诸多限制, 仍引人趋之如骛。
那画面其实美得炫目。
稻秧是草绿色,稻穗则在青黄之间, 将熟未熟, 几种色泽糅杂在一起,最终往天穹上涌来的是春季茶树芽孢的嫩翠, 那样庞大的生命力汇聚在一起, 像五六条蜿蜒醒目的翡翠之河,晃得人眼底迷离。河流的终点是江无双横空的手掌, 一支同色的箭矢随着这股力量的不断增强而显现出真身。
古老沧夷的纹理在箭身闪烁。
这就是江无双今日有恃无恐的最大倚仗,生机之箭一旦开启,在这四州所有植株的生命力被悉数撷取之前, 这里就是他的主场。
借助这种力量,他能与陆屿然一较高低,扳回一城。
商淮难得沉默了, 世家出生的小公子,没真正经历过人间磨难, 说多在意民生疾苦,那不太现实,然而看此情此景,也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满城静默,一时唯有涓涓细流从头顶流过的声音,叮咚叮咚,温柔轻快的,生机盎然,他听着却不住地搓着手臂,觉得抽取的并不是稻穗,而是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
商淮看了看身侧。
他第一次在战局之中见到陆屿然如此难看的脸色。
陆屿然没给江无双太多时间,决定速战速决将这人丢出战场再做处理。
四州的稻田经不起这样毫无节制的抽取。
陆屿然朝前走去,随着他步伐的迈动,脚下浮现出五种光泽,无法形容的危险气息笼罩了半个永州。
世人知巫山雷术暴烈,主攻伐,知帝嗣雪眼神秘,制敌从不失手,此时雷弧跃动,雪色苍茫,除此之外,他左手往半空一抓,抓出片薄若蝉翼的纸,手指压折,另一边,七彩之笔凌空起笔。
陆屿然站在霸道的灵流中,长袍袖边无端狂舞,五色光彩孕育出庞大巨物,试图直接横断天穹上聚拢而来的生命力,令生机之箭到此为止。那是一条形神兼具的巨龙,神乎其神的折纸搭建了它的躯骨轮廓,七彩之笔铺成它寒光凛凛的鳞甲,雷霆作爪,风雪为牙,它睁眼的一刹那,每个看到它的人都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长鸣。
即便是才入门的小修士都知道,这不是寻常灵力能凝聚出来的攻势。
李逾与巫久正好在这附近,九洞十窟如今将重心放在收复失地上,李逾的第八感暴露,止戈在战场上用处太大了,被拉上前线当苦力。望着这一幕,他眼神凝重,脊背僵直,长长吐出一口气,巫久的注意力则在陆屿然和那条龙身上,他十分震撼,道出来历:“巫山雷术,折纸术,画仙之术和他的霜雪道。他将每一样都修到这种程度了,这太可怕了……从前怎么一次没见用过。”
说完,想起这位是何等冷淡的性情,也就不说了。
五样顶尖攻伐组成的绝杀之术,即便是开了第八感的九境,此刻也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被巨龙冷漠的眼瞳凝视着,几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江无双后脊汗毛倒竖,江云升站在他身侧眯起眼睛,他年长,遇事更知分寸,也做过许多取舍,他嘴唇翕张:“你准备怎么办。”
这城,是绝对进不去了。
江无双挤出个生硬的讥嘲弧度,这道攻击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和当日温禾安的十二花神像是一样的,分明不是第八感,却比温流光的杀戮之链更为可怕。
若是之前,在别的地方,他可能会退,可今天。
他控有瀚海般浩大的力量,揽星摘月,天地尽在掌中,剑修的高傲不许他再次低头。
“他既然要战,我自然、奉陪到底!”
江云升道:“好。那便战。”
王庭需要一场战
铱驊
斗驱走近来飘在头顶的阴霾。
江无双猛的将手中箭矢激射而出,那等惊心的力量流转着,能够洞穿一切,它与龙爪撞在一起,整座城在这一刻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利嘎吱声。
半晌,箭矢消失,龙骨却还在,它侧首吐息,慢慢生出新的血肉,气息又一次攀至巅峰,将断箭碾在脚下,叫它化为飞灰。
江无双半蹲下来,五指握紧,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下来,手背青筋暴起。他哑笑,将自己浑身灵力荡出一半,号召四州所有臣服于他的生命牺牲一切,为他所用。拼着身体受反噬的后果,他一意孤行将生机之箭的范围推到极致。
百里,五百里,八百里,最后到千里。
笼罩了永,芮,凌,琅州全部,生机之箭抽取自然之力,甚至无视了陆屿然设下的保护结界,无比邪门。
生命力如洪流。
江无双抬眼时,眼中布满肿胀的血丝,他握剑直指陆屿然,修为随着生命力的大量注入而一路往前,短暂突破了九境巅峰的桎梏,摸到了半圣的槛。
陆屿然起了火气。他想将江无双逼出四州地域,可此人站在这里,动用生机之箭,便注定是遇强则强,打得越凶他汲取的力量越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四州来说,是死局。
他冷着眼,抬手携起风雪,暴雨也从天而降,两道人影轰杀在一起。
……
突然有真正的箭道加入战局,笔直射向江无双,巫久看着李逾上场,心里七上八下,在地上干跺脚。李逾在九洞十窟称王称霸,年轻一辈中也是打头阵的人,但本身跟前头四位还有着差距,天上这两位是杀红了眼,每一道攻击都奔着要人命去的。
江无双重重抹了下唇边的血,看向李逾,青年面无表情执弓,用寒光熠熠的箭矢遥遥指向他眉心:“要打去别处打,停下生机之箭。”
“我还忘了有个第八感是止戈的大善人。”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液,笑:“我倒是想停,你问问他呢。将人交出来,我退走。”
江无双手中托起一团绿色灵团:“四州的生命力,剩下的可不多了。”
天已经蒙蒙亮,绝望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李逾面向陆屿然,说:“把人给他。”
陆屿然回望李逾,跟这人几次见面,经历都不太愉快,他也自己也没有任何善意。
现在更是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发生对峙。
他蹙眉,面似谪仙,话语却格外无情:“看在她的情面上,我当没有听过这话。”
“下去。”
李逾抬起手。
陆屿然冷冷看他,道:“我巫山族人为九州行险事,问心无愧,交给他人定夺生死,绝不可能。”
江无双遗憾地摇摇头,双掌中生机之力越聚越多,最终拢聚为五道生机之箭,他扫视四周,亲手将昔日领地变作人间炼狱,身体肌肤因为撑到极限而皲裂,而他还在惺惺作态地表示慈悲:“可惜了。”
至此。
四州植株生机尽失。
天还未亮,现在只能听见哭声何等撕心裂肺,等阳光下落下来,便能清晰地见到惨况。
江无双心中一口气总算顺了一些,那些人不死,但伤成那样,也未必能活,至于四州,巫山夺过去又如何?徒有一个烂透了的壳子罢了。
他将五根箭矢掷出,灭世般的动静压下来,而他跟在江云升身后,毫不在意地转身准备后撤。
陆屿然却依旧在往前走,他的瞳仁颜色奇异,雪色未退,黑色又起,成一种琥珀金色,可怖的威压笼罩下来,隔空锁定了江无双。
先前和持有生机之箭的江无双打斗,他身上有伤,却无血液淌出,衣冠依旧整洁。
四州生机尽毁,真正激怒了他。
且此刻再无顾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说你今日能站着走出永州。”
陆屿然第一次在人前动用第八感,结界同时护住了身后城门,在五支生机之箭绞杀而至时,他五指结势往下压。
——第八感镇噩。
九州之内最为神异的第八感,对着江无双一人发起进攻。
江无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至极,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王庭探究镇噩许多年,知道这种第八感根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它太强大,是真正的逆天之术,好在它的强大注定它不能对人施展,这东西原本就是用来镇压妖物的。所以他根本没把陆屿然的第八感算进去,但怎么会……它可以只对一人施展了。
来不及想太多,他脑袋中炸开眩晕的烟花,又像炭火上泼了水,滋滋冒起白烟,之后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他的圣者之器用在了十二花神像里,五支生机之箭一被消融,他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胸口塌陷,被洞穿时,江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血花溅出是有声音的,还有清脆的嘎吱声,那是自己的骨头接连碎了。
关键时刻,江云升折返回来,顾不得太多,捞着他遁入裂隙中。
此时天也亮了。
战斗结束,商淮走到陆屿然身边,罗青山也急急奔来,早早准备好了药丸,拧开瓷瓶递过去,他默不作声地倒出来咽下,又拿绸缎覆住双眼,防止雪眼的力量外溢。
他与人战斗基本不会流血,疼痛与伤势都在内里,唯他一人知道,而外人判断伤情全看他脸色。
额心一层细汗被白绸轻缓覆盖,陆屿然脸色并不算好,对付有生机之箭加持的江无双并没有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他问身边人:“情势如何。”
商淮静默了会,如实说:“惨不忍睹。”
陆屿然脚步一顿,半晌,解下令牌给他:“联系林十鸢,借珍宝阁的商道,调集巫山境内的粮草运过来。”
“我算过了,但根本不够。”商淮飞快道:“四州养着整个九州西南地域,共三十七座城池,那么多人都等着吃饭,巫山也有自己的人要养,还要为和王庭的大战做储备,就算能匀,也匀不出多少。”
陆屿然沉默。
他最终说:“能运多少运多少。”
太阳在此时升起,浓郁的金红色倾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人在此时,言语都太苍白无力,能做的除了叹息,只剩沉默。
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了永州城门下,大战最激烈的地方。
温禾安从裂隙中走出来,瞥了眼静止的城墙,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她皱眉,身体轻巧一跃,登上了城楼,城楼筑得高,像一座高高耸起的黑色山脉,而她迎着山间朝阳晨雾,将城中情形尽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枯黄的秧叶倒在两边,晶莹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烂,蔫成软烂一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即将成熟的稻穗没了,饱满的穗壳变成黑色,那种被焚烧之后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会发出脆脆的破裂声,捏碎后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尘烬。
数千里粮仓,成了数千里焦土。
天色尚早,可无数人夺门而出,视线中有数不尽的人,他们或站或坐,脸上惊慌恐惧,不可置信,继而哭嚎绝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稳些的壮年与老人只是就地坐着,抱头蹲着,咬着腮帮,捏着拳头,弯下脊梁,心中真有与人拼命的数不尽的力量,可又深知这根本无用。
何止无用。
过不了多久,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他们就会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也将和这付出了无数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样,烂在土地里,化为一捧污水,无人问津。
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李逾无声望着这一切,他也蹲下来,用手掩着头,那是最无能为力又最痛苦的姿势。
他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幼年的命运。
现在才知。
一切都没变,他奋力一跃,只改变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残酷和世家的高傲没有因此减少哪怕一丝一毫。
他和温禾安就是从田地里,从贫民窟中爬出来的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晨昏中掐着时间兵荒马乱地跟着大人的脚步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仓惶奔命的鼠,那时遇上驱逐的铁骑,他们便只得抱头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无声安慰。
而不远处,被战斗波动惊动,从萝州赶来的许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们尚不如老辈那样冷心冷肠,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仅限如此,改变不了什么。
腐朽陈烂的氛围笼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阴霾将扩散至整个九州西南。
陆屿然感受到温禾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停下脚步,商淮朝她走过来,想挤出个笑,实在没挤出来,便作罢,干巴着问:“
依譁
二少主,你怎么来了。”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愠怒之色,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打起来。”
商淮一哑,有种被陆屿然质问的错觉,诚实回:“事出有因,江无双就是抱着这目的来的。”
“他人呢。”
温禾安走到陆屿然身边,看他蒙起的眼睛,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
陆屿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时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眉间流泻出厌恶之色,头一回起浓烈的杀机:“重伤,让他逃了。”
温禾安将手指上的灵戒一个个取下来,交给商淮,拜托他代为看管,同时问:“距离他动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后城池,无数张痛苦苍白的脸,胸脯轻轻起伏,颔首,缓声:“我试试。”
商淮一时不太理解,迟钝地问:“试、试什么。”
“救他们。”
话音落下,充沛莹润的灵力化作飘飞缎带,又有一道透明长阶在温禾安脚下铺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长阶,每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来的灵光就越炙亮,最终盖过天边的太阳。
这一刻,不论是大小修士,披甲执锐的军士,还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游走过许多贫瘠地域的人见到这一幕,极为诧异,凭借这股波动认出了她,但万万没想到是她。
温禾安启唇,声音如春风遍拂人间,轻灵婉转:“第八感。”
“——丰收。”
那是四州凡人有生以来最为黑暗的一个清晨,而凡是赶来了永州的修士却都见证了九州世上最为奇异的第八感。
在修士的认知中,第八感是苍天给有天赋之人的格外馈赠,只要能开启第八感,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强劲的攻伐之术用于战斗,是多少人的成名之技,生命力则用于自保,寿元得以源远流长。
无论如何,都利于己身。
四人中,三人的第八感都已露面,而自打温禾安成名,无数人揣测过她的第八感,几场生死斗中都不现身后,甚至还有人神经兮兮地传小道消息,说她当年修炼出了意外,根本没有开启第八感。
此刻谣言被事实澄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给人心头带来的冲击一点没少。
这可是温禾安,被天都培养出来的温禾安,第八感竟然是这个。它不仅对战斗无用,它甚至不能用来拉拢人心,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机会,她留给了毫无作用,毫无纠葛的凡人。
随着温禾安尾音落下,宛若另一个十二花神像在她体内爆发,无数缎带伴着花瓣从她手腕间散出去,它们被风送得极远,远到飘过百里,千里,她的裙摆也在动,拉出小幅度的嫩绿,像浅浅没过脚踝的草丛。
难以言喻的变化在透明花瓣中发生。
焦土里重新焕发生机,断折的秧禾挺立,枯败的叶片舒展,谷粒一颗一颗缀在枝头。
时光恍若倒流。
无数人惊愕地站起来,张大嘴,他们茫然看四周,再看天穹中安静站立的女子,不敢置信,不敢眨眼,须臾喜极相拥。
温禾安闭上眼,睫毛长垂,将掌中温热的灵力不遗余力地送出去。
她有个愿望,这个愿望自少时埋在心底,到九境时终于找到机会能够实现。有过犹豫,有过迟疑,她不太勇敢,也并不多善良,但做出这个决定,哪怕生死垂危,最无力的关头,也没有后悔。
——她祈愿,数百万里九州山河,千余座城池,凡到收获时,凡她走过之地,凡有人认真下种,耕耘,为田里五谷付出辛劳汗水,都将得到意外的收获,以此撑过严冬酷暑。
——这是她的第八感,是她的意志,无止境的战乱不能改变它,恶劣的天气不能改变它,别人的第八感更不能。
商淮仰头看着她,他看得专注认真,此时太多话都是徒劳。
他几近肃然起敬,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中都是汗:“果然是、这也太酷了。”
陆屿然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绸缎,抓在手里,尚未恢复正常的眼瞳里是女子小小的缩影,他久久地看着温禾安,商淮从他眼中看出极为外泄的情绪。
他用手肘撞了撞陆屿然的小臂,破天荒没得到冷厉的警告,他禁不住揶揄:“帝嗣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良久。
陆屿然回他:“嗯。”
另一边,李逾站起来,他身边的巫久已经疯了,嗷嗷叫个没完,上蹿下跳,行迹疯魔。今天之前李逾觉得他对温禾安的推崇只是一时的,今天过后觉得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他挺直脊背,桃花眼中同样光彩连连。
他也有过同样的抉择,但没能做彻底。
温禾安她,可真够厉害的。
够离经叛道。
够迷人。
不愧是他妹妹。
李逾眼中是女子温婉灵秀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
温禾安被祖母牵回家的时候,小小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她的名字是破落小巷中几位老人一同想的。老人们不识几个字,没条件引经据典地想高雅非凡的字,但同样郑重,最终唤她禾安。
禾安。
在他们心中,小禾有世上最青翠的生命力,代表着希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是一根小小禾苗,本该枯萎,又自他们手中汲取一线生机,愿她往后如禾苗般茁壮平安长大,结出自己的累累果实。
而时隔百年。
温禾安让她的名字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她一人,便使九州五谷长安。
远处,闻人悦和哥哥站在一起,被这幅画面震撼得眼瞳收缩,她道:“我第一次觉得,巫久的眼光很不错。”
她身侧站着一位隐世家族的的青年,青年话少,同样在看,看了许久,说:“既有绝顶的实力,又抱有对生命的悲悯之心,这是大智慧。温禾安当为我辈第一人,我不如她。”
第 110 章
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 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 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 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 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 可依旧强大, 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 如今八月就能收成, 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 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 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 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 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
忆樺
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温禾安的第八感还不曾覆盖过如此之广的面积,施展到后面出现力竭的眩晕,她收回手,垂睫缓了下,从半空中跃下,无数道目光注视追随着她,她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没有停留。
古旧城楼上有人在等她。
温禾安甩出个小型结界,陆屿然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瞳还是偏白,雪眼没有完全褪去,本应冷意十足,此时却有灼人的温度。
她压住脑海中因为施展第八感而紊乱的心绪,低声说:“等我一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屿然确定她神情依旧,气息稍弱但没有受伤的萎靡,将准备好的丹药给她:“罗青山调制的,恢复灵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无情挥开了他,此刻冷眼看这一幕,没有吭声,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陆屿然有多不喜欢。
尤其是经过刚才那件事之后。
人注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这无可厚非。
温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过来。”
陆屿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伤重的长老了,他们这段时间会住在城主府上,温禾安与李逾则踏进了城主府中一侧偏院中。
但没有立刻谈事。
进书房前,温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点事,等会来。”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又是个大忙人,李逾颔首,也没细问,抬脚推门进去。
温禾安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偏房,抵门又合拢,手指微微颤抖,在门关上的一霎甩了个结界摒弃一切窥伺。
下一刻,她抵着门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缝间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颗急促跳动的心脏,起伏时发出雷鸣般的震动,让她思绪混沌一片,许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绪翻搅上来。
如坠深渊。
温禾安找出瓷瓶,揭开瓶盖咽下几颗丹丸,温热的药力很快在脉络中起伏,灵力慢慢恢复,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征出来了,意志混乱也应证了。
她咬牙压下浑噩思绪,强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来,掐了个清尘术,又抖着手将提前做好的两只耳套固定在耳朵会长出的位置以防万一。做完这些,才抵着门深深吸气,竭力调整状态。
快了。
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
温禾安十分厌恶这种混沌的恶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觉稍微好点后收拾神情推门而出。
李逾等了一会,他双掌撑在窗棂扶框上,遥视外头静沐在阳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才转身回来,破天荒的没有坚守撂狠话之后必定冷她一段时日的原则,说:“说吧,找我又有什么大事。外面那么多隐世家族给你递橄榄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还都晾着呢。”
说起来也是玄妙。
从前温禾安和天都纠葛不浅,大家都做壁上观,就算因为她的实力生出招揽之心,说实话,招揽回来也不知做什么。给的权势太少,人看不上,给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将她抚养出来,她说翻脸就翻脸了,遑论他们呢。
现在不一样。
世间强者不少,但心兼大义的少,温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这样的人,做不出太没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拢,结交有利无弊。
况且有许多隐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确实真心实意想认识她。
温禾安一概没管。
这处偏院用来待客,看得出很久没有住过人,但屋里该有的都有,布置摆设整齐简朴,干干净净,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现在任何一点气味都拨动着温禾安的神经,她倚在一张太师椅边,闭了下眼,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
她问李逾:“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报完后。 ”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他们之间不怎么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枪舌战。直到今年,这团将他们笼罩了近百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提起,才不至于那样死气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会,好似兴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现在说这些还早。王庭现在越蹦越高,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怎么对江云升动手都够人愁的。”
他视线转了个弯,落回她身上:“刚才发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经传到江无双耳里了,还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断巫山助力,生机之箭始终会抵在四州咽喉上。”
温禾安平静地回答他:“江无双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李逾皱眉,以为她如此笃定是得知了巫山后续有对付王庭的绝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陆屿然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么想的?世家与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道,你和陆屿然当真合适?”
“他做得没错。”
温禾安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块李逾眼熟的东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着问:“这是做什么。”
温禾安在桌面铺纸,提笔,一条条蜿蜒墨线浮现,看了一会,李逾认出来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统领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实际上,九洞十窟分崩离析很久了。
“巫山与王庭交战,会先爆发在九州西北与东北,持续时间长达数年,这段时间三家腾不出手管别的地方。若要收复失地,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机会。”
温禾安皱了下眉,接着说:“巫山有隐世家族出手相助,阴官家站队,神殿在,九州防线在,不出意外没有输的可能。天都有心搅局但自顾不暇,会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战争损耗元气,三家各自休养生息,前后加起来数十年,九洞十窟可以发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极了。
这是在……给他分析未来九州风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块十二神令,压在温禾安那块旁边,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涌上脑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争未来帝主之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戳到,温禾安的脑子里眩晕了下,没有否认。
李逾呼吸静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怎么想的。”
这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啊。
温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温柔,此时却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须臾,她轻轻说:“以后发生同样或者更为恶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今天我或许可以阻止江无双,可若是整个王庭兵临城下,三位圣者七十二席长老数千执事,一人之力终究太微弱。”
銥誮
“在实力不足以横扫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对抗世家。”
“李逾,别在九洞十窟当只吃闲饭的边缘人物了,再这样下去,你谁也护不住。”
李逾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将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庞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个家,他的师尊,师兄妹,乃至圣者,个个都好,他人生中唯有两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带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带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危险且无法回头的道路,哪天就将天捅个窟窿没命在了,这等情况下,他没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来,他挂着少门主的名,实际行如孤狼。
族中要斗就斗吧,要乱就乱吧,他现在管了也没用,哪天他不在了,岂不更乱。
温禾安将腰牌,城主令与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现在起,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给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争去夺。”她顿了下,抿了下唇,说:“以后找个机会,替我给陆屿然。”
李逾心中霎时涌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温禾安这些话,他越听越不妙,此时下意识反问:“给我?你呢?”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去给,我说什么。”他紧盯着温禾安的眼睛,实话实说:“我跟陆屿然不对付。”
“我在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给陆屿然他不会收。”温禾安淡然道。
“你这是,要和我联手将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摇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现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揽不来的香饽饽,站在哪边,哪边就多了位未来圣者,九洞十窟还原本就有一位圣者,若是他师尊知道,此刻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同时出去放一百响烟花庆祝。
温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说的,真正的世家,和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一条路。”
就像选杀戮之链,生机之箭的,与选止戈,丰收的,不可能成为同路人。
“既然选了止戈,就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话说得差不多,温禾安往外走,同时撂下一句:“自云封之滨突破后,我的修为一直未曾稳固,接下来我要找地方闭关,这些事你看着办。”
书房门被她推开,没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风寻到豁口撞进来,带着热意,滚得人面颊发烫。
温禾安给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张纸,好似话到半截画了个仓促的句号。
不知该怎样与他体面道别。
而此时此刻,信才圆满。
温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宁的脑海中终于静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带走。从此你不再为仇恨所捆缚,你该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拥抱每一段奇妙羁绊,接纳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
李逾为祖母报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为温禾安报仇。
他的妹妹潇洒飒爽,从容不迫,给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负了她的人,都将先她一步阖眼。
她自我了结,别人插不了手,连唏嘘同情都尤为多余。
温禾安没有立刻去找陆屿然,她靠在连通几间厢房的垂花门边翻开四方镜,将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这边一开口,那边巫久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立刻欢天喜地放下手边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湛蓝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又掐了个清尘诀,将后背和额心上因为混沌和源源不断被放大的情绪惊起的冷汗清洗了,觉得稍微干爽一些,决定去见一见罗青山。
罗青山还在私宅里,陆屿然和商淮还有事要做,已经回城主府了。
救下来的十五名长老伤得十分严重,个个吊着一口气,即便是罗青山在,也不敢保证都能活下来,开了药扎了针后,交给别的医师接手照料了。
温禾安一掷千金,将私宅边的茶肆租了下来,罗青山上二楼,发现竹凳竹桌摆得齐整,桌面锃亮,放着几碟瓜子花生牛轧糖这样的零嘴,除此外一个人也瞧不见。
罗青山不知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见到她,还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温禾安的第八感后,这种不自在甚至变为了难过。
医者仁心。
他透过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温禾安那颗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江无双那样的人却能长长久久活着,当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逐鹿天下,凭什么。
温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对面,声音稍微有些哑:“请坐。”
罗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说了,我这边出了点急事,需要罗公子帮忙,会耽搁一两天。”
温禾安指尖敲着桌面,慢慢放出结界,侧脸朝向窗外,因为她神迹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涌动,如获新生,一派喜气洋洋,她看了一会,看向罗青山,坦白道:“之前两次见罗公子,心有顾虑,手段并不光彩,这次想和公子开诚布公聊一聊,问些事。”
罗青山懵了下。
怎么。
哪两次。
温禾安轻声道:“我身上又出现了别的妖化特征,有几日了,现在脑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无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乱转,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罗青山的表情一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觉屁股上钉了钉子,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公子了。
但在温禾安的结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女君……”
温禾安伸手压住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的话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人死前,终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确认一遍。”
她端起杯盏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没办法,是吗。”
罗青山沉默不语。
温禾安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没再喝第二口,双手交叠,坐得挺直,一时也没有别的话。她怀疑过是异域相的缘故,可她问过奚荼,溶族的相并不会外显,只有吞噬这一项内在天赋,且她的血脉之力已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是、是这样的。”罗青山低着头开口:“妖血侵蚀身体到了极深的程度,人无法保持清醒,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彻底丧失神智,身体完全被妖气充斥,开始攻击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后呢。”温禾安听完,问:“需要特殊处理吗。”
“要的。”
“你身上可有处理的药物。”
罗青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一会才开口:“人死之后,妖血变作妖气,镇压妖气的方式如今有两种,公子的第八感与阴官家的妖眼。暂时还没有药物能够处理。”
妖眼搬不来。
那么,只能用陆屿然的第八感。
温禾安用手搭了下眼睛,停了一会,她收拾好情绪,侧首看了看窗外渐渐高悬的烈日,说:“我约了老朋友们在琅州那座荒山边上,泗水湖畔见一面,是王庭和天都的一些难缠角色。那里灵气浑浊,野兽横行,没有住人,发生变故后,短时间内妖气不会逸散。”
罗青山开始听不懂了,虽然听不懂,但是手掌还是发自本能惧怕地颤起来。
他注意到温禾安眼睛有一点红,像碾碎的桃花汁,声音还是很稳,像早就想好了一切:“在这之前,请罗公子在这里歇下,该准备的房间里都备好了,时间不会很长,就在明天这个时候。”
“结界会在我死之后消失,到时烦劳罗公子跑一趟,带他去镇压妖气。”
这下罗青山懂了,透心的凉意从后脊攀爬全身,他头皮发麻,见她将话说完就要走,急忙起身,摇头又摇手,声音结巴:“不行,这样不行。公子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怎么接受。”
失而复得又生离死别。
温禾安
YH
做足一切准备,陆屿然却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后要面临的,却是施展第八感将她的尸骨镇压,锁封在妖骸山脉。
罗青山想都不敢想。
作为送信人的他有没有命活都在次要,但这无疑会要了陆屿然半条命。
温禾安没有驻足停留,她低声道:“抱歉,麻烦了。”
==
城主府上,一条条消息从商淮嘴里到了陆屿然的耳朵里。巫山连王庭内部都能混进去,他真下了命令查李逾,那么李逾乃至九洞十窟近期所有动作都逃不过暗处无数双眼睛。
商淮咂嘴,不知道怎么温禾安突然站了九洞十窟的队。
但两个人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总之,温禾安的脚步声一靠近,他就二话不说地起身推门出去了,屋里的氛围已经快要结冰了,他真待不住。
两人一个进一个出,互相颔首,然而错身而过时,商淮的脚步定在空中。
眼前蓦的一片恍惚。
待门关上,商淮慢慢在墙边蹲下,无声压抑地抽了口冷气,脑海中一时涌入的画面太过突然,叫他蹲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看到了温禾安的一段记忆。
书房里没点香,陈列了足足两排长柜的古策与竹简,仍显宽敞,空气中有陈旧纸张的味道。
陆屿然站在珠帘前,手边别无他事,等她有一会了。
温禾安知道会有这么一次,她若不来,明天事情就有中途败露的风险。
她站在陆屿然跟前,仰着头看他,两人之间仍有段距离。
陆屿然视线在她脸上流动,神情清疏冷漠,怒意深深盘踞在眼底,没表现出来,摩挲着自己手腕,问:“这段时间一反常态,是因为李逾?”
温禾安讶异,旋即摇头。
施展第八感时她头发散了,下来后随意用绸缎在发尾一系,跑了两个地方后眼看着松下来,气质更温婉干净。她专注看他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让人不由自主相信。
“你加入九洞十窟,并非揽权,而是放权,你将绝对的掌控权交到了李逾手中。”
陆屿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好像在试某种反应,她不躲,心情也没好到哪去,声音紧绷:“你自立门户,或权衡利弊后加入哪家都没事,你自行处理,我不过问,可掌有主导权的却不是你。”
“我想了许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完全追随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对巫山宣战,你也会站在他身后对我刀剑相向。”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他睫毛往下压,扫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话语缓慢,好似自己也在艰涩消化:“费尽心思夺来的城池给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给他,连十二神令都给他了,嗯?”
“李逾觉得我非善类,所以你也觉得我非善类,非良配。”
陆屿然将四方镜往手边空柜上一压,发出碎裂的脆响,他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帮李逾夺帝位?与我彻底决裂?”
温禾安没想到他现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归属位置,转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传承之后的又一突破。
她否认:“没有。”
温禾安张张唇,眼中光彩时亮时暗,在妖血的影响下,她的某种本该一闪而过,极微渺的想法被无限放大了,最终说:“我只是觉得,除了世家,九州应有别的力量存在。没有在尘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陆屿然这回是真笑了。
温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称颂,他觉与有荣焉,然四州的百姓并不那样好说话,一个人有旁人衬托,方能昭其善,颂其德。这次永州突变,他与江无双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众生,十五个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数十万生灵的性命更为重要。
说得再难听点的,骂他无帝主之风,德不配位。
商淮听得跳脚,愤懑难平,陆屿然听了就过了,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可面对这双眼睛,陆屿然却能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发出了像镜面落地一样的碎裂声,他能接受世间任何人的抨击质疑,唯独温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温禾安道:“不是。”
“是。”
陆屿然抬起她下巴,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蒙而犹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这样想的。”
夏风停歇,各种虫鸣声偃旗息鼓。
陆屿然心头一滞,阖眼,将从未诉诸于口的伤口撕开逼她直视,话说出来,鲜血横流:“温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镇压妖骸是什么滋味吗,知道从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礼的滋味吗,知道九州防线上,年复一年与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吗。”
你见过我承受“镇噩”之力时,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时的模样吗。
你怎么会完全倾向另一个男人,倾尽所有达成共同阵营。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陆屿然将自己手中的三块十二神令甩出来,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颤动难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让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么东西,配不配。”
温禾安眼睫动得像旋飞在风中的两片飘叶。
他最终松开手,声音冷得沁骨:“你认可他,用全盘否认我百年来存在于世上所有意义这种方式?”
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温禾安寻回半数清明,正如她对李逾所说,她觉得陆屿然没有做错。就算那十几个人没有打探到有关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换取他人生的牺牲品,若是如此,身怀妖血却被庇护深藏的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但另一件事,陆屿然说得一针见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风,和他的相处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不主动接触,不过度深入,怕总有一日,会有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天。
人总有私心,温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够了苦,她总祈盼着两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后,有人愿意发自内心地为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凡人争一线生机。
站在她的角度与立场上而言,李逾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陆屿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认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应该的。
好像百年里禹禹而行的坚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轻飘飘一掠而过,不值一提的。
生来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没有发自内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来得真诚,永远有被挑刺的地方,永远做得不够美满。
妖血无条件放大了这个想法。
可这个想法本不该存在。
为九州做事,尽自己所能,难道也分什么被动主动吗,也分高尚低劣吗。
温禾安慢慢捏紧了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艰涩:“这是最后一次,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闭关。”
陆屿然疲惫沉默,撑着桌面凛然无声。
门被轻轻阖上。
再进来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陆屿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烧,又是怎样的失望,吵得不欢而散,还是第一次见呢。他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来给自己找罪受,但事关温禾安,真耽误什么事,吃苦的还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说话,突然瞥见随意丢到一边的十二神令,睁大眼睛:“你们吵架可真阔绰,用十二神令来吵?”
陆屿然坐在一张梨花椅上,天色渐黑,夜色阑珊,他一直不曾挪过地方,此时才抬眼:“说。”
“我真不是来劝架的。”
“你们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耸耸肩,口风倏然一变:“但我来呢,还是想说一句,这个事,你别太生气,也别对二、女君说太重的话,她挺不容易的,真的。”
迎着陆屿然的视线,商淮摸了摸鼻子,坦白道:“刚才她从我身边过
YH
去,我看到她的记忆了。”
这位天悬家的公子在族中出了名的不着调,从小到大看人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天赋爱搭不理,随机触发。
尽用在这种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二少主一只手的小拇指上有道疤……行,我知道你肯定记着呢。”
商淮停顿了下,继续说下去:“那会二少主还不大,五六岁吧,很瘦,还没桌子高。当时是冬天,积雪三尺,城中又发生了战乱,天才亮,恰逢城里权贵之家囤积粮食回来,她就跟在一群半大孩子身后去沿途守着,捡些从粮车上颠簸下来的稻穗谷粒,但——”
他脸上流露出一线不忍之色:“这等事,本就看押解粮车的府卫有没有良知,二少主运气不好,被府卫逮住杀鸡儆猴,以盗窃之名砍断了手指。”
陆屿然呼吸一霎间静住,乌沉沉的眼仁中刮起风雪。
“李逾背着她跑遍了全城,但当时医馆全都关了门,又逢战乱,见她受的是刀伤,谁也不敢接,李逾下跪求人也不管用,最终还是个小医师带的徒弟于心不忍,悄悄为二少主处理了伤口。但因为技术并不好,处理得也不及时,导致伤口几次发炎,高烧不退,也……也没长好,成为修士后才稍微好看了点。”
陆屿然闭上眼睛。
诸多疑问得到解答。
温禾安从不浪费粮食。
温禾安说江召像故人,惹她动了恻隐之心,才有后续的祸事,江召下跪求人时的狼狈之态像李逾,而她想救的呢,是不是就是曾经的自己。
温禾安的第八感是丰收,选择第八感时,想的又是什么,是不是那日迫不得已拾人一株稻穗时的饥肠辘辘。
前几天,所有人都不认为温禾安会被温流光身边一个耍刀的八境修士伤到,处于九境巅峰的李逾不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暴起伤人,是因为刀修的刀即将碰到温禾安的手掌吗。
他们为什么对世家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
陆屿然哑声问:“她人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琅州了,说要闭关。”
说完,未免被波及,他出去了。
谁知后面几次路过书房,见灯盏未灭,大有一点到天明的意思,商淮忍不住进来劝他:“你休息会吧,我来处理后面的事。”
他现在睡不了。
凌枝得知永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陆屿然很久没休息了,来永州后硬拼江无双的生机之箭,动用第八感,熬到现在,是该先休息。
道侣间发生争执摩擦,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是常见的事,可随着夜色渐深,陆屿然看着天边一撇悬月,忍不住皱眉。
隐隐的不安盘踞在心中,让人在某一霎生出惊惶的直觉,他掀起衣袖,盯着结契之印看了好几眼,隐隐觉得它在发烫。冥冥中,好似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在悄无声息抽离。
让人心浮气躁。
白天被嫉怒冲昏头脑,什么都顾不上,现在逼着自己一遍遍回想,陆屿然觉得自己忽略了重点。
他思维缜密,有心查,有心推,一个异样眼神,一个反常举动都能成为佐证,而时间拉得长了,事情做得多了,再精妙的谎局都会露出破绽。
任何情况下,温禾安都不可能将手中东西全盘托付给另一个人。
在一夕之间。
在她做得比这个人更好的前提下。
要实现的理想,想看到的未来,她会自己来,而非加诸他人之身,即便这个人是她兄长。
人是自己的,陆屿然了解,想通这点,他突然起身,脑海中唯有两个念头。
——她留下所有东□□自离开永州,究竟、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什么东西能将她逼成这样,和他几次撇清关系,又到底在顾忌什么。
陆屿然抓着四方镜就走,商淮难得见他形色如风,才要问他干什么去,便听他开口:“罗青山呢。”
商淮不明所以:“被二少主叫走了,说要借用一天。”
“我联系过了,半天没回我。”
陆屿然浑身血液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住了。劲风在身体中呼啸,摧毁一切,他下意识抓了下一侧竹台,想拿四方镜,没拿住,镜面从他手中跌落,摔得清清脆脆一捧响。
像一阵不详的鸟鸣。
商淮惊讶了,意识到什么,连忙问:“怎么了。”
“去查命牌,在哪。”
商淮照做,一会后得到回答:“就在永州。”
话音落下,灵流夹着无数道雷霆冲天而起,以他们所在的城主府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寸寸横推,所有修士设下的结界无一例外都被粉碎式攻击,分崩离析,碎为齑粉。
无数修士从梦中惊醒。
陆屿然在强行搜查整个永州。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