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的晨曦宁静,淡金色的日光初透长窗。
拔步牙床前低垂的红幔轻曳过脚踏,初醒的少女正拢衣自榻间起身。
她还未曾唤侍女的名字,便见临窗的长案旁满是狼藉。
堆叠在案间的生宣散落满地,而罪魁祸首此刻正团在这张长案上舔着长毛。
“雪玉?”
江萤讶然往前。
淡金色的日光里,她看见雪玉原本雪白的长毛间沾着不少血迹。
好像是被人当作宣纸,血书一整行字。
写在它头上的字已被蹭花,其余的字迹则它被舔去,仅剩最靠近脖颈那个血字尚且完好。
似乎是个……
滚字?
江萤羽睫微垂,忐忑将雪玉抱起,正想仔细查看,却听身后珠帘碎响,有步履声匆匆而来。
她抱着雪玉回首时,恰对上太子的视线。
他的神情凝重,面色寒白,往日束得严整的玉冠今日未曾整理,连锦袍间亦有些皱褶凌乱。
像是通夜未睡后,又立即过来找她。
江萤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
她微愣,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太子已走到她的近前。
太子的目光正落在她怀中的雪玉上。
在看清它雪白的长毛间仅剩一个‘滚’字的时候,他微阖了阖眼,原本凝重的神情似也平和几分。
顷刻的安静后,他向江萤抬手:“将雪玉交给孤吧。”
“孤会令侍女将它洗净。”
江萤轻轻点头,将怀里看似乖巧的狸奴交到他的怀中。
指尖还未垂落,她的视线便又落在太子的手腕。
他今日来得匆促,腕间的伤口并未包扎。
鲜血淋漓处,就这般暴露在她的眼前。
太子的腕间伤得很重。
旧伤连着新伤,结痂又被扯开。
渗出的鲜血都浸透了他锦袍月白的里衬。
连江萤都看得心惊:“殿下,您的手腕……”
她犹豫着询问:“臣妾的殿内有伤药,殿下可要先包扎一二。”
容隐抱着雪玉的双手微顿。
“不过是些皮外伤,孤会唤府医过来清洗包扎。”他将袍袖曳落,覆住腕间鲜血淋漓的伤口:“孤还要入宫面圣,便先回寝殿。你也早些梳洗用膳。”
*
春和景明,满街的梧桐树间金阳错落。
北侧宫门外的朱雀长街人声鼎沸。
三五成群的游人聚集在朱红宫门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那名守在宫门前的皇子投来不同的视线。
容铮金冠锦袍,站在两侧的金吾卫间,面对前来看他热闹的百姓,脸色铁青。
小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府中安睡。
尚未起身便陡然接到宫中的圣旨,说是徽州的事未能办妥,他作为主理此事之人理应受罚。
让他即刻来守北侧宫门。
此后每日寅时宫门初开便至,直到戌时宫门下钥方能离去。
日日来此,直至徽州的灾情彻底平息。
他暗暗咬牙——等徽州的事情平息,最快也要入夏。
难道真要他如同兵卒般守在宫门前整整数月?
思绪未落,容铮却听周遭的金吾卫齐声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他豁然回首,果真看见容隐的舆轿停在北侧宫门内。
暗绣磐龙纹的银白轿帘掀起,容隐步下舆轿。
他仪态从容,目不偏视,抬步走向北侧宫门前等候的车辇。
容铮眼底发红,在两人擦肩时侧身挡住容隐的去路:“果然是你!”
他满心愤怒:“你竟让我来守北侧宫门,将我当成低等的仆役驱使!”
容隐在他面前停步。
他入宫前便换过衣袍,此刻玉冠严整,锦袍洁净,面上神情疏冷,带着霜雪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
他声线清寒,如冬日里未化的雪:“徽州之事查证属实。是你错信奸佞,致使徽州的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父皇罚你戍守宫门,已是小惩大诫,格外开恩。你若还不知悔改,父皇必不会轻纵。”
容铮面色愈差:“你这是公报私仇!”
“何谓公报私仇?”
容隐侧首看他,那双凤眼深邃冰冷:“天子尚且守国门。你出生天家,自幼钟鸣鼎食,享万民之供奉。此刻为父皇,为长安城内的百姓戍守在此,又有何不妥?”
“你……”容铮又急又怒,还未找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容隐便已行至东宫的轩车前。
银鱼白的车帘如水纹起落,将容隐的背影彻底隔绝在这方锦绣之后。
坐在车辕上的段宏银鞭落下,骏马随之扬蹄,带着轩车绝尘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沉闷声里,容隐铺纸研墨,在车内的方桌上落笔成书。
‘容铮不能杀,更不能死在你手中。’
‘自古手足相残便是大忌,父皇母后必然降罪。即便你不在意自身荣辱,可太子妃全族因此被你牵连,又有何辜?’
他写罢搁笔,深看眼前的手书良久,令这段记忆再度加深。
在确保他夜晚能够记起后,容隐执起手书,将它放进正在燃烧的博山炉中。
淡青色的烟气腾起,雪白的宣纸很快便被烧成灰烬。
容隐放落博山炉的顶盖,将后背倚在木制的车壁上。
倦倦阖眼。
*
归途中的闲暇短暂。
待容隐返回东宫后,书房内的长案已堆满徽州来的卷宗。
他轻摁因彻夜未睡而微感滞痛的眉心,抬步回到素日里公办的长案后。
“段宏。”他在提笔前道:“让她们换一壶浓茶。”
槅扇外段宏应声,将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容隐亦敛回心绪,专心处理面前的卷宗。
徽州的灾情错综复杂,整理良久也未能抽出多少头绪。
正当容隐敛眉时,书房的槅扇被人轻轻叩响。
应当是宫娥前来送茶。
容隐遂道:“进来。”
槅扇开启的声音轻微,身着胭脂罗裙的少女手端清茶,绕过殿内的山水屏风,带着雪白的狸奴走到他的长案前。
容隐抬起眼帘。
“般般?”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上:“段宏怎么将差事交给了你?”
江萤将手里的茶壶放到他的右手边,轻声解释:“不关段宏侍卫的事。是臣妾来书房的途中,恰好遇见前来奉茶的宫娥,便让她们将茶具交给臣妾。”
她抬手斟茶,手腕却被容隐轻轻摁住。
容隐道:“这壶茶煮得很浓。孤让侍女备新茶给你。”
江萤微低着脸,轻轻摇头。
房内微淡的春光里,她的语声轻如拂羽:“臣妾此来,是向殿下道谢。”
她道:“此前江家的事,以及六皇子府中的事,多谢殿下出面解围。”
容隐正斟茶,闻言抬眼看向她。
江萤站在他的长案对侧,鸦青的羽睫垂得很低,藏在羽睫后的明眸同时低垂着,像是因不敢看他,而始终看着面前明净的宫砖上。
袅袅的茶烟里,她鬓间的流苏步摇轻微一颤,似春日里的蝴蝶欲振翅飞走。
她看着不像是过来道谢。
倒像是来请罪。
浓茶清苦的香气中,容隐搁落手中的茶盏。
“般般。”他看着她,平静询问:“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江萤微愣。
稍顷她回过神来。
想到应当是自己的态度太过胆怯,太过小心翼翼的缘故。
毕竟,她确实有些怕他。
怕他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掐着她的脖颈,像是要置她于死地。
因此成婚前每次前来东宫,似乎都是有难事前来求他。
江萤微微面热,挪步走近了些。
“不是。”她俯身将蹭到容隐袍边的雪玉抱起:“臣妾是想问殿下……”
她说到此,语声微顿,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雪玉身上的字,是殿下写的吗?”
她的语声落下,书房内又是短暂的沉默。
容隐眼帘微垂,思绪亦有刹那的游离。
离魂症,抑或是狂疾发作时的他,也算作是自己吗?
在罹患此疾的年岁中,他曾无数次地叩问自己。
最初的时候,他否认过,逃避过,还尝试过各种药物与驱邪的手法。
最终却也不得不面对。
承认在众人面前温雅从容的他,心里确实藏着一只困兽。
他最终启唇,落下一字。
“是。”
他的回答让江萤愈发不安。
她似想要挪步后退,但最终还是强令自己在原地端庄地站好。
她抱着雪玉,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是个血写成的滚字。”
江萤在不自觉间改了自称:“殿下是讨厌臣女吗?”
“不曾。”容隐端详着她:“你想到何处去了?”
江萤眼眶微红,再启唇的时候微带鼻音:“其实臣女与殿下开始于春日宴上的一场荒唐。臣女是被旁人算计,但殿下也并非本意。”
“若殿下是因一时意气请旨赐婚,如今厌恶臣女,想要与臣女和离,抑或休弃臣女……”
她微停,但还是艰难地将话说完:“殿下帮臣女,也帮江家良多。臣女并无怨言。”
容隐自她的话中找到症结的关键。
他回顾起此前的事。
他在新婚之夜便失约。
昨夜也未曾去她的寝殿。
而今日清晨,她方自榻上起身,连寝衣都未换,便在雪玉身上看见血书的‘滚’字。
在她的视野中,他好像的确是很厌恶她。
他低声询问:“是孤冷落了你吗?”
他的话音落,江萤的语声也停住。
她抬起那双微湿的眼睛,懵然望着他。
似不知该如何作答。
容隐得到答案,亦有片刻的沉默。
夜晚的他宛如困兽,自不能放他去江萤的寝殿。
但夫妻之实,终究是夫妻间应有的事。
许久,他终是垂落眼帘。
薄唇微启时,素来清冷的嗓音里带着微微的沙。
“般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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