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当日,新雨涤尘。
密如织网的雨线浇打着乾极殿顶的碧瓦朱甍,将殿前玉阶浇洗得明润如新。
落朝的臣子们自玉阶两侧走过,借着雨声的掩饰低低交谈。
言辞所指,皆是今日早朝之事。
太府寺贪墨案久悬未决,终是在今日盖棺定论。
真正由太府寺所铸的长剑与铁铠在京郊的荒山中被找到。
刑部当场验证,发觉皆是钢铁锻造,并未出现混有钢渣废铁等偷天换日的情形。
证据确凿,那名在殿前揭发太府寺贪墨军资的校尉不得不认,此事是他蓄意构陷,调换兵刃,意在报复太府寺内与他素有旧怨的赵姓少监。
这桩惊动长安的贪墨案自此落下帷幕。
那名殿前弹劾的校尉因诬告及藏匿兵刃之罪被打入天牢,并在当夜畏罪自戕。
但少府寺并不能全身而退。
为首的少府监陈崇瑞贪墨宫中银钱三千余两,被判革职流放三千里地。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其余几名少府监虽未动军资,但在其余事务上,或多或少皆有贪墨抑或是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等行径。
亦被按律责处。
刑部整整半月的严查后,原本热闹的少府寺因此空了过半。
同日清晨,围着江府整整半月的刑部官兵撤离,江萤的马车徐徐停落在江府门前。
东宫的侍女寒枝替她撑伞,将她送到江府的花厅。
江文道与柳氏正在其中。
见到江萤前来,柳氏便起身向她走来,勉强露出点笑意:“般般回来了。”
江萤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又轻轻转首看向她的父亲。
两人的神色皆不好。
看着不像是得到喜讯的模样。
可她在回府途中,分明听寒枝说过江府里的事。
她的父亲官升两级,自原本的少府少监荣升至如今的通议大夫。
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升迁,但不知为何他们的面上却没有喜色。
略微的犹豫后,江萤还是依礼向江文道福身道贺:“女儿恭贺父亲荣升。”
她的话音落,江文道的神情更是难看。
他张口欲言,但顾忌东宫的婚事,最终还是将那句‘明升暗降’给硬生生咽下。
“时辰不早,先用膳吧。”他转开话茬。
江萤低头执起银箸。
因寒食节的缘故,长安城内明令不许生火,放在桌案上的早膳便也都是些冷食。
江萤自山路上颠簸回来本就没什么胃口,略用了些槐叶冷淘便将手里的银箸搁下。
“宫里教导礼仪的嬷嬷将至,女儿先到偏厅内等候。父亲与母亲慢用。”
她起身向父亲与柳氏辞行,撑伞往江府的偏厅里行去。
她来的时辰正好,宫内教导礼仪的嬷嬷恰自游廊尽头走来。
“姑姑。”江萤向她福身行礼,跟随着她走进日常授课的偏厅。
但令她意外的是,今日的嬷嬷并未给她讲课,而是让宫娥们掩了偏厅的槅扇,单独递给她一本红皮小册。
“姑娘先看着,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便问老奴。”
江萤抬手接过,依言将小册翻开。
视线方落,册内香艳旖旎的画面顿时撞入眼帘。
江萤毫无防备,原本瓷白的双颊顿时红透。
她急忙将画册掩上,抬首去看面前的嬷嬷:“姑姑?”
礼仪嬷嬷眼皮抬起,像是早已司空见惯这等情形:“这本小册总共三十四页,还请姑娘认真翻阅。以免婚事不协。”
她提醒江萤:“姑娘看完后,奴婢自会考量,还请姑娘不要敷衍。”
江萤脸颊愈红,拿着手里的小册像捧着烫手山芋。
但礼仪嬷嬷就在旁侧看着,她再如何羞窘,也不得不继续往下翻阅。
起初的两三页虽说画得露骨,但勉强也算正常。
而愈往后,便愈令人难以想象。
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羞耻万分。
江萤的面颊愈来愈烫,翻阅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终在看见一张匪夷所思的姿势的时候蓦地顿住。
顷刻间,她便如被烫到般匆匆移开视线。
……这个姿势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也,也太过羞人了些。
礼仪嬷嬷的视线再度落来。
她的语调刻板:“奴婢听闻姑娘幼时起便练舞。”
“练舞者腰肢极软,定能折得下去。”
她的话音落,江萤的双颊愈红一层。
她被迫想起西暖阁里的那日,媚香的作用下,她似乎做过比这个更离谱的姿势。
她羞耻得不敢细想,急忙执起小册,掩耳盗铃般继续往下翻阅。
令人面红的记忆还未被驱散,她便又看到了更离谱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看着那物什艰涩启唇。
“银托子。”
礼仪嬷嬷就着此物向她解释一番,后又平静补充道:“殿下年轻,应当用不上此物。”
江萤低应,指尖艰难地挪到旁侧的物件上。
“这又是什么……”
“硫黄圈。”礼仪嬷嬷答道:“与姑娘适才问的银托子是一套的。”
江萤窘迫收声,迅速往后翻去。
这三十余页看罢,江萤的薄汗都湿透了里衫。
回答完嬷嬷的考问后,更是面红得抬不起头来。
好在礼仪嬷嬷并未过多为难她。
仅是提点几句,便带着宫娥们离府回宫。
待她们的背影远去,守在廊前的连翘这才能够进来。
她还未开口,便见到江萤满面通红地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本朱红的小册,像是捧着烧红的火炭。
“姑娘?”连翘着急道:“嬷嬷为难您了?”
江萤慌忙站起身来。
见是连翘,她便将那本据说是陪嫁到东宫里的小册硬塞到她的手中:“连翘,你快将这本册子藏到衣箱的最底层去。”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窘迫慌乱得连语声里都似透着热气。
“绝不能让殿下看见。”
*
春雨初霁,海棠滴露。
江萤与容隐的婚期转瞬便至。
支摘窗外晨光微透时,江萤便起身焚香沐浴,如今正身着礼服坐在镜台前,由宫娥们替她梳妆绾发。
玉梳轻顺,胭脂微点。
镜中显出少女精致的容貌。
肤白似玉,唇红若丹。
乌缎似的长发绾成精致灵巧的流云髻,戴赤金鸾凤发冠,冠间饰以金钿与无瑕明珠,沉重而华美。
连翘与茯苓作为她的陪嫁侍女替她最后整理着要带到东宫的嫁妆。
与她相熟的贵女们也陆续前来道贺。
支摘窗外天光渐明,属于她的吉时渐渐接近。
当最后一支金簪戴好,闺房外亦传来庄严的礼乐声。
连翘从外间小跑进来,在她的耳畔笑着道:“姑娘,东宫迎亲的队伍到了。”
江萤微微面红,在宫娥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执起妆奁前那柄鎏金却扇。
鲛绡制成的轻薄扇面微掩面容。
江萤踏着铺好的红绸走到廊前,俯身拜别双亲,离开这座她居住许久的小院。
步转回廊,庄严的礼乐声渐近。
至照壁前时,她见到东宫前来迎亲的队伍。
隔着鎏金却扇半透明的扇面,江萤在队伍的最前端,望见前来迎娶她的太子。
他金冠束发,着重绯色婚服。
身姿英挺,容貌俊美,似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疏离。
江萤羽睫轻抬。
照壁前春意朦胧,她手中鲛绡制的扇面薄如云雾。
江萤隔着云雾看他,觉得他也似隐在云雾中。
遥远清寂,如鹤在云端。
礼乐声里,她微启红唇,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如今想来,其实他们仅见过寥寥数面,与盲婚哑嫁并无分别。
她对容隐知之甚少。
容隐对她亦是如此。
身后的礼乐声这般喧嚣,这短暂的静默并不明晰。
容隐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却扇外。
他将手里的红绸递向她。
那双淡色的薄唇微启,应当是想如常唤她江姑娘。
但这样的称呼在此刻的大婚似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他的语声微顿,再启唇的时候,便温和地换了话音。
“你的小字是什么?”他轻声询问。
鎏金却扇后,江萤抬起的羽睫轻扇。
浅金色的日光自她鸦青的睫羽间散落,映得那双形状美好的杏眼清如墨玉。
“般般。”
她轻轻抬手,尝试着握住红绸的末端。
“般般。”他亦低低唤了声她的小字,同样将手里的红绸握紧,带她走向江府门外。
江萤跟在他的身后,顺着面前铺展的红绸步步向前。
她最终迈过江府的门槛,站在迎亲的红轿前。
她的面前是俊美尊贵的太子。
而他的身后,前来迎亲的马队排满整座朱雀长街,从此处到东宫,每株梧桐树上都系着鲜艳的红绸。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
这是自陛下登基以来,长安城内最隆重的婚事。
在踏上迎亲的红轿的时候,江萤有些出神地想,也许就像是魏兰因与姜妙衣她们说的那样。
这的确是一桩满长安城贵女们都会艳羡的婚事。
喜轿落在东宫门前,不偏不倚正是吉时。
满堂宾客已至,这座皇城最为尊贵的帝后高坐上首。
明黄龙袍与正红翟衣交映,积威甚重。
这还是江萤首次同时面见帝后。
她自是万分谨慎。
前两拜的时候,未曾出任何差错。
但偏偏第三拜,也就是夫妻对拜的时候,她方低头,发间戴着的步摇流苏却缠绕到太子的金冠间。
金玉交撞声琅琅。
江萤的思绪有刹那的空白。
她咬唇微微偏首,想要将流苏带下。
但串成流苏的米珠不知卡到了何处,她愈是想要扯开,便缠绕得愈紧,连带着发间的凤冠都微晃。
凤冠坠地是婚事里的大凶,更是对皇室的大不敬。
江萤不敢妄动,唯有就这般保持着俯身的动作僵僵立住。
台上宦官尖细的嗓音复又唱道:“夫妻对拜——”
江萤心跳怦怦。
她不敢松手,唯有将手里的却扇挪下些,慌忙抬眼看向离她最近的太子。
她拜不下去,即便是拜下,也直不起身来。
容隐同时对上她的视线。
鎏金却扇后,少女浓黑的羽睫颤抖,原本瓷白的面色白得近乎通透。
眼见她急得要落泪,容隐启唇低声:“低头。”
江萤没有选择,听话地往下低头。
她的凤冠晃得更厉害,带得发髻都微微生疼。
就当她以为自己就要御前失仪的时候,金玉声再起,是容隐替她将那支步摇取下。
她双手握着却扇无法腾出手来,容隐便顺势将那支发簪收进袖中。
赤金发簪在他重绯色的吉服间一闪而过。
像是蝴蝶消失在棠花盛处。
随着宦官的唱和声,对拜结束。
江萤重新直起身来。
身着朝服的命妇们围拢上来,说着吉祥的话语,带着她向东宫内的寝殿走去。
眼见着便是宾主尽欢的场景,身后却传来男子带笑的嗓音。
“今日皇兄大婚,连殿前挂着的红绸亦成双。”
“皇嫂的簪子,怎么不是双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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