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大宴上的一场戏, 让十九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到了泠州百姓的眼前。没人想到当年满门抄斩的裴氏竟还有一丝血脉留存,藏了那么多年,只为喊一声冤。
孙相是否真的为了掩埋真相而行凶杀人, 此事还存疑。可那裴氏子孙身上的箭的确是来自孙家, 此为不争的事实。
从去年开始,泠州的大小风波就不断,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整个泠州都像是烧开的水, 沸腾起来。
有人念着孙相的功绩, 据理力争,对孙相坚信不疑。然而质疑的声音又越来越响,因为人们终于想起在许多年前的泠州, 裴氏也极为受人爱戴和拥护,当年罪名落下来时, 许多百姓都去裴府前哭喊, 央求官老爷饶过裴家人。
却是不知从何时起, 人们渐渐相信了裴家真的有罪。如今裴氏子孙站出来,宁以性命为祭, 也要将真相禀明天下。
裴绍生洒在台上的血,终究化作一场东风, 吹动了星微的火苗,在泠州燃起了沸火。
大宴之后, 泠州官员皆噤若寒蝉,缩起头来静观事态。孙齐铮革职下狱, 百姓赞誉的丞相一朝成为阶下囚, 一时间人人自危,害怕盛怒的皇帝再扬刀。许承宁在宴上受了不小的惊吓, 回去之后就病倒了,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
谁都知道宁王爷与孙齐铮关系亲近,如今孙齐铮出了事,他难免受牵连。
聚集在官府外的百姓越来越多,民众高声呼喊,求皇上查明当初裴氏冤案的真相。
皇帝一声令下,开始彻查十九年前的旧案。
裴绍生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日才有意识。正如楚晴所言,这两日他的状况十分凶险,有一回甚至脸色发白全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死了一样,幸亏守在床榻边的纪云蘅第一时间发现,飞快地跑去喊了楚晴救治,才将他的情况稳定。
待两天熬过去,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楚晴就道:“活了,人死不了。”
纪云蘅一下子扑到床头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绍生的脸,轻声唤道:“哥。”
裴绍生睫毛轻颤,眼珠像是很费力地转动,落在纪云蘅的脸上。他约莫是想说话,但实在没力气张嘴,唇瓣颤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滚落。
纪云蘅伸出手指头,轻轻将那滴泪给拭去,伏在他边上慢慢地将孙齐铮入狱,泠州百姓在官府门口喊着重查多年前的旧案。
当初受过裴家恩惠的人太多了,这些年像埋在土里,经过一场大雨后纷纷冒出了芽儿,布满泠州的大街小巷。
纪云蘅将那些话说给裴绍生听,裴绍生的泪就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好像擦不尽似的。
后来他似乎是累了,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纪云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他呼吸平稳就放了心,给他抚了抚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楚晴说他需要静养,所以纪云蘅也不能一直守在床头,尽管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安静。
刚把门关上,她转头就看见许君赫踏步进来,手上拿着一块折好的锦布。
纪云蘅见他冲着自己来,刚想开口说话,许君赫就抬手将锦布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锦布像是在冰块里浸过,覆在纪云蘅的眼睛上时,让她感到非常舒适,瞬间消减了眼睛的酸痛和火热。
“去睡觉。”许君赫的声音里带着严厉,不容抗拒,仿佛纪云蘅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就会发怒。
纪云蘅抿了抿唇,没有抗拒。毕竟为了等裴绍生睁眼,她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再这样折腾下去,她恐怕也会病倒。
纪云蘅的眼睛蒙上了冰凉的锦布,什么都看不见,由着许君赫牵着她,将她带到房中。其后坐上床榻,许君赫脱了她的鞋,让她躺上去。
他在边上坐下来,说:“为防止你阳奉阴违,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纪云蘅乖乖地躺在床上,被盖好薄被,说道:“良学,这样我有点热。”
许君赫就将她的被角掀开一点,“睡着之后就不热了,若是不盖点东西,你会生病。”
纪云蘅默默同意,又问:“孙相最后会被定罪吗?”
“自然,他哪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许君赫含笑的声音传来,“除非是有人劫狱,带着他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人前,倒还有一丝生机。”
“那会有人去劫狱救他吗?”纪云蘅又问。
许君赫语气随意:“如今孙齐铮是重点关押的犯人,必定严加看守,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在天子跟前劫狱?”
纪云蘅嘀咕道:“倘若就真的有这样的人呢?”
许君赫笑了一下,捏着她的手,没有应答这句话,只让她快点闭上嘴睡觉。
纪云蘅也是真的累了,合上眼睛后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她的心里一片安宁,心头的所有事都放下,这一觉自然是睡得极其香甜。
七月初三,许君赫亲自去了牢狱中,提审孙齐铮。
孙齐铮的家族虽然门户不高,但自打出生起他就没吃过苦头,一路科举,升官,在朝当了十多年的丞相,有时民间百姓所爱戴的贤人,不管到何处人们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今一朝入狱,官帽被摘,身上也换了囚服,花白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狼狈至极。
他已经被审过两次,虽没有用刑但也不太好受。这几日他只能吃一顿饭,而且是汤水馒头,没有半点油水。孙齐铮老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苦楚,不过短短几日他就好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他手脚都戴着镣铐,被官吏押着进入房中时,就看见许君赫坐在案桌前,手边摆着一盏热茶,好整以暇的模样。
许君赫笑眯眯地对他道:“孙相,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孙齐铮跪下行礼,“臣拜见皇太孙。”
“赐座。”许君赫懒懒地应了一声,随手抬起水壶,倒满了一杯,又道:“这茶是我从外面带来的,孙相尝尝如何。”
他像是没看见孙齐铮的狼狈模样,也不在意此地是牢狱中,闲聊一般喊着孙齐铮品茶。
孙齐铮还算从容,拢了拢凌乱的发,露出一张满是沟壑,仍旧端庄的脸,像是拢起了自己的体面。他坐下后便道:“微臣身上不干净,还望殿下莫怪。”
“自然不会怪你。”许君赫温和道:“你是大晏的丞相,为国鞠躬尽瘁多年,便是不念功劳也念苦劳,我怎会落井下石。”
孙齐铮低着头道:“殿下不怪罪变好。微臣为大晏操劳是应该之事,不足道也,只希望皇上能尽快查明真相,还微臣一个清白。”
“你放心,皇上虽然将你革职入狱,但那也是当着泠州百姓的面迫于无奈才会如此。他如此器重你,又怎么会因为这些小事当真降罪于你呢。”许君赫浅浅地抿一口茶,唇齿留香,慢悠悠道:“不过皇叔倒是着急得很。”
许君赫看着对面的人,“孙相与皇叔的关系……”
孙齐铮淡声道:“宁王爷心善,定然相信微臣是清白的,还望皇上莫要迁怒于王爷。”
“怎会呢?”许君赫笑道:“皇上原本想要将孙相送回京城,交由大理寺审,倒是不知皇叔为何坚持,三番几次求见父皇,一定要将孙相押在此地,说什么……要给泠州百姓一个交代?”
孙齐铮的动作一顿,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但又极快地遮掩,抬眼与许君赫对视。
他的眼珠有着老年人的浑浊,不明亮但却充满严肃,极具攻击性和压迫力。这是常年处于上位者而形成的气魄,足以从气场上压过寻常人。
然而许君赫并非常人,他自小在皇帝身边长大,从来都是俯视他人,出皇帝之外,没有人能以气场压他。他面上挂着绵绵笑意,又道:“孙相不信?”
孙齐铮道:“微臣不敢妄言,王爷如此做,自有王爷的道理。”
“那便是了。”许君赫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如此,或许皇叔是有自己的理由吧。”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往后一靠,放松着双肩,说道:“本来今日该由我审问孙相,但我心里相信孙相是蒙冤的,所以就免了这些吧。来人,将孙相带回去。”
衙役推门而入,将孙齐铮拉起来。
孙齐铮又行拜礼,身姿却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坦然,像是乱了心绪一般,还不等许君赫回应就匆匆离去,脚步略显踉跄。
他走在狭窄的走道中,昏暗的灯盏将影子拉得老长,很快就到了关押他的地方——虽说是丞相,但入狱后与别的囚犯也并没什么不同,唯一的特殊就是他独自押在了走道的尽头。这里的囚犯只有他一个,外面守着层层衙役,看管极其严格。
孙齐铮心里清楚,这一出栽赃的戏是由许君赫谋划,所以他口中的话才不可信。他虽进了牢狱,但目前也并不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在一切都落定前,任何转机都有可能出现。许承宁仍在外面可以运作,必定会尽全力来保全他,毕竟二人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拴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许承宁,应该不敢将他舍在牢中才是。
孙齐铮本来是如此坚定着,但脑中总是会浮现许君赫靠着座椅,气定神闲地说的那番话。他本认定这是离间计,可他在牢中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离间没有任何用处和意义,所以孙齐铮又恍惚觉得他不过是笑话自己而已。
许君赫总是这样,被皇上教出了一身本事,多的是手段让他讨厌的人不痛快。
孙齐铮心绪纷乱,阴暗潮湿的牢狱又给了他极其大的压力,想起那些没能抢回来的证据,还有死在泠州的周刺史和郑尚书。他明白自己如今正面临着九死一生之局,若是许承宁在此时放弃了他,那他则必死无疑。
静谧的牢狱中,偶尔传来水滴落下的声响,门外的衙役站得笔直,不会发出任何杂音。
这世间好像剩下了孙齐铮一人。他一睁眼,就看见面前是狱中铁门,缠着门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将他牢牢关在这里。
他是丞相,掌管六部,权力滔天。是受皇上器重,天下民众赞誉,百官俯首的丞相,没人知道他走到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辛酸苦楚,呕心沥血爬了半辈子才爬到这个位置。
孙齐铮想,他如今才六十余岁,倘若他能活到一百岁,那么他还能在云端站三十余载,怎么能因为十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裴家小子死在这里?!
“来人!”孙齐铮猛地起身,扑倒牢门上,大声叫喊,“放本官出去!本官是被冤枉的!那些事不是我所为,我要见皇上!”
“噤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有口饭捡着吃就不错了,还敢嚷嚷着见皇上?你去地下见你祖宗倒是更容易,往墙上撞就是了。”衙役刀在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牢中回荡,震得孙齐铮双手发麻。
“放肆!”孙齐铮怒道:“本官在未定罪之前,还有不得你来欺辱!他日我出了此处,定要第一个摘了你的脑袋!”
衙役嗤笑一声,“你还当你是丞相呢?王爷今早来过,下令要我们严刑审你,只不过没有皇令我们不敢擅自动手罢了。”
“宁王爷?他来过这里?”孙齐铮心头大震,脱口而出,“我要见王爷。”
“要见这个要见那个,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衙役啐了一口,满脸鄙夷。
正说着,一人便拿着官令而来,交给了看守孙齐铮的衙役。他展开看了看,而后招呼人动手开锁,对孙齐铮笑了笑道:“大人,得罪了,您的审讯批文下来了,小的们给你活络活络筋骨。”
孙齐铮被押着去了审讯室,几个人同时动手,将他的囚衣脱去,捆上木桩。细长的鞭子蘸了盐水,狠狠抽在他的脊背上,只一下就让孙齐铮疼得眼前一黑,像是整个背部用刀剖开,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衙役守在边上,审问,拷打。孙齐铮疼晕过去,就会被泼上盐水,又硬生生痛醒,直叫人生不如死。
一顿鞭子抽下来,孙齐铮奄奄一息,被衙役糊上了药膏,说道:“大人受累,若是明日还有审讯文书,就要抽打前面了。”
他意识模糊,只听见身边的衙役议论着宁王爷,皇上之类的话。
被人扔回牢中时,孙齐铮脊背摔在地上,又一阵彻骨的剧痛险些让他背过气去。这里的衙役手法娴熟,折磨人的方法多了去,下手拿捏着分寸,只会叫他痛,不会叫他死。然而孙齐铮却是头一回吃这样的苦,牙根几乎咬烂,意识昏昏沉沉,时而痛晕,时而痛醒。
孙齐铮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落到这般田地的一日。夜间一场大梦,他恍惚看见已经死了的周文皓和郑褚归来到牢门之外,冲他招手,要他出去。
下一刻他被背上的伤口痛醒,惊慌地朝门处张望,却什么都没看见。半梦半醒间,他还看见了许多人,那些曾经与他同盟的,与他敌对的,如今都已经死了的人。
到后来孙齐铮甚至不敢闭眼,他害怕那些开始蔓延在心底的绝望,努力让自己镇定,想着这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越是这样的关头,该越是冷静才是。
然而他要面临的折磨远远不止如此。接下来的两日他几乎没合过眼。
衙役送饭的时候,像扔狗盆一样将馒头扔在他的面前。孙齐铮看着满是灰尘的馒头,许久之后才缓缓动身,拖动着剧痛的身体往前爬了两步,把馒头捡起来一点一点撕掉外面沾了灰尘的膜皮,一点点将里面还干净的地方吃尽。
在牢中时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见任何阳光,只有燃不尽的灯火照明,一点一点吞噬着孙齐铮的意志力和心中的希望。
忽而寂静的环境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有人老远喊道:“你们,快过来!”
守在孙齐铮牢外的几人同时应道:“什么事?”
“舍房着火了,救火的人手不够,你们来帮忙!”
“我们看守的是要犯,走不脱。”门外的衙役回道。
那人怒道:“人命关天!你们留一人看守就是,门都锁着怕什么!快来!再耽搁日后咱们都要睡草地!”
几人一合计,便留下了一人守着,其他五人匆匆离去。几番嘈杂的声音过后,周围又静下来。
孙齐铮蜷缩在角落,像个静静等候死期的老人。
半刻钟后,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声音不大但在如此静的环境里极为突兀。孙齐铮掀开疲惫的眼皮朝外张望,却正看见一个披着宽大的墨色斗篷的人站在牢门前。
他身体微微一动,刚要开口,就见那人摘下了帽兜,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大人,我来救您了。”
来人是迟羡,左手握着一把长刀,刀刃上挂着鲜血,正往下滴落。
“迟羡?”孙齐铮眼睛猛地一睁,几乎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迟羡拿出钥匙,将门锁打开,快步走进来时脱下了身上的斗篷,一下就将孙齐铮扶起来,顺手将斗篷披在他的身上。
孙齐铮握着他的手臂以此借力站着,嘶声道:“带我去见王爷。”
“大人。”迟羡漠声道:“王爷屡次求见皇上,去衙门下了审讯令,放言务必要衙役在这几日让大人认罪。”
孙齐铮涨红了脸,脖子青筋尽现,手死死地抓住迟羡的胳膊,咬牙切齿:“王爷……”
“泠州已无大人容身之所,属下此次前来,便是想将大人救出去。”迟羡道。
“那把火是你放的?”孙齐铮惶惶道:“逃狱出去,唯有死路一条。”
迟羡面色平静道:“也是大人唯一的生路。”
孙齐铮看着敞开的牢门,心乱如麻。他知道了许承宁太多的秘密,不仅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更是他心中最大的威胁。
许承宁倘若想除掉他,解决心头大患,那么让他死在牢中是最佳时机。
“走!”孙齐铮一声令下,让迟羡扶着自己快速离开大牢。
出去时他看见原本守在门口的衙役正躺在血泊中,正是先前笑着对他说活络筋骨的那个。
迟羡制定好了逃生路线,带着孙齐铮飞快下楼,避开人群往偏僻之处走去。
大火烧得猛烈,映亮了半边夜幕,众人叫喊着救火,无比杂乱。
迟羡将他带到大牢的后方。那处拴着两匹马,看起来是早就备好于此。迟羡将孙齐铮扶了一把让他上马,等他去解另一匹马的时候,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叫喊,“谁在那里!”
孙齐铮受惊下意识望去,与前方的衙役对上视线。那衙役眼睛一瞪,当即大喊,“来人啊,有人劫狱——!”
“大人,抓紧了!”迟羡声音一沉,扬起马鞭抽打孙齐铮的马,只听一声长鸣,骏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孙齐铮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疼,尤其是后背,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像是又被硬生生抠开,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汗水更是让他的伤口更疼一分。
他不敢松手,斗篷灌满了风,夹紧马腹往前狂奔。
迟羡很快也追了上来,长衣猎猎作响,墨发飞舞,手中一柄长刀甩着血珠。他如夜中的一支长剑,与风并肩而行,赶上了孙齐铮的马,说道:“大人,前方尽头处有禁军守备,属下会为大人开路,一定不要停下,只要冲出禁军守备,再往前就能出泠州。”
此处牢狱本就建在泠州的边境处,出了泠州之后山路复杂,天高远阔,孙齐铮的马往何处逃,找起来就难了。
如今那些荣华富贵再无奢望的可能,孙齐铮只盼着能保住一条命就好。
果然迟羡才是最忠心于他的人。任何人都会背叛,他不会。
就见他加快速度,赶超在孙齐铮的前面,很快夜色就淹没了他的背影。
耳中尽是呼啸的风声,孙齐铮驱着马狂奔了一盏茶的时间,就隐隐看见前面火光明亮,声音纷乱。
孙齐铮不敢慢下来,直到马奔到面前时,他才看见迟羡在禁军中厮杀,长刀被染得血红,他的脸上也溅满了血,被层层围在其中。
正是如此,禁军的守备才开了一个大豁口,等那些人看见孙齐铮骑马奔来时,再喊着拦截已是来不及。
孙齐铮驾着马,面露狠厉之色,一举冲破禁军的守备圈,朝前方狂奔。
只要出了泠州,就有了生的希望。
他夺路而逃,不敢往身后张望,恨不得用马鞭把马屁股抽烂,身体剧烈地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只要眼下保住了命,他就还有别的出路,不缺东山再起的机会,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正当他设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时,本该是寂静黑暗的旷野,却突然亮起了火光。
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连成了长排,密密麻麻,将前路完全挡住一般。孙齐铮大惊,霎时慌乱起来,像看见了极为恐惧的东西,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在那一重又一重的火光中,他看见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那红色如鲜血一样,在焰火的照耀下呈现出无比绚烂的色彩,因旷野的风而翻飞着。着红衣之人生了一张精致的脸,眸光恍若映万千星光,眼角一颗小痣。
一如许多年前,孙齐铮站在一众进士队列中,仰望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裴寒松,分明已经死了十九年了,眼下却又站在他的面前。
孙齐铮吓得浑身冰冷,恍若被厉鬼索命,几乎将眼珠子瞪裂。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他惊吓太过出现了幻觉,站在那处的并非裴寒松,而是他那个外孙女,纪云蘅。
说来也奇怪,裴家那么多人无一人与裴寒松相像,偏生这个姓纪的,竟生了一双与他那么相像的眼睛。
她站在风里,直直地与他对视。
分明看起来如草苗一般,轻易就能碾碎,或是连根拔起。
可不论如何做,她都鲜活地站在那里,仿佛坚不可摧。
孙齐铮的心头涌上浓烈的恨意,想驾马冲过去,用马蹄将纪云蘅的身体踏碎。
下一刻,他就看见站在她边上的许君赫伸手,从旁人的身上摘了一柄弓,长箭搭弦猛地拉开,靶心正对着他。
他猛地一拽缰绳,想要将马调转方向。但此前跑得太快,一时半会无法急停,更不受他使唤,况且双臂一用力,他的后背就剧烈地疼痛,让他双眼一黑险些栽倒。
眼见许君赫松弦放箭,孙齐铮忽而感觉后背扑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扑得脱离马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孙齐铮的头不知磕在什么地方,眼前发黑,耳朵剧烈嗡鸣,除却疼痛之外其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其后风声肆虐,迟羡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大人,大人!”
孙齐铮的意识才慢慢恢复,只感觉脑袋上流下了温热的血,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如刀在刮,每一寸筋骨都被生生砸开。他粗重地喘着气,看见迟羡的肩膀被箭穿透了,血液汹涌,浸透半边衣袍。
“属下无能,没想到皇太孙已料知属下的计划,带人在此处拦截。”迟羡低下头,满眼歉然。
在这一瞬间,孙齐铮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可他身体这般状态,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只颤声道:“你快走,别被他们抓住,以你的身手定能轻易逃脱!”
“你去裴家那座被封了的府邸,裴寒松的书房中的地上有暗道,里面藏着东西……你去告诉王爷,让他尽全力救我,否则你就将那些东西送给皇上……”孙齐铮说上一句话,就要大喘几口气,急急道:“我与他本就是一条船上的,船沉了,谁都别活!”
迟羡望着他,不应声。
孙齐铮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绝望中抓住了一丝救赎般,问道:“迟羡,你是对我最忠心的人,我能绝对信任你,对吧?”
迟羡听后,忽而笑了一下,双眸轻弯,原本冷漠的脸带上轻浅的表情,竟显得十分俊俏。
他望着孙齐铮,轻声道:“迟羡此生,只忠一主。”
“也是,若我死了,你也不能独活。”孙齐铮喃喃一句,又像是安抚一般,对迟羡道:“你放心,月中之前若是我能见上王爷一面,就会将放药的地方告诉你。你是我最器重的人,我若不死,就绝不会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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