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精神有问题吗?”笑完以后,安也问。
这是一道送命题。
安也拿这个问题问过很多人,她妈妈王珊珊、经纪人严万,她那几任助理和那些看到过她入戏状态的演员化妆师甚至导演。
每个人第一次看到她入戏状态都会有类似被吓到的情绪,尤其是这几年,她在某次进入角色的时候突然找到了最早入戏林洛的时候镜子里的感觉,这次不是镜子里,这次终于穿透了镜子,让她在入戏的时候彻底洗去安久久的影子。
这种转变在屏幕里并不吓人,因为屏幕前的观众默认你就是在演戏,只会感叹哇演技好精妙。
但是在面对面的时候,这种转变是非常震撼的,那种一错眼就发现对面站着的这个人除了五官其他什么都不一样的感觉,实在是很像围观了一场鬼上身。
那个时候,安也就会问对方这个问题,这是她对那些惧怕尴尬眼神的某种自我防御。
什么答案都有,有说当然没有问题的,有犹疑的,有让她去看看医生的,也有像她妈妈这样连续几次吓到之后再也不去片场的。
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但是那么多答案里面,一个能让她感觉舒服的答案都没有。
毕竟这本身就是一个并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问题。
这个时候问出来,非常破坏气氛。
迟拓刚才因为安也的笑容也泄出一丝笑意的脸上严肃了一些,回答:“那个klee-lev综合征,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类疾病吧,属于睡眠障碍的一种?”
安也:“啊?”
她脑子拐了一个弯。
安也:“啊!”
他回答得可真委婉啊,这回答的意思就是说她是精神有问题的对吧。
“那病没有药可以吃吗?”迟拓问。
“……没有。”安也说,“嗜睡状态很严重的时候可以考虑服用精神类药物,但是只能缓解。”
迟拓:“嗯。”
安也瞪眼:“你能别每次都把话题绕跑吗?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迟拓吃掉了最后一个小面包。
接着慢条斯理地拿出湿纸巾,递给安也一张,自己抽了一张慢吞吞地擦干净手。
“久久。”他斟酌着说,“我见过你嗜睡的样子,也看过你刚才入戏的样子。”
安也看着迟拓的手指。
“我还打电话给我妈的精神科医生咨询过klee-lev综合征的事情。”
“我确实是非常担心你的精神状况,但是这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你不管嗜睡状态还是入戏状态,和十年前其实都差不多。”
“哦不对,你入戏状态比十年前好了很多。”他修正。
“说点人话。”安也绕了一个弯又绕了一个圈之后终于决定简单粗暴。
“我觉得你精神状况还没有差到你妈妈觉得的那个程度,但是你现在
的压力确实挺大的。”迟拓一口气说完。
安也在这种情况下,没忍住心里默默数了下这句话,36个字。
让他说点人话逼他说话不过脑子,下意识说出来的就强迫症了……
莫名其妙地就卸了生气的劲,她觉得迟拓的问题比她严重,这都发展到说话了……
“所以我担心你演杨正谊导演的这部电影,会让你消耗很大。”迟拓继续说,“刚才你在花园里入戏的时候,脸颊上的肉真的吓着我了。”
他指着自己的脸颊:“凹进去了你知道吗?你上一部电影那个歌女脸颊好歹还是有弧度的。”
“我每部电影你都看了吗?”她又被带跑了。
“我是和你粉丝后援会的中层干部。”迟拓用非常严肃正经的语气说着离谱的自我介绍,“我甚至会带领粉丝帮你打投。”
安也:“……哦。”
她脑子里飞速掠过了幻昼娱乐宣发团队每次都会在她有宣发需求的时候搞一个小办公室,一拨人在那边噼里啪啦敲键盘语音打电话的场景。
因为需要真实数据,所以真正组织这些活动的人往往都是后援会里的中层干部,她没想到这里头居然有迟拓。
她无法想象一板一眼的学霸迟拓居然会做这种事。
这种想象又让她放松了一点,她捏着迟拓给她的湿纸巾,对叠又对叠之后,说:“我其实蛮想演这部电影的。”
“我有一次嗜睡发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
“我妈很怕我,说我上一部电影演的是个杀人犯,老在那里研究杀人场景要怎么样才能完美作案,怕我睡着的时候搞不清楚自己是做梦还是现实,真拿刀把她砍了。”
“那一次我在床上躺了七天,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床上完成的,我妈就这样守着我,把我当成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喂饭擦身把屎把尿。”
“那一次之后,我就很怕自己会真的疯了。”
“因为我发现我和我妈吧……中间那根连着的东西,已经非常紧绷了。”安也比划了一下,“平时没事看不出来,但是真要出点什么意外,哪怕是很小的意外,我妈都能马上就把我绑在床上。”
“如果我真的疯了,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的什么的,我都不敢想我妈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们家就变成俩疯子了,锁在家里互相糊屎玩。”安也笑笑。
“这几年一直是这个状态,我也一直紧绷着,今年幻昼娱乐又要大换血,发展方向上面又跟我的职业发展背道而驰,严万眼看着又打算一锤子锤傻我好榨干最后价值,所以我……”
“想找个发泄的地方。”她说。
她不喜欢安久久,更不喜欢安也。
她们的人生都太操|蛋了。
所以她更喜欢演戏,戏里面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总有个结局,好的,坏的,任何事情总有个句号。
人生不一样,人生纠纠缠缠千丝万缕藕断丝连,句号在看不到的远方,
太累。
迟拓半晌没说话。
安也低头笑笑。
太放松了,所以一不小心说了一点真心话。
迟拓果然是她不长的人生里面最轻松的那段回忆,哪怕十年没见,她也会忍不住。
但是她比十年前惨太多了,十年前她只是父母离婚大戏中的拖油瓶,十年后,她这一整个人都是拖油瓶。
“走吧。”她抬头,“一会人要多……”
脸颊上有温热的触感。
她茫然地看向迟拓。
迟拓把自己捂了半天好不容易焐热擦干净的手指在安也的脸颊上很轻地捏了一下,然后啧了一声:“我以为你是打了阴影,结果是真的没肉了啊?”
安也:“……你这十年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像回到八岁了。
迟拓松手,慢条斯理地又继续用湿纸巾擦手指。
安也:“……”
她抬脚之前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抬脚,也没想到这动作快二十年没做了怎么居然还有肌肉记忆。
坐长凳上的迟拓被她一脚蹬地上了。
她瞪圆眼睛。
迟拓也瞪圆眼睛。
“……走吧。”她坚强地站起来,假装没事发生,“一会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迟拓仍然有些不可置信:“你刚才怎么踹的?”
安也:“……横扫。”
她也没想到能把那么大一个人扫下去。
迟拓:“……”
手机响起来,她低头看到名字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但还是迅速接了起来,喊了一声:“妈。”
坐在地上的迟拓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也因为这个称呼闭上了嘴,安静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
医院里人已经渐渐多起来了,安也低头打着电话,迟拓把她往路边拉了拉,自己站在她和人群中间。
顺手帮她把她那件面包服的帽子拎起来戴上,遮住了她半边脸。
安也情绪看着还行,还冲迟拓用唇语说了一句谢谢。
“我去不了。”只是这还行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两三句还好还行的对话之后,安也嗓门就大了起来,“下次严万的电话你就别接了行不行?说了不管我工作的事情了又老忍不住插手……”
王珊珊电话里头的声音响得站在旁边的迟拓都能听到一大半,和十年前差不多的路线,类似你这样我不管怎么行你再这样下去前途都要没有了之类的……
迟拓觉得神奇,安也都这样了王珊珊的台词居然都没有变过,还前途,谁家女孩子能独立在白港市最贵的地段买最贵的大平层,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国内影史拿奖量前三的女星,这种前途在王珊珊眼里还不够么。
“我自己会处理的……”安也说到一半的话又被另一段几乎完全不间断地埋怨给堵住了。
于是安也就不说话了。
安静地听王珊珊把所有的话说完,她很冷漠地哦了一声。
王珊珊却满意了,马上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她问安也:“你今年过年回不回来的啦?”
“不回了。”安也说,“我要提前进剧组,过年也在剧组过了。”
说完顿了顿,问:“你要来吗?剧组这边应该挺热闹的。”
“不了不了不了。”王珊珊一叠声的,“你接的那个角色谁敢看啊,心脏都要跳出来。”
安也笑笑没说话。
后来两人像是都没什么话说了,安也说了句注意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她冲迟拓笑笑。
迟拓说:“你在望城的地址给我一个,我过年可能要去看看你妈。”
“干什么?”安也眼睛又瞪圆了。
跟他在一起好累,眼睛都不能休息。
“我妈买了一堆东西让我给你妈送过去……”迟拓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回来没敢马上联系你,这事就拖着了。”
“那你也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安也迅速发了个地址给迟拓。
发完以后,看了一眼迟拓。
她不傻,在娱乐圈那么多年什么潜台词都经历过。
和迟拓重逢后他们统共就见了三次面,第一次她精神不太好不算,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确实是一次比一次自在了。
这事不是她做的,是迟拓做的。
他不动声色地用这种话题跑马灯的方式打断了她好几次下降的情绪。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已经快要走到医院门口,人越来越多,安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个口罩戴上,回答:“没什么。”
“对了。”迟拓说,“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帮你解约和给你以后工作室做律师顾问的事情,我这周应该会跟领导汇报,还有我和你的私人交情也得上报说一声。”
安也:“你领导……会不会为难你?”
迟拓一怔:“为难什么?”
“我这事挺麻烦的。”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只是下意识地不太想让迟拓那边的人知道他认识她,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律师不就是解决麻烦用的么。”迟拓说,“我回国之前老袁就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反正你也已经开始给我钱了,私下不太好,律所那边团队都是我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到时候严万有动作的时候人多点做事也周全。”
安也:“……哦。”
就是这样,她脑子从她妈妈那几句没前途没出息没脑子又变成了她给的那点律师费够用个屁,她之前为什么要给钱那她后面补钱该走什么流程不是迟拓这人怎么那么不靠谱啊走公账的话是另一个流程哎你这样算没问题吗你这个赤脚律师。
烦死了。
“迟拓。”安也给兰一芳发了个让司机过来的消息,决定不要放过他,“你今天有事吗?”
“没有。”迟拓说,“我休假到四号。”
“那你跟我上车吧。”她说。
反正也是来找她玩的。
“帮我去挡个绯闻。”她看着开过来的保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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