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好啦。”易鸣鸢放下手里的小辫子, 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
程枭在她沐浴时煎了药,刚倒出来她嫌烫,放到现在变得微凉, 是刚刚好能入口的温度, 易鸣鸢皱着眉头憋气, 将之一口饮尽。
其实她身体好转, 风寒已经痊愈得八|九不离十了,但程枭坚持让她再喝一副作为巩固。
喝完药后, 易鸣鸢披衣踱到书案前坐下, 向往中原的孩子不止一个, 在宾德尔雅的号召之下,每日围在她身边的小崽子足有十几人。
易鸣鸢摊开宣纸,执笔蘸墨,既然要做他们的夫子, 那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好好准备明日讲习的内容。
况且, 她的时间不多了, 只有十天, 在这十天之内, 她必须预留好所有。
“睡觉去, 这些东西明天再写,比蚂蚁还小的字看着眼睛会疼。”程枭环过来,把她困在身体和书案之间,他眼皮微耸,困得只想抱着柔软的身子睡个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易鸣鸢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前些日子拎桶水还能累得直哼唧,今晚突然斗志昂扬起来了。
“不行, 明日就要讲了,几个孩子每人都要有一份,我得提前誊抄好,”易鸣鸢在过分狭小的空间内推了推他,“你别添乱,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就跟他们说是你不让我写的。”
说着威胁般用毛笔尖指他,“到时候你这大王可是要被小孩子笑话了。”
程枭闻言笑开,“我从来不怕笑话,被崽子们嘲笑就像被马毛抽一样,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没有继续阻挠,伸手给怀里的人紧了紧披着的外衣,心想她慢慢对草原的一切上心也是好事,久而久之,她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
油灯发出的柔光弱化了他眉宇间的桀骜和野性,看向易鸣鸢笔下的簪花小楷时只余无限柔情。
月色渐浓,云雾飘飘散散,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的手臂有些发软,易鸣鸢誊抄完最后一份千字文后立刻伸了个懒腰,她收拾好笔墨纸砚后扭头发现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无声的等待中睡着了。
她静静用目光描摹程枭的身体,胸前两道崩裂的疤痕只是他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伤,在他的后背,一条从肩胛蜿蜒至后腰的刀疤狰狞可怖,昭示了他多年羁旅的悲壮。
纵使已见过多次,易鸣鸢仍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抄完了?”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炽热,阖眼轻梦的男人醒了过来,深邃的眸子还带了点迷蒙的湿润,看上去少了几分凌厉,催促道:“抄完就睡觉。”
易鸣鸢躺到柔软舒适的绒毯之中,转眸用余光看向身旁,“既然你走遍匈奴,对雅拉干附近肯定也很熟悉吧?”
“怎么了,”程枭伺机伸手捞她,直到把人扯到身前才罢休,“想去外面玩儿?”
“有点。”易鸣鸢下巴碰到了他的肩膀。
“时间太赶,泼寒节很重要,有很多要忙的事情,我抽不开身。”
易鸣鸢抬手搭在程枭硬邦邦的胸膛上,“向西八十里便是我曾经住过的庸山关,我想念那里的城楼,想念登高时的气概。”
她喉间痒意上来,轻轻咳了咳,掩饰住语调的不自然,“如今入了雅拉干,我知道过去远远张望一眼已是奢望,所以只求你发发慈悲,让我摸一把地图上的字就好。”
“看一眼就行了?”程枭觉得她这话怪怪的。
庸山关是易鸣鸢父兄曾经镇守过的关隘,也是他们初见的地方,就连程枭自己都对这个地方有着不一样的感情,现在庸山关近在咫尺,她没道理只希望摸一下地图聊表慰藉。
程枭还没来得及深想,就听易鸣鸢说:“嗯,你事务繁重,我体谅体谅,便退而求其次了。”
她指节弯起,招惹似的刮了一下他胸口,“我好不好?”
男人果然上钩,抓住她作乱的手指,随之而来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亲吻,程枭的唇落在她的眼尾,鼻尖和脸颊,最受青睐的当然还是她的嘴唇。
舌尖探入内里,紊乱急切的气声更显缠绵悱恻,易鸣鸢握紧他的大臂,逼自己顺从的抬起头,甚至主动张开嘴巴,任他侵略搅动。
“你当然是最好的,”程枭意犹未尽的吮了吮,“一直都是。”
他兴冲冲的想,今晚都能主动讨亲了,那明天岂不是能稍微碰一碰,明天能碰的话,后日岂不是……
其实要不是看在今日两人都体力不支,他真想直接把事办了。
抱得到吃不到,简直比熬鹰还难。
翌日
易鸣鸢醒的很早,她生怕时间不够用,还没等程枭从床上爬起来,就抱着书册哼哧哼哧的跑出去了。
大王的阏氏教崽子念书,这可是莫大的殊荣,族里的母亲们一听说这个消息,立马把帐外捏泥巴玩的崽子抓了回来,期待能跟着达塞儿阏氏沾染沾染文气。
匈奴各地文字有些许差别,又因为没有史官记载,口传心授的知识经验难免简单粗放,零碎且容易出现错漏。
易鸣鸢刚开始授课就发现了这个大问题,她问过几个半大孩子,发现他们热衷于舞刀弄棒,却对于本族事迹与文字并无多少了解。
多数的孩子盲目崇拜着服休单于那样的人,期待长大后能达成跟他一样的丰功伟绩,但不懂何为国之根本,不知长生久视之道。
一个个孩子坐在木墩子上殷切地看着易鸣鸢,她拿着炭笔的手有些颤抖,怎么办,时间太少了。
如果给她十年,她能让这么多懵懂的孩童知晓如何为人处世,通达更多圣贤道理。
但是她只有十天,稍纵即逝。
易鸣鸢心中痛楚难忍,调整很久才把眼里的泪意压下,定睛念起手中的宣纸上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饶是再认真的孩子,听了一早晨也该晕乎了,所以没过多久,易鸣鸢就转而讲起了老庄孔孟的事迹,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下午的时间,易鸣鸢让人推来了纺车和织布机。
她先从匈奴人使用的纺车出发,介绍了中原所用纺车的不同之处,“看这里,这个东西叫做绳轮,可以为我们省去很多力气,还有这里,若是两股加拈并和,就能制出更粗的丝和弦线了。”
因为在路上时,易鸣鸢就跟玛麦塔请教过纺车,绳轮和丝线的匈奴读音,所以现在介绍起来还算流利,偶尔发音错误,围着她的女人们也都只是善意的一笑置之,没有为难她这个异族的阏氏。
“慢慢的踩下去,手上也不能停,一点点加入羊毛或者蚕丝,像这样。”演示了一遍纺车的用法后,她站起来让其他人也尝试一下。
易鸣鸢细心地指导着她们动作上的小错误,时不时调整羊毛的用量。
半晌,她直起身时,余光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黎妍站在十米开外,冷眼看着她们其乐融融的模样,仗着这一圈没人能听懂她们的对话,黎妍毫不掩饰,直直把人拽了出来。
她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对易鸣鸢讥讽道:“我看再住下去,你马上就要忘记自己是谁,又是为什么来到这荒蛮之地的了!”
被黎妍推搡到的匈奴女人面带不悦,跑过来质问她要对达塞儿阏氏做什么。
易鸣鸢赶忙说没事,是自己的婢女有要事禀告,听了这话,匈奴女人才放下了心,行完抚胸礼离开。
“我记得约定,时间一到,我们就走。”易鸣鸢把黎妍带到一个空旷的地方,这里是羊圈后面,一般不会有人过来。
“哼,你最好说的是真话”黎妍睨着她带着牙印的手腕,阴阳怪气地说:“达塞儿阏氏。”
才来到雅拉干一天,她耳朵里全是这带着崇敬的五个字,听得她直犯恶心。
易鸣鸢受了她的冷嘲热讽,“不会有假,我今晚就能把地图拿到手。”
黎妍看她这副窝囊样就来气,上前攥紧加绒的衣领,三令五申道:“别怪我警告你,速速放下对这里的不舍,逃走的机会只有一次,想想你死去的爹和哥哥,要不是匈奴人,他们根本不会死!”
易鸣鸢嘴唇颤抖,想说此事还无定论,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你想留在这里?”黎妍观察到她表情的微小变化,诧异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在动摇什么?是这里的牛羊踹坏了你的脑子,还是那个男人给你下了迷魂汤!”
瑟瑟的冷风直冲鼻腔,易鸣鸢扯开她的手,退开半步淡淡道:“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会走的。”
四周空旷,只有两道情绪不一的呼吸声。
易鸣鸢颓丧的移开目光,她是动摇了,在看到程枭体无完肤的肉|体时,还有听到孩子们相同愚妄的志向时,她都动摇了。
可是动摇之后,她还是会咬牙选择离开,不然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因为不该获得的爱和善意,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
亲人尚在城头受尽风霜,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悠然度日?
黎妍又哼了一声,暂且放过她。
“不过走之前,我一事我想问,当时所有涉案的罪臣家眷奴仆都被卖去了澧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和亲队伍里?”
易鸣鸢抚了抚被她攥乱的衣领,直至没有一丝皱痕,靛颏他们全都不能幸免于难,为何黎妍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还有凭空出现的鸽子,通风报信的举措恐怕也是将她塞进和亲队伍之人指使的。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寒风凛冽, 四野廖阔,初冬的天灰沉沉的。
二人的对峙下,易鸣鸢复又开口:“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她半眯起眼睛, 不是询问, 而是陈述。
对面的人面色泛白, 还带着小产后的虚弱,黎妍思忖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说:“是左秋奕, 他知道我恨你, 所以给了我几包毒药, 让我在路上给你下毒,把你药死。”
左秋奕就是当初扬鞭想要抽在易鸣鸢脸上的左姑娘的哥哥,易鸣鸢的父兄害他断了一条胳膊,成为一个残废, 他每次看到旁人完整的躯壳, 心里的埋怨几乎要满溢出来。
易鸣鸢理解的点点头, 他想取自己的命也算情有可原。
但她转眸, 看到黎妍仍旧眼神躲闪, 思索半晌, 诧异地问道:“你在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你已经给我下过毒了是不是?什么时候的事?”
易鸣鸢恍然大悟,她虽纤弱些,但身体向来算是康健,能跑能跳的,爬山下水不成问题, 来到草原后怎么可能反应这么大,动不动晕过去呢?
一开始还以为是连番受到打击, 忧思过度,没想到竟是早早被下了毒药!
“是。”
黎妍梗着脖子回答,她心里感到歉疚,但并不后悔,“我当时心里记恨你,成天盼着你死,在来的路上给你下过几次药,但后来没有了。”
抛开二人之间的仇怨,黎妍其实挺佩服易鸣鸢的,她瞧着没什么心眼的样子,和善得很,对什么人都一张笑脸,但不动声色间精准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可惜仇怨终究是抛不开的,敬佩不能消弭掉易鸣鸢家人对她造成的伤害,因此黎妍还是选择恨她。
至少怨恨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易鸣鸢张了张嘴,且不说黎妍有没有解药,以她目前的状况来说,就算问出有解药也是徒劳。
毕竟她十天后就要死了。
“还有一事,左秋奕与你有过联系,那应当不会只是让你给我下毒这么简单。”
易鸣鸢想起那张字条上的勾抹图画,左秋奕是个擅谋不擅武的家伙,如果信鸽是他的手笔,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左秋奕失了右臂,即使将来还能上战场,那也只有坐在后方看着的份,若要立战功守住来之不易的爵位,必会使出其他手段,他是不是还让你给他递匈奴的消息了?”
“你猜的不错。”黎妍心尖一颤,这也能知道,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可几只鸽子都被自己藏得好好的,连鸽子毛都没被人发现过。
“你常混迹于匈奴族人中,并不被允许靠近演武场和放置兵器之地,”易鸣鸢状似为难,“换我来递消息吧,不过……他们有人懂大邺话,若是被截获可就不妥了,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听她这么说,黎妍顿时打消了疑虑,易鸣鸢待在大单于身边,能得到的信息肯定比自有分量多了,因此她坦白了报信鸽的存在,并说:“用特殊的字符,我那里有几张纸记着,晚些拿给你。”
易鸣鸢暗叹,果真如此,“好。”
***
回到织布机前,易鸣鸢久久无法回神,在演示如何织布的时候弄错了线,原本应该织出的小花成了两截,一时难以调整过来。
她试图倒回去重织,手忙脚乱地摆弄半天,却还是一团糟。
族人们以为她是累了,便催着她回去休息。
于是易鸣鸢拿着一块织坏了的布料打算放回帐子里,途中,她听到各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好像全都是围绕着自己的。
几个躲在牛车后的年轻男女自以为隐蔽地谈论着,兴奋的脸部肌肉其实早就暴露了一切。
“你们在聊什么?”易鸣鸢走上前去,眼疾手快逮住一个看见自己就想跑的小少年问道。
异族少年窘促地挠了挠头,涨红着一张脸闪烁其词道:“我们在说达塞儿阏氏好,好看,怪不得被大王惦记了很多年。”
“还说原来威武的大王也有一颗柔软的心,让我们不敢相信,达塞儿阏氏,大王十二岁的时候长什么样子,能和我们说说吗?”
昨日回家,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聚在一起喝了点酒,约略台嘴上没什么把门,以前从来没误过事,这次也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怎么样,七八碗酒下肚,把程枭多年不娶的原因说出来了。
大多数有本领的匈奴男儿十五六岁便会娶妻,紧接着生两三个崽子。
可折惕失偏偏不,纵使被喇布由斯的妹妹频频示爱,他还是不为所动,惹得族内谣言四起,纷纷猜测他下面有点缺陷。
约略台是最袒护折惕失的人,所以被他们闹得恼了,再加上酒气上头,一不小心全宣扬了出去。
现在可好,不到一天的功夫,但凡长了耳朵的族人都知道了。
约略台一边躲着向长生天祈祷折惕失不会把他的脑袋揍扁,一边安慰自己也许折惕失会感谢自己这一举动,应该不会怪罪的。
“什么?”
易鸣鸢听后百感交集,仿佛周身的空气全被抽离出去,剩她一人在浩渺的天地间艰难喘息。
程枭……早就打她主意了?
这个认知让易鸣鸢感到无所适从,她松开抓着小少年衣服的手,连思考都变得滞缓。
她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从见面起的细节。
银耳钩,对,银耳钩!
易鸣鸢摸了摸耳朵上的东西,当初回头望向那个拿着钢刀的胡人时,除了骇人的绿色眼睛,她还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银耳钩。
毫无装饰镶嵌,但它实实在在是一个地位的象征。
还有程枭那一箭射出去之后,那胡人死了吗?
当时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并没有确认他的死活。
这么回忆起来,蹊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程枭说丢了放肉干奶酪的布袋,却轻易掏出一个喂马的果子,明明果子也能填一填肚子的。
劫匪拦车队真的会用绳套吗?山洞里真的这么巧有木柴和生火的工具吗?
答案显而易见。
易鸣鸢转身往毡帐的方向走去,世界上确实没有一见钟情,程枭也是真的听过好几遍她的笛声,包括那个粗糙的毡鹰,恐怕也是二人少时许过的约定。
程枭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说“给你穿转日阙最好的羊皮裙。”
转日阙跟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右贤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自己来嫁的也根本就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右贤王!
从程枭踏上云直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这个自称和亲公主婢女的人是谁,所以他在木台之上见到穿喜服的自己时眼神中只有欣赏没有惊讶,所以玛麦塔在自己比划单于时语焉不详的说头羊,所以扎那颜在百鹰放飞时让自己下拜。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程枭自己就是陷阱的搭建者,他一步一步引自己踏进去,陷进去,直至爬不上来。
好啊,好得很。
易鸣鸢跌跌撞撞走回去,心绞得几乎要站不住,她无措的翻出边沿发毛的毡鹰攥在手里,帐内舒适整洁,一事一物全都按照她的心意陈放,素来被中原行商售以高价的屏风床榻,全都不要钱似的堆在毡帐内。
与其说她痛恨欺骗,不如说在她当前的境遇之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磅礴的爱意。
易鸣鸢下定决心走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祈祷程枭在自己离开后可以早日忘掉自己带给她的伤害,在几年后……移情别恋,重新喜欢上其他人。
结果现在告诉她,程枭已经盼了她数年?
易鸣鸢为他的情意绵长而感到恐慌,十三岁跟着服休单于打仗,整整八年,八年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他放下自己,她又怎么敢期盼他在短时间内重新振作呢?
老天真是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
程枭是在马厩中得到消息的。
乘云由最有经验的马夫照料着,一天换三次药,它也争气,几天过去又是生龙活虎的了。
程枭给它换了点适口的草料,编马鬃时耶达鲁赶来禀告了约略台酒后胡言的事,“族人的议论拦不住,达塞儿阏氏已经知道了。”
闻言,他松开编了一半的马鬃,立刻往王帐赶去,掀帘进门后静悄悄的一片,什么动静都没有。
深灰色的眸子搜寻一遍,在屏风后挖出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哭得抽抽嗒嗒的易鸣鸢,程枭想伸手抱她,却被一掌拍开,易鸣鸢冷脸问道:“你早就认识我?”
“是,很早以前。”
易鸣鸢睁着一双泪眼,“和亲车队被劫,都是你的安排?”
“对,是我。”
“你胸口的伤,也是为了我?”
“不,这不是,”程枭承认他的急迫中有想要早日见到易鸣鸢的因素,但志在四方的马洛藏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将来拼命一搏,他摇摇头道:“就算没有你,我还是会大口吃肉的。”
在这一点上服休单于多有领悟,得知程枭的经历后,服休单于眺望远方,仿佛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沙哑的嗓音淌出一句话,他说情爱不是借口,而是让我们更加无畏的勇气。
这句话多年来被程枭奉为格言谨记于心。
易鸣鸢擦掉眼泪,撑着身子站起来,屏风被磕到了一下,轻轻晃了晃,她嗤笑唤道:“程枭。”
“嗯。”被叫的人第一时间回应,紧接着的声音却让他的心沉了沉。
“我讨厌你。”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不记得程枭, 在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她对他毫无印象。
也许是无心插柳,也许是阴差阳错, 总之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 她早已将八年前的事情置之脑后了。
她这样的一个人, 不值得程枭做到如此地步。
易鸣鸢心间酸涩, 为程枭的深情厚意,也为自己注定要辜负他的哀痛, 她倔强抬眼, 嘴上说着和真实想法截然不同的话:“我讨厌你你擅作主张把我掳走, 讨厌你上来就动手动脚,讨厌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骗我。
你让我感觉从踏入草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你眼中的猎物。抱我亲我,把我拘在身边, 告诉我被抢过来了就只能当你的阏氏,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东西?惊慌失措的兔子, 还是任你搓圆捏扁的面团?”
程枭面对自己行径被揭露的后果, 易鸣鸢的怒气比他无数次设想中的还要大, 他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试探道:“你在涂轱身边不会开心的, 我……”
“所以你就骗我,谎称自己来迎和亲队伍,和我单独相处两天一夜,你当时在想什么?觉得自己英雄救美很厉害是吗?看到我被吓得张皇逃命很愉悦是吗?”
易鸣鸢狠心别开目光,不敢直视程枭逐渐下垂的双眼, 强迫自己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她不给自己心软的机会,也不理会他的祈求, 轻启双唇冷声斥道:“你这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程枭神色低落,全盘接受她的责骂。
站在数丈之外,易鸣鸢擦掉眼泪,顿了顿说:“八年前住在庸山关的时候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今日帮卖身葬父的小童,明日救落水的少年,这在我看来全都是举手之劳,完全不足挂齿。程枭,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其中哪一个,也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特殊的情意,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不值得。”
黄昏时分,夕阳余晖透过窗子映照进来,分出亮暗的界限,易鸣鸢站在暗处低头流泪,程枭站在明处满身光辉,像两个世界的人。
易鸣鸢绞尽脑汁回忆八|九岁时发生过什么,有没有遇到过一个深灰色眸子的异族少年,但直到她想得头都疼了,仍旧一无所获。
为了她这样一个健忘又薄情的人演一出戏不值得,费尽心思俘获她的芳心也不值得。
而最不值得的是,她不久将要离开,舍下他一个人。
这样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痛苦,更不值得。
都不值得。
“就是这些举手之劳,”光辉中的人骤然开口,从亮处走近暗处,坚定的眼神如有实质,穿过岁月回到八年以前,“就是因为你觉得这全都是举手之劳,我才爱你。”
程枭是从不信什么命和运的,从阿爸为了中原的安定生活甩开他和阿妈起,他就将命运视为了死仇劲敌。
十二岁的程枭怒瞪不远处坐着悠闲喝茶的狗官,恨他不顾天理王法,更恨自己的阿爸为了银两和官职,把自己抓来为那狗官的儿子顶罪。
阿妈带着他跋涉千里找到语言不通的中原,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多么可悲可笑!
耳后深深的烙印是耻辱的证明,他被摁在地上黥刺时想,如果生为那个负心汉的儿子是他的命运,那么弑父在将来一定是必然之举。
易鸣鸢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八岁的阿鸢明眸善睐,郡主身份给了她揭穿一切不平事的权力,她愤愤扯开仆人握针点下去的手,让人将那狗官扭送到她爹那里去,程枭获救了。
后来问起,小郡主不放在心上地摆了摆手说,“碰巧听到动静而已,换做其他人也会救你的。”
他们一行人在庸山关整日走街串巷,哪里热闹便凑到哪里玩,当真只是巧合。
一个上位者挥挥手能让许多人幸免于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那么做,世人或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观,程枭在匈奴见到过很多人为了恩德大打出手,却很少见到有人能做到易鸣鸢这样从不挟恩图报的“善”。
程枭就是着迷于她这种“善”,他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甚至觉得荒唐,感慨世上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后来彻底沦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坐起来骂自己真他娘是疯了。
草原上人人唯利是图,他亦是如此,阿爸阿妈曾经教他成为一匹令人胆寒的狼,看到脆弱的羊就咬上去,杀之而后快,认识易鸣鸢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做一只鹰,鹏程万里的飞鹰。
易鸣鸢在不经意间帮过很多人,却淡而置之,程枭远远望着她的时间越久,就越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让他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
但在云直道上对视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忘了。
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理所应当。
程枭彻底走入阴影,他微微俯身,握起易鸣鸢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正色道:“阿鸢,在我们这里,救了一个人的命后,能获得他所有的钱财,包括性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透过布料传出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坦坦荡荡告诉她这不是假话,易鸣鸢脑中空白一片,表情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谁要你了?”
她要退,程枭就进,她要走,程枭就拦,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所有的遁逃都如蜉蝣撼树,最后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僵持在一起。
一阵沉寂后,易鸣鸢想通般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阖眼凑上他的嘴唇,在双唇即将相贴前推开身前不设防的男人,“你这种混蛋,我才不要。”
“我错了,阿鸢,”程枭慌了神,猛地抓住屏风,横抬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那夜月亮之下,你许给一个承诺,还记得吗?”
重逢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坦白的一天。
尽管这段感情是他耍了手段得来的,但他总固执的认为必须让易鸣鸢知晓一切后再决定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比计划提前了几十天,他还没带易鸣鸢去希狄犁沙漠骑骆驼,没有带她去鹰羽泉看风景,没有带她去雾鬃山赏雪,穆兹川等落日。
在这场情感与道德的博弈中,他毫无胜算。
横看竖看,都是输家。
“你早就打算好了要我原谅你,连承诺都提前让我答应,我看你不该当将军,应该去当谋士,论玩心眼耍手段,看看未雨绸缪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你。”
易鸣鸢哼笑一声从程枭手臂下方钻出去,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竟没被他抓到。
她走了。
程枭苦涩地牵起唇角,心里却含着奇异的安定,这整座城虽不是他的辖地,但易鸣鸢在这里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怕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由她去散散心也好。
情绪不好的时候,程枭会去射箭。
站在一排箭靶前张弓搭箭,古朴的骨扳指压着脸颊,他手指一松,随着弓弦的嗡鸣声响起,箭羽同时穿透箭靶,掉在地上。
他看着靶正中心的孔洞,又想起了手上这枚扳指的来历。
涂轱多年来因为弑父杀兄,篡位而王,无论在草原还是中原,都饱受诟病,很多人都笃定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连程枭在成婚那晚也是这么吓易鸣鸢的。
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涂轱是兀猛克单于的三儿子,在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但才能远不及他,所以兀猛克早就决定立他为左贤王。
涂轱的阿妈早逝,少了很多助力,而兀猛克单于有个年轻貌美的小阏氏,成天在兀猛克单于那儿吹枕头风,让他培养最大的儿子迭保,又含沙射影涂轱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了左贤王的做派。
兀猛克单于年老昏聩,竟然真被她说动了,暗地里要为迭保铺路,所以派涂轱去镇压动荡的十三个小部落,其实是期盼他在战中死了最好。
涂轱知道后,仰天大笑三声,直言自己的处境犹如冒顿再世。
他用鸣镝训练自己的兵,鸣镝是一种带着哨子的响箭,这种箭能引起士兵对目标的高度关注,从而达到集体射杀的作用,箭雨落下,罕有人能死里逃生的。
涂轱让他们跟着声音无条件射出箭,为了做到一击即中,他效仿了冒顿单于,第一次是一只野兽,有来不及射箭者格杀勿论,第二次是他的战马,有不敢射箭者当场斩杀。
目标一次比一次令人难以下手,冒顿单于在第三次的时候,鸣镝射向的是自己宠爱的阏氏。
那个时候程枭还不满十六,一箭射穿敌军首领后被涂轱叫到面前嘉奖,得知他的遭遇后,涂轱把他带去了箭垛前,讲了冒顿单于的故事。
“他有阏氏,而你没有阏氏。”程枭知道扎那颜的存在,轻轻松松一搭箭,无声的箭羽顿时穿过虚空,一转头插在了红点上。
涂轱低头看了眼他崩裂的虎口,摘下自己的骨扳指给他戴上,笃定地说:“如果我那时候有阏氏,我也会的。”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马厩新洒了水, 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 乘云憋得难受, 看到主人过来, 蹄子抬个不停, 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可惜它伤势未愈,还需要静养一阵, 易鸣鸢安抚过它后准备编马鬃, 她稍稍踮脚, 发现一部分马毛有过被编起来的痕迹,前半部分已经被分了三股交缠在一起,但由于没被扎紧,所以散了开来, 易鸣鸢从马耳朵开始, 将鬃毛梳向一边, 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就扎了一半?”
许是马夫编的时候忙别的去了, 易鸣鸢这样想着, 手上动作不停。
她重新分开鬃毛, 从根部一点点向末端梳理通顺, 去除散落的碎马毛后,易鸣鸢细心地给它打好一串辫子,额发也稍微修剪了一下,不至于遮住眼睛。
最后,易鸣鸢绕至马后, 把乘云垂至蹄子的马尾束起。
过长的尾巴很容易在行进过程中踩到受伤,也可能有蚊虫藏匿其中使马生病, 为了防止日后在疾驰过程中人仰马翻,束尾是很有必要的。
马尾打理好后,易鸣鸢顺便翻看了一下它腿上的伤口,确认咬痕已全部结了痂,不再渗血。
想来再过七八天,深色的血痂就能褪去,重新长出嫩肉了。
易鸣鸢卸力倚靠在马腹上,乘云十企讹羣扒以似把衣刘9流仨,整里世间难寻的雪青色让她想起自己从前的马,丹羽出现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纯正的枣红色,鲜亮热烈。
它由最有经验的马夫照料着,被驯得温厚平和,不会扬蹄子试图把自己甩下去,也不会用粗糙的舌头舔自己的脸。
易鸣鸢推走乘云转过来的脑袋,用一颗果子打发它,看着它咬碎鲜果的样子,她吐出一句沙哑的控诉:“你和他一样讨厌。”
自己原本是下定主意要做大家闺秀的,京中人人夸她温婉柔静,是同龄人中最有气度的典范。
可自从来了这里,程枭每一天都在打破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界限和屏障。
易鸣鸢眼角发红,她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宿命了……
须臾,她直起身子,用柔软的毛梳刮去雪青马身上的浮灰,咬着牙下定决心,“乘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
原野苍茫,归鹰低飞,把酒言欢的调子在雅拉干各处响起,安泰祥和。
从黎妍那里拿到对照的字符后,易鸣鸢从怀中取出字条一一与之比对,上面的内容如自己所料,是一些部落内部的描述,壮年男子数量以及武器装备等。
黎妍在族中身份尴尬,因此并不被允许进到重兵把守的演武场和武器库房,只能从打铁匠处观摩得出粗浅的信息。
易鸣鸢收起字条,这些小事无足轻重,唯有一点较为棘手——
当日自己谎称程枭就是服休单于,黎妍依葫芦画瓢,将他的样貌写进了字条中,现在估计整个大邺正在为匈奴单于的真实长相吵得不可开交。
手心的汗水把纸条打湿,一边是自己伺机而动的故国,一边是锋芒毕露的匈奴,她从未像今天似的被架在非同小可的位置上。
啸风紧压着她的鼓膜,鹰唳萦绕在她的头顶,易鸣鸢心乱如麻,干脆眼睛一闭躺倒在地上短暂逃离这个困难的抉择。
几个小孩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们一行五个,有男有女,皆不满十岁的样子,一个个哭成泪人,踉跄着跪倒在易鸣鸢身边,“大塞耳阏氏,久,久……”
发声的是一个年龄尚小的丫头,邺国话说得不太好,人人都提前学会的一句“达塞儿阏氏”被她说得七零八碎,只顾拉起地上的人往自家毡帐走去。
易鸣鸢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二话不说小跑起来,同时用匈奴语问他们之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出什么事了?”
从男孩气息不稳的描述中,她知道了全部的始末。
匈奴女子成婚较晚,一般等身体完全长成以后才会考虑生孩子,因此不易难产,又由于身体强健,生产后恢复速度快,通常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不易难产,不代表完全没有。
这群孩子的阿妈今早挤牛奶时被踹到了肚子,当场羊水破裂,呼痛不止。
受惊之下,胎儿整个横过来了,草原上的巫医精通祝诅,同时也会治病救人,只是他们救伤扶困以外伤为主,并不擅女子生产,唱祝烧蛊无果后,即将失去两个亲人的阴霾笼罩了这一家人。
其中,一个孩子今早去了宾德尔雅临时组建起来的学堂,她听族中传言大王新娶的阏氏织布讲学无所不能,又亲眼见到她的和善可亲,因此对易鸣鸢敬慕万分,走投无路之际跑来寻求她的帮助。
在她幼小的心目当中,大王能当万夫之勇,大王的阏氏肯定有办法能救下她的阿妈!
易鸣鸢掀开毡帘,瞬间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她瞳孔骤缩,看到在床上痛苦呻|吟的产妇的时候,仿佛回到了自己娘亲难产离世的那个雨夜。
“有没有银针?”她掩去眼底的怆然,迅速走到床旁蹲下来,看向满脸颜料的巫医。
巫医点头,递来一根粗比织棒的银针。
无奈之下,易鸣鸢只好派人加急去取自己帐内的一套针,同时她竭力安抚好悲恸欲绝的匈奴女人,声音轻柔但蕴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说:“别怕,我有办法。”
娘亲过世以后,她哭得肝肠寸断,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找到上一任太医院正,求他教导自己施针之术。
起初他并不同意,直到她跪在门外苦求数日,太医院正才被她说动。
三年来她只学了一针。
易鸣鸢夜以继日的练习,最困的时候甚至能站着睡着,那个时候她把自己的大腿掐得一片淤青,捏着银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时间从不调转,故一去不回,纵然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但未来只要有一个妇人因为胎儿横转而踏入鬼门关,她的亡羊补牢就算是有意义的。
“我很想我的娘亲,她已经不在了,”等待银针的时候,易鸣鸢擦掉小女孩头上的汗水,眼里暗含憧憬和追思,“但你还有机会全家团圆。”
东西送到后,她洗净双手,抽出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的锋芒倒映在她的眼眸之中。
只要一针,只需要一针就好。
易鸣鸢找准穴位扎下去,片刻后床上的人痛呼声果然小了不少。
接下来一切顺利,没过多久孩子就出来了,她憋得有点久,第一声啼哭并不嘹亮清脆,像小猫叫似的。
但易鸣鸢听到这代表着新生的嘤咛声,却觉得如雷贯耳,她抱着被洗干净的婴儿,哭得比她的亲生母亲还要激动。
如果……如果她的妹妹也能顺利出世,就好了。
“达塞儿阏氏给她起个名字吧。”床上的匈奴女人撑起上半身,刚分娩过的虚弱让她只能用气音说话。
易鸣鸢低头,怀中的小崽子哭累了,眨着泪眼朝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心里一片柔软,但还是狠狠心说:“不,还是你们来吧。”
一个她亲眼见证出生的孩子,若是起了名字,就会再加一重牵挂,从今往后盼她年年如意,百岁平安。
她怕自己起了名后,便再也舍不得走了。
临别之际,易鸣鸢拜托他们不要把自己今日抱着孩子哭的糗事说出去,婉拒他们大包小包的谢礼,走出毡帐前,这家的男人出来相送,她看向另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愣神,“这是?”
“家里第六个崽子。”匈奴男人掖了掖挡风的兽毯。
易鸣鸢不可置信地看着大概率不满一岁的孩子,迟疑地问道:“他多大?”
男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快满十一个月了。”
十一个月,这就意味着在他的阏氏还没出月子的时候,就又怀了一个,这样未坐满月子就行房,甚至再度有孕的行为对刚生产的妇人是很大的伤害。
细致些的大夫更是建议坐满双月子,来保证妇人恢复完全。
易鸣鸢据实以告,那男人却毫不在意地说:“我们这儿一直这样,从没出什么问题。”
“怎么没出问题,难道要你的阏氏真的死在面前,再追悔莫及吗?”易鸣鸢愕然,土地尚且需要休耕恢复地力,他们竟认为妇人孕育子女,可以无休无止?
这样对女子的身体只有折损,没有任何好处。
那匈奴男人想说他的阏氏难产是因为被牛踹了一脚,但一想到方才帐内的凶险,还有达塞儿阏氏出手相助的举动,一时哑口无言。
易鸣鸢蜷起手指,差点把手里的一把银针掐断。
就算抛开和程枭之间的感情,还有这么多无知幼儿,愚昧男人需要有人来点醒。
但回到庸山关自刎于家人身边是她来到这里的信念,两相权衡之下,她的决心不禁左右摇摆。
又看了眼男人怀抱中的孩子,易鸣鸢匆匆带着银针走了。
时间,她需要时间!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夜
易鸣鸢拖了很久才回去, 进入王帐的时候已接近戌时,她一进帐便注意到床上被子隆起一大块,有规律地起起伏伏, 程枭貌似已经睡着了。
洗漱过后, 她掀起被子背对着床上的人躺下。
帐内落针可闻, 静默良久, 她赤足下床,地上因为铺着兽皮, 踩上去并不寒凉, 她小心地绕过床榻, 尽可能不发出声音,走到书案旁抽出几张宣纸。
左右也是睡不着,不如趁这功夫把想要留给他们的话全都写下来。
栽种施肥之时令、读书习字之方法、纺线织布之窍门、休养生息之重要,通通不能落下。
易鸣鸢拿着毛笔, 用笔杆尾部戳了戳脸, 不过……宣纸虽韧而能润, 轻薄便于携带, 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碰到潮湿的雨季, 抑或是蛀虫啃噬, 很容易遭到发霉破损, 远不如羊皮纸防水防油,经久耐用。
如此想着,她重新起身,打算从柜子中取出一大张羊皮纸放到桌上。
“咦?”拿出羊皮纸时,她摸到纸张表面有些凹凸不平, 底下明显有东西,易鸣鸢举起昏暗的油灯, 拨了拨灯芯让火光明亮些许。
她掀走羊皮纸,拿近油灯定睛一看,下面竟是一张画着庸山关附近地形的图纸。
易鸣鸢倏然抬头望向床榻,手中油灯倾斜,滚烫的热油缓缓滴落到地上,啪嗒,啪嗒……
烛光在油的减少中慢慢消失,熄灭,她的心砰砰直跳,一半痛惜一半哀戚,重新点上另一盏油灯的时候,她才发现脚上被油溅到,皮肤火辣辣的疼。
裁下一块羊皮纸,易鸣鸢将地图上的点圈沟壑全都复制了下来,贴身藏在衣襟之中。
期间她时不时抬头观察程枭的睡姿,生怕被他发现。
好在没有。
将地图原封不动放回去后,易鸣鸢开始专心整理起来,将内容尽量详实完备地展现在羊皮纸上,考虑到两国文字的区别,为了防止他们看不懂,她还配上了许多惟妙惟肖的图画。
画到后来,伏案写字的人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往下滑,她记挂着十日之期,因此一刻也不敢耽误,催促自己尽可能多写一点。
眨了眨惺忪的双眼,易鸣鸢稍缓了一会打算继续。
“阿鸢。”
程枭在不远的床上轻唤,隐在阴影里的眸子看不分明,唯能听出语气中压着的失落。
黑夜里,易鸣鸢看着他三两步跨到自己面前,男人收起地图,目光划过她微鼓起的胸口,那是藏羊皮纸的地方。
轻轻一眼掠过后,他伸手捂住她冰凉的脚背,单膝跪地的动作似是乞求,“等忙完泼寒节,我陪你一起回庸山关看看,好不好?”
易鸣鸢无言端详着程枭的脸,心想他若是再狠绝一点,自己断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犹豫。
可就是因为他对自己太心软,太放纵,她才会……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他。
程枭迫近半寸,见易鸣鸢没有躲开,俯身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复又开口劝道:“去吧,我想去。”
摸一摸地图上的字太委屈阿鸢了,八十里路,他们半天就能跑一个来回,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掩面遮巾,他自奉陪到底。
若能压缩泼寒节的准备事宜,说不定还能在庸山关内小住一晚,这样再好不过了。
程枭话音一落,易鸣鸢心里当即翻涌起细细密密的痛。
他堂堂匈奴右贤王,悍威之下谁敢违逆?大可以强硬地逼迫自己留在他的身边,以雷霆手段让她束手无策,只能屈服。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卑微地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向自己道歉,放低姿态征求自己的意见。
早起穿靴,起夜点灯,自从程枭出现以后,自己的脚心再没有冷过,他一点一点侵入自己的心房,霸道地让自己关于草原的记忆全都围绕着同一个人。
“物是人非,”易鸣鸢咬牙止住战栗,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冷漠地说:“就算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程枭,你娶我,想要带我故地重游无非是因为恩情,可小生救下被捕兽夹困住的鹿是恩情,侠客空手夺刀救无辜性命也是恩情,世上的恩情多了去了,我从不奢望救过的人能前来报恩,同样的,他们若全都来了,难道我都要嫁他们,都要再现一遍当年往事吗?”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字字句句却如最利的干戈扎进程枭的胸膛,“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完,她紧抿双唇,盼望他心灰意冷走掉,再也不要理睬自己,否则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一次次的求饶,还有他悲切的目光。
程枭声音发闷,按住易鸣鸢的脚将人轻轻带向自己,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包围之中,“可是他们都没有来,无论他们成了状元还是将军,都没有站到你的面前,阿鸢,他们的影子你看不到,但我就在这里。”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死,只有最有英勇的马洛藏才能获得姑娘的芳心,他披坚执锐挣得一个站到易鸣鸢身边的机会,死也不会放过。
手上细腻的触感有点不对,深灰色的瞳孔让他在夜间拥有比旁人更强的视物能力,男人低头细看,发现被油滴烫伤的地方微皱发红,三四个水泡呼之欲出。
程枭摩挲了一下烫伤边缘的皮肉,有些执拗地想,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阿鸢又受伤了,如果她每一秒都乖乖地待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就永远不会出事。
***
易鸣鸢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男人捧着她的脚踝,动作轻揉地给她上药,带着药香的膏脂被放在掌心搓热后才覆盖上来,很好地缓解了脚背上的辣痛。
这药专治皮外伤,是扎那颜按照百年前沿用下来的老方子制的,冷着涂效果出奇的好,只是其中一味药极其难寻,生长在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所以被涂轱拿来奖赏杀敌勇猛的部下,作保命之用。
这玩意涂上去立竿见影,易鸣鸢脚背上的红意立马消了一半,程枭给人缠好纱布,搓热以后虽会破坏一部分的药性,但能减轻痛感,也不算太糟蹋。
“阿鸢,”程枭收起纱布,粗犷不羁的眉在深思熟虑的措辞中变得纠结,“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嫁给我了。”
他本意是想说让易鸣鸢试着接纳他,却因为过分简短的语句变成“你既嫁了我,就再也求告无门,只能接受”似的混蛋之语。
平时易鸣鸢还能跟他拌两句嘴,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便背对着他躺下去了,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
也许是脚背上的烫伤太痛,也许是衣襟中的羊皮纸太硌人,她的眼泪如决堤般争先恐后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后面几日里,易鸣鸢上午教孩子们认字,下午演示如何开荒耕种,染织布料,夜里汇编重点,整理成册,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泼寒节是祭天神和突释满日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一应事宜皆由部落首领主持,除了晚上各怀心事地睡在一起,她和程枭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这一天,赶来听课的孩子们发现达塞儿阏氏面前摆着一个用于风干羊皮的特质木架。
这种木架绑着数根麻线牵引,均匀地拉扯羊皮,使之铺展平整,竖直的木架和贴在羊皮上的纸可以更好地让她画图,让场地上的所有人看到。
先前用炭笔在纸上写字给孩子们看的时候,总有挤不进人墙的,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易鸣鸢专程派人搬来了这种晾晒羊皮的木架。
送孩子来的阿妈们看得新奇,忍不住也坐了下来。
易鸣鸢看着明显增多的人,有些紧张地攥紧手中的羊皮纸,见大家差不多都安静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后说:“今日我们不学《千字文》,讲一些其他的。匈奴的壮大在于不断繁衍生息,但产生了许多弊端。”
每个母亲身边都围着不止一个孩子,她清了清嗓子,抬手在竖起的纸上画了一块田地,“在我们邺国,耕种满三年的土地需要休耕一年,可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易鸣鸢昨日就讲过休耕的必要性作为铺垫,下面跃跃欲试的孩子很多,其中有个女孩把手举得高高的,是那日母亲羊水破裂,跑来向她求助的小丫头。
“为了非,非力!”她高扬起脸,说完还朝最前方的达塞儿阏氏咧了咧嘴。
“对,就是因为要恢复肥力,”易鸣鸢点点头,在田地上画了一片枯萎的花草,“其实人跟土地一样,在消损后都需要时间休养,妇人孕育子女亦然,生产之后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否则对身体不利。”
她拿起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鼓起的羊皮筏子圆润饱满,问底下的孩子们:“像不像娘亲的肚子?”
“像。”“一样的,我摸过!”“圆的。”
易鸣鸢给羊皮筏子放气,上面顿时出现过分鼓胀而留下的皱痕,“妇人的肚子就如同羊皮筏子一样,有孕时鼓起来,生产后瘪下去。”
孩子和阿妈们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拿出一个被晒裂的羊皮筏子,时间紧迫,只能用最通俗的方式讲给她们听,“如果不断的有孕,妇人的身体便会像这个裂开的羊皮筏子一样再也变不回去。”
正当所有人沉思的时候,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突然出现,提着钢刀划碎木架上的纸,划完转身用刀指着易鸣鸢吼道:“中原来的臭娘们,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们在百年间立于不败之地,全都是因为生了许许多多的崽子,培养他们上阵杀敌,谁听到匈奴勇士不抖上三抖?
这个所谓的达塞儿阏氏肯定是被派来从内部攻陷草原的,今天可不就被他抓到了。
几个孩子跑了上来,将易鸣鸢护在身后,“达塞儿阏氏别怕,我们保护你!”
“躲在羊群里的狼,终有一天会露出尾巴,你要害匈奴没有战士,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大王的阏氏,躲在孩子后面算什么本事?”喇布由斯怒目瞪着她。
易鸣鸢后撤几步,绷着一张脸问道:“何出此言?”
她只是想要教他们别让妇人在月子时再度有孕,为什么会受到这人如此深厚的恶意,还过分地称她为“狼”?
自己若是真的有覆灭匈奴的想法,写满字的纸条怕是早就出现在大邺皇帝的桌上了,自己好心之举,竟被如此污蔑,今日定要讨一个说法。
“你拿这些羊皮筏子,不就是想让女人少生,从而削减匈奴军数量吗?”
这时,挡在易鸣鸢的小女孩鼓足勇气开口,“不是这样的!达塞儿阏氏救了我阿妈,在她难产的时候,喇布由斯你说错了。”
“谁知道她是真心的还是假的。”喇布由斯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这位呃,拉不什么有丝,”易鸣鸢想了想说,“繁衍生息固然重要,但无休无止的生养会对妇人的身体造成伤害,草原上的巫医不通医理,我恰好学……”
喇布由斯不想听她废话,又因为被念错了名字而更加恼火,打断道:“我们的巫医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大当户,在部落中有着一定的地位,听到二人的争执后,有一群人和他想法相同,认为一个中原来的女人不应该对他们古往今来的生育之事指手画脚。
一部分人觉得她讲的有点道理但一知半解,观望片刻后便回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只有零星几人留了下来,站在易鸣鸢一边。
其中就有她当日搭救的那一家人,小女孩呲牙,壮着胆子朝喇布由斯呛声:“不许对达塞儿阏氏不敬。”
易鸣鸢望着场地上逐渐离去的人群,眼角染上一抹无措的薄红,她伸手按在小女孩肩上,让她往后站,当心被刀伤到。
她吐出一口浊气,抬眼说:“女子被上天赋予孕育子女的能力,不是让你们无穷无尽地索取的,为了使部落强盛,便要用她们的性命作为基石吗?这位壮士,你既忿忿不平于我的话,认为全无道理,从今天开始,你便去拿两对兔子试试,亲眼看看是一直生崽的兔子先死,还是只产一次的兔子先死。”
风卷起易鸣鸢头上的绒绳,没有程枭帮忙捆绑,她看不到脑后,因此系得长短不一,有点凌乱。
喇布由斯不服气地看着她说话的样子,莫名想到了大单于的阏氏。
那是一个被所有部落公认为大地之母的女人,没有人嘲笑扎那颜被兀猛克单于强取豪夺的经历,他们敬佩她,爱戴她。
第一次见到扎那颜的时候,喇布由斯就被她身上那种柔和的力量洗走了战后的戾气,每当被她深邃的眼睛扫视到时,他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被自己的乱七八糟的联想烦得一激灵,这个女人怎么配和扎那颜相提并论?
“嘴巴灵活的中原女人,我才不会听信你的鬼话。”喇布由斯回过神,猛地踹一脚七零八落的木块后离开了。
易鸣鸢扶起无辜受灾的木架,她猜到讲学之路任重而道远,没想到还没开始几天,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
说不气馁那是假的。
“达塞儿阏氏别怕,我相信你,我回家就去养兔子。”小女孩凑到她身边,孩子的安慰天真又治愈,她告诉易鸣鸢阿妈给小妹妹起了个中原名字,叫青鸾,问她好不好听。
青鸾是常伴西王母的神鸟,易鸣鸢一听便知他们是比着自己的名字起的。
她看着小女孩澄亮的双眼鼻子发酸,蠕动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吞下了多余的话语,给她讲了一遍青鸾的故事后直赞这是一个好名字。
第二天
易鸣鸢为了躲避和程枭正面对上,这几日都醒得很早。
前面几天都被她成功了,这日她一睁眼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程枭箍着她的腰肢一寸也不放开,不知是睁眼太早还是一夜没睡,他眼下青黑,直勾勾盯着怀里的人。
“阿鸢,今日是泼寒节。”连日的冷落让男人不胜其扰,他甚至觉得易鸣鸢对他拳打脚踢都好过一句话不说。
借着泼寒节的幌子,他终于找到机会消融两人之间的坚冰,在正式进入冬日之前,草原上的人们会抓紧最后一段严寒前的时光,大操大办一场活动,让苍白萧索的冬日变得鲜活起来。
突释满日前后大家会统一穿着偏白的皮袄,因此泼寒节是他们一年中最后一次穿色彩艳丽的服饰的机会。
程枭近乎苛刻地准备好了一切,不仅是因为这是易鸣鸢到来后和自己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正式节日,而且传闻中泼寒节上的水能够压火去病,在他眼中阿鸢的身体娇弱得似乎有些超出常理,最是需要这个仪式的。
水貂皮镶边的宝蓝色羊皮绒袄一上身,易鸣鸢霎那间被衬得如同世间最耀眼的蓝宝石,她提前揪起编满五彩绒绳的发辫,低头披上的贾哈绣满古老图腾,宽约五指的革带收紧腰腹,束口的箭袖给了她怀念多年的干脆利落。
“为什么是蓝色?”看到铜镜的时候易鸣鸢有些诧异,她素来爱穿红已是众人皆知的习惯,反而宾德尔雅的名字翻译为中原话是蓝宝石,她才是喜欢穿蓝色的。
程枭给自己腰间戴上一条褡裢,看着她的眼睛说:“蓝是天空的颜色,鹰翱翔在天际,匈奴人对蓝有不一样的情感,它是永恒,坚贞和忠诚。”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凌厉又危险,犹如出鞘的刀锋。
易鸣鸢浑身一怔,永恒,坚贞,忠诚。
这三个词,自己一个也没做到。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咬着嘴唇, 她无法回应程枭的话,甚至无法缓慢思考。
因为一旦开口,她的心虚就会暴露无疑。
好在对方也并不想要她真的回答, 带着试探的眼光缓缓收回, 扣好褡裢后继续忙手上的事去了。
程枭上半身一|丝不|挂, 精壮的腰背上肌肉线条流畅, 搀了煨桑灰的棕褐色涂料在身上勾勒出动物的骨骼斑纹,一只鹰爪落在肩胛, 上方阔展的鹰翅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刻即将腾飞于天际。
他手指沾着涂料, 重重抹在脸侧,颜色不一的三道痕迹给他平添了几分痞气,显得眉目更加锐利俊朗。
易鸣鸢看着他这样独一无二的样貌,忽然很疑惑多年前的自己是如何把他忘掉的。
她有些不自然地松了松箭袖, 自从当日自己单方面和程枭大闹一顿, 他就再也没拿这种在身上涂涂抹抹的琐事“劳烦”过自己, 后背这种难以画道的地方, 他甚至还特意提前一晚找了耶达鲁。
易鸣鸢拿起桌上并排放置的两个面具, 面具皆是兽首的样子, 为了更加逼真, 还在上面戳了羊毛和马尾毛当胡须,她把一个系在脸上掩饰住失落,再三劝慰自己早些疏离也好。
免得到最后割舍不掉,徒增烦恼。
泼寒节顾名思义与水有关,通过书上寥寥几句的描述, 易鸣鸢曾以为这是个向天地洒水祈求安康的节日,等出帐一看, 她才知道记述中少写了非常多内容。
比如,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男子上身裸|露,女子则是将裤脚卷到大腿根部,各色的飘带绑在腰间,随风舞动。
易鸣鸢火速移开眼睛,隐在发丝间的耳尖染上薄红,对比他们的穿着,程枭的装扮竟能算得上保守,她担忧地说道:“他们……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十一月里的气温算得上冷冽袭人,平日里出门她都要穿三四层才能确保不被冻僵,虽说匈奴人都体格健壮,但这也穿太少了吧?
“泼寒,是用水泼人的。”他弯腰给她详细描述这一节日中要做的事。
听完,易鸣鸢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既然大家都穿这么少,她也不好太特立独行了,“那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不用,你多穿点。”透过兽首面具,程枭看着身前躲躲藏藏不敢乱瞥的人,笑容疏狂不羁。
在这个节日中他们泼水为乐,鼓舞跳跃索寒,驱除或减轻病者的痛苦,要是穿着裘衣,被水打湿更容易受凉,因此所有人都会减少身上的衣物。
但易鸣鸢不用,不仅是因为她瘦弱的身子骨受不了寒,更因为占有欲而起的私心,选了一身防水的皮袄,只要不捏着衣角把水从领口灌下去,里头就很难被打湿。
简单祭过天神后,他们在羊皮鼓的伴奏声中燃起火堆,接下来需要轻轻跃过,以示燎灼驱除邪气,迎来吉祥。
易鸣鸢起初拘谨地看着族人们载歌载舞,有些适应不了男人们大胆展示自己身体的行为,尽量往程枭身边靠,不去看别人。
她跟着鼓点在人群外小幅度晃动肩膀,轻轻哼着调子。
程枭并不是一位严苛的首领,他平易近人的气度让族人敢于正面和他说话,孩子们一个个仰头叫过大王后上前伸手拉易鸣鸢想要让她一起加入进去,眼神诚挚热情,“达塞儿阏氏,我们想要跟你跳舞!”
“我,我不擅歌舞啊。”易鸣鸢被她们拉着手,求助地望向身边的男人。
大多数时候程枭都不会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但这次却难得没遂她的心意,他伸手推了推易鸣鸢的肩膀,一起走入火堆前的空地,“我陪你。”
盛情难却,易鸣鸢只好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牵着他,跟族人一起蹦跳起来,身边曼舞轻歌,火堆的暖烘焦香仿佛有催眠的魔力,让她忘却八十里外的家国故土,整个人松弛下来,泰然接受片刻的欢愉。
短暂的舞蹈之后就是跳火堆,烈火烧得正旺,程枭奋勇当先,一个大跨步便过去了,火舌卷着他的身躯,燎上几根鬓发瞬息间变得焦黄发黑。
微小的火点燃烧不了太久,随着他落地的动作便熄灭了。
易鸣鸢跟在他身后,冲天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眸子中,看着脚下摆动的簇簇火苗,她心生犹豫,黑烟一点点呛入她的肺腑,像是要将所有的恐惧勾牵而出。
她站在火焰那头踌躇不定,迟迟不敢下脚,柴火铺列的宽度明显超过了她能跨过的最大范围,更别提上面还有摇曳着的大火,扭曲着对面的人影。
在不久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将由现在这几尺变为生和死。
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存在。
“阿鸢?”
身后的人没有跟上,程枭担心地回头望去,他唤着易鸣鸢的名字,不顾越火堆不能走回头路的古老说辞,直接转身回去,单臂圈着人顺利穿过。
易鸣鸢咬紧了牙关,满眼的橙红使她只顾攀紧抱着自己的人,寻求一点可怜的安慰,“火太大了,我怕。”
她说不好自己到底是因为火势过大还是因为贪恋怀抱的温暖而不愿意撒手,但就最终结果而言,程枭轻拍她的后背,温声说话的样子一如冷战之前。
易鸣鸢甚至有些卑劣地想,最后几天,就让她宽纵自己一回吧。
“现在不怕族人笑话了?”程枭从善如流地对她前几天的冷落和疏远一笑而过,尚有闲心提醒她现在两人仍在包围的最中心。
不过说话间,为了防止易鸣鸢因为众目睽睽下的亲昵而翻脸不认人,他还是移步去了一处人少的角落。
易鸣鸢难得没羞起两团红晕,不久于人世的认知让她倍加珍惜陪在程枭身边的时光,她缩着身体拽住他的褡裢,说:“跟你待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不少。”
对她少见的黏人态度,程枭简直爱不释手,拿掉兽首面具低头笑道:“跨过火堆,驱邪消灾,阿鸢以后要健健康康的陪我一辈子,如果现在脸皮变厚一半,几十年后岂不是都能跟城墙比比了?”
“没有一辈子。”易鸣鸢面容掩在面具后方,小小声说。
哪有什么一辈子,他们还剩下的时间连三天都不满,刚到雅拉干的第二天,她便和黎妍说好自己搞定地图,马匹和令牌,她观察布防换岗的规律,到时候若没法拿到令牌,二人就找人手薄弱的时候逃出去。
自从有了另一番打算以后,每次听到程枭口中对于未来的憧憬,她都倍感愧怍。
“什么?”程枭听不分明,问了一句。
易鸣鸢放出声音,“我说,城墙都没你脸皮厚。”
她眼中悲伤的情绪流转,抓着男人衣襟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的无言后,程枭突然开口:
“前几天的时候,我听说喇布由斯拿刀指你。”
他虽然对部下在族中的行为并不多加管束,战场之外程枭给他们法度之内的绝对自由,但这并不代表着有人能给他的阏氏委屈受。
喇布由斯一向在战场上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战士,为人却高傲自大,常与人龃龉不合,闹到鼻青脸肿的程度。
易鸣鸢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意见不合乃是家常便饭,二人立场不同而已,她能理解,“我想让匈奴女子避免在生产后几个月内再度受孕,他觉得我别有所图,一时激动便拔了刀。”
面具有些影响呼吸,她抬手向上摘了一半,堪堪遮住额头,露出来的半张脸艳如桃李,柔声说道:“我没有伤到,所以大王别责怪他好吗?”
大王这个称呼总能让易鸣鸢想到占山为王的山匪,豪横跋扈,此时第一次这样叫程枭,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后。
唯一不用的是,她说的是劝解之语。
“为什么这么做?”程枭抬目看了一眼前方拿盆端碗准备泼水的孩子们,他还听说易鸣鸢施针解救了一个妇人,却拒绝给亲眼见证着出世的孩子起名。
他不认为她是如喇布由斯所说的那样心机深沉,但对她的举动仍然觉得费解。
易鸣鸢从他身上下来,和他解释了一遍接连生产对身体的伤害,手指曲起作酒杯状,“当时跟师傅学医时,我翻了许多医术,人就像是一杯酒,生孩子就像是倒出来一点酒,如果生得太多,酒液没了的时候,人自然也如朽木一般走到了尽头。”
她说得绘声绘色,很令人信服,程枭听后若有所思,“朽木……”
“对,就是朽木。”易鸣鸢利落点头,程枭爱民如子,如果要让所有族人乃至全匈奴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肯定需要他的支持。
只要能说动他,自己便能安心离开了。
谁知程枭听完之后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坠手的鎏金令牌,“这个可以调遣转日阙所有的骑兵,有不尊此令者杀无赦,我不懂这些,但我猜你需要人手和一点威严,交给你了,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被他平展开手掌,令牌放在上面的一瞬间她并不觉得欣喜,而是拧着眉头问:“真的给我?”
有了它,她和黎妍便能畅通无阻地走出雅拉干,她虚虚握住令牌,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如此顺利地被程枭亲手放到掌心里,自己的心却这么难过呢?
出神间,男人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海碗,沾了些水往她脸上弹去,“泼水了,阿鸢。”
易鸣鸢猝不及防被弹了一脸,抬手擦掉满脸的水,趁其不备,也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去。
匈奴百年间几经干旱,因此崇奉使牧草生长的水神,祭拜的仪式也是在向掌管雨水的神灵祈拜,希望神灵能将其子民从沙漠的干旱中拯救出来。
在这个环节中,水代表美好的祝愿,被泼到的水越多,就代表受到越多祝福。
锅里的水稍煮了煮,摸上去还是温的,但淋在皮肤上被风一吹很快就会转凉,易鸣鸢去舀了一小碗的水,心想找几个孩子泼在手上便好。
她小心地护着碗中小半碗的水,一转头就被泼成了落汤鸡。
族人们很喜欢她这个新阏氏,说话轻声细语,又心慈面善,所以争先恐后向她和程枭泼水。
甘霖倾盆而下,易鸣鸢手中半碗的水被添成满满一碗,她意识到在不反击恐怕要被追着泼一下午,于是笑着和他们闹作一团。
半晌,衣领不可避免的进了些水,易鸣鸢冷得一激灵,找了换衣服的由头提前从人堆中逃也似地挤出来,披着绒毯往外走。
她沿着约定好的记号找到黎妍,地方正是马厩。
黎妍肩膀上挂着一个包裹,拿着一个果子试图靠近乘云。
易鸣鸢看到如此情形当即蹙起了眉头,问道:“怎么是这里?”
“马厩不行吗?”黎妍反问,“马夫也去泼水取乐了,现在只有这里没人。”
见乘云不吃手上的食物,她只好讪讪收手,转身看过来,“你拿到令牌没有?如果拿到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易鸣鸢手心出了冷汗,斟酌着开口,“还没有,他睡得太浅了,夜里很容易醒。”
“没令牌在手我们举步维艰,”黎妍取出包裹中的图纸,点给她看,“东门轮换的时间最长,但也只有半炷香,最好还是要拿到令牌,只要我们踏出城门疾行三十里,就很难再被他们抓回来。”
易鸣鸢看着图上的逃跑路线,苦涩的情绪不断被压入心间。
这么看时间还是太紧迫了,黎妍面露不耐,令牌她们必须拿到,她侧过身说:“实在不行你就去勾引他,两个时辰后他定然睡得比猪还沉。”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推了推身旁优柔寡断的人,看到易鸣鸢神色犹豫,忍不住嘲弄了一句。
“你在顾虑什么,贞洁吗?呵,这算得了什么东西,哪有拿到令牌要紧?”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见易鸣鸢抿紧嘴唇不说话, 黎妍上下指了指她,有些诧异地笑道:“你们俩还没行房呢?我竟不知匈奴的大单于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莫非服休单于不能人道?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消息。
“别说了,我今晚试试, 但不保证成功。”易鸣鸢挡开她的手指, 面色不虞。
乘云在旁边打了两个响鼻, 漂亮的鬃毛被它粗狂地甩了几下, 辫子都被甩松了点,易鸣鸢重新给它紧了紧, 状似不经意地说起来, “你那里应该还剩一只鸽子, 给我吧。”
黎妍和她坦白左秋奕一共给了她五只鸽子,只能送出不能送回,刚见到“大单于”的时候用掉一只,路上告知行踪两只, 到了雅拉干又是一只。
如果她能掌握更多的行踪路线和军列分布, 恐怕那日他们真的会踏入山谷死伤无数, 易鸣鸢担心来日程枭他们离开的路上再出危险, 最后一只鸽子, 还是由她处理掉为好。
两虎相争, 必有一伤, 最无辜的是平白受牵连的族人和百姓,如果一定要打,她希望是正面对垒。
黎妍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行啊,我回去拿给你, 放的时候背着点人,当心被匈奴蛮子抓到。”
比起鸽子, 她更忧心碰都不让自己碰的倔马,黎妍躲开乘云喷出的口水,缩着脖子说:“到时候我坐上去的时候它不会把我踹死吧?”
“不会,乘云很温顺,”易鸣鸢摸了摸它的下巴,向她传授了一些和马友好相处的小经验,“我牵着它你就能上去了。”
几经波折,黎妍终于坐上马背,找到了一点将要回庸山关的实感,她握紧缰绳,竭力稳住找不到支点的下盘,提醒道:“不过……我们还是得做好失败的准备,要是一次出逃没有成功,恐怕没有下一次了。”
说起这个,两人的情绪都有些沉重,易鸣鸢想象过失败的后果,可能是一箭穿心,立刻死在当场,也可能是镣铐加身,终身囚于帐内。
不管是哪一个,她都认了。
“其实,我很怕疼的,”忽然,黎妍把头撇向另一边,“以前我扎破手指都会哭很久很久,我爹会买糖葫芦哄我,后来当奴隶伤得多了,就越来越怕疼,所以易鸣鸢,到时候我们要是快被抓到,我自己下不了手的时候,你杀了我吧,反正你已经欠我爹一条命了,也不怕再多欠一条。”
易鸣鸢看着她低头用手掌擦掉流到下巴的眼泪,沉痛的思量后哑声告诉她:“我没杀过人,要是一刀不能毙命,你可能会疼很久,所以我一定会拿到令牌的,放心。”
绒袄湿透,她现在冷得犹如置于冰天雪地,怀中的令牌时时刻刻提醒着易鸣鸢,她将辜负程枭的信任,用他的满腔真心换一场既定不改的死亡。
“那三日后丑时,我们这里见。”黎妍郑重地和她确认好时间,说完有些解脱地想,大不了就是一死,尘归尘土归土,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
易鸣鸢浑浑噩噩地抓着鸽子回到毡帐,她当然不会真的用它来报信,也不想浪费这“来之不易”的肉食,所以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要做鸽子汤喝。
白色的鸽毛被三两下处理干净,这拔毛的手艺还是跟她哥学的,用滚水烫过后顺着羽毛的生长方向撕下来,保证一根不剩。
哥哥说平时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不上什么好东西,粮饷跟不上是常有的事,有点什么鸡鸭鱼肉总得先紧着长身体的新兵蛋子,到他嘴里也都没剩几块了,所以他偶尔会用弹弓射点鸟下来打打牙祭。
程枭回来的时候,一锅鸽子汤已经被炖得香味扑鼻,他鼻头微动,去屏风后面换了条干爽的裤子,“怎么溜这么快,觉得不好玩吗,还是嫌弃他们泼水太狠?”
易鸣鸢盛上一勺汤尝尝咸淡,砸吧两下感觉滋味刚刚好,“泼寒节挺有意思的,只是我想起那日信鸽上的纸条还没给你一个答复,所以去找黎妍了。”
“纸上写了什么?”程枭换完裤子,随手找了块布把肩膀上糊了的图案擦掉,按理来说他可以反过手擦,但易鸣鸢就坐在帐子里,且两人关系已经缓和了下来,他完全可以不那么自力更生。
易鸣鸢放下手里的碗,有些没被打湿的地方格外难擦,因此她认真地接过帕子来回揩拭,顺嘴回答道:“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她以为你是服休单于。”
她想过了,与其用一个谎言来欲盖弥彰,不如直接说实话来得令人信服,而且也更容易求情保下黎妍。
程枭:“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为敌军通风报信在军法上是要乱棍打死,再拖出去喂狼的,他现在这么问,是真的想要黎妍的性命,易鸣鸢手上动作微顿,“我在这里没有几个说话的人,她已真心悔改,交出了字符对应的图册,程枭,念在是初犯,能不能放她一马?”
“那你呢,阿鸢?”程枭反身抓住她拿着帕子的手,棕褐色的涂料沾到两人的手上,他可以放过胆大包天的女奴,但他更在意的是易鸣鸢心里怎么想。
手腕上的力度越收越紧,胸口窒息般的愧疚感让她下意识摇了摇头,用目光示意他往锅中看去,语气有些弱:“这就是我的诚意,你快喝点驱驱寒。”
程枭松开他,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汤,饮下第一口前的瞬间,他沉沉开口:“阿鸢,你紧张的时候,对我总是特别好。”
那一秒易鸣鸢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可喝完鸽子汤后,男人好像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发涩的话语好像是她的幻觉。
“味道不错,跟以前一样好喝。”男人把碗放进冷水里泡着,鸽子本就小,肉也不多,能吃的地方更少,他再吃两口怕是没的剩了。
话说易鸣鸢初次下厨做的汤程枭一点都没喝上,他那时候在易将军府里当打杂的,等听闻小郡主做了一锅难以下咽的汤羹时,那点烧焦后留下的糊糊早就被她那群不怕死的从属你一口我一口互相逗着吃了个精光。
“你吃过我做的饭菜?”易鸣鸢不记得有这个事儿,夹了一块鸽子肉送进嘴里,她还在想程枭那句冷不丁冒出来的话。
他觉察到不对了?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程枭说:“我不止吃过你做的饭菜,我还吃过很多东西。”
她喝剩的茶水,吃剩的点心,就是没了里头焦糊的汤羹,他还可以把锅子抢走,骨子里的野蛮跋扈让他在争抢那一点东西的时候无往不胜。
身边其他的小厮刚开始以为他是长个子的年纪嘴馋贪吃,后来便从程枭唯郡主之物不取的行径中看出了他尚未成型的妄念。
易鸣鸢咽下碎肉,听完这句话后,突然觉得他大概是有点疯的。
她轻叹一口气,看了眼外面刚刚擦黑的天色道:“很晚了,睡吧。”
程枭纳闷抬头,外头月亮都还未高挂,戌时三刻恐怕都还没到,倏忽间,他明白过来也许易鸣鸢今天想让自己吃点不一样的东西。
易鸣鸢翻找出被妥善安放着的羊肠握在手中,男人见状像头狼崽似的跑过来掐着她的腰欣喜若狂,问道:“你真的愿意了?”
她呼吸微促,解开固定着的鬓发,如瀑的青丝当即垂至胸前,遮挡住半张脸,“说不准,我应该会临阵脱逃,你到时候可别怪我。”
“我怎么舍得怪你。”
程枭垂首堵住她的嘴唇,把人压向三步之内的床榻,强势地挤入她拿着羊肠的指缝,隔着一团柔软的薄膜十指相扣。
在床上接吻跟站着接吻感觉不太一样,嘴内的麻意和压迫感都变得更加强烈,易鸣鸢手脚全软了,忙把人推开,“等我顺一下气!”
程枭闷声笑开,退而求其次用舌尖舔她的锁骨,期间犬齿几次张开磕到,但也只是轻磨了磨,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异族的猛兽似乎尤其偏爱这块皮肉,新婚当夜被狠狠咬了一口的痛感还记忆犹新,易鸣鸢脸上被绯红染了大半,想起曾经同样惨遭啃咬的手腕,声音里都带着颤,“你舔就舔,记得别咬我啊。”
烛火朦胧里,程枭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看着眼前被水汽浸润的眼睛,双手撑在她颈边,自己也不敢保证兴致上头后会做出什么事情,只好说:“我尽量。”
说完,他拿起羊肠摆弄了两下,艰难地找到了未开口的那一边。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抬指解开衣领, 细腻滑嫩的脖颈逐渐裸|露了出来,她只解了一点就不敢继续,只用一双剪水的眸子看着他。
程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驯服羊肠间的动作不知怎的困难无比, 连褪下裤子的难度都成倍增长, 他甩了甩脑袋, 站直大力掐了一下自己,疼痛带来的刺激让他的呼吸急促很多, 头脑也清明了一些。
易鸣鸢不解似地歪了下头, “怎么了?”
“没事。”程枭的手指像打了结一样迟滞, 忍无可忍下恨不能扔了羊肠,跨|下酥涨发疼,他蹙起眉头,两根手指总算把东西撑开, 裤上过紧的绑带却又让他犯了难。
易鸣鸢孤零零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 她坐起身来, 鼻尖正对着他的腹肌。
极近的距离下, 她甚至发现程枭的腰间有一道青筋异常明显, 她轻轻戳了戳, 故意在他腰腹间触摸撩火, 薄薄的蜜色皮肤覆盖住它,更衬得性感涩气。
她轻抚了一会男人腰上的青筋,转而牵着他的手让他跟自己一起躺下来,不要过分在意裤头的绑带,两人贴得很近, 像极了耳鬓厮磨。
易鸣鸢凝眸望着程枭的眼睛,悄悄观察他逐渐散大的瞳孔。
长满薄茧的手弃了羊肠, 改为游走于曼妙的身体。
程枭努力地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触感上,手指一路沿着腰臀肩膀滑到她的脸,掌心总算生出一星半点的热度,喷出的气息落在易鸣鸢的脸上,他视如珍宝地说:“阿鸢,你很漂亮。”
易鸣鸢心不在焉回他:“嗯,你说过好几次。”
“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才配站在你身边,”程枭托着她的脸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易鸣鸢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回他:“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仔细看着程枭的脸部轮廓,想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也正是这样的仔细,她发觉他神情迷乱,已经动了情,但深灰色的眸子并未透出一丝一毫得偿所愿的餍足。
为了再窜一把火,她勾着衣领再往下拉了点,浑身散发出一种明晃晃的邀请。
程枭果然上了套,翻身起来,侧颈埋首把她困死在怀中,嘴上却喃喃低语,像是带着一点难以名状的哀伤,他敛眸道:“不,我还不够厉害……”
意识断断续续,程枭手臂脱力,稍松开易鸣鸢,低头能清楚地看到她不甚紧张的表情,来不及深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便一头栽了下去,陷入漆黑的梦境中。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砸下来,纵使已做好心理准备,易鸣鸢还是被压得大脑空白了好几瞬,她心有余悸地叫了几声程枭,确认他彻底昏过去以后,才伸手把沉甸甸的男人从身上推开。
“呼。”这段周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易鸣鸢全身被吓出了几层薄汗,脊背都软了。
黎妍的提议是很不错,但自己体力不太好,照她说的那么做只有一个最终后果,那就是自己在夜里根本醒不过来,翻找令牌更是想都别想。
既然令牌已经在手,她倒是更想提前为逃跑那晚试一下蒙汗药的效果。
易鸣鸢抬头看了眼月色,下药后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完全睡过去。
不错,较她原先所料的还短一些,这种迷药吃下后如果血脉偾张,起效确实会加快不少。
下床处理掉剩下小半锅的鸽子汤后,易鸣鸢回到柔软的床上静静坐下。
多日排解下来,分别的痛楚对她来说已趋近麻木,她不可能轻易为一个男人改变做好了的决定,但就情理而言,她对不起程枭是不争的事实。
留在他身边是多么肆意的奢望,易鸣鸢直面自己的心,意识到内心情感的时候,悸动和绝望相互碰撞,她落在世界上最炽热的火焰里,也掉在天底下最怆然的苦水里。
易鸣鸢哑声给程枭盖好绒毯,她生平第一次心动便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但留给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太少了,贫瘠的枯草给不了再吹一次春风的机会。
她手指越收越紧,随着离愁别绪的加剧,终于忍不住俯身把自己塞进程枭怀里,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她哽咽着漏出一声泣音,这才安心坠入梦乡。
***
程枭是被肩膀处搭着的手指给戳醒的。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易鸣鸢修剪圆润的指甲长长不少,搭在肩颈的时候摩擦出细微的痒意,他就这样被痒醒了过来。
“抱歉,我昨晚放错了盐包,后来添的那份好像是蒙汗药。”
易鸣鸢在他怀里轻蹭了蹭,解释说一开始特意准备了蒙汗药打算在新婚夜下给服休单于,后来嫁了他以后随手放起来,跟盐粉颜色相似,一不小心便混淆了。
程枭神智慢慢清醒,此时天色大亮,头顶是熟悉的毡帐,毡帘内侧的摇铃被轻柔的晨间微风吹着叮当作响。
他抬手将易鸣鸢遮住眼睛前面的头发捋到耳后,轻吻了下露出来的耳垂道:“所以有补偿吗?”
说着另一只手就要从她的上衣下摆探进去。
“没,没有!”易鸣鸢猛地抬头,耳朵泛上潮红,“……不可以白日宣淫。”
程枭含着红透的耳垂逗弄半晌,直到她喉间挤出一声实在受不了的拒绝,他才心满意足地放过她,“行,那等晚上的。”
摘下两片还带着露水的薄荷叶子,易鸣鸢把它们丢进嘴里咀嚼两下吐掉,这样揩齿后的气味会变得更加清新。
只是嚼到后面有些发苦,她一开始不能接受这个味道,现在已经好多了。
今日不用给孩子们讲学,课业七八日的上着,也该让他们松快一天,去跑马追羊玩,易鸣鸢得了清闲,打算把心里记挂着的几件事一一做完。
首当其冲的就是给程枭做韭花酱。
她吐掉薄荷叶后对着手掌哈了两口气检查气味,接着说:“我们去摘野韭花吧。”
天气忽而转暖了些,真是天公作美,正是摘野韭花的好天气。
可程枭却披起了木架上挂起来的甲胄,抓起一把半身长的刀佩在腰间,摇摇头对她说:“去找宾德尔雅吧,我要去操练三军,午时回来陪你吃饭。”
易鸣鸢有些沮丧,只剩下两天半了,时间越来越少,“好。”
收拾好心情后,她挎上篮子去草地上摘花,野韭花随地长,能不能找到全凭运气,有时一长一大片,有时稀疏可数。
宾德尔雅经验丰富,带她去了上回没摘完的花丛处,果然见到郁郁葱葱的野韭花。
牧草的清香和野韭花的辛辣直冲鼻腔,在广阔的草野间,易鸣鸢向宾德尔雅详细请教了如何制作韭花酱。
宾德尔雅看着她想打喷嚏打不出来的滑稽模样,笑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学着做这种闻都闻不惯的东西?
易鸣鸢掐断一朵花放进篮子里,抹了把手上的绿色花汁,她在外人面前有些害羞,轻声道:“程枭说他的阿妈从前常做韭花酱。”
匈奴人总大大咧咧的,有话直说,宾德尔雅虽然只听到了这一句话,但能从她的语气中读懂独属于中原人的含蓄和柔情。
她高兴地一把摘下几朵野韭花,看来达塞儿阏氏和大王感情很好,这下耶达鲁不用再被半夜抓出去喝酒了,曾独自照顾所有崽子一整晚的宾德尔雅如是想到。
“对了,达塞儿阏氏,”她迟疑地开口,“上次喇布由斯说了一段话,有些族人很赞同他。”
易鸣鸢讲学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喇布由斯坚称她这是在歪曲事实,还说她带坏了崽子们,族中对她敬重者多,不太理会这样的谣言,但还是有部分族人对她产生了芥蒂。
宾德尔雅怕她多想,赶紧接了一句,“我生过很多崽子,知道你是在为我们好,但男人们不这么想,特别是没娶阏氏的,他们觉得你在胡说。”
“没事的,”易鸣鸢反过来安慰她,“我知道这很难,也从没想过一蹴而就,慢慢来吧。”
想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她顿时百感交集,低声说:“宾德尔雅,你以后得帮帮我,我一个人的能力不够。”
“好啊。”宾德尔雅温柔地回应她。
摘完差不多足数的野韭花后,需要先将它们腌制半天。
易鸣鸢洗净双手,坐在桌前专心等程枭回来吃饭,群雁南飞,在无垠的蓝天中划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外,等待的时间变得好漫长。
群雁第十二次换为“人”字形的时候,程枭终于回来了。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好像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还没等易鸣鸢跟他说两句话,他就抓起羊排快速啃完,擦完手又戴好刀站起身了。
易鸣鸢刚起了个话头:“把书全放到玛麦……你又要走?”
“粮草还要再检查一遍。”
说着, 程枭三步并作两步跨向帐外。
易鸣鸢怔愣, 操练三军不可缺少, 检查粮草至关重要, 她现在就像被晾在一个死胡同里,行不得, 返不得。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竟不能开口, 强行让程枭分给她之前那样满心满眼的注意。
待他走后,易鸣鸢枯坐在桌前片刻,随后孤身去了玛麦塔帐子里,自从到达雅拉干后, 她忙于给孩子们讲学, 而萨满不能总是出现在人前, 因此二人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见到易鸣鸢的时候玛麦塔有些意外, 她眉毛微挑, 歪着头问:“嫂嫂今天怎么来了?”
她一如既往的活泼, 正抱着只小牛犊子玩, 说着拎起它的爪子在易鸣鸢面前挥了挥,小牛犊子张开嘴巴轻轻“哞”了一声,看着十分可爱。
“礼部给我带的书里有些记载着各地风物志,我想着你总待在毡帐内,就给你拿过来解解闷。”
易鸣鸢放下两摞书, 这些书还是有些份量的,搬了一路她的腰有些难受, 这让她又想起了之前每一样小东西都要替她拿着的男人,怔愣了一小下。
“是书啊,多谢嫂嫂,”年少的萨满眼睛弯起,有些后怕地抽出一只手拍拍胸口说:“原来不是兴师问罪啊,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呢。”
这个嫂嫂是阿兄使计换来的,人虽然顺利回草原了,但他们说到底还是骗了嫂嫂,听说阿兄因为约略台酒后胡言暴露后,她就一直在担心嫂嫂会对自己发脾气。
毕竟当初合伙做戏框人也有她的一份。
说起来,假装听不懂嫂嫂说话什么的真是太难了,她对着铜镜练了好几天才达到满意的效果。
“不怪你。”易鸣鸢想起那时在木台上的一幕,释然地笑了笑,其实她没有怪任何人,程枭也好玛麦塔也罢,都是为了她好,所以才费心费力做出这些事的。
她伸手捏了把小牛犊还没开始发硬的蹄子,佯装怒意道:“但你要是再跟你阿兄串通一气,背着我偷偷谋划一些别的事情,我可就要真的发火了。”
“好嫂嫂,将来就算阿兄拿刀抵着我脖子,我都会提前告诉你的,中原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穿一条裤子的!咱们俩以后就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交情了。”
麦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连着说了几句好话后,玛麦塔才从易鸣鸢微翘的嘴角看出她这是在逗自己玩,“嫂嫂你怎么这样啊,比阿兄还喜欢做这种事,我可是族里的萨满,你们应该对我很虔敬才行。”
她抱着牛犊背过身去,面向一桌子的铃铛和铜镜控诉着易鸣鸢的所作所为,完全忘了自己平日里就算欢脱的性格,只要跟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根本虔敬不起来。
易鸣鸢笑看眼前经常需要动物陪伴的小妹妹,等自己走后便会少一个人时不时过来听她谈天说地,海说神聊了。
她把带来的书一本本放到木柜里,这些都是分门别类过的,留给玛麦塔就是留给匈奴,他们用得上用不上都好,反正自己是定然用不上了。
易鸣鸢抽出一本传记,突然想知道萨满的能力有多大,她把传记拿在手里不翻开,语气中流露出期待,扭过身子问道:“玛麦塔,萨满真的能听到神说的话吗?”
玛麦塔转过身来,诚实地摇了摇头,“列比迭耳说我是她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但依旧听不到长生天的声音。”
传说中,百年前最初一代的萨满是能听见的,她告诉单于神希望他们冲出地狭人稠的弹丸之地,穿过沙漠去征服更广阔的住地,于是尘土飞扬,匈奴人在雷霆般的马蹄声中一路迁徙到广阔的草原,繁衍子孙,盘踞一方。
后来一代代口传心授下来,能明显感觉到萨满的能力逐渐减弱,像是被长生天收回了一样。
“不过天洒下黄白色,镜子上的光会告诉我如何做。”
玛麦塔蹲下放掉怀中的牛犊,拿走易鸣鸢手上的传记打开看了眼,指着上面的文字道:“战争的胜败,天灾人祸和生老病死都和天分不开,中原也说‘祸福皆是天意’,就像这个祝生,从他生于富庶之家,最后却因没钱买药而亡,这都是天的意思,不能违背。”
说完,她“啪”一声阖上书,沉静地盯着易鸣鸢,稳声说:“留在草原一辈子就是你的天命,嫂嫂。”
易鸣鸢如坐针毡,玛麦塔每次都好像能穿透自己的心底,探到自己最深处的想法。
一辈子……难道她的逃跑注定会失败吗?
“嗯,”易鸣鸢无精打采地随口应付了一句,旋即不死心地问:“人一定会奉天行事吗,从来不会有差错?”
玛麦塔把书插回原位,眼珠转向铜镜摆放的位置,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 :“列比迭耳是一个很不错的萨满,我十岁开始,她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大单于让她早点培养下一个萨满,列比迭耳一共选过五个崽子,但都不是很满意,可是见到我以后,她不顾我阿兄的意见就把我抱到她的黑帐里去了,直到现在。”
易鸣鸢神色沮丧,上一任萨满想也不想就把玛麦塔抢走,她的天赋之高一定不用再多说。
“嫂嫂不用太心疼我,”玛麦他还以为她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呼吸间骤然转换了神色,她嬉笑着说:“当萨满也挺好的,吃最好的肉,用最好的皮子,连阿兄都不能再斥责我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面对这个年纪不大,却担当着萨满之职的妹妹,她认为自己始终没有尽到一个嫂嫂的责任,易鸣鸢心怀愧疚地点点头。
临别之际,易鸣鸢不敢交代太多惹让她察觉,只好接着说了几句体己话,借着腌制着的野韭花作为由头离开。
玛麦塔似有所感,突然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口:“嫂嫂记得常来找我,羊羔牛犊很可爱,但远远比不上嫂嫂,你不来的日子里我无聊极了,白天也盼,夜里睡前也盼。”
易鸣鸢眨了眨湿润的眼,涩声道:“我会的。”
***
回去后,易鸣鸢心不在焉地剪去所有的韭苔,把处理好的野韭花放在帐外晾干水分。
午时开始风逐渐大起来,摊开的花放出去不消一个时辰便全部吹干了,她抓起一捧,准备放进石臼里捣成糊状。
程枭孤家寡人一个,以往吃的蘸酱都是由厨子统一制作的,因此易鸣鸢专程跑去问宾德尔雅借了个石臼。
她沉默地捣着酱料,目光在石臼上划过,当时拿的时候不在意,现在一看,它赫然是当初自己和程枭共同买的那个。
现在想想,几张可有可无的皮子,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压根不值得他一个右贤王专程跑一趟卖掉,还有顺便带回来的火撑子和石臼,也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手中的石棒触手冰凉,易鸣鸢无神地将蔫了的野韭花和姜末放进去一下一下捣碎,原来程枭为了让她感到自己不那么没用,特意兜了个圈子领自己到图炉城玩。
眼泪不争气地砸在手背上,易鸣鸢放开石臼,不顾手上碰过辛辣刺激的花汁,悲声掩面哭泣起来。
就算是冰被放在手心捂一阵子也会很快化掉,而她不是一块冰,她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啊,会徘徊会被触动的人。
易鸣鸢咬紧下嘴唇,直到舌尖感受到血腥味,她腾的一下站起身转身往帐外跑去,一切纷乱的想法和念头全都被抛开,她现在只想立刻出现在程枭面前!
现在,立刻,马上!
“发生什么事了?”
程枭拿着一个果子阔步着,不笑的时候神情高深莫测,他拦住闷头往外跑的人,眉毛微挑,拇指擦掉她的眼泪,“怎么哭了?”
“你回来了,”易鸣鸢气还没喘匀,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疑惑。
不是检查粮草吗,怎么这么早就完事了?
但她当下满心都是想和程枭说的话,忽略掉那点奇怪,匆匆在他面前站定。
易鸣鸢脑中闪过很多晦涩委婉的化,但考虑到对面的人不一定能听懂,干脆抛开了所有诘屈聱牙的诗句,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翼,什么半缘修道半缘君,她全都不说了。
她昂头顿了半晌,第一次说这种话,神情中满是女儿家的羞赧,脸上不自觉浮现两道酡红,“我……程枭,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情爱为何物,我一直以为两人成婚,日子要过得发乎情止乎礼。
我之前说讨厌你,烦你,不想再见到你都是假的,其实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很好,特别好,我喜欢你抱我,亲我,待在我身边,很喜欢很喜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渐暗的天光笼罩在男人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程枭深灰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意外,但最终眼皮半阖,不咸不淡应了一句:“嗯。”
四周静得出奇,一阵风吹得恰如其分,直把易鸣鸢燥热的冲动吹凉大半,她手指蜷缩,不甘心地问:“你……没什么想说的?”
“挺好,英姿飒爽。”她猜程枭是想说她爽利直接,但蹦出来的词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神色也没有太喜悦。
易鸣鸢看他这淡漠的样子,瞬间开始后悔自己热血上头的剖白。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心里堵起一团混沌之气, 脸上没擦去的汁液熏得眼睛辣辣的难受,几度想开口,但抬头一看程枭满不在意的样子, 还是忍了下来。
怎么一点笑模样也没啊?
当初重逢的第二天还说什么要把自己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 时间还没多久呢, 这些话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易鸣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他说这段话, 见他没什么欣喜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颜面扫地, 悄然抽了几下鼻子, 转移话题道:“我做了些韭花酱, 刚做到一半你就回来了,晚饭一起吃吗?”
“吃,这个果子加到酱里会更甜。”程枭抬腕把东西放到易鸣鸢手上,考虑到她吃不了太辣的, 果味可以中和一下。
“你有心了。”易鸣鸢握着果子的手垂下来, 踱步回了一桌子半成品前, 她拿起小刀准备去皮切末, 却在开始前发现红彤彤的果皮上有好几处破了的地方。
坏了吗?
她翻来覆去确认, 细看这些破损都是新的, 没有腐坏变质, 也许是摘的时候碰伤的。
易鸣鸢小心地一点点把这些破了的地方挖掉,手指摆动间指甲不小心嵌进了果肉,这些豁口跟指甲的掐痕完全对应得上。
她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方才程枭怎么站的来着?
负手而立……
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手正是背在身后的。
易鸣鸢松了一口气, 偷偷往帐外处理生肉的程枭那里瞄了一眼,看来他听到自己的话后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
但是, 为什么呢?碍于面子吗?
琢磨半晌,手中的酱料也差不多制好了,加入盐后翻拌均匀后放入坛子,韭花酱美味的秘诀就是封上坛口发酵至少一周,静置的时间长了滋味会更好。
将木碗里剩了个底的韭花酱收集到小碟里,易鸣鸢挑起一点尝了尝,味辣生涩,鼻腔里都是辣味,她被激得皱起一张包子脸。
刚做完的酱太涩嘴了,难怪宾德尔雅嘱咐她一定要放满一周以后才能吃,她吐舌哈了两口气,然后赌气般再往嘴里塞了点,左右以后也吃不到了,涩嘴就涩嘴吧。
“这玩意是用来蘸清水白肉的,别空口吃。”程枭见她被涩到皱眉了还在往嘴里送,快步走过来制止。
他看着易鸣鸢顽固又别扭地停了下来,把碟子往桌上一搁,“我知道,只是觉得新奇,便多尝两口罢了。”
两人净完手后在桌边落座,程枭手上滴着水,豪迈地抓起一块白水煮过的羊肉往绿色的酱汁里蘸,大口嚼咽下去说:“今儿个羊肉嫩,趁热多吃点。”
气温一天赛一天的凉,上午好不容易暖一点,夜里又冷得厉害,牛羊肉散发出的热气上一刻还袅袅上升,下一秒便会散个干净,必须抓紧点时间。
闻言,易鸣鸢舍弃了手边的筷子,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抓起肉块往碟子里杵。
她吃牛肉多过羊肉,纵使草原上的羊肉膻味小,但吃多了还是会有点反胃的冲动,结果这次不一样,韭花酱包裹着羊肉,吃起来竟意外的鲜嫩爽口。
嘴角不慎沾了点油花,她粗略用手背抹了一把,犹豫地问道:“我做的酱怎么样,能入口吗?”
平心而论易鸣鸢感觉自己的手艺一般,野韭花长得不应时节,因此韭苔很硬,花也开了大半,肯定没有程枭阿妈当初做的好吃。
但她现在就是很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相对上佳的评价。
“阿鸢,”程枭伸过手来擦掉她脸上的油点,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乌阗岭西侧的厄蒙脱部落可能要打进去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赶回去增援。”
易鸣鸢对此很意外,“可就算再快马疾行,十五天内也绝对到不了,他们能撑到援军到来吗?”
意识到距离判断的错误后,易鸣鸢找玛麦塔重新看过一次匈奴全境的舆图,从雅拉干到乌阗岭需要一路翻山越岭,中间还要穿过一个沼泽,等增援赶到说不定城都空了。
不到两天的相处时间一缩再缩,明日清早出发意味着她今晚就得逃,这实在太紧迫了。
还有程枭,他刚回帐的时候神色淡淡的,大概也是因为收到了乌阗岭被攻陷的消息。
她现在脑子如同生了锈的铁器,一动就簌簌掉下锈迹,末了叹息道:“我知晓了。”
吃过饭后距离安歇的时辰还有段时间,易鸣鸢想用上次织坏的布料给程枭做个装东西的布兜子,她针线活还可以,用绣线遮盖掉织错的地方,很快就能缝好。
她拿出布料穿针引线,生怕时间不够用,但显然帐内的另一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昨晚的事儿还没完,”程枭这次没喝药,生龙活虎得很,吹了灯直接直接把人拎到绒毯里欺身而上,“趁着现在得空,阿鸢赔我一次。”
说完抬高她的下巴垂首吻了下去。
易鸣鸢全身一僵,抵着他胸膛前的布料受了一记越来越深的亲吻,大骇间找了个换气的空隙含糊道:“我还没……学过,先……唔看看书吧,你等等……”
程枭摸着她散开在绒毯上的乌发,慢腾腾地说:“不用从书上学,我教你。”
四周弥漫着旖旎的气息,易鸣鸢被他亲得缺氧,整个人云里雾里,一听这话忙挣扎了起来,瞪圆了双目质疑道:“你以前上过床吗你就教,我伤了怎么办!”
谁知,这句话不知怎的刺激了程枭,他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挪到易鸣鸢颈后牢牢扣住,一个劲撕咬她的唇瓣,不时发出些暧昧的水声,很久之后气息粗重地说:“我独身二十一年,有没有你最清楚。”
易鸣鸢想说自己不清楚,这档子事儿她哪里知道,但一说他等了自己八年,立马噤了声。
程枭跟饿狼似地按住她肩膀,听到低声啜泣也没有放开,没有蒙汗药阻碍,他手上动作干脆快速,单手利落地给自己了戴好羊肠,“早点完事早点睡觉,来吧。”
马背上长起来的男人腰腹力量十足,易鸣鸢感受到腰间隔着衣服被戳的力度,两眼一黑简直恨不得昏过去。
这样的磋磨比直接侵|吞还令人折磨,她魂被吓得丢了一半,一波波羞耻的颤栗袭来,她瑟缩着躲开摩擦轻蹭,呜咽道:“明天要赶路,不行的,不行……”
自己虽喜欢草原上淋漓的雨水和萧杀的秋风,愧对族人的和善和程枭的爱意,不舍随意跑马的自由和广阔,但这不代表她会为了这些东西留下来。
伤了可就跑不快了,骑马也会很难受,她心里始终清楚的记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很快她就能跟全家人在阴曹地府团聚了,绝不能出差错。
程枭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颗浆果捏在手里爆开,浆果粘腻的触感顿时染上了易鸣鸢的腰间,他衔着她脖颈处透着红的皮肤吮吸,“不骑马,我跟你一起坐马车。”
易鸣鸢睁大眼睛看着帐顶,眼尾被逼出水汽,她咬牙伸手,期期艾艾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
当日在马厩中,黎研不顾她阻止噼里啪啦给她传授了很多不那么受罪的经验,易鸣鸢听得面红耳赤,中途就捂住了她的嘴,没想到听进去的那半在今晚派上了用场。
她动作不得章法,可悄悄仰头看程枭逐渐变得迷离的眼神,好像也没有太糟。
过了不知道多久,易鸣鸢额间汗水滴落下来,等到程枭浑身一凛,这才如释重负地拿开发酸的手腕,推开他往床下跑去,留下一句尾音颤抖的话,“够了,我要净手去。”
她在水盆里搓手,几乎要把皮都搓下来,来来回回洗了七八盆水,擦手的时候耳朵上的粉还没褪下去,她不自然地移开眼,嗓子眼发干。
一锅新煮的水沸腾的时候,程枭也清理完毕,缓步往茶桌方向走过来。
瞥见他出来后,易鸣鸢从布兜子里夹出炒至好的新茶,放到碗里扬汤倒下,轻吹热气打算润润嗓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疾风暴雨的亲吻夺噬了个干净。
炙热的唇舌饱含欲求不满的发泄,混乱中她把程枭推得踉跄了好几步,“你冷静点,今天真的不能……”
抵抗的混乱间帐内满地狼藉,易鸣鸢在亲吻的间隙急看四周,慢慢把人往床榻边带,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嘭”一声,程枭半幅身子垂在床外,好在有层叠的软毯,他整个人倒在软毛中,显得平和又安静。
易鸣鸢站在床边,肩臂抖动着哀声哭泣。
片刻后,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转头收拾起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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