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斡旋是个花工夫的事,俞嬴养好了病,一路慢悠悠终于回到燕国都城武阳的时候,战后那点事还没商量完。
其实此事虽因燕而起,战后分果子,却没燕国什么事。叫俞嬴说,燕国跟着忙,也是瞎忙,难道赵国会将打下来的城池分燕国两个?
当时俞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预先把打下来的齐地都给了赵国,此时燕国倒也没人埋怨她——实在是战况变化太快,很多燕人如今还沉浸在齐国又来侵燕之中,一晃眼,竟然不但将齐人赶了出去,燕赵联军还占了齐国好大一片地方。
说实话,便是俞嬴当时不许出去,这些城池燕国也是不敢要的——难道这些城池燕国能守得住?得罪了赵国,日后齐国再侵燕,谁还来救?
魏国韩国在齐国西南之战就更没燕国什么事儿了。
但燕国君臣上下很高兴,这是近年燕国对齐少有的大捷——都打到齐国境内去了呢!
俞嬴回到燕国,特别是又见到令氏诸人时,也很高兴,她这样无国无家之人,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俞嬴回武阳,依旧住在令氏府第。前次令朔不在,这回令朔却是在家的。他待俞嬴愈发尊重客气,大约从前还将她当令氏之客,如今却是一副待国之贵宾的样子。
令翊对俞嬴却是老样子,比如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瘦成这样了?”
“南边热,苦夏罢了。”俞嬴笑道,又贺他擢升之喜,贺完却又道:“我忘了,将军是要做上将军的人。只擢升将军,俞嬴便贺来贺去,显得很是没见过世面。”
令翊依旧那副纨绔德行,抱着肩,微扬下巴,斜睨俞嬴,却终究没忍住,笑了起来。
俞嬴喜欢看令翊笑,他的眼睛里大约藏着巨大的宝石山,不然万不能闪耀着这样的熠熠光辉。看见令翊笑,一路上的仆仆风尘似乎顷刻便被清风吹走了,只留凉爽舒适。
俞嬴拿出给令翊带的礼物——一把朴实的短剑,一个小小的手鼓。
令翊抽出那把短剑,用手指轻轻蹭刀刃:“好剑!”当即不客气地将短剑插在自己的靴筒中。
对那个小鼓,令翊却是诧异:“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一个漆成红色的小鼓,上面还用稚拙的笔墨画了些瓜果。
俞嬴顿了一下,笑道:“给将军操练骑兵时用,这个拿起来多方便。”
令翊晃一晃手鼓,拴在上面的小木球来回摆动敲打鼓面,声音不大,却尚算悦耳。
俞嬴低头忍笑,这其实是赵国乡间哄孩童的小鼓。当时在冶,见到这小鼓,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燕侯说令翊刚出生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来……
“先生——”令翊眯眼做恼怒状。
俞嬴忍不住,终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实在是君上说将军幼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这事说得太详尽真切,如在眼前。俞嬴见到这鼓,便觉得这鼓当属将军。”
令翊看她笑得那样,恶向胆边生,抬手弹了俞嬴脑门一下,弹完自己先愣住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去,放在背后。
俞嬴也是一愣,随即笑了:“又不是说将军如今还头圆。如今将军是燕国军将的门面,俞嬴走遍列国,还没见如将军这般英武的男儿呢。”
令翊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来。
俞嬴微笑,年纪轻轻的小君子……
几国战后的事还没议完,给俞嬴的封赏却先到了——太子太傅。
俞嬴以自己年轻缺少历练、才德不足固辞,太子登门两次,燕侯又将她请到宫中亲自与她说,如此者三,方才接受。
令翊对他们这种三请三让的做派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俞嬴挑眉:“有意思啊。不如此,如何显得我学问大又不慕荣华呢?不如此,又如何显得君上和太子礼贤下士呢?”
令翊这回是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俞嬴哈哈大笑。
其实俞嬴这太子太傅当得很虚。太子年纪比她大一截子,燕侯年老体衰,时常生病,如今大半的政事是太子处理的,哪有工夫给她当弟子?不过是酬其辛劳,也确实有体现燕君父子礼贤下士的意思。她又是女子,朝中卿大夫不好封,旁的太子舍人之类又不足以酬其功,便赠这么个“太子太傅”与她——以燕国这样的周之旧姬姓国,让一名女子为太子太傅,已经是很出格的事了。
俞嬴与其说是太子太傅,不如说是公孙之傅。她只偶尔与太子谈论些事情,倒是小公孙启被太子领着,正式行了拜师礼,每日来与俞嬴混个把时辰,学些书,听些史,师徒闲磨会儿牙。
俞嬴喜欢启这个小孩。启表面很严肃庄重,其实有点蔫坏。每每看其装模作样,俞嬴都在心下慨叹,不愧是我门中人。
到秋风凉的时候,战后之事议定。旁的与俞嬴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燕齐交质,启将作为质子去齐国。
其实,齐燕已经有不少年没有交换质子了,齐国看不上燕,说讨伐就讨伐,不会遣质来燕,燕自然也不会上赶着送质子去临淄受那没用的罪。此次交质,或许说明齐国打算消停一阵子,近两年不会伐燕了。
如今燕侯年老多病,太子友不能去,让旁的公子们去,齐国使者嫌他们身份不够贵重,于是这质子就成了才十岁的启。
虽说质子一般没有生命之危,但那是齐国啊……
于是大夫江临提议请太子太傅俞嬴与公孙同去,最好再有一二军将相从,太子太傅机智果断,又有军将,定能护得公孙安全。
俞嬴听说这件事时,已经又过了些时日。俞嬴去找太子友。
太子友认真地与俞嬴道:“友是不愿让先生去的。启一个孩童,最多被人轻视,却不会有什么危险。先生不同,先生之名早传到齐国君臣耳中,他们怕是会将损兵折将之事都算到先生头上,先生去,他们定加害先生。”
太子友又笑道:“友还未曾说什么,想不到先反对的是相邦。实话与先生说,友这位伯父,颇有些古板,当初请先生去出使三晋,他还老大不愿意。想不到这回他竟先说‘不行’。君父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人家帮了咱们,咱们不能害人家。’”
俞嬴笑了,或许燕国君臣知道自己总会晓得这件事,但这么些时日,他们确实没有来与自己说,这份厚道,在当今列国,恐怕是独一份的,自己愿意承他们这份情,也愿意帮燕国这个忙——况且不去齐国,怎么向齐国的故人们报那一箭之仇呢?
听说俞嬴要去齐国,令翊主动请缨,护送公孙启及太子太傅赴齐。
“将军不信我能自保?”俞嬴笑问令翊。
“不信。”令翊瞥她胸前一眼,大约意识到她是女子,又忙将目光移开,“先生还能自保?能自保就不会让齐人追得——仓皇逃窜,还被箭射中了。”令翊后来终究还是知道了俞嬴受伤及生病的事。
俞嬴觉得他刚才其实是想说“让齐人追得屁滚尿流”。
小令将军说话真是讲究,屁滚尿流怎么了?这回去齐国,咱们保不齐还会被追得屁滚尿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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