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国的故人
对于齐国的招贤令,诸使节自然也有议论。魏国使者魏溪是这样说的:“可见齐侯所图不小。”其余诸质子使节也都带着点忧色地表示了差不多的意思——没有一个他国之臣愿意看到齐国因此令,变得更加强大。
齐国一直是山东大国,国土广大,又有渔盐之利,经过从前桓公名臣管仲的革新,其国力之盛,诸国少有可匹敌者,几百年来,对山东诸国都是威胁。哪怕是从前的晋,如今的魏,南边国土同样广大的楚,对齐都很头疼,更遑论其余诸国。
但招贤纳士不是攻伐他国,其余诸国便是再忌惮,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对齐这一举措小心观望着。
在燕质子府,俞嬴和公孙启师徒之间也进行过相关的讨论。公孙启与魏溪等一样,对齐国招贤令颇为忧心:“要是齐国强到三晋都抗衡不了了,到时候肯定会拿咱们和鲁国、宋国开刀。”
俞嬴看着启小小的人儿板着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到底是以后要做国君的人。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跟各种礼仪诗书纠缠,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偷懒、怎么出去野,对阿翁说的俞国复国、对自己日后的前途,一点都不上心。跟启比,那时候的自己就是粪土之墙。
俞嬴对公孙启道:“国与国之间,便像人与人之间一样。君子之人求的是‘我好,你也好’,放在国与国之间,便是诸国亲睦,无争无战。这样的大同之世,三皇五帝的时候尚且不能,我们便不说它了。
“与‘我好,你也好’相对的是‘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这若是人,定是小人,为人不齿。然如今大争之世,诸国却多奉行此策。比如三晋救燕伐齐便是如此。三晋每次救燕,财力兵力损耗不可谓不大,但为了不让齐吞并燕国,一家独大,却每每相救。然此策一时一事奉行或可,若只把眼光定在他国,对内不修国政,对外征伐不断,国力一定空虚,这样的国家岂可久存?
“除此外,老实人往往奉行的是‘我好即可,不管你好不好’,而枭雄则奉行‘我好,但不让你好’。但在蛰伏时,往往很难分清老实人和枭雄。”
公孙启点头:“老师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蛰伏的枭雄?”
“比如在河西被三晋狠揍了一顿的西秦……其实列国又哪有真正的老实人?我们燕国也可以是枭雄。”
公孙启点头,轻声道:“其实父亲也跟祖父提了招贤纳士的意思,但……”公孙启抿抿嘴,没再接着说。
燕侯年老,没有锐意进取之意。当初俞嬴与太子友说到“学”“招”二策时,便知道那恐怕一时很难在燕国真正实行起来,但继任之君有心,燕国就还是有希望的。
不好对其孙言其祖父的过失,俞嬴笑道:“不说君上,只说我们。就招贤纳士这件事,我们能不能‘我好,但不让你好’?
“招贤纳士这事,若是在史书上,不过二三十字,史官说某某贤士从魏来,某某贤士从楚来,然后便说某国大治。其实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在临淄,恰好可以细看齐招贤之得失,日后在燕国推行时,学其长,避其短。这是大处。
“还有小处。临淄有贤者来,公孙不该去拜访吗?听贤者之言,会有所得吧?公孙为燕国太子之嫡长子,代表燕国,公孙谦逊好学,在贤士中留下美名,日后燕国若出招贤令,贤士奔走去燕是不是更没有疑虑?若是做得好,兴许我们离开齐国时,便会有贤者跟我们一同走——挖墙角儿这种事,我们不必跟齐国客气。”
公孙启笑起来,那边拿着册书简看的令翊也翘起唇角儿。
“刚才说的是‘我好’,下面再说‘不让你好’。说实话,此时我还没有什么破坏齐国招贤之策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即便我们与他国使节不在其中做手脚,齐国的招贤之策想见成效也不容易。世上从来不缺贤士,便如世上从来不缺千里马,但善相马的伯乐、能让千里马奔腾的草场却很少。”
公孙启看一眼那边的令翊,笑问:“老师看,齐相是那个伯乐吗?”
俞嬴瞪一眼公孙启,公孙启抿嘴笑着低下头。
俞嬴正色道:“田向这个人,眼光见识是有的。若我没猜错,这个招贤令便是他弄出来的。但齐侯当真是纳谏之君吗,他能做得了齐侯的主吗?如今齐国朝堂被田氏宗室把持,宗室之人会愿意朝堂插入旁的人吗?
“如变法一样,这种会动许多人盘子的事,往往要献祭主理之人。田向是权衡利弊的高手,他愿意为了齐国、为了这件事献祭多少,很难说。这种事,其实更适合那等只循心中之道、旁的全不顾忌的孤直之人来做。”
俞嬴说田向的话,很是平实直接,实在算不上客气,令翊却从这种平实直接与不客气中听出了熟稔,听出了知之甚深,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想到田向说鱼醢“也是向最爱的味道”时的语气,还有他有时看俞嬴的目光,令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想着“俞嬴”的,还有另外一人——冯德。
临淄一处小馆舍中,冯德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不明白盈怎么成了太子太傅,又听人说那位太子太傅叫俞嬴,是俞国宗室女,难道只是长得相似?
冯德的祖父曾在中山做过几年小官。中山被魏所灭时,冯家搬到燕国边城弱津避战乱。冯德之父没什么作为,到冯德这一代,虽还顶着个“士人”名头,家里过得却很有些艰难。冯德是个有大志的,多年来读书很用心,其父祖对他也寄予厚望。
前年上巳日,他去桃花渡祓禊游春,遇见一位邻闾女子,便是盈。盈是小商人之女,原配所出,与其父、其继母并弟妹们都不算亲近,过得很是孤寂。冯德在水边见到这样一位带着清愁的美丽女子,心中怜惜,两人一来二去,便有了白首之约。
冯德“约”后,便有些后悔了,他是一个士人,仓促地娶这样一个商家女……但让冯德当面与盈毁约,他又说不出口。
盈说,其父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个鳏夫,央求冯德带她走——当时齐国入侵,弱津之民纷纷逃难,正是出奔的好时机。
冯德没有去那个相约的山坡。怕以后再次见到盈不好说话,冯德干脆辞别家人,往赵国奔前程去了。
冯德想到从前盈有些倔强地低着头的样子,含羞玩弄衣角的样子,哭着看自己的样子,再对比上巳日那女子有些玩世不恭地倚着竹子对人浅笑的样子,神情确实不大像……难道真的是两个人?但长得也太像了。
穆曲走进来,笑问:“怎么,睡不着?在担心明日自荐之事吗?”
冯德一笑。
“如今既然齐侯下招贤令,齐国便是缺人,叔义你学问又好,怎么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若是入了贵人的眼,也许就平步青云了。”
冯德笑着谢他吉言,也恭维穆曲一番,相约明日一同去自荐。
齐国招贤令发布时间不长,还没什么举世闻名的大贤前来。下大夫棠延带着泮宫的几个学官对自荐的士子进行初步拔选。棠延出自齐国旧族棠氏,为朝中司勋,虽并不能真正地司什么勋爵,对官吏升降奖惩之规却是熟悉的,其学问也很不错,这两年颇得相邦田向的看重。
过了些时日,棠延带着第一波筛选出来的十余人去见相邦田向。
诸士子依次进见。等了不少时候,终于轮到了冯德。
初见田向,冯德颇有些惊讶,这位相邦三十余岁模样,相貌清雅,像个读书人,与自己想像的很不一样。
穆曲是个爱打听的,打听了什么话,就讲给冯德听,其中就包括一些这位相邦的事。
在穆曲的嘴里,这位相邦是个颇为强硬的人,将过兵卒,与魏对战于阿泽,魏国宿将张昌便死于那一战,又曾攻宋,一举拔宋五城。更早之前,吕齐的时候,一些与田氏不亲睦的旧族也是这位相邦清理的。谁能想到他这样年轻,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儒家弟子。
这位相邦确实也很谦和,还与冯德说起家常话,听说他是燕人,便问他家乡是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
冯德答了。
齐相笑道:“弱津?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听说燕侯将一位俞国公子葬在了弱津,先生知道这位公子吗?”
冯德神情不太自然地一笑,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位公子便埋在自己与盈相约的那片山坡上:“是,德知道这位公子,俞景嬴。”
齐相看着冯德笑问:“说起来,如今在临淄的燕国使者、那位太子太傅,也叫俞嬴,先生认得她吗?”
冯德强笑:“德鄙野之人,哪里认得那样的燕国朝中贵人。”
齐相点头,问起冯德读过的书,还问了几句朝中事务的方策,冯德将自己会的尽说了,自觉说得不错。
果然,齐相点头笑道:“先生当真大才。只是适合先生的朝中职位一时或许不好安排,不知先生可愿意暂留寒舍以为宾客,早晚以教向?”
能当齐相门客,冯德自然喜出望外——相邦的门客可比一些小官好多了。冯德赶忙行礼答应着。
第52章 冯德的想法
相邦田向的门客不多,不过十来人而已。其中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谋士,叫王渔。王渔代表主君田向设宴款待冯德,其余众门客相陪。
王渔笑道:“叔义住在府中,无需拘束。主君礼贤下士,不是那等以富贵骄人的,府中也没那么多世家规矩,诸位先生也都友善得很,大家一起辅佐主君,没有什么是不可商议的,你住长了便知道了。”
众门客都点头附和。众人叙了年齿,说了祖籍,一番献祝酬酢之后,便熟络随意起来。王渔又问起冯德从前的经历。
冯德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在燕国的时候,就是跟着父祖读书,去年去了赵国,在邯郸四处碰壁,好赖在下大夫苏贞家中落下脚。哪知这位大夫不算多么显贵,家中门客也不很多,却一堆勾心斗角的事,冯德一个刚去的外国人尤其受排挤。偶尔认得穆曲,听他说想来齐国碰运气,冯德在苏家几个月也略攒下一点财货,当下便与苏大夫辞别,与穆曲来了临淄。
冯德略加修饰地说了。众门客都是人精,一听便了然了,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哪儿哪儿都平常、只一张面皮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年轻人怎么就入了相邦的眼。
王渔却笑道:“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都要经过这么一番切磋琢磨,许多道理才能悟透,才能苦尽甘来。” 王渔还说起自己年轻时在邯郸的经历。众人才知道,王渔还曾经在赵国蹉跎过好几年。
王渔向冯德问起邯郸的一些风物人事,冯德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其余诸人也有去过赵国的,也跟着一起闲聊。
宴上,王渔还说到住处安排:“大家都是单住一院的,但叔义初至临淄,对人对事都不熟,不若暂且跟仲石同住一段时日。你们年纪相近,说话方便,叔义有什么事尽管问他。”
仲石是另一个门客陶子山的字。陶子山是个身材高大、笑起来很爽朗的年轻人。
“山正愁一个人住闷得慌,可巧叔义来了。叔义可莫要嫌我聒噪。”
冯德忙跟陶子山互相客气一番,又谢王渔想得周到。
整场小宴和乐得很——至少看起来和乐得很。
宴罢,王渔去见主君田向。
王渔与田向约略说了冯德经历、宴间表现:“一时看不出什么纰漏,这个冯德也不像什么有心计的人。应该不是哪国细作。”他的这个“哪国”,主要指的是燕国。
田向点头,其实他让王渔探查这个冯德,本也不是觉得他是燕国细作,这人实在不够机敏,俞嬴不会派这样的细作到自己面前来。
田向就是对提到俞嬴时此人神色有异这事有些奇怪——当时听到弱津,或许最近常常想起与明月儿有关的事,便随口提到她,却不知道为何这个叫冯德的燕人神情有些尴尬,似乎隐瞒了什么。
也许与明月儿无关,这人只是想起了旁的事?
田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先君年岁大了一些,越发多疑,明月儿半嘲笑半警告地对自己说:“你以后老了可别这样儿,连门口飞只蚊虫,都得检查盘问一番,看它是否带了刀剑,是否心怀不轨。”她若知道自己如今这疑神疑鬼的样子,一定会嘲笑的吧?
王渔又道:“渔已经令仲石盯着他些了。”
田向点头,接着批阅简册,王渔退下。
门客们住的偏院中,陶子山正和冯德闲聊。
冯德才到临淄不久,向陶子山问起临淄城各方位有什么,问起各官署所在,又状似随意地问起诸侯馆,并顺着说到各国使节。
冯德笑道:“德虽是燕人,却也实在想不到燕国竟然有女使节,听说这位使节还是太子太傅。他们什么时候到得临淄?仲石可曾见过这位燕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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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除了招贤纳士,齐国朝中还在进行官吏考核。
前些天,相邦田向提出如今政令松弛,管子时传下来的不少政令已经徒具其表,甚至彻底荒废了,建议重申这些法令,整理齐国内政。
齐侯全力支持。
不少人谈及变法,便要色变,但田向提的是重申齐国几百年来实行的旧令,再守“祖宗之法”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但对某些人来说,这“重申旧令”让其难受之处,一点都不亚于革新变法。
整理齐国内政便是从官吏考核开始的。从前齐国官吏,因朝官还是地方官、大小职责之类不同,分一年之考、三年之考及五年之考,按其德其功区分优劣,优者奖赏擢拔,劣者贬黜甚至治罪。
国君贤明,秉政之臣是能臣,比如从前管子、晏子当政时,官员考绩做得就好一些,吏治也清明一些,旁的时候就差,甚至多年不考。
田氏谋划大事还未成的那些年,于官吏考绩之事,是糊弄着做的,倒不是历任为相、把持朝政的田氏宗长庸碌无能,而是不愿,也不能——正是谋划大事的时候,不宜因此树敌。
田氏代齐后的这些年,此事也未曾认真做过,究其原因,一则是忙于对外攻伐征战和对内清除异己,一则也是因为朝中重要职事掌握在田氏及一些与田氏亲睦的旧族手中。田氏子是国君田和及相邦田原的亲信,与田氏亲睦的旧族子弟需要接着笼络,还考什么?
此次的官吏考核从朝官开始,很快便有因贪赃和无能被黜落的,甚至有两个田氏子被治了罪,看起来颇具雷霆之势。朝中风气也立竿见影地整肃起来。
然而明眼人也能看出,此次官吏考核其实是以震慑敲打为主的,不过是紧一紧官吏们的皮,并没想彻底掀翻了摊子。
这位相邦确实是精通平衡之道的高手,奖惩的分寸拿捏得也很好。故而有人不满,也有不少人夸赞,一个子孙被拔擢的宗室长辈甚至称赞田向是今时之管仲。总的说来,此次官吏考核还算平稳。
田向又提议扩大泮学,令到年龄的宗室子及卿大夫权贵子弟都进泮宫读书,并从中择优授予官职。此提议一出,族中朝中对官吏考核之事的非议就更少了。
但那不包括上卿田原。田原府上,这阵子来奉承的人比从前少了不少。今日得知一个亲信被黜了,田原的面色越发不好起来。
田原冷笑,对其子田邕道:“我已经将相邦之位给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在宗族中搅和,他这是安心要取代我了。”
田邕觑着其父面色劝道:“您别生气,怎么您也是国君的亲叔父,是宗族中的长辈,他越不过您去。”
“呵,你没见上回剡是怎么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他父亲都不曾这样与我说话。从前我是白疼他了。”田原直呼齐侯的名字,说起他,更加生气了。
田邕再劝:“您就别跟君上斗气了。怎么说,咱们与他也是至亲。您与君上斗气,只会便宜了田向。”
听到后一句,田原神色微动。过了片刻,田原点头:“嗯,知道了。”
田邕只是劝父亲一句,猜不透他想到哪里去,又要做什么。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田邕脸上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看着资质平庸的儿子,田原微微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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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相邦田向留下冯德时说“早晚以教向”,但许多日子都并未找他。开始冯德还在府中老实待着,怕相邦有事交给自己做,但日子久了,也就疲沓了。旁的门客都常出门访友游玩,冯德也便出去逛逛。
他没去别的地方,去了诸侯馆。在街对面,冯德看着燕质子府的大门。他知道自己不当来这里,不管那个太子太傅是不是盈,自己离着她都越远越好——自己如今可是齐国相邦的门客。
但冯德还是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的心,那到底是不是盈?他甚至冲动地想上门求见,验证一番。盈不通诗书,按说做不出旁人口中这位太子太傅的政绩——但那真是她做的吗?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盈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冯德禁不住畅想,若自己在齐国闯下一些名头,若她真的是盈……她曾经说过誓同生死的话,对自己真的用情很深。其实自己为齐效力是不如为燕效力好的。自己到底是燕人。在燕国,更不容易被猜忌。
不两日,冯德再次来到诸侯馆燕质子府对面。
趁着令翊练剑的时候,俞嬴给公孙启说了说最近齐国官吏考核的事,说了说田向在其中使用的权术,说了说事缓则圆和至清之水中无游鱼的道理——如今俞嬴不太愿意当着令翊说田向的事,总觉得有点心虚似的,莫名有种在外面拈花惹草负心汉之感……
说完了这些,俞嬴放公孙启去校场,自己也慢悠悠地走过去。
便是此时,鹰来找她:“先生,又有人监视我们。”
第53章 相约申池边
这又是哪路人马?如今齐人不是该自己掐得正欢吗?难道有人想利用燕馆算计政敌?俞嬴心中立刻转起各种阴谋阳谋。
“此人二十余岁年纪,打扮得像个士子,前两日就在对面盯了咱们不短时候。”鹰道。
“联络咱们的人跟一跟他,看是谁的人马。”俞嬴道。
鹰领命而去。
很快便有了回音。这个回音多少有些让俞嬴意外:“齐相的门客?”
来回报的燕国细作是个身材魁梧相貌粗犷的大汉。大汉样貌虽粗,活儿干得却很细腻:“这人叫冯德,自言是燕人,从赵来,前些天自荐,被齐相看中,入相邦府为门客。”
饶是俞嬴再多思多虑,也想不到是这桩公案。俞嬴顿一下,笑着与这位燕国细作道了辛苦。
见她没有别的吩咐,细作出门挑起菜担子快速走了。
令翊皱眉:“齐相让一个门客来盯咱们的梢?什么毛病?”
那桩公案不太好说,旁边又有公孙启这个小孩子,俞嬴毫无节操地顺着令翊的话头儿将事情扣在了田向身上:“谁说不是呢。可能因为这人燕人的身份吧。不知道这位诡计多端的相邦又有什么图谋。”
俞嬴觉得自己也没有冤枉田向。思索一下盈与这位冯德的往来,不用小少女盈看意中人的眼光看,这人学问或许还勉强过得去,但资质很是平庸。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得田向的眼?便是再假作礼贤下士的样子给世人看,也不必将这样的人招纳到家里……
难道就因为这人是燕人?但在临淄的燕人可不少……俞嬴有一个自觉不太靠谱但又不无可能的想法,会不会此人认出了自己就是“盈”,并且在田向面前表现了出来?若是如此,他来诸侯馆,田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令翊问:“对此,先生想怎么办?”
俞嬴顺着刚才的话道:“这位相邦手伸得太长,咱们自然要还以颜色。”
俞嬴略思索,招过鹰来吩咐了两句,鹰有些诧异地看俞嬴一眼,随即便行礼称诺,走了出去。
令翊面色一变:“先生何至于此?”
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其师。
相邦田向府
冯德正拿着一册书简发呆,相邦府的奴仆来说,大门外有一位自称是先生故人的来找他。
约莫是穆曲?他未曾得到齐国那位叫棠延的下大夫的推荐,自然也未曾得见相邦,冯德自搬入相邦府还没怎么见过他。冯德忙扔下书简,随奴仆往外走。
陶子山正在院内浇花:“叔义这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
冯德笑道:“从前一起从赵而来的故人在外面,我去会会他。”
陶子山点头:“快去,快去,莫要让人等。”
然而,到了门口儿,冯德发现,门外的根本不是穆曲,也不是自己认得的旁的士子。
来人很高大英武,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人笑着请他借一步说话,冯德便跟他往相邦府门旁空地上走了走。
来人对冯德行礼,笑道:“奴是燕国太子太傅的从人。”
冯德恍然大悟,这人确实是燕质子府的,自己见他在质子府出入过,只是此时他粘了满脸大胡子。他说太子太傅,难道……
果然——
“敝主想请先生今日午后在城西申池畔竹林一晤。”
冯德有些喜出望外,忙答应着。
来人再次恭敬地行礼,方才告退。
冯德几乎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陶子山还在院中摆弄那几丛花,见冯德走进来,笑道:“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叔义春风满面啊。”
冯德笑道:“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几个友人约着午后去申池走走。”
陶子山点头:“初夏时分,池边竹木繁盛,去走走,确实很好。”
又与陶子山随口客气了一句,冯德便走进自己的屋子。
在自己屋里,冯德便无需按捺掩饰了。他笑着在屋里走了两圈,那是盈,那竟然真的是盈!她约自己在申池相见,申池大约就相当于临淄的桃花渡了。她还愿意认自己,不是那等富贵了就变心的。
对那日为何失约,冯德这几天瞎想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就说正要去赴约时被家里知道了,家里不同意,自己便想着出来闯荡一番,闯出个名头,在父祖面前便有说话的余地了——这也并非全是虚言,自己屡屡与盈相会,家里确实知道了,也确实不同意,至于后面的话……既然她心里还有自己这个人,哄一哄她,想来她会信的。
想到每次见盈,她恋慕的眼光,牵她手时,她羞红的脸,每次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冯德心里越发热切了。自己和盈还是有缘分的。
要去见心上人,自然要收拾得齐整些。冯德将几件外袍都拿出来,一一比量,心下都不太满意。这些袍子都太简素了,与临淄士子们的没法比,但随即冯德又想,临淄少年浮华,盈出自燕,或许就更喜欢自己这简素的呢?
陶子山敲门走进来,跟冯德借他那卷讲黄老之学的书。冯德走去拿给他,陶子山道了谢,拿着走了。
估摸着时候,冯德早早地出了门。府内有专门给门客们准备的车马,但用车便要用御者,去见燕国使者,自然还是不让相邦府的人知道为好,他一个文士,又不会骑马,故而只能步行前往。
午后,相邦田向从齐侯宫中出来刚回到家,门客陶子山便来求见。
田向让他进来。
陶子山来禀报过两次那个新门客的事,一次说他似乎格外关注燕国使者,特别是太子太傅俞嬴,一次说他去了诸侯馆燕质子府外。为了这个冯德,田向还将身边一个叫荼的侍从拨给了陶子山。
陶子山道:“山觉得,今日冯德有些特别。头午有个男子来找他,他说是从赵一同来齐的故人。见完人回来,他喜形于色,却又尽力掩盖。他又说午后与这些友人相约去申池游玩,尽心打扮了一番后,早早就出了门,没坐府里的车子。”
田向微微皱眉,去申池,还“尽心打扮了一番”……
“山已经让荼跟上了。他去见了什么人,等荼回来,也就知道了。”陶子山又道。
田向点头。陶子山见田向没有再要吩咐的,便退了下去。
田向拿起要批阅的简册,看了片刻,又放下。
田向抿抿嘴,站起,对外面的侍从道:“备车。”
门客王渔恰走到门口:“主君才回来,又要出门?”
田向点头:“嗯,去城西渑水,看看哪里适合修建贤者学宫。”
“渔随主君一同去吧?”王渔问。
“不必。先生留在家里吧。”
说着,田向便大步走了。
田向的车子刚到申池旁,便听到竹林中有嘈杂人声。
顺着竹林小径走过去,只见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田向带着侍从走近。
一个士人模样的手里拿着一张帛书,摇头叹息:“真是可悯可叹!这个燕国士人听说招贤令,远来投奔,哪想到会如此……”
士人脚下地上,横躺着冯德,已经死了。旁边树干上,他的腰带还打着结挂在上面。
那士人接着道:“此人颇具才情,被招为相府门客,但终因不是齐人,为相邦猜忌,不得一展其才。国别当真这么重要吗?既如此,那招贤令上又何必说要招纳天下之贤者呢?我虽是齐人,却也为此不平。听说相邦在朝中整顿吏治,我还只道他是个有管晏之才的贤相,唉……”
另一个士人接过那份帛书,展开来看:“只看这言辞,便知道这位老兄才具秀拔,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寻了这短见呢?还是心中……”
刚说半截儿,这士人发现了田向等,虽不认得他,但见其气势和身后侍从,便知是朝中权贵,不敢再说什么。
侍从分开人群,将那份帛书取过来,交给田向。
田向展开来看,上面用古拙的燕书写了投奔来齐的满腔热忱,治国理民的志向抱负,又写了不得一展其才的抑郁苦闷,自绝以警醒世人的悲愤义气,有比有兴,顿挫激愤。适才那士子说“才具秀拔”,可不是才具秀拔吗?这哪里是一封自绝书,分明是讨伐自己的一篇檄文!
有侍从在不远处找到了跟着冯德的侍从荼,他倒是还活着,只是让人打晕了。
田向的侍从长黎是个精明人,问那两个先前说话的士人:“适才是谁先发现这里有人吊死的?”
两人四顾,那个自称是齐人的道:“没注意,那两个君子好像走了……”
田向对黎道:“不必问了,给他收尸吧。”说着转身往林外走。
黎快走两步,来到田向身边,轻声请示:“要告诫那些人禁言此事吗?”
“防民之口是防不住的。罢了。”田向淡淡地道。
俞嬴在自己院中散步纳凉时,鹰等四人回来覆命。
鹰禀报说确实有一个人跟着冯德,看起来身手不错的样子,被他们趁其不备打晕了,扔在林中。鹰等撤离的时候,还看到了相邦田向的车子。
俞嬴“呵”一声,他竟然亲自去,这还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又略问了几句,俞嬴便与他们道辛苦,鹰等退下。
过了一会儿,令翊走进俞嬴的院子。
“我还只当先生真会去见这个人呢。”令翊道,“难道这个人就是——”
俞嬴没再欺瞒,点头道:“就是那个上巳日与我共游桃花渡的。”
“本来我以为这个人是先生编出来让我死心的。”令翊道。
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俞嬴也不好再装糊涂,推心置腹地道:“长羽,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有情有义的人。你看,这个人因为与我失约,我就将他杀了。我之心黑手辣、不择手段,不亚于田原、田向等。我们这种人,早已没有真心。你不要错付了。”
本以为令翊会黯然伤神,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下:“不劳先生操心,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我付不付的,先生也不用替我担心。”
对这样油盐不进的令翊,俞嬴一时不知道再怎么说。
令翊却又笑了:“庖厨用花瓣和饴蜜做了糕,你要吃吗?”
俞嬴再次觉得与如今的年轻人没法说话,转身回屋。
令翊在身后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俞嬴:“听说那个人很是平常,先生怎么会与他共游桃花渡?”
俞嬴不回头:“因为人会眼瞎。”
等俞嬴进了屋,令翊小声道:“反正我不瞎……”
第54章 申池边走走
令翊走后,俞嬴用糕饼果品祭祀了一下盈。盈因冯德失约,跌下山坡而死,今日自己也失约,让人杀了冯德,一还一报,这是冯德欠了盈的。
想到那一夜盈一个人在山坡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抱着肩瑟缩着等在荒野中,由开始时满心期盼,到后来焦急害怕,再后来其实心底也明白了,但伤心绝望中又还有点不死心,俞嬴很想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背,这个痴儿……
盈身世很是堪怜。她幼年丧母,其父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行商,即便在家,对这个长女也算不得关心。继母对盈只有面子情。弟妹们还小,与她也不亲近。盈性子安静,唯一能说几句话的是邻居一位老媪。
其父有意将她嫁与一个共同行商的年轻鳏夫,此人还算精干,但盈满心都是冯德,如何愿意。婚事还没有议定,齐人便来了,其父带着家人往常常去行商的容城避兵乱。盈怕这一走再难见到冯德,便与冯德约定好一同出奔,结果……
俞嬴叹口气,希望她在异世安乐吧。
俞嬴又想到田向。这次杀冯德,主要是为了盈,给田向添点儿堵只是顺便。他自然知道是谁杀了冯德,但知道又如何?会因此就对燕国使节喊打喊杀吗?这点麻烦对他来说,不大,这点容忍和耐性,他也还是有的。最不好的,大约就是他会更加怀疑“俞嬴”的身份。但这个冯德出现,此事便避无可避。呵,随他去!
俞嬴祭祀盈的时候,田向正在吩咐心腹门客王渔一件事:“你去一趟燕国弱津,打探一下这个冯德,”田向顿一下,“尤其打探他是否与什么女子有所往来。”
于主君今日午后去城西渑水看“哪里适合修建贤者学宫”之事,王渔如今已经明白了,那哪里是去为学宫选址,分明是去“捉奸”!
早在当初这位燕国太子太傅在赵国杀了于斯,公孙孟梁派人追杀她,而主君令人驰奔去阻拦时,王渔便觉得不对。还有这位太子太傅被田克劫持,主君听说时的神情及立刻骑马去救;质子府被夜袭,太子太傅让人来请,主君没什么迟疑,放下手中的事便去了;更不要说那块青石坠子,那些醓醢……
听说主君曾经对另一位俞嬴用情很深,但那时候他还年轻……像主君这样的枭雄,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以他深沉内敛的性子,竟然还会为一个女子如此,王渔是很有些诧异的。不过,男女这种事,确也不能用常理推断……
王渔心里一顿揣摩感叹,嘴上却只是恭敬称诺。
“先生再给公子俞嬴修整一下墓地。”田向又道。
王渔看他一眼,再次称诺。
田向没有别的吩咐,王渔行礼退下。
田向坐在案前,再次拿出那封“绝笔”帛书来看,半晌,哼笑一声。
不几日,田向进宫,恰遇见上卿田原出来。
田向笑着行礼,称“叔父”。
田原笑道:“近日天气炎热,子昔似乎清减了。莫要因为年轻,便不注意身子。”
田向笑着道谢,问田原近日饮食可还好,是否苦夏。
田原笑道:“我上了年纪,每日没那么多事,吃了睡,睡了吃,也没什么夏可苦。”
田向微笑:“叔父身子安好,便是向等晚辈的福气。”
田原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田向:“我恍惚听说你府上有个门客死了,是有这么回事吗?”
田向答是。
“听说那人还在绝笔书中说你不能知人善任……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这定是诬陷。那人莫不是哪国细作?”
“向细查了查,倒也不是。”田向道。
田原点头。
见田原没有别的吩咐,田向与田原告辞。
田原笑道:“又让你陪我这老叟说了半天话,快去吧,忙你的去。”
田向再次行礼,两人分别。田向目送田原,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转身去见齐侯。
田向先谢齐侯赐下的冰凌,齐侯笑道:“兄长客气什么。”
田向笑,看齐侯面色:“君上今日似乎很是愉悦。”
齐侯笑道:“还不是那个倔老叟!脾气算是过去了,今日也进来谢寡人赐下的冰。”
先前吕齐的时候,历任齐侯便会在夏日恩赐亲贵大臣冰凌,当今齐侯继位,自然也是如此。这等小事,从前上卿田原是不会专门来谢恩的。今年来宫里,不过是借此修补先前与齐侯的裂痕。
“老叟转过这个弯儿来就好。到底是寡人亲叔父,从前待寡人也着实没得说。”齐侯笑着叹息。
田向微笑点头。
看着田向,齐侯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顿一下,笑问他来见自己有什么事。
田向是来说其他都邑官吏考核之事的。他取出提前写好的帛书递交给齐侯,齐侯看过,君臣便议起这件事来。
从齐侯宫中出来,田向坐车回去,经过诸官署所在时,又遇见一人,那个近日给自己添了些麻烦的人——俞嬴。
想来她是来官署办理交质报备之事的——质子每半年便要去有司再次报备。
田向命御者停住车。
俞嬴先笑着打招呼:“相邦安好。”
“尊使安好。”田向也笑道。
“相邦这是才从宫中出来?相邦每日为国事奔忙,当真辛苦。请君先行。”俞嬴让自己的御者给田向的车让路。
田向微笑:“尊使客气了。尊使周游列国,想来对各国泮学都熟悉。近来向在为新泮宫择址,不知尊使可有闲暇,愿意帮向一同参详?”
俞嬴看他一眼,笑道:“俞嬴敬从命。”
田向道谢。
两车往临淄西门行去。临淄西门又称稷门,蓟门外有全临淄最好的风景,比如渑水沿岸,比如人人皆知的申池。
但即便这样的游览胜地,因天气热,又快到午时了,人也不算多。
田向和俞嬴下车,两人沿着申池旁林荫路溜跶,侍从们落后一些跟随。
田向指着一片地方,问俞嬴:“尊使看,此处修建泮宫如何?”
俞嬴赞叹:“甚佳!蓟门胜景,若得在此读书,定然心怀大畅。”
俞嬴问:“相邦此时修建新泮宫,莫非与招纳贤士有关?”
“然。”田向道,“若得贤者来,设坛讲学总需要地方。现有的泮宫太过浅窄破旧,与诸官署挤在一起,也无从扩建,倒不如新择一处重新修建更好。”
俞嬴点头笑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此处有渑水有申池,不远处又有稷山,想来不管是仁者,还是智者,对此都会满意。相邦真是有心了。”
田向微笑称谢。
“不知道如今可有什么大贤前来?招贤纳士之事进行得如何了?”随即俞嬴做失言状,笑道,“俞嬴外臣,不该打听齐国国政,相邦不必答我。”
田向微笑:“无妨,事情略有一点小麻烦,也暂时还没有什么大贤到来。”
俞嬴“哦”一声,点点头。
田向却没有顺着她给的话头,按照原想的,说起冯德的事。以她之能,以她之智,这种没什么确凿实据的事,太容易敷衍过去了。
看着面前清凌凌的池水,水上接天碧荷,偶尔飞起的鹭鸟,感受着拂面清风带来夏日难得的凉气,田向突然犯起了懒,不想说什么扫兴话,也不想跟她斗心机,就想这么走一走。
或许也不是一时犯懒,从约她前来那一刻,便是此心,只不过硬跟自己说想问冯德之事。田向淡淡地笑了一下。
田向不说话,慢慢往前走,俞嬴在旁相陪。
一边走,俞嬴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个天穿着礼服在这里瞎溜跶,莫不是有病!
第55章 王渔的打探
两人绕回来时,正遇见来接俞嬴的令翊。
令翊与田向互相行礼问好。
令翊笑道:“不知相邦要敝国太子太傅参详之事如何了,若已完结,翊想接太子太傅回去。太子太傅前几日才着了暑气……”令翊看俞嬴一眼。
俞嬴顿一下,咳嗽了两声,果然病了的样子。
令翊笑着看向田向。
田向满面歉意地道:“向实在不知太子太傅竟然有恙,还请太子太傅见谅。”
俞嬴微笑道:“小恙耳。相邦请勿客气。”
田向点头:“那便好。适才与太子太傅绕池而行,相谈甚欢,此事果然就应该找太子太傅这样博学广识的人帮忙参详。日后少不得还有麻烦太子太傅之处,还请不要厌烦才好。”
俞嬴请田向不要客气。
田向对俞嬴和令翊笑道:“那便请太子太傅和将军速归吧。临淄夏日一向炎热,还请太子太傅保重身体。”
俞嬴谢他。双方再次行礼,互相道别。
令翊和俞嬴往车驾走去。田向在身后看着他们。
令翊高大英挺,俞嬴虽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颀长的,但在令翊身旁就显得娇小了。令翊扭头与俞嬴说话,英俊的脸上似乎带着些薄嗔,俞嬴不知说了什么,令翊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
很像一对甜蜜的小儿女。
田向脸上的笑意淡得看不出来。
俞嬴回到质子府,换上家常衣裳,洗过手脸,身上松快下来。
令翊走进来,端着一壶湃在井水中的解暑浆饮,壶壁上还挂着水珠。
俞嬴赶忙谢他。
令翊哼一声:“这个天气,去跟人跑大老远‘相谈甚欢’……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等真着了暑气,有你难受的。”
一见面就甩脸子,路上说了一回,这会子又说,这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俞嬴无奈一笑,觉得此时真有些头疼了。
令翊倒一盏浆饮放在她手边案上:“加了饴蜜了。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口气不好,放下杯盏的动作却很轻柔。
俞嬴笑着端过那盏凉丝丝的浆饮喝起来。
见她笑,令翊的冷脸到底挂不住了,也悻悻地笑了。
令翊从俞嬴院中出来,去看公孙启,告诉他其师回来了。
公孙启先迎上来问:“将军接着老师了?”
令翊点头。
公孙启挥手让从人退下:“对那位齐相,将军其实无需太过多虑。”公孙启上下打量一下令翊,“将军只要不打扮得太过花哨,相貌还是能看的,至少不比那位齐相差。最关键,将军年轻啊。”
令翊“嗯”一声,等他接着说。
果然——
“等日后有更年轻英俊的来到老师眼前,将军才真该担心呢。”
令翊抬手摁他脑袋:“你的书温好了?你老师可等着查你的书呢。”
公孙启立刻皱起脸。
无事无灾的日子过得快。没多少天就是仲夏日,齐侯带着宗室百官去方泽祭地。平常人家仲夏之祭不像岁日之祭那般讲究,不过是向祖先供奉上今岁的新麦饭,也就罢了。燕国祭祀地祇有燕侯,质子府像平常人家一样用今年新粮所蒸煮的饭食略略祭祀一下,也就把这个大日子过去了。
过了仲夏日,临淄真正的暑热就来了。
令翊将操练的时候往早晚挪了挪,俞嬴正午前后也不再带着公孙启读书。许多人都反对昼寝,孔夫子说昼寝的宰予是朽木和粪土之墙,但俞嬴觉得,小孩子正午不歇一歇,午后熬不住,倒也不用那么拘泥。
而齐侯又要摆避暑消夏宴,就在申池。临淄人真是什么都往申池靠。
燕质子府一行也受到邀请。
王渔回来得还算快。田向在卧房外的小厅见他。
王渔禀报道:“冯德如他自己所说,一直居于弱津,由其父祖教导读书,去岁春才去赵国。他确实与一名女子有往来。”
田向抬眼看他。
“据冯德堂兄说,该女子是一个小布匹商人之女,住在不很远的里闾,与冯德于某年上巳日祓禊祈福时相识的。该女子很是钟情于冯德,而冯德自视甚高,颇为犹豫。冯家人未曾见过此女,也不同意婚事。”
田向垂下眉眼:“嗯,先生接着说。”
“渔去该女子所居的里闾打听,得知这家人在去岁我们伐燕时为避兵乱搬走了,搬到哪里不好说。所幸有一个邻居老妪记得该女子。
王渔虽知这个女子并非主君真正想打听的人,却依旧打探得很细致:“据老妪说,该女名盈,身材颀长,略瘦弱,相貌秀美,性子很安静,擅织布。至于诗书礼仪,其父尚且不通,此女自然也是不通的。”
“那个老妪年岁极大了,好在还不糊涂,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此女并未跟随家人搬走,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老妪还唠叨,说此女是劳碌命,因其右臂臂弯有二痣——彼间乡民认为臂膀有痣主劳碌。”
田向点头。
“余者便打探不出什么了。按主君吩咐,渔给公子俞嬴修整了墓地。燕侯为其谥‘景’,是按一国公子之礼埋葬的。那块墓地也很不错,背山面水。”
田向再点头:“面对新河。”
“是。”
田向想起某人说的:“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人真的有魂灵在吗?明月儿的魂灵真的会在山间松林之间飘荡吗?她会想起生前种种——她会想起我吗?
这个俞嬴如此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随性,言谈间的百般机变,爱兵行险招,擅借力打力,还有那偶尔耍无赖时慧黠的样子,便是连写篇檄文骂人都那么像……恍惚间常常让人觉得她就是明月儿。她们之间的相似实在很难用族姊妹之亲来解释。若信怪力乱神的,怕是要以为她是明月儿转世而来。
田向在心里抹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思索起王渔打探到的事。如此看来,俞嬴极可能不是在燕国认得的这个冯德,那便是去赵国游说赵侯时两人见过?说到明月儿的时候,冯德面露古怪,就是因为在赵国认得俞嬴吗?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田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以俞嬴为人,作为堂堂燕使赴赵,那样紧急的时候,怎么会跟平庸无用的冯德有瓜葛?她为何让人杀冯德,难道就因为想给我扣个不能容人的名头、添那点儿麻烦?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
至于王渔打探的那个小商人之女,不相干的人,田向听过也就算了。
田向对王渔温言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息吧。”
王渔行礼退下。
第56章 来看泮宫图
王渔休息一晚,第二日来见主君田向。
田向道:“有件事,还需先生亲自跑一趟——去燕质子府,请燕太子太傅过府来帮忙参详新泮宫的图样。”
实在想不到主君竟然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活像个毛头小子,王渔顿一下才道:“渔谨诺。”
看见王渔眼中那一抹惊讶和戏谑,田向抿抿嘴。
王渔忙行礼退出去。
俞嬴随王渔前来。田向客气出迎,双方行礼,田向将俞嬴让入厅堂。
俞嬴一眼看见案上展开的泮宫图样。
俞嬴询问地看田向。
田向笑道:“便是这张图。昨日司空府的人送来的。太子太傅博闻广见,请帮向参详,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俞嬴可得瞻仰,已是幸甚,岂敢指手画脚。”俞嬴笑道。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一同看那张画在大帛上的泮宫图样。
俞嬴极认真地看了半晌,摇头叹息:“真好,真好。若得在这样的学宫,听大贤讲经论道,夫复何求?”
田向笑道:“太子太傅如何只想去听旁人讲经论道?向倒是想听太子太傅于邦交、于国政、于诗书学问上的妙论。”
俞嬴忙摆手,笑道:“相邦这就是想看俞嬴笑话了。”
田向笑。
俞嬴目光又回到图样上:“适才相邦问‘可有需要更改之处’,俞嬴斗胆,便说一点拙见。”
田向认真地看着她。
“俞嬴以为讲经堂还要再广大一些。相邦想,当年孔子门徒三千,墨子亲信弟子便有几百,子夏于西河设坛讲学,天下之士咸奔于魏——那都还只是一位贤者。齐招贤纳士,若二三大贤同时居于学宫之中,于这讲经堂辩诘论道,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太子太傅之言,真是让向心中激荡,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田向笑道,“只是怕厅堂太大,声音不好传导。”
田向又想了想,道:“太子太傅所言很是。至于声音的事,让司工们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便设人传声。”
俞嬴笑。
“还有旁的吗?请太子太傅不吝指点。”田向道。
“既云学宫,如何能没有藏书之馆?”
田向笑,指着泮水旁:“向拟于此建藏书馆。书简珍贵,若起火,正用泮水来救。”
俞嬴点头:“相邦想得周到。说到‘泮’,虽曰‘泮’学,但俞嬴觉得这水占地有点多了,倒不如留出一片空地,让士子们蹴鞠、射箭。年轻学子还是要多动一动才好。”
田向再点头:“太子太傅所言甚是。”
俞嬴笑道:“俞嬴见识鄙拙,却在此大发谬言,还请相邦勿怪。”
田向笑:“太子太傅自谦太过,显得与向很是疏远。”
俞嬴顿一下,看田向。
田向微笑。
俞嬴笑道:“俞嬴与相邦不过两步之遥,何谈疏远?”
田向笑。过了片刻,田向道:“今日太子太傅所言,像个儒者,不像一位使节。”
这是说自己今日没藏坏心眼吗?俞嬴笑道:“俞嬴既是儒者,也是使节。”
田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在接着说“儒者”“使节”的事,反而让人给她换一盏浆饮。
俞嬴知道,下面才是田向今日请她来要说的正事。
“向有客人游于燕,经过弱津,替向祭拜了令姊。听他叙述此事,向想起从前与令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这话没有旁人可说,只好与太子太傅唠叨唠叨。”
俞嬴看田向,他这是派人去弱津查冯德的底去了?想必查到了盈?难道找到了盈的家人,一会儿“自己”的父亲便要来此认亲?不会,田向若是认定自己是盈,就不会这般曲折试探了。盈的家人当初说去容城,便有不想再回返的意思。那田向这是试探什么?试探为什么杀冯德?
俞嬴淡淡地笑道:“屡次听相邦提及先姊,似是先姊极要好的故人——”俞嬴话音一转,神色也肃然起来,“那俞嬴可否与相邦打听,当日射杀先姊的是谁?”
田向嘴角的笑淡下去。
俞嬴笑:“是俞嬴失礼了。相邦刚才说想起从前与先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俞嬴洗耳恭听。”
田向只是看着她。
俞嬴笑道:“既然相邦感怀于心,却一时不便发之于外,那俞嬴改天再听,今日便先告辞了。”
俞嬴站起。
“太子太傅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呢?”田向问。
俞嬴笑道:“俞嬴外邦小臣,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想心里糊涂着罢了。”
“此事,太子太傅心里真的不清楚吗?”田向又道。
俞嬴一笑,再次告辞。
田向站在厅堂前目送她离开。就如很多年前,田向与公子俞嬴不欢而散,田向也是这般在身后看她离开。
俞嬴出门坐上车,在鹰等护卫下往回走。
俞嬴自然知道是谁下令射杀自己的,先齐侯田和。自己当时名义上还是齐国贵宾,曾经为田氏出过不少谋划,与田氏不少人关系错综,即便最后一年,每逢节日,田和都仍会让人送来节庆之物。那个身份,旁人怕是不敢下射杀之令。
但若说其中没有田原的参与,俞嬴是不信的。田和一代枭雄,颇有些惜才下士的意思,田原却一向排斥外人,尤其不喜欢自己这个到处瞎掺和的女子。田和田原兄弟亲睦,能劝服田和下决心射杀自己的,应该就是田原。
真正让人动手的,可能也是他。当年在河间不远处统帅齐国重兵的便是田原亲信,如今已经死了的田显。田显想往河间守军中掺点人太简单了。
当年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想到会有人暗杀,只是觉得田和还是要点脸面的,不至于当着赵人,在两国盟誓时做什么,授人话柄。自己本想等齐侯贷与赵亭盟誓完便走,谁想到……
至于田向,俞嬴懒得反覆思量他要如何。大约因为从前那般亲密过,莫说如今他只是齐国相邦,他便是齐侯,甚至统一列国成了天下之主,俞嬴对他也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随他去吧。
有时候人不禁念叨,不几日齐侯的消夏宴上,俞嬴便单独遇见了田原这位“故人”。
俞嬴更衣回来,在申池齐侯离宫的廊子上,两人走了个对面。
俞嬴对他行礼,笑称上卿。
“尊使有礼了。”田原淡淡地道,“听说尊使是从前公子俞嬴的族人?”
“是。俞嬴是公子景嬴族妹。”俞嬴笑道。
田原又打量俞嬴一眼,点头:“尊使自便吧。”
俞嬴微笑行礼。
田原昂然走了。
俞嬴笑,真是让人怀念的傲慢……
第57章 多事的宴会
还未到正式开宴的时候,田原走入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齐侯笑道:“叔父已经来了!寡人以为叔父还得过会子才到呢。快坐!”
田原笑道:“早点过来,跟君上说说话。”
齐侯笑道:“叔父还记得从前带寡人来此钓鱼摘莲子吗?”
田原脸上带着些责备:“君上那时候也太不稳重了,差点跌到水里。”
齐侯笑起来,招呼寺人端荷叶莲子冰粥给田原:“叔父尝尝,用今年的新莲子熬的。”
田原道:“君上也用一些。先垫补些东西,免得一会儿吃酒难受。”
齐侯点头,陪着田原一同喝莲子粥。
吃罢粥,田原道:“适才在廊子上遇见了那位燕国女使节,倒确实与从前那个俞嬴风度上有两分相似。”
齐侯点头。
“从前那个俞嬴到处搅风搅雨,先君待她不薄,她却妄图坏我田氏大事,我建言杀之,先君却颇爱其才——再有才智,不能为我田氏所用,也只是祸害。”田原神色冷硬,“先君到底听我之言下令诛杀她。”
田原顿一下:“子昔对她用情很深,押上自己的官爵前程,去求先君撤回成命,说要亲自去追回她,日后只将她圈在自己身边。
“先君说,‘只看你如此,俞嬴也留不得。你想用情爱圈住她,我看是她用情爱圈住了你。’先君说得很是啊。”
齐侯诧异:“原来这些叔父都知道?”
“他去见先君时,我便在侧室,如何不知?”
齐侯点头:“相邦一向沉稳自持,大概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回错事。”
田原摇头:“我看他正在犯一样的错。”
齐侯看田原:“叔父是说——”
“当日孟梁令人去魏国追杀这个俞嬴,子昔让亲信从临淄驰奔去阻拦;还有他为何要幽禁克?国人冲击燕馆时,他为何去得那般快?前阵子他那个燕国门客又是怎么回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子昔怕是又跌倒在了这个俞嬴的坑里。如今他是相邦,不比从前。从前犯糊涂,只是害了他自己,如今若再犯糊涂……”
齐侯皱眉,沉默片刻:“相邦的忠心,寡人还是信的。他也一向有分寸。”
“此时的子昔不是那时的子昔,这个俞嬴也不是那个俞嬴,更何况也没有那些紧要事,倒也不必像从前一样动手。”田原道,“我想着,不如这样,帮一帮子昔,若成了,也算全了他当年与俞嬴相守之心,我齐国又多一策士;若不成,子昔也就死了心,怎么都比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好。”
齐侯看田原:“叔父不是一向不喜女子参与政事?”
田原叹气:“还不是为了子昔,也为了我们齐国……”
齐侯点头:“那便改日与相邦商量了,请媒人去说。”
田原微笑道:“君上就不用管了,我来为媒。”
消夏宴开始。
消夏宴与齐宫岁末大宴在场面气势上没法比,人没那么多,规程也没那般繁复,但更宽松热闹,倒真有几分消遣玩乐的意思。
能来消夏宴的宗室、大臣都是有名有号的,使节也至少是鲁、宋一级。公孙启和俞嬴、令翊便是与鲁国、宋国质子为邻,离着三晋使节便远一点儿。
三人与鲁国质子更熟,与宋国质子也认得,过了宴会开始时齐侯引领的祭祀献祝之后,便互相筹酢、小声闲聊起来。公孙启比第一次参加齐宫岁末大宴时松弛得多,虽然还是一副古板小君子模样,但嘴角带了笑影儿,不时与他近旁的鲁国质子说些什么。
俞嬴、令翊听宋国质子说宋国风物。俞嬴对宋国颇熟悉,不用讲宋人语,只问宋人最得意的几个地方,便让宋国质子引为知己了。令翊只在一旁听着。
俞嬴的话勾起宋国质子思乡之情。因俞国与宋国离着不远,宋国质子与俞嬴称“咱们”:“如今这个时节,咱们那边雨水多,倒没这般热。”
“北边是这样,夏天炎热,冬天干冷,咱们那边更湿润一些。”俞嬴道。
听他们“咱们”“咱们”地说得热闹,令翊笑着瞥俞嬴一眼。
“太子太傅从前到宋国的时候见没见过——”宋国质子没说完便停住,“齐侯开始敬酒了。”
果然,齐侯带着亲贵们离席敬起酒来。
田原作为宗室长辈,从前是不随齐侯一起走动的,今日却破了例。
过了一会儿,齐侯与田原、田向等诸亲贵来到使节们这边,使节们避席礼谢。
齐侯照旧地先与魏赵韩楚等大国使节寒暄。因今日之宴是消遣游乐之宴,气氛宽松,魏国使节魏溪甚至与齐侯和田向开起了玩笑:“听闻相邦择了申池修建新泮学,不会把君侯的离宫也占了吧?那以后咱们可没法在这里吃酒了。”
在申池修建泮学之事,前些日子田向在朝会上正式报与了齐侯,魏使知道,并不奇怪。
齐侯看一眼魏溪,笑道:“只要在临淄,总少不了尊使的消夏酒吃,尊使担忧什么?”
魏溪哈哈一笑:“这就是溪赖在临淄不走的原因。多谢君侯了。”
田向只微笑,没说什么。
齐侯接着往这边走,见了公孙启,如岁末大宴时一样问:“公孙在临淄住得还好吗?”
公孙启也照旧郑重行礼,说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挂念。
齐侯依旧夸公孙启周礼学得好。
齐侯看俞嬴,这次倒是没问她怎么看齐国,而是像问公孙启一样:“太子太傅在临淄住得可还习惯?”
俞嬴笑道:“君侯治国有方,临淄繁华热闹;两国亲善和睦,贤君臣重礼好客,俞嬴哪里有住不惯的道理?”
齐侯笑,照旧夸俞嬴是女中贤臣。
他旁边的上卿田原笑道:“两国既是亲睦友邦,何妨亲上做亲?”
俞嬴微怔,诧异何以是田原提出两国联姻。她看一眼公孙启,笑问:“莫非君侯有妹……”
齐侯有些惊讶。还不待他说什么,田原笑道:“老夫看太子太傅是未嫁女的装扮,敝国相邦未有妻室,一为太子太傅,一为相邦,一为窈窕淑女,一为谦谦君子,岂不正正合适?”
众人神情各异,大宴上谈两国联姻是常有的事,有两国国君谈的,有国君与使节谈的,有国君看上某国公子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但还没有一男一女都在,这样当面说的,不过燕国主事的就是这位太子太傅……
像魏使、赵使这样知道本国国君想要招揽俞嬴的都微微皱起眉头。比他们眉头皱得还紧的是令翊。
众人看两位当事者。
田向神情肃然,俞嬴却笑了:“君侯发布招贤令,相邦是主理齐国招贤纳士之人。适才君侯夸赞俞嬴是贤臣,若俞嬴嫁与相邦,岂不让天下人笑话齐国、笑话相邦,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俞嬴不敢陷君侯、陷相邦于此污名之中。”说着看田原一眼。
田原面色一变,沉下脸来。
田向神情似越发冷肃了。令翊紧绷的神情松下来。
俞嬴又看向齐侯。齐侯抿抿嘴,正要说什么,俞嬴却接着道:“要让两国更加亲睦,非只有联姻一策。从前便有一人身兼两国甚至多国之臣者。俞嬴斗胆自荐于君前,愿为齐所纳之士,以俞嬴粗砺瓦石,引列国琳琅珠玉。”
一时满室无声。
片刻,齐侯笑道:“太子太傅所言甚是。请太子太傅为齐之上大夫,治学言政,早晚以教寡人。”
田原的神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田向依旧肃然,令翊脸上带了一点笑意。
诸使者中魏溪先说话:“以太子太傅之能,当得这个上大夫。”
俞嬴微笑,行礼拜受齐侯所封的上大夫。
这场本以为只是消遣玩乐的宴会,先是有齐上卿田原当面提联姻之事,继而燕太子太傅拒亲,最终以燕太子太傅俞嬴身兼齐国上大夫结束。众人有些年没赴过这么高潮迭起的宴会了,都直觉这场宴会以后或许会被念叨许多年。
俞嬴、令翊、公孙启与魏使魏溪、赵使柏辛等使者一同往外走。
魏溪侧头瞥一眼身后不远处,笑问俞嬴:“齐相挺不错的人,亦冲如何就推拒了呢?你跟我等就别打马虎眼了。”
俞嬴笑道:“殿上所说怎么就是打马虎眼了呢?”俞嬴话音一转,“自然,旁的原因也有——俞嬴更喜欢美少年。”
魏溪撇嘴:“呵,女子……”
令翊的嘴角禁不住翘起,公孙启不动声色,柏辛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田向神色寡淡,没听到一般。
第58章 少年的意气
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上卿田原沉着脸。
齐侯抿抿嘴:“叔父这事做得也太鲁莽了些。相邦是齐国之相,是朝中除了叔父外的第一人,不是一个平常的宗室子,这样当面让人推拒了,他面上能过得去?
“便是相邦不怪罪,当着列国使节的面,咱们让那俞嬴说‘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这又是什么好话?”
田原冷声道:“子昔要怪,就让他怪我好了。列国联姻总有成与不成,不成的就丢了多大脸面吗?那俞嬴这样当面推拒了也好,省得他惦记着。至于俞嬴说的什么‘用其贤’‘用其身’的话,全是策士的狡辩。一个女子不能为人妻,还谈什么贤?”
齐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起来。
田原张嘴想接着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勉强道:“我今日是有些急躁了。”
见他如此,齐侯神色和缓了些,叹口气:“您哪……”
田原也松了语气:“我是君上的叔父,是族中长辈,只盼着齐国好,盼着族中子弟好。人老了,有时候难免做得不周全……”
田原性子刚硬,难得听他这么说。齐侯神色越发和缓:“寡人知道叔父的苦心。相邦应该还没走远,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寡人替你与他分说吧。”
“那就谢君上了。”
田原从离宫配殿出来,在廊子上恰遇见田向。
两人止住脚步,田向对田原行礼,称“叔父”。
田原道:“你总这样一个人,我很是惦念。本想给你找个可心合意的伴儿,可惜那俞嬴不同意,也是无可奈何。”
田向微笑:“多谢叔父挂怀,向铭感五内。”
田原“嗯”一声,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在等你,快进去吧。”
田向再行礼,与田原告别。
田向走进配殿。齐侯往上迎两步,笑道:“兄长走得倒快,寡人还有话与你说呢。”
田向笑道:“天气热,今日大宴,穿得又隆重,便想早点回去换下来松快松快。”
“寡人一回来就把外面的脱了。”齐侯笑道,“又不是外人,兄长也将外袍脱下来吧,咱们好说话。”说着招呼寺人来帮田向宽衣。
田向谢齐侯,也将外袍脱下,寺人捧着下去了。
又有寺人端上加冰的饴蜜鲜果水来。
两人坐定,喝几口水,齐侯与田向说起几个重要都邑大夫的任免。任免变动是田向前两天呈报上来的,齐侯斟酌了几天,大多同意,也有还需要再问田向的。
田向与齐侯一一详细解释,齐侯点头。
“这些人,从前先君和上卿选拔的时候,想来也是又忠心又有才干的,但时间久了,离着朝中又远,没了约束,便走了形。可见我们的官吏之考要作为常制。”田向道。
齐侯再点头。听他条理分明地说到诸都邑大夫的作为,张嘴便报出各都邑人口、赋税,看他比前阵子瘦了的脸和脸上虽温和耐心却带了些疲惫的神情,齐侯颇有点尴尬。
官吏考核这事有多让人劳心劳神,齐侯是知道的——出一点错,被有心人揪住,便会闹出风浪来,后面的国政整治便不好做了,甚至前面做的也会被推翻。各国变法不成的,多是如此。今日宴会上却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当时便不该同意叔父说的……
齐侯清一清嗓子,道:“说起上卿,兄长也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老人家从来如此,今日之事你莫放在心上。”
田向淡淡地笑一下:“想将向与一位外国使节绑在一起……上卿这是因为前阵子田典、田喜等人的罢黜与我生气呢。君上也知道,他们那等人,简直是蠹虫,岂可接着为官?”
齐侯沉默,他何尝不知田原此举杂着许多私心,里面还有挑拨自己与田向的意思在。
田向看着齐侯:“向与公子俞嬴少年相识,当年确实有些情意,但她已经死了。如今的燕使俞嬴,于向不过是一个有些才智、值得拉拢的外国使节。还请君上相信,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齐侯笑道:“寡人自然信兄长。”
燕质子府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回到质子府。三人下车,公孙启扭头看看老师和令翊,老师看不出什么,令将军嘴角带笑,神情很是愉悦。
“你今天喝了酒,好在喝得不多,回去盥洗了,歇一会儿,咱们再接着讲管子。”俞嬴道。
公孙启行礼答应着。
俞嬴又对令翊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拍下公孙启的后脖颈,笑道:“回吧。先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夏天穿这一套真是受罪。”
公孙启轻声道:“将军这回放心了吧?那位齐相十几二十年前倒兴许真是一位美少年,如今是如何也入不得老师的眼了。将军还一直忧心他。”
令翊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
“将军该担心的是更年轻英俊的后来人。老师今天自己都承认了。将军你——还是有些老了。”说到“有些老了”时公孙启预先跳开,防备令翊摁他的头。
令翊笑,懒得理这蔫坏的小孩。
公孙启往自己院子走,听身后令翊道:“先生当这个齐国的上大夫,一是为了反击当时田原的刁难,一是先生有这么个身份,在临淄行走会更方便。先生是你的老师,是咱们燕国的太子太傅,这个变不了。”
公孙启扭头笑道:“我自然知道。老师可是我的亲老师。”
令翊懒得再理他,老师还有亲的后的……活像霸占母亲的小崽儿。估计是因为太子妇过世太早的缘故。想到这个,令翊又心软下来。
公孙启已经跑进他自己的院子去了。
俞嬴回去好好洗沐了一番,把头发也洗了,看外面日头有些偏西了,便坐在院中树下,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令翊又端着一壶解暑浆饮走进院子,盘上还有些糕饼、鲜果:“宴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好赖垫补垫补。”
俞嬴谢他,邀他一块用,又拿簪要把头发挽起来。
不是正经吃饭,令翊与俞嬴凑合一张食案,就坐在她身旁。看她要挽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晾你的。”
俞嬴手一顿,到底把头发挽上了,扭头看令翊。他也沐浴过,头发还湿着,脸清清爽爽的,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夏衣薄,越发显得身姿英武挺拔。
俞嬴正过脸来,捻起一块糕,对令翊笑道:“今日这羊乳糕似乎格外好,将军尝尝。”
“先生刚才看我,觉得好看吗?”令翊问。
俞嬴不说话。
令翊突然笑道:“我给先生练套剑吧?我从前学的第一套剑法。”
看着他的笑脸,俞嬴实在说不出“不”。
令翊从俞嬴的厅堂取了剑,便在树下舞了起来。
俞嬴见过令翊与人拚杀,他的剑法大开大合,不乏为将者的气度和沉稳,这套剑却不同,俞嬴从中看到了无限少年意气。或许早几年的时候,更年轻一些的令翊在蓟都、在武阳家中,就这样常常在树下练剑。
充满少年意气的小令将军——如新绿的竹,如抽箭的兰,如晨曦,如春风,如这世间最美的东西。
俞嬴越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满肚子脏心烂肺的老鬼确实不该招惹他。
练完了,令翊收剑笑问:“先生看翊舞得如何?”
“舞得甚好!”俞嬴笑道,“能想见将军年少时候的情景。将军又有天资,又勤勉,难怪能成为燕国最年轻的将军。”
令翊微皱眉,她明明是夸赞,怎么听着味道那么不对呢?这是把我当成启了?
第二日,俞嬴去正式行上大夫拜受之礼,进宫见齐侯。
礼毕,齐侯问俞嬴关于她说的“引琳琅珠玉”之事:“求贤令也发布有几个月了,却始终未有列国知名的大贤来,寡人着实有些焦心。不知上大夫于此有没有什么良策教寡人?”
俞嬴道:“请恕臣直言,贤者不是地里的瓜,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摘。贤者便如真正的珠玉,宝贵而稀少。大贤又往往矜持,自珍才华,多有不慕荣华者。臣以为,几个月未有大贤来,是寻常事。”
齐侯微笑一下:“寡人还只当上大夫有办法呢。”
俞嬴笑道:“臣倒也确实有一拙策。贤者既不来见君上,君上何不令人去见贤者?”
齐侯挑眉:“哦?上大夫讲来!”
“不说远的,便说齐国的。臣听闻,有一位儒者邹子,便在临淄以东的邮棠设坛讲学。这位先生早年受业于孔门子思,早在三十年前便列国闻名,是真正的大贤。君上何不令人去请这位老先生?”
齐侯点点头,邹子大名,他还年幼的时候便听说过。只是恐怕这位先生年纪大了,不愿出门……
齐侯颇为意动,见到相邦田向时,询之于他。
田向却道:“向以为这位先生不合适。”
第59章 去请那大儒
齐侯诧异:“这位邹子寡人也曾听说过,确实是当世大贤,为何不能去请他?”
田向道:“向少年时曾见过邹子。这位先生讲诚性、讲仁义、讲礼智,讲‘为政以德’,讲‘博学以文,约之以礼’……”
齐侯剡好武不好文,听田向说这些,以手抚额笑起来。
田向也笑了。
“兄长是读书人,不晓得寡人的苦。寡人真是一听这个就头疼。”齐侯笑道。
“故而向说请这位先生来,不合适。”
齐侯却摇头:“寡人是国君,不是一个平常的公子,更不是幼童,哪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从前有作为的国君都尊贤重士,察纳雅言。远的不说,就说魏国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西河贤者云集,魏国大治。当今世上,儒墨并称显学,子夏、子方尽为儒者,寡人要求贤,贤人便在眼前,如何能因为寡人天生的性子粗鄙,便放弃呢?”
田向沉默一下,道:“这位先生性子端方太过,不知变通。当年他来临淄,曾力劝先君尊吕侯,守为臣之分,勿行‘悖逆’之事,先君很是不悦。”
齐侯笑道:“儒家便是这样的,重礼嘛。从前吕齐的时候,我们要谋大事,自然听不得这样维护正统之序、君君臣臣的话;如今我们已经是周王亲封的一方诸侯,是齐国之主,儒家之礼正是我们所需。”
“君上可曾想过,邹子世之名儒,君上为君时日尚短,天下人还不了解君上,若君上不能纳邹子谏议,或会招来天下士人非议?”
齐侯看着他,微笑道:“兄长就那么笃定寡人没有辨别之能、没有纳谏之量?”
田向抿抿嘴,看着年轻的齐侯,没再多说什么:“君上想让谁去请这位先生呢?”
齐侯神情松弛下来:“按说该寡人自己去,才显诚意,但邮棠实在有些远,寡人不便离开这么久。请兄长代劳,自然也是极好的,但兄长又太忙了。便——让畅去吧。他爱读书,说话做事也还算有分寸。”
公子畅既不像公子午那样有野心,也不像公子仪一样缺心眼,是齐侯兄弟中难得的老实人。
齐侯道:“这两日,寡人便让畅带著书信礼物、文车二驷往邮棠去。”
田向点头。
田向从齐侯宫中出来,坐在车里,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俞嬴这次用的是阳谋。她摸准了君上刚愎执拗的脾气和急于建功的心思,就抛出这么一个大儒来。几乎可以想见以后君上被这位邹子谏得青筋乱跳的样子,也可以想见君上在士林中的名声……俞嬴是真会找麻烦。
“家主,直接回家吗?”御者问。
刚才想到俞嬴,田向顺口道:“去诸侯馆附近转一转吧。”
御者答应着,驱车去诸侯馆。
年少的时候,田向心里有事,会来诸侯馆找俞嬴,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心里的郁气就先解了七八分。后来两人争吵多起来,渐行渐远,但大约是走这条路走习惯了,哪怕只是坐车从她门前过去,看见她院内那棵大枣树,田向心里也能安稳些。再后来,她故于河间,他的这个习惯也一直留存着——一直到如今的俞嬴住进去,这里成了燕质子府。
她刚故去的那两年,知道她院内没有人,田向偶尔会在门前停留。那宅子的主人却托人找过来,非要将此宅相送。田向没收。那个院子便住进一任又一任各国使节,树还是那棵树,门也还是那扇被劈了一剑的门。其实田向不在意那门换不换,或许换了还更好,免得让他想起那个无能为力的时候。
田向不觉得自己是长情之人。开始的那些年,满心满眼都是她,那时候确实是一片少年真心。后来自己和她搅和在各种政事中,政见不同,行事方式不同,少年情爱渐渐也就消磨没了。照那样下去,如果不是她早亡,只怕这些年已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后来时常想起她,时常来这条路转一转,只是一个习惯,毕竟心里只住进过她一个人,也没有旁人可想。而对如今的这个俞嬴,更多的是好奇。
今天,田向再次坐车转过来。
虽是夏天,田向坐的还是他那辆半旧的有篷子的安车。透过车帘,能隐约看到街景。
御者是跟了他很多年的人了,很知道哪里可以走得快一些,哪里要慢一点。车子缓缓从诸侯馆燕质子府门前经过。
俞嬴和令翊、公孙启正在送客。田向撩开一些车帘,俞嬴正满脸笑意地跟客人说着什么,令翊和公孙启在旁听着,客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田向略犹豫,吩咐御者停车。
俞嬴和令翊、公孙启送的客人是帮过俞嬴的那位魏国新中令皮策。
去岁末,魏侯将皮策调回朝中。不到半年,皮策就彻底惹恼了魏侯,被罢了官。
听说了齐国招贤令的事,皮策便来了临淄,知道俞嬴在,今日便来访俞嬴。
俞嬴跟他道歉当日没有将燕赵合兵伐齐的事据实以告。皮策还是那个样子:“若策是尊使,策也不会半路将这样关乎战局的密谋告诉别人。是策没有猜到尊使的谋略,并非尊使的错。”
知道俞嬴半路被人追杀,是这位当时的新中令施以援手,公孙启和令翊都对他很是感激的样子,热情地留饭,又热情地一起送出来。
席间,俞嬴问皮策:“明简想好要仕于齐国了吗?”俞嬴在新中与皮策分别时曾露出招揽之义,但此时皮策到底还是来了齐国。
皮策道:“见了招贤令便来看看,以后如何,策也说不上来。听说齐国相邦正在整治齐国内政,果真吗?”
俞嬴点头,与皮策说了自己知道的。
结果出门,俞嬴就看到了席间提到那位。
皮策走了,田向的车还停在街对面。俞嬴对公孙启和令翊道:“这位相邦大概是来问罪的,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公孙启问:“不请齐相进来吗?”
俞嬴道:“他不依礼拜访,我们为什么要依礼相邀?你们就权当不知道吧。”
令翊看看俞嬴,又看一眼街对面的车子,没有说话。
俞嬴穿过街道,走到车旁。
第60章 邹子见齐侯
田向撩开车帘。
俞嬴笑着行礼:“相邦怎么今日转到这边来了?莫不是来体察民情吧?”
田向微笑道:“上大夫给向找了那么大一个麻烦,向不该来见见上大夫吗?”
他既然直说,俞嬴也懒得再装,笑道:“是不是麻烦,不在俞嬴,而在君上。”
看着她,田向道:“别在路边站着了,来车上坐吧。”
俞嬴挑眉。
“怎么,不敢?”田向微笑。
“到底是相邦,随意说话就用上了激将。”俞嬴道,“说起来,俞嬴还着实有些不敢……”
说是不敢,俞嬴还是上了车,坐在田向对面。
田向看着她。
“俞嬴倒不是怕相邦劫持,只是——”俞嬴无奈一笑,“我上了相邦的车,若让有心人看见,不得又说两国联姻吗?怪尴尬的……”
田向笑容淡下来:“敝国上卿年岁大了,他的话,上大夫不用放在心上。”
俞嬴点头。
田向吩咐御者:“便在附近转一圈吧。”
车缓缓沿着街道走起来,田向的贴身侍从默默在车后跟着。
俞嬴笑问:“相邦还有什么要问俞嬴的?”
“向只是好奇……邹子周游列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近些年只退居邮棠专心著书立说,教授弟子。像上大夫这样的年轻人该大多是看他的文章知道他的才对。向也拜读了邹子文章,讲仁义中庸,俨然宽厚长者,看不出这位先生的端方严肃、令人敬畏来。上大夫要找谏诤之士,怎么会想起邹子来?或许上大夫还知道……”田向停住口。
俞嬴哈哈一笑:“大儒们不都端方严肃、令人敬畏吗?”
“也不尽然。向从前认得一位大儒,是子西先生弟子,性子最是平和不过了。他的弟子调皮捣蛋,他也只叹口气,不会说一句重话。”
俞嬴看着他,他说的是阿翁。自己与田向认得,是在阿翁的最后一年。他在阿翁面前装得谦谦君子模样,阿翁每次见他,都和蔼得紧。
“便是俞国从前的相邦,子守先生。上大夫知道吗?”田向问。
俞嬴略微笑一下:“先姊之师,俞嬴自然知道。”
田向没再说回邹子的事,只是有些随意地问俞嬴:“上大夫也是儒家弟子,不知师从哪位贤者?”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不才,为师门蒙羞,不说也罢。”
田向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也柔和起来:“那向便不问了。上大夫这样的性子……想来令师如子守先生一样,也宽和仁厚得很。”
俞嬴看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两人情浓的时候。自己性子要强,不知收敛,他也只是看起来性子好。两人虽然有情,却也常有口角。每次不理他,他便是这样故作宽容、有些亲昵又有些抱怨地来哄人。俞嬴受不得他装委屈,冷脸便往往绷不住了,“勉强”原谅了他。
俞嬴垂下眼:“若没有旁的事,相邦便让御者回转吧。俞嬴该回去了。”
田向“嗯”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车转过弯儿去,往回走,车里两人只默默地坐着。
一月后,邹子带着众弟子随公子畅来到临淄。
邹子近七十岁的老者了,却精神矍铄,体力也好,这样长途跋涉而来,只略修整,便去见齐侯。齐侯降阶相迎。
齐侯客气地问候邹子一路辛苦。邹子道:“老夫不过是行路之苦,一路却见多了民生之苦。沿途所见面有饥色者有之,卖儿鬻女者有之,四处流亡者有之。不能使黎庶饱暖,安其田宅,田氏虽得大位,安可稳哉?老夫为君上忧之。”
一见面便这么说……齐侯终于明白田向说这位邹子“端方太过”是什么意思。
齐侯耐着性子,行礼道:“先生说得是。不能使民安乐,此寡人之过也。请先生教寡人富国安民、守固战胜之道。”
邹子道:“富国安民,当薄赋敛,不与民争财;当严吏治,抑兼并民产;当少攻伐,少徭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安则守固,则不战而服,此王道也。至于攻伐征战,小道也。老夫未曾见依靠攻伐征战可使国家持久昌盛者。”
齐侯抿抿嘴:“多谢先生以王道教寡人。”
邹子看他一眼,又道:“先前老夫曾见先君。虽于政事上,先君未纳老夫之谏,然先君‘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谨于修身。1今观君上,冠垂明珠,履践金玉,如今已近夏末,君上还在殿里用冰,又听闻君上爱马爱犬,常常田猎于禁苑,还望君上勤修自身……”
又说了一阵子,邹子方才说完。齐侯谢邹子的谏议,又说已经为邹子及弟子们准备好了宅第,请老先生安居于临淄,早晚以教寡人云云。
邹子道:“观君上神色,不似要纳老夫之谏,老夫亦不敢受君上之宅第财货,老夫更愿居于泮学之中。若君上愿意与老夫讨论济世治民之道,老夫不敢辞。”
齐侯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当面责备过了,尤其是“面刺”之后,自己还要强忍,强忍之后,还被拆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拿什么神色对邹子。
邹子行礼,与齐侯告辞。
齐侯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好前功尽弃,礼贤下士的样子做足,再次依礼相送。
邹子出宫门,见其弟子。弟子问邹子与齐侯议政之事及齐侯为人。
邹子摇头叹气:“非纳谏之君也。不过是想把我当个幌子用罢了。”
其弟子道:“当今之世,能行王道的君主又有几个呢?老师来之前不是便有所预料吗?如今齐侯正在招贤纳士,若得与当今众贤者相聚一堂论道,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
邹子点头。
邹子未曾见别的大贤,倒是先见到了上卿田原。
田原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原曾经见过先生。先生年七十,自谓怀经邦济世之才,奔走诸国几十载而不得用,只得退居鄙野,原实在想不到会再见先生。”
邹子样子比他还要傲慢:“老夫也还记得足下。足下德行不修,才智平平,老夫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在齐侯宫门前见到足下。”
田原勃然色变,却又不能真拿邹子怎么样,只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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