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令翊的夜袭
天已经黑透,月光洒在形同羊角的山丘上,洒在雪地上、帐篷上、火堆上和火堆旁就着雪水吃肉干、奶干的东胡人身上——有些肉干便是用前些天冻死的牛羊制成的。
两个相邻火堆旁的人突然起了争执。
“你们占了我们水草,占了我们避风雪的地方。要不是你们,我们这回能死那么多牛羊?”
“说那么废话!来,干一场!软卵子只配吃土!”
之前说话的东胡人拿起放在地上的短剑便冲上前。他身旁的人也都跳起来跟上去。
另一个火堆的人也都站起,手里拿着匕剑短矛。
附近别的火堆的有来增援的,有观望的,还有的大声喊:“干死他!干死他!”
眼看就要打起来,却听一声厉喝:“干什么!想死吗!”
一个三四十岁、相貌威猛的东胡首领带着几个人走过来,拿鞭子抬手就一顿乱抽。不管是闹事的,还是凑近看热闹的,都挨了鞭子。适才喧嚣的人群老实下来。
从不远处的帐篷中钻出另一个四五十岁的东胡首领,身边还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与这个东胡首领相貌有些像。
这个东胡首领拦住想要上前的年轻人,抬声道:“集木布,我来管教他们吧。就不用麻烦你了。”
拿鞭子抽人的东胡首领瞥他一眼,收起鞭子,训斥那些闹事者:“有力气去燕人的地方使。跟自己人打,算什么本事!”
随后,他朝着东胡大军中间的大首领牙帐走去。
说“不用麻烦”的东胡首领带着神色愤愤的年轻人也返回了帐篷。
“父亲!都是熊王的后代,凭什么咱们老是受气!你再这样软弱下去,咱们的地方早晚都归了别人!还有那个集木布,总说第一勇士……”
“行了!”其父皱眉喝止,“我还在,部族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余地!来之前,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集木布来到东胡大首领的牙帐,掀开帐门,走进去。
大首领错西鲁正要吃饭,旁边一个东胡女子正从铜釜中往外取煮好的羊肉。
错西鲁招呼集木布也坐下吃肉,又吩咐东胡女子:“拿几壶酒来,我跟集木布一起喝。”
集木布便坐下,取了一块羊腿啃起来,一边啃一边说起刚才的事:“放牧的时候争水草打,过冬争避风雪的地方打,一块出来去燕国抢粮食还打……”
大首领错西鲁道:“都是因为咱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像燕人活得那么容易。老天太不公平,让咱们这些勇武的人在这里吃雪喝风,让那些软弱的有吃有喝有城池住。”
集木布咕嘟两口酒道:“我听人说过他们的蓟都,那里都是华丽的大屋,地上铺着几层带花纹的席子,那里的人要什么吃的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是蚕丝的衣裳,身上挂满珠子玉石,那里的女人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集木布越说声音越大:“凭什么让那些燕人享用这些?咱们就应该杀了那些软卵子的燕国男人,抢了他们的地方,抢了他们的粮食,抢了他们的女人、他们的珍宝,把马放到蓟都去!”
大首领错西鲁笑道:“说得好!早知道你这么会说,临来跟各部族首领说话,就该让你说!”
集木布声音小下来,笑着道:“那可不行。那是大首领该当的。自从年轻的时候咱俩比试,明明是你赢了,但为了让我得老首领的赏赐,把第一勇士让给我,我就服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没得说!我就是你手里一把剑,为你死都行!”
大首领错西鲁道:“死什么!你是我的大先锋,我还等着你帮我攻打燕国,把马放到蓟都去呢。”
“到时候看族里各个部落还有匈奴人,谁还不服你!你才是这草原上唯一的雄主!” 集木布笑道。
大首领错西鲁大笑,将壶中酒饮尽。
接着,错西鲁说起到了燕境,哪些人攻城,哪些人去“打野草”的事:“城池是块肥肉,可骨头也难啃,外面那些,容易是容易,可是肉少。这些老奸头又想吃肉,又怕死人……”
“这种事,从来都是大首领分派,他们还敢争不成?这事不能由着他们!”
大首领错西鲁低声道:“我才当大首领,就怕他们不服……”
又说了一会子话,把酒都喝完,集木布才离开大首领的帐篷。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火堆渐渐熄灭,集木布走回自己的帐篷去。
又过了一阵子,天上的弯月渐渐落下,除了风声、鼾声、马蹄刨雪声,东胡营地中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接连在雪地中行军好几天,太累了,有大军在,也不怕狼群,就连负责守营的也都坐在地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睡眠浅的人似乎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草原上的人听到马蹄声并不是很在意,但随即外面便有了别的声音,惨叫声,马嘶声、乱七八糟的喊声……外面还亮起了火光。
有的睡得沉的还没醒,有的刚刚醒来还在愣怔,有的已经抄起手边的剑矛之类冲出帐篷,然而有的刚冲出去,便被迎面一匹马上的人拿剑砍了脖子或用长矛刺穿了胸口,连那马上的是什么人都没看清。随即帐篷就被扔上了火把,着了起来。
这队骑兵,暗夜中的鬼怪一样,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却绝不恋战,凭藉着马的冲劲儿,从大营一头往另一头杀去。
令翊已经带人冲到了东胡大营中部,这里大帐不少,分辨不出哪个是东胡大首领的,拿剑跑出来的“四十来岁”“高大”“长得凶悍”的有不少,手底下本事也都不赖,但以令翊看来,却没有哪个是了不得的勇士……令翊一边像前半程一样砍杀,一边接着往大营另一头冲。
出营的人越来越多,令翊和他的骑兵冲得慢起来。
大首领错西鲁的帐篷被烧着了,他因喝了酒,睡得沉,出来慢了一步。
集木布奔过来:“大首领!”
看着四处火光、哀嚎一片、死伤惨重的营地,错西鲁阴沉着脸怒喝:“拦住他们!”
集木布手中拎着剑,带着手下人往营尾追去。
但集木布和反应过来的东胡追兵还是太慢了,令翊带着他的人已经到了营地边缘。他们就像横冲直撞的牛,硬生生把东胡大营从一头到另一头“犁”了一遍。
令翊回首,一眼看见火光中这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凶悍的东胡人。
集木布也看向他。
令翊对集木布展颜一笑。
集木布从身旁人手中拿过弓来,连珠箭朝令翊射去。
令翊一边伏下身子,任马往前跑,几乎同时也摘下背上的弓,回首,搭箭——
飞来的箭擦着令翊皮胄、肩膀、脸飞过去。
飞过去的箭,一支射中了集木布胸口。
集木布定住,下意识去捂箭伤。
随后又一支射中他的肩膀,一支射中他的腹部。
令翊再笑,将弓收起,毕竟谁还不会连珠箭了呢?
领头的集木布倒下,追兵不免一滞,等他们再骑上马要追赶时,那队骑兵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从来都是东胡人袭燕人,这是第一次,几万人的大营,在草原上被燕人夜袭,且是犁地式夜袭。
第112章 大军来攻城
东胡大营中的火扑灭了,还在冒着烟,遍地都是死伤,大首领错西鲁阴沉着脸站在营地中,各部落首领围着他,或在怒骂,或在诉苦,有的还在震惊当中。
如今还说不准死伤了多少人,错西鲁估计,至少三千。这还没到燕地呢,就死了这么多人。有几个部落首领度鲁罕、八剌忽、仓木特西也死的死,重伤的重伤。还有集木布……集木布!
错西鲁恨不得活撕了那些袭营的燕人,特别是射杀集木布的那个。
部落首领石溪奴也在说这个:“是什么人?跟集木布对射,死的竟然是集木布!燕人中也有骑马射箭这么好的人?”
另一个部落首领道:“我可不信燕人里有骑射多好的,集木布总说自己是各部第一勇士,我不服他,可也得承认,他的力气、他射箭的本事,着实不错。燕人里能有人比得上他?我看就是碰巧了。”
“集木布这回是疏忽了,常年打鹰,让鹰啄了眼睛。”一个年老一些的部落首领也道。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喀特力摇头:“不是碰巧,我正好追过去,看见集木布被射死。射死他的是令旷的儿子令翊,我认得他!几年前我带人去柳城‘放马’,不但没抢到东西,还差点让他射死。八剌忽带人去柳城抢粮,也在他的手里吃过亏,现在又让他杀死了。因为他,那几年我们都是去岔城‘打野草’。后来听八剌忽说他死了,我才又去柳城。没想到他还活着……”
旁边的部落首领面色一变:“你说这次来袭营的是他?穆特就是让他射死的。” 穆特是说话这人的兄长,是这个部落原先的首领。
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首领道:“是令翊?可他已经死了!守柳城的是另外一个令家人。”
大首领错西鲁也皱起眉问:“他没死?”
喀特力道:“应该就是他。长得俊巴巴的,那身马上的工夫,还有他的连珠箭……”
停顿了一下,大首领错西鲁冷冷地道:“那就杀死他!他该死!”
喀特力有些犹豫:“大首领,咱们要不要改去岔城?这个人……又野又悍,不好对付。他带的骑兵,你也看见了,比咱们这些长在马背上的人也不差什么,他们还比咱们的人更听招呼,燕国人讲究阵法。”
不少部落首领脸上也都显出些犹豫之色。大首领错西鲁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大家是来抢东西的,不是来拚命的,自然是哪里好抢就抢哪里。之前自己选柳城,也是因为这里离着令旷的大军最远,只要破了柳城,一路往南,有的是“野草”可打,那些城池打起来也容易。如今听说是令旷的儿子、那个凶悍的令翊守柳城,他们就怯了,想换地方……但这是我错西鲁作为大首领的第一战,要是退缩,以后还怎么在这草原上立脚!
错西鲁冷笑:“一个毛头小子就让你们怕成这样?我看你们也别‘放马’‘打野草’了,也别想着燕国的粮食牛羊了,老老实实在草原上吃雪喝风吧。‘放马’是勇士的事,不适合软卵子!”
部落首领们脸红一阵白一阵,没人再提换地方的事。
其中一个叫常利叶歌的部落首领:“大首领说得对!咱们几万人,踩也能把柳城给他踩平了!还怕他?”
首领们点头附和。
常利叶歌又道:“咱们去杀了令翊,给死去的兄弟报仇!给集木布报仇!”
其他众首领也道:“对!杀了令翊!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错西鲁满意地点点头。
常利叶歌接着道:“可我们的草料让那个令翊烧了一大半,连装箭的车也烧着了。没有箭,可没有办法攻城,也不能‘打野草’,更没法报仇。”
先前疑惑“燕人中也有骑射这么好的人”的石溪奴也道:“我们喂马的草料也让那些可恨的燕人烧了。大首领,你得匀给我们一些。”
“我们的粮草也烧了!”
“马也惊了,跑了不少……”
各部落首领又都纷纷说起自己的损失。虽是来“放马”“打野草”的,说是“吃着燕人打燕人”,但这样遍地积雪的时候,又哪能一点粮草都不带——马可不能光靠啃积雪下面的草皮子。除了粮草,带的还有箭和攻城用的东西。好在各部落自带的这些东西放得很分散,这才没有都被烧了。
错西鲁沉声道:“好了!都别小气,互相借一借,我部落里也能匀出一些来。等攻下柳城,打了周边的‘野草’,这些不就都补回来了吗?喀特力,你们箭多,给常利叶歌部落一些。”
喀特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错西鲁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四五十岁的部落首领身上,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乌戈舍叔父没怎么说话,你们怎么样?”
乌戈舍道:“我们粮草倒是没有烧。”
常利叶歌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占着水草最好的地方,就是烧上一点草料,也还有的是呢,不像我们这些苦命的……”
“胡说!你们……”乌戈舍身后的年轻人愤怒地瞪着常利叶歌。
大首领错西鲁不耐烦地道:“好了!”
错西鲁接着说明天到了以后各部谁攻城、谁“打野草”的事。知道令翊守城,愿意攻城的部落比原先少了不少。错西鲁很恼火,强行分派,各部落都必须留一半人参与攻城,剩下的才能自行去“打野草”。
“行了,大家都散了,回去看看自己人马吧。令翊,令翊……” 错西鲁抬眼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后面的几个字是咬着牙说的。
因令翊夜袭,东胡大军死伤不少,又被烧了帐篷和一些粮草辎重,第二天,他们休整了半日,才再次出发,天黑时,方到达柳城外。
月光下,城楼城墙上的守卒手拿矛戈静静地站着,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令翊能来夜袭,他的柳城肯定也做好了防备。
昨天闹腾了半夜,今天又赶路,今晚是攻不了城了,外面一片黑漆漆的,也不方便“打野草”,错西鲁吩咐将城围了,天亮了再开干。
怕令翊晚间从城门出来袭营,错西鲁在四个城门安排了重兵,布置了不少卫哨,让各部把粮草辎重都往后放,免得前面打起来,又让燕人把这些烧了。
夜里,燕人果然来袭营了!错西鲁被惊醒,霍然坐起,狞笑着想,这回让你有来无回!但随即他的笑容止住,火光喧闹是在营后!
又有粮草辎重车和帐篷烧着了,还是那些燕人骑兵,这次他们更快,快到错西鲁还没来得及派人去,他们就没了踪迹。从火光和喧嚣声知道,着火的还不止一处,随后环城几处果然来报。
错西鲁暴跳如雷,一则是又有粮草损失,一则是这种无赖打法,简直就像“逗你玩”,充满了轻蔑。
错西鲁抓着一个报讯人的衣襟,问他们:“领头儿的是什么人可看清了?”
错西鲁本部看守粮草的人道:“一个白脸,长得俊巴巴的年轻人,好像,就是昨晚那个特别厉害的。”
错西鲁皱着眉头。他确实没想到燕人骑兵会留在外面。几百骑兵也就只能趁人不备夜里来捣乱,难道我们还能天天不防备?真打起来,几百骑兵就是送到嘴边的肉。燕人骑兵那么少,竟然就这样白白扔在外头……
错西鲁更没想到的是,令翊作为一城守将,竟然不在里面守城……
这些燕国人在弄什么?
随即,错西鲁就想到另一件事情——明天各部的人出去“打野草”,要是碰见令翊和他的骑兵怎么办?
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是不可能凑在一起“打野草”的。“野草”这一堆,那一块,粮食东西都不很多。各部落凑在一起去抢,不说合算不合算,他们之间肯定会抢东西打架。但分散开,要是碰见令翊和他的骑兵,就可能吃亏。
第二日,天刚亮,错西鲁就将各部落首领又召集来,重新商量怎么“打野草”。
正商量着,却见晨光中,柳城城墙竖起了将旗。旗下军将们拥簇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那将旗上也不再是“令”——因见过多次,燕军主将的“令”字,错西鲁是认得的。现在将旗上的字,错西鲁见都没见过。他突然想起听去列国贩兽皮的人说,燕国有一个女子大官,难道是她?
错西鲁眯着眼看,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长得还很好看,就像集木布说的——是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女人。
错西鲁失笑:“哈!难道燕人指望这样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女人守城?”
众首领也都先是惊愕,继而大笑。
错西鲁也不再分派:“都攻城!把城破了再说!让我们的马把柳城踏平!”
错西鲁又对各部落首领道:“先攻进城的先拿!拿到的东西别人不许抢,这是勇士应得的!等回去,我还要奖给这个部落五十匹马,五百头羊,这也是勇士应得的!”
各部落首领哄然叫好。
部落首领们各回自己的地方,错西鲁手下的人敲响牛皮鼓,东胡大军开始攻城。
东胡人点燃“火车”,披着几层牛皮的兵卒们推着“火车”往城门冲去。
城上弓箭手往下射箭,东胡人也往城墙和城楼上射箭,以掩护推“火车”的兵卒。
所谓“火车”者,就是破木棍子车上面堆满木柴,柴用牛羊油脂浸过,烧起来火势大,烧的时间长,不怎么容易被浇灭,专为烧城门之用。
如今各国攻城有不少办法,器械也多,有城壕桥,有掩护穴地的轒辒车,有数丈高的云梯,有百尺的冲车……东胡人虽被鄙为只知道骑马射箭吃生肉的荒蛮之人,却也不是一点器械都没有、只知道一味蛮攻,不然也不会让燕国头疼了那么多年。
比如这“火车”,就简单好用。
燕国四个城门楼上有早就备好的热水,守城兵卒成桶地把水往下倒。
错西鲁让人冒着箭雨,几次推着“火车”前往,那么大的火势,都被浇灭了,城门只是被熏黑了些。
错西鲁怒,让上冲车。
相对比“火车”,冲车才是真正的攻城利器,大概从有城,有攻伐的那天就在用了。如今各国也依旧在用。
最简单的冲车就是车上置大木桩,甲士推着冲车,以大木桩撞击城门。如今各国冲车上面还加棚盖,以遮挡箭矢。东胡的冲车没那么麻烦,也没有百尺之长,但其木桩也不再是简单的木桩,头儿上呈尖锐锥形,覆以铜皮,撞一下,能把城门装个坑。
错西鲁一共带来五辆冲车,被令翊纵火烧坏了两辆还没修,剩下的三辆车此时便分派各个城门用了起来。
几十个东胡兵卒披着牛皮甲推着冲车冲过来。
俞嬴道:“弩甲射之!”
早已张机瞄准的甲队弩手操纵机括发弩。
强弩比箭射得远,力气也大很多,但燕军中强弩很少,弩箭配备得也少。之前推“火车”的没几个人,值不得用强弩,对那些弓箭手,又射不过来,对付来势汹汹的多人冲车,恰恰合适。
在弩面前,这样的距离,东胡人披的几层牛皮根本不抵用,霎时便有八九个东胡兵卒被射穿,甚至有一支弩箭射杀了两人。
错西鲁在后面怒喝:“冲!冲!”又招呼东胡弓箭手,“射城上!射死他们!”
推冲车的东胡兵卒悍不畏死地接着往前冲。
有箭矢飞向俞嬴,犀抬剑将之击落,俞嬴另一侧是令翊留给她的鹰——就如当初她出使三晋时一样。
俞嬴冷静地道:“弩乙!”
强弩上弦慢,虽弩不多,俞嬴还是将之编为三队,甲队撤下,乙队发弩,接着是丙。
三轮强弩射下来,推冲车的东胡兵卒已去将半。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俞嬴道:“弓箭手射之!”
箭雨洒下。
距离已经这样近,弓箭已经能破牛皮甲,又有不少推冲车的东胡兵卒被射杀。眼看冲车旁只剩七八个东胡兵卒了,他们既推着吃力,又胆怯,转头便往回跑。
错西鲁大怒:“不能后退!”说着拉弓,将其中一个射杀。另外的兵卒惶恐间只能趴在地上。
错西鲁挥手,让另一批东胡兵卒去接着推冲车,并加派弓箭手射击城上。
犀和鹰挥剑砍掉射过来的箭,俞嬴依旧面不改色地依次吩咐用强弩和弓箭射杀推动冲车进攻的东胡人。
错西鲁不惜代价,不断派人上前推冲车,冲车终于到了城门前。错西鲁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柳城的门根本撞不了多少下就会被撞开,他不止一次跟随其父祖攻打燕北这些城池,对这些城池很是了解。
然而,随即他的笑容便成了惊愕,城楼上下来的不止有弓箭雨,竟然还有巨大的冰块!
那冲车根本禁不住这样砸,不几下,木桩便脱离了车子,滚落在地上。
错西鲁大喊:“抱着冲!抱着冲!”
然而,在冰块、箭雨的攻击下,派出去的冲车兵卒全军覆没,徒留下满地尸体、破烂的冲车和滚落在地上的长木桩。
错西鲁一口气堵住,看着城楼上的俞嬴,心里发狠:“几万大军还怕你?你能有多少箭矢?箭矢消耗完,就是你的死期!”
错西鲁让人把杆梯都取过来:“攀城!”
同时让人接着去抱冲车木桩撞击城门。
全面的攻城开始了。
俞嬴不但自守攻得最狠的正门,还支应其余三门、环城城墙防守及城内诸般事宜。不时有人找她来回话,她都一一给出办法,吩咐下去。
面对几万如狼似虎的大军,而己方只有几千人,城墙低矮,城门也不算坚固,情势这样严峻,柳城守军竟显得很是沉着——大概因为他们此时的守将太傅俞嬴很是沉着。
令翊在外,将柳城交给初来乍到的俞嬴来守,柳城军将们竟然也都很信服她——或许跟将军令翊总是挂在嘴边的“太傅说”有关,或许跟鹰等不止一次讲述太傅在燕南新河、在三晋、在齐国时那些神鬼莫测的奇计有关,或许跟太傅主张的奖励军功、细分军爵有关,也或许跟这次她来,亲见她的言谈气度和她对军中事的熟稔有关。
而对一些想得少的军将,这事就更简单了——将军让咱听太傅,咱就听太傅的,错不了!
众军将也发现了太傅与将军的区别。将军热血激昂、野气十足,将军总是冲在最前面,将军也用计,但他的计也透着激昂和野气。
太傅不同,太傅料敌于先,对阵冷静,不动如山,只要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你就觉得,事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呢,有她在,天塌不了。
此时柳城军将们的将军令翊再次带着他的骑兵来到东胡人身后。
错西鲁在正门东胡大军后方留了两千人看守辎重,就是为防着他的。
然而这次令翊竟然没有朝着那些粮草辎重下手,而是选了个刁钻的方位,摆开野气十足的雁形阵,冲击东胡大军侧后方。
看守辎重的人更重视粮草,反应不及,就这么让令翊打开了口子,错西鲁大军腹背受敌。
从前都是东胡骑兵冲击燕国步卒,这次东胡人下马攻城,变成了燕国骑兵冲击东胡步卒。
但燕人本就擅长步卒对战,且有专门对付骑兵的阵型,下马的东胡人就不行了。东胡大军侧后方被势不可挡的燕人骑兵冲得七零八散。东胡人虽彪悍,但散乱的兵卒在成阵型的骑兵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错西鲁忙传令暂停攻城,转身来对付令翊。
然而——令翊再次带着他的骑兵,像草原上狡猾的狼群一样跑掉了。
第113章 太傅的办法
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错西鲁看着绝尘而去的燕国骑兵,再看看依旧坚固的柳城,传令让大军休息,并叫各部落首领来。
各部落首领也都灰头土脸的,谁也想不到柳城这么难攻——这么小的一个城池,却像草原上老人们口中的妖怪,打它不疼,踢它不动,却张嘴就吞下许多人,死的还都是部落的精壮……攻打其余几个城门的首领们又庆幸,好在那个令翊是突袭正门,要不自己部落不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
柳城实在太过难打,有的部落首领不免旧事重提:“大首领,咱草原人有句话叫‘石头啃不得’,咱们怎么就非得啃柳城这块石头?抢谁不是抢?突进去,大片的‘野草’,还有他们南边那些小城……”
立刻就有别的部落首领跟着道:“是啊,大首领……”
错西鲁一个个看过去,刚才说话的部落首领不再言语。
错西鲁阴沉着脸道:“咱们草原上还有一句话,‘看见野兽只会跑的人,是吃不上肉的。’你们天天说自己是林子里的熊,是草原上的狼,是天上的雄鹰,跟自己人动刀剑,捅血窟窿,抹脖子,要多勇猛有多勇猛,‘打野草’砍人、抢粮食、抢女人也都挺利索,我还只当你们是真正的勇士呢。结果这才打了一天,死了这么几个人,你们就想跑了?”
错西鲁看着他们: “都是软卵子!”
最先说话的石溪奴嘟囔:“咱可不是怕了他们,是想快点弄到粮……”
常利叶歌道:“大首领这不是还没说呢吗?大首领肯定有办法。”
错西鲁面色稍缓:“咱们绕过柳城,就能担保别的城好攻?那样还容易让柳城的燕人断了咱们后路,前后夹击。倒不如一气儿把这块已经摆在嘴边的骨头啃下来。”
错西鲁接着道:“怎么啃,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全力攻一个门,它就是块真石头,咱们几万人,也能给它掏个洞出来。剩下几个门,派点骑兵看着。要是能把城里的燕人赶出来倒好了。他们没有城墙护着,就是一群羊!”
众首领思索片刻,都同意,便是刚才想换地方的石溪奴等也点了头。
错西鲁对身旁一个络腮胡子道:“莫谷勒,你是我们部族的勇士,也是集木布最好的兄弟,想不想为他报仇?你带着三千骑兵,在后面等着令翊,这回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络腮胡子莫谷勒大声道:“大首领放心!我一定杀了令翊,拿他的脑袋骨做酒壶,给死去的集木布上酒!”
错西鲁也大声道“好”。
其余众首领见错西鲁派他自己部落最勇武的人之一去对付令翊,而不是攻城抢东西,对这位大首领倒也服气。
俞嬴也在见诸军将,听他们说今日除正门外各处防守的情形,并统算兵卒伤亡和所余箭矢。总地说来,今日伤亡不算大,只是箭矢消耗得快。
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军将道:“照着这样,咱们再守四五天不成问题。四五天以后,援军肯定就到了。”
另一个军将道:“他们或许看攻不动柳城,就绕过,接着往南去。他们是来抢粮的,肯定哪里有粮,哪里好抢,就去哪里。南边的几个城没咱们人多,怕是不好扛……”
又一个军将道:“将军说这是那个东胡新首领的头一战,他怕是不会跑吧?”
俞嬴道:“大家说的都有理。如果以后几日东胡人还是这样攻城,咱们守到援军来不成问题。就怕他们更换策略,比如改用锥形破城法,集中一处攻打,他们兵卒数倍于我们,柳城又不是高墙深池……也怕他们改而往南部诸城,我们作为东北门户,若把他们放进去,便是我们的失职。还有令将军,他在外面牵制东胡人,这几场奇袭确实极好,但东胡人不会永远让他得手,令将军他们只有几百骑……”
军将们都皱起眉头,能像现在这样防住已经不易,若果然如太傅所说……
虎头虎脑的军将问:“那咱们怎么办?”
一个年老些的军将道:“听太傅说完。”
俞嬴缓声道:“我倒确实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第二日,错西鲁调集大军齐聚正门,分派了攻打城门的东胡兵卒立于大圆木旁——冲车虽坏,但上面的大木桩却还能接着用;即将于城墙攀爬蚁附的兵卒抬着各部五花八门的杆梯;一层层的弓箭手持弓,看着城上的燕军;络腮胡子莫谷勒带着三千骑兵在大军后方全神戒备,只等令翊“自投罗网”……
东胡大首领错西鲁站在大纛之下,新的攻城即将开始。
俞嬴也带着军将们来到城门之上。
俞嬴让通东胡语者喊话。
“我们太傅敬佩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不想伤了与贵部的和气。我们愿意像对诸侯国那样,与贵部协商,解决争端。”
错西鲁诧异,其余诸东胡部落首领也诧异。
实在是长久以来,燕人视东胡为草原上的荒蛮之族,东胡称燕人“软卵子”,管来抢掠叫“放马”“打野草”,东胡和燕国守军都是凭弓箭凭战场上的本事争长短,见了就打,从不多话。
这还是头一回,交战之前,燕人要“协商”……哪怕用的草原上的话,但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文邹邹的劲儿。错西鲁虽不认得“礼”字,也不懂礼不礼的,却倏地感受到了一点“礼”的味道,而且燕人说“我们太傅敬佩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
错西鲁不由得就将攻城的号令暂且咽下,改而与旁边的人道:“问问他们,那个女人大官,那个太傅,想商量什么?” 错西鲁也不再自己大喊大叫,而是让身边人喊话。
对面的燕人却再次教给了他何为“礼”。
俞嬴犹豫地看着令敏。
令敏求肯:“太傅让敏去吧。太傅、兄长和诸将都因为敏年纪小,护着敏,不让敏犯险,但敏是令氏的人,是为守边而生的,应该为守城做些什么。如今诸将各有职责,只有敏最适合做这件事。”
令敏行军将之礼:“请太傅让敏为使,去东胡下书。”
俞嬴咬一下牙,将书信递给他:“固然要有理有节,但尽量不要激怒对方。他们不是齐国,不是三晋,不是任何一个诸侯国,他们没有不杀来使的规矩,也不怕让人说不讲礼仪道义。”
令敏接过书信,再次行礼,坐着吊篮从城墙上下去,步行到东胡大军前。
看一眼面前白净清秀、神情镇静的年轻人,大首领错西鲁接过他手里的木简。
展开,简上是一列列古朴的燕书。
错西鲁唤过一个懂燕人话的东胡人来:“跟他说,我看不懂他们燕国字,这说的什么?”
令敏与他解释木简上写了什么。上面说燕国与东胡是邻邦,称赞东胡人勇猛刚强,说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燕国愿意以对诸侯国之礼对待东胡,并且替东胡大首领向周王请封。
俞嬴上来就扔出来这么巨大的一个诱惑,将错西鲁砸得有点蒙。一直以来他最好的设想也不过是让诸部都服自己,夺匈奴点儿牲畜人口,抢燕人点儿粮草地方,当个草原上的霸主。
“向周王请封”,那不就是一方诸侯国了吗?若真能成,自己将是草原上第一个周王亲封、诸侯承认的大首领!不,不叫大首领,叫“国君”!
燕人的条件则是“两国修好,互不侵犯”,让东胡退兵。
诸部落首领变色,立刻便有人嚷嚷:“那可不行!咱们不能白来!”
“大首领,你可不能图他们那个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亲封’,让大家白来一趟。”
“要是应了他们,咱们以后都不能来放马了?那可不行!”
令氏根底在令支,世守北疆,令敏不是一点东胡话都听不懂,只是不会说。听诸部首领这么说,令敏对错西鲁行礼道:“在敝国,臣子从来不敢在寡君面前大喊大叫。”
那个懂燕人话的东胡人战战兢兢地把这句话转成了东胡话。
当下便有部落首领拽出剑对准令敏。错西鲁喝道:“行了!别让人家说咱们草原人不懂事儿。”
但随即错西鲁却对令敏道:“我不能为了这个‘亲封’,让弟兄们白来,也不能为了这个,答应以后的事。”
错西鲁话锋一转:“除非你们愿意每年给我们粮草。柳城、岔城、白鱼、平野也要给我们——这里的人都放牧,本来就是我们草原上的人,这些地方本来也是我们草原上的地方。”
错西鲁这样大开口漫天要价,令敏不怒,行礼道:“这个敏做不了主,得回去禀报敝国太傅。”
令敏走回去,坐吊篮回到城头。
听他转述东胡人的话,诸军将都满面怒容。
俞嬴却笑了:“就怕他们不张口。这样才能慢慢磨。”
俞嬴当场写第二封书信,粮草、城池这些不行,但是可以开边市,东胡可以用马牛羊、皮货、猎物跟燕人交换粮食布帛等物。
令敏再次出城去东胡大营下书。
错西鲁觉得,这个“边市”上虽要拿东西换,不像抢掠不用花本,但若有这个,也确实方便……但绝不能就这样放过燕国人。粮食可以不要,地方得要,反正即便答应了,也还能再抢粮——令敏走后,他也是这般与诸部落首领说的。
令敏再次回去禀报俞嬴,俞嬴接着不慌不忙地写书信。燕国虽然不能送给东胡城池,但可以在周王给东胡大首领封号后送一些礼器给东胡——礼器是国之重器,是国之为国的根本。燕国还可以与东胡互派质子,让东胡的贵胄们去蓟都去武阳学习礼仪,这样日后东胡与诸侯会盟,才不至于格格不入,惹中原诸侯嘲笑。
错西鲁思索了片刻,觉得也有道理,却依旧坚持要城池,实在不行,可以少要一两个。
俞嬴的谈判技巧堪称华丽,就凭着“视东胡为诸侯国”这一点,衍生出许多的条目,作为不生硬地拒绝送城池地方、不惹恼东胡人的说法来拖延时间——没错,她就是在拖延时间。
令敏一趟趟地往来城上和东胡大营,俞嬴靠着自己糊弄人的本事,硬生生把支好架势等着攻城的东胡人拖了大半日。
一个柳城军将道:“我算知道为什么鹰他们说太傅一张嘴能顶千军万马了……”
其实东胡部落首领中也不是没人看透这一点,但俞嬴给出的条件对错西鲁太有诱惑了,这位大首领没法做到张嘴就拒绝。
最后磨来磨去,错西鲁将要求缩到“只”要一个城池——柳城,却又提出另一个要求:“我听说诸侯国之间常常有嫁娶。燕国既然把东胡当邻国,太傅就嫁给我吧。”
错西鲁再漫天要价,令敏都没怒,这次却险些没绷住——那是君上之师,我国的太傅,我兄长求而不得的人,你们这些荒蛮之人也敢肖想!
他走后,诸部落首领也再次嚷嚷起来,对错西鲁又缩减了索要的城池而改要一个女人不满。
“上哪里找不到一个白嫩的女人!大首领你是让那个燕国女人迷住了心窍吗?”
错西鲁却道:“这是一个精明有门道的女人。她如果真成了我的人,为我们草原打算,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好处。”
令敏回城,面带怒气地说了错西鲁的要求。众军将大怒,这是侮辱!
俞嬴却笑道:“娶我好啊……单就这些婚嫁礼仪啊,能扯到积雪融化。”
俞嬴写书信回复,人可以嫁,城不能给,而且自己作为俞国宗室,燕侯之师,燕国重臣,婚嫁之仪不能随便。大首领如果有意,得按周的礼仪规矩办。
太阳西斜,这一日马上就要过去了。大约看出俞嬴不会答应给城池,也或许这整整一天的“协商”把他的耐性消耗殆尽,错西鲁道:“跟你们太傅说,这是我最低的要求了。若不答应,我明日把城攻下来,城和她的人依旧是我的。”
令敏回去后,俞嬴没有再派他出来,而是再次让人在城上喊话:“强攻的城池,是破败不堪的城池;强抢的女人,不是跟你一条心的女人。”
持续了一天的“协商”破裂。明日就是点燃烽火传出讯息的第四日了。
令翊派出的斥候将城上的喊话回禀令翊,令翊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梗,琢磨怎么还“强抢的女人,不是跟你一条心的女人”?
第114章 将军出事了
晨间,天上又飘起雪花。如昨天一样,东胡大军再次摆好了架势。今日燕国太傅俞嬴没有再说“协商”,东胡大首领错西鲁也没有再迟疑,下达了攻城号令。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几十个攻打城门的东胡兵卒披着牛皮甲抬着巨大圆木往城门冲去。城楼上弓弩手依旧先弩后弓,精准射杀。又不断地有东胡兵卒补充上去,接着抱圆木往前冲。城楼上依旧有冰块伺候,城门内亦有不少燕国兵卒推着太傅俞嬴令人用几根大圆木做的顶车等待着——顶车者,顶门之车也,与冲车类似,只不过一个是撞门用的,一个是守门用的。
攀爬蚁附的东胡兵卒抬着简易的杆梯,冒着箭雨,来到柳城城墙下,支起梯子,往上攀爬。城墙上对付蚁附者的燕国守卒三四个人互相配合,有人拿盾拿剑替自己和同伴抵挡箭矢,有人专司搬起大大小小的冰块往下砸,有人拿矛捅即将爬上来的东胡人。
弓箭手们亦分列配合——不是谁都能像令翊那样射出连珠箭,分列射出的箭才更密集,能阻挡更多的东胡兵卒来到城下。
然而前面倒下,后面接着,东胡人就像倾巢而出的蚁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上冲——几万大军,齐集一处,光看着都有些眼晕,更何况这样嗷嗷叫着,举着矛剑,不怕死一般地冲过来。
上将军令旷派来护送俞嬴的孙粲也算宿将了,与东胡人打过大大小小十数仗,面对这样的攻城,他也只能苦笑,然而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太傅,她依旧神色如常,指挥有度,正根据东胡人攻城情形的变化,让人去补充防守薄弱之处。
上将军曾说“太傅有大将风”,当时自己还以为这里面有客气的部分,如今看,简直太过切实。若非太傅,这样的人数,这样猛烈的攻势,柳城真是很难扛住。
令敏正带人往城墙各处运送冰块——好在是冬天,若是旁的时候,可没处去寻这么多砸人的石头。
这样冷的天,令敏一脑门子汗,看着重新补充上的冰,他歇一口气,停在俞嬴身旁:“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到。我从前听人说掌故旧事,里面官军总是在贼跑了才来,援兵总是在城破以后——呸!呸!”令敏赶紧把自己的不吉之言“呸”掉。
俞嬴让他逗乐了,过了片刻道:“左右不过这两日吧。”
其实援军来了,也不是就万事大吉。
平野离着太远,上将军的援军是到不了的,来的是附近几个城池的人,各城守军都是五六千,能派来的就更少一些,凑上如今柳城自己的守军,或许跟东胡剩下的兵卒人数差不多。援军们是远来之兵,东胡人是疲惫之师,骑兵在城外野战占优势,但燕人也有专门对付骑兵的战阵——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东胡人是来抢粮的,依照常理,见燕国援军来,事情不遂,便当撤军,但这是东胡大首领首战,以目前所见这位大首领的性子,恐怕不会退。
那便是双方决战了。
若己方胜,东胡失去几万精锐,元气大伤,怎么也得修养几年;若东胡人胜,燕北门户大开,城野生灵涂炭。
但不管谁胜,估计都是惨胜。
如俞嬴预计的,岔城、石乐、马蹄城、粟丘援军相继到达。他们之间有斥候联络,又怕孤军来救被围城打援,故而略等了等,共凑约一万六千人,一起攻东胡大军,救援柳城。
见燕人援兵到了,且绕到了大军身后,错西鲁命人停止攻城,上马,留下几个部落防备柳城内燕人出来偷袭,其余各部掉头反冲——先拿下那些援军。
而这时,柳城城门大开,守军列阵,那个燕国女人站在将旗下——他们不偷袭,他们这是明刀明枪地前后夹击。
看这阵势,不少部落首领都显露出犹疑之色,之前认出夜袭者是令翊的部落首领喀特力道:“大首领,咱们这次已经占不到便宜了,不如先撤军吧。”
错西鲁拿长鞭挥过去,抽在喀特力身上,怒道:“再有敢说逃跑的,就不是鞭子了!”
错西鲁对其余诸部首领道:“咱们有几万人,还怕他们这点儿软卵子的燕人?杀!杀光他们!再去扫荡他们的土地,抢劫他们的城池!现在他们的城池没有守军。”
错西鲁又看一眼俞嬴:“他们出了城,就回不去了。今天把这些燕人都杀光!” 围攻柳城几日,知道柳城守军不好对付,错西鲁将后翼增加至十个部落近万人,其余部落依照原来说的,冲杀援军。
箭已经在弦上,各部首领也不再多说什么——如果自己人拧不成一股绳先乱起来,面对燕人大军,只会败得更惨,况且大首领说的也有道理,胜了这一仗,后面就好打了。跑这么远,死那么多人,就这样回去,太窝囊!当下各带本部,准备冲杀燕军。
东胡人本就擅长骑射,这几日弃马攻城,死活攻不进去,又死了那么多人,着实憋屈,此时回到他们熟悉的马上野战,让各部首领一激,精神都抖擞起来,忽哨声连成片。
大首领错西鲁举起手中的剑:“杀!”
燕军先是弓箭射击,等东胡骑兵来到近前,便以战阵与之相抗。东胡人则不惜代价也要将战阵冲开口子,有了“口子”,再行“切割”,战阵便七零八散了——散了阵型的步卒在骑兵面前没有抵抗之力。
就如俞嬴预想的,这是一场对双方都很艰难的势均力敌之战。先是几轮箭雨,待东胡骑兵与己方步卒战阵相接后,俞嬴命旗手换旗,鼓手随即也换了鼓点,战车从两翼驶出,冲击东胡骑兵。
骑兵较战车灵活,但战车更大,上面有披有重甲的车兵,冲击力更强,东胡冲击之势被阻住。前面的骑兵被战车冲击分割,后面的骑兵难以前进。
俞嬴再令旗手换旗,战阵两侧的精锐步卒冲出,以小雁羽阵杀入被战车冲击过的东胡骑兵中……
俞嬴这边战况尚可,援军那边却有些艰难。
东胡人死伤不少,却也将几个大战阵都冲开了口子。若口子再大,战阵分裂,分散步卒对抗骑兵,即便可结小雁羽阵,怕是死伤也会很是惨重。
特别错西鲁部族,似乎格外悍勇,他们领头冲击石乐援军,哪怕石乐援军的军将指挥得当,再这样下去,只怕情形也很是堪忧。
错西鲁脸上露出笑容,命令两翼的几个部落再次前冲。
便是这时候,异变陡生,一队几百人骑兵以迅疾之势从侧面冲击过来——是络腮胡子莫谷勒等了半日也没等到的令翊骑兵。
这几百骑兵竟这样硬生生将冲击石乐援军的东胡骑兵截断,阻住了他们的冲击之势。
双方战在一起。
错西鲁大怒:“杀了令翊!杀了他!”
令翊也看到了错西鲁,或说选择此时冲击,选择在这个位置冲击,主要便是为了他——这位大首领此时没有两翼扈从。
令翊反冲过去,同时抽取箭矢。
错西鲁看出他的意图,也狞笑拉弓。
两人都是奇快的连珠箭。
俞嬴敏锐地发现,前面东胡大军有变,东胡人乱了。
燕人和东胡人都有喊声,喊声越来越大。俞嬴听清了,他们说:“东胡大首领死了!”“东胡大首领死了!”
东胡诸部如散沙一样从东西两侧逃窜,被燕军围拢住未能逃走的则被斩杀。
因大首领错西鲁之死,刚至中局,东胡大军便轰然败亡,燕军得胜,且并非惨胜。
俞嬴松一口气,不晓得是哪位将士这样神勇,以一己之力撬动战局——不会是某位叫长羽的将军吧?
正待去谢诸位援军军将,俞嬴看见骑兵皓走过来。
俞嬴面色一变。
皓满脸焦灼忧虑,抖动着嘴唇:“先生,将军射杀东胡大首领,自己也中了一箭,被东胡人疯狂追杀……”
第115章 没找到令翊
令翊射杀东胡大首领后,东胡各部随即溃退。皓等朝着令翊被追杀的方向寻找,身旁都是奔逃的东胡骑兵,皓等且战且寻,等东胡人都退走了,也没找到令翊。
“他们还在找,将军那么勇猛,肯定没事……”皓的神情与他说的话根本不是一回事。
“先去裹裹伤吧。”俞嬴道。
“先生——”皓抬眼看她。
雪飘在俞嬴脸上,她神色冷静:“去吧。”
皓行礼告退。
跟在俞嬴身边的令敏呆愣愣的。俞嬴命同样满脸焦灼忧虑的鹰带柳城守军五百人按照皓说的方向去寻找令翊。令敏反应过来,也要一起去,俞嬴点头。
援军军将们过来了,俞嬴走去迎接他们。或许是这又雪又冰的路太滑,俞嬴踉跄,双膝砸在地上。旁边诸人赶忙去扶。
俞嬴把手搭在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上,借力站起,抬头看竟是皓:“不是让你去裹伤吗?”
“小伤而已。”皓微低头,先生刚才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去吧,裹好了来见我,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俞嬴道。
皓再次行礼,看着俞嬴向军将们走去。她的肩背依旧挺直,这样大步而去,好像刚才需要借力才能站起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诸城军将听说令翊受伤失踪,都要派己部的人去寻。俞嬴止住他们:“已经派了柳城守军去寻令将军了。”
俞嬴作为太傅,作为这场对东胡之战的指挥者,安排战后事宜:“东胡大首领死,东胡人散沙一样回撤,再扎回马枪的可能不大。打了几日,柳城乡野聚落中人也该躲的躲,该藏的藏了。要提防的是东胡人去各邻城作乱,抢一票再走。我已经派斥候去各城报讯,诸将军、都尉也当尽快回防。”
诸军将神色一凛,都行礼称诺。
“诸位回防的路上也要小心,莫要中了东胡人埋伏,也要防着他们夜袭。”
诸军将再次行礼答应着。
俞嬴让他们把伤者留在柳城,因他们是急行而来,有的所带粮草不足,再为其补充上粮草,诸军将很快便带领己部离开了柳城。
俞嬴再安排完柳城内外的事情,已经临近傍晚,令敏和鹰还没有带着去寻令翊的人回来。俞嬴的心里好像塞满了这燕北的冰雪,又冷又沉——如果找到,早就回来了。
天黑透了,才听侍从报令敏和鹰回来。
俞嬴“霍”地站起,快步迎出去。
令敏手里拿着一个半覆着冰雪的东西。
俞嬴接过来,抚去上面的雪,是自己在齐国买的那个箭箙,兕皮藤底,已经很是破旧了,到处是修补过的痕迹,前阵子他还把藤底又重新编过。
“将军的马死了,离着发现箭囊的地方不远。”鹰嘶哑着嗓子道,“外面看不清了,我们取了火把再回去接着找。将军受了伤,可受不了这个冷法儿。必须尽快找到他。我再带辆车,将军受了伤肯定是骑不了马了……”
在俞嬴这里的几个柳城军将纷纷道:“我们也出去寻将军。”
虽令敏和鹰都说他们能行,俞嬴还是把他们换了下来,又道:“大家轮流,兵卒也要换。令将军也不希望你们为了寻他冻坏累坏。”
又寻了三日,俞嬴把所有人都撤了回来。
令敏含泪看着俞嬴。
鹰哭求:“先生,再让我们去找找将军吧。我们走的地方还不够大,找得也不够细致……”
皓及别的军将也红着眼圈等俞嬴说话。
“这样的天气,一个受伤的人卧在雪地里扛一天都很难,后面两日已是我们痴心妄想……不要执迷不悟了。都休息休息,该做什么做什么吧。”俞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形容比前几日憔悴许多,但她的神情依旧镇定。
众人都低头垂泪——大家何尝不知,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军将们行礼退下,没人看到俞嬴泪流满面。
俞嬴替令翊守柳城,等着新的守城主将到来。空闲的时候,她帮着归置令翊的东西。如果来守城的是令朔之子、令翊的长兄令慎那还好,如果是旁的军将,即便令翊生前与之再亲睦,他的东西也不合适再放在这里。
想到“生前”两个字,俞嬴便心中一恸。他那么爱热闹的人,独自一个,躺在冰天雪地中……
因始终没找到令翊的尸身,也有军将说,“将军会不会被过往的牧人救了”——打着仗,哪有什么过往的牧人?他的意思是,令翊会不会被东胡人俘虏了。那军将或许不知道,东胡人有风俗,会把仇敌的头颅做成酒器。
那场景,俞嬴不敢想,也不愿想。
令翊的衣服不少,有的华丽,有的郑重,当然大多数都是简单结实便于骑射的上衣下裳,铠甲有好几套,上面有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痕迹,还有不同的头冠皮胄。
他确实有一小箱子的带钩,有铜的、竹木的、兽骨的,有镶金嵌玉的,有花草游鱼这样常见的,也有诡异粗犷的怪兽形状的……俞嬴眼前是他抱着肩,玩世不恭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他还笑问:“先生觉得好看吗?”
他是真臭美啊……
他作为武将,屋子里的书显得过于多,除了俞嬴给带来的两箱子,本来就还有不少。除了跟排兵布阵有关的,也有诸子的书,有歌诗。
令敏看她收拾这些,轻声道:“从前他不怎么爱看这些,从齐国回来才喜欢的。或许是受太傅熏陶的缘故。”
俞嬴再次眼圈一红,手抚过那些书,仔细卷好,捆扎上,放进书箱。
第116章 令翊的下落
代西库部落
看见躺在粮草车上半盖着苫毡的令翊,首领乌戈舍大惊,拔出剑来便上前,却被其幼子苏莫勒沙拦住。
乌戈舍低声怒骂:“你是吃了草原上的毒草变疯魔了吗?他杀了草原上那么多人!你竟然救他!还把他活着带回部落来!”
苏莫勒沙搂住其父的腰:“父亲,我俘获了他,他是我的虏奴了!”
“你的虏奴!要是让别的部落的人知道怎么办?”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怎么会知道?再说,当初跟匈奴打仗,大首领俘了多少人,都归了他们勒夫部落。他们能,为什么我不能弄个燕人虏奴!”
乌戈舍把苏莫勒沙扔出去,怒气冲冲地举起剑——
“首领要是觉得把我做成酒器比活着的我更有用,就尽管砍吧。”说话人很是虚弱,面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上却带着点儿不在乎的笑意。
乌戈舍的动作一顿。
苏莫勒沙爬起来,挡在其父身前:“父亲!他就是我的虏奴!我从前弄匹狼来你都答应,弄个虏奴怎么了?”
“杀了我,你们部落损失可就大了。”车上的人咳嗽一声,大概是震动了伤口,他的面色更苍白了两分。
乌戈舍举着剑越发犹豫,面前的人虽然如今弱得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是守柳城的令翊,是让多少部落首领听见就皱眉,宁可绕远也不愿对上的人。错西鲁和集木布两个勇士都死在他手里。
“对!父亲,不能杀他!他以后就是我养的虎,是我们部落的虎。” 苏莫勒沙抱着其父的身子不撒手,接着道。
乌戈舍放下剑。他的大儿子密达鲁和二儿子固特走了过来,看见一个受伤的燕人都吃了一惊。密达鲁还没说话,先咳嗽起来,比刚才令翊咳嗽得厉害多了。
前年常利叶歌部落侵占水草,密达鲁带人与他争斗。密达鲁被常利叶歌捅了一剑,躺了几个月,后来剑伤虽然好了,身子却虚了很多,落下了病根子,一到秋冬就咳嗽不止。
乌戈舍看看病弱的长子,看看老实的次子,拉开依旧箍着自己腰的苏莫勒沙:“行了,先看他能不能活吧。”
吩咐人把车马卸了,让部落里的人都各自回去——这回白忙活一趟,还有死伤,乌戈舍瞪一眼那辆粮草车,走回帐篷。
苏莫勒沙让人把令翊抬到奴仆们的帐篷,还让人喊部落里的巫者来给看看,又警告奴仆们:“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都小心看着点!”
随即他便跟两个兄长说这是谁,说自己是怎么救下他,又为什么救他。
听说这个躺着的人竟然是柳城守将,那个令翊,密达鲁和固特更是吃惊。
“……那么多人追杀他,他中了好几箭。马载着他往前跑,后面又有燕人来追,勒夫部落的莫谷勒那些人跟燕人骑兵对战。各部落的人都乱了,急急慌慌地往回跑。他从马上跌下来滚到雪堆里。我看没人注意,趁机把他捡了,扔到粮草车上,拿草苫盖住,弄了回来。一路上连父亲都不知道。”
密达鲁训斥幼弟:“你也太胆大了!万一让人看见呢?你以为他是你玩的蛇虫还是狼崽子?他是燕将!”
“不用你管!他以后就是我的虏奴了。下回常利叶歌再来,我带着他上,让常利叶歌有来无回!” 苏莫勒沙恶狠狠地道。
听他说“常利叶歌” ,密达鲁训斥的话便卡在了嘴里。
苏莫勒沙又道:“父亲也是熊王的后代,却因为带着鹰部的人就让人这样欺负。我不服!”
密达鲁叹气:“行了,你别老想着惹事儿了。折腾了这么些天,歇歇去吧。”
固特也说:“都去歇一歇,今天打了两头野羊,一会儿烤羊肉吃。”
令翊躺在破旧的草垫子上,再次昏睡了过去。巫者摇着铃在他身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几个奴仆在旁看着。
巫者念完,掏出一包药:“包扎的时候敷在伤口上。最好再给他蒙上牛皮,放点牛血让他每天喝几口。十日里不死,就是能活了。”
奴仆们不喜欢燕人,但因眼前这个是苏莫勒沙的“东西”,苏莫勒沙交代要“小心看着点”,只好听吩咐照顾他。说是照顾,却不像对自己人那样小心,手底下没什么轻重,硬撕下满是血痂的布,粗手粗脚地给他重新包扎。
令翊被疼醒了。他皱着眉头,回想刚才梦中人、梦中事,梦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先生——她哭得很伤心,满脸泪,眼睛红通通的,还流鼻涕,像个小孩子。
梦里的令翊看她那哭得那狼狈样子,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刺刺地疼,既欣喜于她心里有自己,又觉得还是没有得好,那样她就不用这么伤心了。正想伸手给她擦眼泪鼻涕呢,让人给“撕”醒了。
醒了后,只余下了满腔心疼。先生惯常口是心非,表面洒脱,其实很是拘泥,总怕亏欠了谁,她要是像她表面那样倒是好了。
令翊又抱怨这几个裹伤像宰牛杀羊的奴仆——我还没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呢。哪怕是在梦里,再摸到她的脸,也是好的。
***
令翊的长兄令慎接管柳城,俞嬴接着巡视燕北,绕个圈子回平野。
巡视途中,俞嬴看到一群奇怪的鹿。这些鹿短角大耳圆眼睛,看见大队的车马,尾巴瞬时炸开一片白毛,撒开四蹄跑起来,可跑不多远就停下,回头好奇地看。
随行有侍从要射它们,俞嬴忙止住。
俞嬴微笑一下,问鹰等:“这鹿像不像你们将军?”
鹰等却红了眼圈:“先生……”
又过了些天,俞嬴回到平野。距离上次离开没有几个月,上将军的头发却明显地白了,人也瘦削了很多,精神却还撑得住。
俞嬴把令翊的遗物交给他,除了那个箭箙。令旷道谢。
两个都是公私分明又内敛的人。令旷说起东胡大首领之死的影响,说起如何加强燕北防守,俞嬴也说起扩建燕北诸城、坚壁清野之策,说到燕北农牧,鼓励垦荒,推广新式农具和耕作技能,说到建立燕国自己的武卒,特别是一支能对抗东胡的骑兵。
两人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说到了令翊。
令旷摸着俞嬴交给他的一把匕首上的“翊”字,轻声说起令翊名字的由来,他的眼泪滴落到匕首上——铁血刚正的上将军此时也只是一个父亲。
“……那鸟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丈长,在天上飞,能遮云蔽日一般,故而为他取名为‘翊’……”
俞嬴眼前则是自己笑话他“身大头圆”时他故作气恼的样子。
第117章 将军在草原
俞嬴离开平野,经令支,过蓟都,天气越来越和暖。田野间,没有了公田私田之分,没有了井田边界,阡陌成片,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农人或拿锄夷或牵黄牛辛勤劳作,妇人孩子携篮提罐往田中送饭,颇有些欣欣向荣的样子。
三月,俞嬴回到武阳。
她不在朝中,诸般事宜其实是有些不太顺畅的。老相邦虽支持革新,但年纪大了,精神力气有限;朝中旧人许多还在观望,做事不是那么上心用力;之前俞嬴拔举的新人都是才上手,尚难委以重任;皮策主管的还是相地,况且他脾气刚硬孤僻,于平衡之道上有些欠缺……俞嬴不在,头头绪绪格外多。不少事都是燕侯亲力亲为。
俞嬴回来,燕侯松一口气。
说到令翊之逝,燕侯红着眼圈道:“长羽上回来辞别,还与寡人约好要一起去猎鹿,想不到……”
太子启已经是个少年,不愿再像个孩子那样在别人面前哭——哪怕这个“别人”是父亲和亲近的老师,但这次仍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前阵子,寡人不适,不免思虑以后。寡人还想,日后我们这些,老的老,去的去,那时候启有太傅,有长羽,有这些年轻的文臣武将,咱们燕国就还能走下去,走得好!哪想到……”
听说燕侯病了,俞嬴问他如今是否已经大安。
燕侯道:“都好了。不过是天冷,着了风寒。”
看着燕侯鬓边微微的白发和清臞的面容,俞嬴请他保重身体。
燕侯点头,也嘱咐俞嬴:“太傅也要顾惜自己,莫要操劳过甚,寡人看太傅这回是瘦多了……”
俞嬴让人将自己写好的关于燕北防务、农牧等事宜的上书搬上来呈给燕侯,并先总地约略说了一遍,燕侯不时点头,也与她说朝中事,启偶尔插言。俞嬴欣慰地发现,启又有长进了。
听说俞嬴回来了,相邦燕杵赶进宫里来。行了礼,叙过寒暖,哀伤感叹令翊之事,接着君臣几人又议起朝政。
俞嬴拜别燕侯和相邦出来时,已经晚霞满天。
启在身后追她:“老师——”
俞嬴停住脚等他。
启停在俞嬴身前,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俞嬴笑一笑,问他怎么了。
“将军——”启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俞嬴抬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启没有躲开。
师徒俩慢慢往宫外走,就像他们在齐国诸侯馆小校场操练过后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一样,只是此时旁边没人再含笑看着他们,偶尔打趣一两句了。
从燕侯宫中回来,虽不早了,俞嬴还是去了令府。令朔不在,其妻安祁接待了她。
之前经过蓟都时,俞嬴也拜访了令翊的母亲。她与上将军一样,虽憔悴很多,但精神还撑得住,她说: “翊看着我们呢。他希望我们好,我们得让他安心。” 俞嬴用令翊母亲的话安慰哭泣的安祁。安祁垂泪点头:“长嫂说得很是。我们得让翊安心。”
第二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俞嬴又见了几位朝中重臣。过了几日,皮策回都述职,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于令翊之事,皮策也恻然,与俞嬴沉默相对许久。
不两日,他又走了——相地还在进行,地亩税制之改越发纵深,推广施行的都邑也越来越多。仍有试图阻挠者,但皮策不是怕艰险困苦的人,就这么一个都邑一个都邑地死磕过去。
大司空韩嘉治水之事倒还顺利,也初见成效,今年桃花汛,燕国境内的河水未曾有泛滥之处。
俞嬴要着手推进的除了燕北之事,还有制定法经及朝中一些规程——自己一个太傅不在,许多事便不通畅了,还是要常规常制才行,不管缺了谁换上谁,按照规程来,便能走下去。
***
草原上积雪慢慢融化,露出的草皮子也一点一点绿了起来。
不知道是巫者的药面子、裹牛皮、喝牛血的办法管用,还是就命不该绝,那样重的伤,令翊不但活过了十天二十天,还活过了残冬,活到春日,且越来越好,已经能下地在帐篷前晒太阳了。
苏莫勒沙走到奴仆们的帐篷前,拿鞭子指着令翊:“来!虎狗!给我把靴子上的泥抠一抠。”
令翊没动。
苏莫勒沙挥起鞭子抽向他,却被令翊一把攥住鞭梢,苏莫勒沙一抽没抽动,不由惊讶——躺了一冬天的人,才能下地走动几天,瘦得像要病死的牛,竟然有这般力气!
苏莫勒沙哪能服他一个伤者,当下手中脚下一起用力。哪知令翊随即撒手,苏莫勒沙登登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脚下还算沉稳,非得摔个屁股墩儿。
令翊大笑。
苏莫勒沙气恼,脸都红了,举起鞭子便再次抽过去,且这次角度刁钻,令翊万难再抓住鞭梢。令翊不得已,只得仰面滚开。
苏莫勒沙再抽,令翊再滚。
苏莫勒沙又往前两步,拿鞭子抽令翊的脸,却哪知刚才滚得不算利索的令翊突然猱身扑过来,抱住苏莫勒沙的腰,同时绊腿,将他压在身下,随即手去卡他喉咙——动作行云流水,迅捷无比。
草原上的人也爱角力——他们称为背克,苏莫勒沙玩背克其实颇有两手,但因发怒,又轻敌,就这样让令翊制住。
苏莫勒沙忙扔了鞭子也去卡令翊的喉咙,又提起拳头去击令翊伤处。
令翊攥住他的拳头,以肘去压他手臂,苏莫勒沙的骨头发出响声。令翊掐着其喉咙的手也用力,苏莫勒沙脸涨红。
令翊松开双手,苏莫勒沙咳嗽起来。
苏莫勒沙气恼,要再挥拳,抬眼却看令翊面色难看,一脸冷汗,终究这拳没砸上去,掐着他脖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令翊翻身起来。
苏莫勒沙面色凶狠地问:“不会伤口挣开了吧?一个大男人,躺那么久都不好,燕人果然是软卵子!”
令翊慢慢走回帐篷:“你要是不三天两头来‘驯’我,估计我都能上马打猎了。至于谁软卵子……谁自己知道。”
苏莫勒沙冲进帐篷:“你说谁软卵子?”
看到令翊伤口上的血,他又闭上嘴。
面前的男人就像那伤不在他身上一样,眉头都未皱一皱,很熟练地又敷了些药粉,重新裹好了伤口。
令翊道:“我跟你说过,折辱是不能让人打心眼儿里敬服的。就像你起的那个名字,‘虎狗’,你要是想让虎像虎,就不能像对狗一样对它。”
从前,苏莫勒沙每次都是嘲讽或是撂狠话,或许他自己也嫌烦了,这次问:“怎么才能让你从心眼儿里服我?”
令翊如今的东胡话说得极好,已经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事情了。他给苏莫勒沙说名将吴起是怎么对自己的士卒的——与士卒穿一样的衣裳,吃一样的饭食,睡觉不睡席子,走路跟士卒一样不骑马乘车,亲自背着军粮,和士卒们同甘共苦。士卒里有人生了恶疮,吴起为他吮吸脓血……1
苏莫勒沙跳起来:“你难道想让我吸你的脓血!不可能!”
令翊:“……我只有鲜血,没有脓血。”
苏莫勒沙:“……”
令翊突然觉得自己跟傻子用心计,太浪费了,瞬间感受到了先生的寂寞。
第118章 草原上角力
到草原上牧草丰茂、牛羊都产了小崽的时候,令翊已经可以挥着鞭子放牧、骑着马射猎野彘野羊了。
他的装束也改了,髡头编发,三条索辫梢上坠着狼牙,留了大胡子,穿着破旧的窄袖左衽短袍、瘦下裳、鹿皮靴子,腰间革带上挂满了小刀、囊袋、磨石之类零七八碎的东西。除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草原上恐怕没人还能认出他是从前那个俊美的燕国将军。
开始的时候,令翊对着水泡子看自己都觉得陌生,后来也就习惯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髡头”,日后回到国内会有些麻烦。倒不是怕别人说不守礼仪,也不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怕二老说自己不孝,而是顶着这个怪模样去见先生……
先生嘴上说爱美少年——实则也是真的爱美少年,尤其喜欢华服高冠、装扮风流的美少年。自己每每打扮了,她装作不在意,眼睛却总是一亮,目光停驻得更久,嘴角儿也常常压不住……
先生那样好色,自己这一髡头剃发,“色”可是折损不少。
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到她,真想再抱抱她啊。
令翊打着忽哨策马挥动鞭子,赶着羊群呼啦啦地朝一个方向跑去,与他一块放牧的萨依尔也是如此。太阳要落山了,该回去了。
部族中别的牧人也挥动着鞭子,有的还唱起牧歌,或快或慢地往回走。
遇上了,便扬扬手中的鞭子,彼此呼唤一声。跟萨依尔打招呼的人更多,也有与令翊打招呼的——代西库部落不很大,领地水草丰美,去燕人地方劫掠没那么频繁,因此而死的人也就不像年年去侵扰燕境的那些部落那么多,仇恨就没那么深。
况且令翊骑马射箭着实好,背克也很厉害,人也大方,打猎猎到的东西最多,得的赏赐就多,他都笑呵呵地分出去,并曾从七八头草原狼嘴下救了两个孩童——除了有亲近之人死于燕卒之手的,其他人对这个年轻后生实在恨不起来。
有个很壮实高大的牧人招呼:“羽!晚间玩背克吧?”
部族中人称呼令翊为“羽”。苏莫勒沙不再打算像驯野兽驯牲畜一样驯令翊之后,听说令翊还有一个名字叫“长羽”,便管他叫“羽”了,因为用东胡语说“翊”太别扭。部族中旁的人听苏莫勒沙这么叫,也就跟着这么称呼。
令翊扬声对那高壮牧人笑道:“玩!谁输了就绕着火堆用手倒立蝎子爬三圈!”
“怕你?五圈!我上回是没吃饱!” 那人也笑道。
令翊从腰间解下囊袋,朝那人掷了过去。那人抄在手中,笑嘻嘻地从里面取出几块“乳疙瘩”,一边啃,一边把囊袋掷还给令翊。
令翊也从中取出一块,坐在马上吃。
晚间,部族中的年轻人果然聚在篝火旁玩起了“背克”。
先是两个人绕着圈地缠斗,众人笑喊:“你俩再斗下去,就该天亮了。”那两位仍不着急,又彼此试探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个抱住了另一个的大腿前扑,把对手掀翻了。
又上来一个,与胜者比斗。这回却很利索,后上来的人冲上来便挥拳头,被前一个抱住腰一推,压在身下。围观诸人有的喊“压住了”,有的告诉下面的“腰使劲儿”,被压住的却终究没能成功翻身。
又上来一个,不大会儿工夫,便被先前的胜者从肩膀摔了过去。
众人一起叫好。那个连胜三场的敦实年轻人很是得意。
与令翊有约的那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走上来。敦实年轻人笑道:“不跟你们牤牛比。你找羽去!”说着走下场去。
众人哄笑:“别软啊,干他!”
敦实年轻人只摆手。
令翊笑着走上来。
众人都认真起来——这是勇士的对决。
令翊将袍子系在腰上,上身只着里衣。另一个年轻人也同样如此。两人身长仿佛,但那个年轻人要较令翊壮实不少,腰几乎有他两个粗。
那年轻人搂住令翊的腰,跨步往前扑,前面有人用类似的招式把对手压在了身下。
然而令翊要灵活得多,腰也更有力,他错步拧身,不但自己躲开了这一扑,还把那壮实年轻人弄了个趔趄。
众人喊好。
“好”声未落,两人已经拳来腿往、搂腰抱背再次战在一起。
令翊将那年轻人踢倒,那年轻人不知疼痛般一打挺又站起来。他将令翊从其肩膀摔过去,令翊双腿和系在腰上的袍子翻飞,稳稳落地。
众人再次喊好,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莫勒沙也笑着走过来。
两人越打越狠,越战越快。令翊背身,将那般高壮的对手从头顶摔了过去。
围观者有人喊:“奴奴力达,你这回又要输在羽手里了!”
奴奴力达笑道:“不一定!”说着爬起来再次朝令翊“撞”去,令翊侧身避让。奴奴力达的“撞”却是虚招,他在令翊身侧猛地停住,一手抓住令翊腰带,一手去抓令翊的衣襟,竟将令翊举了起来。
众人惊呼。
奴奴力达将令翊往下摔去。
令翊竟然在被摔下的瞬间双腿夹住奴奴力达的脖颈,令翊着地,奴奴力达也被带倒。
两人在草地上翻滚。
到底是令翊更敏捷,骑到了奴奴力达的前胸上,没有去扼他脖颈,反而双手抱胸对他笑起来。奴奴力达也伸直双臂摊开,笑道:“我今晚还是吃得太少了。”
令翊站起来,笑着去拉奴奴力达。
围观诸人都在叫好,苏莫勒沙一脸得意,好像嬴的不是令翊,而是他一般。
一个年轻人笑道:“果然还是看这两只牤牛背克过瘾!”
他身旁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年轻女子们怪笑:“牤牛越高大强壮,那东西也越大,难怪羽招人喜欢!”
年轻人们都放肆大笑。
不像列国女子那样容易害羞,那些刚才把目光放在令翊身上的东胡女子也只是“呸”一声,便笑了,有的还多瞥令翊两眼。
令翊笑着勒住说话者的脖子,说话者求饶。
令翊放开他,这人跑远两步:“说你大还不好?”
令翊作势要追他,那人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春夏这样万物生发的时候,时常可见年轻男女在野地里滚作一处。草原上的人,没那么多礼节约束,对男女之事很是率性,男人说荤话就更是平常了。
其实燕人军中说荤话的也不少,哪怕令翊这样的世家子,从小又“诗”又“礼”走过来的,嘴里偶尔也会没遮拦那么两句——只是在俞嬴面前装得文质彬彬。
对俞嬴,令翊总是不自觉地就小心起来,即便如那晚那般情不自禁地唐突了她,也是小心翼翼地唐突。令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穷了八辈子的守财奴,而先生则是世上无双的珍宝……
苏莫勒沙走过来,笑着跟令翊道:“最后夹住脖子那一下,绝了!”
令翊一笑。
看看令翊,看看玩背克的年轻人们,苏莫勒沙道:“常利叶歌他们再来,别跟他们废话,上去就打,弄死几个算几个!再敢欺负咱们鹰部……”
乌戈舍和他的儿子们是“熊王”的后代,代西库部落却是“鹰部”,这事说来话长。令翊打探了好几个人才算全弄明白。
东胡诸部落虽都被燕人称为“东胡”,其实是不同部族。他们有的自称是熊王的后代,有人视鹰为圣物,又有的崇鹿,有的崇虎,有的崇狼。其中“熊王后代”部落最多,“熊王后代”的勒夫部落势力最大,许多年来,大首领一直是勒夫部落的人——草原上的人也常常用部落首领的名字称呼这个部落,比如错西鲁活着的时候,人们管勒夫部落也叫错西鲁部落或大首领部落。
代西库部落崇鹰,老首领是乌戈舍的外祖父齐木拉。齐木拉的三个儿子有两个死于争位互斗,另一个莫名其妙死在了冰雪中,代西库部落便随着嫁给勒夫部落首领的乌戈舍的母亲并入了勒夫。
乌戈舍的父亲把从前的代西库族人交给乌戈舍,除了代西库从前的领地,又给这个自己格外钟爱的小儿子多划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当时甚至有传言,勒夫部落也会以乌戈舍为长,那他也将是东胡诸部的大首领。
但就像周之诸侯国一样,幼子往往势力不敌兄长。其父死后,他的长兄继承首领之位。
其父多分给乌戈舍的那块地方便被收了回去。或许是看大首领不喜欢乌戈舍,其他相邻熊部常有侵扰。抢点水草,虏点牛羊之类的事情不绝。大首领只是和稀泥。到乌戈舍的侄子错西鲁当了大首领,也还是老样子——其中,最过分的便是常利叶歌部。
苏莫勒沙这么说,也是因为如今部族正在逐水草迁徙,很快就要再次碰上常利叶歌部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防人就这点儿不好……”苏莫勒沙道。
令翊笑。
苏莫勒沙若有所悟:“你最懂怎么防守!”
苏莫勒沙催他:“快说!快说!”
“这事,我们让他们什么时候来,他们就什么时候来……”
第119章 水边的埋伏
代西库部落赶着牛羊逐水草迁移,终于到了代西库与常利叶歌部落的交界处。
两个部落的领地隔着一条水流,叫“东拓”,意思是“鱼”。东拓水中确实鱼不少,但是代西库部落如果只几个人是不敢去那里捕鱼的,就是去水边放牧,也很小心,就怕东拓那边突然蹿出一群人来抢牛羊抢鱼。若是不给,他们还会打人。
常利叶歌部的人还常常来水流这边放牧,很有霸占整条东拓水的意思。乌戈舍的大儿子密达鲁就是因为他们越界放牧还抢代西库族人的牛羊,去找常利叶歌理论,争执间动起手来,被常利叶歌捅了一剑,落下了病根儿。
然而大首领只是让常利叶歌赔给代西库部落二十头羊! 区区二十头羊!
事后,苏莫勒沙带人去偷袭常利叶歌部落。常利叶歌部落人多势众,代西库没讨到太多便宜,而常利叶歌夸大部落损失,将此事告到大首领那里。大首领惩罚代西库部落五年不准在东拓水捕鱼。
苏莫勒沙气得拿鞭子四处一顿乱抽,却也没有办法。
代西库部落的人也就默默不去临近东拓水的那片山坡放牧了。
然而,常利叶歌部的人要去放牧时发现,代西库的人竟然又出现在那片牧草格外丰茂的山坡上!
几个牧人,放牧一大片的牛羊!
听说有一大片牛羊,常利叶歌笑道:“代西库又给咱们送东西来了!他们是真记吃不记打啊。走!招呼人,去抢了来。”
常利叶歌作为部族首领,是不会亲自去抢的——他在东拓水这边远远地看着。
几十个常利叶歌部的人骑马趟过东拓水去抢牛羊,那几个牧人没上前阻拦,反而吹响骨哨。
山坡那边冲下来百十来个手持弓箭的代西库人,不管不顾,照人就射——为首的就是苏莫勒沙。
常利叶歌部欺负人惯了,根本想不到会有埋伏,更想不到代西库的人会这么狠,都被打懵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往回跑,返回东拓河另一侧的只有不到十个人了。
几十个人的死伤!
常利叶歌部对代西库,还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但对方有百来人,常利叶歌身边一时人手不够,只能看着苏莫勒沙在水流那边冲自己耀武扬威地笑,带着人赶着牛羊走了。
苏莫勒沙带人翻过山坡,见到在那里观战的令翊,跳下马来,冲上去抱住他:“羽!太解气了!我这辈子没那么痛快过!”
其余代西库部落的年轻人也都一脸兴奋,举着手中的鞭子高呼。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首领乌戈舍的震惊和怒气。
乌戈舍拿鞭子指着苏莫勒沙:“杀了几十个常利叶歌的人!竟然杀了几十个常利叶歌的人!这是会出大乱子的!”
苏莫勒沙梗着脖子道:“能出什么大乱子?常利叶歌会带着他们部落的所有精壮来跟咱们决一死战吗?”
乌戈舍被他堵得一顿。
“我看他不舍得。他就是欺软怕硬,那年让那边的库兰图抢了女人,抢了牛羊,还杀了部族,他也没敢去拚命,只敢找大首领哭诉。”
乌戈舍怒喝:“知道他会去找大首领,你还这样!他们都是熊部的人,大首领对他们没有偏袒,对我们能一样吗?”
苏莫勒沙道:“我就不明白,父亲你怕什么。大首领会因为我们跟常利叶歌这点事而杀了你吗?会杀了我吗?会灭了我们代西库全族吗?”
乌戈舍一怔。
苏莫勒沙正色道:“父亲,你再这样软弱下去,我们族人的心就散了!”
说着,苏莫勒沙撩起帐篷门帘——外面站着的都是代西库的年轻族人,除了跟着一起去伏击的,还有闻讯赶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担心、热切和兴奋。
苏莫勒沙道:“父亲!我们不怕常利叶歌!我们也不怕死!我们不想再受人欺负了!”
年轻族人们也喊:“我们不怕常利叶歌!我们也不怕死!”
乌戈舍看着苏莫勒沙,看着年轻族人,看着匆匆而来的长子和次子脸上的光,最终还是点了头,没提惩罚的事。众人欢呼着散去。
帐篷里只剩了乌戈舍和他的三个儿子。
苏莫勒沙看自己不会挨鞭子了,涎着脸凑到乌戈舍面前笑道:“父亲,我还有个办法,让常利叶歌找大首领也是吃瘪。”
乌戈舍和密达鲁、固特都看他。
“从前常利叶歌欺负咱们,你老是怕丢人,不跟外人说,其实谁不知道?这回咱们先去找大首领。一路见谁就跟谁哭诉常利叶歌欺负人,说他杀了咱们的人,抢了咱们的牛羊。常利叶歌那些人的尸首我都带回来了,一会儿就让人找个地方埋了。到了大家面前,咱们和他都没什么凭证,全靠嘴说。有之前那些事,你说大家是信常利叶歌,还是信你?”
乌戈舍、密达鲁、固特:“……”他们不明白怎么一向直肠子的苏莫勒沙会变得这么无赖。
苏莫勒沙道:“大首领就是嘴上偏常利叶歌,心里也得觉得是他没理,那大首领就不会严惩咱们,不然在大家面前说不过去。”
密达鲁也道:“父亲,我看行。大首领再偏向常利叶歌又怎么样?大家都‘死’了人,他能偏向成什么样?大不了再让咱们五年不能在东拓水捕鱼。难道咱们过去就能捕吗?”
乌戈舍没理密达鲁,看着苏莫勒沙:“这一套一套一环一环的,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是不是那个令翊?”
此时令翊正坐在离着首领帐篷不远的一个山坡上,面朝南,吹着草叶,吹的是从前俞嬴弹奏的那首《暮春曲》。
在他遥遥相对的燕国边境平野,他的父亲接到燕侯谕令,于常规练兵外,再仿照魏武卒,试练燕武卒和燕武骑。
皓、鹰等都在新的燕武卒和燕武骑中。皓正带着一队骑兵练行动间射箭,鹰则正带人与另一队比角力。巡视的上将军面上越见风霜,还不时咳嗽几声。
城外,司农手下的人和几个范子的弟子也来到了平野,正在田间向农人推广间作垄作。调拨过来的新式农具有的已经在田中被用了起来,有的在铁匠处做了样范——光靠从都中调拨是不够用的。
城外又有一大片特别标了边界的荒地——为了解决燕北军军粮及征发徭役修城所需之粮,按太傅俞嬴的提议,燕北军将实行军屯,大军一边练兵,一边屯田。
此时的太傅俞嬴正与上大夫皮策讨论法经之事——或说他们正在争执法经之事。
“刑罚不严,则民不畏;民不畏,则法不存。太傅既制法经,便要将仁义那一套放下。”皮策皱着眉道。
“法太过严苛,则定然伤民。国者,土也,民也。伤民则国不可持久。法执行之时当严,但制定之时则要心存仁义,不能视民如犬豕,只管将他们往一条路上赶。”
皮策摇头:“如今燕国积弊甚厚,不用重法,便如隔着靴履搔痒,不会有大成效。”
俞嬴看他:“明简,我们便譬如医者。微恙自然用缓和之方,重疾却也不一定就得用虎狼之药。万一病者身子太弱,禁不住,治死了呢?”
……
从外面听不太清两人说什么,但是能听出是在争执,门外等着皮策的几个上士中士互相目视,又都低下头。
第120章 代西库变故
代西库部落
乌戈舍把剑架在令翊脖子上,冷冷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别拿假话糊弄我,我不是苏莫勒沙。”
苏莫勒沙被他的两个兄长抓住,只能叫嚷。
令翊看着乌戈舍:“如果主意不是我出的,而是别的族人出的,首领还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坏心思吗?”
乌戈舍微微一怔。
“首领在心里没有将我当成代西库部落的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包藏祸心。”令翊冷笑,“我能有什么坏心?我就是不愿部族让人欺负!”
“挨打受气这种事,忍让只会让人更加厉害地欺负你。只有忍着疼,把对方大揍一顿,把他揍服了,让他知道你不好惹,他才会老实。” 令翊言语铿锵,“常利叶歌的人要是来一回,我们杀一回,他们还敢来吗?”
乌戈舍不言语。
密达鲁和固特已经放开了苏莫勒沙。苏莫勒沙跑过来抱住乌戈舍的胳膊。密达鲁和固特也叫:“父亲!”
乌戈舍放下手中的剑,看着令翊:“你最好是像你自己说的。你没有坏心,代西库自然容得下你。你要是背地里做什么,我的剑不饶你!”
苏莫勒沙笑道:“行了,行了!父亲,你什么时候去见大首领?咱们可不能让常利叶歌占了先。”
他们父子说话,令翊走出毡帐。
毡帐里,乌戈舍严肃地看着苏莫勒沙:“这件事,他或许是没藏什么心思,但你要防着他。他不是草原上别的部落的人,甚至不是平常的燕人,他是燕国的将军,是令家人。我们草原上的人,不可能不去‘放马’‘打野草’,我们是一定会跟燕人打仗的。到那时候,他会怎么样?”
苏莫勒沙看着乌戈舍,皱起眉头,终于点了点头。
乌戈舍安排人防着常利叶歌部落来报仇。今日天晚来不及了,他第二日便动身去勒夫部落。苏莫勒沙也要跟着,乌戈舍同意了——他有意以后将首领的位子传给苏莫勒沙,带着他多与旁的部落的人见一见,是有好处的。
苏莫勒沙要带着令翊。
乌戈舍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今日这样,苏莫勒沙不敢再惹父亲。
苏莫勒沙走去找令翊,令翊依旧在吹草叶,这回吹的是一支牧歌。苏莫勒沙坐在他身边,跟着哼。
吹完了,令翊扭头看他。
苏莫勒沙突然笑道:“哎,也没看你跟谁滚过,不憋得慌吗?看上谁了?我给你做主。”
令翊:“……”
苏莫勒沙往下看,坏笑:“你该不会是不行吧?”
令翊推一把苏莫勒沙:“你才不行呢!我长得这么好看,不得好好挑一挑?只有最美的女人才配得上我。”
这回改成苏莫勒沙没话说了。
令翊牛气哄哄地道:“从前有个女子,长得就跟花似的,不光美,还特别能干,男人都比不上她。她常常夸我长得好看——夸我好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她看上你了。”
令翊禁不住笑道:“对!”随即扬起头,“夸了好几年,夸了好多回。就这,我都没答应。”
苏莫勒沙沉默了一下:“……你要么是有病,要么是做梦。”
令翊:“……”
苏莫勒沙哈哈大笑。
令翊悻悻,让你蒙对了,可不就是做梦吗。
第二日一早,苏莫勒沙笑嘻嘻地跟其父带着从人们上路了。
四日后,他们回来了。他们是骑马去的,回来多了一辆车——本应该骑在马上的首领乌戈舍躺在车板上,气息全无,胸口都是凝固的血迹。
苏莫勒沙眼睛通红,一见了密达鲁和固特就哭起来:“是常利叶歌!是常利叶歌杀了父亲!”
密达鲁和固特看着车上的父亲,听了幼弟的话,呆愣在那里。
令翊站在代西库部落的族人中间,与族人们一样一脸震惊、气愤和悲戚。
苏莫勒沙当众讲起事情始末。
他们到了勒夫部落,跟新任大首领路默西、跟勒夫部落的头头脑脑、跟正好在勒夫部落的别的首领们诉说常利叶歌做的恶事,说常利叶歌抢牛羊还杀了代西库的人。大首领和勒夫的人大多是和稀泥似的安慰,说常利叶歌这回太过分了,得让他多赔些牛羊。倒是在勒夫的鹿角部落首领石木达私下里很是替代西库愤愤了几句,说熊部的人惯来爱欺负人。
很快常利叶歌也到了,说代西库杀了他们几十个人。在大首领路默西面前,双方争执起来,互相指责。最后路默西说双方都有错,罚常利叶歌给代西库三十头羊,罚代西库不许在东拓水捕鱼三年。
“我们出了路默西的帐篷,常利叶歌追上来,怒气冲冲地对父亲说:‘你们还长本事,学会胡说八道了!明明是你们杀了我们的人,反而诬赖我们!’父亲说:‘这不是你经常干的事吗?别人做一回,你就受不了了?’”
苏莫勒沙眼泪流出来:“常利叶歌突然就抽出剑,朝着父亲捅去。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
有族人问:“那常利叶歌呢?杀了他了吗?”
“我当时只顾着父亲,常利叶歌转身就跑了。父亲没了气息,我们找不到常利叶歌,就去找路默西,常利叶歌就在他的帐篷里。我上前跟他拚命,被勒夫的人拦住。常利叶歌说他当时是气急了,没想真的杀人——要想杀人,就直接带着人来我们部落了,根本不会去找大首领评理。路默西竟然信他的鬼话,只是让人拿鞭子抽了常利叶歌一顿,让他们十年不能在东拓水捕鱼,再给我们一些牛羊。”
“我缺他的牛羊!我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苏莫勒沙咬牙切齿,对密达鲁和固特道,“我现在就带人去他们部落。不杀了常利叶歌,我不活着回来!”
“你先等等!”密达鲁喝止。
“等什么?父亲都死了!” 苏莫勒沙狠狠地擦一把眼泪。
密达鲁劝不住苏莫勒沙,固特根本不说话,族中虽也有年岁大一些的长辈,却哪里管得住这个未来的部落首领,年轻的族人们已经去拿剑牵马,要跟苏莫勒沙一同去报仇了。
拦住苏莫勒沙的是令翊。
令翊整个箍住苏莫勒沙,苏莫勒沙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苏莫勒沙怒喝。
“你这样能报得了仇吗?常利叶歌有多少人,咱们有多少人?上回你去为密达鲁报仇,结果是什么样的,你不记得了?常利叶歌知道你的脾气,只怕这会儿已经磨好了刀剑、张好了弓等着你呢。”
密达鲁道:“羽说得对。你别鲁莽。”
苏莫勒沙怒道:“难道这个仇就不报了?”
密达鲁道:“你这个急躁脾气,你等羽说完。”
“咱们人手少,就不能跟别的部落一块干了?”
苏莫勒沙和密达鲁等都不太明白,令翊示意先安置老首领的尸身。
这是正事,苏莫勒沙勉强压下脾气来,不再暴躁地闹腾。
晚间的时候,令翊对密达鲁三兄弟及几个年长者解释他的意思:“咱们去跟常利叶歌拚命,把精壮年轻人都拚死了,或许能杀得了常利叶歌,或许不能。不管能不能,部落里只剩下老幼和女人,是守不住部落的,到时候咱们部落肯定会被别的部落吃了。”
密达鲁、固特及耆老们都面色一变,就是苏莫勒沙也脸色难看地沉默着。
“这么多年,咱们受气,不就是因为咱们是鹰部、常利叶歌他们是熊部吗?他们熊部人多势众,勒夫部落尤其厉害,别的部落都打不过他们,只能受他们欺负。可咱们要是跟虎、鹿、狼各个部落一块呢?”
众人面色再变,实在是令翊的说法太大胆。
一个年长者道:“你说跟整个熊部打?那是多少部落,那是多少人,你知道吗?”
“咱们又不是要杀了熊部所有的人。只打败领头儿的部落就行了。咱们鹰、虎、鹿、狼有十来个部落。大家并肩子上,勒夫肯定不是咱们对手。除了勒夫,常利叶歌和另外几个跳得厉害的熊部,咱们也能拿下。”
年长者们大多还是摇头。密达鲁若有所思。固特没什么神情。
苏莫勒沙道:“鹿角的首领石木达倒确实跟咱们挺友善,只是不知道别的虎、鹿、狼他们愿不愿帮忙。”
令翊道:“他们不是帮咱们,他们是帮自己。大家都是长久受熊部的气,哪个部落没死过人,哪个部落没让熊部抢过水草牛羊?”
令翊看着年长者,看着密达鲁、固特和苏莫勒沙:“眼前只有三条道,一条是像原来那样缩着,忍着,老首领的仇不报了……”
苏莫勒沙怒道:“胡说!”
令翊接着道:“第二条是咱们单去找常利叶歌寻仇,拼着灭族,也要杀了他;第三条就是我刚才说的,联合别的部落,博一博。若是输了,没什么说的。若是赢了,咱们的部落会壮大,人会更多,能占更多更好的水草地方,兴许以后的大首领也从咱们部落里出。即便不能,至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受气。”
令翊话音刚落,苏莫勒沙便道:“干了!”
让令翊这三条道一说,刚才觉得令翊说得太大胆的竟然也反驳不出什么——原来自己部落并没有旁的道可选。自然,也有人觉得还是原来那样更稳妥,但是首领死了,这时候这种话没法说……
令翊声音和缓下来:“我想了,这事没那么难。勒夫的老首领死后,不是错西鲁、路默西他们兄弟几个还争位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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