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将军的心思
令翊的人将俞嬴的车从院子中赶出来,俞嬴依旧坐自己的车回去。令翊不骑马,也跟她一起坐车。在田向一行人的目送下,车子被十几骑拥簇着缓缓离开。
车内
看着车内的狼藉,又看到俞嬴手腕上被绳子磨破的痕迹,令翊神情很是难看:“我刚才就应该一剑将他捅了。”
俞嬴用袖子掩一掩手腕,笑道:“幸好将军谨慎克制,没有一剑将他捅了,不然这妄图挑起两国争端的名头就扣到咱们头上了。人在屋檐下,当怂则怂吧。”
令翊冷着脸,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半晌道:“总有一天,我会让齐人为今日付出代价。”
俞嬴赶忙安抚:“不至于,不至于。若因我,两国打起来,我岂不成了祸国妖姬了?于将军名声也不好。”
令翊看她一眼,神色并没有缓和多少,也没搭理俞嬴一向的嘴上没正经。
俞嬴笑,小令将军年轻人,气太盛,只好再次跟他保证:“真的,我真没事,擦破点儿皮而已。”
为了安抚令翊,俞嬴吹起自己的才智和手段。
“看到那几个穿短褐的义士了吗?当初才进酒舍,看那老者气度,我便觉得他像是墨家人,故而投其所好说了几句饱含大义的‘非攻’之言。老先生竟然是墨子弟子、鼎鼎大名的孟敬先生!老先生这样的大贤,竟然为我之言所惑,带着弟子奔波去救我。墨家但为心中之义,不惜己身,救人困厄,果然不是虚名。”
令翊抬眼看看她:“那些饱含大义的‘非攻’之言不是先生的真心话吗?”
俞嬴一顿,笑了:“将军总是将我想得太好,俞嬴实在惭愧。”
令翊没有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俞嬴就有些吹不下去了,令翊却又问她:“先生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俞嬴轻描淡写地道,“鹰射中了那个黑衣世家子的肩膀,他拔下箭来扔在这辆车里,我便捡了,折下箭镞塞在袖子里,后来趁着看守之人不备,用箭镞将手上绳子割断,又藉着喝水诱那看守前来,割了他喉咙——这血便是那看守的血。不试不知道,我竟然也有两分当游侠儿的本事。”
令翊又看一眼她苍白的脸和掩盖着袖子的手腕,目光落在车内狼藉上,沉默不语。
俞嬴头疼,今日的小令将军怎么还哄不好了呢?
“我恨自己,未能护住你。”令翊垂着眉眼,轻声道。
看着他微陷的眼窝下带着沮丧悲伤的眸子,看着他微抿的嘴角,看着平时那样飞扬跋扈的人露出这般神色,俞嬴心中一紧。
从前俞嬴不止一次在心里调笑肖想令翊红着眼圈在自己面前如何如何,此时令翊只是露出悲伤的神情,还没有红眼圈,俞嬴就有些受不得了——小令将军的眼睛杀伤力太大。
俞嬴干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先生冒险杀了看守之人,可曾想过若跑不出来怎么办?”令翊问。
俞嬴一怔。
“先生就未曾设想过我会来相救吗?或许先生还想去救我?”令翊再问。
俞嬴正想再打个哈哈过去,令翊已道:“我在先生心里,便是这般不中用的。终究是翊之过,未曾以自己的本事赢得先生的信任。”
看着他脸上的悲哀自责,俞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道:“长羽,此非你之过。”
又过了片刻,俞嬴笑了,脸上露出一些自嘲的神色:“我们这种满嘴没真话的人向来……”俞嬴这样的辩士竟然也有说不下去的时候,只好又笑了。
令翊抬眼看她:“先生从未曾想过在某一时某一事上依靠别人吗?”
俞嬴眼前闪现某个颀然的身影,笑得越发尴尬了,含含糊糊地道:“从前年纪小,自然……”
“便是那位与先生上巳节共游桃花渡的君子吗?”令翊语气很是认真。
俞嬴抬眼看他。
两人对视。
俞嬴先挪开眼睛。若此时还没觉察什么,俞嬴便不是擅察人心的谋士,从前那些年也白活了。俞嬴有些后悔不该招惹他,一个少年人将真心系在自己这种两世为人早就没了真心实意的野鬼身上,注定白白伤心。
这么好的年轻人……
俞嬴决定快刀斩乱麻,清清嗓子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是上巳节共游的那个。”
“燕人吗?”
俞嬴点头:“燕人。”
“先生留在燕国助燕一臂之力,也有这位君子的缘故吧?”令翊垂下眼问。
俞嬴硬起心肠:“一则为了答谢君上安葬族姊景嬴之恩,一则也确实有些他的缘故。”
令翊点头。
两人之间一时冷了场。
俞嬴若无其事地扯起旁的:“还不曾问,将军是怎么找到那个宅子的?”
“听犀和鹰说劫持先生的是那个黑衣人。与我等有大恩怨的便是两次侵燕的齐军了,能混在那些世家子中的,一定不是平常军将的兄弟子侄。我仔细回忆,那黑衣人眉眼似乎与田唐有几分相似,便带人去田唐宅旁盯守。
“鹰认出一个劫持你的侍从,这侍从匆匆回去,带了弓弩甲士出来,却又与弓弩甲士分路而行,我猜那些弓弩甲士是去什么管仲点将台等着伏击我的,而那个侍从则去给黑衣人报讯。”
俞嬴点头,很想称赞令翊机智——也确实值得称赞,短短时间内,于无可探查处找到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又凭着这点蛛丝马迹寻到那处宅院,令翊之细心胆大不下其勇猛武力,不愧是燕国最年轻的将军。但有刚才的事,俞嬴说话就谨慎起来。
还不待她说什么,令翊道:“先生养养神吧。
俞嬴笑一下,也便不再说什么,依言闭目养神——闭上眼便看不见令翊的脸,看不见那双带着失落悲伤,满是真诚的少年人的眼睛。
临淄城北田克所在宅院
田克长跪于田向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一顿的样子,面对田向时却是小心陪笑:“相邦看在先父份上饶他这一次,功一定好好管教,不再让他生事。”
“若不是看在老将军份上,令弟如今已经是死人了。”田向淡淡地道。
田克的长兄田功额头的冷汗一直没有下去,却又不敢失礼去擦:“是,是,功明白。”
“死虽可免,却不能不罚。这样不听号令、胡作非为,置国法家规于不顾的人,也是废人了。将其终身幽禁于宅内吧。”
田功微微睁大眼睛,却未敢反驳,行礼应诺。
田向不再说什么,跨步走了出去。
田功忙起身跟出来相送。一直到田向及其侍从骑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田功才回转。
田功走回堂上,看见长跪的田克,抬手想打,却又一眼看见他肩头和臂膀上的伤,巴掌便减了几分力道,落在田克后脖颈:“你说你,拧得什么劲儿?父亲殁了,我不伤心?家里别的人不伤心?
“我知道,此次败于燕国新河,卿大夫们多有指责父亲轻敌冒进的,你在世家子们中间怕是也不好过。可难道我就好过吗?你去找燕国人又有什么用?这是两国之战,不是私仇!”
田克不说不动。
田功跪坐在田克对面,看着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幼弟,叹口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你到底拧的什么?”
田克依旧不说话。
“相邦那样儒雅的人,今日竟然穿着玄端骑马而来——他定是刚从君上宫里出来,来不及更衣,甚至连车都未坐,便赶了过来。我们如今在朝中无人,不知道君上是怎么想的,但看相邦如此,这燕国使节是万不能动的。你该庆幸未曾伤了那燕国使节,不然只怕父亲再活转过来也保不住你的命。”
田功接着道:“既然相邦让你在家待着,你且在家待几年吧。等过几年这件事淡了,我再去求相邦,看能否转圜。”
诸侯馆燕使宅
看见俞嬴的车子和侍从们进了院子,公孙启飞奔过来。
“老师!”
俞嬴一见他,便赞许地笑道:“今日公孙看家,已经是能做事的小君子了。”
公孙启脸上露出笑容,又关切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一会儿还能跟你去拉弓射箭操练上半个时辰。”俞嬴笑道。
虽是这么说,俞嬴却并不打算瞒着公孙启,他以后是要做燕侯的人了,这次在齐国为质,于他是难得的磨炼。
与公孙启说了经历,并且还解释了自己和令翊的应对、齐国相邦田向的行事又意味着齐国什么意思,俞嬴才让令翊接手公孙启,自己去收拾一下。
俞嬴收拾完自己,又略吃了些东西,出来看练晚功的令翊、公孙启和侍从们。
公孙启又累得“哈赤”“哈赤”的,而且似乎比晨间的时候“哈赤”得还厉害。
公孙启一边喘,一边小声问俞嬴:“老师说将军一下子就将那黑衣世家子擒下了,可我看将军怎么才像被人打败了、一肚子郁气没地方撒的样子呢?也太狠了……”
第32章 齐岁末大宴
俞嬴遭袭之后不几日,燕质子启及使节太子太傅俞嬴、将军令翊收到齐侯岁末大宴的邀请。
齐侯的人走后,公孙启向俞嬴请教齐国宴会礼仪,很怕见笑于他人,给燕国丢脸。不远处,令翊收拾修理几张弓弩。
俞嬴笑道:“如今田齐之礼承袭的是吕齐之礼,而从前吕齐太公是周之重臣,燕召公是周王宗亲,齐燕之礼皆是周礼,无甚不同。不瞒公孙说,我的老师即便在儒家弟子中也是探究周礼最多、最讲究那些条条道道的了,我幼时让老师的那些礼仪讲究折磨得痛不欲生。那般痛不欲生自然也是有些用处的,就像伤得越深,疤也越重一样,那些礼仪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以我来看,公孙的礼仪已经无可挑剔,实在无需担心。”
被俞嬴夸赞,公孙启很高兴:“真的吗?老师。”
俞嬴点头。
公孙启高兴完,又谨慎地看向俞嬴——实在是老师说话总是一波三折,若不翻转两回,就不能完似的。老师的话还时而左右互搏,怎么听似乎都有些道理,但又互相反着,至于最后得出什么,要靠自己悟了。
果然——
“这种大宴上被人针对,被人笑话,往往是因为你是什么人,而不是你在宴会上做了什么不符合礼仪的事。即便真做了什么不合礼仪的事,身份对了,也没人笑话。公孙在燕国大宴上,从来没被人笑话过吧?”俞嬴问。
公孙启点头。自记事起,他便每年参加燕国的岁末大宴。在燕国的岁末大宴上,他只需要安静乖巧地跟着父亲,在祖父和父亲示意下,给一些宗族长辈行礼,给德高望重的臣子敬酒,略带腼腆地听长辈“君上佳儿佳孙,好福气”“如他父亲幼时一样聪颖懂礼”“燕国后继有人”之类夸赞,听完之后再行礼道谢,也便完了。
“若公孙如今是要参加燕国大宴,便是穿个古怪彩衣,说些调皮小儿的荒诞话,相信也没人笑话公孙。只要燕侯一笑,旁人定还要称赞公孙,说公孙能如此哄祖父开心,真是个孝顺孩子。
“故而,公孙若在宴会上被人针对,被人笑话,是因为你是燕国质子,而不是因为你什么地方失礼了。”
公孙启沮丧:“老师说得我越发不安了。若是因为礼仪,我谨慎着些,不失礼于人,也便是了,可燕国质子的身份我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既然错不在你,只是天然的身份对立,这些无可改变之事,还惦记它做什么呢?”
公孙启:“……”差不多的话,到了老师嘴里,怎么就变味儿了呢,但老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即便真是你失礼,让人笑话两句又如何?丢人这种事,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只要你不把丢人这种事当事,那它就不是事。”俞嬴接着教导他。
公孙启对老师这样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又一眼瞥见那边正在修理□□令将军似乎翘起了嘴角儿。
俞嬴是觉得这孩子虽然有点蔫坏,但还是太爱面子了。这个世上往往是这样的:里外都是君子的,打不过外面是君子里面蔫坏的;外面是君子里面蔫坏的,又往往干不过连脸皮都不要的无赖。以后要做君主的人,面子这种东西,还是能早扔就早扔的好——以后用到了,再捡起来吹吹拍拍挂在脸上也是一样的。
却哪知公孙启看看一脸正经的俞嬴,又看一眼那边的令翊,突然问:“老师让人笑话过吗?”又问令翊,“将军呢?”
俞嬴毫不犹豫地道:“时常。”
令翊看一眼俞嬴:“不曾。”
听令翊这么说,这两日他操练侍从和公孙启又实在有点狠,为了侍从和公孙启,俞嬴决定还是哄哄令翊,当下对公孙启道:“世间有几个小令将军这样又有才智又勇武的人呢?令将军没有人笑话,那是应该的。像我这样,有时候是因为犯了错,有时候是因为身份,或者旁的一些什么缘故被人笑话的,才是多数。”
俞嬴瞥一眼那边修理□□令翊,恰与他目光对上。令翊眼睛里带着些笑意,却又强自挪开,接着低头修理弩机。看到他笑,俞嬴心里也无端地开心了一下——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单看着他开心,你便会跟着他开心。
俞嬴不再纵容自己惑于那个少年的喜怒哀乐,接着教导公孙启。她比出魏侯的例子:“比如当今魏侯,胡须稀疏,还因此粘贴义须,诸国公子贵胄小宴时,时常有私下拿这个打趣的——但那又如何呢?只要魏国强大,魏侯依旧是列国君主中最威武的那个。即便史官将此事记下来,后来人看到,估计只会觉得史书上有那样建树的魏侯如此才更鲜活,更有人味儿。”
“老师是说,丢脸这种事,是因人因时而异的,不用太在意,是吗?”像往常一样,公孙启揣测总结老师说的。
俞嬴缓缓点头,等他接着说。
“若燕国有一天能像魏国一样强大,若我自己有作为、有本事,也便有了底气,即便有什么小节让人笑话了,那时候我也不会在意了。”公孙启道。
俞嬴脸上带着笑点点头。
公孙启笑了。
到了该习武的时候了,俞嬴目送公孙启和令翊一起出去。公孙启不知道说了什么,令翊抬手摁他脑袋,公孙启护着头,不知道又跟令翊说了什么,令翊再抬手,公孙启赶忙跑了——俞嬴笑,有令翊带着,启活泼不少。
公孙启和令翊说的恰恰是俞嬴。
“老师待将军似格外不同。老师夸我,总是曲曲折折,后面跟着道理。老师夸将军,虽也拐个弯儿,却只是变个花样儿夸罢了——比方那日夸将军长得好。老师多少是有点不太公平……”公孙启道。
令翊忍不住露出笑意,抬手摁他脑袋:“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公平不公平……”
“将军常常这样笑多好,这几日如此严厉,可唬着我们了。咱们今日就不要再加练了吧?再练,我和鹰他们都快哭了……”
令翊放下手,看公孙启跑了,忍不住微微扭头,看向身后不远处门内的身影,又忙转回头来,快步朝启走去。
齐国上卿田原府第
田向错后田原半步,含笑陪田原在庭中散步。
田原是位相貌威武身材高大的老者。他是先齐侯的兄弟,当今齐侯之叔,田氏宗族最有威望的耆老。田向便是从他手里接下相邦之位的。
田原摇头笑道:“你做相邦几年了,岁末大宴早该是你赞礼,又叫我这老叟做什么?”
“每年岁末大宴,看到叔父赞礼,为君上上寿,颁布君侯德政施恩万民,向就觉得心下安稳。说句不敬的话,向觉得,这大约便似马群中马驹见到头马。想来也不止向如此,君上、朝中诸位卿大夫都是这样的,故而这件事还是要劳动叔父了。”
田原越发笑起来,拿手指指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耍起了无赖。”
田向笑。
“也罢,那我就再赞礼一年。说实话,我们这些老叟总东管西管,我是怕于你们威望有妨碍。子昔啊,以后齐国如何,田氏如何,还是看君上,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田向忙行礼道:“向脾气急躁,多有思索不周之处,还请叔父时时教导指点。”
“又自谦,你如今可是沉稳有章法多了。先君和我都没有看错你。”田原笑道,说完话音一转,“听说前两天孟路家的幼子闹事让你关了起来?”
“是。克有些冲动易怒,我叫他兄长关他几年,煞一煞他的脾气,不然怕是难以成器。”
田原点头:“是该如此。这些孩子,不管不成器!”田原扭头看田向,“听说那个燕国的女使者是从前公子俞嬴的族妹?”
田向神色没什么变化,微笑点头:“是。”
“你与公子俞嬴当年有些瓜葛,先君下令射杀她,你心里可曾怨过我们不通情理?”田原停住脚步问他。
“她所作所为有损田氏……况且,向知道,先君是为我好。”田向微笑道。
田原看看他,点头,接着往前走:“你能明白是最好的。公子俞嬴那样的人,才智高,有胆魄,相貌也好,你从前钟情于她,也情有可原,可她太有主意,不以你为天,实在不是良配。你那时还太年轻,先君很怕你因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坏了心志。”
“是。”
“如今你年纪大了几岁,阅历也深了,想来不会再掉这种坑了吧?”田原笑道。
“看您说的……”田向笑道。
第33章 参加宴会去
今年雨雪多。岁末大宴这天,临淄漫天大雪,很像十几年前赵公子缓对吕齐侯贷不敬那次大宴的天气。俞嬴与公孙启说过那次大宴,公孙启大概也想起此事,面色有些凝重。
他穿得郑重,套在这一层层的礼服当中,便如套在“质子”这个壳子当中,显得更加稚嫩瘦弱。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
俞嬴没有摁他的头,而是替他整理衣襟,轻声道:“公孙无需担心太多。齐燕才息战,齐国这次被我们联合三晋打得不轻,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想动干戈了,也就不会在宴会上动什么大手脚。
“至于小节——那些在列国有名有姓的,想来也拉不下脸在小节上难为你一个孩童。他们最多试一下你的清浊,公孙按礼而行即可,甚至出些纰漏也没什么,因为齐国君臣上下没有人希望燕国太子的嫡长子是个英明有大本事的人。而等你长大,真的有作为,有本事了,别人提起这些小节,只会说公孙忍辱负重。”
俞嬴看着公孙启:“再说,不是还有将军和我吗?我们来齐国,便是为了护住公孙的。”
公孙启看着俞嬴郑重的脸,又扭头看看旁边的令翊,令翊稍用力撸一下他的后脖颈,公孙启脸上露出笑容:“多谢老师教诲,启知道了。” 说罢,挺直腰,当先走去登上车子。
俞嬴对令翊点头,正待转身去自己的车子,却听身后令翊轻声道:“先生也会心软……”
俞嬴扭头。
令翊看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俞嬴在心里无奈地笑一下,回过头来,登上自己的车子。
齐国岁末大宴在列国都是有名的——人多,排场大。
大雪中,住在临淄城各处的卿大夫、宗室、各国质子使节带着仆从车马辚辚、迤迤逦逦朝着齐宫而去。路上遇见相识的,少不得要互相寒暄请让,便是不相识的,也要意思意思地扶轼行个礼,一路都不消停。
待到近齐宫的地方,车马越来越多。今日天气又不好,俞嬴本来以为车马会像从前历次岁末大宴时一样堵住,哪知虽慢,却走得还算顺畅,盖因有不少临淄戍卫兵卒在疏导。
听说掌管临淄都畿戍卫的是田卓。田卓也是田氏旁支子弟,算一算,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了。在俞嬴心里,他还是从前那个跟在田向和自己身后一惊一乍的少年,哪想到他如今已经是掌管都城内外戍卫的人了,且看起来做得还很不错。
停下车,俞嬴、令翊陪着公孙启随众人验了身份,走入齐宫,来到凤德殿。从前吕齐的时候,这里也是举行大宴的地方,那时候叫明德殿,后来田氏代齐后,这里改称为凤德殿。
卿大夫百官、宗室、质子使节们各有地方。俞嬴刚与宋国质子寒暄几句,齐侯便出来了。不多时雅乐奏响。雅乐毕,齐侯带领宗室百官祭祀,使节陪祭,接着赞礼者为齐侯上寿,又宣喻“德政”,感谢诸国使节来齐,表达齐与诸国亲善之意……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赞礼者。一般赞礼者是相邦,不管列国,还是齐国从前,皆是如此,但如今赞礼的是上卿田原。
这个老叟是先齐侯田和的庶弟。从前没什么名望,后来大约在弑杀田悼子及廪丘之战中出了大力,廪丘之战后,成为田和最宠信的兄弟,一宠信就是二十年,是田和之下第一人,真真地权势滔天。
从前田氏子去其门上自荐,多有为示亲近喊族称而非官称的,但从前的田向自矜,也或许是怕对方不应,折了面子,从不按辈分称呼田原“叔父”,只呼官称。但田原却颇欣赏田向,田向能入了先齐侯的眼,有田原不少的功劳。
俞嬴唇边含笑,看一眼那边那位沉静的“百官之首”,如今看来,这欣赏提携也不是没有缝隙的蛋……
冠冕堂皇的这些事情做完,宴席开始,几番献祝酬酢之后,气氛松弛下来。
对大多数与宴的人,真正的宴会开始了。
平常的宴会,一般主人不离席,但各国岁末大宴不同。一则人太多了,一则也为表示国君尊贤重亲、与人亲睦之意,君侯们若年轻,多亲自离席敬酒,若年老,也会让太子代为走动敬酒。
当今齐侯很是年轻,亲自下来,带着田向等亲贵向宗亲、向百官、向使节们敬酒。
齐侯来到使节质子们中间,众人避席礼谢。
这许多人中,能得齐侯亲自顾问的人不多。齐侯与魏赵韩楚的使者寒暄过后,一眼看到公孙启,笑问:“这位莫非就是燕国公孙?”
启行礼道:“启拜见齐侯。”
“这些日子,公孙在临淄住得好吗?”齐侯再问。
“启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顾问。”启再次行礼道。
不说相比齐国宗室和大臣成套的奉承话,便是与前面使臣们的辞令比,启的言语也太过朴实了,但他的礼仪却又极郑重规范,让人不觉得轻慢,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太过迂腐儒生气了。
齐侯一笑,夸赞道:“真是难得见到公孙这个年纪的人能把周礼学得这样好的。”
启再次行礼。
齐侯看俞嬴:“这想必就是燕国太子太傅了?太子太傅是第一次来齐吗?”
“俞嬴确是第一次来齐。”
“哦?太子太傅怎么看我们齐国?”齐侯笑问。
“齐诚乃上邦大国,君正臣贤!”1俞嬴神情真挚地道。
虽只简单一句吹拍,却让齐侯及几位亲贵大臣面上露出笑容,只相邦田向是一贯的淡淡的君子式微笑。
哪个君侯没有让诸国臣服的上邦大国霸主之梦?魏赵韩楚诸国使者是绝不会称齐国为“上邦大国”的,旁的小国称赞齐国“上邦大国”,齐国又有些不以为意。燕国作为一个与齐国同样的万乘之国,一个虽有些贫弱却刚刚战胜齐国的万乘之国,由燕使在这种场合说这句“上邦大国”,齐国君臣岂能不通体舒泰?
前面的魏赵韩楚诸国使者对这样的话倒也说不出什么——燕确实不容易,人在屋檐下,自然要捧着些齐国。
齐侯对俞嬴笑道:“尊使过奖了。真是难得见到尊使这样的女中贤臣。”
齐侯随即又含笑看令翊,称赞:“真将军也!”
齐侯接着又问候了越国使者,随后再约略与鲁国质子、宋国质子说了两句话,也便回转了。
齐侯走了,质子使节们就更随意了,不时有人离席,凑在一起说话。
韩国使臣温煦煦地问候俞嬴:“寡君很是挂念尊使的身体,让琦给尊使带了些本地土物,加在膳食中,最是滋养不过了。”
俞嬴便请他代为问候韩侯,又问韩侯说秋日要去爬禹山的事,不知道成行没有?
魏国使臣是一位魏国宗室子,俞嬴总觉得他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似乎别有深意,突然想起魏侯问自己可有婚姻之约的事来,不是,魏侯这是来真的吗?这位魏国宗室子倒还真相貌颇为英武,性子也爽朗……
鲁国质子是位谦谦君子,鲁国与燕国都活在齐国阴影中,说话自然格外投契。
宋国因为少宋子的关系,与燕国使者说起话来,总有几分情谊。
之前认得的中山国公子怡也来与俞嬴打招呼,小声说难得能来齐国的岁末大宴,果然是大国气象。公子怡有些人不认得,俞嬴指点她。
最离谱的是赵国使者,面带两分神秘地与俞嬴道:“寡君问候尊使,说给尊使的礼物已经备好,不知道尊使何时再去邯郸?寡君还说,尊使若去得太晚,这礼物可就不新鲜了……”
俞嬴好奇:“赵君到底想送俞嬴什么?”
赵国使臣笑道:“辛可不知道。想来很是稀罕。”
俞嬴觉得,改日为了这份大礼,也得再跑一趟邯郸。
俞嬴在使节们中间如鱼得水的时候,令翊也没闲着,比如楚国使者便与他讨论起阵型兵法。后来与他说话的变成了魏国使节。
魏国使节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将军新河之战,将军当真有勇有谋!可惜那次我不在军中,魏军也只是在南边博陵一带,不然岂不早见着将军了!”
启则维持着他迂腐的小君子的样子,安静有礼地听鲁国质子说话。
相邦田向从质子使节们所在的地方经过,听到声音有些高亢的越国使者笑问俞嬴:“哎呀,尊使竟然通越人语啊?”
一个隐约的女声:“约略会说两句罢了,实在算不得通。”
田向扭头看向俞嬴。
第34章 去拜访田向
俞嬴未曾注意到田向,却注意到旁的田氏子弟。
她与越国使者说完话,手中端着酒,看一眼远处的齐室宗亲们。那个应该就是公子午了,与十几岁时候比,虽然面容变化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来。其实齐侯剡变化更大,从前是很清秀的少年,如今年岁不大却留了髭须,显得粗犷不少,神情中总带着些狂傲。
公子午就温文得多,神色淡然——这淡然很有意思,作为齐侯的同母兄弟,在岁末大宴上,连随齐侯一同离席敬酒都不能,却很淡然……
俞嬴还看到了从前被令翊擒住的田仪,他旁边是那个在路上拦截的紫袍裘衣年轻人。两人凑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还往这边看,估计是想报被擒之仇……
俞嬴猜得不错,田仪和田歇确实在说报仇的事。
“听说了吗?季胜因为找令翊寻仇,让相邦关了,弄得大家想替你出气都不好出手。” 田歇道。
“不用你们管,我自己来。”田仪看一眼远处的令翊,低头自饮。
“你可别莽撞……”
田仪没有说什么,再次看向令翊。
过了片刻。
“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田歇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关于相邦的。听说从前相邦钟情于一位俞国公子。俞国,你知道吧?已经灭了很多年了。那位公子俞嬴听说很是个人物,可惜红颜薄命。那个燕国女使者也是俞国宗室女,你说相邦是不是因为这个对燕国使节格外看重?”
田仪哂笑一声。
田歇也笑:“可算把你逗乐了。我自然也知道那不可能。咱们这位相邦岂是那种为了女色动摇心志的人?除非他失心疯了。”
田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失心疯了。岁末大宴散场后,看到前面与众使节笑着道别的俞嬴,田向突然转头低声吩咐侍从。
侍从走到正欲登车的俞嬴身旁,行礼道:“不知道今日尊使可有空闲,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
俞嬴看着侍从,又看向不远处的相邦车驾,笑道:“俞嬴敬从命。请上复相邦,俞嬴回去换过衣裳,便去拜会相邦。”
侍从行礼,回去覆命。
回到诸侯馆,听说俞嬴要去田向府上,令翊和公孙启都不自觉皱起眉头。
俞嬴道:“估摸是说世家子们的事。以那位相邦为人,估计是说两句客气话,表示一下歉意,再安抚一番——便譬如自己家孩子揍了旁人,只要还不想撕破面皮,就总得意思意思地哄哄那被揍的。咱们这吃了亏的,也要与那位相邦说道说道,任那些愣头青胡作非为,于齐国没有什么好处。”
令翊和公孙启都点头。
“放心,田向不是那拎不清轻重的。”俞嬴安慰道,说着站起来,去自己院子里更衣——将参加岁末大宴所穿的大礼服换成平常见客的衣服。
令翊与她一同出来,去安排跟随出门的侍从。公孙启站在厅堂门口,行礼相送。
自前几天俞嬴胡编了桃花渡那位君子,俞嬴和令翊两人独处的时候便少了。
俞嬴若无所觉地对令翊笑道:“想来今日不会有哪个愣头青跳出来——大家都在宴上喝多了。”
令翊看她:“那位相邦想来喝得也不少,却邀请先生相见……”
俞嬴顿一下,摇头叹气:“就怕他不够醉,醉了也不够疯狂,不然若能趁他醉,激得他出什么昏招,搅得齐国内乱,咱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从前卫国大夫孟予不就是因为喝醉了,被人激了两句,就差点弑杀了卫君吗?”
听她这不靠谱的阴谋,令翊失笑。
俞嬴再叹一口气:“我也知道这位齐国相邦不像这种人,但我做做梦也不妨事——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令翊看着俞嬴,有些犹豫地道:“先生还是当注意一些。翊总觉得那个相邦对先生有些……不怀好意。”
俞嬴哈哈一笑:“难道齐国又有谁对我们怀着好意吗?”
令翊想跟俞嬴解释田向这“不怀好意”与旁人的不怀好意不同,俞嬴已经笑着与他告辞,走去后面自己的院子了。
看着俞嬴似乎比平时略快的步子,令翊突然意识到,她当然懂这“不怀好意”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想与自己谈论这个,她在避嫌——想来她也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或许之前在马车上说桃花渡的时候便知道了。
令翊神色比那日在马车上还要黯然。
俞嬴换过衣服出来,看令翊把府中半数好手都派了跟她,想说真不用这么多人,看见令翊的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带着一群护卫出了门。
相邦田向宅
田向换过衣服,又净过手脸,之前的酒意去了不少——他在这个位置上,许多酒是不能不喝的。
田向用手指揉一揉眉心,对自己苦笑,酒真不是好东西,难怪当初周公要做《酒诰》。若是平时,自己是定不会在宫门外令侍从去请俞嬴前来的。作为相邦,正经的礼数是遣人去诸侯馆请燕国质子及俞嬴、令翊共同来赴宴。
只是,当时这个俞嬴与明月儿似乎重叠了起来,她们的风采真像啊,有时神情也像……
田向的思绪没有停留在他们相得甚欢的那些年,却停在了最后自己得知俞嬴离开临淄的时候。
当时自己命人将其软禁在诸侯馆她的家中。清晨,想去哄哄她——虽知两人已是不可能了,但还是不想让她太恨自己。
刚到门口,便见守着她的人急慌慌冲出来:“公子——公子夜里从后墙一个洞子钻出去走了!”
当时自己气极,拔剑砍在大门上。她为何就是不听劝呢?她自己也是谋士,怎么就不懂成就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道理?她难道不知道这一去,不管能不能游说赵国罢兵,相邦都一定不会放过她?
田向的思绪又飘忽回到更早,两人刚相识不久的时候。
“公子在看什么书?”
“记录墨子言行的书。”
“哦?兼相爱,止攻伐……公子是儒家弟子,现下又研习墨子,以后岂不是要身兼儒墨两门之长了?”
俞嬴哈哈笑道:“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这个世道,都多么地不合时宜。我若真学有所得,也不叫身兼两门之长,该叫身兼两家之呆才对。”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与俞嬴相遇相交便是错的。
外面仆从进来禀报,燕国使者太子太傅俞嬴求见。
田向眼中恢复了清明:“请她进来。”
田向略往厅外迎一迎,便看见俞嬴满面春风地走过来。
“来临淄这么些日子了,才来拜会相邦,还请相邦勿要见怪。”俞嬴笑着行礼。
“尊使太客气了,请厅内说话。”田向也行礼,笑道。
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
“前次之事,尊使没有伤到哪里,也没有受到惊吓吧?”田向殷殷问询。
“俞嬴又心大又皮厚,早已没什么了。多谢相邦挂怀。”
田向点头:“如此便好。这次请尊使来,向是想替族中小辈们与尊使道歉。年轻人也是太不懂事了。”
“相邦太客气!如今齐燕修好,何必如此?”俞嬴笑道。
“正因两国修好,才更该如此。”田向微笑道,“我已经命人将田克终身幽禁。这等破坏两国邦交之人,便是身份再贵重,也不能姑息。”
俞嬴一脸真诚地赞叹:“相邦真是说实话做实事的人!”
赞叹完,俞嬴笑道:“当着相邦这样说实话做实事的人,俞嬴也说句心里话。那些年轻人所做之事,于俞嬴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最大不了,丢条性命罢了。如今这个世道,俞嬴飘零之人,一条命实在不值得什么。”
听她说到“性命”,田向不自觉地抿一下嘴角儿。
“可于齐国,却坏处不少。齐国世家子杀了来修好的燕国使者,让赵魏韩三国的使者如何看?如今大争之世,战事是免不了的。日后若他国与齐有战事,是否还有使者敢来齐国?是否还有人敢劝其君主与齐息战讲和?”
田向神色郑重地看着俞嬴。
俞嬴接着笑道:“不说那些大政,也不说远的,说些阴谋小道。若有他国细作暗地里对魏赵韩的使者动手,齐国怕是不好说得清楚吧?”
田向看着俞嬴似乎颇有深意的笑,明白她说的——她没有趁机还以颜色,让人去杀了不管是魏赵韩的哪国使者,将水彻底搅浑,是还想与齐国修好,不然现在齐国该焦头烂额了。
田向郑重行礼道:“多谢尊使。向定当更加严格约束小辈年轻人,不令他们坏了两国邦交和齐国的名声。尊使既有大智远谋,于邦交细微处也思虑得这般周全,真是当今难得的策士谋臣。”
俞嬴忙还礼,笑道:“相邦也太过奖了,让俞嬴汗颜。”
既然说完了正事,俞嬴便要告辞,却听田向道:“尊使之自称,让向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道:“相邦也认得先姊?俞嬴这两年着实见了不少先姊的故人,先姊真是故交满天下啊。”说完,自己先笑了。
看着她弯着眉眼一脸少年人的笑,田向也淡淡地笑了。
“尊使与令姊年岁差不少,很是相熟吗?”
“不算很是相熟,只见过几面,通过几次书信。”
“尊使可知,如今尊使住的宅子便是当初令姊居所?”
“听相邦这么说,看来俞嬴是没找错。从前先姊在信中提到过,说她的居所院内有一棵极高大的枣树,在路上便能看见。得以住在先姊旧居,俞嬴觉得很是安心。”
田向缓缓点头。
“只是不知道那门让何人劈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无能之辈——拿人和事没有办法,只能拿这哑巴物什出气。”俞嬴笑道。
第35章 令翊的反攻
田向看一眼俞嬴,没有说什么。
俞嬴也笑眯眯地不说话。
过了片刻,田向道:“从前令姊在的时候,她的居所常有各国使节往来谈天论地,热闹得很。”
俞嬴叹口气:“可以想见。先姊是爱热闹的人。”
田向又沉默片刻,问俞嬴:“尊使从北来,想来曾去拜祭令姊。离着她弃世也有十余年了,令姊的坟茔可有人修缮?”
“未曾见有人修缮。不过估计先姊也不在意这个。燕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背山面水,前面便是新河。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俞嬴又道:“那里是古战场。若赶得巧,先姊或许还能看到几百年来阴兵作战的激荡场面。以先姊那爱热闹的脾气,兴许还会下场掺和一二,得三五兵将知己,每晚也谈天说地。那荒山古冢旁的热闹或许不亚于从前在她诸侯馆居所的。”
田向没什么神色地道:“听说尊使也是儒家子弟,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俞嬴行礼,微笑道:“俞嬴谨受教。”
田向气息微滞,看着她年轻的脸,片刻,失笑道:“尊使说话的神情气度有几分似令姊,只是令姊可没有尊使这般——”田向再一笑,省去“无赖”二字。
俞嬴在心里嗤笑一声,赵亭这么说也就罢了,毕竟不算多熟,田向这般说,纯粹是哄鬼。俞嬴才不信,自己只不过死上一死,他就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起来——两个人实在太熟,熟到很多东西死亡也遮掩不了。
这样没味道的话,说来也实在没意思,俞嬴趁着田向没再说旁的,与他告辞。
田向亲自送她出来。俞嬴笑着请他留步。
两人又客气了两句,俞嬴便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萧墙旁,又站立了片刻,田向转身回厅堂,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老仆由。
“这便是公子俞嬴的族妹,你看她们像吗?”田向与老仆由都走入厅堂内。
老仆由看着田向,似乎有些犹豫。
“你觉得她们像。”田向肯定地道。
“这位客人说话走路的样子是有几分像公子,但奴听说,这位客人是燕国使节……”
田向神色淡淡地道:“公子是公子,这位使节是这位使节。她是燕国使节,还是哪国使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老仆答“是”,问田向可要现在用些羹汤。
田向摇头,坐在案前,拿起一卷简册来看。
老仆由便轻轻退出去。老仆看看俞嬴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堂门,面上带着些忧色,摇摇头,慢慢往回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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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去拜访田向的时候,齐国大夫于射也正在拜访公子仪。
于射叹气。
公子仪笑问:“从来了,大夫就面有郁郁之色,这是专门来跟我摆脸色叹气的吗?”
于射忙惶恐行礼:“射心下悲伤烦闷,带到了脸上,还请公子恕罪。”
“烦闷什么?”
“今日岁末大宴上,看着本该是舍弟斯所在的位置空空无人,想到他意气风发地去出使赵国,却那般血肉模糊地回来,再看到那边让我们折损那么多人的燕国人欢愉谈笑,射实在心下悲伤难平。”
于射再行礼,道:“这种话,射也只敢跟公子讲。公子在战场上误着了那令翊的道,受那等大辱,想来与射是一般想法的。”
公子仪看着他。
于射又叹口气:“听闻季胜因为找燕国使者报仇,让相邦关了……相邦固然有相邦思虑之处,可我们这些人,就合该忍着吗?我们不动那位公孙不就行了,难道燕国会因为那个俞嬴和那个令翊跟我们扯破脸?我看不至于。”
“你想怎么样?”公子仪问。
“射能想怎么样呢?舍弟是无论如何活转不回来了,但看着季胜那样一个大好的年轻人被幽禁着,心里却也过不起。但射一个小小的臣子,可没有那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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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回到诸侯馆,公孙启跑出厅堂来迎她:“老师——”
令翊跟在公孙启身后不远处。
对上公孙启担心询问的眼睛,俞嬴笑道:“那齐国相邦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还能吃了我?”
“老师一个人出门,启总是有些担心,这又不是咱们武阳。下回老师再出门,让将军陪老师一块去吧。启能看好家。”
俞嬴揉揉他的头。
刚开始俞嬴摁公孙启的脑袋,大约基于尊师之道,公孙启不敢躲,但现在天长日久地在一起,俞嬴再祸害他的脑袋,他就偏着头躲闪起来。
俞嬴便放过他的头,改而拍拍他肩膀:“放心,老师命大着呢。”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本该今日头午听公孙说一说读《李子》有什么所得,结果让大宴耽误了,散了宴会,我又去了趟齐国相邦的府上,不知公孙现在想得怎么样了?待会儿便说与我听听吧。”
公孙启垮下脸来:“老师——”
俞嬴不管公孙启的哼唧哀嚎,笑眯眯地与令翊打招呼。
令翊看她一句话打破师徒温情,突然想到,她似乎从前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再看她笑眯眯的样子,黯然了好些天的令翊突然生出些气性来,心里发着狠……
但不管是令翊发狠,还是公孙启说读《李子》的所得,都要先等俞嬴说一说这次的相府之行,再等她略略收拾过,一起吃了哺食再说。
这次相府之行其实没有多少好说的,不过是田向将田克了幽禁起来,以及俞嬴从长远邦交之道和当下阴谋小道要挟了一下田向而已。
在随后饭罢俞嬴与公孙启说《李子》,又从李子变法又说到权术时,公孙启问:“老师真的想过杀了魏国赵国韩国的使者,将临淄的水彻底搅浑,让齐国得罪魏赵韩吗?”
这次俞嬴没有让他猜:“不曾。”
俞嬴看着公孙启,缓缓地道:“我是觉得,策士也罢,卿大夫也罢,甚至诸侯,不说仁义理智这些,但总得有点做人的限度——这才能称为人。
“这个限度在哪儿,需要自己摸索。便譬如魏国赵国韩国,他们刚刚帮过我们,但有一日我们或许也会与他们兵戎相见,但那不意味着我们现在就能捅了他们的使者,以打击齐国。
“从前不止一位大人物说我这叫‘仁’——妇人之仁。我觉得,不管妇人之仁,还是男儿之仁,有这么点限度,总比没有的好。
“你日后或许有大本事,会成为跺跺脚列国乱颤的一方君侯。老师希望,那时候你还能有这么一点儿——”俞嬴拿拇指和食指比量一下,“做人的限度。”
公孙启站起身,恭敬行礼:“启谨领师训,不敢或忘。”
俞嬴抬手,让他坐下,师徒接着扯回《李子》和李子变法。
窗外,令翊从前院过来接公孙启去练晚功,恰听到后半截,默然等候片刻,方才进去。
俞嬴也便放过公孙启,让他出去折腾折腾。
自前几日觉察令翊心意后,俞嬴便不大蹭公孙启的操练功课跟着去练骑射了。
哪想到令翊会问:“先生不跟我们一块去舒活一下?”
俞嬴看他,对上令翊期待的眼睛。想到下午他说田向“不怀好意”时自己的敷衍,以及他安排侍从送自己时沮丧悲伤的神色,俞嬴这拒绝便有些说不出口。
俞嬴跟自己说,过分避嫌也不好。
“那就同去。” 俞嬴笑道。
公孙启先笑了:“太好了!有老师跟着,将军就不会训得太狠。”
令翊眼中也带了些笑意,抬手摁公孙启的脑袋:“走吧!”
在作为校场的前院,公孙启先是像小马驹子,欢实得很,练一会就成了围着林子跑了几圈的小狗,“哈赤”“哈赤”的。俞嬴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师徒相对“哈赤”。
即便这样,俞嬴还夸赞:“我觉得公孙比先前强多了。原先可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力气也没这么大。”
公孙启重重点头,一边“哈赤”一边反过来吹捧俞嬴:“我觉得老师也比先前强多了。老师如今或许是女子中臂力最强的人了。”
听这师徒俩相对吹捧,不远处的令翊失笑。
今日赴了场岁末大宴,又去见了田向,晚间还这样尽力在校场折腾一番,俞嬴心累身子更累,顺便送公孙启回他的屋子,略嘱咐了两句后,便出来奔自己的院子,满心都是洗洗赶紧睡,却不想在院门前黑影儿里站着一个人——令翊。
俞嬴笑:“刚操练完,将军就来巡夜?”
“翊找先生有话说。”
“哦,”俞嬴顿一下,笑问,“将军请讲。”
令翊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俞嬴前面还不足一臂的地方,低头盯着她:“先生那日在马车上说与一位君子同游桃花渡,是骗我的吧?”
不待她说什么,令翊接着问:“不然,还请先生告诉翊,那位君子姓甚名谁,现下在何处?既然先生都愿意依靠他了,又是为何分开的?翊去为先生把他找来!”
许是今日着实有些累了,许是他离得太近,男子的气息太浓,有些扰人心神,许是他似乎藏了宝石藏了星光的眼睛太亮,俞嬴一时竟然语塞。
令翊笑了,退后一些,抱着肩膀,斜睨俞嬴:“我就知道……”
俞嬴觉得如今的年轻人这都是什么毛病,往上凑什么!瞎猜什么!
俞嬴八百年难得一见地发了脾气,没理令翊,打开院门走进去,反手把门拍上。
令翊在门外越发笑了。
第36章 于射的计谋
齐宫的岁末大宴在岁日之前半月举行,是临淄庆祝岁日的开始。其后,百官不再听政,黎庶不再劳作,从有官有爵的卿大夫之家到寻常庶民人家,都扫尘、准备祭祖之物,富贵人家开始宴饮不断。
到岁日,齐侯沐浴斋戒,率宗族群臣至宫外社稷之坛祭祀,各家也祭祀祖先、团圆欢聚,迎接新岁。新岁次日,不少临淄人要出门拜访亲友。富贵之家自然依旧是宴饮。这样闹闹哄哄再半个月,贺岁才算贺完,从国君到百官到庶民就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趁着岁日前这些时候,俞嬴带着侍从又去了几趟临淄市井。总地说来,临淄热闹还是热闹的,只是与先前比,却有些气象不逮了——也难怪,自当今齐侯继位,齐国还没怎么消停过:先是与魏国赵国战于廪丘,后来几次伐燕,中间还插个空子伐鲁及试图夺取越国建阳。这样连年征伐,征战便要加赋,要有兵役徭役,黎庶岂能不疲敝?
因征伐中的伤亡,特别是这次被三晋和燕国打得太狠,不少临淄人不喜欢燕国人,自然也不喜欢赵魏韩的人。好在俞嬴能说一口极地道的齐人语,只要不坐她使节的车子,倒也没有再被人横眉怒指赶出酒舍。
俞嬴出来,每次都给公孙启带些临淄幼童节间的玩物:泥车、瓦狗、可以踢着玩的鞠球,涂了色的弹弓泥丸,及奇怪的鸟冠之类。临淄市井中也有卖之前送给令翊的那种红漆小鼓的,且比冶城买的那个要精美许多,但俞嬴是绝不会再买了——这几天,令翊着实有些让她头疼。
冷脸以对,他假装看不出来,言语淡漠,他也不在意,就那样时不时用满含笑意的眼睛看看你——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俞嬴又如何能气得起来?既气不起来,便只好躲开,在自己院子里看看书,出去探查探查临淄世情。
俞嬴偶尔经过齐国显贵的门前,但见车马喧喧——这倒是与往年没什么区别。不知道有多少阳谋阴谋便是在这喜庆热闹、献筹交错中产生的。
公子仪府第
旁的客人都走了,大夫于射才来——他近日频繁出入公子仪府第,算是熟客了。
公子仪有些醉了,没有起来去迎他,见他进来,指指客位,让他坐。
略寒暄两句,于射问:“于前两日射的提议,公子想得如何了?”
公子仪没有说什么。
“公子还在犹豫吗?时候可不多了。那俞嬴以口舌之利,说得三晋救燕伐齐,让我们损折了多少人马,让我们丢了多少城池?令翊,先是诈败诱老将军过新河,又使用让人不齿的诡计劫持公子,烧了我军粮草,让大军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若无此二人,或许武阳及武阳以南大片城池已经尽归于齐了。他日,我们与燕再有战事,此二人定还会作梗。杀此二人,于国有大利!
公子仪依旧没有言语,眼中醉色却是少了。
“公子是怕君上怪罪?说句不恭敬的话,公子如今因被燕人所擒,已然失宠于君上,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君上会因此杀了公子吗?这世上有因为夺嫡争位获罪的公子,有因对国君不敬获罪的公子,有因直言诤谏而获罪的公子,但射从未见过因为杀了敌国之臣而获罪的公子,齐国未有,列国也未有。”
于射往公子仪身前挪一挪:“况且,之前射说过,只要不动质子启,燕国懦弱,不会因为我们杀了俞嬴、令翊便如何的。既然不会挑起两国战事,又除去此二贼,君上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罪公子?即便君上为堵外人之口,不给公子加封,心里却也会重新宠信公子。”
于射的声音激扬起来:“最关键,若此事成功,公子便是齐国的功臣,之前被擒之耻尽雪!”
公子仪的脸越发红了,眼睛晶亮,直直地看着于射。
于射将声音放缓:“况且,此事真做起来,也不用公子亲自出头,不是有季胜吗?公子将他救出来,只要与他人手,他自然会把事情办了。季胜这个人,做这种事,还是行的。”
田仪终于道:“我明日便去劝其兄放了克。”
于射问:“公子想如何劝其兄?”
公子仪疑惑挑眉:“我将你的话,略做更改跟他说就是了。”
于射摇头:“其兄长坚这个人,不像公子,他年岁大了,已经没了血性,又过于畏惧相邦,怕是不大那么容易劝动。”
“你有何良策?”
“若实在不行,只能——”于射凑近公子仪,口中吐出两个字。
公子仪面色一变。
“此事公子无需忧虑。待杀了俞嬴、令翊,君上最多面上假装震怒,并不会真罚,君上、上卿或许背地里还会奖赏,长坚傻了才会将公子是怎么劝说他的讲出来。彼时,得罪公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子仪神色好了些,缓缓点头。
于射又道:“也不一定走到那一步。公子这两日尽可以先去试试劝说他,万一他顾念手足之情,听劝将季胜放出来呢?”
公子仪再点头,问于射:“这事是否要提前与季胜通个气?”
“那就不必了吧?若他说漏嘴,被其兄知道,以长坚懦弱小心的性子,怕是会去找相邦告密,那此事便肯定不成了。待得临去时告诉季胜便可,难道公子还怕他不去?放心,便是为感念公子相救之恩,他也不会不去,更何况他还有父仇要报。”
公子仪再点头。
俞嬴从外面回来,一眼看见令翊。
与他平日有些随意的穿戴不同,令翊戴着如今临淄年轻人爱戴的高冠,穿着朱红色织文大袖袍服,以嵌玉革带束着腰身,还挂了个极华丽的花鸟带钩,是时下临淄世家子最爱的打扮。
但他身姿挺拔,眉眼端正,竟然压下了那份绮丽,反倒多了两分雅致尊贵。俞嬴觉得,大概整个临淄城的公子贵胄这样打扮起来,都不如他好看。
令翊笑。
俞嬴仿若未曾见他换了装扮一般,对他点下头,极平常地唤一声“将军”,便从他身边过去,回去自己的院子。
待她略清洗了手脸,去寻公孙启时,于窗外听得屋内道:
“我这样穿,真的不好看吗?”令翊疑惑的声音。
“启若说了,怕将军生气,回头又要给我们加练。”
“你说,我不生气。”
“启是觉得——将军这个打扮,有点像长尾巴花羽毛的雉鸡。”
第37章 夜袭质子府
故大将军田唐宅。
与大多卿大夫人家一样,宅子里洒扫一新,奴仆往来穿梭,一派新岁节庆气氛。
田唐死后,几个儿子并未分家别过,仍都还住在大宅中。如今当家的是其长子田攻。听奴仆说公子仪又来拜访了,田攻脸上带了点苦笑,随即隐去,换上热切恭敬的笑:“快请!快请!”说着走去亲自迎接。
公子仪一身华贵,脸上带着微笑,与田攻寒暄两句,田攻也含笑恭敬应对。
分宾主坐下后,公子仪笑问:“明日便是岁日了,难道兄长还不肯稍稍破例放季胜出来与家里人一起祭祀祖先吗?”
如前几日一样,田攻依旧陪笑:“他做了错事,相邦……”
公子仪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不要说相邦了。季胜又不是相邦的亲兄弟。只说兄长你,这样的日子,家里就独独缺了季胜,兄长就一点都不顾念手足之情吗?”
田攻尴尬地笑一下,轻声叹息:“如何能不顾念手足之情呢,只是攻确实不敢有违相邦之令……”
公子仪抬手:“罢了。我知道兄长谨慎,故而与君上提了提。君上顾念同宗同族之情,特赦他岁日出来,一块过节祭祖。”
田攻一怔,大喜过望,忙给公子仪施礼。
公子仪摆手:“我去见见他,跟他略说两句话便走,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田攻忙再次千恩万谢,并亲自送公子仪去田克的院子。
“明日君上大祭之后,赐下胙肉,兄长去宫里谢恩吗?”田仪问。
田攻脸上堆笑:“是,若蒙君上如往年一般恩赐胙肉,攻自然是要去宫里谢恩的。”
公子仪点头。
岁日
诸侯馆燕质子宅也是喜气洋洋的,正按照燕地风俗过节。以俞嬴看,燕人过岁日似乎与齐人也没甚大不同,都主要是祭祀,其次便是吃团圆宴。
祭祀这种事,人人不能免俗。俞嬴在其院内私祭,不但祭了祖先父母亲人及阿翁,还祭了一下山坡上跌下来的少女盈,希望她年轻的魂灵在异世能安乐无忧。
令翊有宗族父母在家中大祭,便只在其院内简单遥祭一下。
随后俞嬴、令翊作为臣子,便跟公孙启一同祭祀燕氏祖先——跟燕国大祭自然是没法比的,也不过是个意思。
至于团圆宴,主院的团圆宴上只有公孙启、俞嬴和令翊,其余侍从兵卒奴仆各有自己的宴饮之所。
宴席吃食上倒确实与齐人稍有区别,比如羊肉菜肴颇多,鱼要少一些,又要吃一道饴蜜枣糕和一道栗子鸡羹。
俞嬴平时除了喜欢醓醢,便是喜欢甘甜之物,故而很喜欢这道枣糕。这糕与从前俞嬴吃的枣泥甜羹不同,是将白黍、黄黍分别蒸熟,再掺入饴蜜,捣烂摔打,使其更加黏韧,然后再分别将其做成条状,缠绕在一起,点缀上用饴蜜蒸过的枣子,如此才成。这糕半个拳头大小,样子极精致,味道也甚好。
栗子鸡羹便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只听说庖人做这道羹要做一天多。
看公孙启已经将自己那一小碗栗子鸡羹吃完了,两个声音同时道:“将这一碗鸡羹给公孙端过去。”
俞嬴和令翊对视一眼。
公孙启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启吃这一碗就够了,老师和将军自用吧。”
令翊起来,亲自将自己案上的鸡羹端到公孙启案上:“这么瘦!男子汉,就该多吃些!”
见他如此,俞嬴也就罢了,正低头要接着进膳,便见案前一个身影,一只手放下一个小盘,盘中是一个未曾动过的饴蜜枣糕。
俞嬴抬头,令翊已经转身走回自己的食案了。
令翊没说什么,他的糕又已经端了过来……俞嬴犹豫,只一块小小的糕,再推却来推却去的,似乎也不太好。公孙启已经在喝羹汤了,俞嬴干脆也学着启,低头吃起那块糕来。
令翊看看低头吃甜糕的俞嬴,又看一眼喝鸡羹的公孙启,心里笑他们:“两个小孩子!”随即便用刀自割了一大块羊肉来吃。
罢了宴席,因是岁日,公孙启的功课也就都免了。几个人玩一回投壶,弈一回棋,俞嬴又讲了几则列国的旧掌故笑话,时候也便不早了。到了巡视宅院的时辰,令翊先告辞出去。因今日公孙启略喝了一点酒,俞嬴不免多嘱咐两句,让他早点睡,让奴仆们夜里着意着些,嘱咐完,也便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
俞嬴在其院门前再次遇到令翊,这次令翊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侍从。
俞嬴与他们道辛苦,并再次贺了新岁吉祥。
众侍从也都笑着再次贺俞嬴新岁吉祥。
只令翊与她道:“明早见。”
俞嬴微笑:“明早见。”然后便走进院中,关上了院门。
俞嬴回去盥洗过,又歪着看了会子书,方才躺下。躺下也没睡着,不知是不是今日晚间吃得比平时多了些,肉和糕又都是不好克化的,又或者这是活回来第一个岁日,难免有些感怀,俞嬴想起幼时在俞国与父母姊妹兄弟过岁日,后来与阿翁过岁日,再后来便是各种岁日大宴,还有一年甚至是在军中过的——就是田向非要赠紫色丝带那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俞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外面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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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克带着公子仪和大夫于射给他的死士趴在燕质子府后墙头。
公子仪与他说了,这座府第前后三进院子,按照规矩,令翊作为男子,掌管护卫,当居于最前面的院子,中间主院是公孙启的,俞嬴为女子,又是太子太傅,当居于后院。公子仪又说,大夫于射还曾让人探问过给质子府送菜肉米粮的商贩,商贩说听得前院多男子笑语之声,那想来这些燕人就是按规矩住的。
对于怎么夜袭质子府,公子仪和田克都倾向于先去前院杀了令翊,若得不惊动住在偏院的侍从们,自然最好,便是惊动了,一帮已失其将的侍从也是无碍的,不耽误后面乘乱杀俞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不耽误撤走。若是先杀俞嬴,万一吵嚷起来,再杀令翊怕是不易。
于射却笑着摇头:“这种事,岂有舍近求远、先难后易的道理?难道季胜你要从前门进入?既然从后墙翻入,从后再到前,便是风险。况且那俞嬴为女子,院中只会有侍女仆妇之流,断没有让男子护卫居于其院的道理,杀她还不容易?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再去杀令翊,接着开前门撤走,何其方便?”
于射说得也有道理,最后三人议定,便按他说的来。
于射又提醒:“那令翊是军中人,保不齐宅内夜间会有侍从巡视,虽说今夜宴饮,一定规矩松弛,是个难得的好时候,却也不能不防。”
此时,藉着月光,田克看见院内果然有一队巡视的侍从经过,刚才若是贸贸然跳下去,便会被抓个正着。
田克耐着性子,带着死士们在墙头又趴了一会子,估计那侍从们巡视完,已经回去打上盹了,方才轻轻从墙上跳下。
他们走过马棚柴屋,绕到最后一进院子门前。院墙不算高,两个人搭手梯,田克当先踩着手梯,便要往墙上跳,这时听得骨哨声。
田克大惊,扭头。
那哨子竟然是从不远处一棵树上传来的——谁能想到,那该死的令翊不但安排了巡视之人,竟然还安排了暗哨!
深夜寂静,骨哨声尖锐,前面传来另一个骨哨声与之应和,只怕质子府的侍从们很快便要来了。
田克带的人不少,当下命令两人去解决那暗哨,又分出一半的人继续跳墙进俞嬴的院子去杀俞嬴,自己却带人往前院奔去。
俞嬴院外,一个死士踏着同伴手梯,刚刚跳上墙头,却随即“啊”地一声惨叫,翻跌下来。
众人大惊,藉着月光检视,他的胸前插着一支羽箭——院内竟然有弓弩之卒!
众死士有些犹疑。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道:“接着上!”
然而,只这片刻,一群质子府的守卫已经奔来。
双方一场恶战。
院内,俞嬴放下举着的弓。
第38章 夜袭不成功
田克还未到前院门前,便迎面遇上了令翊。
令翊满面冰霜,命皓和鹰等去后院和中院,随即带着剩余人等挺剑朝田克冲来。一个离他最近的死士顿时血溅五步。
田克上前与令翊战在一起。另两名死士与他一同围攻令翊。
其中一个死士是公子仪信重的人,名石,是这群死士的头领,剑术很是高超,是公子仪在燕国被俘回来后重金招徕的游侠儿。
另一个是大夫于射的人,这人既与令翊、田克等将门出身的人不同——令翊田克练的多是战场上对敌的功夫,也不是平常的游侠儿路数,其人似极精近身之战,一柄长剑毒蛇般诡谲阴狠,方寸之间,处处惊险——他练的是杀术!
然而即便有这样两个人与田克一同围攻,令翊竟然也一时不落下风。他用的依旧是战场上大开大合的招数,一个人竟打出战场上冲阵的气势。至此,田克不得不承认,从前令翊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只是田克觉得令翊似乎有些燥。
田克心中一动,冷声道:“你倒也不用着急,那位太子太傅如今想来已经在下面等着你了。”
令翊雷霆一剑劈来,田克早有防备,不敢正面其盛,赶忙闪躲,那剑却变劈为横削,田克一边躲一边用剑来格,终究慢了一步,肩颈之间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死士石上前抢攻,另一个死士也以剑攻令翊腰腹,田克得以喘息。他捂着肩膀,看着令翊。
令翊似乎气势更锐利了,像闪着危险寒光的长矛。
后院门前。
此处的众死士中,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最强,连着杀伤几名质子府侍从。犀为一名侍从挡了一下,接过此人来。死士剑法阴狠毒辣,犀虽剑法不错,却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逼得乱了阵脚,为避其剑招,狼狈在地上滚开。
死士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再次举起剑来——
“嗖——”一支羽箭破空之声。
此时嘈杂,距离又近,听得箭声,其已到身前。死士本能闪避,终究未能全然避开,被射中了肩头。死士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个女子站于不远处墙头,再次将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另一波质子府侍从往这边奔来。
犀从地上跃起,长剑朝死士刺去,死士勉强避开。
又有一箭朝一个死士射去。
阴沉脸的死士喊道:“走!去前面!”
死士们聚拢,往前院奔去,不多远,遇上令翊派来后院增援的人,双方再次战在一起。
听院外人声渐远,院内,侍女站在树下,看着墙上的俞嬴:“先生,你下来吧?”
俞嬴回头看看侍女和刚才踩着上来的树,呼吸微屏——她不怕旁的,就是有些怕高……
外面还在打,俞嬴惦念公孙启,又怕令翊见刺客从后面来,不见自己,心里急躁,当下让侍女闪开,一咬牙,跳了下去。
等俞嬴带着守在后院门口的侍从们赶过去,之前两处为战的人已经合为一处了。
俞嬴令侍从高喊,以安令翊之心:“公孙和先生都没事!”
刚才已经有人告诉令翊俞嬴和公孙启都没事,听得这般喊,令翊嘴角儿不由微翘,转身挥出一剑的空隙中,瞥见了远处的俞嬴——她的胡式长裘,在月光下很容易辨认出来。
或许是更加确认俞嬴和公孙启没事,或许令翊就是那种越战越勇的人,他的剑式越发凌冽,同时喊:“小雁羽阵!莫要散了阵型!”
两到三个燕国侍从互为后背,相互配合,便是所谓的小雁羽阵。阵虽简单,但有同伴守住后背死角,不用顾及四面受敌,只专注面前之敌,单兵战力相当时,优势便显出来。
这是这阵子令翊着力练的——这回来齐国带的人太少了,没法练大阵型,又思虑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几十人便要跟齐人“打群架”,于是便琢磨出这种简便易行的小阵。只要是自己人,谁和谁都能组阵,两人可,三人亦可,灵活方便得很。
日后便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若大阵打散了,步卒用这样的小阵也可增加战力,减少伤亡。小雁羽阵又可有变化,组成更大的阵——如何变化,如何组合,令翊还没想透,这小阵今日倒是先用上了。
虽齐人死士从数量上比燕人多,其中也不乏好手,但燕人有令翊指挥,有阵型,有气势,竟越战越稳,士气越战越盛。
燕人稳了,齐人便不稳了。
田克急躁起来,被令翊一剑刺中左胸。死士石赶忙来救,架开令翊的剑。
那名擅杀术的死士扶住田克,沉声道:“我护送季子先走!”
死士石看他一眼,点头:“好!”
令翊被死士石带人缠住。齐死士众多,舍生为田克开道,那擅杀术者又剑法高强,竟然真让田克及两三名死士从前门突围了出去。
田克受伤逃走,死士石不敌令翊,被一剑杀死。齐人大势已去,纷纷溃散突围。死士们有的在突围中被杀,有的带伤逃了出去。
令翊命皓带人出去追赶、探看,让犀带人打扫质子府内战场——主要是查看有没有诈死、藏匿之人。
令翊终于松一口气,朝俞嬴走过来,俞嬴也往前走了几步。
看她姿势,令翊面色一变,快走两步,来到她身前蹲了下来,看向她的腿脚:“你受伤了?”
手刚碰到她的长裘,只听她道:“……扭了一下。”
令翊手停住,抬头。
旁边始终守护令翊的一个侍从道:“先生可厉害了!爬到墙上用弓箭助我们退敌,想来是从墙上下来时,不慎扭了一下。”
不远处的犀道:“犀还不曾谢先生救命之恩呢。”
令翊缓缓收回手,站起来,将手背到身后,看着俞嬴失笑道:“先生这也算战斗之损。”
俞嬴脸皮子厚,哪在乎他笑话一句,事实上,俞嬴觉得他笑话自己比幽怨地看着自己可好多了。
“可惜又让那田克跑了。”令翊摇头可惜。
“也罢了,杀了他也是个麻烦。”俞嬴笑道,“我去看看公孙。”
大门外有人喊:“将军!”
令翊转身往外走去。
离着质子府门不远的地方,躺了两个虽勉强逃了出来,却终究不支倒地而亡的死士。令翊跟随叫自己的侍从来到质子府旁的小巷,地上躺着另一个——田克。
令翊听到脚步声,扭头,本该去看公孙启的人慢慢走到他近前:“到底是死了?”
燕质子府刀兵扰攘,离着近的宅院哪有听不见的?但诸侯馆便是这样一个地方,或说,此时的临淄,此时的各国国都,此时的所有城池,都不是安宁乐土,人人都见惯了这些,也都懂怎么应对——小心地听着,从门缝、从墙头往外看着,提防着,但绝不轻易出头。
除了诸侯馆,今晚还有三个大宅院的主人未曾安歇。
故大将军田唐宅
田攻及他的另外几个兄弟都在。
田攻已经发过几次脾气,此时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下午他去宫中拜谢齐侯赐下胙肉,回来便听说田克不见了,派人去公子仪府上及其他相熟的世家子家里寻找,甚至傍晚时还让人去诸侯馆燕质子府外看了看,都没找到人。他到底去哪儿了?他去做什么了?
公子仪府
公子仪面色很是不好,对着一个受伤的死士问:“这么多人竟然没能杀得了令翊?那田克呢?石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大夫于射宅
精通杀术的死士和被俞嬴射了一箭的死士站在于射面前。
于射点头:“如此,也还罢了。不会留下什么破绽吧?”
精通杀术的死士道:“不细细察看应该不会。”
第39章 质子府对峙
被俞嬴射伤的死士代为解释:“家兄所学杀术,讲究的是‘精’和‘准’。人之心在肺管之下,膈膜之上,附着于脊之左侧第五椎处。1那令翊一剑虽击中田季胜左胸,却未中要害。家兄以薄刃匕首插入其心,伤口不大,两处伤口又离着不远,田季胜满身血污,燕人只要不细细查看,想来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于射再次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具仇敌的死尸,确也没什么细细查看的必要。”
新岁之次日,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忙碌的一天,士庶们不少要出门走亲访友,而一些与昨夜诸侯馆燕质子府之事相关的人天还未亮便行动起来。
日头才升起,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俞嬴常常经过的那处市井是通衢大道,今日虽没人买卖东西,却也车来人往,有相熟的遇见,免不得要行礼,致贺岁之辞,一派祥和热闹的节庆气氛。
一个着蓝袍、士人模样的男子站在路中央,面色悲愤,大声道:“如今燕人已经杀到我们头上了,只怕不几日临淄就是燕人的临淄了,你们竟然还有心思说什么‘新岁吉祥’‘尊体万福’!”
众人都惊诧地看向他——实在是他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凡是多少晓得些时事的都知道,燕国贫弱,便是前次之胜靠的也是三晋,说越人侵齐都比说燕人侵齐更靠谱些,况且如今不是修好呢吗?但看这人又不似一个疯魔的狂人……
“你们还不知道呢?先大将军田孟路几次领兵罚燕,燕人仇之!昨日,大将军的幼子被燕人杀死在了诸侯馆燕质子府旁暗巷中。”
众人哗然。
“你所说可是真的?”一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问。
“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蓝袍士人道。
“燕人对我们怀恨在心,得了机会,岂有不报复之理!”不远处一个游侠儿打扮的人愤愤地道。
“可如今不是议和了吗?难道他们还想打仗?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那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又问。
“议和……燕人若真心议和,就不会这样跋扈,公然在我们临淄报复,杀死大将军幼子了!”一个虬髯大汉道。
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老叟掩面涕泣:“又是燕国人,又是燕国人……几个月前,我儿在战场上被杀死了,可怜我儿才十七岁,连新妇都没娶呢……”
众人面上显出悲伤神色。
最先说话的蓝袍士人也悲伤地道:“燕国人当时杀了我们多少子弟?当时临淄哪条街道上没有哭声,哪片地方不曾挂孝?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如今又欺到我们脸上,都是因为我等太软弱之故。”
之前的游侠儿大声道:“我们去问问燕国人!他们这样在临淄仗势行凶,到底是要干什么!”
人群中立刻有几人响应:“走!大家都去!倒要看看众目睽睽之下,那燕国人还敢如何!”
“走啊,去问问燕国人,为什么杀死大将军家一个幼儿!燕国人太不是人了,幼儿都不放过!”
“走!燕国人无故杀死大将军家的幼儿,何其残忍!我们去给那无辜稚子讨个公道!”
蓝袍士人、游侠儿、虬髯大汉、老叟等或在前引领,或不断诉说,或在后煽动撺掇,一些身怀兵刃的人默默混在其中。随着人群往诸侯馆行进,人越来越多。
到诸侯馆燕质子府时,已经有几百人。质子府前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燕人自知理亏,关着门户,走!我们撞进去!”游侠儿大声道。
他话音刚落,质子府的门开了,出来三个人,一个拄着拐杖,腿脚上缠着厚厚布帛的女子由侍女搀扶着,另一个是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干净的年轻男子。
女子将拐杖交给旁边的侍女,有些站立不稳地对众人勉力行礼,温声问:“俞嬴是燕国使节,质子之傅。这样的良辰吉日,不知诸位君子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实在想不到“穷凶极恶”的燕国人主事的竟然是一个腿脚受了伤看着颇为和善的女子。
蓝袍士人冷笑:“昨日你们杀了故大将军幼子,特来相问。”
游侠儿也马上道:“你们这样在临淄公然杀人,是不是当我临淄无人了?”
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我们要为大将军幼子讨个公道!”
“竟然对幼儿动手,你们太不是人了!”
俞嬴略抬高声音,看着蓝袍士人道:“这位先生说我们杀了故大将军之子,可有凭证?”
人群声音小了一些。
“他的尸身定然就被你们藏在府中,进去一搜便知了。”蓝袍士人道。
“对!对!一搜就知道了!”
“不让搜就是有鬼!”旁边另几个人大声吵嚷。
说着便有人要往门前挤。
但因俞嬴是个有伤的柔弱女子,有些人不免犹豫起来,有人推挤,有人不动,人群扰攘得越发厉害。
令翊神色冷肃,往前迈一步,离着俞嬴最近的蓝袍士人等警惧地停住脚。
看着拥挤的人群,俞嬴面色冷淡地道:“诸位口口声声说‘讨公道’,却话都不说清楚,便要以汹汹之势破人家门。这是‘讨公道’,还是抢劫?齐国人便是这样的吗?”
不少人面色一变,有人更加躁动起来,“竟然说我们抢劫!”“燕国人欺人太甚!”
但更多的人止住身旁往前挤的:“先别挤!听她说!我们又不是来抢劫的!听她说明白再冲不迟。”
“别挤!听她说!省得让外人说我们齐人不讲道理。”
之前在市井中对燕人行凶略有疑问的那个儒生因为身子瘦弱,扒开人缝,挤到最前面,回头做个手势:“我们这样不明不白往里冲,确实与强盗无异。既然是为大将军幼子讨公道而来,我们便当依礼而行。”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令翊对蓝袍士人等几个道:“既然诸位依礼而行,请离敝国使者再稍远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蓝袍士人等只得不甘不愿地往后退了两步。
俞嬴看一眼人群,目光扫过一个认识的人,接着对那蓝袍士子道:“适才这位先生说我们杀了大将军的幼子,疑心我们将其尸身藏于敝宅,要搜一搜——这也没什么不行的。”
众人多少有些诧异,想不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让人搜查质子府。
“只是若搜不出,又如何呢?敝国质子年幼,若受了惊吓,我等找谁说理去?”
蓝袍士人冷笑:“巧舌如簧!你只是不想让我们搜查罢了。”
俞嬴摇头:“诸君中谁是领头的,说话众人都信服?请他带几个人进去搜便是。”
不待蓝袍士人说什么,俞嬴已经提声道:“公子!请往前来!”
顺着她看的方向,众人或扭头或回头,只见人群中有一个着华服的年轻人,身旁几人显然是侍从。
蓝袍士人神色一愣,皱起眉头,下意识微微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路口。
众人稍微让一让,给公子仪让出一条能穿行的小道。
公子仪沉着脸走过去。
俞嬴微笑道:“那就辛苦公子代诸位君子进敝宅搜查吧。”
俞嬴话音一转,面色也冷下来:“只是——昨夜敝宅被贼人袭击,诸位所见,恐怕并非诸位所愿见到的。”
令翊反手推开大门:“请吧!”
公子仪不进,反而退了半步,不止他,人群中靠门一些的人都不约而同略略后退:院内满地血迹,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这还只是从门外看,被挡住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
想来刚才便是在门外没被拦住,只这一地未曾收殓的尸体,那些一时激奋跟来的人也会被吓退不少。
这些尸体多穿着黑色短衣下裳,一看便是那所谓的夜袭质子府的“贼人”。
“公子尽可以进去找找,看有没有你们要找的——幼儿。”俞嬴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没有人听不懂。
当下便有人看向蓝袍士人。
蓝袍士人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公子仪的出现还有这满地未曾收殓的尸体都是意外,本来主人安排的是众人闯入,人一多一乱,有什么理智可言?只要找到田克尸首,靠这些国人,就能杀死俞嬴等人,何况人群中还有带了兵刃的自己人——如今这样,哪还乱得起来?
“请啊,公子?”俞嬴道。
公子仪进退维谷。
外面聚着的人也进退维谷,再激愤的人此时也明白过来一些味道了。
俞嬴声音冰冷严厉:“不知道什么人先是夜袭质子府,今日又煽动这么多心存正义却不知底里的路人来府门前闹事,栽赃我们杀害大将军的幼子,想要强闯质子府!这是想做什么?”
俞嬴对院内道:“列国使节怎么看?”
俞嬴提高声音:“相邦,你又怎么看?”
院内,田向及魏、赵、韩、鲁诸国使节迈过尸体,缓缓走出。
外面众人彻底沉默下来。
田向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他扫一眼众人,目光在蓝袍士人等几个人身上略顿一下,目光最终定在公子仪身上。
公子仪低头嗫嚅:“仪就是经过,经过……”
魏国使者从鼻子里“哼”一声。
俞嬴又道:“这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故大将军之子田季胜。季胜确实在敝宅中。”
门外众人都再次愣住——这也变得太快了。田向和使者们也都看向俞嬴。
令翊朝院内喊:“将季子抬出来。”
很快,几个质子府侍从用门板抬着一个人出来,这人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身上缠了许多白色布帛,布帛上印出斑斑血迹,不知生死。
俞嬴探一下他的鼻息:“比昨晚好一些了,呼吸平顺许多,应该能挺过去。”
俞嬴看看众人,扭头对田向道:“昨晚田季胜与人夜袭质子府,受伤逃走,被人弃于暗巷之中。其左胸有两处剑伤,较轻一处是我燕人所刺,另一处本当致其死命的,又是何人所刺呢?”
俞嬴“呵”一声:“若非田季胜不同旁人,心长在右边,如今已经死了多时了。”
又看一眼田克,俞嬴叹息道:“相邦让人将季胜抬走吧。虽说两国交兵,难免死伤,不该当将国事与家仇混为一谈,但季胜年轻,思虑不周,也是有的。一为两国邦交,一为怜悯其情,燕国不追究季胜之责。”
俞嬴目光锐利起来:“只是——俞嬴想知道,这背后想杀死季胜陷害我等之人、这妄图挑起两国争端之人,究竟是谁!”
赵国使节笑道:“相邦这样精明的人物,一定能查出来的,太子太傅放心。这样的恶人挖不出来,谁还敢来出使齐国呢?”
魏国、韩国使节点头,鲁国质子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田向点头:“尊使放心。诸位使节放心。”
田向微扭头,身后两个侍从出来。蓝袍人和游侠儿反身要逃,终被两个侍从摁住。之前哭诉的老叟等早已见机退走了。
这时路上传来马蹄声,几个人神情惶恐悲戚地骑马而来——田克的兄长们。
第40章 悲剧的田克
田攻有些狼狈地从马上翻下来,他的兄弟们也下马,人群给他们让开一条小道。
田攻穿过人群,来到燕质子府门前,一眼看到躺在门板上的田克。想上前,又似乎有些迈不动腿,田攻嘴唇轻轻颤抖,最终凄然惶恐地看向田向,行下大礼。
“我知道此事你只有监管不严之责,并未参与其中。” 田向淡淡地道,“克还活着。燕国太子太傅和令将军不念其恶,救了他性命。”
田攻眼角流下泪来,忙也对俞嬴等行大礼,替兄弟请罪。
俞嬴、令翊都避让。俞嬴叹口气:“君何必如此?只愿日后两国亲睦,再无征战,也便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俞嬴看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看她一眼:“尊使所言甚是。”
俞嬴让田攻近前看望田克,并与他交代伤情。
田攻不住点头,再次称谢。
或许是听到了其兄的声音,田克的眼皮抖了抖。田攻和俞嬴都停住。
田攻轻轻唤他名字,田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田攻大喜过望。俞嬴颇有些惊讶,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这么快就醒了,这身子骨是真好……
田向微皱眉,看一眼公子仪。
公子仪面色大变。
魏国使者魏溪笑道:“这回好,不用相邦回去审了,现下就能说清楚……”
赵国使者柏辛道:“是这么回事。相邦快问问吧。”
俞嬴、令翊及所有围观诸人都看向田向。
田向看着田克,沉声问:“克,你能说话吗?是谁指使你来夜袭燕公孙府第的?”
“你能说话吗”……俞嬴在心里呵一声,这话问得……田向果然还是那个田向。又看一眼那边的公子仪,俞嬴没有说什么。
田克开始神色还有些迷濛,此时神色已经清明过来。他目光扫过俞嬴、令翊、诸国使节,扫过面色很不好的公子仪和被侍从压着的两个人,最终看向惶然无措的田攻和满面肃然的田向,凄然一笑,过了片刻,哑着嗓子道:“是我错了,怪不得别人……”
“兄长——”田克轻声喊。
田攻本来离着他便近,此时已经挨着他躺着的床板。
田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抽出其兄腰间的佩剑,抬手划向自己的脖子。
不过瞬息间的事,众人都反应不及。田攻愣怔着,看着兄弟颈间喷出鲜血,看着他的手从佩剑的剑柄滑落下去……田攻也慢慢滑坐在地上。
诸使节都皱眉。
此时,围观之人才惊骇出声。
田向闭闭眼。俞嬴看他一眼,唇角带着一抹哂笑。
人群渐渐散去。田攻的侍从抬着田克的尸首与田攻及他的兄弟们先走了。田向也带着灰头土脸的公子仪与众人告辞。
魏国使者魏溪道:“咱们能靠这位相邦等来公道吗?”
赵国使者柏辛摇头:“我看难。”
俞嬴摆手:“罢了,咱们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吧。”说着长叹一声。
魏溪正色道:“齐人实在太跋扈了,今日欺燕,明日就欺魏、欺赵、欺韩、欺鲁,咱们总要守望相助才好。”
众使节点头。
俞嬴道:“今日若非诸位,则敝宅破矣。许如今公孙与我等已被混在人群中的刺客杀死了。大恩实在无以为报……”俞嬴和令翊一起郑重行礼。
众使节忙都还礼。
今日不便,俞嬴约下改天酒宴。诸使节都答应着,魏国使节还悄声与令翊道“到时候一定跟我说说将军是怎么杀退这么多齐人的”,再略客气两句,使节们也便告辞走了。
先前在人群中喊“别挤,听她说”的几个人遥遥地对令翊和俞嬴做个手势,也消失在了街巷中。
田向府第
“公子真是好心机,好胆魄!”田向冷笑,“撺掇同族兄弟去夜袭燕国质子府,过后还杀人灭口,嫁祸于人……向从前真是看错了公子。”
公子仪低着头:“撺掇季胜去袭击质子府是真,但我真没下令杀死季胜……”公子仪抬头。
田向盯着他:“那下令杀田克的是谁?”
公子午府第
一辆众人闹事时曾出现在燕质子府不远处的马车停在公子午府第的小门旁,大夫于射从车上下来,匆匆走进门去。
公子午正在鱼缸前喂鱼。
“夜袭之事未成,晨间煽动国人闯质子府的事也被破了,那俞嬴果然有几分本事。我大意了,如今有些麻烦。”于射道。1
公子午扔下最后一把鱼食,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温热布巾擦手:“我就说,你这回太莽撞了。那俞嬴邪性得很,你何必这时候与她死磕。”
“她杀了舍弟,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她在,射寝食难安。”于射咬牙道。
公子午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于射,半晌:“‘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还记得当年初见大夫与令弟的时候,真是让人羡慕的手足兄弟之情。” 2
“推让进身之机不算什么。幼年逃难的时候,一块饼,一碗菜羹,舍弟每每都要让我吃大半,只说自己年岁小,已经饱了。公子不曾挨过饿,怕是不能理解,在饥饿者眼中,一口饼,重于千金万金,重于卿相大夫之位,重于世间万物,何况那时候他还那样小……及至长大,舍弟待我,也始终如一。”
公子午沉默。
“射始终记得舍弟的好,射也记得公子对射兄弟的恩情。便是粉身碎骨,也会报答公子。”大夫于射正色道。
“我要你粉身碎骨做什么。先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你可想好了?你不听号令杀燕国使节,相邦不高兴;你利用田克,还灭他的口,田克毕竟是宗室子弟,上卿若知道了,怕是也不高兴。”公子午道。
“射去找君上哭诉。君上如今对射还算信重,只要君上说话,上卿和相邦便没什么了。”
“你扯上了仪那个蠢货,这一关不好过——仪可是他的‘亲’兄弟。”公子午讽刺地道。
公子午看着于射:“大夫把仪的事扣在自己头上,或能脱罪。”
于射点头:“射明白。”
齐宫
于射长跪于齐侯面前,眼中含泪:“射之兄弟斯先前为伐燕之事使赵,游说赵侯与齐共同伐燕,事情几乎就成功了。若果然成功,齐或许如今已经占领了桑丘、武遂、汾门甚至武阳。作为齐之臣子,能为君上解忧,能使齐国强大,是舍弟终身之念,舍弟也正是因此被燕人所害。
“射虽懦弱不才,所思所念与舍弟是一样的。齐与燕终有一战,先前之战,俞嬴令翊是最大的绊脚石,日后再战,俞嬴令翊岂会不接着出来与齐为敌?如今趁此二人在临淄,正宜杀之!
“然君上仁义之君,射知道,若与君上说,君上定然不允。故而射只能私下与田克商议此事。克忠孝勇猛之士,愿带人去夜袭质子府,并与射约定,若夜袭不成,克将以己身为引,激士庶爱国之心,引国人杀俞嬴、令翊,而后由射来君上面前领死。”
于射脱冠再拜:“如今,射来领死。”
齐侯看着他,过了片刻,问:“没成?”
“功亏一篑。那俞嬴已有所觉。”
齐侯抿抿嘴:“罢了,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也太急躁了些。克……我找个时机劝慰赏赐其兄吧。至于燕人,他们又没什么伤亡,不会揪着不放的。”
齐侯皱眉:“行了,把头冠戴上吧。这是什么样子!”
于射抹一把眼泪,再次行礼,却并未戴上头冠。
“还有事?”齐侯扭头看他。
“射与田克商议之事,公子仪知道了。公子义愤,今晨与愤怒的国人一起去了质子府前,让那俞嬴认了出来。彼时,相邦也在……”
齐侯目光一凛,看着于射。
于射神色严肃:“臣对天发誓,若诓公子去,上天不佑!”
齐侯点头,神色缓和下来:“以后不准再背着寡人搞这些事情,不然不饶你。”
射跪伏于地:“臣谨领谕。”
有寺人来报,说相邦和公子仪求见。
齐侯看一眼于射:“让他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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