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郊大夫平棠的别院。
平棠脸上带着怒气坐在案前,不远处散乱扔着出去打猎要用的弓囊、箭囊、射鞴之类,旁边有奴仆小心翼翼地跪伏收拾。平棠身旁坐着一个美姬,美姬巧笑倩兮,将酒爵举到平棠唇边。平棠接过,喝了,却依旧未开颜。
那于斯欺人太甚,竟然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来,分明是看不起我平棠!
外面有侍从急趋而来:“家主,那齐国使者当街被人刺杀身亡了。”
“什么?”平棠面色大变。
“是真的。就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听说是让游侠儿刺死的。”
平棠皱起眉头,过了片刻,道:“更衣!我进宫去见君上。”
赵侯宫中
赵侯昨夜宴罢,还未起身。
平棠到时,见柱国任瞳已经在等候了。柱国任瞳掌管邯郸内外治安,平棠见到他,便知道他定是来禀报齐国使者于斯被刺一事。
本想跟任瞳提前商议一下,但看任瞳一张方正的脸和目不斜视的样子,平棠悻悻,只好闭嘴干等。
赵侯散着衣服,披着头发走出内寝:“出什么事儿了?”
任瞳和平棠都上前行礼。任瞳道:“齐国使者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被刺死。据说刺杀者为游侠儿。”
赵侯停顿一下,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地道:“什么,那个于斯竟然被刺死了?”
身旁伺候赵侯穿衣结带的内侍觇视着赵侯脸色,手头更加小心了。
任瞳点头:“是。”
赵侯轻呵一声:“游侠儿……”
内侍手一抖,赶忙趴下请罪。
赵侯皱眉。
“君上,一定是燕国使者搞的鬼!”平棠道。
赵侯挥手,让内侍退下。内侍赶忙爬起弓腰退下。
赵侯自己整理衣襟衣带,脸上带着一丝冷峭的笑:“看不出来,燕人竟然长了公鸡毛了……”
“燕人大胆,这是要挑起我赵国与齐国的争端,坏两国之邦交。”平棠上前两步,正色道。
赵侯看他一眼:“燕人自然大胆,但——赵国与齐国有个屁的邦交?你是不是与那于斯喝酒喝坏了脑子?”
平棠面色一变,神色有些讪讪,扫一眼旁边一脸庄严的任瞳,对赵侯行礼称罪。
“前两天燕国又来了一个使者,若是燕国人做的,就是他的主意。从前那个高什么,没这个胆子。把他给我找来吧。”赵侯道。
“那岂不遂了燕人的意?”平棠小心地看一眼赵侯的面色,“听闻那个新来的燕使是个女子。臣以为,燕国以女子为使,分明是看轻我赵国……”
赵侯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平棠立刻闭嘴,和任瞳一起称是退下。
赵侯叫住任瞳:“重眸,查一查,果然是燕人做的吗?在邯郸的魏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是,臣已经在查了。”
赵侯点头,任瞳再度行礼,平棠也随着行礼,两人退下。
俞嬴来到赵侯寝宫堂外。赵侯大约是列国唯一一个在寝宫接见外国使节的君主了,俞嬴觉得,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一国使节。
对此,俞嬴倒是不太在意,任是谁刚被添了点儿小麻烦,大约都不想愉悦地给那个为自己添麻烦的人面子。俞嬴想起适才要来时高已对自己一副送葬上坟的样子,自己告诉高已,“要砍了咱们,早砍了,何苦还召进宫去?赵侯难道想亲手杖杀我?不至于……”
俞嬴觉得,虽说初见面不至于被拉出去砍了,但听自己说话后,就不一定了……对怎么游说赵侯这种狂人,俞嬴也不是不犹豫的。药下得不猛,赵侯根本不听,恐怕挥手就让人把自己赶出去;药下得太猛,只怕赵侯挥手招来的就成了刀斧吏。
俞嬴被寺人引入堂内。
赵侯也在喝酒,排场自然比他的兄弟赵亭要大,而且赵侯也没有面色潮红,醉眼迷离。赵侯抬起眉,看俞嬴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冷意。
俞嬴微笑着上前行礼。
“燕国没人了吗?让一个女人为使节来赵国?”赵侯端起酒爵自饮一口。
俞嬴恍惚想起幼时阿翁讲的晏子出使楚国的事,楚王就曾当头这样问晏子。
晏子是先时齐国大贤,有德有识,说话也婉转——俞嬴不是。
“外臣请教赵君:一个人是贤是愚,是否堪为使节,只与其心智胆魄有关,与男女有何关系?乡野村夫尚且不会将‘颈上之头颅’与‘脐下三寸之地’弄混,外臣实在想不到会在赵君堂上听到这般话。”
赵侯一怔。
殿内众内侍寺人皆变色。
赵侯冷眼看俞嬴片刻,突然大笑:“妙!当今列国,真是难得见到敢在寡人面前这般说话的了。妙!妙!”赵侯脸上的笑淡下来,“我先前还怀疑是不是魏人作祟,如今知道了,杀于斯的,就是你。”
俞嬴笑道:“外臣远道而来,蒙上国招待,不胜感激,故而愿意为君做些小事,以解君忧。”
赵侯歪着头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哂笑:“哦?说说看,怎么杀于斯就是给寡人‘做些小事’了?说服寡人,赵便不出兵伐燕。说不服……我就让人把你的那颗‘颈上之头颅’制成漆器,送给——你说是送给燕侯那个老叟好,还是送给齐侯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胚好?或者干脆给齐国相邦田向那个假正经?”
俞嬴略思索了一下:“皆可,外臣有些年未见齐侯和齐相了,若以漆器的面目相见,想来也有趣。”
赵侯端起酒爵,饮一口酒,等着她说正题。
“外臣曾听过一位南郭先生的事。有外地客人约南郭先生一起在村里偷羊,他们牵羊时,羊挣扎叫唤闹出了动静,同村诸人纷纷跑出来捉贼。
“南郭先生虑及同村诸人不认得外地客人,却认得自己,只得撇下羊,逃回自己家中。那客人倒是扛了羊跑走了。
“羊被偷了,村人自然是要寻找这贼人的。村人都认为是南郭先生偷的,因为他手上满是羊骚味儿。”
赵侯冷眼看着她。
俞嬴也坦然地看着赵侯:“如今赵国便恍如这位南郭先生。若齐国赵国一同伐燕,君以为,魏国会不会干涉,出来捉‘贼’?齐赵之间,魏国又会捉谁?
“赵国魏国韩国从前是一体的,君雄才大略,想来不止一次想过将‘三晋’变‘一赵’的事吧?”
赵侯的面色更冷淡了:“尊使倒成了寡人肚子里的虫了,什么都知道。”
俞嬴笑道:“外臣不只是赵君肚子里的虫,还是魏侯肚子里的虫,赵君日思夜想之事,恰也是魏侯夜想日思之事。”
赵侯微眯眼睛。
“故而外臣知道,若赵国救燕国,魏国不一定攻打赵国——魏侯还等着赵国与齐国两败俱伤呢。但若齐国赵国联合起来一起侵吞燕国,则魏一定干涉,且魏国一定不是攻打齐国这个‘外地客人’,而讨伐赵国这个‘同村之人’。”
俞嬴笑着摇摇头:“多好的机会啊,这样讨伐赵国,既立足于‘义’,北面又有燕国死扛之‘利’……若上天再给魏国一点运气,或许魏国的三晋统一大业就能往前走一大步了呢。啧!啧!若外臣是魏侯,是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
“故而,外臣说,赵国若与齐国共同侵燕,只会像那位南郭先生,吃不着肥羊,反惹了一身骚味儿,被村人打骂,满身狼狈。受益的,只有齐。”
赵侯看着俞嬴,片刻道:“你接着说。”
“况且齐国这外地客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吗?一张空口,许下承诺,今日说的话,不用到明日,傍晚或许就反悔了。外臣其实有些纳罕,赵国上下竟然会将齐国的许诺当真……”
赵侯张一下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俞嬴笑道:“或许赵国也并没把齐国的许诺当真,只是有燕国这头羊在旁边,又有人提议,便有些忍不住这诱惑。俞嬴想起从前老师教导的,‘能拒绝不切实际的诱惑,才是大智慧。’说实话,俞嬴很难做到,但俞嬴做不到,不过惹些麻烦,最多身死也就罢了。但这样的大争之世,赵国若因这样的诱惑行差踏错……外臣不敢想。”
赵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俞嬴接着说:“我们再说齐国这位外地客人。其实说齐国是外地客人不太合适,更应该称呼它是邻村之人。若三晋里面起了内讧,君以为,谁最高兴?”
赵侯淡淡地道:“燕国也是高兴的。”
俞嬴点头承认:“燕国也高兴,但最高兴的一定是齐国。燕国懦弱,不过是怕别人太过强大,来把自己吃了,但齐国是什么心思?君尚且在想三晋归赵,而以齐国之力,以齐侯为人,只怕齐侯已经在想问鼎天下了。”
赵侯勃然色变。
“外臣不说那些虚话,只问君一句:处于赵国胸腹之处的中山,是怎么复国的?”
赵侯盯着俞嬴:“你说是齐国人在捣鬼?”
“也没有旁人了不是?当时魏国无瑕北顾,燕国韩国是不敢的,秦楚也太远了些,还能是谁呢?反正我不信是戎狄自己复得国。”
赵侯点头,片刻,正坐,对俞嬴行一个极正经的礼——正经到俞嬴都不以为能在这位国君身上看到的:“多谢贵使以这些道理教寡人。寡人因狂妄无知,险些酿成大错。”
俞嬴也正正经经地还礼,多谢赵侯愿意纳外臣之谏,称颂他是擅改过的明君。
赵侯笑一下。
看多了赵侯冷漠狂悖的神情,俞嬴险些让赵侯这温良一笑闪了腰。
俞嬴以为下面要说一说救燕的事了,却哪知赵侯道:“燕国弱小,恐怕无先生用武之处,先生何不就留在赵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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