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六月二十五这日, 纪云蘅收到了苏漪寄来的信。
这封信是从千里之外传来的,信中提到她已经抵达京城,且在皇太孙的安排下住进了十分气派的宅院里, 还派了许多侍卫保护, 正处在非常安全的地方。
小狗学学当初也被苏漪一并带走,如今也养得肥肥胖胖,倒没有半点思念主人的模样。
苏漪在心中交代了一些基本现况,剩下很大篇幅是关心纪云蘅的, 反复叮嘱要她保护好自己, 还在信的末尾特地写了不必回信。
纪云蘅将信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而后宝贝似的折起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许君赫在一旁看着, 冷不丁道:“揣身上干什么?难不成还要一字一句背下来?”
纪云蘅摸摸心口,却是非常认真道:“暂时背不下来, 待我多看几遍, 或许能背下来。”
这模样瞧着太可爱, 许君赫忍不了,当即走过去掐了一把纪云蘅的脸颊, 捏了两下后转头走了,什么也没说。
纪云蘅迷茫地揉了揉脸, 倒也没有追问为何,只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先前许君赫说五六月是冬麦收期, 应大庆丰收,而后去了皇帝寝宫一趟。
隔日便有皇令传遍泠州, 说是皇帝为了庆祝年年丰收, 要在泠州大摆宴席,宴请泠州百姓, 与民同乐。
早年皇帝还年轻时,在江南巡游也办过几场这样的宴席,据说流水席会摆上十里,再搭起高高的戏台,皇帝届时也会莅临,与所有百姓一同饮酒看戏。
只是这在泠州还是头一次。
皇令传下来之后,泠州各地官员商户都积极响应,约莫是要在皇帝面前大展身手,将此事办得尤为积极,不过几日的工夫庞大的戏台就搭好了。场地远阔,每日都围满了人看热闹,大街小巷也到处都传着关于宴席的闲谈声,一时间泠州竟空前绝后地热闹。
许君赫这几日尤其忙碌,几乎都是深夜才回行宫,白日里也瞧不见人。只不过他每回出门前和回来之后,都会去偏殿看一眼纪云蘅。若是她醒了,就坐在边上与她说会儿话,若是没醒,也就在床边看她几眼,放下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而后才离开。
有时是小块的蜜饯糖,有时是他随手折的花朵,还有些小孩子玩的玩意儿。许是许君赫觉得新鲜,又像是为了哄纪云蘅,就都带回来给她。
纪云蘅虽迟钝,却也察觉了不对劲。她笃定许君赫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并且正在实施,只是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她。她也尝试过向许君赫询问,只是许君赫并不松口。有一回她有些急了,拧着眉与人生气,许君赫喊她也不理。
最后许君赫走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纪云蘅,不管有什么计划,你只需记住,你会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这条路铺得太远,太长,泥石里混的都是累累血骨,倘若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也必然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局。”
纪云蘅对这后半句话深表赞同,仰头问他,“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许君赫没应声,干燥温暖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耳朵。纪云蘅与他对视,无端从他的眼中窥得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不知是冲谁而去。
只是纪云蘅实在不明白,许君赫为何不将他正在做的事告诉自己。想来想去仍旧苦恼,她干脆在许君赫下山时跑去了邵生所居住的地方,想找邵生说说话。
谁知去了之后才被宫里的太监告知,邵生已经有三日未曾回行宫了。
纪云蘅乍然得知此事自然是非常惊讶,因邵生原本的住处早就不安全了,还是他自己提着东西上了山求许君赫给他一处安身之所。可眼下听闻他三日未归,又能去哪里?莫不是在下山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她越想越心慌,下山去找了薛久,却见薛久的肉铺挂着锁,他平日住的地方也没人,不知下落。
见识过孙相等人的凌厉手段,纪云蘅就更担心二人,回行宫后等到了深夜没睡,见许君赫回来便赶忙上前说了此事。许君赫却半点没有意外的样子,揉了揉有些疲累的眼睛,说道:“不必担心,大宴在即,我怕出了什么纰漏,便让他们二人去帮忙了。”
纪云蘅听到这话才放了心,又皱眉道:“那邵生哥走前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呢?”
许君赫一边脱了外袍一边道:“应该是我跟你说的,但这几日太忙,我忘记了。”
纪云蘅看着许君赫的背影,瞧不见他的表情,因此难以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只是本能地从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已。
她还想再追问两句,却听见许君赫说:“明日便是大宴,你应当就能看见他了。今日早些休息,我们需起早了去。”
纪云蘅听到明日能见到邵生,也就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应了声之后回了偏殿。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心绪不宁的缘故,她的梦混乱不堪。
起先她站在自己的小院中,漫天纷飞的大雪几乎将她淹没。纪云蘅转头往回跑,用身体撞开了门,就看见破旧的屋内只燃着一盏烛火。门缝和窗子漏风,火苗就不停跳动着,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便是这极其微弱的火苗,给浓重的夜添了一丝光明。
纪云蘅看见床榻上躺着她娘。那个被重病折磨得憔悴消瘦,临近枯萎,却依旧美丽的女子。她轻声唤佑佑,纪云蘅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喊娘。裴韵明落下了泪,分明离她那么近,声音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佑佑,今日我一死,裴家就只剩下你了。”
“我未能做到的事,就交给佑佑了。”她枯槁般的手指用力握紧了纪云蘅,似乎想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传递给她,气息哽咽道:“天理昭昭,善恶报应终分明。我相信佑佑一定能够……还裴家清白。”
一道巨雷凭空落下,像是将整个天地砸碎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纪云蘅猛地从梦中惊醒,往脸上一抹,竟全是泪。
她惶惶不安地做了许久,心脏仍没有从梦中的剧烈情绪里抽离出来,耳边一直回荡着母亲在梦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实则裴韵明在去世前只是拉着纪云蘅,让她以后要好好活着,顺利平安地长大,并没有提过关于裴氏受冤的只言片语。纪云蘅想,或许当年娘也是想将这重任托付给她,只是她看起来太笨了,又太柔弱,时常染病,好像连健康的长大都成了奢望,所以她娘并不将死都没能完成的意愿寄托给纪云蘅。
她心情低落地擦尽了泪,揉着困倦的眼睛,坐了许久之后才慢吞吞地爬下床,自己动手穿衣。
六菊听到了动静,便轻轻敲门,询问道:“大姑娘醒了?”
纪云蘅应了一声。随后六菊端着水盆推门而入,让她洗漱过后,就开始帮她穿衣梳发。
六月三十虽没什么节日,但皇帝金口一开,说了在今日举办宴席宴请泠州的百姓,那今日就算是一个大日子。
纪云蘅换上了一身极为漂亮的衣裳,也不知是什么名贵锦布织成的,轻飘飘好似仙姬羽衣一般,站在太阳底下被金光一照,各种颜色柔和地混在一起,极其衬人的气色。她发髻并不繁琐,浓墨一般的发丝垂在肩头,头上也只戴了一根润白玉簪。
纪云蘅手里拿着一把碧绿玉骨扇,长长的穗子坠在纤细的手臂处,随着她轻轻摇扇而晃动着。
许君赫立马像只猫一样,被这小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一会儿将她的扇子拿过来玩,一会儿又将靠在她的肩头,没骨头一样倚在她身上。
纪云蘅牵着他的手,用自己的手与他修长的手指做对比,随口道:“良学累了。”
“是累了。”许君赫低声应,“让我睡会儿。”
纪云蘅就没再说话,还贴心调整了姿势,让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这里。
一路行至大宴的地点,下了马车之后纪云蘅才意识到,这场宴席究竟有多热闹。
大宴设在东城区的郊外,那里有一片十分广阔的草场。纪云蘅曾经来过这里,这地方以前是行军驻扎训练之处,后来行军转移后,这里也并没有废弃,每年都会有人来这里除草。
那是她跟着苏漪来此地送东西,经过这片巨大的草场,一眼望不到尽头。
然而今日一来,却看见草场上几乎站满了人,乌泱泱全是攒动的人头,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能一睹天子容颜,这是许多平民百姓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更何况皇帝还要设宴。倘若能来这里夹上一筷子菜,喝上一口酒,往后祖孙三代都有得吹,“老子曾经参加了皇上的宴席!”
尽管许君赫与纪云蘅已经来得很早了,但泠州多的是勤奋的人,这会儿太阳都还没升高,场地已经无处落脚。
成百上千的禁军在各个地方都站好了位置,为了维持秩序,整个草场以戏台为中心区分。正中央那里摆着奢华的桌椅,是皇帝以及他随身大臣所坐的位置。再往两边则是泠州当地的官员的座椅。这一片区域都搭了凉棚,便于遮阳。其后隔了几丈的距离,站满禁军守备,再往后就是泠州百姓之地。
为了道路畅通,各个道路都提前打好了木栅栏,隔几步就有禁军守着,因此这里虽然人多得数不清,但还算井然有序。
纪云蘅与许君赫被禁军引着往中央的位置去。到了地方时,就看见了樊文湛与先前去许承宁的宅邸里接人的少将军戚阙。二人正闲聊,余光瞥见许君赫走来,便都站起身迎接,到他跟前行礼。
“殿下,今日瞧着气色不错。”戚阙笑着打趣。
许君赫懒洋洋地扯了一下嘴角,并没有回应着敷衍的客套话。樊文湛眼眸一转,继而却对纪云蘅道:“纪姑娘,今日各个官员的家眷也来了许多,你是与我们殿下坐在一处,还是与那些女眷一起?”
还不等纪云蘅回答,许君赫就将眼睛一瞪,往樊文湛身上甩了两个眼刀:“从前怎么不知你话那么多?”
纪云蘅对此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反问道:“我与良学坐一起,是不合规矩吗?”
当然是不合的,往日这种宴席,大多都是女眷们坐在一起,或是坐在自己夫君的身边。樊文湛刚想开口解释,却被许君赫抢了一步,“合,当然合。哪有那么多规矩,今日既是宴席,怎么舒坦怎么来就是了。”
他说着,就牵起纪云蘅的手带着往里走,与樊文湛擦肩时还不忘给他甩个眼刀,满含警告。
许君赫就坐在皇帝的左侧,是全场唯一一个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桌子也比其他人的大上不少,上面已经摆上了茶点。
二人落座,就见座下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睛朝这里张望。纪云蘅只看了一眼,就撇过了头,反握着许君赫的手低声道:“人真的好多呀。”
“不看就是了。”许君赫抚慰了她一句,拿起点心给她,“吃点东西,应当很快就开始了。”
六月末七月初正是炎热的时候,这场宴席必定会在正午之前结束,毕竟皇帝年纪大了,在毒日头底下暴晒身体也扛不住。
此处靠近山群,清晨的风是凉爽的,纪云蘅摇着手中的扇子,慢吞吞地吃着糕点,四处张望,“良学,为何不见邵生哥和薛叔?”
“许是在忙。”许君赫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叮嘱她老实坐着,旋即起身离席。
纪云蘅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见他消失在人群中,便扭头回来吃着糕点发呆。接下来泠州官员陆续到场,在禁军的指引下坐到自己的位置,空荡荡的地方逐渐被填满。
纪云蘅坐在如此靠近皇座之处,难免会被目光洗礼,凡是路过之人无不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纪云蘅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无趣,刚要起身去别处看看,就被回来的许君赫逮了个正着,“去哪?”
纪云蘅有些不满,“为何将我一人丢在此处?”
“方才想起一事,找戚阙交代去了。”许君赫低声哄着她坐回去,与她小声说话,“今日来的人太多,你要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当心生变。”
“生什么变?”纪云蘅抓住这句话问,“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
许君赫道:“那是自然。”
以庆祝丰收开办的宴席,怎么听都有些荒唐,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收成季。稍微有些玲珑心窍的人,都能嗅出其中的不对之处,更何况孙相那种万分警惕且惜命之人,自然看出了这场宴席的蹊跷。
只是他先前向皇帝告病,本不想参加这场宴席,却被皇帝驳回,言这与民同乐之日,他堂堂皇帝都要去坐几个时辰,更遑论底下的大臣。
便是如此,泠州所有官员不得缺席,赶在太阳还没热起来的时候就入了场。
突然间,周围传来哄闹吵杂的声音,不知是什么引起了骚动。纪云蘅伸长脖子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许承宁与孙相缓缓走来。
不知是不是腿伤得厉害,到今日还拄着一根拐,大热天里披了件长袍,脸色苍白如雪,一脸病态。孙齐铮则在他身侧,一脸肃容,不苟言笑。百姓爱戴贤相,于是在孙齐铮出现之后,很多人高喊孙大人,毫不掩饰地表达仰慕之情。
迟羡落后一步,跟在两人身后,仍旧是冷漠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情绪。
许承宁与孙相的座位挨得近,都在皇帝的右手边,与纪云蘅隔了一段比较远的距离。
纪云蘅安静地看着许承宁入座,从他的脸上看见了难以遮掩的疲惫之态,心里猜测这段时间他恐怕过得并不舒心。他这副糟糕的模样,就算是今日当场死在了此处,纪云蘅都不会觉得意外。
也才刚看了一会儿,许君赫的身体就横了过来,脸色很臭地挡在她的面前,道:“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什么?”
纪云蘅愣了一下,继而道:“我没有。你挡住我了,良学。”
许君赫佁然不动,顺手将领口扯了扯,露出一片脖颈,哼声道:“既然你那么想看我,那就多看会儿吧,我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之人。”
纪云蘅道:“我在看宁王爷。”
许君赫大怒,心道好你个不识好歹的纪云蘅,给了你台阶你不下,别怪我不客气!
“再看我就把你脸颊上的肉给咬下来。”许君赫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凶恶道:“只能看我。”
纪云蘅被吓一跳,不知道许君赫为何突然变脸,将视线收回后落在他的脖子上,盯着道:“那我要看多久才能保住我脸颊上的肉?”
许君赫气笑,又觉得喜爱,伸手对着她的脸颊捏揉了一通。
半个时辰后,圣驾亲临。
纪云蘅看见庞大的人群如同风下的麦浪,从前到后地跪了下来。紧接着棚下坐着的官员也都起身,撩袍往地上跪。纪云蘅有样学样,跟着一起跪在地上,就听耳边响起极其响亮,震耳欲聋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像是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不息,如此波澜壮阔。
皇帝下了轿子,站在正中央的高座处,用浑厚的声音道:“平身。”
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百姓们纷纷起身。许肃裕对身边的官员说了几句客套话,下令落座,其后所有人按顺序一一坐回棚中。至此,这场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
十八面大鼓在同时敲响,号角长鸣,流水席开始往桌上摆,成百上千的下人鱼贯而入,穿梭在各个道路上,将手中的东西送向各处。这草场再怎么大,也不可能装得下泠州所有百姓,更何况这里还摆了不少东西,即便此处满是人,比之外面站着的,仍然只能算是一小部分。
戏台拉开帷幕,盛装打扮的角儿们踏步上台,伴着叮叮咣咣的唢呐锣鼓声,开腔唱戏。
场面一度十分热闹,百姓们处在极其兴奋的状态,多半也不是为了看戏来的,台下的哄闹声甚至会盖过台上角儿们的唱腔。但皇帝却恍若未闻,面上带着笑,一边喝酒一边与身边人闲聊,模样瞧着相当惬意。
纪云蘅听不懂台上的戏腔,且双耳大部分都是周围人的闲话声,对此觉得很是无趣,又转头去问许君赫,“良学,你不是说今日可以看见邵生哥吗?为何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人?”
许君赫的眼睛一直盯着台上,像是看得非常认真。他拿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酒,淡声道:“别急,马上就能见到了。”
纪云蘅听闻便朝周围看,想从人群中寻找到邵生的身影,来来回回都没能找到。
她觉得许君赫只是随口应付她,或许今日根本见不到邵生。
纪云蘅用手撑着脑袋,手指在桌上抠来抠去,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吵得嗡嗡作响。她叹一口气,想回去了。
正当纪云蘅无精打采时,想要对许君赫说离开时,台上的乐曲却才此时突地停了下来。原本吵闹无比的环境也因为锣鼓声的停下而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以为这场戏已经结束,纷纷朝台上望去。却见台上有老生打扮的人站在台子中央,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未着盛装戴髯口,脸上的妆容也并不浓重,穿着破旧的衣袍,与其他角儿不同。
纪云蘅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下子愣住。
她看不清那角儿的面容,只觉得身形十分眼熟。
却见他往前踏了两步,清亮的声音骤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满堂哗然,在此时拍手喝彩,声音如浪潮一般将台上那人的声音淹没。也就这么一句,纪云蘅就听出了,这是邵生的声音。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人,越看越觉得像邵生。
待拍手声渐息,台上的声音又变得清晰,唢呐在顷刻间拔高而起,锣鼓敲响,乐声齐奏。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凭空一场大风起,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天光在瞬间黯淡下来,哄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听着台上抑扬顿挫的朗诵。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发现这台上唱的第一出戏,便是——
“精忠报国。”纪云蘅低声喃喃。
颂至满江红最后一句,台上其他奏乐已经停下,唯有唢呐经久不息,吹着悲壮的曲调。
却见邵生撩袍而跪,忽而高声喊道:“皇上,草民有冤启奏!”
台下所有人对着变故震惊不已,议论声又如潮水般猛地汹涌起来,因着人实在太多,吵闹至极。
泠州刺史见状更是吓了个半死,喝道:“放肆!你有何冤情尽可敲鼓报案,何须再惊扰皇上举办的大宴!来人,将他拖下去!”
邵生跪得笔直,高声道:“此冤案旁人断不了,是能交由皇上定夺。”
孙齐铮急忙起身,对皇帝躬身行礼,“皇上,这不过是刁民闹事,拖下去教训一顿便是。”
“还不动手?”他转头对身旁的禁军怒喝。
禁军应声而动,飞快往台上跑。
邵生却没有显出惊慌的模样,先是对着皇帝磕了一个头,继而道:“草民今日所伸之冤案,是十九年前裴氏贪污受贿,谋害皇太子一案。当年从裴氏搜出的巨额赃物乃是被奸人所害,栽赃嫁祸!”
皇帝猛地一拍案桌,发出“砰”的声响,面上已是盛怒,“放肆!”
天子一怒,所有官员同时离席跪地,百姓纷纷矮身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许君赫便在此时开口,“当年的案子搜出那么多铁证,哪能有什么冤情呢?你说对吗,皇叔?”
许承宁被点了名,此时也站出来道:“良学所言正是。父皇,此人存心寻衅,拉出去斩了便是,切莫动怒伤身。”
原本还闹哄哄的地方,此时竟诡异地安静下来,没有其他杂音。却听皇帝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话是问台上的邵生的。纪云蘅紧张地悄悄抬头,朝台上看了一眼。
邵生仍笔直地跪在台子中央,黑沉沉的眼睛望着皇帝,说道:“草民姓裴,名绍生,家父裴延文。草民的祖父与裴寒松大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此话如一道惊雷,不仅落在周围人的耳中,也重重落在纪云蘅的心头上。
许承宁大惊失色,急声道:“绝无可能!”
他涨红了脸,因太过激动而咳得厉害,又连声道:“父皇,当初裴氏获罪,所有直系男丁皆已处死!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裴寒松堂弟庶弟虽有不少,唯有一个弟弟是一母同出。裴家嫡系的血脉单薄,他弟弟膝下也只有一子,名唤裴延文。那年出事时,裴延文有一幼子,时年六岁。这几人都是处斩时重点关照之人,许承宁承接此事,办得尤为仔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这个孩子因在郊外的私宅里玩,被他派去清理那些孩子的人给一并杀了,尸体倒是给带了回来。许承宁当时反复确认,见他穿着锦衣华服,又带着裴家的玉牌,还盘问了属下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将尸体扔去火堆里烧了,自认绝无任何纰漏。
却不想邵生道:“当年草民在郊外私宅中与刺客屠杀,有一孤儿与草民关系交好,更念着家父收养之恩,便与草民换了衣裳,让草民从狗洞里逃脱,这才得以苟活。”
许承宁恨得咬牙切齿,稳了稳情绪,转头对皇帝道:“父皇,此人口说无凭,想来是在此处刻意扰乱大宴。当年之事儿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确认了每一个罪人的身份,裴家直系的男丁不可能有人能逃脱。”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继而望向邵生,“你可有证据?”
邵生便伸手往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抬手拆了之后将信纸展开,约莫有两三页。他高高举起,风将信纸扬起,上面的字迹竟是血红无比。他道:“此乃伯祖父当年含冤下狱后,在狱中以血著书,想向皇上,向世人言明自己的冤屈。”
当年裴寒松入狱,坊间曾有传闻,说他曾留下一封血书,写了满篇的愿望。只是那封血书从未有人见过,而今邵生举在手中,任风吹动,上面密密麻麻的血色字体触目惊心。
“我裴家祖训便是‘精忠报国’,自我出生起,这四字就刻在了骨头上。伯祖父一生为国,忠心耿耿,从未对皇上有过二心!可怜他却遭奸人构陷,含冤而死,害我裴氏被灭满门!我隐姓埋名,苟活至今,不过就是为了能将这封血书呈予皇上!”
“皇上,皇上——”邵生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竭尽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将声音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纪云蘅听到此,早已泣不成声,满心震撼,无以言表。
许君赫往前两步,震声道:“裴绍生,你指认何人!”
邵生大声道:“当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孙齐铮!草民手中已经掌握了特征,一桩桩一件件,愿将孙齐铮的恶行向皇上禀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孙齐铮面色大变,忙跪下磕头,对皇帝道:“老臣为国鞠躬尽瘁几十年,为国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时,喧闹的声音又起。台下诸多百姓议论纷纷,隐隐有几句高声,喊着孙相廉明为民,绝不可被冤枉。这喊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邵生的声音,也充斥着纪云蘅的耳朵。
她抬头,朦胧的目光从人群掠过,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为孙相含冤的声音。
官员们齐齐磕头为孙相求情,许承宁也拖着病躯下跪,局势仿佛一边倒。唯有许君赫一人还立在皇帝身侧。
正是哄闹之时,忽而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处。听得他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而出,他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却又很快爬起来,嘶声喊道:“皇上!”
纪云蘅惊得失神,哭喊声脱口而出:“邵生哥!”
孙齐铮直到这一箭飞来之前,神色都还算是游刃有余,面上虽然有急色,但并不是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样子。
然而当他看见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过后,脸色猛地苍白,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又一支箭飞来,正中邵生腹部,他喷出一口血,即便是满脸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却张着满口血牙,继续喊道:“皇上——!”
紧接着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着伤势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声:“还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护驾!”许君赫大喝一声,随手将地上的纪云蘅拎起,急声道:“戚阙!”
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开始因惧怕而奔逃。官员们更是吓得乱成一团,禁军蜂拥而至,快速在四处散开,涌入人群中竭力维持秩序。
纪云蘅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失神地被许君赫拽着进入禁军的保护层。侍卫左三层又三层将皇帝众人给保护住。
草场上的人太多,光是维持秩序就耗费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却一开始的三箭之外,没有其他攻击。好像那刺客的出现,只是为了杀邵生而已。
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所有官员胆战心惊,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孙齐铮与许承宁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强作镇定一般。
其后戚阙拨开人群大步而来,手里捏着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双手将箭举起来,“皇上,台上那人已经咽气,这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
“何意?”皇帝拧着眉沉声问。
“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亲自看看。”戚阙道。
许君赫抬步上前,将其中一支箭拿起来,箭头被擦过,血液浸泡过后,上面篆刻的字体就更为明显。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孙齐铮,“这不是孙大人的箭吗?”
孙齐铮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颤声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赃的!这都是那来路不明的小子凭空捏造的一场戏!老臣怎知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更遑论去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这岂非更加惹祸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这几支箭从何而来?难不成也是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来严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从你的手里偷出这些东西?依朕看来,怕是当年裴家之事确有隐情,你是怕他当众揭发你太多,逼不得已将他当场射杀!孙齐铮,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将孙齐铮革职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当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么冤情!”
孙齐铮面色如土,浑身吓得软成了面条,被人拖起来时都只会哭喊,没再求饶。
他心里清楚,再多的解释求饶都没用了,这场栽赃他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只因这场戏不是演给皇帝看,是演给泠州的百姓看。唱戏的人不只有台上的邵生,还有台下的许君赫,座上的许肃裕。
喊的是十多年前的冤案,擒的是他孙齐铮。
也是在此时,纪云蘅才明白,她并不是那缕东风。
邵生才是。
裴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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