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醉酒
郑和义刚拒绝跟孟甲岁合作, 张棹歌私自酿酒的事就遭到举报,这事说跟孟甲岁没关系,郑和义也不信。
偏偏孟甲岁办事隐秘, 那举报之人跟他没有直接关系,却被查到跟孟家内知为表亲关系。
据他供认, 这诬告之事不是孟家指使的, 是他到内知家拜年时,无意中听表兄表嫂议论,为了立功, 未经查证就向仓曹参军举报了。
尽管孟甲岁和孟家内知从此事中被摘了出来, 但镇将们的心里到底是产生了疙瘩。
孟甲岁自食恶果,只能更积极地交好他在县镇中的人脉, 这也让郑和义发现了另一个副将及部分镇官与他的关系颇为亲近,他们和张棹歌合作卖酒之事,极有可能就是这些人泄密的。
县镇内部的纠纷张棹歌没有插手,正月十五一过,她就辞别崔筠去了隋州。
这回不用她特意找仇果,县镇兵便主动加强了昭平别业附近的巡逻。
今年的元日,皇帝没有犒赏军队, 上一季的军饷也拖到了快年关才发, 而今年开春的春衣没踪迹,这一季的粮饷也得等二月份才会分发。
虽然镇兵们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可他们肩上还有养家糊口的重担,他们迫切地希望能今早开始经商供军。
张棹歌此行事关他们未来的生计,他们可不得保护好昭平别业, 让张棹歌没有后顾之忧?!
……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一天,崔筠开始安排开春耕种事宜。
去年赚了钱, 她低价买了十亩山林和楮树苗,扩大楮树种植面积。
楮树生长速度很快,即便不怎么打理,它也能漫山遍野地野蛮生长。
不过鉴于造纸对楮树皮的需求量比较大,她准备从三方面着手,一是继续让人砍伐野生的楮树(截取根部三十厘米以上枝干),二是在邓州一带收购楮树皮,三是自己种植楮树,用以调节把控造纸成本。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二天,崔筠听闻长安正月初一到初三都有地震,所幸不是很严重,只有含元殿前阶的栏槛损毁,压死了十几个正在值守的禁卫军。
即便如此,她仍给窦婴去了封信询问平安与否。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三天,崔筠偷偷开了一坛张棹歌藏在私库的自酿“老君堂酒”。
她发现这酒的香气浓郁醇厚,喝起来不及官酿的酒那么甜,只喝了一小碗,胸腔便生出一股豪迈之意,别说倒拔垂杨柳,就连叫她上山打虎,她都没有二话。
也正是这时候,她决定给张棹歌送礼物。
张棹歌似乎喜欢她写的诗,她便翻出之前给张棹歌写的情诗,又诗兴大发连写三首长相思。
等诗笺上的墨迹干了,她突然想起张棹歌闲来无事时顺手折的纸鹤,虽然只在旁边看了那么一两眼,可具体的折法她已经学会。
于是拿来剪刀,将诗笺裁成正方形,生疏地折了一只又一只纸鹤出来。
这些纸鹤瞧着有些丑,但是崔筠觉得张棹歌肯定不会嫌弃的!
折完纸鹤,她又让青溪将这些张棹歌之前不曾知晓的情诗以纸鹤的模样给送到隋州去。
青溪以往没见过崔筠露出醉态,无从判断她是否喝醉了,只表示现在天黑了,鲁阳关禁止通行,请求明早再送去。
崔筠到底没有丧失理智,说出让人去闯关这样的话来,她只是有些不高兴地嘟哝了几句,抱着这些纸鹤回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崔筠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纸鹤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在朝烟进来伺候她起居时,用被子蒙住脸,假装自己还没睡醒。
朝烟隔着纱帐看到床上的“蝉蛹”,贴心地问:“娘子,醒酒汤已经煮好了,是先喝了再吃早食,还是先吃早食再喝?”
崔筠:“……”
半晌,她把头伸出被褥,故作淡定地说:“先喝了吧。”
“好的呢。”
她喝醒酒汤时,青溪来找她:“娘子,鲁阳关已经开了,小的昨夜已经安排了人,也让人备好了马,他即刻就可以出发去隋州了。”
崔筠:“……”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不想承认昨天是喝醉了酒,便说:“我昨夜想了想,现在正值春耕农忙时期,还是不要浪费人手了,等她回来再给她也行,不是什么很着急的事。”
青溪听懂了,她这是不打算让人去给张棹歌送纸鹤了。
“喏。”
崔筠又说:“这事就没必要跟大郎提了。”
青溪自然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但也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崔筠昨天真的喝醉了。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七天,牙兵快马加鞭送回了一封信,告知她在隋州预计要待十天半个月,还得去襄州一趟见曹王,归期未定,让她勿念。
崔筠又怎么能不挂念?
上次折纸鹤折上瘾了,她闲来无事也随手折了些,不仅有纸鹤,还有纸蛙、纸鹿、纸蝴蝶。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十天,崔筠再次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以往和张棹歌一起消磨的时间,她都用来处理公事了。
张棹歌去隋州的第十三天,夕岚把打理纸行的工作交给通过四个多月考察期的掌柜,回昭平别业负责仓库出纳、采办计帐、商铺耕具租赁等事务。
双燕被夕岚留在了汝州,一是让她充当耳目监督掌柜,二是让她继续在纸行学习经验,将来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崔筠再度清闲下来。
正好窦婴那边有了回信,她在信中告知,自己虽然经历了几场地震,但每次都有惊无险地躲避过去了。
元日那天,窦婴恰巧在丹凤楼外参加宴会,地震来得突然又迅速,她感觉天地忽然晃了下,几个呼吸后,这个晃动便停止了。
虽然当时的人们有些惊恐,但在禁卫军的管控下,总算是没发生什么乱子。
往年皇帝都会在朝会上宣布大赦,然后加赏功臣和军府,但今年因地震,只宣布了大赦,那些赏赐却没有了。
皇帝也没心情继续办宴会了,朝臣、外邦使节纷纷散场,窦婴也回了华阳观。
翌日,窦婴正抱着兔子在屋里看书,平日乖巧的灰兔忽然跑出了屋子,她以为兔子出什么事了,匆忙追出去,没多久,熟悉的震感再度传来。
许是接二连三的地震让本来还算□□的华阳观也出现了个别屋子的屋檐坍塌、瓦片散落的情况。
窦婴庆幸西河县主这会儿在韩王府过年。
她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灰兔,这回灰兔没有再从她的手里跑脱。
她不禁感慨:“你救了我一命呀!”
宜都公主得知华阳观受灾,便邀请窦婴住到她的公主府去。
华阳观从修建至今已经十几个念头,她的公主府却是新修的,论安全和稳固,必然要比华阳观好。
窦婴住到宜都公主府的第二天,长安三度地震,但这次的地震相比前两次,破坏性没那么大。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地震。
长安百姓人心惶惶。
夜幕降临,宜都公主跑到窦婴暂住的院子,说:“女师,不如今夜你与我同住吧,万一又有地震,我们也好共患难。”
窦婴:“……”
谁会盼着发生灾难,好共患难啊?!
她总觉得宜都公主对自己过于亲近了。
照说这种亲近是好事,可自从知道了张棹歌与崔筠的事后,她发现宜都公主对自己的亲近非同寻常。
尽管她一直告诉自己勿要瞎想,可宜都公主今晚的举动处处透着违和,就像刻意制造与她亲密接触的机会似的。
窦婴说:“若真有地震,我们同住公主府,也算共患难了。”
宜都公主鼓着脸:“这怎么能一样?同生共死才叫共患难。”
窦婴没忍住,抬手敲了她的额头一下:“公主殿下岂可轻易将死字挂在嘴边?”
宜都公主挨训了,但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而因窦婴敲她脑袋的举止而弯了眉眼:女师给西河上课,都不曾敲过西河的脑门呢!
不过窦婴最终还是铁石心肠地下了逐客令:“公主殿下别胡闹了,回去歇息吧。”
接下来几日都没再出现地震,而新年还没过,百姓又欢天喜地地开始为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做准备。
窦婴本打算回华阳观,奈何宜都公主以华阳观还未修葺好,不安全为由,又挽留她多住些时日。
初十这日,宜都公主进了宫,回来后情绪非常低落。
窦婴虽然不想和她有更深刻紧密的接触,却也不会刻意无视她的情绪,因而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宜都公主说:“去年九月,回鹘那边就派了使节来求娶我大唐的公主,被阿耶拒绝了。但吐蕃野心勃勃,屡屡犯边。这次的朝会,回鹘使节再次提出和亲。阿耶为了得到回鹘的兵马援助,共同对抗吐蕃,最终同意了。”
窦婴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是哪位殿下?”
“是八姊。”
皇八女咸安公主,生母为宫婢,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她前面的几位公主,不是薨逝了便是嫁了人,还有一位皇七女则出家了。
因咸安公主出身低,早年间甚至都没有序齿,这和亲的人选落她的头上的可能性自然就高了。
这是从前无忧无虑,恣意张扬的宜都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和亲,毕竟上次大唐公主和亲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宜都公主都还没出生,她以为和亲离她很远。
这次的事也让她意识到了,现在不是女皇掌权的时代了,她的阿耶不会像女皇拒绝吐蕃求娶太平公主那般为他的女儿们拒绝和亲。
宜都公主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暗芒。
第92章 升官
隋州刺史府。
在张棹歌献言献策后, 对于如何发展隋州及军市,李惠登已经有了清晰的长远的规划。
首先要把百姓吸引过来定居,除了以开放包容的态度招抚流民外, 还得给他们切实的利益。
在当下,没什么比“轻赋税薄徭役”更符合百姓利益的了。
但赋税又关乎军费, 所以轻赋税薄徭役的同时建立军市来供军是最佳解决方案。
李惠登身为一州之长, 最大的好处是他其实并不需要向曹王请示,隋州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便是朝廷和曹王其实也很少干涉隋州的政务。
因此, 他在敲定了“轻赋税薄徭役”的举措后, 又从三军中挑出一些有经商头脑的中低级武将,安排去负责军市筹办事宜。
其次, 为了隋州的商业发展,他还得降低关税,给商户一个良好的经商环境,如此一来,那些都绕过隋州,直接走襄州的商贾才愿意经过隋州。
有人反对降低关税,因为隋州的诸多财政收入里, 关税也占了一部分, 降低关税后,财政收入就会非常难看。
也有人理解这一措施,解释说:“假如眼下的隋州每年经过的商队有一百支,每次携带了价值一万的货物,那十税一的情况下, 我们收取的关税便有十万钱。但如果我们降低关税,三十而一, 可能会有九百支同样携带了价值一万的货物的商队经过隋州,那我们的税收便有三十万钱。”
那人反驳:“你能保证降低关税后,会有更多商贾来隋州吗?”
“怎么不会?一边是十税一,一边是三十税一,是个商户都会选三十税一。”
李惠登闻言,便将降低关税的事定了下来。
一般情况下,赋税收多少都有朝廷决策,但从朝廷到具体落实,这个中还会有很多地方官制定添加的税外科配,比如关税,它是两税法之外的苛捐杂税,却因为普遍存在逐渐成为惯例。
李惠登能做的就是减少这类苛捐杂税。
因设立了军市,军供大有概率不会短缺,所以军中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意见。
张棹歌见这儿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准备动身去襄州。
李惠登问她:“你真不想当录事参军?这个官职我随时可以给你挪出来。”
因州府的佐官基本都是虚设,所以统管诸曹的录事参军已经是州府里,地位仅次于刺史的文官。
张棹歌:“……”
嘿,我给你出了这么多主意,你恩将仇报吗?别给我拉仇恨呀!
没看你后边的录事参军防备敌视我的目光吗?
不过倒也可以理解李惠登为什么会大喇喇地这么说,因为隋州的这个录事参军那是朝廷那边委派下来的,跟武将出身的他们不是一派的。
对方总是跟李惠登扯大道理,这也不好,那也不能干,一点儿都不能体谅李惠登打理州府和管理三千兵马的艰难之处。
哪像张棹歌,即提出了治理州府的建议,又提供了解决军供问题的思路,是一个很有实干能力的人才,深得李惠登欢心。
李惠登这也算是变相地敲打那录事参军:别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就觉得自己的地位稳了,正所谓山外有山,你干不好随时都有能干的人顶替你。
张棹歌再次婉拒,李惠登只能遗憾地放她离开。
张棹歌马不停蹄地赶到襄州,她没有直接去见曹王,而是先去拜访了陆判官。
此时,曹王也已经知晓了皇帝决定让咸安公主去回鹘和亲的事。
这已经是大唐与回鹘的第五次和亲,非是罕事。
曹王也清楚和亲背后的考量,因此并无太大的反应。
这时,陆判官向他提出,可以借此机会上书与回鹘互市,襄州再从中购买马匹,整理军备,以应对淮西的威胁。
曹王说,每次和亲都会带动两国百姓互相交易,用不着特意上书提议。
陆判官说,所谓百姓互市,其实是朝廷将大唐的绢去买回鹘的战马,看似是互市,实则用作为货币存在的绢来交易,本质是大唐单方面求购回鹘战马。
开元年间,就因为一匹马要用四十匹绢来换,国库中拨出的买马钱只能每年从回纥(回鹘)买进三四千匹马。后来回纥一下子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对朝廷来说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不得不限制买马的数量。
要想实现长期的贸易往来,不被别人掐住脖子,就得拿出回鹘也需要购买的东西。
回鹘需要什么?
回鹘和大唐劲敌吐蕃一样,对茶叶的需求都颇高,而山南道不少地方都产茶,何不直接用山南道的茶叶去换回鹘的马?
朝廷买茶用绢,买马也用绢,回鹘买茶则用马,如果直接用茶换马,岂不是省了一个步骤?
曹王一听,眼睛大放光彩。
山南道什么都不多,就是产茶区非常多,茶叶的产量也仅次于浙西、剑南以及淮南。
而且因交通原因,岭南、江南和黔中的茶商欲把茶叶售往长安,也会从襄州经过。
这么多茶叶,足够他换上万匹好马,而不会令当地的铜钱、绢帛紧缺了。
他问:“你向来不懂互市,怎么会突然就想到了这什么‘茶马互市’的法子?”
陆判官讪笑着说出这是张棹歌的主意。
曹王对张棹歌不算陌生,但平常几乎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经此一事,他对张棹歌那是想忘都忘不掉了。
他亲自见了张棹歌,又从她口中得知了回鹘人对茶叶需求大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那边的气候环境和饮食习惯导致他们会得肠胃方面的病,吃茶则可以助消化、清热解腻。
曹王越听越觉得用茶叶跟回鹘买马很划算,又拉着张棹歌畅谈至深夜。
此时坊门已关,他就让张棹歌住在官邸客舍。
第二天,他把身边的幕佐都叫来一同商议用茶叶换马的事。
——
崔筠从正月十五盼到二月下旬,花朝节都过去了数日,才盼到张棹歌回来。
虽然可以通过书信聊以慰藉,但张棹歌去隋州时家中栽种的梅花还未开,回来时梅花已凋谢,崔筠终究是无法与她共赏此景了。
当然,这些话崔筠是不会同张棹歌说的,她只会寄情于诗,再将诗词折成纸鹤,藏于屉间。
倒是张棹歌,刚下马便捧了一束花进门。
崔筠迎上来,饶是视线一直落在这一个多月未见的冤家身上,也忍不住被那鲜艳的颜色给夺去一丝目光。
只见这束花里,有紫白的诸葛菜,有金黄的迎春花,有红艳靓丽的杜鹃,也有两支粉中透白的桃花枝和白中透粉的杏花枝。
这么多姹紫嫣红的花摆在一起,花团锦簇之余也叫人眼花缭乱。
以至于崔筠不知该如何欣赏这些花:“大郎这是?”
张棹歌说:“送给你的。我本打算在花朝节前赶回来,但临时被一些事绊住了,错过了陪你过花朝节的时机。而关中过花朝节有给心爱之人送花的习俗,我既不能陪你过花朝,心意却是要带回来的。”
“我本打算从襄州带些花回来,但花朵娇嫩,怕还没回到这儿就凋零了。正好回到这边后,看到一位花农挑着卖不出去的花,便跟他买了些。孟家不是送了好些瓷器吗,正好给你插花。”
张棹歌虽然不懂得插花艺术,但崔筠偶尔会伺弄花草插花供于挂着画轴的案上,光是看她摆弄这些花草,便觉得赏心悦目,只恨没有一部相机把这样的画面记录下来。
听见这话,崔筠觉得手中这捧杂乱得毫无美感可言的鲜花顿时花香四溢,没能共赏梅花绽放凋零的遗憾也在这一刻得到填补。
“大郎真叫我感到惊喜。”崔筠愉悦地欣赏了会儿,便交给朝烟,“先去准备插花器,撒点水,别让它蔫了。”
“你喜欢就好。”
随着张棹歌回来的还有一道任命文书,曹王征辟任命张棹歌为节度衙前兵马使勾当关镇务。
节度衙前兵马使是直接听命于节度使的军将,至于勾当关镇务,即主管、处理军镇关税事务,她既管军镇军务,也管关税与稽查事务。
她任职所在的军镇是鲁阳关所在的鲁阳镇。
仔细算来,她的地位在县令之上,毕竟她的直属上司是节度使,而曹王将军镇的兵权从刺史的手中收了回来,郑和义等人便直接成了她的手下。
——汝州之前隶属东都防御使镇下,去年被分给了曹王管辖,以收取该地的赋税补充军需,但军镇的兵权一直都在现任刺史兼防御使的手中,郑和义的直属上司也是刺史。
而今,曹王将汝州各军镇的兵权收了回来,又任命张棹歌为节度衙前兵马使,往后镇兵的调度、统率便回到了曹王手中。
曹王顺便让张棹歌主管关税事务,也是方便她实施以商补军的举措。
“……正因如此,我在襄州多留了二十多日,拿到了任命文书才得以回来。”张棹歌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崔筠既为她升官感到欣喜,同时也产生了深深的担忧:“这镇将非当不可吗?”
“推不掉。”张棹歌叹气,“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离家最近的军职了。”
当初曹王是想直接将她留在身边的,她还没说出自己无心官场、军职的话来,陆判官就先把她给劝住了,说曹王已经破格提拔她,她若再三推拒,不说曹王,其余幕佐只会轻视她——她一方面不想为将,另一方面又主动为曹王献策,久而久之,曹王及其幕佐便不会把她当一回事,而认为她的献策是应该的,日后论功行赏也不会有她的份。
张棹歌:“……”
陆判官又说:“再说,哪怕你是真的不贪恋权势,你也得为自己的小家考虑一下吧?上次有人在曹王面前进谗言,便是因为你没有权势。倘若你有官身,或是曹王手下一员猛将,谁敢轻易在曹王面前攻讦你?”
张棹歌知道陆判官之所以会劝她,并不全是看在她们往日的情分上,而是因为她接受曹王的任命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但他一语中的,道出了她跟崔筠将来会面临的窘境。
崔筠有能力让她们在昭平乡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但出了昭平乡呢?
她能挡住一个查她是否私自酿酒的仓曹参军,她能挡住比仓曹参军更有权势的人吗?
经过深思熟虑,张棹歌最终接受了曹王的征辟,又因她提出的以商补军之策,曹王最终放她到鲁阳镇,先看看她是否真的可以在不扰乱民生的前提下,做到以商补军。
第93章 上巳
盼着张棹歌归来的不仅有崔筠, 还有郑和义等镇将。
得知张棹歌已经归来,郑和义等人还没来得及找上门去,就先被一道“鲁阳军镇事务即将由节度衙前兵马使所领”的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换了个上司, 他们的以商补军计划还能顺利开展吗?
从前镇遏使由汝州刺史兼任,他直接听命于刺史。由于刺史重心在政务上, 鲜少干涉军镇事务, 故而他就等于军镇的头儿。
如今空降一位镇遏将,直接管理军镇事务,没有新镇遏将的允许, 他们想偷偷经商就行不通了。
孟甲岁也从镇官那儿收到了消息, 他心中一喜,决定等新的镇遏将到任后, 想办法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到时候郑和义等人被镇遏将压着,他们就没法给张棹歌和崔筠撑腰了!
……
张棹歌在家中休息了三日,才在崔筠的敦促下带着使帖和两个部曲去营寨。
崔筠的原话:“纵使你本意不是为了获官,可既然你已经成了新的镇遏将,就得负起责任来。”
又指派了两个部曲跟着她,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令她的身份曝光。
好在鲁阳镇就在昭平乡, 张棹歌不用跟以前一样整日住营寨。
她刚到门口就遇到仇果,后者看到她,脸上明显露出了几分喜色,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嗯?”张棹歌寻思, 任命她为镇遏将的使帖还在她身上呢,仇果他们就已经知道她来赴任了吗?
不过看对方的表情, 不像是对上司那么恭敬呀。
仇果却顾不得那么多,带着她去找郑和义:“什将,张大郎来了。”
郑和义指了指一旁的榻,说:“先坐吧。”
张棹歌面不改色地在榻上坐下,两个部曲面色有些古怪,但郑和义与仇果心里装着事,并没有发现。
但这么两个大活人杵在这里,十分显眼,郑和义似乎不理解张棹歌怎么突然带了部曲来,挥挥手:“你们先出去,我们要谈论的事不是你们可以听的。”
部曲看向张棹歌,后者笑了笑,朝他们点点头,他们这才走出外面。
屋内只剩三人,郑和义才大吐苦水:“大事不妙,我们刚从州府那儿得到消息,汝州滍阳城和我们鲁阳镇不再由太守职掌,而由使君委派的镇遏将职掌,虽然我们还未知那镇遏将的秉性,但对我们想要经商一事,定瞒不过他。”
仇果也说:“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过来,我们计划了这么久,都打水漂了!”
张棹歌:“……”
她说:“你们怎知使君委任镇遏将不是为了解决军需?”
郑和义问她:“你刚从那边回来,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张棹歌不再隐瞒,拿出使帖给他们,说:“这是使帖,州府那边应该也收到了。”
郑和义展开,下一刻,眼睛便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仇果见状,也十分好奇地凑过去。饶是他没什么文化,但看各种使帖、州帖、军帖多了,也能看明白里面的内容。
他瞠目结舌:“这这这……张大,不,张将军,你怎么是新的镇遏将?!”
张棹歌不是去请示曹王想要以商补军的么,怎么成了他们的新上司?
郑和义哪里还坐得住,噌地起身,急忙跑到张棹歌的面前,说:“将军,请上座。”
想到刚才张棹歌来了,他不仅没有行礼,也没有起身,甚至态度轻慢。
从前他就曾得罪过张棹歌,只不过张棹歌为了卖酒而暂时与他达成合作,并未算和解,如今他又轻慢“他”,“他”一个不爽翻旧账怎么办?毕竟“他”如今是这县镇的一把手,已经不再需要仰仗他,跟他虚与委蛇了。
张棹歌说:“不用,我坐这儿挺好的。”
郑和义与仇果哪里敢坐回去,只得以她为主位,站在下首。
张棹歌说:“以商补军此事我已经征得使君同意,他将县镇军务及鲁阳关的关税事务一并交由我职掌,而我身为镇遏将,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忍饥挨饿。”
郑和义与仇果的脸上才重新展露笑容。
紧接着张棹歌让他们把所有的镇将和镇官都喊来,包括关镇务的官员。
县镇军事系统的将领、职官除了镇遏将外,只有什将一人,副将两人,押衙四人,然后是负责监察、执法事宜的五个虞侯,与一个低级武职将虞侯。另有负责后勤的军判官、粮料官与城局。注1
关镇务的镇官则多一些,不过除了勾押官和库官、印官之外,其余都是低级武职镇官,甚至都算不上是正式的职官——非职官意味拿不到俸禄,只能跟士卒一样靠军饷生活。
说到俸禄,张棹歌月俸是三十贯,即三万钱,跟州府的诸曹参军一样。
不过,这个俸禄不好拿,毕竟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多了,面对的挑战也必然很多。
张棹歌的任职还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以她的身份,再把酒卖给军中就不合适了。以崔筠的名义也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说她以权谋私。
倘若崔筠有同胞兄弟姐妹,或是关系亲近的崔氏族人,倒是可以找他们帮忙,只可惜崔氏族人的种种作为已经让崔筠对他们产生了不信任。张棹歌也相信,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很难守住本心。
思来想去,唯有窦婴可以信任。
张棹歌让人快马加鞭把信函送到窦婴手上时,正值三月三上巳节。
上巳节除了是阖家出游踏青的日子,也是比乞巧节更能代表中国传统情人节的日子。饶是一个多月前才经历过好几场地震,这会儿的长安街头也没受影响,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上,窦婴慵懒地坐在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上欣赏着不远处杏园传出的歌乐声。
每逢三月三,这属于皇家园林的曲江池便会对外开放,不仅权贵可以来,百姓也可以过来这儿欢度上巳节。
而二月底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新科进士们会来这儿的杏园办探花宴,那些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也会趁此机会带着女儿来这里游玩,顺便相看那些进士,来榜下捉婿。
窦婴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榜下捉婿,她只是正常地出游罢了。
难得遇到这么热闹的日子,西河县主也不错过,便安排了一艘画舫,与窦婴看看曲江池的景色,和这上巳节的出游盛会。
“也不知十姐姐最近在做甚。”西河县主嘀咕。
窦婴眸光一顿。
宜都公主自咸安公主要和亲的消息传出后,便一改经常跑出来玩耍的作风,虽然还是会经常出现在华阳观,却不会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华阳观陪她消磨时光,而只是来坐一坐,关心下她的生活起居,及探讨一下学问,然后便走了。
窦婴知道她是找到了想做和要做的事,倒没有那种生活中缺了谁而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只欣慰她长大了。
这时,一位卫士走来,交了一封信函给西河县主的侍女,那侍女又拿进画舫,说:“女师,是汝州来的信函。”
窦婴收起闲散的姿态,接过信发现有两封,一封从字迹来看是张棹歌写的,另一封则是十分符合信函格式,一看就知道是七娘写的书信。
窦婴思忖片刻,决定先看张棹歌的信,无他,这人写信一向言简意赅,而且之前有什么话都是让七娘写在信中一并带到的,这次亲自写信,说明是有要紧的事。
片刻后,她决定当没看过张棹歌这封信。
什么叫搞个酤酒资格帮她酿酒?
没头没尾的,看这封信感觉又浪费了一寸光阴。
好在,张棹歌的话在七娘的信中得到了解答。
不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了解后,窦婴顿时好气又好笑。
张棹歌不要命了吗?居然又回到了军中,而且不是当小小副将,是当一个军镇的镇遏将。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万一被人发现身份,连累七娘事小,张棹歌的下场轻则充入掖庭为宫奴,重则处死。
但要说生气倒也没多生气,毕竟她认识张棹歌的时候,张棹歌的真实身份不也没人发现,没人怀疑么?
可见张棹歌是有些手段的。
而且,以张棹歌的能力,这镇遏将自然是当得的,只可惜未能以女子之身,堂堂正正地让世人知晓她的存在。
至于这上面说的酿酒,以商补军之事,窦婴更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她从未质疑过张棹歌的能耐,且有七娘从旁看着,相信张棹歌这匹野马不会脱缰。
更何况,她与她们的关系早已紧密结合,她很难再置身事外,自然是要相帮的。
与此同时,大明宫外。
对百姓而言,三月三是上巳节,对一生都困于宫内方寸之地的宫婢来说,这是她们难得出宫与家人见面的日子。
一年时间里,宫婢只有这一天能出宫,而且不是每个宫婢都有机会出宫见家人的,至少得是女官级别的宫人才有这个特权。
崔四娘崔篱就被获准出宫了,因为其弟崔八郎过来探望她了。
一天的时间太短了,崔四娘没法跟崔八郎慢慢叙旧,因此只简短地了解一下家中概况,得知父母身体安好就足够了,她还留了半天时间去帮没法出宫的宫婢买东西。
崔八郎遗憾只有这半天相见的时间,就赶忙拿出家里准备的钱帛给她,又拿出两本医书,说:“这是七姐夫寻来的妇科医书,阿耶用不上,想着阿姊或许会感兴趣,便让我带来给你了。”
崔四娘原本被这新鲜的装订方式吸引了注意力,但听到崔八郎的话,立马就专注地看起了书籍的内容。
她惊讶地发现,这些书籍,宫内竟然没有!
“七姐夫?”她产生了好奇,“七娘嫁人了?”
“是呀。”崔八郎将张棹歌入赘的事简单地说明。
由于时间不够,他没有说崔筠、张棹歌与崔家的那些恩恩怨怨,只说了崔筠造纸,崔家在她的支持下决定开办族学。
崔四娘没想到短短数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点点头:“张棹歌?我知道了。”
她跟崔八郎分别后,匆匆地赶去西市买东西,买完检查了一番没有违禁的东西后,就踏着斜阳返回了宫中。
回宫时还得经过一番检查,遇到那些有宦官撑腰的神策军,又少不得要割一些血。
好在她出身崔氏,入宫以来又广结善缘,并未遭到刁难,把带进宫的东西都登记过后,就回到了尚食局司药司。
第94章 小贼
在窦婴的配合下, 张棹歌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酿酒来售卖。
她去私库拿酒准备跟崔筠庆贺一番,却发现这坛酒有开封过的痕迹,似乎还少了些。
有人偷喝了她的酒?
可这是她的私库, 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她这儿, 另一把在七娘那儿。
七娘总不至于做这种偷摸的事。
崔筠看见张棹歌抱着酒坛从私库出来, 又一脸沉思,便开口询问:“大郎这是怎么了?”
张棹歌垂眸:“我这坛存在私库的老君堂酒少了。”
崔筠还以为是自己偷喝酒的事被发现了,心中跳了跳, 刚想道歉, 张棹歌便说:“可能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这样, 那这坛酒不能喝了,我拿去倒了。”
崔筠下意识阻止:“别,这酒没坏。”
下一秒,她闭上了嘴。
对上张棹歌蕴含调侃的眼眸,她抿了抿唇,脸颊微红,心里七上八下。
张棹歌打趣她:“七娘怎么知道这酒没坏?”
崔筠:“……”
“原来偷酒贼竟是七娘。”
崔筠被她说的有些挂不住面子, 羞赧地嚷了句:“是我, 你报官抓我吧!”
“噗……”张棹歌没憋住笑出了声。
她一手抱着酒坛,另一手则牵着崔筠的手,亲了亲她的嘴,说:“我就是官,抓住你了, 走吧,我的偷酒小贼。”
崔筠耳根子都红透了, 平素刻意保持维护的家主威严,都随着这句“偷酒小贼”被毁的一干二净。
“去哪儿?”
“坐牢。”
“……”崔筠说,“这可不是去牢房的方向。”
“坐牢前先陪我喝两杯。”
崔筠试图甩开她的手,说:“坐牢便坐牢,我可不以色侍人。”
“你已成阶下囚,这可由不得你。”
崔筠越听这些话,越觉得张棹歌这个以权谋私的官儿很可恶,便伸出手,悄悄地拧了她的手背一下。
张棹歌倒抽了一口凉气,到底是没松开她。
被张棹歌带到老君堂,崔筠脸颊的热度也已经降下来,虽然偷喝张棹歌的藏酒是不对的,可她在张棹歌这儿焉能没有一点儿特权?
她“嚣张”地说:“我赔钱,权当跟你买了。”
张棹歌将酒放到桌上,一把架着崔筠的腿,将其抱起:“我不要钱,拿你抵债倒是不错。”
崔筠双脚突然腾空,吓得她下意识夹住了张棹歌的腰,搂着她的脖子,背也抵住了身后的墙。
她拍了张棹歌的背一下,嗔道:“你这些浑话真叫人气得牙痒痒的。”
说着,悄悄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外人将她们刚才的言行举止窥视了去,才稍稍放宽心。
张棹歌留意到她的小动作,笑说:“这儿不会有旁人过来。”
老君堂是张棹歌酿酒的地方,包含了酒窖、炉灶、晾堂、粮仓以及盛酒坑等功能区域。
她酿的酒涉及独家秘方,所以除非得到她的准许,否则不会有人来。
崔筠听得心中一动,主动低头噙住张棹歌的嘴唇亲吻。
然而仅一瞬,她又迅速抽离。
张棹歌欲追逐,她却仰首笑说:“我只喝这么点,便赔你这么点。”
张棹歌撇撇嘴,说:“七娘可知什么叫偷一赔十?”
说罢,腾出了一只手扶着崔筠的脑袋,再度吻了上去。
她的手原本抱着崔筠的腿,这一松开,崔筠不得不借助自己的力量稳住身形,上半身也不得不前倾,这下算是羊入虎口,被亲了个正着。
许是吻得太深,又许是张棹歌重新开始酿酒的缘故,崔筠像是要被酒糟气给灌醉了,脑袋晕乎乎的。
“放、放我下来。”崔筠伏在张棹歌的颈边,气息紊乱。
张棹歌直接以这样的姿势抱着她在凳上坐下,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她已经缓过劲来了,白了张棹歌一眼:“你带我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喝酒呀。”张棹歌单手撕开了酒坛的封口,“毕竟往后要正式开售了,找你来点评一下。”
崔筠说:“这酒很清,但太辣,我喝不来。”
张棹歌若有所思:“那你喜欢清淡一点儿的?”
在她学会酿酒技术,从系统那儿得到酒曲之前,她们喝的酒基本是官酿米酒,受酿酒技术和成本的限制,那些米酒有些浑浊,或为绿色或为白色,喝起来有点甜,也不容易喝醉。
不过这并不代表所有的酒都是这样,那些更好的酒,如剑南烧春,还有葡萄酒,都是经过过滤的宫廷御酒,寻常人一般没机会享用。
但,这些贡酒与普通官酿酒的区别大抵是贡酒更清澈,喝起来口感更好,它们都不是蒸馏酒,仍属于酿造酒。注1
掌握的酿造技术跟造纸术一样,都是经过上千年的累积、改进、发展,最后沉淀下来的,她从系统那儿得到的酒曲也注定她酿出来的酒跟现在的官酿酒有很大的区别。
首先她酿出来的是黄酒,酒质更清澈,基本是琥珀色或金黄色。其次酒精含量更高,口感醇厚浓郁,风味更有层次,那些酸涩味会减少。最后温热过后劲儿会很足,因此喝着觉得酒味丰满,微微回甘的同时也会觉得辛辣。注2
张棹歌没有纠结,先让崔筠在一旁坐下,然后去酒窖抱来另一坛酒说:“那这种酒可能更符合你的口味,尝尝看。”
这属于半干黄酒,酒甜而不腻,酒味适中,不会有酸涩感,度数也不高。注3
她拿酒勺给崔筠装了半碗,崔筠闻了下,说:“味道不大,还有梅子的气味。”
说完,浅浅地呷了口,眼睛顿时就亮了,又放心大胆地喝了一大口。
“你怎么不把这酒放私库?”崔筠开始秋后算账,当初放在私库的是这酒,她也不至于喝醉了。
张棹歌笑说:“我也没料到你想喝,随便放的。”
崔筠:“……”
“你喜欢这酒,我给你的私库里放几坛。”
崔筠想了想,拒绝了:“还是存在酒窖中吧,私库不合适藏酒。”
随即又问:“那种酒叫老君堂,那这种酒呢?有酒号吗?”
张棹歌思索了番,目光落在崔筠因喝了酒而微红的脸颊上,笑意盎然:“就叫娘子醉吧!”
崔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喝醉酒吗?”
“七娘若是怕醉,那还是热了后再喝吧。不过很快便要入夏了,到时候取些酒用冰镇过,那口感才清爽。”
两人依偎着,各喝了两碗酒。
崔筠为这两款酒各自题了诗,以便卖酒时能更加迅速地打开市场。
——
常年外出跑商必经鲁阳关古鸦路的商贾们忽然发现附近的草市多了一个邸店,这邸店颇大,不仅有客房可供商贾歇脚,还有美酒佳酿。
大老远地就闻到一股醇香的酒味,不自觉地就被勾着来到邸店的门前。
门口有两位镇兵,商贾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都被吓了一跳,踌躇着不敢进去。
可是天色不早了,还隐约要下雨,他们总归是要找地方住宿的。
这时,邸店的博士(伙计)迎了出来,商队的领头打听外面怎么有官兵?
博士笑着解释:“因为我们这邸店是镇中牙将开的。”
这“镇中牙将”并不是张棹歌,她还不至于傻到用自己的名号去经商。
而军中的军将、镇官也有官职在身,亲自去经商容易招人话柄,故而张棹歌用的是跟别的军府一样的办法,那就是招募一些人,署以牙兵的军职,让对方来经营。
其中一个是应四娘的小叔子,因为对方入了兵籍,既不用行军打仗,只需卖酒经营邸店,也不用去服徭役了,对应四娘公婆一家而言,减轻了不少负担。
那些商贾一听,当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对这家邸店的安全性也有了清晰的认知,就是不清楚会不会被宰。
胆子大的商贾已经进去办理入住手续了。
正规的邸店除了可以住宿,还提供停放车驾、存储货物的服务,这家有军府背景的鲁阳邸店自然不例外。
办理入住后,那商贾问:“你们这儿也有酒?”
博士笑容变深了,说:“我们这儿只卖两种酒,老君堂和娘子醉,每人限买一斗。”
商贾本来还在心底嘀咕这酒号没听过,但听到限购,作为一个走商多年的商人,他很清楚,限购的东西要么是数量稀少,要么是品质很好,当然,也有人故意营销。但若是这酒的品质不好,何必搞限购?
他当即要了一升来品尝。
博士说:“郎君,我们这儿,老君堂五十钱一升,娘子醉四十五钱一升。”
这酒价虽然比不上贡酒,但也比一般的官酿酒贵。
商贾迟疑,该不会是店大欺客吧?
但他听闻鲁阳镇来了一位新的镇遏将,为了讨好这邸店背后的镇遏将,他决定不好喝也要夸出花儿来,到时候再让人多买一些酒,达到变相贿赂镇将的目的。
酒是用小斗量的,一小斗能有三斤(1斤16两,折合现代四斤)。
正常情况下喝一斗是没问题的,不过商贾行商在外,喝醉了容易误事,便只要了五升。
博士又推荐了一些配酒的下酒菜,商贾还没休息,就先花了五百钱(含一百钱住宿费),他心疼得很。
然而,当酒博士给他装酒时,他看到那清澈如琥珀的酒水时,一下子期待起来。
这么清澈、酒香浓郁的酒,怎么看都不像是官酿的劣质酒。
下酒菜还没上桌,他就迫不及待地倒了盏酒来喝,入喉后,他因为喝得着急,又没料到酒劲,险些被呛到。
“老君堂比较烈,温过后会淡一些,可要帮忙温酒?”博士问。
商贾忙摆手:“不用,这样喝正好够味!”
他一口闷完一盏酒,爽得天灵盖直冒气。
“比之剑南烧春也毫不逊色,极品佳酿呀!”
商贾的话让其余陆续入住的商贾纷纷侧目,有些人被这价格给吓退了,有些人则也买了一些来品尝。
喝完五升酒的商贾已经略有醉态,他问博士:“这酒号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说过呢?”
对此,博士们在培训时也学过,有统一的口径:“因为这老君堂和娘子醉是慈丘县君酿的,慈丘县君出身扶风窦氏,酿酒用的是我们这儿的滍水……”
既然张棹歌用了窦婴的名义酿酒,那卖酒的口径也得统一一下。
倘若这两款酒能如“剑南春”一样名流千古,那人们了解它们的历史时,应该会提到窦婴。
这也算是张棹歌给窦婴的小小报酬。
商贾果断地说:“再来五升,不,一斗娘子醉!”
博士笑着提醒:“郎君刚才已经买了五升老君堂,如今只剩五升额度了。”
商贾蹙眉:“是两种酒总共限买一斗啊?”
“是呀,因是精酿酒,工艺复杂,耗时又长,只酿出了千斗,下批出窖的酒得等端午,可不得省着点卖。”
一千斗酒一点儿都不多,长安的酒肆,一日就能卖出三千多斗,一年是千万斗。
当然,张棹歌的库存并不止一千斗,这是饥饿营销的手段罢了。
但军镇卖酒不需要交税,所以花三百钱从她这儿买来的酒,分别以四百五十钱、五百钱卖出,一千斗的利润就足够补贴镇兵的了。毕竟朝廷只是克扣、拖延发放军饷,不是分文不发。
有了这些补贴,镇兵到手的粮饷还是跟从前差不多,之后再视军需情况来调整酒的库存。
商贾得知天下只有这儿卖这些酒,错过了就没有下一家了,便果断地把商队里的其他人都喊过来,让他们一人买一斗。
有人说:“郎君,这么多酒,运送到洛阳去多不方便呀,万一路上颠簸摔碎了坛子,岂不打水漂了?”
“你们懂什么?既然这酒只在这儿卖,那说明鲁山县、龙兴县、汝州城都没有,我们路过那里时顺便卖一些,不就回本了吗!才十几斗酒,都不够我卖的。”
古往今来的行商都是如此的,并不会只固定卖一样东西,往往是在固定的路线上沿途进货、倒卖,要是只卖一样货物,那得亏死。
第95章 镜颜
淮西蔡州。
经过近两年的惨淡经营, 吴诚终于将淮西三州的军政大权牢牢掌握在手,那些有异心或试图投靠朝廷的将领要么被他除掉,要么被踢出了淮西集团的权力中心。
剩下那些将领都被敲打过, 事后他又给了他们赏赐,恩威并施, 很快就收服了众将领。
端午, 吴诚宴请众部将,其心腹部将吴秀献了几坛美酒,众人喝过后, 发现这酒说是贡酒也不为过。
有人清楚吴秀的德性, 调侃他:“你该不会是截了江淮进贡给长安的酒吧?”
江南运送粮食的漕船就是从淮西旁边的寿州、颍州过的,早两年, 江陵度支院火灾,把百万石粮食烧没了,关内便闹了饥荒,朝廷也无力集结兵马攻打淮西。
吴诚及其部将正是仗着自己离漕运航路近,长安那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兴兵,才敢无视朝廷的诏令, 净去骚扰四周。
侵过淮西地界去劫掠过往的商队、百姓, 在这群淮西牙将看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朝廷又不敢打他们。
当然,他们也只敢干些劫掠的勾当了,若是兴兵攻城略地, 朝廷还是会出兵的,吴诚自然不愿意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去招惹朝廷。
而品质这么上乘的酒, 淮西的官酿和私酿都酿不出来,淮西诸将认为只有贡酒才有这个品质。
吴秀得意地说:“这不是朝廷的贡酒,不过的确是我抢——不,是路过的商贾孝敬我的。”
他镇守的地方在蔡州与许州交界的青陵镇,与许州只隔着一条滍水。
前两天他发现了一艘商船经过,似要去陈州,他干脆把船给扣了下来,又在里面发现了近十坛好酒。
知道他的贪婪,为了能全身而退,那商贾便把这价值万钱的酒都给他了。
“我们喝的叫什么老君堂,是窦氏酿的。”
吴秀一句话,便叫吴诚的动作顿住了,他眯了眯眼:“窦氏,哪个窦氏?”
吴秀说:“那商贾说是慈丘县君酿的,我记得去年那个逃脱的窦氏就被封了慈丘县君,只能是她了。”
没能杀掉窦婴一直都是吴诚心头的一根刺。
本来对方逃便逃了,他也不会再去想,怎知对方不仅没有低调行事,反而跑到了长安,大肆宣扬她设计杀害了李贼之事,还因此而获封诰命。
这可把吴诚气坏了。
如今知道这是对方酿的酒,他当即便倒了。
他不喝,其余人也不敢再喝。
吴秀可舍不得这样好的酒被糟蹋了,又说:“不过说是这样说的,实际上这些酒是在汝州酿的。那窦氏在长安,怎么可能跑去汝州酿酒呢?想来是有人借了她的名号行事。”
吴诚看众人的目光一直落在酒上,显然是还想再喝,为了收买人心,他故作释然地笑了笑,说:“既然不是她酿的,那喝也无妨。”
众人松了口气,一边喝一边玩起了行酒令,场面的气氛很快便恢复了欢快。
没有人注意到,酒席上一位负责行酒令中倒酒、惩罚出错之人的饮妓低头掩住了眼里的光芒。
——
自从张棹歌开始酿酒,昭平别业的醋也不缺了。
由于朝廷没有把醋也加入禁榷名单中,张棹歌便光明正大地卖起了醋。
崔筠、张棹歌小两口的家业越经营越大,成功超过孟甲岁,成为了这昭平乡最富有的富族。
孟甲岁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偏偏他得知新来的镇遏将是张棹歌后,不仅收买拉拢镇遏将以制衡张棹歌的希望破灭,甚至自己的制瓷业也遭到了打击。
他曾经仗着人多势众,又认识县官和镇官,一直无视朝廷的禁令,砍伐山上的树木,砍伐完又没有重新种回去。
张棹歌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那些部曲都抓了起来。
按照朝廷的律令,砍伐官家的树木、侵占湖泊为己用的人杖责六十。
不过张棹歌没有权利审判孟甲岁,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些部曲都交给县衙,由县衙来惩处孟甲岁,以及加强巡逻,不再给孟甲岁侵占公家资源的机会。
之后她听说这六十棍没落到孟甲岁的身上,被他的几个儿子分担了,还罚了不少钱。
打这以后,孟家人都夹起了尾巴做人。
……
这日,张棹歌散值,从营寨回到别业。
刚进门,她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
廊庑下,李奀儿正在地上比划认字,她过去,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夕岚呢?”
她去隋州后,就没人教李奀儿认字练字了。
后来夕岚从汝州城回来,崔筠便让她带着李奀儿——虽然张棹歌觉得让夕岚去带小三的女儿有点怪,可崔筠问过夕岚,夕岚并不在意,说到底对不住她的是青溪,她不会迁怒仍是懵懂孩童的李奀儿。
所以,照理说,这会儿李奀儿跟夕岚在一起才对,要么也该被林春给带回家去了。
李奀儿指了指杂院的方向,说:“在那儿,娘子要处罚人,大家都去了。”
张棹歌抬腿便往杂院去,李奀儿跟上了她。
她说:“你不用跟过去,就在这儿待着就好。”
万一看到血腥的画面,那不得留下童年阴影?
李奀儿有些遗憾,但还是听话地留了下来。
张棹歌走到杂院,看到的便是宽敞的杂院里站满了人,所有人都排成了整齐的队列,颇有她当初冬训时的画风。
而中间跪着一个脱了上衣的仆役,青溪正拿着一条竹板抽打他的背,没多少肉的后背遍布抽打过后留下的红痕。
崔筠并不在这里,李彩翠倒是在。
“怎么了这是?”张棹歌问了一嘴。
青溪停了下来,说:“阿郎,许大他仗势欺人,被娘子下令笞五十。”
张棹歌“哦”了声,说:“继续。”
然后转身回去找崔筠了。
崔筠在处理账目。
她们的产业越来越多,且张棹歌从不管账,酒和醋的账目就都交到了她的手上,由她审核,她每天要忙的事自然就多了些。
“七娘。”
听见呼唤,崔筠抬头:“回来啦。”
张棹歌问:“怎么回事?”
崔筠本不打算瞒她,见她主动提起,便把那许大干的事告诉了张棹歌。
自从张棹歌就任镇遏将,又惩处了孟甲岁,震慑乡县后,别说乡里的乡民了,就连乡县那些富户也都赶着来巴结她。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张棹歌虽不是宰相,但也防不住有些奴婢部曲会因此而膨胀起来。
被罚的许大是乡里人,他是父母皆亡于兵祸后,走投无路才卖身入崔家的,在崔家也有四载了。
而他跟乡里另一个人有旧怨——那人曾经欺负过他,——前阵子那人家中有人病逝,挑了一个坡地做墓地,他跑去阻拦,说这坡地是张棹歌看好的。
对方买墓地的钱已经花了,也挖了,但他哪里敢跟张棹歌作对,只能另外择址。
然后这件事被应四娘听到了,后者觉得张棹歌与崔筠不像是这种人,就趁着崔筠来与于春娘刺绣的空隙,悄悄地告诉了她。
崔筠立马就让人去查,结果这事是真的,对方并没有冤枉许大。
崔筠有些疲惫地说:“盛极必衰。你我眼下风光,可若是到处树敌,将来必然翻覆。我再三告诫家中的奴婢部曲,不许他们仗着你的势便横行乡里,结果还是有人明知故犯!”
她决定杀鸡儆猴,不仅要严惩许大,还要把所有的奴婢部曲都喊去围观他受罚。
或许只有这样,这种浮躁的风气才会被控制住。
张棹歌从不会干涉崔筠的决策,对许大受罚一事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她拿出一封信给崔筠,说:“鲁阳邸店的人交给我的,说是一位来自蔡州的商贾,受人所托,从蔡州那儿带来的。”
崔筠不解:“既是给你的信,为何……”
她猛地一顿。
蔡州,那不是吴诚的地盘吗?
那儿的商贾怎么会给张棹歌送信?又是谁给张棹歌的信?
张棹歌已经拆了信,崔筠便打开一看,她愕然:“是镜颜?她没死!”
镜颜是窦婴的婢女,从小伴着她长大,在张棹歌去救窦婴时,她为了迷惑吴诚的牙兵,给张棹歌、窦婴争取逃生的时间,特意换上了窦婴的衣服。
这种情况下,她很难活命,连窦婴都以为她死了。
可对方既然能写信过来,说明她当时没有被杀。
“她没死的话,为何现在才联系我们?”崔筠想到什么,改口:“不对,她找的是你。”
张棹歌说:“那商贾是来买酒的,我想‘老君堂’之名应该传到了蔡州,加上我是以窦婴的名义卖的酒,镜颜若得知此事,必定会想办法与窦婴联系……那酒商就是一个桥梁,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那酒商帮忙带信的,最终这信就到了我的手上。”
镜颜的信没说什么,大概是怕人拦截后窥探信息,所以她只是隐晦地报了个平安。
随着朝廷向吴诚妥协,只要淮西不再兴兵,民间的商业往来是没有受阻的,镜颜没能回来,说明她的处境不太好,受困于蔡州,很难逃离。
崔筠叹气:“阿姊若知道镜颜还活着,想必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救出。”
“那就先别跟她说。”
崔筠瞅她好会儿,忽然说:“你不许以身犯险。”
张棹歌:“……”
她哭笑不得:“我如今有军职在身,哪能像当初去隋州救李姨娘这般行事?既然那酒商愿意帮镜颜带信,说明镜颜许了他足够的利益。而我相信,许给他更多利益,他能想办法把镜颜带回来。”
至于什么利益……
那商贾是冲酒来的,她便以酒为诱饵。
第96章 换人
张棹歌被授节度衙前兵马使兼关镇务的事, 崔家是端午方才通过王家人之口知晓的。
王贺骋被仙人跳,险些把汝州田产、宅子都输光的事终究还是让王父知晓了,王父气得差点中风, 他深知不能继续放任王贺骋这么混账下去,又从女儿王翊那儿得知崔家办族学, 于是下定决心把王贺骋给丢到了崔氏族学来。
王父不仅不占崔家的便宜, 还掏了不少钱作为王贺骋的束脩,又叮嘱王翊要约束他,一个子都不给他花, 省得他动辄输几万钱出去。王家家底再丰厚, 也不够他这么败的。
王贺骋除了到崔家求学,也是为了给王翊撑腰。
王翊跟崔铎那事闹得崔家、王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崔铎迫于无奈跟齐凝碧分道扬镳外,还把从王翊那儿占的便宜都给补了回去。
崔铎这会儿也隐约猜到了这事会暴露跟崔筠怕是脱不了干系,毕竟这事早不揭穿,晚不揭穿,偏偏是他去威逼崔筠跟大房合作之后被揭露,打了他措手不及。
他暗搓搓地准备报复崔筠时,王翊就告诉他:“我爹来信时提到, 七娘那赘婿入了曹王的眼, 成了鲁阳关镇遏将了!”
崔铎跳起来:“这、怎么会?!他又干了什么?”
“今年开春,曹王便下令收茶叶一百五十万斤,与《茶经》十本、茶器百件等,准备与回鹘换马。”
王家田地资产多,也拥有茶山, 因此曹王的使帖下达时,他派人去打听, 便了解了来龙去脉。
回鹘的使者及商贾还在长安,曹王派人去与那些胡商,最后定下了一百五十万斤茶叶换一千匹战马的互市合作。
至于《茶经》与茶器,则是曹王听从张棹歌的建议,给胡商当饮茶指导书的。不过他当时只准备给一本,后来胡商看到了《茶经》的价值,又用十匹马换剩下的九本。
曾经朝廷与回鹘换马,四十匹绢才换得一匹马,偏偏为了充大头,回鹘要换多少马都答应,导致绢帛的流出严重。
用产量多而价格便宜的茶叶换马,朝廷这边没有压力,回鹘那边也得到了茶叶,简直皆大欢喜。
与此同时,山南道的茶叶也有了销路,茶商赚了钱,曹王也有了更多战马来培养骑兵,到时候便可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向淮西。
崔元峰一家几口:“……”
这张棹歌难道真的是人才,是他们看走了眼?
当初他们看人只看世家门第以及才学,百般瞧不起张棹歌,可先是造纸印刷,然后又建言“茶马互市”,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不通过学习,就成为干吏吗?
不。崔元峰坚决不认可张棹歌,造纸印刷那都是工匠才专注的事,张棹歌出身白丁,专事农工商,永远都成不了士!
王贺骋很是缺心眼地说:“你们不认可又如何,人家是武将,也不靠你们升官。”
崔家人:“……”
王翊怒瞪他:“这儿有你什么事?滚去看书!”
王贺骋撇撇嘴,起身离去。
他们让他待在这儿,他还不乐意呢!
听闻最近有两种佳酿“老君堂”与“娘子醉”非常好喝,近百钱一升,他要去尝一尝。
崔家人脸上的遮羞布都被王贺骋扯下来了,再也没有脸面谈论张棹歌与崔筠。
在昭平乡的崔筠与张棹歌自然不知道崔家和王家发生的事,只是在汝州代为打理纸行的宿雨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崔氏族人的态度变化,不仅在她坚持不赊账给崔氏族人后乖乖地掏钱买纸,连带着对她也没了往日的颐指气使。
鲁阳邸店。
崔筠进来的时候,有好几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毕竟这邸店开在鲁阳关附近,进出的多是走商的男商贾。
邸店除了提供住宿和饮食外,并无旁的服务,故而除了后厨与杂院那些乡里的妇人帮工外,平日很少能看到女子在邸店走动。
倒是有些不甘寂寞的男商贾会带上小妾或外室,崔筠一出现,众人不免这般猜想。
不过,崔筠的身旁还跟着朝烟与青溪,她进邸店后先去检查了邸店的酒水,看看是否有兑水。
众人看那量酒博士在她面前不敢吱声,不由得问路过的博士:“那妇人是什么人?”
博士低声说:“那是咱们镇遏将的娘子,崔七娘。”
众人自然知道这家邸店的背景,但仍觉得崔七娘的行为越界了。
博士瞅他像个傻子,说:“崔七娘可不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便来耀武扬威的,你们喝的酒号,就是出自崔家的堂号。她也是慈丘县君的表妹,此来是检查酒水是否兑了水,就怕有人以次充好,坏了老君堂和娘子醉的名声。”
众人恍然大悟,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想到这崔七娘是为了他们这些喝酒的酒客着想。
另一个用竹帘隔出来的小隔间里,从蔡州来的商贾周瑞兽却心中一动,等崔筠准备离开时,他主动凑了过去攀谈。
他此行的目的自然是这些酒,毕竟淮西不少将领都嗜酒,但因连年征战,淮西的农业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加上吴诚上位后大肆招募补充士卒,打造兵器铠甲,修缮城池围墙,积蓄粮草……这种种举措的背后,是各种横征暴敛、苛捐杂税,百姓拿不出粮食来酿酒,所以淮西将领喝的酒都是从外面买的。
吴诚为了收买人心,十分厚待淮西牙将,故而他以五十钱买进的酒,卖百钱,这些牙将也掏的出来。
他不怕这些牙将巧取豪夺,毕竟他的后台是吴诚的义弟吴阳。
只可惜,这酒限购,哪怕他带了十余人过来,也只能买十余斗,挣的钱还不够他跑这么一趟。所以,如果能有别的渠道,一次性买更多酒回去,那就不亏了。
他自信地说:“鄙人周瑞兽,想与崔七娘子谈笔买卖。”
崔筠问:“什么买卖?”
周瑞兽邀请崔筠坐下,这才把打了许久的腹稿念出:“听闻崔七娘子是慈丘县君的表妹?”
青溪蹙眉,一脸不高兴地说:“不是谈买卖吗?问这些做什么?”
“青溪。”崔筠轻斥了声,青溪立马住嘴往后退开了些。
周瑞兽见状,笑容愈发深邃,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蔡州人。”
他帮镜颜送信一是因为私情,二是镜颜给了他钱,他帮忙递个信,不过是顺水人情。
他自然也清楚吴诚恨窦婴,也知道镜颜曾是窦婴的婢女,但是哪又如何?吴诚恨窦婴那是吴诚的事,他想要挣钱是他的事,他可不会为了吴诚而放着钱不挣。
至于镜颜是不是要谋划对付吴诚?镜颜一个女人哪有这能耐!
来这儿后,他打听到了崔筠与窦婴的关系,琢磨着,假如窦婴还在意镜颜这个婢女的话,他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做成一笔买卖。
不过镜颜毕竟只是一个婢女,他也不确信崔筠是否会为了一个婢女而让利。
他以镜颜试探了一下崔筠,后者果然不在意镜颜的生死,只说:“阿姊两年前便以为她已经不幸身亡,也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她活着固然是好事,她若死了,阿姊也不会再难过了。”
窦婴在长安,周瑞兽也没有这么大本事去到长安联络窦婴,也就是说,崔筠打算隐瞒窦婴的话,窦婴便不会知晓镜颜的生死,只当她两年前就没了。
崔筠跟镜颜没有什么交情,自然不会为了镜颜而任人摆布。
周瑞兽腹诽崔筠与窦婴这姐妹俩的感情原来这么一般,不得不进一步降低标准,一步步试探崔筠的底线。
终于,崔筠松了口,说:“镜颜到底是阿姊的婢女,对阿姊也忠心耿耿,她若能活着回到阿姊身边,阿姊想必也会感到高兴。”
“是极!”周瑞兽抚掌附和。
“本来我家酿的酒只卖给鲁阳邸店,倘若你能将镜颜带过来,我可以与你达成长期的合作,每个月给你三十斗酒额。”
周瑞兽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她带着跑了,脑海中已经忘了旁的,只计较那酒额。
“三十斗怎么够?至少得千斗!”
“五十斗。”
“五十斗也太少了。”
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定下两百斗,老君堂和娘子醉各一百斗。
有些人喝惯了官酿酒,所以口味一时半会儿没能改过来,就偏爱清淡有点甜的娘子醉。而有些人喜欢烧酒,便对老君堂赞不绝口,因此这两种酒的销量竟然是一样的。
娘子醉比老君堂便宜一点,但周瑞兽运回去卖的价格一样,他算了下,自己每个月能挣十万钱!
十万钱能买一个镜颜了,用一个镜颜换长久的合作不划算吗?
简直太划算了!
哪怕周瑞兽意识到崔筠并不是真的不在意镜颜,只不过是为了跟他谈判才不暴露这一点,他也已经不在意了。
……
回到昭平别业,崔筠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上赶着不是买卖。张棹歌早就安排了邸店的博士在周瑞兽面前演这一出,为的就是让周瑞兽主动提出合作,这样在谈判时,她才能占据主导地位。
在跟周瑞兽谈判的过程中,她也愈发确定了,周瑞兽就是那种会为了巨大的利益枉顾道德底线,铤而走险的人。
因为吴诚的义弟吴阳是他的姐夫,有吴阳撑腰,他才能堂而皇之地从蔡州跑来这儿买酒。
甚至他明知吴诚恨窦婴,却仍大肆购买冠以窦婴之名的酒回去蔡州卖,说明他并不担心会被吴诚记恨。
张棹歌曾说过,吴阳也是个野心家,从周瑞兽的为人处世便可看出。
两个月后,一支商队在鲁阳邸店落脚。
驴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第97章 游戏
当镜颜踏足汝州这片土地时, 她的心里才彻底踏实下来。
虽然汝州不是她的故土,但却能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周瑞兽打量着她,说:“我已经将你安全送达, 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镜颜朝他福了福身:“周郎君救命之恩,镜颜没齿难忘, 奴也会信守承诺, 替周郎君美言的。”
当初她换上窦婴的衣服,想要让吴诚的牙兵以为她就是窦婴,杀了她后便不会再去抓窦婴, 但她被人认出来了。
原本她是难逃一死, 但吴阳相中了她,就把她带走了。
后来吴诚也想效仿长安打造一个教坊司, 她以及陈仙的妾、女儿、儿媳等就被充入蔡州教坊。
吴诚并不在意她的身份,那些部将们也大多不清楚,毕竟她在他们的眼里只是玩物,有什么出身,又有什么过往,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正因如此,她忍辱负重, 低调地等风头过去后, 便认识了周瑞兽,还靠着周瑞兽打听到了不少长安的消息。
周瑞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个真正的商人,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便可践踏律令。
这样的人若是她们这边的, 她自然不会放心,可对方是吴诚阵营的人, 那她们可利用的地方就多了。
……
周瑞兽让人去崔家送帖。
崔筠也按照社交礼仪回帖应允在昭平别业招待他。
之所以没有立马去把镜颜接回来,是她想再观察一下,让张棹歌确定那人是不是镜颜,其次看看镜颜是不是已经背叛了窦婴,被吴诚派过来当细作的。
第二天,周瑞兽带着镜颜登门。
崔筠与镜颜的关系到底不如跟窦婴那般亲密,比起与窦婴团聚时难以自抑地哭出来,崔筠的态度算得上是真诚而克制:“你真的是镜颜,你还活着,阿姊知道了定会高兴万分的!”
镜颜昨天踏足汝州时没哭,如今却鼻头发酸,心口也哽着,忍不住哽咽:“七娘子,奴也万万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崔筠有几分动容,眼眶也红了,但她还顾及在一旁看热闹的周瑞兽,便说:“别站外头了,快进来吧。”
周瑞兽是第一次进昭平别业。
和印象中以自然景色为主的别业不一样,昭平别业主体庄子四周建有高墙,像极了坞堡。
不过听说昭平别业曾经遭到战火波及,眼下又是一个并不太安稳的世道,崔筠会筑起高墙,也未必不是想要在乱世中自保。
进了里面,倒是和一般的宅园没多大区别。
到了前厅,崔筠拿出茶来招待他们。
周瑞兽的目的是酒,他对崔筠和镜颜重逢之事不感兴趣。
崔筠也不好晾着他,就带他去老君堂的酒窖走一圈,顺便给他验货。
周瑞兽遗憾没能亲眼看完酿酒的过程,也没能挖掘出与众不同的酿酒工艺,不过他也清楚,这酿酒工艺是酤酒户的秘方,怎么可能被人轻易学了去。
周瑞兽知晓崔筠的夫婿是这而的镇遏将,但好几次都是崔筠来与他交涉,对方从未露面,不由得好奇:“对了,怎么不见崔七娘的夫郎?”
崔筠微微一笑,说:“她军务繁忙,且从不插手酒事。”
军务繁忙是真的,从不插手酒事自然是敷衍周瑞兽的。
张棹歌会酿酒这事本来就没多少人知晓,后来仓曹参军来稽查却没有抓到张棹歌私自酿酒的把柄后,乡里的人都信以为真。后来鲁阳邸店卖酒也是以窦婴之名,故而大家只知道崔家在酿酒,却不清楚张棹歌跟这些酒的关系。
张棹歌不想见周瑞兽是因为他是吴阳的小舅子,他们说不好曾经见过,为避免生出事端,能不见他则不见。
好在周瑞兽只是想多搭一条人脉,以便日后过关时能顺利一些,也不是非要见张棹歌不可。
况且他听人说了,那镇遏将是入赘崔家的,崔家的事向来是崔七娘做主。
如今证实了那传闻,他的心也踏实多了,就怕崔筠拿不定主意,耽误了他的时间。
崔筠让人给周瑞兽量了两百斗酒装在坛子里带走。
因路途遥远,又颠簸,怕路上磕磕碰碰摔破了酒坛子,崔筠还贴心地准备了许多茅草,又附赠了几个精美的白瓷酒壶。
周瑞兽对崔筠的安排十分满意,觉得崔筠果真是信守承诺,也不枉费他冒着被发现后处罚的风险,把镜颜救出来。
……
周瑞兽离开后,张棹歌才从暗处走出来。
夕岚询问她们:“娘子与阿郎当真要履行契约,每个月都卖两百斗酒给他?”
周瑞兽虽然不是淮宁军,当年也没有参与过攻陷汝州,杀死她的父母、毁掉昭平别业的恶行中来,但他的出身无法改变,始终令她防备。
张棹歌说:“当然要卖了,吴诚的身边有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对朝廷算是一件好事。而且他那些酒不是普通百姓能喝得起的,最后肯定是进了那群牙将的肚子,我巴不得他们纵酒。”
夕岚冷静下来,也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说:“原来如此。”
崔筠问:“你卖酒给蔡州那边的事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攻讦?”
“不必担心,我已经与曹王通过气了。”
张棹歌做事向来会留一手,崔筠放心了。
她们一起去见镜颜。
比起崔筠,镜颜更熟悉张棹歌,她见到张棹歌便跪下磕了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张棹歌一惊,忙制止她。
“这是感谢郎君将娘子救出淮西。”镜颜说着,又磕了一个,“这是感谢郎君和七娘子将我从贼窝救出,你们的大恩大德,奴没齿难忘。”
张棹歌与崔筠对视了一眼,没有再阻止她。
镜颜嗑得额头都红肿了,她才抬头问:“郎君、七娘子,不知娘子她在长安可好?”
崔筠有感于她的赤诚,问她:“你可愿去长安,回到阿姊的身边照顾她?”
“奴愿意!”她又有些迟疑,“可奴还得报答郎君与七娘子。”
崔筠笑说:“你回到阿姊的身边,把她照顾好,就是最好的报答方式了。”
把镜颜送去长安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过张棹歌不能擅离职守,是不可能亲自去的。她也不放心让崔筠亲自去长安,毕竟那些路有多遥远,环境有多恶劣,她深有体会。
如今入了夏,雨水充沛,而关中也常有水灾发生……张棹歌会穿越也是因为山洪与泥石流,她又怎么可能让崔筠遭遇那样的险境!
崔筠原本还想借此机会去一趟长安与阿姊相见,但向来尊重她的决定,并会妥善为她安排打点一切的张棹歌罕见地提出了明确的反对。
她虽然不高兴,却不能不考虑张棹歌的心情,只好让青溪代她去长安。
待二人回到房中,而四下无人,张棹歌才解释:“我不是不让你去长安,只是这个季节不合适。你也知道从汝州去长安道路崎岖,哪怕是商邓驿路,沿途也多是山川河流。冬春季节尚且可以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可夏秋正是雨水充沛,河水涨溢的时节,那些山林又常被砍伐,极容易爆发山洪,你们一大群人想逃都来不及。”
穿越前的遭遇历历在目,张棹歌穿越后虽然从未刻意去回忆,可那死亡降临时的恐惧却如影随形。
推己及人,想到崔筠会经历她所遭遇过的事,她也会感到恐惧。
崔筠感受到了张棹歌的不安,她忙伸手握住张棹歌的手,说:“我知道了,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顿了下,她轻声试探:“棹歌遇到过山洪吗?”
张棹歌没什么好隐瞒的,“嗯”了声,说:“安史之乱叛军摧毁了关中很多河渠,以至于这些年来水灾频发。尤其是六、七、八这三个月,是水灾与山洪的高发期。”
昭平别业的地理位置很好,虽然近着昭平湖,却是滍水的上游,因此夏秋时节,很多河流的中下游都出现了水患,她们这儿并没有受灾。
但这并不代表崔筠没有忧患意识,一直以来,她都会借自己的社会地位,打击像孟家这样霸占河渠的事情,也会出钱维修河渠。
因为她不想一朝出现水患,多年的经营便付诸东流。
崔筠也记得张棹歌是关中的流民,当初饿得慌才冒着身份被拆穿的风险加入淮宁军的。
想到这儿,崔筠心疼地抱了抱张棹歌:“万幸你没有事。”
张棹歌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是该感谢老天饶我一命,还将我送来这儿。”
崔筠虽然觉得张棹歌的“送”字有些奇怪,但观整句话的语境又似乎没有问题。
她也笑了:“‘送’之一字可真妙,那我也得感谢老天将你送给我。”
张棹歌顺着杆子往上爬:“那你可得好好珍惜我。”
她的话就跟催|情|药一般,崔筠心里被绒毛拂过一般,痒痒的。
“今晚……看诊吗?”崔筠鼓起极大的勇气说完,整张脸就跟煮熟的虾似的红,眼神飘忽,不敢看张棹歌。
张棹歌一愣,没想到崔筠会主动提出扮演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她这心顿时跟被火烧了似的,心血沸腾。
“当然。距离上次替你检查已经有大半年,现在又入夏了,晚上我替你诊治一下。”
崔筠抓住她试图游走的手,眼尾余光一扫,说:“天没黑呢,而且还得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天儿这么热,多准备些冰。”她走出门,半只脚跨过门槛时,她忽然顿住,然后在张棹歌的注视下,回头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张棹歌咬牙,脑海里浮现了一句霸总语录: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第98章 知心
鲁阳邸店营业三个月, 第一个季度结算可算是出来了。
除了头一个月销量有些低之外,后面两个月,酒的销量节节攀升, 甚至供不应求。
军需的问题暂时解决,曹王还允许鲁阳镇多招募一百士卒, 张棹歌招完人, 重心便放在了军事训练上。
许是她除了赘婿这份工作外,还多了一份正儿八经的职业,所以她每天从系统那儿签到所得的奖励更多样化了。
什么军事睡袋、吊床、蚊帐、单兵携行具、救生衣, 甚至还有单兵卫生装备(含急救盒、止血带、卫生盒、防护盒)!
别的不提, 这急救盒的作用可不局限在战时,里面有创伤贴、黄连素、清凉油、中暑吃的藿香正气丸, 还有被蛇虫咬伤的药片等。
张棹歌问系统:“为什么以前当牙兵、副将时没有这些?”
她的职业面板亮了亮。
张棹歌秒懂:“意思是我以前级别太低,不够格呗!”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打工人系统,自然希望打工人能积极奋进,升职加薪。
……
镜颜在昭平别业待了小半个月才动身前往长安。
崔筠除了安排青溪护送她进京外,还安排了三个体格强健的部曲。
由于随行的人少,崔筠没有准备太多特产给窦婴, 只备了一刀信笺, 一些张棹歌炮制的药材,还有用竹筒装起来的老君堂与娘子醉。
十日后,长安。
镜颜未死且被救回来的消息,早在数日前崔筠就通过驿使转交的信,告知窦婴了。
且不提窦婴知晓这个喜讯后有多高兴, 她得知镜颜不日便会到达长安,便估算着时间, 日日在长安的延兴门等待。
这日,窦婴在给西河县主上完课后,依旧准备去城门口等待。
刚出门,却看到宜都公主的马车停在门口处。
宜都公主下马车来,说:“女师,我送你。”
窦婴注视了宜都公主片刻,微微提起裙摆坐上了马车。
车内,宜都公主问:“听闻女师日日往延兴门跑,是延兴门有什么趣事吗?”
“是我从前的女使不日便要来长安寻我,我怕她不识得路,特意在延兴门等待。”
“女师对这个女使可真好,竟日日在此盼望守候。”宜都公主都不曾发觉,她这话酸溜溜的。
窦婴解释说:“当初在蔡州,若不是她急中生智,换上我的衣物替我拖延了贼军,只怕我也很难逃脱虎口。”
宜都公主闻言,肃然起敬:“这女使忠勇可嘉。”
她们去到延兴门,宜都公主并没有离开,而是陪窦婴一起等待。
窦婴问:“公主今日似乎颇有空闲?”
就算宜都公主没提,窦婴也知道她在忙些什么,除了积极向宋氏五女讨教学问外,便是在为咸安公主和亲的事奔波。
宜都公主无力改变朝廷让咸安公主和亲的决定,只能多陪伴咸安公主,同时替咸安公主去宁国公主那儿搜罗回鹘那边的消息,让咸安公主能事先了解回鹘的风土人情,免得去到那边后因水土不服而生病遭罪。
宁国公主也是和亲公主,嫁给了回鹘上上任可汗,该可汗死后,回鹘人想让她殉葬,被她拒绝。
她也没有按照回鹘的收婚制度嫁给下一任可汗,而是在两个月后返回了长安。
或许,在和亲相关事宜方面,没有人比宁国公主更清楚的了。
咸安公主和亲会带不少人过去,她让宜都公主帮着挑选。
皇帝见咸安公主如此懂事,没有闹腾,而宜都公主虽然闹了一番,但最终还是理解了他一片“苦心”,也甚感欣慰。
除了找咸安公主外,宜都公主也会和太子往来,不过因为是兄妹,倒是不曾引起旁人的不满,连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宜都公主反问:“我这么些日子没来,女师难道不想我么?”
她这话非常直球,窦婴闻言都顿了几息。
“公主……”窦婴正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宜都公主忽然撇过脸去,吩咐卫士,“去过关的地方看看是否有女师要等的人。”
没一会儿,卫士回来了,说:“启禀公主,有几位持着汝州开具的过所,从汝州过来的男女。”
窦婴钻出马车去,正好与被卫士带过来的镜颜四目相对。
半晌,镜颜红了眼眶:“娘子!”
“镜颜。”窦婴跃下马车,紧紧地拉住镜颜的手,将她从上到下检查了遍。
没有缺少某个部位,也没有多出什么烙印、刺青。
宜都公主跟在窦婴身后下马车,看到主仆二人重逢,没有去打扰。
倒是青溪几人土包子进城的反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让卫士询问他们的身份,盘查镜颜一个沦落至蔡州的弱女子又是如何逃出蔡州,来到长安的?
她就怕镜颜有反心,过来是想蛰伏在窦婴身边对窦婴不利。
得知青溪既然是崔家派来的后,宜都公主那颗悬起的心才稍稍落下。
窦婴与镜颜有不少旧要叙,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可以叙旧的好地方,宜都公主便让她们到公主府去。
窦婴这会儿顾不得拆穿宜都公主的这点小心思,跟镜颜交流起了她跟张棹歌离开后,镜颜的遭遇。
镜颜没什么好隐瞒的,听得宜都公主异常沉默。
夜里,窦婴和镜颜自然而然地被宜都公主留了下来。
侍女在收拾房间时,窦婴走出外面,看到宜都公主正在赏月,便问:“公主的情绪看上去不佳。”
宜都公主说:“我只是想到这个世道对女子着实不公平。”
先是堂堂公主被送去和亲,随后是镜颜这样的女子,落到那群男人的手中便如同玩物一般,他们若是杀了她,倒还能说明他们认可了她的能力和威胁,可他们不仅没杀她,反而让她作为饮妓,就这么放在身边,似乎在嘲笑她:你看,你只是一个女人,什么威胁都没有,因为女人本来就不足以和男人竞争。
宜都公主解释:“当然,我并非希望你的女使死去,我只是……”
“我明白。”窦婴说,“公主是想让他们正视女子的能力,挖掘除了作为附属物而存在之外的价值。”
宜都公主展颜欢笑:“女师懂我。”
须臾,她又说:“女师,我想为天下女子谋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公主有需要我的地方,尽可开口。”
“这条路的前路崎岖与困难重重,一旦做错选择,走错了路,便会万劫不复。即便如此,女师也愿意与我并肩而行?”
窦婴笑了笑:“窦婴早已死在蔡州,失败的结果不过是再死一次,又有何惧?”
第99章 入戏
镜颜动身去长安后, 恰逢月中,宿雨回来向崔筠汇报邓州纸行的季度业绩报告。
这些账目原本四月底便要整理出来的,但因跟崔氏族学有合作的缘故, 很多账都比较繁复,所以又多花了半个月时间整理。
崔筠查完账, 询问:“我让青溪护送镜颜去长安, 也是走商邓驿路,中途让他们去邓州补给,你可见着他们了?”
宿雨如实地说:“见着了。婢子还特意帮他们打听了有哪些商队会一起去长安, 让他们跟在那些商队的后面, 人多一点,也有个照应。”
崔筠又多问了几句。
待宿雨暂且退下去, 休沐在家的张棹歌才酸溜溜地说:“七娘如此挂念镜颜,是因窦小小而爱屋及乌?也不知我出远门那会儿,七娘有没有这般挂念我。”
崔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何没有?”
“可七娘挂念我,我这个当事人却不知道,不管,我要七娘补偿我。”
张棹歌多打一份工后,每天早出晚归, 有时候还得外出个几天, 没法像从前那样天天待在家里跟崔筠腻歪了。
但这反倒令双方的感情升温了不少。她们每天相处的时间都卡在了一个恰好的点上,不会因为天天共处几个时辰以上,而导致对彼此过快地失去新鲜感,也不会太长时间没见面而失去那份热情。
两人身处的领域不一样,但又有关联性, 每天都能共享一些信息,确保她们每天都可以交流, 不至于跟大部分恋爱走到尽头的情侣一样无话可说。
不过,哪怕两人都是那种话不多的人,她们也不会觉得交流少了是一种冷淡,具体表现在床笫之事上,她们愈发和谐。
大概是双方不会再羞于表达对性|欲的需求,房事的频率也从一个月几次,逐渐到一个月十次,同时她们还把系统签到领的小玩具大多都体验了一遍。
当然,每次张棹歌都会先找一个借口,得到崔筠的许可与配合,才会将这些花样给用到床上去。
次数一多,崔筠大概也懂了张棹歌的潜台词。
闻言,她附在张棹歌的耳边,问:“你又想要什么补、偿?是玩医师游戏的补偿,还是穿那种黑色的镂空的诃子、小衣的补偿?”
张棹歌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几次二人穿情趣内衣玩的情趣小游戏的画面,她的喉咙一紧,矜持地说:“不用那些,教我练字就成。”
“想得倒美!”崔筠啐了她一口,掐了她的腰一把。
上次“练字”最后反倒把她这个教书法的老师给累得够呛,第二天醒来,还在枕头上发现了几根头发,她觉得自己是肾虚了。
虽然张棹歌说一天掉五十根头发都算正常,但崔筠死活都不想再督促她“练字”。
“那便演一回官差缉拿盗匪。”
“我当官差?”崔筠反问。
张棹歌勾着唇角:“七娘喜欢当官差那就当官差。”
她这般模样,崔筠反倒怀疑这其中有诈。
虽说俩人都各自扮演过医师与病人,但其实崔筠还未完全掌握这种扮演类游戏的精髓,所以多数时候都是张棹歌占据了上风。
可她仔细想了一下,官差缉拿盗匪,那理应是官差占据了上风,于是点了点头:“嗯,你是强盗。”
张棹歌被她这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没忍住抱着她亲了口。
崔筠:“……”
张棹歌就是这点小毛病,不管有没有人,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亲她一口。而且不是那种带着某种欲望的吻,单纯地亲一下就松开,仿佛她是什么精神食粮,亲一下就能饱似的。
当然,崔筠也不讨厌就是了。
小两口浓情蜜意地腻歪了会儿,崔筠敦促说:“练字去。奀儿的字都写的比你的字好看了。”
张棹歌发出一声叹息:“我好不容易休沐,就不能陪我过一下二人世界吗?”
“二人世界晚晚有,你的字却不能天天练。”
“你只是想去处理事情,才打发我去练字的。”
“随你如何想,不过你若是不想练字,想让我陪你也成,刚才说好的补偿可就没有了。”
比起消磨时间,当然还是刺激一整晚的小游戏更具性价比啦。
张棹歌认命地准备去练字,不过她看到书架上有个精致的竹编小篮子,顺手掀开盖子看了眼,发现里面竟然是很多只纸鹤。
这些纸鹤都不是她折的。
她回头问:“七娘,你折的纸鹤?”
崔筠想起里面有她给张棹歌写的情诗,刚要跑去夺回,又猛地想起都折成了纸鹤,料想张棹歌不会这么无聊去拆开看里面的内容,于是又坐了回去,说:“嗯,无聊的时候折来玩的。”
张棹歌说:“我没见你折,所以是在我出远门那段时间折的吧?”
崔筠:“……嗯。”
“我想要。”
“你拿去罢。”
张棹歌立马去拿针线,将这些纸鹤用线挂起来,再做成珠帘的样式,将它们挂在窗边。
忽然,透过阳光,张棹歌注意到有些纸鹤似乎有字浮现。
这些纸鹤都是用二次加工而成的诗笺折的,这种纸的成本并不低,所以会被节俭的崔筠二次利用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别的纸鹤没有这些字,也就是说,崔筠出现了浪费纸张的行为,不可谓不反常。
张棹歌瞄了崔筠一眼,发现她正在专注地处理公务,于是悄悄滴拆了几个纸鹤,很快就在一个纸鹤的“里面”发现了一首诗。
哪怕已经毕业多年,早把诗歌鉴赏能力还给语文老师,张棹歌也能从诗里读出些什么来。
加上《长相思》这个词牌名的诗词,多写相思之情,所以这诗饱含什么深意,张棹歌也秒懂。
这字迹分明是崔筠的,而且不是她学过的诗词,有可能是崔筠自己写的。
崔筠已经承认了这是在她出远门的那些日子里折的纸鹤,也就是说,崔筠虽然嘴上不承认,实际上是非常挂念自己的。
张棹歌当即就想找崔筠,让她坦白从宽。
旋即想到,崔筠明明写了情诗却不肯告诉她,还将其藏在纸鹤里,该不会是害羞了吧?自己此时拆穿,崔筠往后不肯再给她写情诗了怎么办?
思及此,张棹歌又把纸鹤折回去,当不知道这件事,准备哪天趁崔筠不在家再全部拆了,把里面的情诗好好抄录下来。
……
炎热的夏夜里,朝烟很难入睡,只能坐在窗边,一边喂蚊子,一边纳凉。
忽然,她听见了对面的主屋传来了一声求饶。
朝烟下意识就直接从窗户翻出去,准备去敲门了,然而在抬手前,她回忆了下,发现发出求饶的是张棹歌,而且情绪并不紧张,非常轻松愉快地喊:“将军饶命~”
然后是她家娘子的声音:“哼,终于抓到你了。为了抓住你,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心血?!怎么可能轻饶你。”
朝烟麻了。
朝烟溜回了房间里。
好家伙,她家娘子跟张棹歌夜里就是在玩官兵抓匪的戏码?
这谁能想到啊!
她家端庄的娘子,居然还有演戏的爱好。
她附耳偷听,由于隔得远了,声音小了很多,只有只言片语传来,隐约听见什么“绑上”最后变成了若有似无的喘息。
朝烟脸蛋滚烫,早知道就早点睡着了,等下还怎么入睡?
脑子乱糟糟的时候,她又听见了她家娘子的一声惊呼,旋即似乎在骂张棹歌狡猾之类的话,之后求饶的人又变成了她家娘子。
和张棹歌那种毫无演技的求饶不同,她家娘子的求饶非常真情实感,不过不是在喊“饶命”,而是可怜兮兮的说:“棹歌,你松开我好不好,这儿绑得有点涨。”
这时,张棹歌还非常入戏地问:“棹歌是谁?是将军的哪个情人吗?”
朝烟:“……”
也不知道张棹歌用什么绑的娘子,会不会疼或者磨破皮,毕竟娘子细皮嫩肉,张棹歌这么粗鲁,弄疼了娘子怎么办?
“怎么还有铃铛?”随着她家娘子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了很细的小铃铛的声音。
“这是为了考验将军的。”张棹歌说,“习武之人哪怕扎一下午的马步也不会动摇,等会儿我‘惩罚’将军时,将军若是动了,那小的可要加倍惩罚呢!”
“你这小贼,不要太过分!”
朝烟:“……”
你们真会玩。
她没脸再偷听,而主屋那边的动静几乎到三更才消停。
第二天天没亮就得起床的朝烟遇到了宿雨。
宿雨看着她的脸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做什么?”朝烟觉得宿雨的眼神怪怪的。
宿雨说:“真难得,你也有睡不够的时候。”
由于崔筠的起居很有规律,所以朝烟以往并不需要熬夜,早早地就可入睡了。只有像夕岚和宿雨这些有事务要处理的人时常需要熬夜,所以见朝烟大早上就开始精神不佳,猜测她昨晚应该是没睡够。
朝烟脸颊一红。
她后半夜睡着了来着,但是做了一些非常旖旎羞耻的梦,又醒了过来。
她将宿雨拉到一旁,小声地问:“宿雨,你有做过那种梦吗?”
宿雨莫名就理解了她的话,坦然地说:“自然做过。”
“那、那你——”朝烟发现自己不是例外,见宿雨并不为此羞耻,便也大胆了许多,不过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是询问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还是询问做了这样的梦该怎么办?
宿雨问:“你是受阿郎与娘子的影响了吧?”
朝烟:“……”
“阿郎与娘子还是太克制了,否则你早该习以为常才是。”
朝烟无法反驳。
宿雨虽然仅比她大一岁,但是懂得的东西却比她多很多。
她决定虚心求教:“那我还做这样的梦怎么办呀?”
宿雨笑了笑:“你晚上来找我,我教你。不过你要来找我,必须得跟娘子说,如何说,你自己琢磨。”
朝烟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在主院内起居的婢女,她如果夜不归宿,为了安全,自然得跟崔筠说一声。
一般的主人家都不会同意,可崔筠允许的可能性很高,但必然会询问缘由。
朝烟自然不能真的说是为了那些梦去找宿雨,只能说她有些事要请教宿雨,趁着宿雨还没回汝州,抓紧时间向对方请教。
崔筠沉默着,朝烟的心紧张到了极致。
这时,张棹歌说:“就让她去呗。”
崔筠这才点头。
朝烟离开的时候,听到张棹歌低声说:“早该让她到外院住的,像昨晚,我都不能放开了演。”
张棹歌成功地挨了崔筠一顿拧。
第100章 谈心
朝烟夜不归宿一次后, 崔筠便依张棹歌的建议,让她也在外院住下了。
主要是考虑到她们之间的小情趣越来越多,崔筠光是想到会被朝烟听去, 就尴尬得脚趾扣地,干脆让朝烟去和夕岚当邻居。
以前之所以让朝烟住主院, 是为了安全考虑, 主院夜里需要关门,自然不可能每天都让崔筠或张棹歌去开关门。
不过如今别说昭平别业了,便是昭平乡的治安情况都好了许多, 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但至少没什么人会半夜在乡里乱晃。
这种情况下,主院的门不闩上也没事, 朝烟每天晚上等崔筠与张棹歌睡下后便可以返回外院休息,哪天夜里张棹歌需要在营寨值夜回不来,朝烟才需要到主院值夜。
第二天早上,朝烟给崔筠和张棹歌打水洗漱,收拾主屋时,一脸心虚忸怩,崔筠刚要问她话, 张棹歌便清了清嗓子, 说:“我要去营寨了,朝烟,你先去把我的早饭给我装好,我待会儿带到营寨那边吃。”
朝烟忙不迭地跑了。
崔筠用目光询问张棹歌在卖什么关子。
张棹歌说:“七娘不觉得朝烟的反应很像我们初次行房事后的模样么?”
崔筠至今还记得二人醒来相顾无言,还有些尴尬的画面。
倒不是说身子很不适……张棹歌已经向崔筠科普过了, 有些女子初次行房,第二天之所以会起不来, 是因为行房时太粗鲁,伤到了身体。只要温柔和小心细致一些的话,就不会出现特别明显的行房后遗症。
所以,崔筠当初并不会有特别明显的反应,但许是心理上发生了变化,行为举止还是会有些改变的。
这种改变,崔筠在朝烟的身上看到了。
崔筠忽然发觉,朝烟跟她同龄,如今已经十九,将近二十岁了。
一般的奴婢都是二十多岁才嫁人,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罕见,因此崔筠并不觉得朝烟十九岁就算大龄。
可情欲之事,除非是天生冷感,否则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开始有那方面的想法,实属正常。
这是人之天性。
崔筠在那样的年纪没有这种念头,是因为她当时所处的环境,她压制了这种天性。朝烟是她身边的婢女,而她的身边没有乱来的奴婢,所以朝烟的这种天性也被压抑了,直到现在才释放。
如果是以前,崔筠或许会给朝烟物色合适的人选了。
可经历了青溪与夕岚的和离后,崔筠不再着急给底下的奴婢配对,令他们凑合,她决定先问一问朝烟是否有心上人,再行决定。
不过,在张棹歌面前,她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张棹歌说:“我看朝烟不是被哪个男的哄骗了,因为大部分男的都不懂怜香惜玉,把女子的伤当成是一种贞洁的象征,女子叫得越惨,他们越兴奋,并觉得这是在展现自己的雄风。如果哄骗朝烟的是男仆,朝烟的身体反应就未必是今日这般模样了。”
这话听着似有偏颇,但崔筠没有反驳,毕竟她们虽然没有经历过,却多少目睹过类似的事发生。尤其是张棹歌所处的环境,哪怕她不去看,也会有人吹嘘到她的面前来。
“难道是……女子?”崔筠有那么一瞬间心慌是不是她跟张棹歌的事被朝烟发现了,从而引起朝烟的模仿。
然而张棹歌整日在营寨,其伪装都没有拆穿,朝烟又怎么会看穿呢?
“好奇呀,打听一下她昨晚是去哪儿睡的就清楚了。”
……
张棹歌出门后,崔筠瞟了收拾房间的朝烟好几次,而朝烟大抵是心里装着事,又许是尴尬,一直都没有发现。
直到宿雨来了,朝烟的脊背立马绷直。
崔筠:“……”
朝烟和宿雨?
这俩的确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甚至连名字都取自同一句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但她们从前也没有一点儿磨镜的倾向呀?
宿雨向崔筠行礼时,眼睛稍稍往朝烟那儿转了一下,只一瞬,若不是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崔筠只怕要错过了。
而朝烟,一直假装自己在忙,实际净是一些无效动作,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要太明显了。
“朝烟。”崔筠喊了一句。
朝烟吓得一哆嗦,发现是崔筠喊她,忙收敛心神:“娘子有何吩咐?”
“昨夜你是在哪里安歇的?”崔筠问。
“在、在……”朝烟瞄了宿雨一眼,后者见状,主动说:“是婢子昨夜找朝烟有事。”
“哦。”崔筠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朝烟和宿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是娘子发现了什么吧?不然这个语气为什么这么微妙呀!
“什么事呀?”崔筠又问。
从前她不会刨根问底,不过这会儿看见两人那紧张的小表情,崔筠忽然促狭起来。
宿雨抢先说:“呃……谈心。”
刚要说“请教问题”的朝烟悻悻地住了嘴。
两人的答案若是不一致,那等同在娘子面前社死呀!
崔筠又问朝烟:“那你们今晚也需要继续谈、心?”
朝烟急忙摇头。
宿雨瞥了她一眼,没吱声。
崔筠又说:“我与大郎商量过了,觉得入夜后其实不用你伺候的,你往后便住外间,与夕岚做个伴吧。”
这话一出,朝烟傻眼了:“娘子,是不是婢子哪儿没做好?”
崔筠摇头:“不是你哪儿没做好。”
她跟张棹歌都不起夜,哪怕是夜里行完房需要水,也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毕竟夏日炎热,哪怕水冷了也不碍事。若是冬天……张棹歌准备造个土炕,冬天可以取暖的同时,也能烧热水,随时取用。
这样一来,她们也不用吩咐奴婢在夜里烧水了,而她们行房的情况也不容易被人窥探到。
给朝烟吃了颗定心丸后,崔筠又看向宿雨:“说起来,宿雨今年二十了吧?有没有心仪之人?”
朝烟脸上都不带掩饰的,一脸欲言又止。
“婢子没有心仪之人,眼下只想完成娘子交托的事务。”宿雨淡定地说。
朝烟看似松了口气,又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见她表情这么丰富,崔筠自然不会错过她:“朝烟呢?”
“啊?!”朝烟吓了一跳,“婢子也没有。”
“既然没有,那我给你介绍几个?”
朝烟这下是真的慌了,她想拒绝,但是身为奴婢怎么可以拒绝主子的“恩赐”呢?可是她真的不想成亲嫁人。
崔筠不再逗她,让她先下去。
宿雨看破不说破,先是向崔筠汇报了正事。
这件正事其实跟韦伏迦有关。
她去年被查出怀有身孕,在崔家的细心照料下,顺利到今年三月才发动。但她的年纪摆在这儿,又因补得太过,孩子太大,险些出不来。
生产的过程也过于凶险,即便最后有惊无险,她也丢了半条命,这两个多月来一直未能恢复。
当时若不是有崔元陟在外头指点稳婆,韦伏迦可能会死于难产。
时候崔家向崔元陟道谢,后者却说:“若不是恰好看过张大郎的医书,我也束手无策。”
崔元峰一房尴尬得很,一声不响地当了两个月聋哑人,最终还是提了礼物,让宿雨一并带回来感谢张棹歌。
他们这么做很显然没什么诚意,若有诚意,早就派人亲自来昭平乡道谢了,不会磨蹭了两个月,才趁宿雨回来的机会送礼。
崔筠也从未对他们寄予过什么厚望,甚至张棹歌给医书崔元陟也是出于推广医学的目的,并不涉及私人恩怨,故而她没有挟恩图报的想法,对崔家这种没什么诚意的谢礼,崔筠收下了,却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亲近之意。
生孩子还只是一道坎,接下来如何调理身体才尽可能地减少后遗症,这才是张棹歌所学的妇科学的重点内容,很多隐私性的话,她们不会问崔元陟,而崔元陟能帮到韦伏迦的地方也十分有限,就是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按捺不住派人来请教了。
……
请教是不可能请教的。
张棹歌在崔家人眼里是一个大男人,韦伏迦怎么可能让她知道自己的隐私?
不过产后的诸多问题,过了两个月都没有好转,韦伏迦已经忍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能否留住男人的心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她的身子可能会被拖垮!
可是哪怕是邓州这样的大州府,想要找到一个专攻妇科的郎中也不容易,男医师对妇科十分忌讳,很多女医师却都是半路出家,没多少水平。那些经验丰富的产婆都是凭经验行事,可她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经验可以参考。
除了拿出妇科学医书的张棹歌外,估计只有宫里的崔篱擅长了,可韦伏迦等不到崔篱。
生完孩子已经两个月了,她那儿还是会流血,恶露不绝,更甚于腹痛、发热等。不管如何进补,她的气血都差得可怕,眼圈泛黑,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韦伏迦不想死,可男女大防重千斤,她也不想被各种流言蜚语压死。
韦燕娘想了个办法,找了个和她有类似症状的妇人去求助张棹歌,之后她再照着张棹歌的方子抓药。
于是,很快便有一个男人拉着刚生产一个多月的妇人来到昭平乡求医。
张棹歌:“……”
指名道姓求她救治,说明对方知道或了解过她懂妇科,而她从未在乡里声张过,且对方是邓州来的,显然对方是崔家人指使来的。
再结合韦伏迦刚生完孩子,那么这对夫妻大概率是崔元峰那一房找来的。
既然不是崔元陟让他们来的,出于谨慎,张棹歌没有理会他们。
谁知道是不是崔元峰他们找来陷害她的?
他们也不敢道德绑架张棹歌,这可是镇遏将,治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可得罪张棹歌却是有可能立马丧命。
崔筠为了名声,虽然没有让张棹歌出手,却给他们找了个略通妇科学的医师。
韦燕娘与韦伏迦本想通过这种间接迂回的方式得到救治,不成想张棹歌压根没出手,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看那赘婿压根就不懂,只不过是凑巧得了一些医书罢了。”韦燕娘说。
“可是姑母,我们别无他法了。”韦伏迦快濒临崩溃了,她的夫婿不在,而且她生孩子以来,他只回来过一次,却并未关心她,甚至会被她憔悴的模样给吓得不想多看她一眼就匆匆走了。
她虽然有很多奴婢照顾,可身体上的疼痛却是旁人分担不了的。
她夜里经常流泪,夜不能寐,还时常有一种再得不到救治,得在床上躺一辈子的不祥预感。
王翊来探望她。
她们毕竟是表姐妹,有什么话,王翊都是直说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若真想活下去,就拿出诚意来。不管咱们与七娘之间有什么恩怨,她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倒是你们,想的什么馊主意,且不说你与那妇人之间的症状并不完全一致,哪怕一致,也不会有医师在未进行望闻问切就给你们开一样的药。那张大郎敢开,你敢喝吗?”
“你为崔大生儿育女,还拖垮了身体,他却因为你去找一个男医师看诊,便认为你不贞,那这是崔大的问题,为了这样的人而拖垮身子,值当吗?”
自从跟崔铎吵架闹开后,王翊都是看不顺眼就骂,除了崔元峰和韦燕娘没被她当面骂过外,崔镇和崔铎兄弟俩都没少被她骂。
韦伏迦被王翊骂醒了,决定亲自去求医。
当然,在那之前,她先让人去找了崔元陟,从他那儿得到“论妇科学,张大郎比我更出色”的保证后,她才动身前往昭平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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