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逐旭讷不明情况, “怎么了这是?”
“不久前喇布由斯犯错,我将他降为了最末等的骑兵,这次换合什温打头阵。”程枭简略叙述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对扎那颜道。
面对他们的疑问和解释, 扎那颜没有多说什么, 而是把两人都带去了议事的殿内。
自从服休单于来了之后, 整个右贤王部以他为尊,按理说程枭应当让出最舒适温暖的主殿, 但扎那颜考虑到易鸣鸢的身体状况, 来的路上以之为由规劝过他, 正值多事之秋,一切从简,服休单于也体恤下属,便依照她的话, 择了最宽敞的议事殿安顿下来。
“拜见大单于。”程枭与逐旭讷一同单膝下跪, 低头行礼道。
“大单于。”比起在扎那颜身旁笑嘻嘻的轻松模样, 一踏入殿门, 逐旭讷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神情严肃紧绷, 像老鼠见了大猫, 小心地把散漫情绪收起来,不被他发现。
在自己的阿爸面前,即使有着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在,不论是私底下还是外人面前,逐旭讷都一直被要求称呼服休单于为“大单于”, 唤“阿爸”的机会在三岁后少得可怜。
简单的见礼后,程枭坐到殿内的位置上, 不一会,他看到喇布由斯被五花大绑带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朝服休单于的方向跪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冒冷汗。
程枭心中微讶,略略回忆了一遍喇布由斯所做过的事,心中有了个大概。
服休单于跟没看到下首的人一样,招手差人铺开一份详尽的地图,上面各种图标代表着战备部署和参战人数安排,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从乌阗岭南侧分两支队伍出发,把厄蒙脱这个长牙的狼崽先灭了。”
程枭点点头,乌阗岭的南部地势较为低平,且靠近厄蒙脱部落,只要占据人数优势,打下来不成问题,服休单于此番北上,带来了足足两万八千骑兵,都是各族的精兵猛将,就是他一人带队,也完全足够了。
在他思考利弊之际,服休单于忽然话锋一转,冷冷地问逐旭讷:“你说,前后包抄,前路正面迎敌应当用多少人,后路截断又应当用多少人?”
在来的路上,他可是听说这小子把所用的一小支军队耗得不足千数,打法勇猛有余,策略不足,简直是把手底下的将士直接往敌人刀口上送。
“前,前面……”逐旭讷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字,但说到后面还是不敢继续,求助般看向程枭。
程枭目视前方,自从前些年偷偷给他提示,奈何这家伙跟缺心眼了似的,给他比个八就脱口而出带八万人,导致两人被服休单于发现后一并罚了五下军棍,后来这样帮逐旭讷逃过一劫的事情他就再不愿做了。
细数他多年羁旅生涯,挨过的军棍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那次独占五下,若是让阿鸢知道,兴许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想。
那边服休单于看着儿子憋红的脸色,恨铁不成钢地抬手,见逐旭讷立即捂住脑瓜,他的手在空中打了个弯,摸了几下自己愈发光亮的头顶。
他并不是天生谢顶的,而是戴青铜头盔太久了,把头顶的那片皮肤压得血肉模糊,渐渐的就不再长出头发了,后来扎那颜效仿古书上某一任大单于的装扮,帮他在头顶剃出一个圆形,方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逐旭讷悄摸抬头看了眼服休单于的脸色,这种时候他通常会大喊:“绵羊不懂吃肉,藏羚羊不会游水,这种事儿你拿去问折惕失就好了,为难我干什么?”
可惜今天到有喇布由斯在,他是再随意桀骜,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掉面子,所以倔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扎那颜轻叹了一口气,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办法,多年来逐旭讷的脾气和心智服休并非不知,却仍旧固执地像要去捶打他磨练他,可惜收效甚微。
她让两个孩子都站在放置地图的桌前,指着一个个图标简要叙述服休单于的初步计划,听得逐旭讷连连点头,直呼比藏羚羊的角还要精妙绝伦。
程枭则是更内敛一些,他默默记下图上的所有细节,在服休单于交代完单独交给他的任务后应道:“是,涂轱。”
一切安排就绪后,扎那颜走下台阶,不紧不慢地走向底下被他们当空气晾了好久的人,开口问道:“记住了吗,喇布由斯?”
喇布由斯几乎匍匐在地,闻言猜到她已经了解了自己做过什么,赶紧请罪:“明勒阏氏,我一时被狗熊的毛塞住了心窍,再也不敢了!”
正如易鸣鸢被称为达塞儿阏氏一样,扎那颜也有自己的封号,族人们通常亲切地叫她明勒阏氏。
不过此时喇布由斯的语气可就不太亲切轻松了,他现在内心无比恐惧,仿佛被倒吊于百米高的悬崖之上,时刻有被摔成肉泥的风险。
逐旭讷被这突然的变故疑惑到了,他在底下戳程枭,低声问他:“折惕失,他做什么了?”
程枭把他的爪子拿起来丢开,眼睛里聚起对喇布由斯的愤慨之情,咬牙道:“给厄蒙脱他们通风报信。”
半个时辰前,扎那颜给易鸣鸢讲完了故事,正要告别之际,被床上的人出声叫住,易鸣鸢懒洋洋地眨了几下眼睛,连组织语言都变得异常缓慢。
她徐徐将自己察觉到的怪异之处和推测跟扎那颜讲了一遍,那夜他们有注意隐蔽行踪,按理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厄蒙脱部落的人发现,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那个地方,几乎是他们刚刚烤完肉,就直接被堵了上来。
若说临时起意,观他们战备是情况,可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再说厄蒙脱信誓旦旦的姿态,也不像是攻打右贤王部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们,既不是改道而来,也非临时起意,那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结果了。
军中有人通风报信,提前把他们将行的路线传到了敌军手上。
能接触到行军路线,又拥有自己的传信鹰的人没有几个,易鸣鸢一一把百骑长及以上的人名在脑中筛选,最后得出了最不可能,也是最可能的人选。
喇布由斯为人虽不懂得变通,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自以为是,但他对大单于和程枭却是绝对的忠诚,加上他的妹妹还在王庭之中,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族人。
因此,他确实给厄蒙脱通风报信了,但羊皮纸上书写的内容也许有一定的偏差,他会怎么写呢?兴许会谎称他们只有区区一两千骑兵,又车马劳顿,轻轻松松便可杀光,兴许还会说他们地处低洼,假使优先占据高处,接下来他们定然如困兽般逃脱不掉。
而知晓一切的那个报信人,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即刻受到首领的信重,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上。
逐旭讷也不是个傻的,被程枭提醒过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喇布由斯大骂:“嗷我想起来了!那晚我们在喝酒的时候,你跑过来说远处有火光,我当时张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睛被鸟啄瞎了,什么火点子也看不见,原来是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玩我们!老子今天要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着就要撸袖子开打了,还是服休单于伸手把他拦下来,眼里蕴含着对喇布由斯狠毒的杀意,“从匈奴占据北境开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叛徒。”
喇布由斯抬起头,他瞪大了双眼,“不!大单于,我并没有背叛匈奴,是折惕失看不清那个女人包藏的祸心,降罪于我,只要我重新做回百骑长,一定能加快统一匈奴的步伐,我能冲锋陷阵,抛弃掉性命也没有怨言。”
他言辞恳切,打从心眼里就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害那么多兄弟枉死在厄蒙脱的铁锤下,还要怪折惕失和达塞儿阏氏,他们不把你切成肉片就不错了!”逐旭讷抱着手臂忿忿然,恨不得把唾沫吐他脸上,奈何他阿爸挡在前面,没留给他喷唾沫的机会。
程枭双手攥握成拳,不得不承认在打仗上,喇布由斯是一个勇猛的部下,但是在思维上永远都无法扭转过来,他无法与这样的人争辩,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喇布由斯,革去你的百骑长之职是罚你打伤了八个弟兄,不是别的原因。”
如果喇布由斯对自己有意见,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使绊子,特地给敌军首领传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造成死伤无数。
喇布由斯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女人闹昏了头,整日待在寝殿里,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军交战,厄蒙脱部落灰溜溜地撤兵后,他起初还很紧张,担心有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自己做过的事,但十几二十天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打听到达塞儿阏氏似乎病了,右贤王成天闭门不出,陪着她养病,即使冬日里本就应当窝在屋子里渡过,但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两个人?
喇布由斯浑身一震, 妹妹为他求情很正常,但不是这次。
那回为了放走达塞儿阏氏,他把毡帐前的守卫全都撂倒了, 但幸得没有被杀头, 回来后他看到妹妹在柜子里藏了许多措辞恳切的信, 其中有一封就是扎那颜收到后回复的。
回信中说自己不好插手折惕失军中的事务, 但按照匈奴的律法她哥哥的性命大抵无虞,可放宽心。
这次又是何人?
喇布由斯想了一圈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帮自己求情的人, 忽然从扎那颜的停顿中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开口道:“除了我妹妹还有谁, 达塞儿阏氏?她有这么好心?”
“对,是她,”扎那颜让人把他的绳子解开,带到将士们正在操练的军营中去, 她薄唇轻启, “这次出征, 你做先锋。”
“什么!?”被押走时, 喇布由斯脸上满是惊恐, 他一不敢相信那中原女人三两句就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连明勒阏氏都听她的话, 二不敢想象族人们知道自己给敌军递过消息后,会怎么样看待自己。
他纵横跋扈二十余载,不怕伤不怕死,唯独害怕看见妹妹和族人失望的眼神。
这也正是易鸣鸢想过的,她请求扎那颜放过喇布由斯, 扎那颜起先并不同意,他们处置犯错之人的手段简洁了当, 甚至能称得上是粗暴单一,但拒绝之余,扎那颜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易鸣鸢滑入柔软的被褥,静静地看着她说:“扎那颜,我并不是想宽恕他的罪行,而是在同样的敌人面前,他会把将功折罪的机会牢牢抓在手里,更何况,让他回去比让他直接死去更痛苦。”
她在第一次接触喇布由斯后就去大致了解过他的处事方式和战绩,他这样直脑筋的人,就算有人费尽心思劝说,也大概率会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但是这次把他放回人群之中,再透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喇布由斯必会受尽千夫所指。
若是他能从指指点点中挣扎出来,就会被淬炼成为最忠直的一把刀,一切罪责等战后一并清算;若他没有,反而就此消沉下去,那在战前及时换其他人带队冲锋也不迟。
易鸣鸢忍着哈欠接着说:“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在做对匈奴有益的事情,那便不应该杀,不能让他带着骄傲和沾沾自喜而死去,因为这不是惩罚,最好的惩罚是让他认识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并为止悔恨。”
扎那颜点头,见床上的人打完哈欠,又颇有些孩子气地轻轻补了一句:“他想把我挤走,往程枭身边塞人,这谁能受得了……”
她闻言笑开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格桑花,有节奏地拍着易鸣鸢的被角哄睡,清唱了几句安眠曲后叹息道:“好孩子,你和折惕失一样,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这里。”
草原上的男儿行事直接莽撞,无论是战中还是平日里,总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和损失,她花了近十年的时间试图改变这一点,却收效甚微。
扎那颜目光落在安睡的易鸣鸢脸上,她想,也许中原的柔情和智慧可以中和掉他们骨子里流淌着的野性蛮横。
解决了喇布由斯的事,程枭和服休单于他们再粗略商量了一遍到时候领兵的事宜,便步履生风地回到了寝殿之中。
一想到战事迫在眉睫,他的心就像被泡在了酸水里一样,每时每刻都泛着疼意。
他站在门前踌躇了片刻,留在这里对阿鸢来说是最安全的打算,近期右贤王部会新建几条地道和碉堡,只要带着足够的粮食躲藏在其中,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打不进去。
但是一想到那日落雪时,她握着自己的手说“无论做什么我都陪着你”的神情,他的心中便出现了一杆倾斜的天平。
等到程枭推开门的时候,易鸣鸢已经揉着眼睛坐起来了,昏迷和正常的睡眠不太一样,正常睡着有时会落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昏迷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如同梦魔伸出一双嶙峋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连最基本都光亮都辨认不出。
“你回来啦。”她打起精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消除久睡后的迷蒙。
今天日头好,太阳照在身上的时候带着融融暖意,差点让人以为开春了,程枭带回来一封羊皮纸,是从雅拉干寄来的信,他把带着微微手汗的纸张交到易鸣鸢的手中,阳光中的表情努力绷成了温和的样子,“给你的。”
易鸣鸢有些意外地张开了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尽显稚嫩,纵使一笔一画认真地下笔,还是从字体上可以知道这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她发觉男人心情不佳,把人挽过来说:“你看,是小查希寄来的,她这字儿还是我亲手教的呢,看来这些天有在好好练着,比我们走的时候进步不少。欸,这团炭灰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小查希的妹妹青鸾就是当初易鸣鸢亲眼见证者出生的那个孩子。
程枭被她俏皮的语调所感染,眉头骤忪,对着纸上那黑不溜秋的一团猜测道:“大概是鹿,尾巴很短。”
易鸣鸢歪了一下头,“不对吧,这小玩意没有角,短尾巴的话更像是……兔子。”
“炭灰”旁还有几个小黑点,乍一看像是小石子儿,可一旦确认了“炭灰”是大兔子,就能明白过来它们是一个个新生的小兔崽,看来小查希没从她留下的小册子里找到“兔”字,只能用笔画了下来,生动但不形象地送到她的手中。
程枭垂眸认认真真扫过一整张纸,终于从中看出了零星一点兔子的样子,但他不懂小崽子给阿鸢画这个做什么,侧头问道:“你喜欢兔子?”
“什么呀,不是,”易鸣鸢笑出声,“你仔细看这里,写着呢‘兔子下崽六只,雌兔有些虚弱’,小查希这是在养兔子呢。”
说起来,这与喇布由斯还有些联系,当日他猜忌自己的举动是想削减匈奴军数量,为此举着刀对她恶语相向,是小查希第一个跳出来说相信她的话,愿意回家养几对兔子试一试。
想到那个令人感到窝心的小姑娘,易鸣鸢不禁回忆起了在雅拉干时的情形,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把羊皮纸妥善叠好收起来,打算晚一点就回信,“真好,算起来青鸾现在差不多应该满月了。”
程枭看到她对旁人的孩子一副喜爱非常的样子便喉咙发哽,他思虑片刻后说:“阿鸢,你想不想要一个亲生的崽子?”
此去西北异常凶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他不觉得自己有命回来,让旁人带回解药亦是侥幸,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仍旧会选择让她留在安然之所,等着解毒的草药送到手上。
私心来说,其实他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孩子的,但易鸣鸢心中有芥蒂,因此行房时总会做好措施,那次鹰羽泉之行忘记也及时喝了避子汤,更何况自己也不愿意去强迫她改变心意,于是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但是这次,如果自己回不来,也许一个带着他血脉的崽子能陪伴她的后半生,给她活下去的动力。
“我才不要,生孩子很疼的,你平时弄疼我,我都能哭出来,让我生孩子,你舍得吗,嗯?”
易鸣鸢还在找合适的位置放羊皮纸,没意识到他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直到她放好后抬眸看到程枭悲伤的深灰眼眸,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想干什么,把我留在这里,用一个孩子打发我,让我们娘俩过一辈子?到时候让人嘲笑她/他生下来亲爹就死了,被欺上门都没人撑腰,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说着说着,她被自己的想象委屈到了,猝不及防掉下泪来,全然没有在扎那颜面前冷静分析的样子,恶狠狠捶了程枭一下,嘶哑道:“你要是死了,我才不会给你守寡,世上好男儿多的是,我还青春貌美,又不用吊死在你一棵……”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程枭堵住了嘴,男人的吻带着哀悸的颤抖,她当然有说这种话的资本,易鸣鸢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大把的勇士为她赴汤蹈火,在匈奴嫁过人甚至为前一任夫君生过崽子都不会被嫌弃,只会被当成富有魅力和身体健康的信号,反而会受到更多独身男子的青睐。
但是她此刻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愤怒中藏着委屈,威胁中带着撒娇,告诉自己不要舍下她一个人独活在世上。
“你,唔……孤儿寡,母,怎……”舌尖狠戾探进柔软的口腔,重重舔过敏感的上颚,易鸣鸢推搡着他的肩膀还想再骂,却被压着吻得涎水滴落,到最后还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程枭贪婪地汲取着她口中的津液,吻得越来越放肆,难以言状的满足感蔓延到全身,他在此刻确认了自己正在被易鸣鸢的爱意深深包裹着。
浮尘飘荡在午后热烈的阳光里,窗棱内的暗点跳动得悠然又柔和,仿佛在空中曼舞轻歌。
这次亲吻又深又长,分开的时候易鸣鸢都快喘不过来气了,更没有力气接着骂他,慵懒地被半拖半抱去了寝殿后侧。
“我不想在地上,这里好凉。”她以为程枭又要拉着自己颠鸾倒凤,毫不犹豫地抬脚准备走掉,这个位置是整个屋子里最冷的,又没有铺垫子,除了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就没来过第二次。
程枭单手把她揽回来,忍俊不禁道:“今天不闹你,过来看。”
说着,他敲击了两下墙上的某一块砖石,又把床边的油灯点上拿在手里,不消三息,整面墙体訇然打开,露出内里乾坤。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往内张望, 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除了温度比较冷并没有什么不同。
“慢点踩。”程枭把油灯凑近壁上的火烛, 依次将它们点上, 霎那间整个密道都亮了起来。
一张软榻左侧是宫灯和暖炉, 还有瓷杯茶壶, 矮几小凳,右侧是巾架盆架和高柜, 放着许多书卷竹简, 高柜后则是一架别致的屏风, 分明是温馨舒适的布置,却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显得有几分幽暗。
最令人感到怪异的是软榻边延伸出的铁链子。
易鸣鸢迈步过去,发现屏风后面别有洞天,密道联通着其他的房间, 后面一间满是风干后的食物, 整个通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不知会连接到哪里, 她心颤了颤, 指着铁链迟疑道:“你真想过把我锁起来?”
“有备无患。”面对她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程枭倒也没否认, 他布置第一间的时候确实是抱着这个想法的,但现在用不着了。
他过去先把四处的细尘清了清,一步步带着易鸣鸢往深处走去,“原本我想让你留在王庭里,如果厄蒙脱或者优犁打进来, 你可以趁机从这里逃走,令牌就放在暖炉的灰里, 顺着这条路出去后,我的人会护送你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这不像是近些年挖出来的。”易鸣鸢四处张望,他们下了几级阶梯,应当是进了底下,这条密道土块夯实,地面平整,恰能供两人通过,想来并非一日之功,她摸摸墙壁,算了下程枭升为右贤王的时间,感觉并不足以办到。
程枭一步跨过三个台阶,介绍道:“这地方在我受封前就打造好了,我和逐旭讷觉得这是上一个老东西留下来的,第一次打开的时候这里都是兵器,除了兵器就是金子。”
逐旭讷当时看着满屋子堆的黄金眼睛都快看直了,大骂那尤舜老贼藏着这么多好东西,骂完又缠着程枭夸他运气好,刚封为右贤王就挖到这么大一份宝藏,最后逐旭讷舔着脸把好东西搬走了一部分,美滋滋地承诺要是他在左贤王庭找到好东西,也分给他一半。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一次就已经够难得了。
但这些武器和金钱的补充无疑给了转日阙很好的助力,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两个王庭的盔甲和粮草都是最好的。
那日之后,逐旭讷时不时就骂上一任右贤王不是东西,中饱私囊了这么多年,怪不得他听说矿区大量出金矿,拿到手却还是这么一丁点。
“既然先前的右贤王是服休单于的伯父尤舜,那就是优犁的弟弟,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关系是否亲近,若是他曾在生前带优犁来过这里,那可就不好了。”易鸣鸢忧心忡忡地说。
要知道密道之所以叫密道,除了位置隐蔽之外,还需要所知人数甚少,最好不要有超过三个人知道,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是如此了。
“不会,他们兄弟二人水火不容。”程枭丈量着大致的距离,牵着易鸣鸢向右边绕去。
尤舜看不起优犁,认为他心眼比马毛还细,优犁也同样瞧不上尤舜,觉得他跟狍子一样蠢,两兄弟明明一母所生,却与天生的仇人没什么两样,儿时甚至会因为一起打到的猎物如何分割而争论不休,一点都没有身为王子的气度。
当然,这些都是涂轱闲暇时说给他们当故事听的,大多数情况下多了点添油加醋的形容,听听也就罢了,不过他们的确互相看不过眼,没多少亲情在。
随着闲谈结束,程枭也停下了脚步,伸手照亮满屋灿亮,突然道:“娇娇到了。”
入目间光彩夺目,易鸣鸢心想好在只有一盏烛火,否则她今日怕是要瞎在当场,整间房里黄橙橙的,金币和玛瑙松石珠子不要钱似地堆在地上,像是一间另一种意义上的“金屋”。
“金屋藏娇不是这样的,金屋是用纯金造出一间屋子,不是用金子堆满屋子,再说,”易鸣鸢轻笑两声,原来是这个“娇娇”,她上前抓了一枚金坨坨,它们丢到尖尖最顶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转身道:“我也不是娇娇啊。”
当年汉武帝刘彻钟爱皇后陈阿娇,因此才传为一段佳话,可惜二人开始美好而结局潦倒,最终并没有走向圆满,她此番回答既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娇弱女子,也不愿和程枭重走他们二人悲哀的结局。
小插曲过去后,她指着屋内的金子问:“要用来锻造新的军需吗?”
以右贤王部的储备来说,供给服休单于所带来的骑兵长期作战是有些吃力的,光有矿产还不够,他们需要更精湛的冶炼技术,锻造出比厄蒙脱部落所用更锐利耐用的兵器,还有厚逾半寸的铠甲。
“嗯,但只用其中的一半,剩下的去买种子。”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做事雷厉风行,刚到尚不满半天,就将前面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看到易鸣鸢整理的种植良方后,当即让人大量南下采买适宜在北境种植的稻种禾苗,还有抗寒的蔬菜。
他们匈奴困囿于粮食短缺太久,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扭转。
说话间,程枭动手把一小块金币捡起来,轻轻放到易鸣鸢掌心里,他说:“那些都给族人去用,这一块,我想请阿鸢帮我编一个剑穗。”
其他的那些都是责任,唯独现在手里拿着的一小块,是私心。
程枭所有的私心,全在易鸣鸢身上。
他想要一个在战场上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剑穗,让他在搏杀之际,念着后方等他平安归家的人。
易鸣鸢收下“报酬”,身体开始轻晃摇摆,慢悠悠地说:“没问题,只是我不太会编织,上一个草蜻蜓你也看到了,若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啊。”
“好,不怪。”程枭见状撑住她,慢慢地,易鸣鸢在他怀里躺倒睡去,并没有听见他愈发绝望的叹息声。
今日她清醒的时间,还不足五个时辰。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加更】
风雪初歇, 处理军备的程枭彻底成了个大忙人,为了防止易鸣鸢在寝殿里待着无趣,珍而重之地把她“托付”给了扎那颜。
身为明勒阏氏, 扎那颜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有很多, 易鸣鸢被她手把手带着学了身为首领的阏氏应该涉猎的一切领域, 闲暇之余她会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 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是一对和谐的母女。
易鸣鸢在扎那颜身边久了,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渐渐平静下来, 少了几分对身上毒素的忧虑, 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当下的生活上。
值得一提的是, 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服休单于出现在扎那颜身边的时候,凶狠的脸上总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起先她还很怕大单于的威严,觉得他的眼神比秃鹫还狠辣敏锐, 吓得她两股颤颤, 伏在桌案前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后来这样的次数一多, 她也就适应了。
易鸣鸢还发现, 逐旭钠那活泼得上了天的性子也许不全是他自由生长而出的, 服休单于身上久经岁月洗练的沉重悍然偶尔也会不经意间露出少时欢脱的底色, 若是往前推二十年,恐怕他们父子二人会成为最志趣相投的人。
这些日子里珠古帖娜也时常过来向她们确认一些有关雪日安排的细节,大单于在场的新年尤为重要,同时开战在即,这也是鼓舞士气, 为她们增强信心的重要手段。
靛颏依旧像条小尾巴一样坠在珠古帖更新漫话.视频广播剧奇额-羣吧仪似把一六酒六仨娜后头,可她为奴为婢久了, 骨子里害怕着抬手间生杀掠夺的王权,程枭倒还好些,因为有小小姐在,自家姑爷总不用怕的。
可她唯独不敢出现在大单于和扎那颜面前,每次都退避三舍,只敢站在殿外不远处,悄悄地踮脚往里面张望。
易鸣鸢瞧见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放下手里的羊皮卷,和扎那颜交代了一句,她走到靛颏面前,塞给她一把临走时抓上的榛仁和果干,问道:“靛颏,为什么不进去?”
扎那颜好说话早已是她们所熟知的事情了,身为自己的好姐妹,珠古帖娜的半吊子徒弟,她完全不用在外面受冻,一起坐着听也没什么的。
“小小姐,我,我不敢。”靛颏往嘴里放了几个榛仁,丰润的油脂在嘴里炸开来,味道不错,可美味的食物也无法降低她对王权和皇权的害怕,她的心仍旧砰砰直跳。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听完她的顾虑后,两人已经逛到了一处朝南的小山坡上,易鸣鸢停下脚步,指着远不可见的中原楼阁说:“靛颏,从前我爱去东市中的酒楼,坐在最高的雅间里用膳,那时临街而望,我总觉得自己站得很高,看得很远。”
“是啊,特别是进士们中举游街的时候,远远就能瞧见了。”靛颏回忆道,那时候下面百姓走过,小得像蚂蚁一样,坐在别致的雅间里,既不拥挤,也可尽揽街上盛景。
易鸣鸢收回手指,定定地看着她说:“靛颏,大单于他们不用权势压人,你不用害怕,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广邑,已经不是邺国了。”
大邺皇帝喜欢强调自己的权势,不许旁人在答话时直视他的脸,连带着底下的人也争相效仿,动辄闹出人命来,有次进宫的时候靛颏见到有人“冲撞”到贵人,被生生挖去一双眼睛。
她们易家主子和蔼,下人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坦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严酷的规矩,吓得回去高烧了两日,可把易鸣鸢担心得够呛。
靛颏呐呐重复,目光有些迟滞,半晌,她把剩下的果干全部倒进嘴里,似是在想通了什么,“我明白了,小小姐。”
易鸣鸢欣慰地点点头,“既到了此处,就好好过全新的日子吧,扎那颜是好相与的,大单于也没那么可怕。”
这里正值午时,积雪化了许多,两人坐到一处干燥蓬松的草地上,偷偷附在靛颏耳边说了一个关于服休单于和扎那颜的小秘密,彻底把她心里的芥蒂打消了。
靛颏听后惊讶地扬起了眉头,消化了片刻后说:“那,我也和小小姐讲讲关于珠古帖娜和大王子的事儿吧。”
前些天日头刚好起来的时候她就想找小小姐谈心了,只不过碍于得空就跑过来寻珠古帖娜的大王子,害她在阻拦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易鸣鸢一直很好奇这二人之间的过往,程枭顾及着兄弟的脸面,话总是模棱两可的说一半,让她抓心挠肝的,靛颏就不考虑这么多了,她住在珠古帖娜家里多久,就被逐旭讷打扰了多久,此时正需倾诉。
“小小姐,你是不知道大王子他那人有多烦人!”
她话头一起,易鸣鸢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靛颏向来耐心十足,在易府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能把她烦成这样,大王子也算是个人物。
还有她现在喋喋不休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大王子也是她惧怕的王权中的一部分,易鸣鸢不去点破,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珠古帖娜出生不久之后,她的阿爸阿妈就死了,她被族中无儿无女的几个老妇人收养过去,一点点拉扯长大,过了约莫十年,匈奴战事吃紧,有什么好东西也全都紧着青壮年,老人分到的食物不多,她们一家饿的时候甚至还动过割肉喂孩子的念头。
总之那几年珠古帖娜的阿妈们饿倒了两个,却把她养得壮实健康,完全不逊于富足的人家,这些好她都记在心里,想等长大后找机会报答,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可一战争未歇,另一战又起,食不果腹的日子过了太久,终日打铁牧羊,分肉制皮的珠古帖娜认识到做这些做到死也养不活一大家子,于是她把目光定向了战场。
几年打铁的经历让珠古帖娜轻松获得了一把不太趁手的兵器和及锋而试的机会,她成功了,但她想要爬得更高,不仅是因为想让几个阿妈永远穿最好的羊皮袄子,吃最鲜嫩的牛羊肉,也因为她发现了地位所带来的益处。
男人们不会再夸赞她的长相,反而崇拜她的力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受到的都是完全的尊重,直到逐旭讷出现。
不可否认逐旭讷最开始是抱着无害的好奇打听珠古帖娜的,可他上来就犯了两个大错误,其一是他把名字误听为古帖娜,还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喊了出来,其二是他第一句就赞扬了珠古帖娜的容貌,轻佻可恶。
“是有些轻佻了。”易鸣鸢点点头,但这个可恶,大抵是靛颏自己加的。
作为一个将士,首当其冲被注意到的不是战力而是模样,确实会被认为是挑衅和看不起的信号,特别是珠古帖娜作为一个女子,本来就过得比旁人不容易,逐旭讷这一句委实过分了些。
靛颏气愤地拍了一下草地,“可不是嘛!娜娜都说了不喜欢他了,他还来!”
“娜娜?”易鸣鸢疑惑,上一回不是纠正过了吗?
靛颏嘿嘿一笑,解释道:“阿妈她们认我做了干女儿,所以现在可以这么叫。”
但珠古帖娜不太爱听这个称呼,总觉得别扭,所以她只敢在小小姐面前过个嘴瘾。
听后,易鸣鸢打心眼里为她感到高兴,靛颏很小就被卖进了易府,她父母生了三儿三女,实在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卖了身的下人一辈子不能再和亲人相认,所以她此番认了亲人,也算在匈奴扎下了根。
“逐旭讷除了这些,人还是挺好的。”易鸣鸢欲言又止,帮他说了两句好话,但她深知感情上的事情强求不来,再过多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靛颏撇嘴,大王子有时候是不错,上次还帮她提水桶了,“我知道,但有些人志不在此,就像娜娜,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当上百骑长,大王子这么做,太打扰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小小姐,我想请您劝劝大王子,别在珠古帖娜身上下功夫了,她也很烦恼。”
易鸣鸢答应下来,“好,我会的。”
“对了小小姐,我最近刀法也很有长进呢,都可以三刀砍断一块干柴……”
作为下属,珠古帖娜的拒绝显得份量不够,或者说,逐旭讷将之看作了类似欲擒故纵的行为,其实在珠古帖娜眼里,这已经是万分棘手的事情了。
有些女子是馥郁芬芳的花朵,而有些女子被磨练成了锋芒毕露的尖刀,从没有把希望寄托于攀附更有权势的男人,她们选择自放光彩。
***
天气还寒冷着,只有出太阳的时候会暖和些,但临近突释满日,居住区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日程枭好不容易空了半日,陪着易鸣鸢一起,跟在扎那颜身后检查了三块草场的土,确认它们是否适宜开垦种植,他抓起一把松散的沙土,看得出这里的沙尘太多,条件异常苛刻。
“水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温度。”她打开手掌,让沙土被吹走,这里太冷了,坦白来说压根无法养活植被和不抗寒的树木,这也是匈奴年年南下掠夺,永不休止的原因。
中原和亲送来了教授种植的书籍和少量粮种,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要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以及风沙还在一日,中原的植物便很难在这块土地上扎根。
除非筛去全部的沙子,留下肥力良好的土壤,再搭起一个个棚架,或可以保住部分幼苗。
这时一阵风袭来,吹到易鸣鸢戴着面纱的脸上,她猛地眨了眨眼,一个不慎黄沙吹到眼睛里了,“嘶。”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听到动静忙转头, 捧着她的脸轻吹几口气,”睁眼,我看看。”
易鸣鸢听话睁眼, 异物感让她的眼球火辣辣的疼, 她说:“你先别吹, 我流点眼泪就好了。”
沙砾入眼后最好的做法就是等眼泪把它们带出来, 但因为难受,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眨眼, 吹气说实在话没有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 随着泪珠从脸上滚落, 夹杂在其中的一小粒沙子也滑了下来,易鸣鸢一抬头,才发现两人的脸离得那么近,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 她耳根通红, 把人推远一点, 小声提醒:“扎那颜还在旁边呢。”
在长辈面前亲密什么的, 实在是太羞人了。
程枭挑眉, 他原本没意识到这个的, 现在被这么一提醒, 特意倾身小啄了一下易鸣鸢的软唇,惹得她耳垂彻底红到滴血,他揉了一把手感良好的耳垂,低笑道:“扎那颜不会在意的。”
“可是我在意。”易鸣鸢跺脚,这种事在屋子里做也就罢了, 怎么可以让旁人看到呢!这不就相当于在爹娘面前跟自己的夫婿亲近嘛,若是她爹还在, 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扎那颜哈出一口白气,她顾及着易鸣鸢的薄脸皮,及时扭过头去看风景,心里颇有些感慨,仿佛自己十来二十岁的经历也近在眼前,那可真是一段肆意挥洒的好时光啊。
她已经开始衰老了,岁月带来的损伤不可逆转,服休多病多伤的身子骨也经不起多次的征战,为了全匈奴长治久安的生活,此战后必须要做出改变了。
农耕是第一步,也将是决定性的一步,这两天她听易鸣鸢讲很多年前的边关互市,对她形容出的繁盛场景心驰神往,若是再开互市,一定对族人们的生活大有裨益。
“阿鸢,你说南境的那六个关口如何?”在程枭的感染下,扎那颜也开始称呼易鸣鸢为“阿鸢”了,只不过相较于程枭的缱绻柔情,她的声音总是显得慈爱亲切。
易鸣鸢听到她叫自己,忙推走硬邦邦的坏男人,抬眼望向南面,包括庸山关和襄永关在内的六道关隘从西南绵延至西南,是百年来庇护邺国坚不可摧的屏障,其北草场辽阔,其南楼阁林立。
她知道扎那颜是看上了它们偏南的位置,想要抢过来耕田种地,但这事儿远没有这么容易,她如实说道:“各关口良田皆有千亩,但即使最西边的庸山关,驻防也有数万,硬碰硬遭殃的只有百姓。”
自从出了所谓“通敌叛国”一事后,驻扎庸山关的将士就已经削减了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战力仍旧不容小觑,匈奴勇士再骁勇善战,在绝对的数量面前恐怕也难免落于下风。
程枭随手捡起几根地上的枯枝折断,把断枝叠在一起放到易鸣鸢手上,“阿鸢你来。”
“别闹了,”易鸣鸢以为他是在打岔,但这一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于是蹙着秀气的眉头用力一掰树枝,她力气小,树枝又多又硬,结果自然是没有拗断,“好难,我不行。”
扎那颜提示她:“一根草叶拴不住小虫,上万跟草叶子却能拉动勒勒车,折惕失求服休把你接回来的时候,也借用了西羌的力量。”
在揭孩子老底这件事上,扎那颜从不吝啬,三两句就把程枭当初下的苦功夫抖落出来了。
“你们是说……”易鸣鸢恍然大悟,草原不止有匈奴,往西南有羌族,往东北有安克人,往南边有南疆,往大海的另一头甚至还有东瀛,这世上从无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
硬碰硬他们处于劣势,可若有两个或者多个部族一起,绝对有一战之力。
这也正是优犁和厄蒙脱正在向他们所实施的。
程枭听到扎那颜提起早几个月的事情,心中顿时警钟大作,上一次易鸣鸢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做戏的时候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两个人足有四五日没说上一句话。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云直道上一见之前很久就开始计划,为此再冷着他不说话,那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出来有一个多时辰,这些天易鸣鸢出门的时间都控制在三个时辰以内,防止她在外面忽然昏睡过去,他见天色不早,干脆向扎那颜告辞,直接抓着易鸣鸢一起回寝殿了。
易鸣鸢的脸被白毛风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在背风处的时候不显,等回去的路上风力一加大,北境狂风的威力才全部显现了出来,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兔毛帽子,一个劲儿往程枭身前钻。
又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地上的碎雪和沙尘,眼前立马变得混乱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今晨没什么风,天还难得的放晴了,谁知道会突然狂风大作,力道大得能把人吹跑,她脚步凌乱,硬生生被吹得转了好几圈。
程枭及时把转懵了的人护到怀里,眯起眼睛辨路,靠着风沙兴起前看到的路线摸索着往回去的方向走。
“等等,扎那颜怎么办?我们快往回走。”易鸣鸢一张嘴就吃进了好多沙子,她呸呸两下,说完赶紧闭上了嘴巴,这么恶劣的天气下,扎那颜一个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自己得回去帮她。
程枭手臂稍一松开,她就掰开他往后行了两步,接着咕噜噜滚到了地上,连面纱都被吹飞了,“呜啊!”
程枭快步将她拦住抱起来,倒不觉得扎那颜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毕竟在整个草原上,风一吹就跑的,也就他的阿鸢一个人,“旁边也有帐子,没事的。”
在猎猎风声的影响下,他的声音显得渺远而难辨,易鸣鸢晕晕乎乎的,鼻子嘴巴全都贴在男人肩膀上,像一条失去活力的鱼一样彻底不动了,没了自己亦步亦趋扒着程枭,他兴许还能走得快一点。
“累了还是困了?”程枭看她透着衣裳艰难呼吸的样子,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给她遮脸,“用这个。”
易鸣鸢接过一看,这还是当初她亲手织的那块,上面的花在同色绣线的弥补下一点也看不出来织坏的痕迹,“你还留着呢。”
自己临走前想给程枭缝个布兜子用,还没来得及做完就逃了,所以它现在还保持着一个未做完的形态,乍一看像一块汗巾子。
“嗯。”
易鸣鸢把布捂在鼻子前,由于这层阻隔,她的声音显得闷闷的,“方才扎那颜说你求过服休单于,想要把我从中原接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以为程枭只服休单于争取到了一个“抢走”自己的机会,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究竟做了多少?
“那我们先说好,阿鸢这次不能生气,”这个姿势有些许别扭,程枭把人放下,半蹲在易鸣鸢身前,“上来。”
易鸣鸢趴到他背上去,汗巾子刚好够两个人同时把口鼻捂上,她一只手护在男人脸前,纳闷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程枭将上一回冷战时抓心挠肝的事儿一说,再次不确定地向她讨要保证,“不许生气,不许不理我,也不许分房睡。”
他性子向来骄傲,也唯有在易鸣鸢面前,才会展露出无处安放的紧张情绪,这略显卑微的话要是被逐旭讷知道了,怕是要被他笑掉大牙。
“我怎么会生你气呢,”易鸣鸢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语气变得淡淡的,一字一顿地说:“我分明是讨厌死你了。”
程枭霎时站定不动,不敢回头看身后人的脸色,只笨拙地解释道:“那时候我听说你过得不好,所以才求涂轱在和谈的文书上加一个和亲公主,这个人选不会是别人,因为我让约略台在市井里反复提你的名字,我这不是做戏算计你,我……”
易鸣鸢憋着笑,没多久就破了功,同时心尖像是被猛地戳了一下似的,在此刻变得又甜又酸,她松开攥着的布料,伸手牢牢抱住程枭的脖子,任凭多少沙子吹进鼻腔都没有关系,“我骗你的。”
“真的?”男人僵硬的肌肉明显放松下来,这才敢扭头。
易鸣鸢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个时候不理你是因为我想逃回庸山关,但是对你有点,嗯……舍不得,不是真的生气,我生气才不是那样的呢,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不理人才行。你这是为了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说着说着,她嘴里呛了口风,咳得眼尾都红成了一片,她拿开程枭想要帮自己顺气的手,想要一口气把话说完,“要不是你把我接来,我现在应该还在萧索的宅子里潸然泪下,我……咳咳!”
沙子在喉管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忍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讲完煽情的一段话,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程枭在北境住得久,早就适应了这里的风沙,嗓子眼丝毫不受影响,他把布直接盖到她脸上,加紧了脚步提速,凭着自己的想象将她未说完的话补齐,语气潇洒畅快,“你喜欢我,爱我,感谢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接回来。”
易鸣鸢被他的厚脸皮怔了一瞬,但仔细一想自己想说的跟这些话八|九不离十,便也没否认,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个人的感情早已今非昔比,彼时她为程枭的过界和随意羞愤不止,现在却能够随意打趣了。
她揪了下男人的耳朵笑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如何‘费尽千辛万苦’快快从实招来。”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不知不觉走到了寝殿门口, 程枭把易鸣鸢从背上放下来。
他垂眸斟酌片刻,单手解开脏了的皮袄,迎着易鸣鸢的目光坐在胡凳上, 双手一捞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 先接了顿酣畅淋漓的吻。
这次厮磨的时间尤为漫长, 像是要把心里话都化作接触传递到另一个人心里,易鸣鸢嘴中的每一块软肉都受到了很强烈的刺激, 但程枭仍旧不满足于这般轻浅的亲昵, 她背后的手还在逐渐用力, 企图吻得更深一点。
由于坐姿缘故,她的大腿不断摩挲着程枭腿侧,很容易便感受到了他身下的变化,相处多月她终于得了些逃离掌控的门道, 腰身一扭从他腿上下来, 微愠道:“说着话呢亲什么亲!”
程枭看着她泛红的脸色, 喉结忍不住滚了一下, 半阖的眸子里带着还未餍足的小小幽怨, 袒着领口诱惑道:“阿鸢坐过来, 我一点点说给你听。”
考虑到易鸣鸢每日昏睡的时间和自己的忙碌程度, 他们近些天都只是浅尝辄止的亲近,好久没有共赴巫山了,他这心里燥得慌。
“谁稀罕听似的,”易鸣鸢抬脚欲走,果不其然还是被拦下来, 恢复到先前的坐姿,她被程枭的眼神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汗毛都立起来了,“要说就快点,少耍流氓。”
这回男人坦白得很快,他从接到庸山关出事的消息讲起,那个时候他尚在漠北,短期内赶不及去往中原,程枭靠在椅背上,“我也知道我贸然出现说要把你带走,你定然是不肯的。”
他不止让约略台关心易府的状况,还让他买通几个乞丐在易鸣鸢未婚夫婿府外盯梢,约略台亲眼看到一顶红轿子入门后,他才缓缓起了其他计划,说到这里程枭轻嗤了一声,尚有空拉踩她曾经的未婚夫婿,“那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易鸣鸢听后皱眉,默了半晌后赞同道:“你说得对。”
她们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他拿着信物来退婚,自己必然答应,说不定还会赞一句行事磊落,但他不声不响地转头就娶了左家姑娘,行动之迅速为人所不耻,完全当得了一声骂。
接着程枭说到了正题上,原先服休单于是不愿意以和亲的名义接一个女人回来的,比起为平息战事而被自己的故国推出来挡灾的弱女子,他更想要换来一些真正能作用于族人的东西,比如缯絮酒面,粟米药材。
不过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权柄和金子之外的赏赐,扎那颜压下服休单于回绝的话语,耐心地询问了一遍。
“我以为,他们会直接答应你的,”易鸣鸢深吸一口气,不过君臣之间做到如此地步已经足够宽容了,“那后来呢?”
“那时候匈奴还没有现在这么安定,我提出北征,但几个小部落分量还不够,优犁始终是压在涂轱心头的忧患,”满头满脸的灰一点不减程枭神色上的坚毅,他拣走易鸣鸢发丝里的沙砾,“后面就不说给你听了,用几场仗换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只要能达成最终目的,其中的艰险曲折,全都无足挂齿。
易鸣鸢“嘁”了一声,不吃他这一套,“方才还说‘千辛万苦’呢,现在就‘不值一提’了?扎那颜说你答应过要去杀了优犁,你大可以直接说你就是为了我,但你总说这是小事,这哪里是小事,这分明是搏命的大事。”
易鸣鸢语气中满是质问,可含着泪水的眼眸,却饱含对程枭舍身忘死的心疼,程枭每次都劝慰她说获得权力和地位是为了他自己,但是他越是这么说,自己的心里就越是愧疚。
纵使西北一战只能他去,纵使这都是他心甘情愿,“我是你的妻子,我们夫妇一体,你就不能,跟我实话实说吗?”
“你看,你还是生气了,”程枭无奈叹气,难得有些局促地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敌人就在对面,不是我也会是别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只要杀几个来回就能得到一个阏氏,这样的买卖,换谁都想做,少听战事,好好休息吧,明天别出门了。”
阿鸢总是给自己上许许多多的枷锁,刚来和亲时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阿爸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要自私一点才好,为自己而活才能痛快,他虽抛妻弃子,这段话却有些可取之处。
打仗算什么,是个匈奴男儿都要打的,不想上战场的将士不是马洛藏,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点甜,若不是真心爱上了自己,她就不会产生如此不忍的情绪。
易鸣鸢摇摇头,她恼火的不仅是这个,“在扎那颜身边这几天,我看到涂轱让她独自实行了很多事宜法度,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你甚至不舍得让我听到任何血腥的描述。程枭,这不是爱护,这是画一个圈把我罩在里面了。
你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把其中凶险和波折尽数略过,我又不是个听不得打打杀杀的怯懦女子,你不想告诉我,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认为我柔弱,需要保护。我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而不是像喇布由斯说的那样,当一个只会拖后腿的人。”
她的病症越来越明显,冬日已经过半,她掰着手指头细数了数,在外头的时长满打满算还不足五个整日,程枭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那日堆的雪人也在他的修补下一直维持着原貌。
但她需要的是走出去,珍惜当下,做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也许她做不到像扎那颜一样美名在外,但她想做到让程枭在战场上时没有丝毫后顾之忧,荣辱与共,携手进退。
程枭为求得她和亲匈奴而咬牙厮杀,她亦能够为了让草原变得更好而殚精竭虑。
易鸣鸢轻轻抖掉他袄子上沾着的黄沙,不经意间把他拉过来半寸道:“再说,你就不会用那些事迹,惹我心疼一番吗?”
这臭男人就是个实心眼的,凶猛但并不狡猾,连打仗也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唯一的智谋全都用来算计自己了,也不晓得这些年里吃了多少亏。
程枭大腿动了动,既如此他便不客气了,倾身道:“阿鸢,你如果想补偿我,不如今晚我们用羊眼……”
易鸣鸢忙捂住他的嘴,自从上一次……之后,他闹出的花样越来越多,不时寻摸些新奇玩意出来,甚至还想派人去西羌买传说中的什么铃铛,简直让她不堪其扰。
“休想。”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演武场
喇布由斯挥斧砍断一根碗口粗的木桩, 两快半圆木块落地后,他复又拣起一根差不多粗的,丢到眼前士兵身前的空地上, “轮到你了。”
自从重新被任命为先锋后, 表面上他恢复了大当户的地位, 统管三百余人, 但是事实上,他们听说自己疑似是给厄蒙脱通风报信的叛徒后, 个个都不服他, 甚至有人想要冲到扎那颜面前理论, 将他杀之而后快。
几日来他每天都要和数人对打,通过武力压制的方式暂时平息他们心里的怨气,如此才能短暂恢复以往正常操练的秩序。
喇布由斯麻木地捏着自己被震到崩裂的虎口,讲手腕连接到手掌的绷带重新缠了一遍, 这条绷带是妹妹两日前送来的, 族人看不起他, 所以连最基础的止血布都不屑于给他用, 这仅剩了一条如今布满了灰尘和碎屑, 就像他如今的名声, 一团糟污。
今晨又有兵属对喇布由斯挥棍相向, 他接过几招后忍不住推搡了那位小兵,并向以往一样破口怒骂,从前他说话很有份量,但如今只能引起众怒。
一群人你来我往,几乎打得头破血流。
正巧路过巡视的程枭顿时沉下脸, 让两个百骑长将他们分开,各赏五军棍, 打完后他朗声呵斥道:“你们站在这里,是将来为守护族人而战,喇布由斯,你身为他们的头羊,非但不知道如何带兵,还跟着一起闹事,再有下次,直接提头去见涂轱!”
底下有人想开口反驳,被他一眼扫过,直接憋了回去。
程枭弯腰随手捡起一块木桩扔到喇布由斯脚边,“力气多得没处使,这里有的是东西给你们砍,正午前全部削成木条,能不能做到?”
所有将士:“能!”
他走后,喇布由斯跟隐隐为首的士兵较起了劲,他砍一块对面的人也要加速砍一块,两个人就这样分走了柴堆的一大半,一个接一个地挥斧下去,砍得碎屑四溅。
对面士兵咬牙抬起手臂,浑身带着一股狠意,边砍边骂道:“叛徒,叛徒!”
“你说谁是叛徒!?”
喇布由斯受不了了,他大马金刀地揪起士兵的领口,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怒不可遏道:“你他娘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那个士兵也是个牛脾气的,阖上嘴攒了一口唾沫,直接喷到他的脸上,“我呸!说的就是你,喇布由斯,你就是个反贼,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
喇布由斯抹掉脸上的唾沫,脸上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脖子到耳朵红成了一片,他脖子往前伸,脑袋猛地砸过去,“我只是想重新做回当户,这一切都是那个中原女人的错,她……”
“你疯了喇布由斯,自己动了伤害全族的心思还想怪在达塞儿阏氏身上?”
那士兵不可思议地打断他,仿佛见到了一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他脚下踢动,把自己从喇布由斯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顾不得程枭刚下达的命令,直接一拳头挥了上去,“我阿叔的死就是你害的,你再狡辩一次试试!”
比起剩下众人,他比其他人更恨喇布由斯,得益于达塞儿阏氏的围魏救赵之计,厄蒙脱部落没能杀死太多转日阙中人,但即便如此,他的亲人还是其中不幸的一个,叔父被乱刀砍死,又倒在马蹄下被踩成肉泥,自己去收尸的时候根本就不敢认。
上战场前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天,纵使不愿意接受,他也能安慰自己逝者是为了族人更加美好的生活牺牲的,是丰功伟绩一件。
“我的侄儿,他才刚学会走路,”可是这一切偏偏就是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造成的,他永远也无法原谅,“喇布由斯,你的心被黑熊吃了吗!”
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他还在用私心揣度达塞儿阏氏,达塞儿阏氏虽然是个中原女子,她一心向着大王,一心想着匈奴却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这样想着,士兵又踢了一脚撑着膝盖站起来的喇布由斯,冷着脸说:“我打你是我有错,我自己去领军棍,你最好也是。”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喇布由斯吐出一口带着血的沫子,他举目四顾,发现周围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全都带着仇怨,回忆着那个士兵的话,不可一世的他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咬紧后槽牙,渐渐垂下了头颅,他当然知道错在自身,只是嘴硬,希望能通过怪罪达塞儿阏氏而让心里好受些罢了。
在冷风中站到虎口上的伤都干涸的时候,喇布由斯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双小巧精致的皮靴,他重重“啧”了一声后看向来人道:“这里没有笑话给你看,失望吗?”
易鸣鸢轻蹙眉头,“我此行并非是来嘲笑你的。”
她听说这里突发械斗,加上有意了解喇布由斯在军营中的状态,所以才跑了这一趟,现在看来,她给扎那颜的提议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还是一样的执迷不悟。
就在易鸣鸢失望,想要离开之际,对面的人开口了,“我不需要你来管教。”
不等围观的族人和退守在暗处的程枭赶来责罚喇布由斯,易鸣鸢就动了起来,她两步走到一脸疲态的人身前,直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当初就不该求扎那颜饶过你的命,”
她指着不远处嬉戏作乐的孩子们,“私自行动,造成差点让全族灭亡的祸事,让这些崽子像你一样失去亲人的庇护,你以为自己很能耐是吗?连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耀武扬威?”
喇布由斯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微微肿起,他赶紧偏过头不让易鸣鸢看到自己的眼睛,闷闷出声:“我从来没有不认罪,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来啊。”
“杀了你有用吗?那些枉死的人能回来吗?既然认罪就拿出点该有的本事出来,好好准备不久后的战争,别让我瞧不起你。”
说完这话,易鸣鸢学着他之前对自己的样子冷哼一声,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不尊重人的举措,她哼得不太准确,比起嘲讽更像是单纯用鼻子喷气。
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易鸣鸢果断放弃再“哼”一遍的想法,迈着加快两倍的步子折返回去,找到箭靶旁的程枭,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当众打人这样的事情,换做京城中的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这次也是看到喇布由斯如此执迷不悟,一时冲动才扬着手冲了上去,打完她还挺懊悔,差点忍不住说抱歉。
程枭笑着翻看她的手掌,看到有些轻微的发红,上手揉了两下,回答道:“没有,一点也不凶,你是对的。”
阿鸢难得发火,她平日里总是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但是一旦较真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棱有角,又条理分明。一味在看不起自己的人面前保持原有的涵养只会继续被轻视,露出硬茬才能转变旁人的态度。
其实这样很好。
易鸣鸢受到认同很高兴,她单手叉腰,骄傲道:“可不嘛,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她抽回手,偷偷借助箭靶的遮挡观察喇布由斯那里的动静,见他静默片刻后踌躇满志地迈步走向兵属正在操练的位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程枭看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回忆起了昨日的谈话,自己不想用血腥的战事来侵扰她的心神,但经此一事,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眼界的狭隘。
她的手兴许挥不动钢刀,肩兴许扛不起粮草,但论以柔克刚的本事,转日阙中暂时还无人能出其右,这正是他们这群只知道蒙着头向前冲的鲁莽粗汉所需要的。
易鸣鸢扒着靶子,仍是有些发愁,苦着一张脸道:“程枭,你说他要是没有成功怎么办?”
要是喇布由斯不能及时让麾下的士兵信服,那他在军营中便再无容身之所了。
程枭让她别想这么多了,拽过她的手腕往一处啸鸣四起的地方走去,“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养一只鹰吧。”
易鸣鸢走近几步,两只羽翼刚丰的幼鹰正在大块生肉上进食,程枭在一旁解释道:“有几只雌鹰生蛋晚,它们都是人孵出来的,比旁的鹰更亲人。”
大概是因为雌鹰担心就算把蛋孵出来了也渡过不了寒冬,因此族人发现的时候,巢穴中只剩蛋,不见其他鹰的踪迹,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将蛋收回毡帐中用炭火的温度孵化。
可惜火的大小难以拿捏准确,八|九枚蛋也就破了三枚,其中有只雏鹰体弱没活下来,最后仅剩两只,就在他们面前。
外面的肉冻得快,鹰嘴下的生肉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唯有刚切好的肉块的柔软无比,正适合入口。
两只鹰很警觉,见有生人过来立马挪爪子撤到数米之外,冷冰冰的鹰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稍微感觉到危险,它们就会上前,狠狠叨下她的血肉。
易鸣鸢捏着一块新鲜的兔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微风不动, 易鸣鸢屏住呼吸,尽量减少发出动静。
眼看两只鹰展翅欲飞,对兔肉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她慢慢收回了因为长时间伸直而僵硬难耐的手臂。
她稍稍定心, 思考是否要再前进一步, 如果能吸引到它们固然好, 可一个不好,也许会被抓挠咬伤, 失去这次驯服幼鹰的机会。
柔软的肉块在手中滴落血水, 易鸣鸢把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两小只身上, 没有察觉到头顶虚空俯冲而下的巨物。
一只体型庞大,通体深灰色的游隼精准地把她手里的兔肉叼走,顺势落在瘦薄的肩膀上,凑近脑袋想要亲近人讨食的样子, 易鸣鸢看不见它的样子, 只能从余光里捕捉到黑漆漆的几根尖利爪子。
程枭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这种游隼的爪子能轻松穿透动物腿骨, 是不可轻视的存在, 他声线有些颤抖, 制止道:“阿鸢, 你先别动。”
两只幼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见鲜肉被程咬金截胡,早就扑着翅膀飞走了。
易鸣鸢侧头看去,发现这只游隼并不像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一样目光坚毅狭长,透着冷肃之气, 它长得非常呆萌,甚至能说得上是一脸蠢样, 像初出茅庐的孩子一样,对人毫无恶意。
这大鸟怎么傻傻的?
她不顾程枭的劝阻,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游隼也不躲,反而探出脑袋往手心里看,试图再找到一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的肉。
易鸣鸢找准机会,从游隼下半部分扣住它的后背,避开利爪的位置,快准狠地将它拿在手上,一击成功之后她颇为不可思议道:“竟真是一只傻鸟?”
游隼不仅不挣扎,还收起爪子任她捏住,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唯有黄黑色的鹰眼圆睁,似是在震惊自己被一个看上去没有擒鹰之力的女子捉住了。
易鸣鸢把它拿在手里来回看了好几眼,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办了,持着它看向程枭,愣愣道:“我不懂鹰,你比较熟,又常与苍宇一同打猎,知不知道它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我这算是驯服它了吗?”
程枭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事,它们养鹰都是从刚破壳后三两天就开始亲手喂养的,若是族里没有足够的蛋,没分到的人就要自己去外头寻一只鹰来熬,苍宇就是他花了半个月时间熬服气的。
他摇摇头,鹰这生物性情凶猛,从不会主动认主,特别是游隼这样的飞行行家,想找到它们的踪迹都十分不易,通常一溜烟就飞没影了,明目张胆跑过来的,怕是再没有第二只了。
“冬日雪大,这小家伙也许是饿到受不了才飞下来的。”说着,程枭想要伸手摸一摸游隼的毛脑袋,这是能让鸟儿对人更加习惯的方式之一,大多数情况下是很有用的。
但不包括这次。
游隼张着喙,气势汹汹地向前猛叨,易鸣鸢抓着它的手,被带得往前一冲,差点直接把鹰扔出去,她快走两步,到事先为其中一只幼鹰准备的笼旁,趁它蹬自己前打开笼门把游隼往里面一扔。
程枭眼疾手快地把笼门关上,游隼被关进了狭小的空间内,开始不断撞击啃咬木笼,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易鸣鸢把笼子提到与目光齐平的位置,试图对它讲道理,“你自己飞到我肩上的,既然选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在转日阙鲜肉管够,你愿意做我的鹰吗?”
她说得认认真真,像是相信游隼真的能听得懂人话一样,还柔声轻哄了好几句,可鸟自然听不懂她的话语,游隼在笼子里啸叫起来,不断张开翅膀想要逃离这方寸之地。
无奈下,易鸣鸢只好又拿出几块肉,送到笼子边上,透过木杆缝隙把肉戳进去,把男人拉过来一起看,“程枭,你说它是不是饿了?若是它实在不情愿留下,我们还是把它放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游隼已经大快朵颐起来了,它扬起脑袋把肉块吞咽下去,吃完后立刻转变了先前的姿态,不再刚烈地吵嚷,安安静静地站在笼子里低头梳理羽毛,散发出一种终身有托的满足感。
“你看,它是不是接受我了!?”易鸣鸢雀跃起来,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有并肩作战的鹰了,而且还是一只稀少的游隼。
但其实让鹰初步接受人还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训练才是最令人头疼的,比如耶达鲁的托吉,为了让它学会报信侦察,耶达鲁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其间手势的记认和辨别,敌我的判断都是需要事先交给鹰们的,从数量和驯服难度而言,每一只鹰都比马儿珍惜数倍,又因为具有攻击的能力,比汗血宝马更受欢迎。
程枭拎起装着游隼的笼子,心里莫名对它产生了一丝嫉妒,当初自己向阿鸢示好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负手而立,把鸟放到自己身后,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是,它接受你了。”
易鸣鸢刚收获一个新宠,正是新鲜的时候,绕着他走到后面,嗔怪道:“我来提着吧,又不重,哦对了!我还要给它想一个新名……”
“阿鸢。”
“嗯?”
“我也是主动来到你身边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让易鸣鸢起了一头雾水,她低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顿时恍然大悟。
刚知道程枭做和亲局的时候,他曾握住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说他的命是属于她的,可那时候她正忙于逃出雅拉干,对于这句深情的话,自己的回答是“谁要你了?”,算是狠狠扎了程枭的心。
那几天的事随着自己的出逃全都不了了之,但是现在她遇到一只游隼,对它说的话与先前对程枭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看来有些人现在心里不是滋味,醋了。
易鸣鸢鼻子皱两下,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酸味?”
自己真是疯了才会跟一只鸟吃醋,程枭反应过来以后,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淡淡移开视线,否认道:“没有,走了。”
易鸣鸢被他的语气惹笑,眼睛都弯成了两条小月牙,她绕着男人转了一圈,在他眼前伸出两只手,并起来平展打开,把方才的话重说了一遍,但对象不同,她稍改了几个字。
说道:“你自己来到我身边的,既然选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在这里我的情意管够,你愿意做我的鹰吗?”
游隼是鹰,枭也是鹰,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因此这半句不用改。
程枭听完以后牵住她的手往回走,露出与那只游隼饭饱后如出一辙的神情。
“嗯。”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厄蒙脱的袭击是入春前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挨过了怎样凄惨的冬天, 抑或是得到了优犁的接济,缺衣少食的部落竟也撑到了这个时候。
彼时易鸣鸢正在寝殿里编剑穗,她身上穿着暖和柔软的小袄, 多彩的细线布满了十根手指, 正一点点地变成精致漂亮的装饰物。
其实准确来说, 挂在刀上的应该被成为刀穗, 但无所谓,她不会去纠正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就像程枭能容忍她某些莫名其妙的娇气行为一样。
为了兼顾花样优美和松紧有致, 她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 做出过五六条废品了,这次她编得异常专注,力求做出这世上最完美的剑穗。
“玛瑙还是翡翠呢……”做到一半的时候,易鸣鸢拿出两块玉石往上面比划, 玛瑙色彩艳丽, 张扬肆意, 而翡翠净透莹润, 显得人沉稳有度。
她纠结半晌, 最终选择了二者中的红玛瑙, 不仅是因为这块玛瑙较小, 坠在刀尾不会对使用者的挥刀动作产生太大影响,还因为程枭耳后的两根小辫下方用的也是它,共骑一马的时候,玛瑙珠子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彩线穿过玛瑙, 再两个收尾的结打上去,剑穗才算是完成了, 易鸣鸢来回翻看检查,心里开始想象程枭收到时的神情,这条“价值一大块金子”的小穗穗,也不知合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想也不用想,他肯定很喜欢。
易鸣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自从中毒以来,她是越来越能睡了,即使程枭有心瞒着,她还是能从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和一盏刻漏中得知自己现在一觉能睡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这条剑穗也因此拖延到了现在。
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藏起来,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厄蒙脱部落进攻城门,现在整个王庭处于警戒状态。
易鸣鸢第一时间找到扎那颜,议事殿里所有人都在,她与正披甲准备上阵的程枭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给他的刀尾穿上新做好的小挂饰,一切都很正常,唯有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的害怕。
“剑穗刚编完你就要上战场,早知道这东西如此邪门,我就不编了。”她抬头牵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试图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没有做到。
程枭握住她的手肘,不顾旁人都在,背过身遮住易鸣鸢,垂首轻轻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多余的话来不及说了,只道:“等我回来,很快。”
这次易鸣鸢没有因为当众亲密而嗔他,分离在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几步后才重新坐回殿中。
其他几个首领的阏氏也赫然在座,经过一整个冬日的相处和扎那颜的举荐,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从中原嫁过来的新阏氏。
比起易鸣鸢,经历过丈夫在战场上几次来回的她们显得冷静不少,纷纷开起她的玩笑来,直言他们夫妻二人可是有够腻歪的,有人说:“就像中原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情意绵绵!”
气氛回转了一些后,话题还是重新回到了这场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巧得有点怪异的袭击上来,服休单于指出其中的关键:“明日就要开拔了,厄蒙脱今日过来,很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易鸣鸢坐在下首,听了他的话后,她目光沉沉地看向桌上摆着的酒杯。
手指轻蘸酒水,在黑漆桌上一点点勾勒出整个匈奴的地图,再添上几条线路,分别是匈奴极西的矿脉到厄蒙脱部落,乌阗岭的矿脉到转日阙,还有一条则是转日阙到西北雪山。
此图一画,便如彩线有规律地经纬编制,看似一团杂乱,实则前后联系皆在其中。
来的路上,易鸣鸢边走边想,起初她的思路是有位高权重者告知了厄蒙脱他们接下来的北上计划,脑海中首当其冲冒出来的人便是喇布由斯,毕竟有先例在前,难保不会告密第二次。
但很快她就把喇布由斯排除了,因为在自己掴他一巴掌的第三天,听说军营里又出了一场闹剧,但不知喇布由斯做了什么,竟真的将所有将士都收服了,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不配为兄,与妹妹断绝了关系。
他一贯是最宠爱那个妹妹的,况且妹妹是他最后的亲人,若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现在这时候,他也已经披甲上阵,冲在抵御敌人的最前方,再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此,他们选择每隔一段时日派专人输送,间隔大约为十天。
人总要吃饭的,只要战还在打,优犁的供应便不可能断掉,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冒充厄蒙脱部落中人,找到附近优犁的部下,告诉他们厄蒙脱选择归顺大单于,不再听从优犁的差遣了。
届时,厄蒙脱的供应跟不上,优犁的计划也会被全盘打乱,而右贤王部则摇身一变,成了收网的渔翁。
扎那颜举止上较为矜持内敛,没有像服休单于一样大声夸奖,但还是弯着眼角说了一句:“不错。”
殿内的其他阏氏和未出战的首领们可就疏狂多了,车轱辘般的好话被他们说了个遍。
易鸣鸢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脸上一热,她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儿时上学堂的年纪,这周围的一个两个,都把自己当作了家中子侄或者妹妹,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个想法,竟引得他们争相夸赞。
她用袖子擦掉桌上的地图,支着脑袋望向殿外,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近乎苛刻的尊卑关系,实在是太好了。
被云层柔化了的云悬在空中,易鸣鸢的眼睛被照得干痛无比,不过……要是自己能继续活着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听着服休单于在上首部署战术,渐渐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
月光盈盈,亥时
“你来啦。”
易鸣鸢朦胧中听到了铁甲碰撞的声响,她与睡魔做起斗争,终于把自己从无休止的黑暗里拉扯出来,一抬眼就是程枭反握钢刀,步履匆匆地从殿门进来。
她直起上半身,一件外袍从背上滑落下去,是扎那颜常穿的花色,几个时辰前,扎那颜见她撑不住困意倒下去,特意拿了一件厚实的袍子给她盖上。
议事殿本就烧着炭火,又有仆人照看,趴在矮桌上瞌睡一会也没事,但因坐姿的缘故,醒来时怎么着也不会太舒服。
易鸣鸢浑身酸痛,像一条软塌塌的面条一样倒在程枭身上,抬头盯他的下巴,带着一点点幽怨道:“怎么才回来。”
“别,我身上都是血。”男人试图推开怀里的“烂糊面条”,他刚杀了一堆敌人,血液沾满了铠甲,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当靠枕的良选。
易鸣鸢被推出几寸,转头果然看见背后和衣袖上全都蹭上了血迹,她一时之间没有恐惧的情绪,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是不知道程枭有没有受伤。
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接着伸手抹掉男人脸颊溅上的血渍,确认道:“那些都无所谓,你呢,你有没有伤到?”
程枭微微扬起眉梢,他心中感慨万千,想到刚来不久的时候,阿鸢可是被马舔一口都要烧水洗脸的,现在被鲜血蹭了满身,第一反应却是检查自己是否安然无恙。
他把易鸣鸢睡乱的发丝重新拢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得意道:“这种小打小闹,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梳理头发的时候,易鸣鸢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要消失十几天,为什么今晚就回来了?是换人守城吗?”
程枭吹毛求疵地将她最后两根打成个小结的发丝分开,“新调令,涂轱派我直接去西北,我们一起。”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在草原上, 每一项军功都会获得应有的赏赐。
易鸣鸢此次献计,提前出行和加派兵力寻找解药就是她的赏赐。
“又要赶路,是我对不住你。”程枭爱怜地将发丝放下, 路上洗漱困难, 向来是能简则简, 也不知下次摸到这样软绸一般的头发该是什么时候了。
易鸣鸢正轻轻地用指尖敲着程枭腿上的部分硬甲, 小硬片次第相叠,在完全包裹身体的前提下保留了可以活动的空间, 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或深或浅的豁口。
她收回豁口上的手指, 认真地说:“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同路。”
二人早已谈拢,等到出战时决不能抛下她,温暖的寝殿固然舒适, 但不会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独眠的地方。
对她来说, 半年里赶路多次的确很累, 不过他们每次都有不得不出发的理由, 她也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壮美山河, 这是困顿在闺房中时无法拥有的经历。
“就当是出门游玩, 这样想是不是好一点?”易鸣鸢话锋一转, 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对旅程的期盼。
程枭眼神柔软了起来,轻笑道:“好很多。”
***
微风无雪,是个晴朗的天气。
逐旭讷听说了去西北的消息,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为此还在服休单于放门口跪了半夜, 他此刻一脸睡眠不够的阴郁之气,胡子拉碴站在阵前。
看到来人, 他瞬间转换了神态,精神抖擞地炫耀道:“涂轱同意了!”
从儿时起,他就盼望着有一天能得到阿爸阿妈的肯定,自己成就功业,而不是在他们的盛名之下,逢人便听得一句“虎父无犬子”。
程枭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逐旭讷是被服休单于选定为继承人的大儿子,看似对他横眉竖眼,实则命根子般地护着,给他磨练,给他铺路,这次答应让他前往西北也是不容易。
“好兄弟,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程枭把一块铁板往他手里一塞,“试试这个。”
逐旭讷稀奇地把东西翻来覆去,巴掌大的贴块被敲成了较为轻薄的板子,上面开了四道细槽,像面具一样,他疑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
易鸣鸢身穿特质的软甲,里头是干净利落的裤装,刚开始尝试着行走,十几斤压在肩膀上,整个人走路歪歪扭扭的,半个军营的路程愣是走了半柱香时间。
好不容易走到程枭身边,她累得急喘两口气,平复后才对逐旭讷解释道:“这是扎那颜新派人打造的。”
她把铁面具往脸上比了一下,四道细槽正巧能横在双眼前,起到视物的效果。
面对刺目的雪时,眼睛会因为疼痛而眯起,一开始是靛颏发现眯着眼睛看东西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于是她央着阿妈们做了一块开槽的木面具,误打误撞成功做出了抵御雪面反光的利器。
易鸣鸢得知后,当即把这个面具交给扎那颜,经过一番改进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木料轻便,她们起初想让人抓紧时间雕刻出来,但是一个冬天过去,可供取暖的木料在初春显得尤其珍贵,到了二月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开始烧起了牛粪。
牛粪是牛吃过后排出来的草,既易得到,又便于燃烧,燃烧后只会发出青草的香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没有足够的木料,但转日阙毗邻乌阗岭,最不缺的就是铁矿,打造出模具后即可在短时间内浇铸出无数铁面具。
易鸣鸢解释完摘下面具,揉了揉发疼的耳朵,好是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压在耳朵上不多时就会疼痛难忍。
逐旭讷听完,爱不释手地把面具接过,在脸上试了一下,“比起瞎眼,疼一阵已经很好了,我阿妈回头一定让工匠再压薄的。”
他指着眼睛位置下方的部分,接着道:“鼻子这里,统统都去掉,还有这儿,穿根绳子,系在脑袋后面,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现在就去。”
逐旭讷举着面具兴致冲冲地跑开,迫不及待要去跟工匠交涉,易鸣鸢欲言又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扎那颜已经吩咐下去重做了。”
他手上这块只是第一次打出的失败品,意识到缺陷之后,扎那颜和服休单于令人重新绘制图纸,现在的进程已经到浇铸了。
不过说实话,逐旭讷刚刚的那些想法,几乎和工匠给出的最终图纸完全相同,或许他在锻造方面有更多的天赋吧。
程枭放下她半举起的手臂,“让他去,一会就回来了。”
他提着易鸣鸢肩膀处的接缝,把整副盔甲向上一提,“肩膀酸不酸?”
重量骤然消失,易鸣鸢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她坦然道:“好酸,快疼死了,还很闷。”
说着,她手掌摆动,往领口扇风,闷得她浑身都是汗水,再穿一会怕是要湿透了。
“那我带你去帐子里脱下来,换身干爽衣裳。”程枭提议。
易鸣鸢难得露出执拗的表情,她说:“不,我可以的,让我再坚持一会。”
她虽不用上战场,但习惯重甲是对意志很有效的磨砺,要面对恶劣的雪天,耐力和体力的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
程枭把盔甲缓缓去,旋即从腰带里掏出一颗糖块塞进她嘴里,事先提醒道:“不可过度。”
“是,大王!”易鸣鸢昂首挺胸,学着将士们平时的样式朗声道。
喊完,她咧开嘴角,不确定地问:“怎么样,还算像样……吧?”
“挺好,英姿飒爽。”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易鸣鸢想起程枭背手攥着果子时的神情,嘴上对她的剖白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其实看不见的地方,果子都被摧残得快不成样子了。
“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旧事重提,她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程枭沉默片刻后说:“想告诉你,我也很喜欢很喜欢阿鸢,像看到天上的戈星暗下去,终于能回家了一样。”
一溜烟跑开,又一溜烟跑回来的逐旭讷听到这一段,差点把牙酸掉。
想起珠古帖娜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态度,他不禁陷入沉思:难道是因为他说不来这种情话,所以才追不到心仪的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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