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照顾好他

    清晨,问荇早早披上华服,被强硬拉到梳妆台前。

    其实妆是可画可不画,但柳家似乎是非要磋磨下问荇,让他天没亮就起来,一套俗礼免不了。

    替他上妆的是个岁数大的哥儿,胭脂在他指尖润开,哥儿瞧着问荇的脸竟不知从何下手。

    “公子,你生得好看,略微上点妆就行,多了显得俗气。”他小心翼翼开口,生怕问荇觉得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敷衍。

    本来是该叫问荇姑爷,柳家却上上下下都喊他公子,丝毫不让这赘婿占口头上的便宜。

    虽然富贵人家公子哥们都喜欢敷粉,但问荇嫌盖在脸上的粉太厚重,老仆从的话正中他意。

    “您看着来就好。”

    问荇性格宽厚,哥儿着实松了口气:“好,公子先闭上眼。”

    不愧是大少爷的丈夫,瞧着竟然隐约有些大少爷的影子。想到自家大少爷,老哥儿的眼睛发酸,下手也愈发轻柔。

    今天跟在问荇身后的老仆之前也是看着柳连鹊长大,微微闭上了眼睛。

    问荇进出屋子前后几乎没差别,老哥儿只是给他遮了下脸上略微粗糙的细小伤口,给问荇挑了件红衣,让他穿在身上。

    “我夫郎刚走半年,穿大红不妥。”

    穿得白会被说晦气,但穿得太喜庆又要被说薄情。

    “我知道,可今天宾客着装都喜庆,您的也不能太素淡。”老哥儿为难地抽出件赭红绣金的长袍,略微比方才抽出那件要低调。

    高门大户太多薄情人,别说已经过去半年,二少爷的红衣从大少爷死那天就穿起来了。

    问荇接过叠得齐整的赭红长袍,谢绝家丁们替他换衣服的请求,将自己单独关在屋里,对着铜镜更换衣装。

    领处的薄纱终于整理平整,问荇将那块装着鬼从不离身的帕子塞回里衣。

    离生辰宴正式开始还有许久,问荇主动要求家丁们带路,去求见柳夫人。柳夫人身旁的小厮堵在门口面露犹豫,夫人正在和娘家人谈事,怎么能让他个赘婿进去?

    “你有什么要事,我代替你转达。”

    “我想离开时带些我夫郎留下的物件走,请求柳夫人准许。”问荇作势要跪,吓得下人赶紧拦住他。

    “使不得,使不得啊!”

    柳少爷的屋子他们都不敢进,这赘婿要什么好处完全可以直接和夫人提,没必要上去赶着沾死人的晦气。

    “求您替我向夫人转达,我不要金银钱财,只求能带些少爷的字画回去当念想。”

    问荇声音坚定,小厮无法,只能让他在门口等着:“我去替你问问夫人。”

    过了一阵子,小厮推门而出:“夫人准了。”

    “但夫人说,你进完柳少爷的屋要重新沐浴焚香,换身衣服才能参加生辰宴。”

    “好。”问荇唇角微勾,丝毫没因白忙活一个时辰感到丧气。

    既然准许他进去,柳夫人定是确信连鹊屋里头没什么值得他探查的地方,眼下需要排查的只剩下那处上了多重锁的屋子。

    时隔半年多,他终于被以赘婿的身份允许回到柳连鹊生前的卧房。

    之前伺候柳连鹊的老仆神色复杂,弓着腰站在他身后:“少爷留下的物件没人碰,只是让洒扫的下人定期在屋里头焚香。”

    “您随意走动吧。”

    老仆心中涌起悲凉,今日他才看得真切,哪怕再维持原状,大少爷也都回不来了。

    卧房里的摆设的确大多还在原处,只是勉强有些烟火气的柔软床单、柳连鹊病重前夜摆在床前尚未收起的棋盘都被放在盒子匣子里,显得卧房冷冷清清毫无烟火气。

    就如同他短暂在柳家待过的每一天般,问荇将屋里蔫巴巴的兰草摆在窗台上,和老仆要些谷子在窗前投喂过路鸟雀。

    随后他给倒了杯茶,坐在柳连鹊经常写写画画的书桌前。

    只是兰草已经不复生机,鸟雀也因为长久无人投喂不再路过此地,那杯柳连鹊喜欢的茶到最后也是问荇喝了。

    有点苦。

    问荇不喜欢喝,但又给自己添了杯。

    在他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他瞧见个这大喜之日里不甚喜庆的身影。

    柳携鹰步子摇摇晃晃,衣服脏兮兮灰扑扑,边疼得哼哼边让两个下人搀扶着,有气无力路过柳连鹊的窗边。

    “问荇,给我滚!”

    他手里攥着块碎石,看见问荇的瞬间脸色变得更差,抬起头欲扔出去,被搀扶着他的下人拦住。

    “少爷,生辰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要回去更衣。”

    下人们冲着问荇抱歉地笑了笑:“公子,对不住。”

    “我没事,少爷肯定只是说气话,不会真的苛责我,你们别让石头伤着少爷的手。”

    问荇大度地冲窗外的几人行礼。

    “你个狗奴才!!!”

    柳携鹰气得要晕过去了,要不是问荇把罚跪的事说出去,要不是问荇当时没还手,他压根不用跪祠堂跪到现在。

    事到如今,这狗东西穿得光鲜还装出副好赘婿的模样是谁给看?

    问荇脸上露出丝转瞬即逝的难过,随后强撑着转过头去,拉上帘布。

    下人们看问荇实在可怜又无助,动作略微强硬些:“少爷,是夫人说了不让你动手,得罪了。”

    他们倒觉得问荇没什么错,性子太善良才会让人欺负。

    谩骂声渐渐远去,窗前再次归于平静。

    问荇表情却未变,丝毫不敢松懈地重新拉开帘子:“是有人在吗?”

    玉兰树下走出个紫色衣服的青年,正是徐云倦。

    被问荇察觉到存在,他也有些尴尬。

    本来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又不想撞上问荇和柳携鹰的对峙,所以才被迫躲藏片刻。

    现在问荇察觉到异样,倒像他鬼鬼祟祟,在行不正之事。

    所幸问荇并未对他展露出敌意,只是面露歉意:“让公子看了我们家的笑话,实在抱歉。”

    “并非问公子的过错。”徐云倦忙道,“柳家二公子这些日子许是遇到了事,脾性素来不稳当,我会权当没看见。”

    这些日子脾性不稳当。

    他好像不止一次听说柳二之前脾性没那么差,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

    问荇眸色暗了暗,笑道:“那就好,我就先去整理我夫郎留下的书卷了。”

    “好,我不叨扰问公子。”

    徐云倦轻叹了声,快步走出问荇的视野间。

    老仆同情地看着问荇,柳少爷走了,问荇也无人依靠受尽欺负。

    左右无事,问荇开始凭着回忆,和老仆一同翻看柳连鹊的柜子。

    血玉环境里的布局和眼前一模一样,柳连鹊的屋子比他更加规整,他能准确看出哪里存放着书,哪里放着笔墨纸砚。

    柳连鹊会写许多字体,写得最好的还是行楷。画则大多是风景画,偶尔有些单串的琵琶和葡萄。

    他挑了两张小幅字画,差老仆用盒子仔细装好。

    老仆抬起昏花的眼,仔细看着眼前的青年。

    分明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表情,但阅人无数的他笃定问荇情绪比方才进屋前低了不少。

    这宅子里,鲜少会有替少爷感到难过的人了。

    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少爷有个匣子,用来装给老友的礼物。”

    “我猜或许里头会有给您的,你可以去看看。”

    这是柳连鹊从小到大的习惯,他记着谁要什么,遇到后就会买下来存在匣子里,往后见到友人再送出去。

    打扫的下人不敢随意动柜子抽屉,老仆也把这事埋在心里,不想让瞧不上柳少爷的人去沾染。

    本来打算一直埋下去。

    可他看到问荇摆弄花草的模样,恍惚想起少爷剩下的最后那些日子,这个出身苦寒的青年也在做同样的事。

    少爷病重得已经不能下地,倚靠在床边,疲倦的目光温柔地追逐着问荇。

    少爷走的三日前,趁着问荇被柳夫人喊出去,少爷曾把他叫到床前:“我时日无多了。”

    他平静看着老泪纵横的家仆,似乎不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恐惧:“我走后,劳烦夏叔照料好自己,照顾好母亲,照顾好两个弟弟。”

    “也照料好问荇。”

    其他人不需要他照料,他没尽到责,没帮衬上问荇什么,眼下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

    他勉强确认眼前的青年可以信赖,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问荇怔愣片刻,柳连鹊并未和他提起过此事:“我想看看我夫郎留下的锦盒,劳烦老人家了。”

    只见老仆缓缓走几步,颤颤巍巍打开床下的暗格,捧出个梨花木制的盒子:“就在这。”

    盒子四四方方又朴素,不大,但沉甸甸的,轻轻晃动里头有响声。

    原来是藏在床底下,难怪他不知道。

    问荇接过木盒,打开盒上的弹扣,发出轻微脆响。

    盒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却又都叠得非常规整。最顶上压着副装裱粗陋的画,不是柳连鹊常画的山水和琵琶,而是碧波荡漾里飘浮着圆叶黄花的野菜。

    荇,生于澄澈湖泊和山野溪流,全株可入药。

    画上沾染着干涸的斑驳彩墨,不像是刻意为之,像是因作画者拿不动笔,才被迫让画被蹭的脏污。

    画里的荇草在最前头,后头空荡荡的湖面,似有旭日刚出。

    柳连鹊曾颤颤巍巍握着笔,借着他生命的最后余温,艰难画下这副画。

    他抬起头来,窗外夏时开的花正含苞,同他一般枯瘦的少年眼里带着光,提上桶浇灌着那些花草。

    画边一反常态用正楷写着字,不是诗词或者晦涩难懂的言语,而是最简单的大白话。

    就像生怕问荇看不懂一样。

    ————愿你之后走的路,比生长荇草的溪流还干净,比它们落脚的湖泊更坦荡。

    送给我的友人,问荇。

    作者有话要说:

    滴,朋友卡~

    据不知名邪祟小朋友透露,问大人把副画压床底下,每次和柳大人吵架都要掏出来,哭两句柳大人只当他俩是朋友,他心受伤了。

    邪祟小朋友对此评价:不要脸。

    第162章 声声泣血

    “没有合您身的赭色衣裳了。”

    待到问荇再次沐浴焚香,仆从为难地给他送来件略微带些橙的红衣。

    问荇生得高挑,柳家也没特意给他准备衣裳,要再求低调又合乎礼数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会显得紧。

    “实在不行,我去问问成衣坊那……”

    “不必了。”

    问荇披上绣着乌金纹的红衣,莞尔笑道:“这件便好。”

    早知道问荇该穿艳的好看,没想到能这么好看。

    旁边的老哥儿眼睛看直了,忙不迭从抽屉里取出块墨玉:“问公子,给腰上戴这个!”

    “听我的,保准好看。”

    要是问荇出身再好些,没有成婚,估计不是他找说亲的媒婆,而是说亲的媒婆踏破他家的门。

    衣服俗不俗气是分人的,都是穿红衣,他远远瞧见那柳二少爷分明别着上好蜜蜡还是又俗又轻浮,问荇却能镇住红衣和墨玉。

    柳夫人的生辰宴不是小事,几乎漓县周遭有些名头的商家乃至官家都会派些人来。

    一是贺喜,二是探柳家风头。

    柳连鹊走后,柳家着实没有之前让人瞧着那么安心了。

    但暗流不会浮到明面上,今日的气氛还算轻松。

    先是群公子小姐在柳家吃茶谈天,到了晚上,他们得移步去画舫里头给柳夫人贺寿,祝柳家往后能如同画舫般平稳驶在琉江之上。

    一身红衣的问荇很低调地混入其中,却牢牢吸住宾客们的眼睛。

    谢韵和女眷们坐在原处的凉亭里,瞧见那身红衣心里暗骂了声。

    问荇是不清楚自己长什么样,非要穿成这幅模样来出乱七八糟的风头。

    “是不是那赘婿!”

    她身边的少女倒是激动得两腮微红,十三四岁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姑娘们搁下手里的梅花糕,远远看着问荇。

    谢韵面无表情咽下一口绿豆糕,被噎得灌了整杯茶。

    这断袖也就脸能看,心黑得像刚研磨出的墨,得提醒姑娘们注意些。

    不过诸位小姐也知道问荇的夫郎早逝,都没什么旖旎的念头,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及笄了,要找个比他好看的夫君。”

    钱庄家的小姐托着腮:“也不知爹爹明年会给我说些什么亲。”

    “我还不想成亲,”年岁最小的姑娘眨了眨眼,擦掉嘴上的饼渣,“我往后要去京城里做女官!”

    “京城的女官太远了,我爹娘肯定不让,要是咱们这也有女官能做就好了,我肯定也要做。”

    “阿韵姐姐,你呢?”

    谢韵是这群没出阁的姑娘里岁数最大的,每次出来难免要被问几句婚事。

    “我暂时没成婚的想法。”谢韵瞧着笑闹的姑娘们,也开起了玩笑,“反正不找个断袖成婚,你们也不能找。”

    “断袖自然不行!”柳小姐赞同道。

    “也难怪问公子是断袖,大少爷长得好看呀。”

    “是啊,我当时喜欢过柳公子好一阵子。”

    一个脸颊上有红痣的漂亮少年凑上来:“我就说哪来脾性这么好的少爷,他之前还替我捡过落下的玉佩。”

    他哭丧着脸:“本来以为是什么话本里的开头,我都想好我俩往后生几个孩子了,抬头注意到他额头上的痣,回家哭了整整三天。”

    女孩们哄笑起来,有些不嫌事大的娇笑道:“哥儿怎么了,谁说两个哥儿不行?”

    问荇捏着茶盏,恰好朝着凉亭的方向看来。

    意识到凉亭里是群在闲谈的少女,他歉意地笑了笑,别过眼去。

    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哥儿或许可以,但你和柳少爷是肯定不行。”

    方才打趣的少女讪讪用团扇掩住嘴,羞怯地躲在好友身后。

    这下糟糕,开玩笑让事主听着了。

    问荇笑着太好看,说话的哥儿光瞧着问荇的脸都不好意思,也慌忙转过头去。

    他满脸郁闷:“……他怎么长得比哥儿还好。”

    问荇的身份不尴不尬,家仆们对他战战兢兢,少爷堆里他进不去,更不能去哥儿和姑娘那凑热闹。

    他就这么到处游荡,反倒是听到些关于柳家的细碎传闻。

    除去捕风捉影肯定不靠谱的那些传闻,大多和柳连鹊提过的大差不差。

    客人们也知道柳携鹰不好惹,纷纷默契地不去提他,而柳携鹰本人也不在场,估计是跪得太难受不想出来。

    但等到去画舫的时候,他将作为下一任家主必须出来。柳夫人办这生辰宴,肯定也有想让他亮相的意思在。

    其他的八卦问荇左耳进右耳出,但和柳连鹊相关的明明没几条,他却是记得清楚。

    什么走在路上好心送醉酒的哥儿,操办酒宴听感情不和睦的叔母哭了两个时辰,算了三天账发现缺掉五文钱。

    又心酸又好笑的事也有————柳连鹊帮得了风寒的同窗誊抄先生笔迹,结果自己抄晕过去又让其他同窗替他誊抄。

    里面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确实听着都像柳连鹊干得出的事。谈论起柳连鹊,众人无一例外都是惋惜,随后话题戛然而止。

    “哨子。”

    问荇低头,发现是个板凳高的小团子。

    锦衣小男孩板着张脸,眼睛和柳连鹊很像,眉毛更浓些。

    他见问荇不说话,奶声奶气又重复了一遍:“哨子。”

    这孩子有些眼熟。

    问荇疑惑地抬头,看向跟随小男孩的两个小厮:“这是何意?”

    “回问公子,随鸥少爷说的是嫂子。”小厮擦了擦汗,尴尬地替柳随鸥打圆场,“他年岁小,以为问公子是姑娘……”

    “他不似菇凉,他就似我哨子。”

    柳随鸥还在换牙,讲话都漏风:“大锅的妻纸,就是哨子。”

    这可是夫子说的!

    问荇:……

    他笑容和蔼:“是,我是你嫂子。”

    问荇对柳连鹊的三弟没什么恶感,毕竟这孩子岁数摆在那还愿意替他哥老老实实跪一天守灵,哭得也真情实感,心性至少不坏。

    但也只是没有恶感而已。

    他不会因为有小孩和柳连鹊一样喜欢板着脸,还长得像柳连鹊,就觉得他可爱。

    小男孩终于满意了:“哨子好!”

    “随鸥少爷好。”

    “随鸥少爷很喜欢他大哥。”身后的小厮笑道,“多谢问公子了。”

    “嗯,我喜欢大锅。”

    男孩的扣齿清晰了些,他煞有介事点点头:“我以后也要做大锅。”

    “是,三少爷当很厉害的大哥!”

    小厮们哄着男孩渐渐远去,问荇瞧着男孩暗搓搓背在身后的手,有些想发笑。

    好吧,也挺可爱的。

    至少比柳携鹰可爱多了。

    “公子。”

    一个眼熟的小厮匆匆赶来:“我们二少爷想找你。”

    他拼命暗示着问荇:“您现在身体还好吧?或者有没有什么急事?要是不行,我去和二公子说。”

    “你要是没把我带回去,也会被责怪。”问荇一脸为难,“还是我去好了。”

    问公子简直菩萨心肠!

    小厮热泪盈眶,在柳家干了这么久,难得有把他当人看的。

    “好,不过二少爷现在心情不好,而且身上还带着伤,您到时候顺着点他。”

    也是奇怪了,二少爷就盯着问荇不放,非要把问荇弄出好歹,结果反倒把自己整得很惨,问荇阴差阳错压根没事。

    这也是好人有好报?

    “不会的。”

    “他应当只是心情不佳,不会同我动手的。”问荇在小厮眼中,简直浑身散发着温柔的光。

    他朝着不远处的另个小厮挤眉弄眼。

    要见血了,快去和夫人说!

    不远处偷懒的小厮拼命点头,拔腿就跑,宛如有活阎王在追他。

    问荇左拐右拐,终于在处僻静的角落里见着了柳携鹰。

    “问荇,之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今天是娘的生辰宴,别来惹我。”柳携鹰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带恨意,但没像之前一样粗暴地动武。

    只是问荇一句话险些让他破功。

    “少爷从未惹我,我也没惹少爷,为什么要一笔勾销?”

    红衣青年眼中带着困惑:“我是柳家的赘婿,您做什么我都不该去怨。”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柳携鹰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都准备好拖着等到娘过来,说自己跪祠堂太困睡着撞头撞出的伤是问荇所为,让这个赘婿彻底翻不来身。

    可他瞧着问荇那张无辜的脸,实在是难以忍住。

    和柳连鹊一样的自以为善解人意,又高高在上。

    他的手烦躁抓着胳膊,甚至抓出道道红痕,嘴上也愈发不客气起来:“是,你是最下贱的赘婿,因为那个哥儿也一样下贱。”

    柳携鹰压根就不会好好说话拖时间,仆从们低着头不敢听,问荇的脸色骤然沉下。

    瞧见问荇的态度变了,柳携鹰心中油然而生种报复的快感,愈发口不择言:“他就是个只配被人骑的,会认几个字就觉得自己不用被人骑被人骂了。”

    “还想要柳家?”他笑得愈发癫狂,“做梦吧,他只配嫁给种地的,然后被埋在地里。”

    “二公子说得这么清楚,想必是被人骑过吧?”

    “你!!!”

    问荇骤然刻薄的话瞬间激怒了柳携鹰,他没想到还有下人看着,问荇居然有胆子这么羞辱他。

    不等他接着骂,也不等家丁反应过来,青年狭长的眼中划过丝只有他们两人可见的轻蔑。

    “也难怪二公子会这么说,毕竟二公子大字不识,觉得能骂两句,自己就是个人物,就能追得上他了。”

    “你瞧瞧你的脸。”

    问荇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一字一顿道:“虚成这样————”

    “不会是被人骑的吧?”

    他声音很低,但恰巧能让柳携鹰听得一清二楚。

    “问荇!!!!”

    柳携鹰愤怒地咆哮着,朝他扑过来。

    问荇这回没再只躲藏,抬脚轻而易举绊住柳携鹰,趁着家丁们还呆愣着,飞速收回腿。

    柳携鹰失去平衡,重重朝着地上倒去。

    问荇轻而易举揪起他后颈处的衣服,声音寒凉,又好似呢喃。

    “你连给他垫脚都不配。”

    随后他微笑着,专挑着不致命的小腹给了柳携鹰重重一拳。

    这拳不光打得柳携鹰直不起腰,还打得他耳边嗡鸣,眼冒金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小厮想要上前劝阻时,问荇已经换上副愤怒的模样。

    “问公子,你冷静!”

    问荇眼眶通红,被拉开时宛如困兽般死死盯着柳携鹰,盯得柳携鹰脊背发凉。

    “他是二少爷的兄长,二少爷你当着我的面侮辱他,瞧不上我可以,对得起他怀胎十月的母亲吗?”

    “我是蠢笨,听不懂有些话,但你编排我夫郎他不检点,他在天之灵会一直看着你!”

    他声声泣血,闻声赶来的柳家旁支听得浑身一震。

    编排哥儿的清白,那可是头等的混账事。

    尤其是编排已死的哥儿。

    “我没有!”柳携鹰捂着肚子痛呼,他视线尚且不清楚,问荇的表情在他眼中扭曲。

    像是愤怒,又像是笑。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纯粹的冷漠。

    像在看路边的野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是真当我不会打架了。

    随鸥:哨纸!

    小问:……小朋友不要看。

    第163章 请君入瓮

    “是出了何事?”

    柳夫人脸上态度阴晴不定,跟过来的叔伯就像甩不掉的尾巴,逼得她不能发作。

    而且柳携鹰瞧着确实没受什么皮肉伤,单看像是他和问荇挑事,问荇一忍再忍,实在是被逼得急才出手。

    一边是有理有据控诉的问荇,一边的柳携鹰除了会闹着喊“我没有”,什么有用的话都说不出。

    问荇胸膛的起伏渐渐放缓,他大梦初醒般看了看周遭,眼中愠怒渐消,却依旧倔强地抿着唇,拒绝和柳携鹰低头。

    二叔看向架着两人的家丁:“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问公子性子温良,为何突然会打人。”

    问荇把头低得更厉害,嗫嚅着不敢应声。

    家丁看向柳夫人,希望从她脸上获取些授意,可柳夫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前头。

    事态闹得太大了,让家丁们帮着颠倒黑白只会给这些旁支亲戚穷追不舍的借口,而且问荇实在是个极大的变数,她琢磨不透,不敢随意拿捏。

    不如趁现在把事态化小。

    “是,是二少爷说了些对大少爷不逊的话。”

    家丁硬着头皮跪在地上:“问公子护大少爷心切,才失手打了二少爷一拳。”

    “原是这般。”

    她皱着眉看向柳携鹰:“鹰儿,我说了数次,你当以你大哥为榜样,怎么能出言不逊中伤他?”

    “罚你生辰宴后禁足祠堂,抄家规十遍,半月不得外出!”

    她的愤怒真切,就好似真的为柳连鹊着想。

    “我不!”

    柳携鹰本就跪得力竭,要发作又瞧见柳夫人严厉模样,只能悻悻认下,免得柳夫人盛怒之下再责罚他。

    “是,母亲。”

    随后,柳夫人又看向问荇,语调依旧极冷:“无论二少爷说了什么,他都是柳家的二少爷,你不该去打他。”

    “此事恶劣,那就罚你……”

    “嫂嫂且慢,我怎么刚刚听到鹰儿在说大少爷……的事,这可不是一般的出言不逊啊。”

    二叔看向问荇,仿佛在看自己的宝贝筹码,笑得和蔼可亲:“这孩子瞧着老实,倒也是性情中人,自家夫郎被这么说,生气也难免。”

    “我觉得二哥说得有理。”

    五叔柳培玉也跟着帮腔:“这事传出去不好听,现在听到的都是自家人,家丑不会外扬。”

    “别到时候责罚他太过头,责罚得让那些外人知道。”

    他的话说到了柳夫人心坎里,她静默了会,波澜不惊道:“罚你今晚不准上画舫过生辰宴,跟在画舫后的小船上替柳家放灯祈福。”

    “今天的事,各位自己知道就好,都散了吧。”

    说完,柳夫人带着一众侍女离去。

    放灯祈福不是苦差事,甚至压根算不得惩罚,柳夫人此举的意味明显,就是在提防问荇。

    本来是她请问荇来柳家,到现在她倒有些忌惮这赘婿。

    问荇和柳携鹰产生过好几次摩擦,到最后柳携鹰染一身腥,问荇却清清白白,加上中间有亲戚浑水摸鱼,她抓不到责罚的把柄。

    柳夫人不敢让他上画舫妨碍生辰宴,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柳携鹰仅剩的名声。

    “是。”问荇赶忙行礼,目送众人离去。

    柳培玉转头看了他眼欲言又止,但也找不到机会和问荇说话,跟着一众叔伯就离开了。

    夜幕降临,问荇身后跟着三个随从,几人走上满载花灯的小舟。

    每个花灯上放着一根红烛,由于四十盏不吉利,所以数量翻个倍,足足一组准备有八十余盏,八搜小舟放八组。

    小舟跟在画舫后头,游在琉江里。

    不远处的岸边,布衣百姓们摩肩接踵,远远观望着船上灯火通明,仿佛与他们是两个世界。

    画舫里头的奢靡同他们无干,他们也无法窥探,反倒是画舫后头的小舟引得他们注意。

    红衣少年郎坐在船头,衣着不似寻常小厮家仆,正依着滴漏的时间,将盏盏河灯投入江水。

    过了小半时辰,画舫停在了前头,但画舫边的小舟们四散开来,游入漓县四通八达的水网,将几百盏河灯投入其中。

    这就是柳家。

    水网是漓县的命脉,柳家就是源源不断流出血液的心脏,谁都得敬畏这心脏三分。

    哪怕它现在搏动得没那么有力。

    街边的早梅盛放,问荇拉进缠在舟头的红绸,黑亮的瞳孔被河灯照得好似有灼灼星火。

    “这是谁啊?”

    “我哥在柳家当差,据他说是柳大少爷的相公,长得真好看。”

    “对,据说是农家子入赘进去的,命好……”

    岸边不住传来窃窃私语,问荇充耳不闻,只是安心做着手头的事。

    朱聪听说今晚柳家画舫游街,搁置下手头豆腐坊的事情,也挤在桥头探脑袋看热闹。

    他突然发现前边的船头有个眼熟的身影。

    朱聪用力揉了揉眼。

    这不是之前借宿他家,还和他一起制服驴子的青年吗?

    听着身边人对问荇的评价,什么赘婿,什么柳家,什么命好,弄得他都迷糊了。

    “我还是回去磨豆腐吧。”

    他搓了把脸,呆滞地转身,险些从桥上跌下去,给让好心的路人拉住了。

    “小兄弟,你也当心点!”

    桥头传来骚乱,问荇循声抬眼望去,刚好和朱聪四目相对。

    他冲着朱聪招了招手。

    朱聪这下彻底看清了,无力扯了扯嘴角,从人群里挤出去。

    难怪问荇会不在乎三两银子,他居然让柳家的儿婿帮忙管驴子!

    一阵风过,早开的腊梅的花瓣纷飞,半透明的金黄落在他的鬓角,滑入他的衣襟。

    “大人大人,他们都在看我们!”

    进宝大着胆子钻出帕子,趴在船头,由于畏惧烛火光亮眯着眼,朝着人群笑嘻嘻地招手。

    他活着的时候困在宅院里,很少能见到这般风景。

    “吵什么,他们又看不见你。”

    郑旺是这么说着,可偏偏腊梅花瓣穿过他的灵体,壮汉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笑意。

    除了闻笛,其他鬼也陆陆续续跑出来,站在船头看漓县的风景。

    问荇一手放灯,另只手腕上系着红绳,红绳牵动画着泼墨江山图的香囊。

    远处的画舫里传来击鼓奏乐的鸣声,谢韵站在船头,遥遥向着远处汇聚的漓县百姓敬了杯新米酿的酒一饮而尽。

    画舫里的各方搭起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过生辰不过是个幌子,哪怕再困难,柳夫人也要把柳携鹰推上台前来。

    这是柳家的命脉,哪怕命脉已经腐坏。

    鼓声渐弱,最后一盏河灯从问荇手中落下。

    游船渐渐靠岸,瞧够热闹的百姓们也退潮般散去。

    问荇没同画舫上的人同归,他下了船,迎面遇上个柳夫人身边的下人。

    “问公子,夫人约您明日未时相见。”他恭敬冲问荇行礼。

    “请您务必准时赴约。”

    终于来了。

    客人们多还要再暂留一日,但明天未时也该走得七七八八,正方便柳夫人和他谈事。

    关于为什么要他来此处。

    “我定会准时到。”

    多次让柳携鹰吃瘪,也没让柳夫人磋磨到他心性,问荇相信和柳夫人的会面只会更加凶险。

    无妨,他亦有事要多留一日。

    在小舟上放灯的代价就是他没画舫里的山珍海味吃,几乎又是饿了一整日,问荇差小厮去买了些烧饼分给其他放河灯的小厮们,解决掉这顿饭。

    左等右等等不到柳家派来接他的人,两个跟着他的小厮主动上前:“公子,再待着不是办法,我们带你回去吧。”

    问荇略微感觉到奇怪,但时候太晚,他还是应允了。

    毕竟哪怕是局,也未必全是坏事。

    他们下舟的地方离柳家不远,他带着临时分的两个随从往柳家走,路上已经彻底寂静,越走越偏,连虫鸣鸟叫都不剩下。

    小厮们有些害怕,不住地交换眼神壮胆,问荇倒是面不改色,只是提着灯往前。

    他凭借和鬼打交道的经验隐约嗅到丝不对劲。

    转过头,身后的两个小厮目光呆滞,只是机械地跟着他,他走两步也走两步,他退一步,也跟着退一步。

    他们已经走到柳家附近的暗巷,再往前走几步就能从偏门进到柳家园子里。

    问荇看了眼进宝,进宝诧异地摇头,不明所以:“他们是怎么了?”

    他也是问荇提醒过才发现这两个人古古怪怪的,像中了邪一样。

    可中了邪他能发现,这两个人啥时候变成这样,进宝一点也不知情。

    问荇抖了抖帕子,示意簇拥在他身边的鬼进去。

    “我们进去了,你怎么办?”王宁脸色很差,如果是连进宝都察觉不到的危险,那问荇完全应付不来。

    “是啊,总不能放着你不管!”

    就连一直闷在帕子里头的闻笛也小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问荇微微摇头。

    既然是进宝都发现不了的危险,多几个鬼在外头也无济于事。

    小鬼们得令,只得都不情不愿钻了进去。

    问荇攥紧手中香囊,不动声色继续缓步往前。

    刚走入院里,两个小厮就停在原地。

    也是奇怪,虽然这处门是很偏,但柳家刚摆完筵席不该冷清成这般,居然连个管门的也没有,门一推即开。

    从一开始两个小厮主动请缨,就像在请君入瓮般。

    “问荇。”

    周遭的景象快速扭曲复原,不远处的石凳上突兀出现了个男人。

    离得太远,只能看见他中等身量背对着他,长着灰白色的头发。隐约传来凄厉的鸟叫,似鸽鸣,也似鸦呖。

    “请问您……”

    问荇的话只说到一半,唇慢慢合上。

    他低下头。

    毫无征兆地,手中的百衣帕居然撕裂成了两半。

    第164章 是我轻敌

    强烈的濒死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僻静的小院似乎成了万鬼栖息的魔窟。

    随着百衣帕被怨气侵扰的碎裂,其中的小鬼被释出,六鬼被祟气压迫得几乎窒息,依旧强撑着面色不善地看向前方。

    没等他们合力阻拦,一阵气浪毫不留情地翻涌而过。

    “大人快走!”

    其他小鬼被震落在地化成挣扎的鬼火,唯有进宝还能维持住人形,强忍恐惧拦在问荇身前。

    他本就苍白的脸呈现出清白色,眼珠也不受控地充血,已然是强弩之末。

    问荇忍住反胃的不适感,将小邪祟拦在身后:“进宝,往后退。”

    这个灰白发的男人不是冲着小鬼和进宝来的,是冲着他来的。

    进宝咬牙瞪着前方,固执地没挪动脚,试图支起屏障庇佑住问荇。

    “往后退。”

    问荇语调又重了些。

    他相信这男子不是善茬,若进宝执意阻拦,肯定会迁怒进宝。

    “自不量力。”

    男人微微抬指,进宝好不容易汇聚出的屏障瞬间碎裂,将进宝狠狠弹落在地上。

    进宝疼得五官皱到了一起:“啊!!!”

    “进宝!”

    问荇眼睛微微睁大,浑身是伤的小鬼童艰难抬眸,担忧地看着问荇。

    随后他瘫软在地,灵体碎裂成光,也化成虚弱的鬼火。

    “我并非想要伤他们。”

    凉亭里的男人悠悠起身,化为实体的绕着他的周遭,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

    问荇视线摇晃又模糊,隐约看见男人的脚没踩实在地上,而是像鬼一样虚飘着。

    “只是他们阻拦着,有些妨碍我同你谈条件。”他漫不经心道,“鬼已经不是人了,就算伤几下也不会出事”

    “我与道长不相识,有什么条件好谈?”

    问荇强撑着站得笔直,此处的鬼气重得已经非常影响他的思维。

    身上存着柳连鹊宿下的锦囊,身后是被制服的众鬼,他毫无后退余地,只能暂且顺着疑似长生师兄的男人说的话走。

    “我知道你和我师弟长生很熟,现在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叫我长明便好。”

    男人似乎没意识到问荇连站着就已极其困难,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长话短说,我知道你情深义重,正在寻柳大少爷的肉身。”

    “他是枉死之人,你要他还魂。”

    “我可以替你找出肉身,甚至能助他还魂。”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但问荇依旧满面冷漠:“我自小运气就不好,不信有这么好的事到我头上。”

    长明哈哈大笑:“当然,我帮你是有代价的。”

    “我要取走柳大少爷一魂一魄,他有二魂六魄依旧能活下去。”他意味深长看向问荇,“之前见着问公子,你可是魂魄全无也活得很好。”

    失去一魂一魄?

    问荇被威压侵扰的思维瞬间清明三分,长明的本事似乎比长生还大,直接断定了曾经的“问荇”就是个空壳。

    他的躯壳之前魂魄全无,所以他是行尸走肉,那柳连鹊失去一魂一魄,肯定也会对神智清明有不小的影响。

    这是魂魄,不是头发指甲,没了能再长。

    “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问荇嘴里全是腥甜,他喉结滚动,试图继续与长明周旋。

    “我要他的一魂一魄,仅此而已。”

    长明丝毫不着他的道:“问公子,已经很晚了,快些做抉择吧。”

    “大人,别答应他!”

    进宝好不容易回过气,银色的鬼火愤怒地闪着光:“他肯定要干坏事。”

    长明似笑非笑地哼了声,缓缓抬起手,鬼火瞬间变得暗淡,疼得呜咽了几声没了声响。

    “道长,他还只是个孩子。”问荇声音冷厉,“非要对他下手吗?”

    “这孩子太烦人,对不住了。”他声音轻松愉悦,没有半分愧疚。

    问荇死死盯着滚落在地的光团,又抬眼看向萦绕长明周遭的黑雾,发现了些许端倪。

    进宝这次受得伤没有第一次重,如果说初见长明时那股威压比柳连鹊发怒给的还要重,那现在的威压最多只和进宝尽全力带来的差不多。

    长明周围的黑气也在变少,问荇相信这不是他剧痛之下的错觉。

    与此同时,他怀里长生给的检视四周怨气的符箓开始猛烈地发烫,就好像终于回过神来。

    会不会是长明的力量在削弱?

    问荇的耳边传来的耳鸣声渐渐变弱,他突然心生一计。

    “不瞒道长,我猜我夫郎的肉身应当在柳家,你怎么能进得去?”他面露怀疑。

    “我自有办法,反正到时候等柳大少爷复生后再来取报酬,你不必担忧。”

    问荇了然。

    他的猜想应当没错。

    随着几番拉扯,长明隐约意识到不对,语调里带了几分强势:“问公子究竟答应不答应?”

    随着他的声音,问荇身上威压骤然加大,他眼疾手快扶住身后的山石,才勉强稳住身形。

    没关系,再加把劲。

    问荇咳出口血沫:“道长就是这么和人商量事?”

    随着问荇的挑衅,厉鬼的哭嚎声萦绕在他耳畔,黑雾中似乎要伸出无形的手,将他狠狠拽入深渊。

    他抵在胸口的手紧紧攥着香囊,攥得指尖发白。

    指缝里漏出些许荧光,略略驱散了怨气对问荇精神的施压,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却如同长夜里的萤火微光,让人看得清前路一角。

    问荇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安抚地摩挲着香囊上的纹路。

    “这世道,向来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

    长明的口吻依旧气定神闲,但问荇掐着时候算,估摸着差不多了。

    瞧着问荇缓缓起身,长明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意外他居然还站得起来。

    威压再次加重,怨气几乎压在问荇背上,试图压弯他的脊梁,逼迫着他应下。

    问荇疼得瞳孔失焦,手也痉挛起来。

    一步,两步。

    他颤颤巍巍走到长明面前,声音因为咳血变得沙哑:“我觉得道长说得有理。”

    第二次醒转的进宝听了半截,着急地在地上乱抖。

    不能答应!

    问荇扯了扯嘴角,不是是疼得还是在笑:“所以我……”

    长明脸上萦绕的黑气突然散开,露出里头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仔细看,黑气就是从长明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的。

    时间似乎被封在这一刻,长明怔怔低下头。

    三张符箓重重拍在他的胸口,符箓散发出的淡光同问荇另只手里流出的青蓝色汇聚在一起。

    虽然都很微弱,但合起后却不容小觑。

    “我不答应。”

    问荇的眼里似有火光,全然不顾周身怨气的侵扰。

    “道长下次和我谈事,还是自己亲自来比较好,别弄个傀儡代劳。”

    进宝松了口气,喜道:“我就知道问大人最厉害了!”

    这次他感觉到了,怨气正在渐渐消退,他的力量也回来了。

    其他小鬼也醒过来,先是郑旺,随后是闻笛,再是另外三个。

    “快,去帮忙!”王宁厉声提醒,“问荇要撑不住了。”

    鬼火们争先恐后扑上前来,问荇胸口烫得灼烧起来的符箓温度渐降。

    怨气和进宝缠斗着,随后哀鸣消散开,王宁和林大志背靠着背,也阻拦住了几缕想要趁虚而入顺走符箓的怨念。

    “啧,老子就没怕过打架!”

    郑旺卷起袖子,恶狠狠对着凝聚出獠牙的黑雾就是一拳。

    “……”

    闻笛默不作声,替他挡掉一缕想要偷袭的怨念:“小心。”

    郑旺后知后觉,大咧咧地摸了摸后脑勺,随后重重拍了把闻笛的肩,差点把他的魂给吓散开:“谢谢兄弟!”

    黄参叹了口气,捏碎挣扎着的怨念,做作咳嗽了两声。自己这老腰老腿老爷子模样是装不住了,他身子骨还硬朗着。

    随着黑气不断地冒出,长明的身体节节碎裂,像是被抽了梁毁了基的木楼阁。

    “他……他的身子!”进宝瞪大眼指向前方。

    “怨气做的身子,怨气用一次就少一次,刚刚他反复拿怨气压迫我们,现在残存的怨气已经不多了。”问荇每讲句话,嗓子都和火烧一样疼。

    从一开始怨气重到超过阀值,进宝和符箓甚至感觉不到,到现在符箓从滚烫逐渐变得温热。

    他面前的这个长明,确切来说是个长明制作傀儡,一个普通邪祟都能制服。

    被拆穿后长明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从长明的态度里,问荇隐约就察觉到了不对。

    柳连鹊的魂魄就在他身上,长明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来,真有本事大可以上手抢,而不是吓唬他还和他谈条件。

    而且就长明这种冷血到不把鬼当回事的性子,真有余力进宝他们早该魂飞魄散。不胡作非为不是长明不想,而是他不敢。

    要么长明暂时没本事抢,所以想要用假象骗他达成不公平的协作。

    要么抽柳连鹊魂魄必须要他配合,所以长明有本事也不能直接抢。

    或者两者皆有之。

    柳连鹊之前在禾宁村为什么会跟随他出现,问荇已经疑惑很久了。长明今天无意中暴露出的线索,倒是让问荇觉得或许再往下探寻,能解他心中疑惑。

    面对长明的质疑,问荇艰难露出个笑。

    “猜的。”

    “这次是我轻敌了。”长明的身子只剩下一小截。

    “问荇,我们下次再见。”

    黑气化为飞鸟的形状四散开来,僻静的小院也跟着分崩离析。

    鸟鸣声渐渐远去,假山和景观石尽数消失,扔在地上的提灯碎裂,封在里头的光早已熄灭。

    “我们原来还在巷子里。”

    郑旺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问荇:“小问,我们还要不要去抓……”

    问荇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直直栽倒在地。

    “问荇!!!”

    第165章 脱险之后

    “这,这咋办?”郑旺被问荇吓得一蹦三尺高。

    问荇居然也会晕倒?

    进宝跪在地上瘪着嘴,死命刮阴风摇问荇,可惜无济于事。

    他差一口劲就能哭出来:“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黄参比他们冷静些,老爷子费劲锤了锤自己的腿,“哎呦”两声,上去瞧问荇的脸色。

    他仔细看了许久,面上忧虑转为安心:“像是累晕的。”

    寻常人跪完几日祠堂去赴宴放河灯,饭都没吃上好的早该出事了。

    得亏了问荇的命比河边石头还硬。

    方才的院子应当只是幻境,否则本该伤痕累累的问荇不可能只有手背破点皮。

    若不是众鬼还心有余悸,刚刚经理的桩桩件件就像恐怖过头的一场梦。

    “那两个跟着小问的家伙呢?”

    王宁意识到不对,差林大志和郑旺去附近搜。

    兵卒们果然看到两人倒在拐角处,也还活着,只是都和问荇一样晕了过去。

    关于怎么处置问荇,众鬼犯了愁。

    “我和进宝试试,能不能把他拖回柳家。”郑旺率先提议。

    虽然要让鬼拖人很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尝试。

    “这也太粗暴了!”进宝不赞同。

    “本来大人没受伤,你是巴不得他受伤。”

    王宁思忖片刻:“不如就把他留在这,免得让他受伤,还惹柳家人怀疑引不必要的麻烦。”

    他确实想得更周全,闻笛弱弱点头赞同。

    “你也是胡闹。”

    “瞧瞧他这身衣服,在这躺得要是久,明早肯定要惹风寒。”黄参吹胡子瞪眼。

    “要我说,不如想法子弄醒那两个家丁,让他们赶紧回柳家报信。”

    “不行不行,万一柳家人趁着问大人睡着,对他做什么怎么办?”

    进宝又想到郑旺说的那些话本,里头有些姑娘家看不上穷书生,姑娘的爹爹就会把穷书生套麻袋打一顿抛尸荒野。

    他可不喜欢柳夫人,这还是看在柳大人的面子上,没有特别特别特别讨厌她。

    危机散去,小鬼们本性暴露吵得七嘴八舌,谁也不愿意让谁。

    “别吵了……”

    “我没死呢。”

    听到问荇细若蚊蚋的声音,进宝和郑旺一触即发的大战瞬间平息。

    “大人!”进宝跪在地上眼泪汪汪,不住用袖子擦眼睛,哭坟似的干嚎,“大人你醒了,担心死我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都以为要见不着你了。”郑旺吸了吸鼻子。

    “大难不死,你的福气在后面。”

    问荇刚有些力气,听两个大嗓门一左一右哭得可怜兮兮,瞬间不想起身。了

    他不过晕过去了没一刻钟,醒过来就听到他们要把他拖来拖去,和他命没了要卷草席埋掉似得。

    “刚刚是幻觉?”

    问荇用力眨了眨眼睛,微微侧过头看周围的布局,确信他还在巷子里。

    王宁和他简单说了眼下情况,问荇忍着疼起身,看到香囊还攥在手里,丝毫灰尘都没沾染,这才安了心。

    那块百衣帕倒是彻底坏了,直接拦腰裂成两半。毕竟是慈幼院孩子们的心意,问荇还是将帕子叠好收起。

    既然问荇醒了,刚刚那些争辩都没了意义,赶紧回到柳家更要紧。天实在太黑,王宁和林大志出去探路,其他人待在原地恢复体力。

    “你们得继续做冬瓜了。”问荇头疼得厉害,仔细想了想,最方便的法子还是用箩筐把鬼们装回去。

    幸亏柳家人没扔掉他的箩筐,只是嫌弃了一番后让他别带到人前去,他还能在离开的时候载着鬼往回赶。

    “做冬瓜就做冬瓜。”郑旺傻乐,“咱们都没事就好。”

    “不对,谁说在箩筐里就是冬瓜了。”

    进宝比他机灵点:“我才不要做冬瓜,我是邪祟,就算进箩筐也是邪祟。”

    “先别说了。”

    不远处找路的王宁急匆匆摸过来,打断了进宝的争辩:“有群人都提着灯从柳家出来,像是往这过来的。”

    “他们还有点良心,知道来找小问。”

    郑旺哼了声:“要不是他们非要让问荇落单,故意刁难他,咱们也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就是!”进宝附和。

    问荇不语,他倒是觉得就算没落单,长明也会来找他。

    眼下几乎可以确定长明看似在帮柳家,实则有自己的目的,柳连鹊是长明的目标,而他是长明目的的一环。

    眼下不知是和柳家合作出了纰漏,还是长明在忌惮他,本来在暗处的长明主动出来要求“合作”。

    今天这次是赌赢了,往后再遇到真正的长明未必有好运气,还得多加防备。

    毕竟一个能把怨气制造的傀儡做成这幅模样的道士,能力应当深不可测。

    “问公子!”

    下人们找人找得焦心,终于在黑夜里见到问荇的身影。他独自站在棵树下,瞧着状况不好,把灯凑过去看,能看见他脸色白得可怕,眼圈也泛着红。

    不过找到人了,总算能松口气。

    “公子,你是怎么了?”

    他们注意到跟随问荇的家丁不在他身边。

    问荇摁压着额角,一脸茫然:“不知道,我刚刚晕过去了,醒来后就在树下。”

    “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也没见到跟着我的两个小兄弟,所以就没敢乱动。”

    他手腕和手背上的擦伤明晃晃露在外面,问荇低着头,满脸失落和委屈:“对不住,我把衣服也蹭脏了……”

    下人们瞧他衣服上又脏兮兮的灰,还有丝线刮蹭的痕迹,对这套说辞深信不疑。

    “只是件衣服,夫人不会责怪您的。”

    问荇长得好,就算脸上沾了尘也不显得邋遢。

    跟随柳连鹊多年的老仆上前一步,搀扶起问荇,不住地心疼他。

    可怜的孩子,肯定是饿坏了又累坏了,才会路上晕倒。

    去其他地方搜的家仆也找到了晕倒在角落里的两个家丁。被他们的模样吓一跳,试探了下还有鼻息,心才落回原处。

    喊了两声没反应,几个小厮互相使了使眼色,将两人架起。

    问荇缩在家仆们中间,害怕地看着众人把两个家丁抬死猪般粗暴地抬回去,苍白的手指无助捏着红色的袖口,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公子别怕,在柳家附近不会出事,您安然无恙就好。”

    “是啊,您回去换身衣服,就好好休息吧。”

    三个面善的下人轮番出面劝着他,过了许久,问荇才勉强平静下来。

    “麻烦你们了。”问荇顺了顺心口,勉强露出个笑。

    “要是你们没过来,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闻笛看得目瞪口呆,他小心看了看右边的王宁,又看了看左边的黄参。

    “小问这孩子就是有意思得很。”

    老爷子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你习惯就好。”

    郑旺帮腔:“他今个都算是客气了,没哭两嗓子给那群家丁看。”

    “是,是这样……”

    “欸————他们就把大人带走了啊?”进宝手搭在额边,坐在王宁肩上眺望。

    “我们也跟上去吧。”

    “现在天色已经够晚了。”王宁正色,“走,看好小问。”

    柳府。

    “母亲,咱们就不该去找他。”柳携鹰还穿着晚上迎宾的华服,不耐烦坐在雕花椅上,手脚不停地乱动着。

    他腿上的伤都被细细上过药,现在已经没那么酸疼了,可想到问荇,还是止不住牙痒痒。

    这种刨地种地的死哪都不奇怪,保不准就是不想在柳家待自己跑了。

    他看到问荇就心烦。

    “不许胡闹,他也算你半个兄长。”

    柳夫人闭目养神,已然习惯了柳携鹰骄纵跋扈。

    “哼。”柳携鹰重重哼了声,脚用力踢了下椅腿。

    要不是想看问荇怎么被责罚,他才不继续老实在这待着。

    “我才没那种寒碜的哥,他死外边最好!”

    似是应他的话,突然响起来急促敲门声。

    柳夫人睁眼,示意身旁侍女去开门。

    两个侍女小心翼翼打开门,瞧着眼前景象都怔住了。两个家丁费劲架着问荇,几人皆是风尘仆仆。

    “夫人,我们把问公子带来了。”

    家丁们只是略微松下手,问荇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般往地上栽,引得堂内岁数小的侍女失声惊呼。

    还好家丁眼疾手快重新拉住问荇,才让他勉强支撑住身形。

    “怎么回事?”

    柳夫人眉头紧锁:“只是几个时辰不见,他怎么会成这般模样!”

    “是,是问公子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了。”

    家丁们吓得冷汗直冒,可心底也觉得奇怪。

    问公子刚刚在路上虽然情况也不好,但至少勉强能走路,怎么进到屋里反而站都站不住了?

    问荇缓缓支起腰,费劲地就要行礼。

    红衣衬得他脸色煞白,唇瓣上也毫无血色。

    “是我不中用,才会晕在路上。”

    他咳嗽了两声,慌忙掩住嘴:“请夫人不要责罚其他人,责罚我便好。”

    跟着问荇的小厮是柳夫人身边人,专门派去盯着问荇的。

    听到问荇往自己身上揽事,加之问荇的模样确实瞧着吓人,柳夫人也只能歇去责罚他立规矩的心思。

    “把他带回屋休息,让郎中给问公子瞧瞧身子,都退下吧。”

    听到柳夫人的处置如此轻拿轻放,柳携鹰愤怒地瞪大眼。

    他平时晚归动用家里十来人去找,母亲都要说上他许久,凭什么问荇就没被责罚!

    他指着问荇,脸涨得通红:“你,你知道你晚归,浪费我家下人多少时间么?”

    “是我的错,二少爷教训的是。”

    问荇垂眸,满脸愧疚。

    突然他捂住了嘴,费劲咳嗽两声,好似要把肺连着心肝咳出来。

    再放下手,掌心上多出丝缕分外明显的殷红,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葛县丞家)

    小问:表演个怒砸雕像暴力手撕邪祟。

    (柳府)

    小问:表演个弱不禁风瓷娃娃当场碎。

    ——————

    大家放心小问,当然不是真的咳血啦

    第166章 远离柳家

    “快带问公子下去罢。”柳夫人又跟了句,侍女赶紧给她倒上杯茶。

    晚上屋里头都昏黑,瞧着那丝缕血痕,谁也不敢再苛责问荇。

    “公子,您还能走路吗?”

    她身边两个衣着比其他小厮贵气些的下人小心翼翼扶起问荇,生怕把这祖宗磕到碰到。

    柳携鹰不服气地瞪眼,却只能眼睁睁瞧着柳夫人差另个下人急匆匆跑出门去替问荇寻郎中。

    他之前染了热病,也不过就是如此待遇!

    思及此处,柳携鹰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鹰儿。”

    柳夫人察觉到他的心思,冷声提醒他:“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你是柳家的根,往后是柳家的心脉,不得意气用事。”

    听到这话,柳携鹰才面色略微转好。是,往后柳家都是他的,先忍这赘婿一时,终有一天能亲手扒了问荇的皮!

    柳夫人瞧着他跋扈远去的背影,眼中终于流出丝疲惫来,紧绷的身体微微靠上椅背。

    把全部身家压在次子身上,真是正确的抉择吗?

    就算不正确,也无法回头了。

    一杯安神的茶下肚,问荇嘴里淡淡的血腥味彻底冲散。

    方才在幻境里受的其他伤没带出来,但他为了稳住心神咬舌尖出的血还没止住,正好能够借题发挥。

    柳家养着的郎中急匆匆过来替他看身子,听说问荇又是跪祠堂又是没进食还晕倒过,可怜的郎中脸色煞白,以为要接诊的人半只脚要踏进棺材。

    他在柳家替人诊病,柳家人给的报酬高,可他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脉搭了又搭,郎中反复斟酌,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怎么觉得问荇脉象好着,不像小厮们七嘴八舌说得那么严重。

    反正是比终年脉象微弱的大少爷和近年脉象紊乱的二少爷都好,是个很健康的小伙。

    非要说哪里不好,就是似乎缺觉了些,情绪略微疲累。

    “……问公子是休息不够,千万要好好休息。”

    郎中发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药稳妥,怕随便补把问荇药出事,干脆糊弄了副滋补安神的方子给问荇,自己也好和老夫人交差。

    “造孽,他这身板好着,用什么二十年老山参!”

    黄参飘在郎中身后急得长吁短叹,老山参可不是便宜货,柳家这郎中说开就开简直是败家。

    要他遇着问荇这种病人,他连萝卜都舍不得开给他用。

    “可问大人不用银子就能拿着山参,不是好事吗?”进宝抓了抓耳朵,“花的是柳家钱,又不是问大人的和咱们的。”

    说来也是。

    黄参哑了声,片刻后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变深了,乐呵呵拍着掌:“开得好,这郎中真会来事。”

    他就该刚才告诉问荇怎么装能瞧着病重些,再多拿些柳家的稀罕药材。

    吃垮柳家!

    柳家人拿砂壶煎药要花上许久,问荇就干脆先睡下了。

    今晚总算能睡在安稳的地方,也不用过度提防柳携鹰或者哪个小厮过来找事。可即便如此,常年早起的问荇还是在天蒙蒙亮时睁开眼。

    他先让众鬼继续躲进麻袋跳入箩筐里,在麻袋最上边压着装裱好的柳连鹊字画掩饰,再扣好盖将箩筐用麻绳扎紧。

    “是些我夫郎留下的字画,我想带回家去。”

    有早上替他送饭的小厮瞧见箩筐不住瞧,问荇大方欲打开箩筐给小厮看。

    听说是柳大少爷的遗物,小厮吓得连连拒绝,再也没了半点探究的心思。

    “问公子,我带您去吃早膳。”他毕恭毕敬托着碗药,连盛药的碗都是骨瓷制成。

    药是早饭前服用的,汤里头估计添了些甘草之类的药,尝着一点也不苦,但有些老药材特有的土腥味。

    想着这么大碗放药铺能卖几百文钱,问荇面不改色接过来一饮而尽。

    收起药碗,第一道早点是精巧的水晶饺,瞧着不像是剩下的残羹,应当是刚蒸好就送到了他这,还升腾着热气,半透明的糯米皮里盛着肉粉色。

    水晶饺只有枣子大,问荇夹起颗送入口中。

    饺子皮薄得像纸,细细切碎的猪肉里头还裹着紧实的河虾仁,还有脆生生的冬笋丁。

    这道要是拿去醇香楼卖,都能卖上大几十文钱。

    水晶饺后头还有碗素粥,白粥上头点了不知什么料榨出的油,光闻着就香,米也是黏软发甜,煮得恰到好处。

    粥配了碟小菜,这碟子菜瞧着眼熟,吃着却陌生。

    问荇尝了口,小菜里头醋的存在感太强,他一时间没琢磨出其他味道来。

    “是切段白灼后用香醋泡的……荇菜。”

    布菜的下人小心翼翼低着头,战战兢兢和问荇解释着。

    二少爷最近非要吵着闹着吃荇菜,可荇菜是夏秋采摘,现在已经入冬,早就没荇菜了。

    下人们急得焦头烂额,只得经过柳夫人授意后拿白菜混芹菜,平白造出来个“荇菜”。

    问荇倒不恼怒,仿佛没听出里头暗讽的意味,又仔细尝了口,了然地搁置筷子。

    原来只是调味奇怪的白菜。

    是谁想出“白灼切断后醋泡”的点子简直不言而喻,但能有这么精巧的早点吃,这点小插曲他不会放在心上。

    小厮也怕问荇胡思乱想,赶忙给他端上来莲子蒸黑米和薏仁绿豆汤,忙不迭介绍下一道早点:“莲子是专门产莲蓬的荷花池里摘的,这种水田里藕吃着发面,但莲子却很鲜甜,连芯都没寻常莲子苦。”

    “这今年良田里新出的黑米,不是漓县产的,是百里外的承县那采买,那里盛产黑米。”

    “绿豆都是临山种,别看个头小,吃着很清甜,说起来您待着的江安镇那就产好绿豆。”

    问荇尝了口绿豆汤,里面放得应当不是赤糖而是冰糖,绿豆汤的温度刚刚好,不会让甜味沉底导致越喝越齁。

    薏仁煮不好极其容易烂掉,但这里头的薏仁颗颗分明,入口却一抿即化。

    柳家厨子的手艺着实好,至少能比醇香楼里头七八成厨子都精湛,除了那道不伦不类的“荇菜”,其他早点的调味堪称完美。

    他和许掌柜当时想得没错,想要争取办上迎春宴,不光得是做大菜的功底扎实,还需要能出奇招。

    用完早膳,问荇擦了擦嘴将碗叠摆正,起身打算离去。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立刻寸步不离跟着问荇,唯恐他再晕倒在哪个犄角旮旯。

    “你们忙自己的就好,我想去那瞧瞧。”

    问荇面露好奇,指了指不远处的园子:“里边全是人,我不会再晕过去了。”

    不少留宿柳家的客人还没走,小辈们正凑在前头的园子里谈天说地。

    “这……”两个小厮面露难色。

    柳夫人说他们要干的活就是盯住问荇,而且园子里头都是些少爷小姐,问荇进去恐怕不妥。

    但瞧着问荇真挚的目光,他们也不好粗暴地拒绝。

    拉扯间,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张扬明艳的衣裳信步走来。

    “问荇,你现在身子怎么样?”

    柳培玉手里的折扇换了一柄,见着他,两个小厮赶忙毕恭毕敬起来。

    柳培玉合上折扇摇了摇,微微斜睨着两人,示意他们不要多嘴。

    “已经好多了,劳烦五叔为我操心。”

    “那就行。”

    柳培玉的扇子点了点远处的园子,也不知听没听见问荇方才同小厮们说的话:“我们去那边说会话?”

    “五爷……”小厮们试图阻止柳培玉带问荇离开。

    “我和我侄婿一见如故,说两句怎么了?”柳培玉不耐烦道,“你们别跟上来,瞧着就烦心。”

    两个小厮只得无可奈何退下:“是。”

    这位也是个祖宗,他们惹不起。

    “你也是可怜,好不容易不用跪祠堂,还得让人盯着。”

    瞧着小厮们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柳培玉忿忿道:“我大嫂这是关心人还是防贼呢?”

    他不知道的是,问荇在柳夫人眼里,现在比贼还要吓人。

    问荇喏喏低头:“柳夫人应当只是担心我身子。”

    “是,担心你身子。”

    柳培玉嗤笑,揭过这茬不谈:“我们往树下走些。”

    又走了几步,柳培玉带来的随从也退了下去,彻底只剩下他们二人。

    “五叔请说。”

    柳培玉用扇子掩住面,压低声音:“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提醒你往后没事就少往柳家跑,好好待在你那村里头。”

    能多种地多种地,能攒些自己的钱那就更好了。

    柳培玉是性子纵了些,但能活得安稳的庶子向来不可能是傻子。

    打从柳连鹊离世,柳培玉妻家就嗅到异常,有意无意在疏远柳家,这次他妻主过不来,可他至少能带着孩子来笼络感情。

    柳培玉刻意没有带。

    他作为庶子,很清醒地意识到柳家不再能成为他的倚仗,甚至太过于亲近现在的柳家,往后保不准会酿成大祸。

    柳培玉虽然同情问荇,但算不上欣赏问荇软柿子般的性子。

    可他又确实欣赏柳连鹊,见识过问荇跪祠堂整整八日的诚心,也想能帮则帮问荇一把。

    话只能说到这份上,希望问荇自己能清醒些。

    本以为问荇会继续傻乎乎为柳家辩解,还需要他多费口舌。

    可出乎意料地,问荇居然不作声了,只是默默点头。

    柳培玉以为这傻小子真要迷途知返,刚要松口气。可问荇冷不丁委屈地来了句,差点把他气得吐血。

    “我知道了,我这种上不来台面的人,来了也是丢人,的确应该少往柳家跑。”

    真是油盐不进!

    柳培玉气得够呛,转身就要走:“算了,我就不该和你……”

    “多谢五叔提醒。”

    听着问荇语气发生变化,素来对此敏感的柳培玉怔怔停住脚步,扭头看向问荇那张依旧带着委屈和胆怯的脸。

    有一瞬间,他分明从问荇的眼睛里,看不出半分和软弱有关的情绪。

    可也只是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五叔:什么情况?

    第167章 迟到赠礼

    有意思。

    柳培玉微微眯了眯眼,问荇或许比他想得聪明不少。

    “不谢,就当看在连鹊的份上,照拂小辈也是应该的。”

    问荇怔愣片刻,露出些许神伤:“难得还有人记挂我夫郎。”

    “他之前也记挂五叔,留了些物件要给五叔,只是没来得及送出去。”

    “什么物件?”柳培玉疑惑。

    他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柳家,春节都是在妻子家过,上次回来是柳连鹊葬礼,再上次就是一年多前了。

    现在想想,一年多前应该和柳连鹊多说几句话。

    “五叔请稍等。”

    问荇带着柳培玉来到他暂留的卧房,里头明晃晃摆着的大箩筐引得柳培玉满脸好奇。

    他也是养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对于寻常百姓的农具容器甚至觉得陌生。

    “这是你带来的?”

    “是,里面存了些换洗的衣裳,还有我夫郎留下的东西。”问荇小心翼翼打开箩筐,从中捧出木匣子来。

    “我收拾他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匣子。”

    他大木匣里抽出个长条的木盒,较之大木匣来说,长条盒子算得上精巧,可以轻松捏在手中。

    盒身用紫檀木雕刻了祥云,搭扣是金色的,显得非常贵气。

    但完全不像是柳连鹊喜欢的样式。

    柳培玉呼吸一滞。

    问荇将木盒交到他手上:“我夫郎留了字条,我恰好又能认得几个字,这把扇子是给五叔的。”

    柳培玉的手微微抖了下,打开搭扣,里头躺了把缎面的锦扇,像是以布匹生意闻名的淝县产的。

    “这傻孩子。”他艰难地笑了笑,喉咙发着涩,“我家里一面墙的扇子,像是缺扇子吗?”

    柳培玉突然想起来见柳连鹊的最后一面,他们算是不欢而散,他也一直隐约在为此愧疚。

    他临走前和柳连鹊抱怨了自家妻主抠门,不愿给他拨点银子买扇子,本就是想求柳连鹊宽慰两句。

    谁知道这小古板非但没安慰他,还很认真念叨了许久,让柳培玉也该去经手些小营生,手里好歹有花着实在的钱。

    道理他都懂,可本就不爱经商的柳培玉压着口气,后边柳连鹊说得话通通没听进去。

    现在他倒是想起来些。

    那天半下午,柳连鹊把他直送到门口,临别前问过他。

    “五叔当真如此想要那把锦扇?”

    柳培玉以为他又要念叨,哼了声走上马车,单手抬起帘子:“别劝我,我就是想要,想要得不得了!”

    “先走了,下次再会。”他放下帘,赌气地不愿看柳连鹊的脸。

    “五叔一路顺风。”柳连鹊并不气恼,反倒是态度比方才要更和缓些。

    “见着五叔一切都好,我也就安心了。”

    骏马一骑绝尘,柳培玉拨开帘子,瞧着渐渐变小的柳连鹊,才堪堪消气,压根没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次见面。

    明明柳连鹊的身子当时看着已经好了很多,脸上至少有些人气,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当年那个藤架下抱着经卷跟在他身后,娴熟行着礼喊五叔的小孩,现在应当已经掩埋在泥里。

    思及此处,本就眼泪多的柳培玉用力眨着眼,想让自己不在问荇跟前露怯。

    太丢人了,虽然他也没比柳连鹊大几岁,但好歹是问荇和柳连鹊的长辈。

    “我收着了。”

    扇子他向来是不喜欢了就压在箱底,这扇子是很好看,可他回去后过了半月也不惦念了。

    柳连鹊却替他记着,他总是这样,喜欢的东西能喜欢很久,坚持的事情也是如此。

    所以他总认为别人也这样。

    柳培玉觉着,现在他后悔的事变了。

    不是临走前多和柳连鹊说两句,而是当时就该好好从马车上下来,和他郑重道个别。

    告诉柳连鹊他压根不想要那把扇子,说他古板又冥顽不灵全是气话,柳连鹊一直是个对得住所有人的柳大少爷。

    问荇垂眸:“五叔愿意收下就好,我就怕您嫌这是……”

    “不嫌弃。”

    听着问荇的话,柳培玉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眼泪落了下来,嘟囔道:“你说他操心这么多事,把自己操心成个小老人家,到最后都没怎么好好活过。”

    “都成那样了,还记挂别人做甚!”

    问荇静静听着,低头看向怀中的木匣。

    除去他和柳培玉,这里头还有柳连鹊给其他人的物件。匣子不大,里头物件有些瞧着便宜,有些看着很贵重,但他清楚柳连鹊都是用过心的。

    柳连鹊给一直照顾自己的老仆留了五两银子————钱对于日子紧巴的下人来说最要紧,太多老人家未必敢收,五两刚刚好。

    还给自己的小弟留了个人偶,应当是柳随鸥和他闹过几次想要,柳连鹊给他偷偷备着。

    问荇在翻看这些礼物的时候,还发现个尤其特别的存在。

    盒子最底下压着张标,布标上有整齐裁开的痕迹,上面写了柳携鹰的名字,但问荇把盒子里的物件和标一一对应,没发现带给柳携鹰的东西。

    柳连鹊一定是给柳携鹰准备过什么,或许是什么四书五经,或许是什么家规,又或许是别的物件,但后来又被他裁开标亲手拿出去。

    对于柳连鹊来说,柳携鹰比起弟弟,更像是份沉重的责任。

    或许是对这份责任心寒,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不能改变什么。

    他放手了,终于做了次微小的,但不属于柳家、柳大少爷,只属于柳连鹊的决定。

    柳连鹊规规矩矩裁下那块标,在弥留之际把柳携鹰连同那份如附骨之蛆的责任一起,排除在这份仅为储存对亲友善意的木匣之外。

    他到死前还不能彻底放下柳携鹰,但只要往后他的日子还长,总能慢慢放下。

    “罢了,说什么都没用。”柳培玉哭够了。

    “……不能让你这小辈看我笑话。”

    他别过头,不让问荇看到他的脸:“反正扇子我收到了,肯定会好生保存。”

    “我有些困乏,先走了。”他急匆匆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开始拿袖子抹眼泪,就差直接哭出声来。

    问荇目送他匆忙离去,适时地没有开口打搅他。

    柳培玉说是柳连鹊的五叔,实际上也是柳连鹊操心过的家人。

    他手里现在还有六份礼物,要去见一个人,把柳连鹊留下的物件给她,顺道问她些事情。

    多亏柳培玉帮他驱走了下人,问荇混入院里,顺利在角落找着了谢韵。

    谢韵冲他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外头。

    问荇了然地走到院外,坐在块石头边安静等候。

    不出一刻钟时间,少女被两个随从带到问荇跟前。

    “问公子,这位是县丞家的大小姐,叫谢韵。”随从毕恭毕敬,“她也在县衙里有差事,听说公子是江安镇人,想问公子些江安镇的风土人情。”

    谢韵假惺惺和他客套:“我们想在江安镇新建慈幼院,奈何寻不到熟悉江安镇民风的人,所以就来叨扰问公子。”

    这由头倒是好,合问荇身份,他也客气顺着她的话:“谢姑娘请问,我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谢韵不似寻常闺中姑娘家,经常和男子谈事情,所以她要找由头支开下人也方便得多,三言两语就足够了。

    两人在方桌前落座,等到下人们确认过距离安全且克制,不放心地退下去后,谢韵才略微露出些本性来,示意问荇先问。

    “我想知道柳二之前的性子是不是也同现在一般。”

    问荇对于有关柳携鹰品行不如前的风言风语还是颇为在意。

    “他?”谢韵低声冷笑,“他之前性子就没好哪去,最多没现在这么跋扈。”

    “但非要说,他脾性的确日益变差,我想想……他性情变得厉害大概有一两年光景,我也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本来就歪,还不巧长更歪了。”

    “怎么,你觉得他性子变了和那种事有关?”

    少女意有所指。

    “不清楚。”

    他们交谈间,半路突然杀出个眼熟的侍女来,端着盘子快步走过。

    像是柳夫人身边的人。

    问荇神色如常,将手中的布包顺势推到桌上,耷拉着眼睑,温声细语道:“我夫郎听说谢姑娘喜欢云锦,一直想把这上好的云锦帕给姑娘。”

    “现在只能我来替他给了。”

    两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行为举止也光明坦荡,侍女听到这名正言顺的理由,又想到谢韵整天扎在男人堆里,端着盘子冲两人行礼后无功而返。

    谢韵无语地接过锦帕:“多谢问公子了。”

    她还以为问荇光天化日找她说话是脑子犯浑,没想到早有准备。

    “不谢,我还准备了很多。”问荇收敛起笑意。

    “确切来说,我夫郎准备了很多。”

    谢韵愣了下,骤然意识到手上这匹云锦帕真的来自柳连鹊。她和柳连鹊说过自家娘喜欢云锦帕子,没想到只是随口一句,柳连鹊真能记住。

    她极力压着声音:“柳夫人的生辰宴刚过,这帕子给我倒还好,千万别去再给其他人。”

    问荇若在节骨眼上过于明目张胆地发已死之人的赠礼,简直是把巴掌往柳家人脸上打。

    “我迟早都会替他送出去的,但谢公子说得对,的确不是现在。”

    问荇神色平静:“也不是给所有人,只有他信得过的友人和至亲。”

    柳连鹊性格宽厚广交善缘,到最后真的信得过的却算不上多。

    “你还是小心些,怎么确保柳少爷信得过的友人,全都是……”谢韵说不下去了。

    全都不会偏向柳夫人和现在的柳家。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谁才是信得过的人。”

    比如谢韵,分明和柳连鹊算不上知己挚友,柳连鹊却清楚遇着事能找她。

    “我向来又没什么主见,所以我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我没主见,我听我夫郎的!

    谢韵:没看出来……

    进宝:没看出来……

    鹊鹊:……

    鹊鹊:好。

    第168章 所谓要挟

    已经过了午时,谢韵将柳家送的白玉兔坠子交到下人手里,自己则捏着包帕子的布略微出神。

    问荇早已离开,可他刚刚问出的那些话,给出的态度实在让谢韵无法不在意,越想越细思恐极。

    柳携鹰的转变有无隐情,柳家是不是也牵扯上了巫蛊邪术,问荇知道什么内幕……

    以及柳连鹊究竟活没活着。

    她越和问荇接触,越感觉到柳连鹊可能就在问荇身边,教了问荇很多事情。

    可偏偏柳家不是问事的好地方,她需得等其他好时机。

    “韵儿?”谢县丞有些担忧地看向谢韵,打断她的思索。

    他的女儿似乎从园子里回到他身边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让父亲担心了,孩儿无事。”

    谢韵浅浅一笑,她在家人面前素来讲话会亲善些:“只是想到这几日积压的公务不少,需得先回县衙一趟。”

    “无事就好。”

    “给小姐拿身利落的衣裳,带她去县衙。”

    谢县丞心照不宣,谢韵是遇着烦心事不想告诉他,姑娘有自己的主见,他这做爹的也不勉强。

    谢韵抬起头,柳家的牌匾就在眼前。

    不愧是柳家,连块牌匾都恢宏大气。

    她轻舒了口气平复心情,带着三五随从朝着远处的马车走去。

    要变天了。

    未时。

    “进来坐。”

    问荇眼前木制成的大门轰然开启,下人们眼含敬畏,纷纷往后退去。

    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气氛比柳夫人头上的金饰朱钗还要沉重。

    女人端坐在对门的位置上,眼中无悲无喜,仿若她已经失了名姓,失了自己,成为最真实的“柳家”。

    “是。”

    问荇依言跪坐在柳夫人对面,但比柳夫人的矮半截,这头的桌沿似乎都窄了些,显得他腿都伸展不开。

    不过能坐下,已经出乎他的预料。

    “给问公子泡杯茶罢。”

    多余的家仆纷纷离开堂内,只剩下柳夫人的心腹侍女伴她左右。

    侍女也已经不再年轻,脸上同柳夫人一样不存丝毫多余的情绪。

    她替问荇娴熟斟上杯茶,随后托着茶盏微微屈膝:“公子请用。”

    “这是五年前云和产的旧茶,你尝尝味道。”

    问荇喝了口,茶味很浓,浓郁到苦涩的地步。

    大户人家多喜追逐茶的香味,苦涩不过是香味的添头。

    “多谢柳夫人,这是好茶。”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似是被苦得无所适从。

    “其实算不得好茶。”

    茶杯搁在柳夫人眼前,她却没伸手去取:“云和的云雾茶存三年口味最佳,五年容易过于苦涩。”

    “茶放到恰好的时机,才有最高的价值,凡事过犹不及。”

    “问公子既然喝不来,就不要勉强去喝了。”

    问荇了然。

    柳夫人绕绕弯弯给他喝茶,其实还是在劝他适可而止,不要太贪心地插手柳家的事,好好拿着那点好处装聋作哑。

    “可我的确觉得是好茶。”问荇将杯中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虽然是苦得厉害,但农人猎户干起活来,就需要苦味提精神。”

    “它没有放过头,只是有了新的用处。”

    柳夫人姿态未变,声音冷了些:“所以这壶茶,问公子是觉得好喝,想再多喝些?”

    问荇笑道:“柳夫人赏的茶,我肯定会喝下去。”

    从柳连鹊到柳宅,再到让他回到此处,机会全是柳家给他的,他不过是尽数抓住罢了。

    柳夫人脸色终于差了些,她看向左边的侍女,侍女心领神会,也退到了门口。

    偌大的屋里只剩下了两人。

    “问荇,别再插手柳家的事。”她开门见山,“你自幼家境困苦,应当明白穷日子有多难。”

    “给你的地和屋柳家不会收回,你要做生意还是考科举柳家也不阻拦,但有些不该查的事,不要乱查。”

    “柳家不会因你查到什么给你好处,有些事你知道后,只会给自己添堵。”

    问荇当然明白穷日子有多难,柳家扔给他鬼宅鬼地和半月三两的固定花销时,压根没想过让他过好日子。

    往后的手头宽裕,满仓的粮与菜,都是他、柳连鹊和小鬼们联手挣来的。

    问荇眸色微动,声音染着慌乱。

    “柳夫人明鉴,我知道自己身份低,能有几亩地能种就已满足,从没想过插手柳家的事情!”

    柳夫人果然以为他是图钱,又恰好发现些怪力乱神之事,才起歪心思明面上装成乖顺模样暗地里不安分,要借此获取利益。

    果然有些小聪明,可惜还是阅历浅薄,经不起刺激。

    瞧见问荇逐渐失去方寸,柳夫人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和醇香楼的掌柜走得近,而醇香楼恰巧也争办迎春宴。”

    “小镇子里的好酒楼不多见,也不少见,你应当也不希望他苦心筹备,最后落了个白忙一趟。”

    她调查过醇香楼,问荇在里头比寻常伙计要能说上话,但也应当只是个跑腿供货的,得仰仗掌柜鼻息。

    但凡给醇香楼点希望,再让那掌柜知道是问荇坏了他大生意,震怒下断掉问荇供货的去处,对问荇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问荇眼中闪过丝错愕,他嘴唇抖了抖,随后紧紧抿起。

    “你放心,只要你没有小动作,我对迎春宴之事不会过多插手。”柳夫人借势接着往下说,眼睛微微眯起。

    “但若是你还有别的心思,别怪我不手下留情。”

    “……您要我做什么?”问荇终于妥协地闭上眼。

    “远离携鹰,让连鹊回到该去的地方。”

    柳夫人声音寒凉:“别和我说你不知道他在你身边。”

    柳家不能直接去影响连鹊,但有办法掌握他的动向。

    她听那道长说连鹊和家里头的联系断了,派去工匠试探了好几次,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问荇知道柳连鹊的魂魄还在,且在阻拦柳连鹊同柳家的联系。

    但其他事问荇知道多少,她也不清楚。

    应当是不会知道太多,毕竟问荇虽然突然脑子好使了,但之前做过十来年傻子,性子还是过于简单些,稍微问两句都能吓得他丢盔弃甲,马上把喜怒都表于面上。

    问荇思忖片刻,乖顺地低着头,答应得干脆:“是,我是柳家赘婿,我定会听话的。”

    “听话就好。”柳夫人态度缓和下来,“你身子不好,待会你临走带些药回去。”

    “我再让管事取五两银子给你做路费。”

    她看见问荇的眼睛瞬间亮起,知道这码事能办妥了。

    只需要等问荇回去后把柳连鹊放归原位,柳家能按部就班走下去。

    “下去吧。”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许多威逼利诱的方子都没用上。可她看着问荇这副市侩模样,心里又难免生出些烦躁来。

    到底不是真心待连雀好,几两银子就能把人心给勾走。

    也多亏了小恩小惠就能把人心勾走。

    柳连鹊是三个孩子里头最听话的那个,要不是迫不得已,她做娘的,也不愿意割舍掉他。

    约莫过去两刻钟。

    “夫人。”

    贴身侍女捧着个小盒,跪在柳夫人跟前:“已经把问公子送走了,银子也多取了二两给他。”

    “问公子说此物是大少爷当时想给夫人,但没来得及送出去,所以他代为转交。”

    柳夫人神色微微动,习惯顾虑的她依旧保持谨慎:“你先用着试下。”

    她让侍女小心打开盒子后试香,等了好一阵后瞧侍女没有异样,才自己上前浅浅嗅闻。

    盒子里是研磨的香粉,细闻香气清雅,似花香又似果香,能让人静下心来。

    可柳夫人越闻,心反倒越静不下。

    她有些治不好的头疼病,怎么瞧医生都没用。

    这几年柳家的事愈发多起来,她的头疼病也愈演愈烈。柳连鹊是知道这事的,而且没少为此操心。

    这香不似中原产,应当是西域之类的地方特有的香粉,闻着能让人头疼缓解,心情舒缓。

    她的其他儿子都不知道,问荇更是不知此事,香确实是柳连鹊留下的无误。西域的小玩意很难送到南边的漓县,柳连鹊是何时开始寻这香的?

    她捏着香粉,一时间竟然被缭绕的香气吹起心头惊涛骇浪,人也神思恍惚。

    “母亲,我会努力去学,往后不会让您失望。”

    恍惚间,柳连鹊仿佛站在她跟前,茶色的瞳诚挚地看着她,包含着担忧:“天很晚了,您好好歇息吧。”

    不,她不能歇息!

    她一旦停下来,现在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走到这步,她已然付出太多。

    哐当————

    “夫人!”

    随着侍女的惊叫,柳夫人惊觉手边的瓷花瓶落在地上,变得支离破碎。

    梅枝混在瓷片里,再也不复长在梅树上那般明艳又生气勃勃。

    她闭了闭目,稳住心神:“二少爷呢?”

    “二少爷他………”侍女声音变得愈发小。

    “他,他出去玩了。”

    柳携鹰能去哪里玩不言而喻。

    “你先出去,我要自个待会。”

    柳夫人疲惫地闭上眼,方才被香压下去的头疼又悄然攀附过来。

    她盖好手里的香,将它锁在柜子最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宝发现柳夫人因为某些事是忌惮问荇的,她没法完全制住问荇,只能和小问互相试探和制衡。

    从第一章 开始,柳夫人就在强调她需要问荇心眼实,她发现问荇其实有小动作后,第一反应也是从问荇家世出发,以为穷惯了起歪心思想拿钱。

    但她现在出发点都错了,小问压根不是图钱,所以她用来束缚问荇的方法其实都是无效的。

    以及小问虽然说了“他是柳家赘婿,他会乖乖听话”,可实际上他没说听谁的话x

    跑路后他该干嘛还是会干嘛,小问是自由的。

    ——————

    柳夫人对几个儿子的态度差异大有很多原因,大家可以猜一猜~

    第169章 做点药膳

    “五两!”

    “就这点路,还给五两当盘缠呢?”郑旺瞧着问荇手里的银子喜笑颜开。

    “才不是五两,是七两!”进宝笑吟吟纠正她,“后来又多给了大人二两。”

    “大人不是要卖地嘛,咱们这次来,应当就挣到了一亩地呢。”

    “我们快些回去,这地方待得我心慌。”黄参捂着胸口,“还是在禾宁村里头踏实。”

    他不比这群年轻鬼,那灰白头发的道士把他吓得够呛。

    天色确实不早了,但若是肯花银子,还是有人愿意带问荇回到禾宁村的。

    但问荇不急着走。

    左右柳家拉不下脸来赶他,问荇顶着家丁们微妙的眼神,若无其事又在柳家留宿了一晚。

    清晨,他从容不迫收拾好行囊,换回那身粗布麻衣悄然辞行,服侍柳连鹊的老家仆前来送他。

    和其他人认为问荇只是图柳家财和名声不同,他倒是觉得问荇对柳连鹊是有真心在的。

    “公子,路上要小心。”老人吃力地要下跪,被问荇扶起。

    “多谢您对连鹊多年的照拂。”问荇没行礼,而是朝他郑重地抱拳,“就此别过,您保重身子。”

    他背上箩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问荇先去镇上热闹的地方转了圈,替亲朋好友买些小玩意捎带回江安镇。

    给祝清和问丁买了纸笔,给祝澈买了猎刀,给祝澈娘和许掌柜捎带了些补身子的药。

    至于楼里的小伙计们,他买了些便宜好吃的蜜饯和果干。

    箩筐里装得差不多后,问荇算着时间不早,这才启程赶往江安镇。待到赶回醇香楼楼里头,醇香楼甚至都快打烊了,郑旺正在收门口悬着的灯笼,见到问荇高兴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问荇摆手示意他继续,悄然摸去了后门。

    后厨里没和往常一样赶着刷锅洗碗,清点食材和香料,厨子们绕着个锅忙得满头大汗,没一个在偷懒。

    就连些学艺不精的小学徒都在旁边帮忙择药材,有些则在洗不知道哪种药的根须。

    问丁也踮着脚尖,红彤彤的小脸严肃。

    见到问荇过来,她笑着张开手冲着问荇过来,却把问荇拦在了门口:“小哥哥也不能进。”

    她煞有介事道。

    厨子叔叔说了,阿丁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进来,他们在做很要紧的事。

    问丁看不懂,但她知道锅里的肉好香。

    “小哥哥不能进啊?”问荇一脸为难,作势就要退出去。

    “好吧,那小哥哥出去。”

    问丁纠结地咬着下唇,拉住问荇的袖子:“那,那小哥哥进来吧。”

    如果说小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她看向忙碌的厨子们。

    “咱们阿丁还挺乖,让你哥哥进来。”

    厨子们看清来人,笑着打趣道:“问小哥,阿丁让你进来,你可得帮上我们忙啊。”

    “现在药膳弄到哪步了?”

    问荇凑上前,扑面而来一股羊肉的香气。

    一个小伙计给他递上碗筷:“问小哥,你尝尝。”

    问荇尝了口羊肉,炖得软烂,连筋都成了半胶状,隐隐带着药香味却没药的苦味。

    “是好菜,拿到宴席上正合适。”

    “是吧。”

    “咱们现在有一道菜基本上是妥了,还有两道在试,味道或者模样还差了点,预估要做四道。”掌勺老祝洗好手,边控着火候边回答问荇。

    “离柳家人过来还要些时候,应当是能做出来,实在不行,还有其他大菜撑着。”

    “是啊,咱们老祝不光做羊肉猪肉是一绝,烧鱼虾的本事也好,京城里头的厨子都没他做得好。”

    有些天真的小厨子还不清楚柳家厨子的水平,讲话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别瞎夸人折我寿!”老祝用长筷敲了敲锅沿,语重心长道,“要给大户人家做菜不能只拼本事,还得要有些巧思。”

    “是吧,问小哥?”

    “祝叔说得是,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能做六道药膳出来。”

    “六道菜?”

    老祝愣住了,之前问荇和许掌柜商议过后,决定推四道出来,现在突然要拿六道,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鉴于老祝年纪也不小经不起吓唬,问荇不好直白说柳家厨子的水平比他想得好,上的菜必须越丰富越好,怕刺激到老人家。

    他只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柳夫人好像喜欢六这个数,大户人家都爱讨彩头。”

    问荇说的有道理,老祝松了口气,但仍然愁眉不展:“但我需得提前同你说,四道是肯定能做出来,六道只能试一试。”

    “弄道菜出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能试就好。”

    问荇思忖片刻,看向飘在灶边无所事事的进宝,指了指锅示意他。

    进宝眼前一亮,他好像明白问荇的意思了。

    “六道菜而已,让我试试也成。”

    “不知天高地厚。”

    郑旺坐在地上,搭着他的肩:“平白弄出两道新菜,你当你是皇宫里的御厨呢?”

    “我不是御厨,可胡茅留的菜谱里有不少,有些还稀奇古怪,或许能派上用场。”

    胡厨子素来喜欢钻研菜谱和香料,算得上在民间的高手,而他彻底消散前,也算把毕生所学留给了进宝。

    “有道理!”王宁比郑旺快些反应过来,“让进宝来说些菜谱,加上黄叔有本事看中药,他们俩联手,比厨子们瞎猫碰耗子乱撞弄药膳靠谱多了。”

    问荇笑而不语。

    说干就干,进宝记住调料罐子里飘去醇香楼里存食材的仓库转了圈,黄参则观察着洗净后搁在台上的药材,估摸着哪些适合一起烧,哪些会犯冲。

    其他小鬼无事可做,就替偷懒的伙计们勉强吹了点落在椅子桌子下边的灰,顺道去周围看看景色。

    问荇则去找了许掌柜,一来是报平安,二来是说迎春宴的情况。

    “这么看来,想要办上迎春宴就更难了。”

    本来只是柳携鹰一方阻拦,现在柳夫人也可能会插手此事。

    但问荇回趟柳家的心愿提前了掉,许掌柜也为他平安归来感到欣慰。

    反正试菜柳家给的报酬也丰厚,他们不会亏得厉害。

    “是,醇香楼只能在试菜那天把菜做到最好,所以我提议药膳的数量要往上加,其他菜就上我们这的招牌。”

    既然去试,就先要想怎么才能成事。

    听问荇简略说了些柳家近况,许曲江长叹一声。哪怕知道柳家会是如此境遇,他也难免唏嘘:“柳家人糊涂。”

    “可这些我们插手不得,只能安分做自己的菜。”

    “这几日你若是有空,就尽量留在醇香楼,能帮衬下后厨或者前厅最好,帮衬不了也稳下军心,多学点镇场子的本事。”

    “镇场子?我不和他们一起胡闹就不错了。”问荇看许曲江情绪低,笑着打趣,“掌柜的让我来操办,是怕醇香楼还不够乱。”

    “老家伙故步自封已经没用了,迎春宴就是要你们这群能闹的孩子来试。”

    “我这腿脚、心肝脾胃都有些毛病,不知道哪天哪里又出些事,老祝也没前些时候想事情活络了。”

    许曲江压低声:“问荇,你迟早要当他们的主心骨。”

    “我一定好好学着管事,但既然是我管事,掌柜就要好好听郎中的话,每天少说睡四个时辰,三餐都记得吃药。”

    “好。”许曲江终于露出些笑意,“你现在是管事的,我就听你的,需要什么就尽管和我说,或者直接吩咐他们也行。”

    从许掌柜那出来,问荇去找账房取来纸笔。

    账房给他点出些纸来,有些好奇:“问小哥,拿这些做甚。”

    “我们村里头有个厨子会些菜,之前他同我说过几道,我瞧见厨子们做药膳劳累,想试试写几道菜谱给他们分忧下。”

    “问小哥有心了。”

    账房虽然很感动,但打心眼里并不信问荇会做菜,能给出能让柳家惊艳的菜谱。

    毕竟农户会写字都不错了,问荇再机灵,能记着菜谱,也未必能复原出食材用量,这才是菜谱最精髓的地方。

    问荇谢过账房,抱着纸笔往回走去。

    迎面过来个急匆匆的小厨子,差点就撞上问荇。

    “当心。”问荇空出只手拉住他,“怎么急匆匆的?”

    掌柜不让他们在楼里乱跑,小厨子本来惴惴不安,但看到问荇没苛责他,也就放下心来:“祝叔现在就要十年老参熬汤,可我在后厨里没见着,去仓库里也没见着。”

    他哭丧着脸:“问小哥,这可怎么办?”

    他们一群厨子聚在一起想办法,不能在节骨眼上卡在食材上边。

    “二十年的人参可以吗?”

    “二十年的人参当然可以……嗯??!”

    小厨子张大嘴,结结巴巴道:“可我连十年的都,都找不着啊。”

    “十年的人参我也没有,我只有二十年的。”

    问荇领着呆滞的小厨子七拐八拐到箩筐前,拿出一串油纸包着的药,打开绳结,从里头挑出片状风干的老人参。

    小厨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药包里不光有人参,还有鹿茸和阿胶,开方子的郎中奔着怎么贵重怎么开。

    一片,三片,五片……

    “够吗?”问荇堪堪拆了一包挑人参,而他手里有足足五包,都是柳家带来的补药。

    “不够还有。”

    按道理这些做药膳不是吃中药,拿这些足够了,但小厨子不说停,他打算继续往下拆。

    反正他身子好着,真吃这么补的中药还怕心慌燥热,不过是柳家既然给了,不拿白不拿。

    咔吧。

    小厨子用手把下巴往上摁,把嘴合拢。

    “够了,足够了,多谢问小哥!”

    这都能变出来,问小哥真是太神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问小哥总有办法。

    ——————

    柳夫人:瞧这赘婿要病死了,给他开点药。

    小问:谢谢柳家提供的优质药膳原材料。

    柳夫人:要是让迎春宴泡汤,掌柜肯定和他离心。

    许掌柜:小问没死在柳家,真是太好了!

    柳夫人:他只图钱,对我儿没感情。

    鹊鹊:问荇,凑这么近不太好……

    第170章 蒸芡实糕

    见派得上用场,问荇干脆把药全都塞给了小厨子:“你拿着,我用不上。”

    小厨子端详着药包里的内容,不确定地嘀咕:“可这都是补身子的,很贵的药……”

    “是补身子的,所以才给你们用。”

    问荇微笑:“我身子好着,用不着补。”

    送走对他千恩万谢的小厨子,问荇回到桌边提笔蘸墨,开始听进宝报菜谱。进宝坐在桌子上,两条小短腿晃悠着,黄参则规矩坐上另张椅子。

    “大人,你想要什么菜谱呢?”进宝托着腮,一脸苦恼,“胡茅会做肉、甜的糕点、素的叶菜,还有不少汤,要是全说出来,今晚大人都休息不了了。”

    “糕点、甜汤和素菜。”

    筵席上肉菜多显得贵气,所以醇香楼这原本预期要弄的四道菜全是肉菜,分别是羊肉汤、笋丁老母鸡汤、脆皮烧鸭和湖鲜羹。

    但宴席上不能全是肉菜,如果他们能弄出两道其他品类的药膳,更能锦上添花。

    “这好说,甜的糕点本就没几道,有些冬天做不了。”

    进宝掰着手指:“红豆糕,绿豆糕,芡实糕,还有山药杏仁糕……”

    等到进宝报完一串菜名,问荇看向黄参:“黄叔,你觉得哪些食材方便和药膳搭边?”

    黄参沉吟片刻:“绿豆糕其实就很好,但据我所知,咱们这带大户人家都爱做精巧的绿豆糕。”

    “真要试绿豆,不管做成什么花哨精巧模样都不好使,他们一下就把内里乾坤尝出来了。”

    “要说大户人家不常吃的……山药不错,红豆和芡实也可以。”

    “进宝,说下芡实茶糕的菜谱。”

    漓县周遭水田多,芡实很常见。

    “什么糯米糕、红糖糕和芡实糕一类糕点做法差不多。”

    “芡实糕只要把糯米粉、粳米粉和芡实粉混糖后调味蒸枝,如果想要一块糕好几种味道,分开来调味后上锅蒸就好。”

    “可芡实有些太寻常了。”王宁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我记得我小时候,巷子口就有卖芡实糕的大爷,一块芡实糕才小几文钱。”

    “寻常糕点做出花样就不寻常了,得想想怎么做出花样。”

    问荇思忖:“过春节图喜庆,芡实糕可以做出分层,正好能把色彩做得丰富鲜艳。”

    他提笔记下芡实糕的比例,又问进宝要了些偏门糕点的配方。

    可胡茅平时就喜欢研究菜,他记得的偏门糕点已经不是偏门,而是邪门。

    什么冬瓜芹菜羹、猪油蜂蜜丸子,问荇听着都觉得胃疼。

    真的有人敢吃吗?

    “还得往芡实糕上琢磨。”问荇盯着落笔写下的“萝卜甜菜糕”五个字,愈发觉得不靠谱。

    有些糕点之所以偏门,不是因为难做,而是因为难吃。

    清早,问荇同老祝借了两个小厨子和一口锅来。

    他先把八两芡实放入锅中熬煮,提醒小厨子们看着火后,问荇又去仓库取了一袋粳米,半袋子糯米和一小罐赤糖。

    厨子伙计们觉得问荇做饭稀奇,时不时往他的方向偷瞄,瞧见问荇搅拌芡实的动作十分不熟练,时不时还有水溅出来,难免为他捏一把汗。

    “问小哥,咱们是做芡实糕?”瞧见问荇分好食材,让他们去研磨芡实粉和米粉,就连最愚钝的学徒都清楚他要做什么。

    “是。”问荇擦了把汗,把手洗净后,取了色浓的绿茶和红茶上锅煮。

    做饭也是个体力活,搅拌熬煮的芡实需要些力气。

    “可咱们家有芡粉和糯米粉……”

    小厨子不解。

    “傻小子。”路过的老祝拍了拍他肩,意味深长道,“到时候柳家来了,人家给这么多银子,你敢给柳家人吃之前磨的旧糯米粉苛待人家?”

    小厨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赶紧帮着问荇把磨好的粉分好,连搁了几个大碗,整整齐齐码在台子上。

    他们期待地看向问荇,众目睽睽下,问荇面不改色套出来了张菜谱:“我再确认下。”

    厨子们:……

    总觉得跟问小哥做饭不靠谱。

    幸亏也没出大事,他们取了些粉加水和红糖按部就班上锅蒸,问荇蒸了一锅,厨子们也蒸了一锅。

    厨子们那锅顺利地得到大块普普通通的芡实糕,问荇把火候的芡实糕就没那么幸运了。

    当问荇把“糕点”夹出来时,芡实糕碰撞蒸笼发出粗粝的摩擦声,老祝甚至觉得那邦硬的壳能够砸死狗。

    问荇微微露出些遗憾:“用另一锅吧。”

    还好他蒸得少。

    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基操,他环顾四周:“有人愿意尝尝吗?”

    小厨子们头摇得像拨浪鼓,阿明揉了揉鼻子,讪讪低下头。

    只有问丁闻到甜味,“哒哒哒”跑了过来:“小哥哥,我吃。”

    她眼睛亮晶晶的,问荇反倒是不敢给她吃了。

    问丁脸上的欣喜变成失落,她绞着手:“我不能吃吗?”

    “………当然可以吃。”问荇硬着头皮,挑了块中间还算能吃的部分,又从那一小块上切出卖相还行的半块递给问丁。

    问丁捧着芡实糕乐颠颠跑远了,阿灿担心她,赶紧跟了出去。

    问荇尝了口亲手做的芡实糕,松了口气。

    芡实糕口感远没有卖相那么吓人。热着吃是软粘的,冷着吃会有些发干还噎得慌,由于红糖加得不多,只有淡淡的甜味。

    “小问,这糕点可不能在醇香楼里头卖。”

    老祝尝了口,面露难色。

    虽说问荇尝试着做饭是好事,但术业有专攻,烹饪真不是他的长处。

    别说问荇做的芡实糕不能卖,就算他们家厨子做出来的放在酒楼里,也显得过于朴素。

    问荇不着急,而是将煮好的红茶滤渣,一点点加入调配好的粉里,揉捏后呈现出淡淡的红色,再如法炮制做出绿茶味道的芡实糕,还往里面加了些茶粉。

    红糖会影响芡实糕的颜色,所以问荇换了价钱更高的冰糖加进去,这样两团面还是浅淡漂亮的茶色。

    小厨子拿来压模盖出花色,使淡红色和浅绿色稳稳拼在一起。

    由于上一笼芡实糕太干,问荇特意问了老祝,给这笼多加了些茶水,往后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插手蒸糕点的步骤。

    拿出来后的芡实糕湿度、甜度都刚刚好。

    他将芡实糕切块往绿色面上撒了薄薄一层糖粉和茶粉,再给糕点上点缀了朵蜜渍的梅花,在梅花边小心淋上蜂蜜。

    梅花将软糯的糕点压得略微塌陷,蜂蜜让糕点显得愈发有食欲。

    细细尝了口,老祝眼前一亮:“这想法好,往芡实糕里头多加料,然后拿不同口味分出层次来。”

    “现在能做出两层,后头就能做出五层十层,加上芡实糕虽然因为黏雕花不方便,但方便弄出花色。”

    也是他们眼界太狭隘了,之前只知芡实糕是寻常小吃,忘了芡实糕和绿豆糕一样做出精巧模样,只是取巧的方向不同。

    “我正是此意。”

    问荇拿过一罐子柿子熬成的甜酱,递给老祝:“不光可以试试染出喜庆的各色,还可以试试能不能把蜜饯果酱加进去,往里面埋馅儿。”

    芡实糕不似口感更粉的豆糕可以轻易塑性,但正因为芡实糕更紧实,里头夹馅能选的种类多,糕点表面不会让馅弄得串味,能往上染的颜色也多。

    到时候夹馅一换,颜色一换,刀工好的厨子再雕琢下,能让每块芡实糕都显得有新意。

    “言之有理。”老祝连连叹服,“可以往馅里、糕里加药粉药汤,加上芡实本身也能入药,太有说法了。”

    “我得去好好想想怎么做,咱们的第五道菜有着落了!”他喜道,“多亏了问小哥啊。”

    “我也只能提点想法。”

    问荇很清楚自己做饭几斤几两,给厨子们个方向,往后他们能做得比他更好。

    “那最后一道菜,问小哥有什么想法吗?”

    老祝虚心请教。

    “第六道菜,我觉着可以做成素菜或者甜汤香饮会好些。”

    但素菜和香饮分别有个不小的问题。

    素菜的问题是许多菜本身自己就带了苦味,很难和中药调和,一不留神菜就会变得难以下咽。

    香饮的问题也不小,到时候和赴宴的人端上杯香饮,说这是药膳的一环,不被当成吃席还让他们喝中药就不错了。

    而且大户人家还是喜欢好酒好茶,酒和茶说着更有面子,对香饮的接受度不高。

    所以最后第六道菜还需斟酌,但第五道糕点相对来说还是好下手的。

    有了方向,厨子们热火朝天开始干起活,后厨里果香气、药香和米香混杂在一起,几袋子芡实被马不停蹄抬了进来。

    “呜呜呜……”

    问丁叼着块问荇头次做出来的芡实糕,实在是噎得慌,又舍不得吐出来。

    阿灿哭笑不得给她拍着背:“吃不下去别硬吃,别心疼你哥。”

    “唔唔!”问丁试图争辩。

    这是小哥哥给的,而且她之前好久好久都吃不到糕点,不可以吐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厨子们:问小哥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第171章 好不好吃

    “嘴里的吐了,来吃这块。”

    一块软乎乎的芡实糕塞在小姑娘手里。

    见到来者,问丁这才不甘心地松口:“小哥哥。”

    问荇眼疾手快把那块“凶器”顺走,若无其事道:“刚刚的糕点没熟,吃了要肚子疼,给你换块吃。”

    “啊?”

    问丁眨着大眼睛:“可是阿丁觉得熟了呀,熟得都干了。”

    问荇沉默了。

    小孩无意识的吐槽最为致命。

    阿灿掩嘴笑,拉上问丁的手:“最近厨子们教了她好些烹饪的法子,她也算半个小厨娘。”

    “问小哥,你现在可瞒不过她。”

    问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伤到了问荇的心,慌忙摆了摆空出来的手:“阿丁不是觉得小哥哥做得不好吃,小哥哥做什么我都愿意吃的,只是……只是……”

    姑娘岁数太小,说了几句就把自己绕进去了,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真的不是嫌弃小哥哥。

    “没事,下次觉得不好吃就扔了,不差一块芡实糕。”问荇摸了摸她的头,女孩原本枯黄的发色已经转成黑亮。

    “尤其是往后,谁要是给你了你不想要的东西,或者你讨厌给你东西的人,都要说出来。”

    问丁总是在下意识讨好人,尤其是控制不住讨好亲近的人,长此以往不改,后边容易被人给欺负。

    问丁犹豫了下,点点头:“知道啦。”

    “我不爱吃小哥哥给的糕,好硬,咬不动。”她糯糯地小声道,“阿丁已经很努力咬了。”

    问荇:……

    倒也不必现学现卖。

    女童笑着露出乳牙来:“但我喜欢小哥哥,小哥哥不要难过。”

    问荇微微愣了下,笑着捏了下她的脸:“知道了,小哥哥也喜欢你。”

    “唉,我是真要难过了,阿丁就说喜欢问小哥,也不喜欢我。”路过的阿明用力擦了擦眼睛。

    “明明你阿明哥也很疼你。”

    “不是不是,也喜欢阿明哥,阿灿,还有许掌柜,还有……”问丁苦恼地掰着手指,有些算不清人。

    “还有陈香楼。”

    她口齿略微有些不清楚,说不出“醇”字,但还是逗得其他伙计和厨子喜笑颜开。

    “好,我们也喜欢阿丁,阿丁是咱们陈香楼的宝贝。”阿明故意学着她说话,惹得问丁不好意思地缩着脑袋,躲在阿灿身后。

    “都干什么呢,一群大男人吓唬小丫头。”阿灿护犊子地揽着问丁,故意凶巴巴道,“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没事干的去找点事干。”

    “掌柜的都说了,这几天咱们再忙些,到时候办好迎春宴,都领赏钱回家过个好年。”

    伙计们纷纷散开,阿灿抱起问丁,让问丁好好和问丁道了别后也匆匆回去洗衣裳。

    问荇接着回到后厨,帮忙盯菜色和芡实糕的工艺。

    因为要往里头塞酱,用些带色的食材去给芡实糕染色,同时又得注意到里头食材不会犯冲,生生熬掉了厨子们不少头发。

    问荇陪着他们一道想法子,又是过了几个时辰,他和厨子们吃了一锅肉糊和一大堆做失败的芡实糕,回到屋里头天都黑透了。

    “大人做了芡实糕?”

    进宝听问荇讲白日的事,听得眼睛发亮:“我也想吃,还有没有剩下?”

    “算了吧。”

    问荇想到白天后厨里的景象就觉得头疼。

    一些牙口好的小伙计自告奋勇分掉了问荇做的那点芡实糕,还很违心地夸了他一通。

    “问小哥这厨艺真好,再练个百八十年……呸,百八十天,老祝都能给你让位!”

    “就是就是,你瞧这芡实糕长得像个芡实糕,吃着也是个芡实糕,头次做能这样,真是了不得!”阿明跟着附和,但连着喝了三杯白水的他说出这话简直毫无可信度。

    问荇怕他们再吹出什么吓人话来,干脆押着厨子们回到各自的锅前老实做菜,他盯得差不多了,也回到屋里头继续抄菜谱。

    结果进宝听到有芡实,也吵着要吃芡实糕。

    “你信得过他做饭?”郑旺狐疑地眯着眼。

    问荇做饭现在虽然不会把人和鬼吃出好歹,但绝对算不上好吃那一类。

    进宝冲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挤眉弄眼:“你傻啊,要是那群厨子做好吃的,肯定没得剩了烧给我们。”

    也就问荇做的玩意还可能有剩下。

    郑旺恍然大悟:“有道理!”

    “问小哥,所以你还……”他满脸希冀看向问荇。

    “没了。”问荇微笑着掏出块精美的糕点,紧咬着后槽牙,“本来给你们拿了些掌勺做的芡实糕,我看你们是不想吃,还是我自己吃得了。”

    “不要————”

    到嘴边的美食飞走,郑旺伸出手来,眼泪汪汪看见问荇掰下块边角咽下去。

    “这芡实糕长得真好看。”林大志憨笑,倒没那么在意吃不吃得上。

    他也见过寻常芡实糕,都是简单的白色或者红色的块状,可眼前这块足足分了四层————最上头是喜庆的大红色,中间夹了橘色,最底下是白色,白色下边好像还有很薄一层豆沙,瞧着非常有馋人。

    “今天他们改良了下做法,最上面那层调的是菜汁,往下是放了柿子酱,再往下放了茯苓,底下就是纯红豆沙泥。”

    绿色还是不够喜庆,所以最后问荇和老祝商量了下,把芡实糕改成了红色主基调,正好用不同食材搀进去过渡颜色,看着也不突兀。

    芡实糕味道清甜,底层豆沙可以很好地提升甜度,同时又不发腻。

    顶着郑旺和进宝眼馋的目光,问荇又掰开块,露出里面半凝固的山梅酱,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热着吃,里头就和藕羹一样是胶状,现在就没那时候口感好了。”

    进宝擦了擦嘴角:“没事,我不挑,啥馅儿啥时候都好吃!”

    “大人,让我吃一口吧呜呜呜……”

    郑旺也眼泪汪汪,凶神恶煞的兵卒显得如同得不到糖的孩子:“我从来没见着这么好看的茯苓糕,问小哥,你肚量大,别计较刚才的话!”

    闻笛和两个兵卒也露出眼馋模样,只有黄参岁数大了当鬼都牙齿疼,眼馋也没用,哼了两声佯装什么也看不见。

    问荇也不卖关子,将糕饼放在屋里照明的灯油上,火焰迫切地吞噬着芡实糕,眨眼间只剩下掉在桌上的渣。

    要不是担心点着桌子,恐怕小鬼们连渣都不会剩下。

    郑旺眼疾手快抢到块带着芯儿的,进宝那块是边角料,气得他蹦哒起来要从郑旺手里去抢。

    抢不到的小矮子委屈巴巴攥着糕:“傻大个!”

    “吃这块。”

    一块带着山莓酱的糕点递到他跟前,闻笛声音又细又小:“我和你换。”

    “谢谢小闻哥,你最好了!”进宝喜笑颜开接过芡实糕,狠狠白了郑旺一眼。

    闻笛露出腼腆的笑。

    “你要吃带馅儿的,明天我再寻些来。”

    问荇看了心虚的郑旺一眼,对闻笛道:“不用让着他们。”

    “不必。”闻笛反应了会,才慌张地回答问荇,“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头,爹有时候会带芡实糕回来,就是没带馅也没什么甜味的白糕。”

    他语调里不知不觉带了怀念:“那时候日子不好过,都是空口吃白糕。”

    “后边爹卖箩筐回来带了些糖,娘就做了桂花蜜,用来沾糕饼吃。”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喏喏地住了口:“所以白糕就很好。”

    “行,你乐意吃就好,尝尝味吧。”

    闻笛小心尝了口,露出惊艳的表情:“很好吃。”

    几种食材融得恰到好处,本以为红色的菜汁会吃着突兀,可不知做糕饼的厨子使了什么方子,真就只取了颜色去了味道,反而让红色那层有淡淡的花香味,似是梅花香。

    底下的豆沙泥已经磨得很细很细,吃进嘴里也不会泛沙,调味也不似民间叫卖的红豆糕那般甜腻,更像是家里煮红豆粥略微加点赤糖后得来的温润清甜。

    几层味道混搭得极妙,整个糕点层次足又清淡。

    可他嘴笨,说不出太多夸赞的话,只能默默点头。

    “这果酱好香!”进宝扯着嗓子,捧起脸幸福地闭眼,“怎么红红的,还有些桂花的香气呢。”

    “果酱里头埋了桂花酱,是我想的法子。”问荇瞧进宝的模样,知道这尝试算是成功了。

    “本来是想淋桂花酱,但掌勺说得放些稀罕的花草点缀摆盘,就把桂花酱调进馅里。”

    芡实糕是民间朴素的糕点,哪怕端上筵席,披上华贵的外衣,也应当保留些许质朴的、最本真的口味。

    听到桂花酱,闻笛略微怔愣。

    郑旺将剩下半块递给闻笛:“你也尝尝,馅里头是不是你家那种桂花味。”

    他有些不好意思:“方才不该急着抢吃的,我没咬过这块,你别嫌弃。”

    郑旺话多,经常会惹着闻笛,没少被黄参教训,他以为是闻笛害怕他不敢接。

    闻笛低着头,小心接过半块糕饼:“多谢。”

    他咬了口。

    是挺像的。

    丹桂飘香的时候,他跟在爹娘身后,爹摇着桂花树,他和娘拿竹筐接着桂花。

    纷纷扬扬桂花雨落下,有些花瓣落在他的眼皮上,引得他闭着眼睛举起箩筐,节节往后退去。

    “怎么样,好不好吃?”郑旺满脸忐忑。

    闻笛抿住嘴。

    “嗯,很好吃。”

    像是来到了混着桂花香和山莓甜的秋季,半大的他身上淋着桂花,迎面而来缱绻的果香。

    有人在他的身边,笑着问他味道怎样,够不够甜。

    作者有话要说:

    低情商:你做得不好吃。

    高情商:再做百八十年掌勺位置让给你!

    第172章 许久不见

    平平无奇的清晨。

    阿明揉着黑眼圈将糊好的灯笼重新挂在门口,最近酒楼生意变好,总有些不长眼的顽童乱动摆设和装饰,这个月都第几次糊灯笼了。

    “问荇是哪位?”

    一个官差模样的男人走来,满腹怨气的阿明立马警觉。

    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也隐约知道问荇惹了麻烦事,哪怕对方瞧着是个官老爷,阿明也只是警惕又戒备地看着他,没有下步动作。

    官差也不恼,似是早就料到有这般结果,冲着阿明抱拳:“我们谢公子说的就是这里,小兄弟,你行个方便。”

    “只是有封信要给问公子,不用他出来。”他从衣襟里抽出叠好又卷起的信纸,不由分说塞到阿明手上。

    “既然送到了,那我就不叨扰,祝醇香楼生意红火!”

    这是谁啊?

    阿明捏着信,心里直犯嘀咕。

    后厨里头在熬豆汤,问荇恰好就在一楼摆弄算盘,手指滑动,慢悠悠学着怎么拨红色珠子,冷不丁一封信被摆到他跟前来。

    “有个人送来的,点名要找你。”阿明忍不住好奇,“问小哥,你是认得什么谢公子吗?”

    谢公子。

    问荇了然,笑着拿过信:“应当是熟人,多谢了。”

    “认得就好,我就怕是什么来找你麻烦的人,还不敢随便答应。”

    阿明嘿嘿一笑:“那我就先走了,门口那灯笼还没挂上去。”

    信纸摸着光滑,应当只有家境不错的人才用得起,问荇拆开绑在上头的细线,将信小心翼翼摊平。

    单看开头落款不出问荇所料,果然就是谢韵。

    官家写字讲究快,谢韵的字迹龙飞凤舞,而且越写越草。不算难懂,只是看惯了柳连鹊的字迹,再看行书速度会慢些。

    开头照例是些寒暄客套的废话,把能问候的人全都问候个遍,就差问候问荇身边的鬼了。

    直到中间,谢韵才为她自作主张寄信以及刚开始探查问荇感到抱歉,虽然言语里也没几分歉意。

    “我也实属无奈,往后不会再……”

    问荇面无表情给信翻了面,跳到最后五行,终于看到重点。

    还是了不得的重点。

    谢韵终于愿意透露些调查柳家的事,但是态度依旧含蓄,甚至没在信里头直截了当提柳家名,不过是轻描淡写说了是他俩都好奇的事。

    “信里头总归说不清楚,公子收到信三日后,我估摸能到江安镇,到时醇香楼约问公子一叙。”

    谢韵手里肯定捏着他不知道的消息,正如他手里也捏着谢韵不清楚的事。

    问荇将信揉皱,转去后厨扔进烧得正旺的灶火里头。由于动作太过自然,甚至没有厨子意识到不对,只是招呼他晌午带些饭去吃。

    这边刚解决掉谢韵的信,正午时问荇捧着饭回到屋里,又看到只眨着豆豆眼的鸽子蹲在窗台上,可怜巴巴望着有牛肉和白菜丝浇头的饭。

    “咕咕咕……”它的眼神透过牛肉饭的热气,仿佛要滴下水来。

    又是个熟人。

    问荇挖了勺饭放在窗台上,鸽子乐颠颠冲上前啄食,高兴得把正事都忘了。

    “咕咕!”

    等到它把饭粒吃得干干净净,才慌忙抬起头扑扇翅膀,掉出张符箓来。

    照例又是一通寒暄,长生不光把能问候的人问了个遍,甚至把能问候的鬼也问候了个遍。

    问荇:……

    可惜谢韵和长生只是一面之缘,有时候真挺想让谢韵和长生多聊聊,他俩这弯弯绕绕的本事这么大,定能做朋友。

    可惜符箓不是信纸,不想看往下跳就好,他只能耐心继续听长生谈天说地足足快一刻钟,到尾声才开始聊正题。

    “所以你怎么还没往家里赶?”

    符箓里传来长生没好气的声音:“快些回来,慈幼院里头的黄纸有些别的眉目,你不是说你家里头还镇着张符,好歹让我看看。”

    “你再不回,我要自己去挖了。”

    问荇失笑,长生作为修道者就是讲究,还老老实实等着他回去,没有直接动手。

    他确实有些时候没回了,本来想着等下次工匠上门再走,但不好让长生等太久。

    毕竟当时答应长生把从墙根挖出来的符箓拿给他,而且在柳家的所见所闻,也应当让长生知道些,他们好合计下怎么应对。

    问荇给鸽子投喂了几颗黄豆,随后目送鸽子振翅高飞,解决掉手头的午餐,就去拜会许掌柜。

    “也该回去趟了。”许曲江并不意外,况且厨子们五道菜都没研究明白,不急着让问荇回来盯第六道。

    “我过两日就回醇香楼,不会用太久。”

    问荇顺道取了存在许掌柜这的银子,对钱格外敏感的许曲江见他行色匆匆,怕他走邪门歪道,还是忍不住多问两句。

    “只是想买些地,已经谈好了几亩,但是价格得磨一磨。”

    “买地……那还不错。”

    许曲江听完也就放下心,问荇这岁数的孩子许多得了钱容易走歪,老想着做大生意或者去赌坊里碰运气。

    问荇倒是实在,手里捏了百两银子还没飘飘然,知道做生意要讨价还价,一文钱都不能随便从指缝里头漏出去。

    “我对田地没什么琢磨,但还得提醒你,少买劣地,哪怕多花点银子也要买良田。”

    短期来看劣等地买了便宜,但到时候收的作物少,要花下去的时间和心血也多,到时候又伤心力又伤身体。

    “我明白。”问荇颔首。

    能捡到价钱合适的良田最好,捡不到若是能把劣等地的优势发挥出来,所谓的劣田也未必糟心。

    见问荇拎得清,许掌柜也就放心下来,还差阿明给他装了些上好的鸡卵和肉,把箩筐压得满满当当。

    “回去给自己弄几顿好的饭,吃饭最要紧。”

    问丁捏着塞了糕点的布包,煞有其事踮起脚尖,想塞进箩筐里未遂,只能退而求其次塞到问荇手里。

    “小哥哥,吃好的。”

    过了片刻,女孩再转过身,怀里抱着堆成小山的蜜饯。

    她鼓着小脸,非常困惑。

    不是她给小哥哥好吃的,怎么成了小哥哥给她好吃的?

    不管了。

    问丁哒哒哒跑了几步,将蜜饯分给小伙计们,随后朝着牛车的方向用力挥手。

    “小哥哥再见————”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朝着她挥动,尘土扬起又落下,问荇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日头落下的时候,问荇将从箩筐里漏出来的布片塞回去,从牛车上缓步下来。

    “果然还是村里头自在!”

    进宝站在人家牛车上,吓得老黄牛不满地哞哞叫。

    “奇怪了,今儿怎么不听话?”拉牛车的小伙给老黄牛喂了把干草,皱着眉牵住它往别的地方走。

    “唔……”

    闯了祸的小男孩讪讪跳下,双脚踩上田埂,等到拉牛车的边嘀咕边走开,这才敢动弹。

    “咱们终于回来了。”郑旺张开双臂,“我看柳家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四下无人,长生神不知鬼不觉从旁边冒出头来:“柳家是没本事,但帮柳家的人本事不小。”

    他脸色很差,忧心忡忡看着问荇:“借一步说话。”

    一个穿着便服的少年从拐角处冒出头来,变化大得问荇险些认不出来。

    他已经摆脱了之前那副瘦脱相的模样,脸上也不再是只有畏畏缩缩的表情,完全不似混混窝里头养出来的孩子。

    “赵小鲤。”问荇顿了顿,“你是跟着长生来的?”

    他记得长生说过赵小鲤在山里头潜心修行,这么快就被带出来了,在问荇的意料之外。

    平心而论,赵小鲤天赋不错,但性子实在太需要磨练。

    “是。”

    赵小鲤小心翼翼,冲着一众鬼和问荇露出笑来,但看到进宝,眼神略微有些闪躲:“许久不见。”

    “我,我师兄说有些事,正好我在山下,就让我一起来了。”他没沉稳过两句,忍不住又开始结巴。

    “小舅………问公子,我不会拖后腿,一定会帮上忙的!”

    破功的赵小鲤险些就要哭出来,他明明已经练了好多次,遇上什么亲戚和旧交都要喊公子和姑娘。

    “你别急。”长生心情不算好,但瞧着赵小鲤这样,还是耐心安慰他。

    “师们定的规矩,那群老人家现在不在,你权当不知道就好。”

    “这,这不太好。”赵小鲤嗫嚅着低下头。

    问荇静静瞧着这对师兄弟,总觉得两人不太靠谱。

    长生清了清嗓子:“别看他胆子小,你也清楚他瞧鬼瞧得准。”

    “我带他过来,也是需要他帮忙。”

    他收起方才低落的情绪,面色严肃:“我们这次进你家宅子,就把能消掉的麻烦全都赶尽杀绝。”

    “我师兄那,已经开始动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很想看谢韵和长生互相打官腔客套。

    第173章 镇宅镇物

    “他之前动作也不少。”问荇垂眸,“至少从我夫郎出生前就有。”

    这是场做了二十余年的大局。

    “是,但他这些日子愈发不安分。”

    长生抽出那几张瞧着不祥的黄纸:“这上边的怨气,有些不属于慈幼院的鬼婴,附上去至多不过两个月。”

    “而这些怨气毫无用处。”

    “你是说他在故意挑衅你,早就算到了你会查到慈幼院去?”问荇了然。

    长生千辛万苦研究黄纸,到最后长明还在上头用怨气挑衅长生,难怪让长生气得不轻。

    长生闭上眼点点头,赵小鲤关切地看着他:“师兄……您别急,总能找到他的。”

    他不清楚长明有多可怕,只知道这是个叛逃师门的厉害道士。

    “你师兄叫长明。”

    长生惊讶地抬起头:“是,你怎么知道?”

    “我在柳家见过他。”问荇想到长明做的桩桩件件,心底也轻松不起来,“到我家去说。”

    “他要柳少爷的一魂一魄!”长生瞪大了眼。

    无缘无故抽人魂魄是最阴邪的事,被抽了魂魄的人轻则变成傻子,重则让什么邪魔歪道入侵肉体变成疯子。

    问荇端了些醇香楼拿的糕饼上桌,不着痕迹将长生手边的茶碗挪开。

    长生太激动,恐怕不留意着会砸他家的碗。

    “我没答应他。”

    “他应当是忌惮什么,所以也没继续威逼利诱。”

    “忌惮你?”长生突然想到什么。

    “我这次去师门里头,打听到些事,或许同你说的情况有关。”

    “长明年少时装得乖巧,但很喜欢弄些牵连他人的术法,只是后来师父觉得邪门不让他用。”

    长生比他拜师要晚,对于长明少年时期一无所知,也是这次回去才得以窥探一二。

    许多压鬼的术法都需要镇物,鬼消亡,鬼附着的物品也跟着碎裂;鬼挣脱束缚,束缚鬼的镇石将黯淡无光。

    “牵连人的术法,其实说得简单些就是拿人做镇物。”长生声音不自觉沉下。

    “镇物大多都是死物,像长明这般干脆用人当镇物的实属罕见且阴毒。”

    一个被下咒的鬼出事,另个和他关联的人被波及,或者更干脆些,其中一个掌握另一个的生死,两边生死与共。

    “所以我是我夫郎的镇物?”问荇了然。

    如果真这么说,柳连鹊为什么总会出现在他出现的地方,又为什么会让长明忌惮问荇,也就都说得通了。

    “我是这么想的,但你和他之间确切的联系如何,我暂时也得不出论断。”长生眼中露出些困惑,“更不清楚取你做镇物的用意是何。”

    “但可以肯定,柳家还存了其他镇物,不会把宝尽数押在你身上,或许镇着柳少爷的玩意不止一个,你只是其中一环。”

    强大似邪祟的生魂完全配得上许多镇物同时镇压。

    “喂!说大人是玩意真的很不妥当。”

    问荇坐在长生对面,进宝则趴在桌沿上,满脸愤慨替问荇抱不平。

    “那家伙太坏了,居然让活人做镇物,我还差点被打得回不来。”鬼童心有余悸,“他是你师兄,那你该知道怎么解决他吧?”

    长生露出些歉疚:“我也暂时没法子,得先找到他踪迹才行。”

    “还好问大人反应快,看出来那不是他本人,只是些怨气,才能破局脱险。”进宝恨铁不成钢看着长生,“现在你也没办法!”

    “不对。”长生皱眉。

    “他性格素来狂妄,难道是这些年在外头受了磋磨,变得能沉住气了,还会三番五次试探?”

    “我看不像,否则他也不会直接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还到慈幼院刻意留痕迹挑衅你。”

    那些孩子都算是死在长明手上,但凡有些良心都不至于此。

    问荇想到个词能用来形容长明。

    天生坏种。

    他本身就缺乏善念,在师门里头羽翼未丰时还能遮掩,但后面叛逃出去后彻底暴露了本性。

    “这也太过分了。”

    去后院探查情况的赵小鲤折回来,听了他们说的些话,由衷为柳连鹊松了口气。

    “还好柳少爷和问公子都没事。”

    长生摆了摆手,疲惫道:“不提那家伙,你刚刚去后院,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赵小鲤虽然道术半吊子,但与生俱来的感应力在道士里头数一数二,让他去也好锻炼他的胆量。

    “我没看出来。”赵小鲤摇头,“连问公子说的墙根那,也没不对劲的气息。”

    “不可能!”

    进宝难以置信。

    他就算烟消云散也忘不了盒子打开时,里头符箓散发出的那种不祥之气。

    怎么现在会完全觉察不到呢?

    “可能是我学艺不精。”

    赵小鲤本就没什么自信,被他说得愈发没底:“师兄,您再去看看吧。”

    事关问荇家后院,长生看向青年:“如果有必要,我可能要挖出盒子瞧瞧,你不介意吧?”

    “我可以替你挖。”

    问荇从储物的屋里拿出铲子:“但我得提醒道长,我得优先保下我夫郎安全,若是他出现异状,必须将符箓归位。”

    “那是自然。”长生应允。

    “尽快。”

    几人片刻不停留,移步到墙根处。

    长生掏出张符箓,符箓半晌都没给出什么反馈来。

    “是没任何古怪怨气。”长生将符箓收回怀里,“我得收集到怨气或者祟气才能看究竟,眼下只能挖了。”

    语毕,长生支起结界,他身后的赵小鲤一手举一个灯,费劲支起身子。

    问荇下铲干脆利落,将原本填平的泥土再次扬起。

    进宝浑身萦绕着银色的光,将附着柳连鹊的香囊团团包裹住,眼睛死死盯紧逐渐冒出尖角的盒子。

    奇怪,还是没有怨气。

    “成了。”

    问荇弯下腰,想将木盒取出。

    可在触碰到他手的瞬间,木盒突然发出些许不祥的邪气。

    “大人小心!”进宝立刻发出警示,长生和赵小鲤也察觉到异常,纷纷看向问荇。

    可当问荇的手不再接触木盒,方才那点邪气又瞬间消散。

    “它认得你?”方才散出的怨气路数不明,长生不敢轻举妄动。

    问荇拍掉沾在手心的泥灰。

    他倒认为木盒不是认得他才发出邪气,而是认得他身上的柳连鹊。这个角落曾经有两个木匣,另一个已经坏掉的对应进宝,现在他们手上这个对应谁不言而喻。

    “先别打开。”问荇往后退半步。

    “道长,你们施咒镇宅时,会不会有类似放置镇物一类的步骤?”

    “有,镇宅镇鬼都有,毕竟道术、鬼法也需要实物寄托。”

    “难道说……?”

    长生经他提醒回过神来。

    这拐角风水不好,阴气重得很,的确非常适合放置镇物,镇物常年埋于一地,平常是不会露出灵气或者怨气的。

    但是拿符箓当镇物也是件稀罕事,就和拿人当镇物一样稀罕。

    莫非是另一个和柳连鹊有关的镇物?

    既然是镇物,自然不能随意打开。

    长生小心地画出阵眼,把盒子摆在地上,试图用其他方式窥探到附着其上的咒术。

    问荇将香囊上的红线缠了两圈,往后退去,确保香囊不会突然脱手。

    长生的阵法久久没有动静,旁边捧着颗灵玉阵眼的赵小鲤也惴惴不安。

    他和长生认识得不久,但知道这个师兄向来潇洒,很少像今天这般窘迫又紧张,就好像遇到了最难缠的对手。

    长生和阵法博弈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正当问荇想劝他不行就白日再继续时,木匣上终于冒出来丝丝缕缕的怨气。

    赵小鲤眼疾手快拿出符箓,颤抖着手让缭绕的怨气附着其上,心跳得快要跑出胸口。

    长生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把它埋下去吧。”他看着掌心,眼中划过丝庆幸,“还好能抽出里头的怨气,根据怨气追根溯源就好。”

    “比想象中容易,好像有人开过这镇物似得。”他都准备好和盒子拉锯两个时辰了,结果没多久盒子就露了破绽。

    要真是长明搞得鬼,那他肯定是功力退化。

    “其实我开过盒子。”

    问荇低下头,默默将盒子埋回原处:“长生,这是否会影响我夫郎?”

    当时他和进宝不清楚情况,以为那是胡厨子说的后院埋银,打开后才发现不对。

    幸亏目前来看,当时及时埋回去没酿成大祸。

    “哦,原来是你打开……什么???”

    长生难以置信地看向问荇:“你居然随便乱开镇物。”

    “当时也不清楚是镇物。”

    进宝惭愧地抓着腮帮子:“所以现在应该不会伤着柳大人吧?”

    抬起头,他看见长生郁闷地蹲在原地,就差装成红薯埋进土里头。

    这幅模样把进宝吓得够呛。

    “所,所以说是有事吗?”他惴惴不安。

    “不是……”

    长生缓缓起身,满脸挫败:“我本以为是我术法精进,能破他阵眼。”

    他咬牙切齿道:“没想到是你们开过盒子所以怨气容易漏出来!”

    “所以是对我夫郎没影响吗?”

    问荇试探着,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事。

    “不会有事。”

    “你也清楚要有事早该出事,要紧的是符,符在那就没事。”长生没好气道。

    “但是……”

    他生无可恋地看了眼问荇:“你。”

    又看向进宝:“还有你。”

    进宝心虚低下头。

    “你们两个。”

    “我早和你们说过不要乱挖东西,这宅子邪门得很我都弄不清楚。”

    “你们到底听进去没有?!”

    “我之前还以为你挺厉害的。”进宝抠着手指,“当时一直在打哑迷,神秘兮兮。”

    “没想到其实你也搞不清啊。”

    “他当然要显得自己有本事。”

    问荇埋好了盒子幽幽道:“要是不显得他厉害,怎么诓我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相逢即是缘,看破别说破……

    第174章 卖地买地

    长生像被施了定身咒。

    良久后,他尴尬地笑了笑。

    “看破莫说破。”

    “所以咱们还是拿他没办法?”

    进宝抓着头发飘在半空,不甘心盯着长生:“明明是你们那什么师门里头的麻烦事,到头来让问大人和柳大人遭了殃。”

    “进宝,不可无礼。”

    “哼。”

    进宝抱着臂,不情不愿狠狠瞪了眼长生。

    他又没说错,要不是那什么长明的,柳大人就不会死,问大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当个活镇物。

    要他说,那仙门压根就半点用没有,净会添堵。

    “道长,我倒是无所谓,但我夫郎他等不起。”

    “既然能确认是长明做下的恶事,烦请道长尽快寻求破局之法,我这边对柳家的查探也不会停。”问荇正色。

    “我明白。”

    长生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问荇:“我即刻启程归门,寻找他的下落以及邪咒解法。”

    “我送你。”

    “现在已经到夜半三更,你还是先去休息吧。”长生瞧着外头黑黢黢的天色,赵小鲤不自觉攥紧手中的油灯。

    “进宝,你就留在家里头,我送长生一程。”

    问荇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往前走去,推开院门。

    风吹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我也要去。”进宝不放心地看了眼长生。

    “镇物刚刚挖出来过,需要你盯着,你就留在后院里。”

    进宝这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好,那大人要多小心。”

    问荇稳稳走在前面,这条路他走过太多次,不需要光都能摸清楚前方是否有凹凸不平或者分岔口。

    临近走到村口,他才停住脚步:“进宝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有时候说话没轻重,你别和他介意。”

    “只是有些事连孩子都能看出不对,你就算藏得再深,也迟早要露馅。”

    他定定看着长生,眼中情绪不明:“按下葫芦浮起瓢,总难两头兼顾,还请道长解决掉内忧,再寻靠谱的法子管我们家这外患。”

    赵小鲤诧异瞪大眼睛。

    长生脸色手骤然握紧,变了变:“我知道了。”

    “前头的路我也不熟,就送到你们这了。”

    问荇转过身:“愿下次再见,一切皆有转机。”

    “小舅舅,你也要万事顺遂。”

    赵小鲤对情绪敏感,刚刚一直被气氛影响紧绷着情绪,不小心又忘了不该喊问荇小舅舅的事。

    “借你吉言。”长生露出个掺着苦的笑,朝着问荇的反方向走去,赵小鲤赶忙跟了上来。

    两人提着灯走在夜里,静默无言。

    良久,赵小鲤才小声问:“师兄,问公子说的事,和师父闭关不出是否有……”

    他声音越来越小,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信有真的长生不老存在吗?”

    长生没直接回答他,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赵小鲤认真想了想:“信吧……毕竟师兄你就活了很多年。”

    他看到长生突然哼笑,慌忙道:“但我不想着长生不老,这种事只有天资好的人能做到,像我这种人,有个能去的地方就行了。”

    “你不盼着长生不老就好,免得空欢喜一场。”

    “我也只是活了很多年,不是真的长生不老,若真有长生不老,长明也不会随意叛出师门。”

    长生缓缓闭上眼睛,现在松懈下来,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一缕明晃晃白发刺眼地垂落在灰发间,仿佛在嘲笑他那张年轻却满是疲惫的脸。

    “人不会长生不老,所谓仙门亦是如此。”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反倒是踉跄了两下。

    “我,我不该问这么多。”赵小鲤鼻子一酸,搀扶住长生。

    “我不问了,师兄你歇会吧。”

    “给我去接点水。”

    长生坐在树下,堪堪缓过气来。

    “是。”赵小鲤用力擦了擦眼睛,也顾不上害怕,抓着灯和装水的葫芦,就往溪边跑去。

    长生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有条极长的命线。

    “我要是不学他们闭门不出,兴许会成为最短命的那个。”

    他喃喃自语道。

    ………

    “人老了,总盼着多活几年。”

    “但是这岁数在那,就只能想给自家儿女多留点银子。”

    老人咳嗽了两声,心里暗暗骂了句问荇。

    其他岁数这么大的小伙买些鸡都会被人宰,这姓问的倒好,买地还想要宰他们。

    要不是山头的地太难出手,他们又压根用不着,早就掉头走人了,而不是在这和他继续磋磨。

    “我知道。”问荇笑得天衣无缝,对他们的卖惨无动于衷,“但二位的子女皆在镇子里,手头应当都比我宽裕。”

    “六两银八百钱还是太为难我了,我一年都攒不下这么多。”

    “这样,各退一步,五两银八百钱。”

    各退一步,分明是他们一退再退!

    老爷子面色铁青,他可记得问荇进山里弄到过好东西,至少值上几十两银子,还对着这一两银扣扣搜搜。

    “如果问小哥非要这么犟,那我还是再等等吧。”

    老婆子端来两碗茶,不住和他使眼色。

    他们这地本来就是烫手山芋,好不容易有个人肯接,到时候问荇也不乐意要,卖给谁去?

    问荇也不恼,客客气气起身:“好,那便再等等。”

    “你过几天还要回镇里去,能等吗?”

    在门口等问荇的祝澈和他走了很久,到两个老人看不见的地方,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真觉得六两五百钱可以了,问荇刚刚如果不砍那么狠,老人是能答应的。

    “五百钱放进六七两里不算多,但单提出来是半两银子。”问荇往嘴里塞了块糕饼,“我也没趁人之危,他俩不是遇上事急用钱,只是急卖地,恰好遇到我能买。”

    “你倒是想得开,要是遇上村里头嘴碎的,非得说你欺负老人家不可。”

    “我被说这么多次,早习惯了,正常做买卖公事公办。”

    问荇拍了拍落在手上的饼渣:“他们那地的确就只值六两,土太差了,早上下了场小雨,有些地方土没把水吸掉,反倒是水盖在上面薄薄一层。”

    山头土里有些地方沙石多,有些地方又发黏得像蒸烂的米饼,区区两亩地,里边是又有坑洼又有丘陵又有碎石和泥浆。

    “说得也是,还是你看得细。”

    祝澈被他这么一提醒,越想越亏,瞬间不觉得那地值六两多了。

    “那既然这么糟,你为什么还要买那块地?”

    “他家刚刚给我喝的那碗野菊茶挺好,我看过他们地里也有长野菊的踪迹,应当是秋天地里摘的。”

    “你是想种野菊?”祝澈瞪大眼,“问荇,你想清楚点,这玩意好喝不好卖,也卖不出价钱。”

    “我知道,但这种类似野地的山头地,远不止能种野菊。”

    祝澈愣住了。

    “两天内他们应当会松口的。”问荇微微一笑。

    虽然那老爷子还不太乐意,但那老婆婆对这个价已经很满意了。

    比起守着个只能冒出野草野菜的破山头,显然还是十几两银子来得实在。

    一日后。

    “一共十一两六百文。”

    老爷子气冲冲看着问荇:“一文钱都不能少了!”

    “好。”

    问荇微笑起身:“劳烦二老寻人对这桩买卖做见证,这份钱由我来出,到时候请二位的儿女也在场做个证明,挑个黄道吉日将地交付于我即可。”

    “我不着急。”

    祝澈无奈抱着臂。

    问荇算得还真准,不过看老爷子的表情,他怕问荇晚上走夜路能被人打一顿。

    “你不是会写字也认字吗?”他忍不住问问荇。干嘛还花个小几十文寻人做见证。

    这老爷子总觉得他会耍诈,找多些人来盯着能让老人家安心。

    “我不会,你可别乱说。”问荇一脸无辜。

    总有人觉得他没好心,可他能耍什么诈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爷子:得想办法宰他一笔。

    小问:买地的穷小伙一个,多一文都没有。

    第175章 想挣大钱

    “要是还能打听到有便宜些的地记得同我说。”

    “你还买地?”祝澈瞪大了眼,“要我说,你剩的银子也往钱庄存点,还能生利息,别到手就去修屋买地。”

    “我存不来钱庄。”问荇压低声音,“你想想我们这片,哪户人家手里头的钱庄最多。”

    傻子都知道柳家资产遍布漓县周遭,存钱庄就等于把银子让柳家盯住。

    祝澈似懂非懂,但隐约察觉到和柳家有关,热心地和问荇出主意:“那你往家里隐蔽地方藏,以后应急也方便。”

    “我现在的地和屋全都是我夫郎家给的,我总得有些自己买的。”问荇拍拍祝澈的肩,“我家就在前头,我先走了,替我和你娘和弟弟问个好。”

    祝澈愣在原地,好久才品过来问荇的意思。

    他是不想被柳家管住,想要把自己的私产往柳家外边抽,当赘婿果然有当赘婿的大难处。

    难啊!

    他使劲摇摇头。

    往后还是想办法挣大钱,给祝清招个皮相好能上门的,最好和问荇一样愿意拼,但人必须比问荇实在。

    免得祝清出去后到别人家受气,还得想办法死命捂住钱。

    又不是谁都有问荇那弯绕心思。

    “仓里的菜点齐了,应当没问题。”

    闻笛瞧着堆积如山的菜,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很久没干过这种活了,现在干起来还有些不适应。

    “说起来咱们家也神奇,菜居然都放不坏。”

    进宝拨弄着大白菜的菜叶子:“你瞧,还和刚摘下来那会差不多。”

    “许是阴气重的原因。”问荇揭开盖子检查腌菜。

    不光鲜菜腐坏得极慢,腌菜发酵得速度也慢得吓人,照这样下个月都吃不上。

    幸亏也不着急,往后有段时间都得住在醇香楼里,说不定回来就能吃上腌菜。

    进宝慢悠悠出门,眼角余光小心瞧着敞开通风的卧房门。

    柳大人的牌位还在,但是柳大人已经不在里头了。

    没有柳连鹊管着,进宝一时间还不适应。

    他鼓着脸,皱着鼻子叹了口气。

    清心经摇着尾巴跟在进宝身后,听到他叹气,不解地蹲在原地。

    问荇临走前给他备好了几日的口粮,也托付过祝澈过来投喂,所以小黑狗长得油光水滑,平日无事就是在院子里巡逻,或者跟着帮哥哥投喂的祝清,护着他安稳回家。

    现在村里人都知道问荇家有只不好惹的黑狗,孩子们也知道不欺负好脾气的小哥儿,怕突然从路边窜出来只狗。

    “辛苦你继续看家了。”

    问荇摸了摸它的头,切块生肉喂给清心经。

    “呜呜!”

    清心经眯着眼趴在地上,尾巴摇得更欢了。

    “再歇两日走也不迟。”黄参忍不住道,“那掌柜的意思,也是不急着你回去。”

    还是村里头安逸,去到镇子里乃至县里,问荇又得束手束脚,被一堆事情缠上。

    “不歇了,掌柜也就是客气客气说不需要人手,现在醇香楼缺人缺得厉害,那卖地的老汉地没卖出好价钱,见着我估计都来气,还是别在村里头给他老人家添堵。”

    “这些天就麻烦黄叔注意下山头地好种什么,到时候我回来再买种子。”

    地契得过些日子才到手,种地得等到天暖些的时候,就现在这天过几日得下雪了。

    “好。”黄参见劝不住,叹了口气,“你也要注意身子,别仗着年轻火气旺穿着秋衣了。”

    “是,我听黄叔的。”

    晚上把秋衣穿在身上,的却是有些冷。

    正午。

    “你要搬的就这么多了。”

    祝澈替问荇把茅草搬上牛车。

    祝清像小尾巴跟在他哥后面,递上来双针脚细密的鞋:“小问哥,这是我娘新纳的鞋,里面藏了芦花很暖和的。”

    鞋纳得尺寸刚好,问荇收下鞋向两人道了谢。

    他和鬼打得交道比人多,不愿和村里人有太多牵扯,能遇到祝澈一家子,也算是件幸运的事。

    “不谢。”祝澈笑着露出两排牙,“我看也不用祝你一路顺风了,你去镇子里一直都路上很顺。”

    “那就祝你接着挣大钱吧!”

    问荇算是他见过最爱挣钱,岁数还比他小的人了。

    “小问哥挣大钱!”祝清也跟着喊。

    “好,祝你们家过冬也顺利,大家身子都好。”

    他昨天去祝澈家看过,祝澈的娘不光能下地干活,脸上笑也多了起来,原本胆小瘦弱的祝清飞快地窜了半个头,隐约有些少年模样。

    努力生活的人,总会抓着转机变得更好。

    醇香楼。

    “要我说,问小哥最爱的是什么?”

    阿明故作高深仰着头,随后两只手撑在桌上。吓得看热闹的小厨子往后退两步,惹得其他伙计一阵哄笑。

    “当然是银子!”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圈,作出铜板模样。

    “爱银子怎么了?谁不爱银子,你敢说你干活乐意不要银子。”老祝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就仗着掌柜的休息,问小哥又不在,活都没干完又开始胡来。”

    “是,爱银子也不是坏人,所以我觉得问小哥人很好,运气也不差。”

    阿明压低声音:“这连着又是挖好药材又是拿好熊掌,还有了不起的香料,寻常人能见着一个就不错了,哪有这本事连着撞上好几个?”

    “听说问小哥是柳家的赘婿,柳少爷也是个好人,肯定是他在保佑咱们问小哥呢。”

    小伙计们大多不清楚醇香楼和柳连鹊具体的关系,只当问荇是个倒霉的穷鬼,又恰好是不被重视的赘婿,受到了自家掌柜重视,就连和问荇交集较多的阿明也只是朦胧知道些。

    但他脑子直,理不清这些复杂的事。

    老祝皱着眉,刚要提醒他们别在醇香楼里头说神神鬼鬼的事,犹豫间瞧见后门摸出的身影,脸色骤变。

    阿明浑然不知,继续滔滔不绝:“柳家是什么地方?有银子又有金子的大户人家。”

    小厨子用力碰了碰他胳膊,阿明不满地看着他:“听我接着说,还没说完呢。”

    他有些纳闷,这群人刚刚笑得厉害,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另个小伙计也冲阿明拼命努嘴,示意他往后看。

    “要我说柳少爷也……问小哥午饭吃了没?今天天真好!”

    阿明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头低得像被果子砸了脑袋的大鹅。

    “没吃,天也不好,外边正下小雨,采买估计都要晚两个时辰回来。”问荇似笑非笑看着他,“接着说,柳家怎么着?”

    “我又怎么运气好了?”

    “没,没有。”阿明干笑,绞尽脑汁找补,“我就是说问小哥为咱们醇香楼费了太多心力,甘愿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你可别说了。”

    新来的账房是个家境不太好的小秀才,惨不忍睹地捂住脸。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哪里是这么用,大字不识不可怕,大字不识还爱显摆就吓人了。

    “阿明,其实我觉得你刚刚说得也不错。”问荇叹了口气,并不羞恼,“但我最想要的其实不是挣钱。”

    “那是什么?”阿明好奇地抠了抠鼻尖。

    只见问荇双手紧扣,闭上眼虔诚道:“希望我夫郎显灵,快往我身上洒银票,让我明早起来床头全是房契和地契。”

    “让我这辈子躺着数钱,只需要靠他指缝里的钱就能锦衣玉食。”

    全场寂静。

    阿明弱弱地开口:“这……这好像有些难?”

    保佑弄些好药好菜也还好,掉房契未免异想天开了。

    问荇睁开眼,笑容渐消,声音也冷下去五分:“知道就好。”

    “与其指望别人显灵,还不如自己去干点该做的事。”

    他说得慢条斯理,听得旁边的小伙计小账房脊背发凉。

    “问小哥,你接着说,我还得去取账本。”小秀才反应最快,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我也是,我休息够了,库房那里还要我帮忙。”

    “老祝,老祝你别走————带我回后厨里边去……”

    小伙计们作鸟兽散,肇事者阿明抖了抖腿,像个大个头鹌鹑,臊眉耷眼地捏起块布,僵硬地擦着桌子。

    问荇斜睨了一眼阿明,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许掌柜说得没错,伙计们果然是不管不行。

    问荇上到二楼找许掌柜,他甚至怀疑许掌柜知道他今天要来,故意让他看到今天群魔乱舞的场面,就是为了提醒他。

    果不其然,许掌柜压根不在醇香楼里头,问了和他关系好的老账房,才知道他跟着采购出去了。

    “好好的出去作什么,今天又湿又冷,他的老胳膊腿又该犯疼了。”账房不忘埋怨了句,“问小哥,老许特别说了,等你回来让你管着那群皮猴。”

    “我知道了。”

    看来今天歇业前,许掌柜都不会回来,要当甩手掌柜当到底了。

    幸亏伙计们还算识相,方才也只是趁着客人少在角落里瞎胡闹,没闹出事来。现在被问荇警告了一次,更是变得规矩多了。

    问荇一整天下来遇到最麻烦的事,也不过就是喝多了耍酒疯的客人闹着要找掌柜,小伙计没办法,只能过来找他。

    “这谁啊?我说了要,要见你们掌柜!”

    耍酒疯的不认得许曲江,但见来人是个青年,长得不像当掌柜的人,以为是许曲江搪塞他,本要大着舌头对问荇破口大骂。

    可问荇只是站到他跟前,把醉汉的酒吓醒了大半。

    酒楼酒馆的掌柜多是小老头和中年人,许多身子都佝偻了,而且总是挂着客气的笑,两步三道歉好声好气劝着他,瞧着没什么杀伤力。

    可问荇脸上没什么表情,背挺得笔直,分明岁数不大却带着不轻的压迫感,他登时没了闹的心思。

    “也没事,下次给老子上菜上快点。”本就不占理的醉汉重重哼了声,摇了两步,讪讪坐回位置上。

    应当是没下次了,来者不是醇香楼的熟客,听口音甚至不是本地人。

    问荇收敛起周身冷意,客气应下,这事也就轻飘飘揭过去了,看得旁边的伙计们着实捏了把汗。

    “问小哥真厉害!”阿灿和一个姑娘在二楼修剪走廊上摆着的兰草,楼下景象一览无余。

    阿灿的小姐妹捧着脸,“我往后也要找个能吓住别人的男人,但不要是断袖。”

    她煞有介事:“我娘说了,男人是断袖就一直是断袖,可不能找断袖。”

    阿灿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手起刀落,割断了兰草腐烂的枝条,发出细微的咔擦声。

    她轻啧:“那我就算了,我还是想法子自己吓着别人,用不着男人。”

    她哥可说了,问小哥都有时候阴恻恻的很吓人,指望别人还不如指望她自己。

    不过她哥说得话也不靠谱,那傻子刚刚还很认真地问她些分明不可能的蠢问题。

    “妹子啊,你说问小哥他夫郎,是真会显灵吗?”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所以给他地契和银票,他能开心些吗?(沉思)

    ——————

    恋爱脑是会被骗的,小朋友不要学哈。

    第176章 不懂变通

    直到傍晚,许曲江才姗姗来迟,问荇管事,他脸上都开始变得红润。

    他环顾了圈,瞧见还在忙活的伙计们个个都专心手头的事,露出满意的笑来。

    “看来我是能好好歇着了。”

    勤劳到江安镇商户里头闻名的许曲江都去睡了,问荇还在灶台边和老祝商量第六道菜的事。

    前五道菜陆陆续续都有了眉目,接下来只需要让摆盘瞧着大气好看即可,但第六道迟迟没有动静。

    老祝试了很多叶菜,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而问荇从进宝那边抄来的香饮汤羹食谱筛选得七七八八,也没找到特别合心意的,不是卖相不行就是卖相和味道都不行。

    “实在不行上五道肉菜得了。”

    中药天生就和肉更相衬,尤其是靠着炖煮的肉菜,往里头加药非常方便。

    为了这些药膳,后厨上上下下已经心力憔悴。

    “不急,我再看看,要是明日还想不出法子,就再做道肉菜。”

    问荇拿过已经拟好的菜单,上面除去茶水酒水,拢共是十八道菜,偏硬的菜与汤足足占据十二道之多,若是再来到肉菜药膳,十九道菜里头十三道肉,全是油水。

    余下的六道菜是两份糕点,一份时令能吃上的水果和三份菜,但就这三份菜里头纯素的也只有一道。

    “办大宴席若是客人家里头不信佛吃素,都是这个样式。”老祝怕问荇看不懂,在旁边同他解释。

    筵席除去饱餐一顿还有其他用处,在仅有的经费下,排面自然越大越好。

    问荇搁置下筵席的菜单,转而拿起份醇香楼供给寻常客人的菜单查看。

    上头醇香楼的招牌菜基本全都改良一番进了给柳家的筵席,问荇一目十行浏览下去,目光停在写糖水的那栏上。

    “糖水就算了,时间太短,而且实在是难做出喜庆模样。”

    糖水难做出造型,而且万一宴席上有小童随便搅和几下,果酱干果糊在一起,卖相也会变得难看。

    厨子们有自己的难处,他们说难办问荇也不好强求,但他隐约觉得仍然有取巧的方法。

    “先把前五道菜的摆盘做精巧,我回去在想办法。”

    “好。”老祝重重松了口气,还好问荇没有固执己见。

    问荇走在楼梯上,没来由有些犯起困来,眼前略微模糊。现在确实到了该睡觉的点,但他不缺觉,理应来说不会现在就是这模样。

    熟悉的感觉混杂着淡淡的香气,问荇轻嗅着香气,猛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加快脚步,匆匆关住了卧房的门。

    想要和问荇打招呼的阿明落了空,不解地挠着头:“怪了,问小哥这是做什么呢?”

    “他今天很辛苦,只是累了吧。”旁边的伙计不以为意。

    问荇又不是铜做的人,平时再精神也会累。

    “也是。”阿明耸了耸肩,没再去管问荇。

    “谁把我笤帚弄没了?”

    ……

    “连鹊。”

    熟悉的人坐在眼前,这回问荇总算没狼狈跪在地上,而是正对着柳连鹊。

    这次的场景是柳家书房。

    “……”

    柳连鹊盯着问荇,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瘦了。”

    问荇露出笑来:“连鹊,你这话倒像长辈会说的。”

    “我没瘦,最近吃得好睡得好。”

    “你是瘦了。”

    柳连鹊垂眸,俊秀脸上露出些忧虑。

    他不似问荇能感受到时间流逝,不过是睡了一觉又起来,眼前的人哪怕有丝毫变化,他都能够感知到。

    不光瘦,而且瞧着也累。

    他依旧敏锐:“我记得你之前是去了柳家,难道现在还在柳家?”

    “不在了,最近在筹办迎春宴。”

    担心当下脆弱的梦随时都会醒来,问荇将迎春宴进度同他简要说明。

    “听着并无不妥,眼下也只差最后一道菜。”

    柳连鹊听到他没在柳家,勉强安心。

    他沉吟片刻:“的确再多道硬菜也无伤大雅,但你应当是还想求出彩。”

    他在柳家待了十几年,最是明白柳家人的口味。

    但母亲喜欢的糕饼菜单上已有,柳随鸥年纪少只能吃汤羹,柳携鹰爱吃什么不要紧,七叔二姑那群人又众口难调。

    着实难办。

    “夫郎,你爱吃什么?”

    问荇觉察到柳连鹊同他讲得看似面面俱到,说漏了一个人:“甜口的食物,你应当也有喜欢的才对。”

    “我身子不好,许多性凉的都吃不来。”柳连鹊愣了下,的确是忘了说自己,“偶尔会吃些蛋花圆子羹或是芝麻汤团,但也吃得很少。”

    “汤团……”问荇若有所思。

    虽不忍打断,但柳连鹊还是低声道:“这次不是我选酒楼,所以投我所好并无用处,你听听就好。”

    “不,很有用处。”

    问荇干脆挪到他身边:“要是还是你来挑,我现在岂不是在贿赂柳少爷?”

    “柳少爷,要是真让你挑,你肯不肯让我那这承办权。”他瞳中映出淡淡的微光,瞧得柳连鹊心肝直颤。

    俊朗的青衣人脸色微红:“我会秉公行事。”

    “我就知道会这样,夫郎真是刚正不阿。”

    问荇露出无奈模样,深深叹气:“我肯定没法从夫郎手里挣一分银子。”

    “我的银子都是你的。”柳连鹊小心看过来,抓着问荇的手,“要是有机会,我手头的房契、地契,还有……”

    “我对你的私产并无兴趣。”

    问荇本来就是调笑两句,被柳连鹊说得一阵激灵,他毫不怀疑柳连鹊真干得出这种事。

    “夫郎,要是说两句,你就把银子都掏出起让我胡来,这可对你太亏了。”

    “你又不会拿银子胡来,我也不会把银子给他人。”柳连鹊一板一眼道,“我信你,所以你若是真想要,都可以给你。”

    问荇心情大好,抓着他的手:“别总说给我银子,不然我真拿到到处乱花,去买翡翠绫罗,学那些败家的赘婿。”

    “那到时候,我得瞧瞧你买不买这些玩意。”

    柳连鹊只是笑笑,全然没把问荇的话放心上:“说回迎春宴的菜色,我看看能不能帮着忙。”

    “你已经帮着忙了,蛋花圆子羹不可以,汤团兴许可行。”

    “你说到时候往汤团里面包不同的馅儿,馅儿里头添些药,算不算得上够新奇又够排面的菜?”

    而且汤团寓意好,过年就是要团团圆圆的。

    “言之有理,但汤团是白色,不够喜庆。”

    “拿菜汁就能染红,还能染成绿色、蓝色和黄色。”有了思路,整个脉络瞬间清晰起来。

    “到时候这当做糖水端上去,应当是够格了,还不显得整个筵席太腻歪。”

    柳连鹊仔细想了想,问荇提得已经足够万全,看问荇解决掉一桩麻烦事,他也打心眼里为问荇高兴。

    “醇香楼这次,兴许真能夺下迎春宴的承办权。”

    “是,要是真能得到,我到时候就跟着去柳家,查探你肉身的事。”

    “太冒险了。”柳连鹊面露不赞,“上次他们罚你彻夜跪祠堂,再有一次,也不知是何等刁难。”

    问荇没告诉柳连鹊,其实上次去柳家,柳携鹰比他还要惨。

    “柳家暂时动不了我,毕竟你我绑在一起,他们但凡还需要你,至少要留我性命。”问荇不在乎地笑道,“况且已经基本确定你肉身在何处,遇着机会不去,显得像我怕他们似得。”

    “你向来谨慎。”

    柳连鹊垂眸:“分明是在为我求险。”

    “这话不完全对,为你也是为我,该求险的时候不能缩着头。”

    “我果真劝不住你,你心里早有打算。”柳连鹊起身,将桌边的砚台摆放归位,提笔蘸墨。

    “那既然要去,不如再帮我办件事。”

    “夫郎请说。”

    柳连鹊下笔不停:“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藏了银票,此事不假。”

    “我的床下压着二十亩地地契,放在我自己改的暗匣里头,连跟随我多年的老仆也不知道。”

    “这是我的私产,就在江安镇附近,但不在禾宁村,你兴许能拿去种。”

    问荇抽了抽嘴角:“夫郎,我是真对你的私产没兴趣。”

    柳连鹊之前和江安镇压根没联系,能拿出江安镇附近田地的地契,说明他只会在其他地方有更多私产。

    他算不算是不经意窥探到了富少爷的家底?

    “我知道,算我拜托你暂时替我打理。”柳连鹊写下个地址,随后旁边寥寥几笔,勾勒出他屋内床的轮廓,在右下方用朱笔画了个圈,圈边画上类似机关的符箓,再将其中几处圈起来。

    “暗格的解法就是这般。”

    “当时本想把地租出去,但还没来得及租就病重了,田地仍然是闲置状态。”

    “你若是非要去柳家,就替我把这几亩地尽数取回。”他搁置下笔,平静看向问荇。

    “不管是为了你还是我,眼下我们都需要些实在的家底。”

    “当然,性命要紧,做不到莫要强求,你务必全须全尾归来。”

    问荇会心笑道:“好,我定会帮夫郎取回地契。”

    他们性格大相径庭,可到底是同路人,都很清楚眼下问荇拥有的一切看似富足,实则极其容易被柳家拿捏。

    柳连鹊是在帮着他慢慢将筹码挪到两人一方。

    “我这次去见着你那个五叔了,他帮了我,还同我讲了很多你幼年时的事。”

    说完正事,问荇起了逗柳连鹊的心思。

    柳连鹊愣了下,露出些许羞赧:“少听些五叔的话,他说什么都看心情。”

    “也是,他说你自小就古板,喜欢端着不知变通,我看压根不是如此,他肯定在瞎说。”问荇托着腮,拿过桌上柳连鹊刚用过的笔,在宣纸上画着画。

    一个抱着书的小人,虽然画得略有抽象,但能勉强看出轮廓来。

    “如果只是说我古板,他倒说得对。”柳连鹊唇角微勾,不着痕迹将宣纸翻了个面,不让自己看到问荇的“大作”。

    “恐怕他也被我幼年时那模样烦着了。”

    他总爱劝着别人学习,尤其是和他处境相仿的庶子、哥儿。因为他很清楚若是没有自己那点才智,母亲压根不会重视他。

    往后岁数越大,这毛病反倒成了他的习惯,赶都赶不走。

    柳连鹊很清楚有时候这般啰嗦招人烦,但也还是改不掉。

    遇着问荇,他才慢慢改掉了。

    虽然问荇总是副拖拉模样,但实际上不会对他总是念叨的看书认字不耐烦,哪怕不乐意,也会寻些靠谱的理由过来。他自己也舍不得看问荇为难。

    更重要的是,他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试图掰正别人的选择,自以为是地去劝别人做什么,到头来只能气着自己。

    他温柔地看着问荇,目光隐约带着缱倦。

    多留心放在心上的人,比什么都要紧。

    “问荇,多谢。”

    “谢我做什么。”

    柳连鹊这声谢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问荇还是下意识应下。

    “你别觉得自己古板,要我看那些说你古板的除了你五叔,个个都比你古板得多。”

    整个柳家从内到外透露出种冗杂、守旧又刻板的沉闷气场,柳携鹰看似离经叛道,实际上那份高高在上又顽固的傲慢,简直是镌刻在了骨子里头。

    反倒是性子宽容和善的柳连鹊貌似成了受害者,实际上陋习能够侵扰的不过是他性格的表象。

    “无事。”柳连鹊已经恢复了方才那副淡漠模样,“说我古板也无妨,都是些别人的看法。”

    他不会去在意了。

    那些或失望,或鄙夷,或不耐,或敬畏的眼神,早已没有曾经那么刺目。

    “到时候你把地契拿出来,那柜子里可能还锁了其他房契和银票,我也不清楚有多少,你要是看见就一并带走。”

    问荇沉默了。

    “是怎么了?”柳连鹊侧目看向他,发觉到问荇目光复杂。

    “连鹊,我知道你记性很好,而且心思细。”

    问荇斟酌着开口:“你的银票和私产应当都被记在你心里头,’应当’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词。”

    柳连鹊的记性好得可怕,不可能记不清柜子里面放了什么,只记得二十亩地。

    而且之前两人不熟的时候他没同问荇细说,后面也只提到银票,现在再度提起那些私产,基本上能确定暗格里头那就是他压箱底的要紧筹码,连家人都不可以去触碰。

    联系到这些矛盾,眼下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还存了很多房契、银票,和那二十亩地放在一起,这个数目于我来说大到离谱。”

    “你怕数额太大我不敢答应你,所以只告诉我那里头有江安镇地契。”

    问荇死死盯着柳连鹊,果不其然,青衣青年脸上露出些许心虚来。

    柳连鹊素来不擅长撒谎和欺瞒。

    他就知道。

    谁说柳连鹊不懂变通,这不是很能随机应变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财神爷真来了,以后还是别瞎许愿为妙。

    ——————

    明天还是三更。

    鹊鹊没撒谎,他只是告诉小问柜子里头有值几百两银子的地契,没告诉小问这些地契旁边还有更离谱的贵重玩意x

    第177章 期限临近

    “柳少爷,你真是高明。”

    问荇轻笑:“到时候我真开了柜子,总不能放着其他银票私产不管,还得把它们带回来。”

    “就这么想给我管钱?”

    “你替我暂时管着。”柳连鹊不轻不重看了问荇眼,“等到一切都好了,我会再取回来。”

    “连鹊少爷是没听过有些大户人家找了赘婿,结果赘婿心黑,杀妻求财的传闻?”问荇半靠在柳连鹊身上,威胁道,“你现在身家性命都在我手里,小心我起歪心思。”

    柳连鹊噎了下:“净说胡话。”

    “你若是真想入赘挣钱,早该……”他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登时住口。

    问荇皮相好,人也聪明,想坑蒙拐骗早该拿到银子了。

    “早该如何?”问荇眯了眯眼。

    他夫郎是在夸他长得好看,但这方法未免是从漓县歪到京城去了。

    “我说的欠妥。”

    柳连鹊拗不过问荇,同他服了软:“你又不是会杀妻求财的人,往后不能这么说自己,显得你拿了吃了我什么似得。”

    “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没这些风言风语,我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问荇将宣纸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几遍,牢记于心:“好了,我已记下开暗匣的方子,柳少爷现在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他将纸四四方方叠好,有意无意只露出画着潦草抱书小人的一面。

    问荇眯只眼冲柳连鹊笑了笑,二指夹着那份写了柳连鹊珍贵家底的宣纸:“多谢柳少爷赏的房契地契。”

    柳连鹊脸热得厉害。

    问荇真是怎么说都不听,偏偏喜欢玩这套。

    罢了,私下爱玩就去玩,左右也没其他人看到。

    “嗯。”

    他努力过,但实在是配合不来问荇,干巴巴回了短促的一个音。

    他们已经共处许久,梦应当马上就要醒了。

    思及此处,赧意渐渐转成了不舍。

    他无法感知外部,但依稀察觉到外头应当已经过去好久了。

    “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你千万要保住自己平安。”

    屋里的摆设开始模糊扭曲,两人都隐约泛上股倦意。

    “当然。”问荇的桃花眼中不带悲嘁,反而笑意加深。

    “柳少爷给了我这么多银子,你说什么我都听。”

    “少爷可真是我的贵人,我的……”

    “好哥哥?”

    好哥哥。

    柳连鹊瞬间忘了难过,脑中嗡鸣着,不住地只回荡这三字。

    他又羞又恼地看向问荇,唇瓣微张,但愈发混沌的思维驱使他想不出对付问荇的半点方子,贸然胡说又得让问荇顺杆爬了。

    “睡吧,再醒来,我们能遇到的都是好事。”

    问荇的声音飘渺似从远方而来,柳连鹊不甘心地闭上眼,情绪被堪堪封存在这一瞬间。

    醇香楼。

    问荇睁开眼,屋里刺眼的光线让他飞快回过神来。

    门外隐约传来吵闹声,窗边高大树木的枝丫间,最后的那点枯叶也尽数落下。今天睡得是略微有些晚了,但也没人来找他,说明外头一切如常。

    扎起乱发,收拾好着装,他径直去后厨,同仍在埋头钻研的老祝说了做汤团的想法。

    原本定好的甜汤是酒酿红梅圆子羹,每人一小碗,这也是醇香楼里头的拿手好菜。

    可如果要换成汤团,往里头包馅儿,就必须得合着一大碗端上来,不能拆成小碗。

    大碗好让柳家人看到排场,也好取团团圆圆的意味。

    “汤团里头包了馅儿,要是让不懂事的娃娃挑开皮让馅儿混到一块,瞧着实在难看。”

    老祝仍然有些犯难,但也勉强愿意接受尝试。

    毕竟汤团的工艺十分简单,换个馅也不是麻烦事,难的是把馅之外的样式做出新意来。

    “让我们试两日,有结果了同你说。”

    问荇听他这么说,知道这事能十有八九能成。

    酒楼里的大多数日子总是忙碌的,尤其随着天气渐冷,许曲江有意无意做起来甩手掌柜。

    问荇多半时候待在酒楼,偶尔跟着采买出去探探物价,果然到了冬日,菜的价钱往上提了一两成,而且许多商贩开始起了以次充好的心思。

    将手里头明显被霜打过的白菜搁下,他同采买对视了眼。

    醇香楼给商贩们价钱给得不低,定不能让以次充好的菜混进客人的盘中。

    两人商量好后分出工来,采买负责挑货,问荇则和商贩砍起价来,惹得商贩汗流浃背。

    “我前些日去集里头,价钱比这儿还便宜些,而且白菜也没落上霜。”问荇听到商贩报的价,皱了皱眉,“再提三成价,恐怕不合适。”

    商贩好歹生意做得也不小,故作镇定:“这个时候白菜都是这般模样,小哥,你可以去地里自己看看。”

    “不巧,我就是种菜的,家里刚收了些白菜。”问荇似笑非笑,“况且我们刚刚一挑拣,你们这放出来的菜品相就突然变好了,总不能白菜还能听人话变模样。”

    “醇香楼也算是老主顾,用叶子都发黑的菜应付醇香楼,我们这些跑腿的怕是难和掌柜的交待。”

    商贩卡了壳,问荇无疑是在提醒他,别拂了许曲江这个出手大方老主顾的面子。

    说白了他们之前不给醇香楼卖品相不好的菜,还是因为许掌柜性子强硬,现在来的问荇本以为是能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也是个硬茬。

    眼前带笑的青年瞧着好说话,实则对于价钱寸步不让,稍有不慎,还容易落入他的圈套里头。

    “那就依照小哥说的来。”

    商贩权衡过后,不敢再同他耍花招,采买和问荇忙活大半日,成功将几批好菜好肉带回到醇香楼里,价钱只比秋时略贵一点。

    后厨这头进展顺利,老祝经验丰富,总能想到办法。

    既然馅儿漏出来卖相差,他干脆往馅儿里头多调了些薯粉,将汤状的馅儿弄成羹状,这样汤团破了皮,馅儿也不会到处乱流。

    汤团的汤也做了改良,老祝往里头加了浅淡的桃花香,把汤团的面皮也做了改良,使得面皮没那么容易遇着沸水就把汤给染成乳白色。

    汤团下进锅后直到浮上来,汤色依旧是干净的,再略微筛一遍,汤色甚至干净到透亮的程度。

    问荇挑开煮好的汤团,里面的馅儿是桂花口味,晶莹剔透,轻轻拨弄都不会散开。

    再浅尝口,由于馅儿变成羹状,汤团吃着比之前要糊牙,但清甜解腻的汤可以缓和发粘的触感,馅儿恰好是半化不化的状态。

    问荇思量片刻,往生汤团顶上点了朵四瓣的桂花,原本单调的白色立马有了生趣。

    “可以试着用不同花色区分内馅,也方便客人取用。”

    “这招可以!”老祝拊掌,“到时候桂花馅儿就点四瓣,莓馅儿点个红印,豆馅儿点上绿色……不过猪油芝麻馅的汤团难办,总不能印黑点上去讨晦气。”

    “给汤团皮里面加上芝麻碎,做成灰色。”

    眼下芝麻还是稀罕玩意,能够给柳家明示汤团里头内容,告诉他们醇香楼不吝于加料,也能多加些印象分。

    “有道理。”老祝茅塞顿开,“果然摆盘的事就该多问你,问小哥的好主意就是多。”

    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问题:“我们拢共弄出来十来种馅,想选出八样,还得劳烦问小哥把关。”

    他们这群厨子最近因为馅料的事快吵翻天了,岁数大的喜欢味道淡的馅料,岁数小的又说果酱的馅料好吃,老祝也举棋不定。

    问荇没急着吃汤团,而是清点了下各个汤团的数目,让厨子下锅后转头叫来五个伙计,还有几个姑娘。

    “不同人口味难免有偏差,多些人来试试。”

    他让伙计们先一个个去试,趁着伙计们试菜空当,他挨个问了品尝过的厨子,记下他们觉得好吃的馅儿和不好吃的馅儿。

    最后,问荇尝了尝反响不太好或者两极化的馅料,随后将其中大部分划去。

    阿明急了:“问小哥,喜欢柿子馅儿的人也不少,怎么就不要了呢?”

    “岁数大的吃着柿子牙疼,我们首先得让选进去的馅儿老少咸宜,至少吃着不会厌烦。”

    几乎所有老人都不爱吃过甜的馅料,问荇又划去些加了薯粉后过于粘口的馅,可选的馅料立马少了大半。

    剩下这些不好决策,问荇挑了其中颜色喜庆的和大部分人都觉得好吃的,正好是八种。

    这八种馅里头有传统的豆馅儿猪油糖馅儿,也有些新奇的花果馅儿,共同点就是吃着不会和其他食材相克,里头食材有些药用价值,而且最次也是无功无过,不会害得老人家吃迎春宴心头不悦。

    选好馅料和汤底,厨子们继续钻研怎样点花色汤团煮出来后不褪色不变形,迎春宴的筹备已近尾声。

    问荇盯着小账房在细白柔韧的纸上用楷书抄好要递送柳家的菜单。

    这份菜单交上去后,便不能再随意更改。

    小账房楷书写得不错,菜名都是许掌柜、问荇和厨子们一块取的,“鱼跃龙门”“金玉满堂”“花团锦绣”。

    乍一看单子很有排面。

    “万事俱备,现在需等柳家的人来。”

    问荇将账册交回许曲江手里,可许曲江接过后,又笑呵呵递还给了他。

    “接着来,若是迎春宴该做得事能做好,你还得继续拿着。”

    “若是做得不好,我只能暂且替你收着,待到能做好再还给你。”

    “是。”问荇也不含糊,收下账册。

    “定不负掌柜嘱托。”

    有了之前熊掌惊险的意外,库房里头是丝毫不敢怠慢,盘查库存的时间足足延了两倍。

    后厨的小厨子们闭上眼都是煮羊肉的步骤,伙计们也将本就一尘不染的地面擦得几乎能见光,象征年末的喜庆大红色悄然妆点醇香楼的各个角落。

    问丁得了段新的红头绳,整天扎着跑来跑去,好奇地粘在其他伙计厨子身后,看着他们把门口的小灯笼换成大灯笼。

    距离要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借着忙中空当,问荇赶回禾宁村一日,在个秀才和祝澈的见证下,从老人手里接回那二亩地。

    老爷子明显心有不甘,但仍然不情不愿画押。

    他的儿子倒是觉得这买卖不亏————他已经在镇子里娶妻生子立足下来,就等把爹娘接走颐养天年。村里那点破地压根就没半点用处,还有人愿意接了种都在他的预料之外。

    “问小哥,祝你来年丰收。”

    他假模假样和问荇客套着,心里却犯嘀咕。

    就这乱石嶙峋的糟心地,能长出好苗才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缺钱。

    鹊鹊:(掏银票)

    小问:没地。

    鹊鹊:(掏地契)

    小问:好哥哥给点亲……

    鹊鹊:(假装没听见)

    第178章 我是问荇

    “山头地种粮食肯定不合适,毕竟再怎么说,这也只是块贫瘠的田,而且荒了太久。”

    黄参捋着胡子。

    不好种,但这地价钱是真便宜。

    “等到开春,先试着种些豆子番薯。”

    沙砾从问荇指尖漏出,问荇拍了拍手,抖落残存在指缝的泥土。

    如果豆子番薯可以,那就能进一步再种其他山地种植的作物,果树、茶树。

    这些植株生长需要的时间都很长,若是他仍然站不稳脚跟,不好做打算做得太过于激进,去盘算过于长远的事。

    但既然现在地已经归他所有,哪怕在不适宜播种的冬季也要有所动作。

    他还没说作下一步安排,郑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去扒拉荒草丛,瞧瞧里边有没有什么值钱玩意。

    依照黄参的话说,他这是平时没事干,上山找山货找出了瘾。

    毕竟做人上山担惊受怕,要小心突然冒出来的豺狼虎豹,提防一不留神踏空变成鬼。

    可鬼无需顾虑这么多,只需要尽情在山里头转悠,对于闲不住的郑旺来说,赶山真是太适合他了。

    “小问,我替你拾掇这片地!”他自告奋勇道,“我和黄叔学了不少,你别觉得我靠不住。”

    黄参斜睨着他,满脸难以置信:“出去莫说是我教了你,我认的徒弟只有闻笛一个。”

    要是让鬼知道郑旺和他学过,他这张老脸都别想要了。

    闻笛蹲在草堆里假装菌子,听到喊他名,茫然抬起头来。

    随后又小心翼翼低着头,继续装成菌子。

    “行,那就劳烦你把这里头有害的毒草拔干净。”问荇真诚地看着郑旺,“我相信你做得好。”

    “使不得啊!”

    黄参赶紧把问荇喊到旁边,压低声音:“就阿旺那德行,能把你给地都翻个遍。”

    “翻了正好,省得我开春还要翻。”

    问荇趁着郑旺在和闻笛搭话,同黄参耳语:“最近田里不用人看着,多少给他找些事做。”

    免得郑旺精力过剩,骚扰胆小内敛的其他鬼怪,或者带上些咋咋呼呼的家伙去坟头找乐子。

    黄参了然:“你说得有理。”

    本以为问荇是脑袋一热,没想是深谋远虑。

    “啥理?”郑旺凑了过来,“黄叔,你俩说啥呢?”

    “说你靠得住。”问荇笑眯眯,“刚刚黄叔还夸你。”

    “是嘛。”

    郑旺扭捏,大汉脸上露出些诡异红晕。

    “我还以为……我靠不住呢。”

    “不会,你确实是比之前要好得多。”

    黄参违心地干笑着。

    这么说倒也没错,至少郑旺现在进山不会撞到马蜂窝,和蛇斗鸡眼,还有突然凑过来,闻笛吓得魂魄飘散了。

    但和靠谱搭不上边。

    进宝看在眼里,故作深沉地摇头。

    傻大个真好骗,问大人刚刚那话连小孩都骗不住嘛。

    “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干的!”

    “嗯,加把劲。”

    问荇抱起他的箩筐:“我明早又得去镇里,家里这段时……”

    “包在我们身上!”

    ……

    “我来。”问荇接过阿明手里的灯笼串,三两下攀上梯子,只是眨眼的功夫,红灯笼就老老实实悬在梁上。

    “了不得!”阿明长大了嘴。

    明明问荇也没比他高哪去,身手也太好了。

    见阿明挂装饰着实困难,问荇和他换了活干,让他去盯着新搬来的那批花瓶。

    “你当心些!据说是掌柜从别的县专门买回来的白瓷,摔一个一年白干。”

    原处传来账房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问荇稳稳当当把红绳缠绕上柱子。

    平常倒霉惯了,迎春宴的事走到这步,顺利得问荇都有些觉得诡异。

    “小哥哥,好厉害!”

    问丁在旁边费劲地掰着瓜子,问荇过来轻轻一捏,瓜子坚硬的外壳碎裂,米白色的仁就整个落在她手里。

    “阿丁,是哪来的瓜子?”

    这个岁数的孩子就喜欢地上捡东西,尤其是穷惯了,之前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问丁。

    问荇还得注意着,不能她吃着药耗子的瓜子。

    问丁没急着把瓜子仁往嘴里头塞,咬着手指想了想:“做饭的哥哥给的,他,他说有会唱的人要来,所以做了瓜子。”

    会唱的人?

    “是唱戏的人?”

    “是。”问丁点头如捣蒜,“会唱,还会打。”

    她煞有介事,捏起拳头做了两下不成样的动作。

    “这样的。”

    “知道了,你去找姐姐们玩。”

    问荇放走了问丁,原来是掌柜的请了戏班子,难怪后厨在发炒过的瓜子。

    “后日咱们醇香楼歇业,为了和各位客官赔罪,今儿和明儿申时有两场戏,列位不要错过。”

    柳家来的日子越逼越紧,当日醇香楼必须要歇业至少半日。为防止有人节外生枝,干脆一整日都不再迎客。

    熟客们多少打听过柳家的事,听说还有不要钱的戏能听,巴不得柳家每月来一次,醇香楼每月给他们送场戏,压根没人想着来寻麻烦。

    明明无比顺利,可问荇的心却怎么都放不下去。

    兴许之前柳携鹰在当甩手掌柜,不清楚他和醇香楼的干系,但这次选酒楼他有极大的话语权,应当不会现在还不清楚问荇就是醇香楼里头的人。

    “今天是要坐不下了。”

    问荇从二楼看下去,一层满满当当座无虚席,还有些客人趴在窗边门前,不住想要往里瞧戏演得如何。

    坐在桌前的客人吃完饭也不挪步子,而是接着添酒添茶,大有要坐到醇香楼打烊那会的意味。

    “醇香楼就这么大些地方,最多在后头开上三四桌。”许曲江看着底下人山人海,脸上不自觉带笑,他接过问荇的话,“还记得之前最冷清的时候,到了饭点也只能坐三四成客人。”

    “还好都熬过来了。”他捂着嘴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沙哑。

    “掌柜的,你先回去歇着。”

    “没大事。”许曲江摆摆手,“肯定是前几日出去采买碰上雨天,只是嗓子疼。”

    问荇还想说什么,一个小伙计匆匆跑到两人跟前:“问小哥,有人来寻你。”

    “谁?”问荇瞧着小伙计难看的脸色,心中涌起不妙预感。

    “看着像些没事干的泼皮,都是咱们镇上的人,我之前见过他们。”小伙计哭丧着脸,“他们堵在门口,说不见你就砸我们家店,像是要来真的!”

    他本来以为只是泼皮没吃上饭脾气上来,谁知道那几个壮汉恶声恶气,说他们就是来找问荇的,问荇不出去见他们,他们就要醇香楼好看。

    “你管我们找他干什么,让他滚出来!”

    小伙计想和几人讲道理,但他们压根听不进去。

    “柳家后日正午就要过来。”壮汉狞笑,拳头捏得咔咔响,“你们也不希望现在出事吧?”

    问荇俯瞰一层,戏正演到热火朝天的地方,台上的旦角浓妆艳抹,垂泪唱着负心郎。

    醇香楼里头的食客并未出现明显异常。

    但仔细看过去,确实能发现挨着门的地方有些骚动,而且隐约有扩大的趋势。

    “我记得我们并未告诉外人柳家来的确切时候。”

    寻常食客最多知道柳家后天要来,不可能知道是晚上来还是正午来。

    许掌柜神色凝重:“他们来的时辰是前几日才定下,我也没和外人多说。”

    “外头一共多少人?”问荇看向小伙计。

    除去柳家,他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仇家能把手伸到江安镇里头。

    小伙计仔细想了想:“人倒是不多,三个还是四个,但是都长得很凶。”

    问荇了然,吩咐六神无主的小伙计:“带上七个劲儿大的,把他们客气点请出去,记得别动粗。”

    “问小哥,你不出去瞧瞧吗?”

    小伙计还是害怕:“要是他们真砸店该怎么办……”

    迎春宴马上就要到了。

    “我等下就出去,先制住他们。”问荇声音重了些,“去,越快越好。”

    “如果有谁受了伤,我来担责。”

    见他态度坚决,小伙计心略微定下,重重点头:“好,我马上去找阿明他们。”

    “是他们?”待到身边再无他人,许曲江小声询问问荇。

    “应当是。”

    问荇盯着楼下的状况,小伙计身后跟了一众青壮年男子,已经要到门口了。

    客人们还沉浸在精彩的大戏里,对一切浑然不知。

    “他当时在柳家就不规矩,但后面反倒是自己吃了苦头。”

    “估计是现在不死心,找了些无赖,给他们些钱寻醇香楼的麻烦。”

    而之前刚被敲打过的柳携鹰做事再冲动,也干不出砸镇子里最大酒楼的无赖事。这次柳携鹰是学聪明了,知道借刀杀人,但也没聪明太多,想得办法还是过于简单粗暴。

    既然是镇子里的泼皮,那就不会如同柳家人那般唯他马首是瞻。泼皮不知道问荇其实不是普通伙计,但肯定知道醇香楼惹不起。

    为了钱打势单力薄的问荇他们尚且有胆量,但面对一群伙计,这群泼皮也只有气虚的份儿。

    “你还是别下去了,要是他们再冲你撒泼,节骨眼上把你弄伤了怎么办?”

    许掌柜品出些意思。

    感情是柳二少爷和问荇有仇,之前偷懒没管筛酒楼的事不知道问荇在醇香楼,现在冷不丁知道问荇在里头坐不住了。

    可节骨眼上有人管着他整酒楼,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人来整问荇。

    “他们冲我来,我当然得下去。”

    问荇瞧着伙计们全都出了门,掐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往门口赶去。

    既然说了要下去,那就不能食言退缩。

    许曲江不放心地跟在他后头,随时准备要是泼皮们敢乱动,他拼了老命也要护住问荇。

    不光是护着柳大少爷的人,也是护着对这次迎春宴最要紧的人。

    但他白操心了。

    经过几次挑事,伙计们对于怎么制服无赖颇有心得,尤其是阿明,早就没了之前那副遇着人畏手畏脚的模样。

    伙计们两两一起先把人架住,防止谁被无赖弄伤,再把无赖挪到旁边巷子里,组成人墙不让他们过来。

    不管泼皮怎么嚷嚷挣扎,伙计们都无动于衷,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木棍,只防卫,不出手。

    食客们没被卷进闹剧里头,只当醇香楼里头唱大戏,外边也跟着唱了出小戏,好奇了会,又被戏台上传出的鼓声吸引了目光。

    “叫你们那姓问的出来!”色厉内茬的混混依旧在嗷嗷叫唤,可心里已经虚得不得了。

    他早该知道值一两银的活不好干,醇香楼果真不是好惹的。

    也不知道让他们来的是哪个家伙,现在想告饶都寻不到借口。

    胳膊上传来的阵痛让他想逃跑,但方才喊破喉咙都喊不出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找我作什么?”

    问荇挂着和善的笑,配上那张脸看似温和又无害。

    但他手里的木棍足有半人长,比在场的任何伙计瞧着都要凶险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太顺了,感觉不对劲。

    (无赖找事后)

    小问:这下对劲了。

    第179章 并无此意

    “找你……”无赖被吓得哑了声。

    他怀疑问荇下刻就会把棍子招呼到他脸上。

    “我也是收钱办事,小兄弟行行好,绕过我吧。”旁边一个胆子小的两股战战,哀求道“我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要不是问荇这两天都不出门,他们也不会急了去门口堵人,最后弄成这般下场。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狠狠蹬着没骨气的两人。

    他其实也怕得不得了,但他们拿了一两银子,若是事成,还有二两能拿到。

    要是错过这机会,恐怕最近几年都没这等好事。

    被银子堵住眼睛的他清了清嗓子:“问荇,你怕了吧?”

    “乖乖让老子打一顿,老子就让你走!”原本安静的他奋力往前扑去,险些撞开伙计们。

    但经验充足的阿明反应快,领着三个正值壮年的伙计牢牢制服住他,连他手里的刀都被夺了去。

    阿明胸膛剧烈起伏,看傻子似得看着他。

    不是,这人脑子有坑吧?

    现在明明是他们能不能放不放无赖走,而不是无赖放他们走。

    “他给了你多少钱?”问荇依旧带着和煦的笑,仿佛眼前的对峙场面与他无干。

    “要是没钱,你们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三个无赖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定主意。

    最后,胆子小的那个畏惧地看了眼问荇手背上的青筋脉络:“三,三两银子。”

    阿明倒吸了一口气。

    问小哥好值钱!

    听到这儿,问荇心里头九成笃定变成十成笃定,天王老子来了,这都是柳携鹰派的人。

    要不是对银子没概念的傻子少爷,怎会如此挥金如土只为打他一顿?

    “原来如此。”

    问荇半蹲下身,吓得他跟前的无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以为自己小命都要折于此处。

    “别怕。”问荇语调稀松平常,似和老友寒暄,可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隐隐泛冷。

    他看向刚才大放厥词的嘴硬无赖:“你方才说什么?”

    这下再财迷心窍都该清醒,无赖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个完整的字。

    阿明似没看出他的窘迫,幸灾乐祸地替他答:“我知道,他说要打问小哥一顿!”

    “好,你现在打过了。”

    无赖们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打,打过什么了?

    明明是他们差点被打了!

    问荇脸上的笑容加深:“我说你们打过我了,你们就是打过了。”

    夜晚。

    “是,是这样。”鼻青脸肿的无赖低头跪在地上,“我们已经打过他了,但是他劲儿太大,我们也被打了一顿。”

    他捂着脸,咬牙切齿:“该死的兔崽子。”

    他旁边的壮汉脸肿得似捅了马蜂窝,嘴都合不上,脸上俱是灰败,毫无胜利的喜悦:“缩好的三两,还擦二两,一文都不能少!”

    他含含糊糊道。

    披着袍子的男人不忍直视他们,赶紧袖子搭上鼻子,掏出二两银子来:“拿去。”

    他们都被打成这样,问荇肯定也不会走运到哪去。让问荇吃到苦头就行,这样也好和少爷交差。

    只要想到少爷听着醇香楼里头有问荇时那暴跳如雷模样,他的头就止不住地疼。

    看来问荇也不是什么要紧角色,能让三个泼皮得手,估计也就是个小伙计罢了。

    “三两银子,你们把这两天的事烂在肚子里,不许和任何人提起。”他警告三人。

    “好,好。”瞧见银子,无赖们两眼放光,抓着银子的手都在哆嗦。

    男人嫌恶地看了他们眼,本来想跟一段试探下的心思也没了,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快些去告诉少爷,也好让他别再继续闹事了。

    等到确信四下无人,无赖们鬼鬼祟祟挪到巷子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们要不别回去了,干嘛给他分……”

    胆大的无赖咽着唾沫,贪婪地看着掌心碎银。

    有这些银子,他们能快活好些日子,凭什么要分给问荇?

    “你瞧他那样,你敢和他耍心思?”一个无赖连忙指了指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道,“还是老实点,就当那什么……破财消灾,对,破财消灾!”

    “也是。”

    三人愁云惨淡,顶着伤呲牙咧嘴,勉强搀扶着彼此起身。

    可他们心里依旧过不去坎,受皮肉苦得是他们,遭白眼的也是他们,凭什么问荇能拿大头的银子。

    随后无赖们路过个巷口,一个提灯的伙计状似无意路过。

    为首的无赖想起白天的经历,不禁浑身哆嗦。

    他毫不犹豫,肉疼地将一两银子扔给那提着灯的伙计,随后脚步凌乱地快速离去,仿佛在躲什么凶神恶煞。

    “真有他的。”

    阿明怀里揣着银子,差点维持不住稳健的步子。

    果然还是问小哥有办法。

    想到几个时辰前的事,阿明现在都觉得稀奇。

    “啊?”

    当时的泼皮们听到问荇的话,仍然缓不过神。

    “你们要是还想要三两银子,就当我被打过了。”问荇扔掉手里头的棍子。

    “我今天孤身一人出门,被你们打得连床都下不来。”

    “然后你们事成,去领那三两银子。”

    “也不用来打我,也好和他们有交待。”

    “如何?”

    “当然好……”胆小的无赖大喜过望。

    “等等,哪有这种好事?”其中有个无赖都察觉到不对,“我们来找你事,你平白无故帮我们挣银子?”

    菩萨都做不出这种事,而且他觉得问荇简直是个活阎王,难怪找他事都要给三两银子。

    “当然不是,我要你们分我二两。”

    “二两!”无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问荇真是狮子大开口,足足要走大半的银子。

    问荇苦恼:“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个仇家,居然觉得我的命值三两银。”

    “可我自己累死累活,多久才能挣到三两银子,自然要多拿些。”他理所应当道。

    “既然他只要你们打我一顿,我这二两银子也不白拿,近几日配合你们闭门不出,到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分钱,你们觉得如何?”

    转折来得太快,他们不光不用被打,还能拿到银子。

    无赖们转念一想,到时候他们拿着钱赶紧跑,问荇就管不着他们了。

    “别想着耍花招,你们先把他们给的一两银子交我手上。”问荇声音变轻。

    “要是到时候不肯把我该拿的另外一两给我……”

    他不语,而是看向身后的伙计们。

    伙计们有些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非常捧场,做出凶神恶煞模样:“不给,你就死定了。”

    无赖们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太可怕了。

    “是,我们一定规矩!”

    知道问荇惹不起,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屈辱地应下,只求问荇还能给他们留点油水。

    至于无赖们的一身伤……

    “你们和我身量相似,就算三人一起,想要制服我不挂彩也绝非易事。”

    哐当。

    问荇将木棍踢到他们面前:“你们懂我意思吧?”

    “受点伤,为大家都好。”

    他笑得无害,但让三个无赖毛骨悚然。

    阿明走到醇香楼里头,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问小哥。”阿明将银子搁在桌上,有些不解,“非要他们自己打自己一顿不可?”

    问荇给的理由很万全,把一个青壮年男子揍得下不来床,身上挂彩是难免的。

    可他总觉得问荇还有些其他心思。

    问荇搁下笔,微笑:“做戏做全套,总得付出代价。”

    “我都为他们能挣银子闭门不出了,他们只是挂些彩罢了。”

    阿明:……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问荇除去采买,本来就很少从醇香楼里头出去,所以他和无赖们承诺不出醇香楼,压根不需要耗费任何心力。

    “所以你是真想教训他们?”阿明试探道。

    问荇不语,只是微笑:“我并无此意,今天是他们自己动的手,也和我们没关系。”

    阿明倒吸一口凉气。

    是,是和问荇没关系,问荇和伙计们自始至终都没打人,手里头干干净净。

    问荇不过是在旁边煽风点火,连着嫌弃了三次这些无赖下手不够重罢了。再往深想,哪怕事情败露,幕后之人责怪的也是无赖,问荇大可以置身事外,空看他们跳脚。

    阿明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好的,我知道了。”

    他木着脸,替问荇关好了门。

    以后还是别惹问小哥为妙,也太吓人了。

    问荇又写了会字,搁下笔来,从衣襟里掏出香囊。

    还好他藏香囊藏得快,柳连鹊应当也不清楚外头的事。

    应当是没看见的。

    他心底泛上些虚,重新把香囊揣回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我挣到了钱,无赖也挣到了,柳携鹰也安心了,三赢。

    阿明:……我怎么觉得只有问小哥赚了呢?

    第180章 柳家人到

    柳家人明日就该到了,外头热火朝天,问荇却难得清闲。他给自己放了一整日假,直睡到日上三竿,

    甚至醒来后干的头件事不是去继续看账本,是给窗边扔谷子,就等着鸟雀前来啄食。

    江安镇过冬的鸟雀多,但极少在酒肆茶楼的窗沿停留,但这几日由于问荇常住于此,总有鸟雀在他窗口盘旋不去,等着他清早投喂谷子。

    阿明好奇问过问荇这是哪来的习惯,问荇只是笑了笑。

    “秘密。”

    “问小哥是真不出去?”

    “不去。”问荇不紧不慢泡了壶茶,“要尝尝吗?”

    他泡茶的动作看起来斯文,实际上没什么章法,全凭自己心情胡来。

    伙计们齐齐摇头。

    阿明傻眼了,本来以为问荇就是说说不出去,居然是来真的。他还遵守着和无赖们的那点约定,规规矩矩待在自己屋里头,全然没要走出门的意思。

    青年搁下茶盏,抬眸看着堵在门口,欲言又止的伙计们:“眼下也没我要做的事,让我休息会。”

    “银子该分的我都让阿明分了,可没藏私。”他半开玩笑道,“难道是阿明拿着银子私吞了?”

    坑无赖和柳家本来就是寻乐子,他也没独吞那二两银子。

    问荇拜托阿明,给醇香楼里头勤快的伙计和厨子一人分了二十文,给阿明还多分了二十文。

    剩下的银子他打算忙完迎春宴,买些料子好能保暖的衣服,再给后院铺条路。

    昨晚听说他要歇一日,阿明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明天总算逍遥了。这才过去大半天,又要问荇去盯着外头。

    伙计们赶紧连连摇头:“不是,阿明都给了,一文钱也不少。”

    “问小哥,不瞒你说,我是心慌得很。”阿明苦着脸。

    许掌柜最近和善得可怕,今天又没问荇盯着,弄得他们浑身不自在,加上大事压在身上,连打闹都没力气。

    账房捏着账本没等来问荇,仓库里头的伙计也把数目点了三遍,后厨已被擦得一尘不染。

    万事俱备,仍然无法让伙计们安心,毕竟谁都是头一次遇着让柳家尝菜这种大差事。

    “没出差错就不必忧心。”

    问荇不知从哪里又顺出块糕饼,就这茶吃起来。

    “问小哥,你有几成把握能让柳家挑我们?”小账房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没把握,柳二少爷八成有心水的酒楼,十成十不是我们家。”

    问荇含含糊糊道,脸上却没忧色。

    “那你还……”

    问荇咽下糕饼,擦了擦嘴:“但眼下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而且比预想要好得多。”

    “其余酒楼之前大多都入过柳家的眼,醇香楼是第一次被选上。”

    他不紧不慢道:“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难道不是他们该怕我们被选上,让他们丢面子么?”

    阿明呆愣。

    问小哥说得好,好像有道理?

    左右他们一个小镇里头的酒楼,选不上赚吆喝,选上了赚大吆喝,还能让县里头瞧不起他们那群人睡不着,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小伙计们也不似之前那么心焦,散开去各司其事。

    门口恢复了清净。

    账本被倒扣在桌上,砚台上墨迹干涸,纸面也染了些墨渍。

    若是让柳连鹊见着,恐怕免不了说他。

    问荇将账本合上,桌子收拾得齐整干净,带墨迹的纸叠平。

    他继续趴下窗前,瞧着栗色羽,淡褐色肚皮的圆滚滚雀鸟飞来又离去,时不时发出婉转的啾鸣。

    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屋门再次被敲响。

    是许曲江来取账册,顺道提醒问荇好好打扮一番:“明日若是柳家人要见你,至少得瞧着工整。”

    他微微皱眉,看着问荇因为睡回笼觉变得乱糟糟的长发。要是让柳携鹰见着问荇这模样,免不得要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奚落番大少爷。

    对上和柳连鹊有关的事,许曲江也容易沉不下心。

    “在柳携鹰眼里,我都被打得下不来床了,憔悴些也情有可原。”

    许掌柜瞧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胡闹,你明日不可能不出去。”

    且不说前头需要问荇盯着,就说柳携鹰既然知道问荇在醇香楼,不找麻烦的概率比柳少爷死而复生还要低。

    别说是被打得下不来床,就是问荇已经半死,柳携鹰都要想办法让人把他抬过去看笑话。

    “我要出去也只能是个打杂下人,下人怎能打扮得太风光,抢了贵客的风头。”话虽如此,问荇还是接了许曲江送来的梳子和整洁布衣。

    “掌柜的放心,我有分寸。”

    许曲江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问荇估计是又有什么心思,左右闹不出事,也就由着他去了。

    还是他没本事,护不住柳少爷身边的人,需要让问荇去前头挡风雨。

    思及此处,许掌柜心软下来,替他关上门:“你接着休息,若有急事再来寻你。”

    “这几日,就数你最操劳。”

    为这次迎春宴,醇香楼准备了太久,不出意外,就必不可能出意外。

    问荇再次醒来,是翌日的清晨。

    醇香楼运气不好。

    他看窗外积压的云,黑沉沉,隐隐翻滚涌动,今日定是个阴雨天。

    对于爱喜庆的柳家来说,初见醇香楼的印象恐怕就没晴日那么好了。

    问荇将谷子搁在窗台,半晌也没鸟雀过来啄食。

    兴许是天太早了,又或许是天太差了。

    他换上许掌柜带来的布衣,麻色的布料极其低调,乍看和寻常小厮穿得大差不差,只是干净了很多。

    许掌柜心细,也考虑到了不抢客人风头这茬,整套衣裳穿在身上暖和,但裤管处却肥大又臃肿,硬生生让人显得胖了十来斤。

    问荇将头发盘的干净,却又在对着铜镜照圈后,故意用梳子给耳畔、前额处挑了几缕乱发,使得人看着没那么利落。

    做完这些,他觉得还不够,寻来块麻布裁成条状,一圈圈绕在手腕处,还往脖子上、胸前也缠了些。

    问荇将墨水和灰尘拍了些在麻布上,随后晕染批红用的彩墨,只要不近看细敲,倒显得像他真有几分凄惨。

    叩叩。

    阿明把饭放在他屋口,敲了几下门后,急匆匆离开,返回一层待命。

    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根弦,大气不敢喘。

    问荇开门接过饭食。

    清早吃的是鱼片粥,黑鱼被片成半透明模样,宛如上好的白玉,粥里头隐约还有些鲍鱼丁在,些许绿色的菜碎看得人食欲大开。

    醇香楼吃得远没这么丰盛,鱼片粥十有八九是厨子们练手剩下的。

    问荇快速将粥吃干净,再看窗台,依旧没有鸟雀过来啄食米粒,风倒是越来越大,刮得呜呜咽咽。

    窗外下起了雨,沾湿树木枯枝,粘在皮肤上的冷气更凝重了一层。

    问荇小心将谷子包回帕子。

    冬日雨少,用不了几日,那些鸟雀还会回到此处,到时候再给它们也不迟。

    又过去没多久,原本安静的醇香楼突然热闹起来,外头隐约传来许掌柜殷切的声音,让凄冷的冬雨都活络起来。

    “诸位贵客,里边请————”

    问荇搬了把凳,半靠在门边,闭目侧耳倾听。

    前厅。

    “久仰醇香楼大名。”柳连鹊的二叔柳培聪露出个熟稔圆滑又不掉身份的笑。

    “今日可算是见着了,江安镇里头也别有番好光景。”

    这酒楼虽然地方偏,但里头装潢干净大气,不似有些漓县里头的酒楼,就知道在显眼处堆金积玉,瞧着太过于俗气,生怕别人不清楚他们有银子似得。

    掌柜的品味倒是不错,二层摆着瓷瓶,角落里还有擦得干净的屏风。一层的桌椅齐整,他粗略看了圈,居然没发现任何缺胳膊少腿的凳子桌子。

    柳培聪满意地点点头,看向身边面色阴晴不定的柳携鹰:“二少爷,你觉得如何。”

    他本来只是对醇香楼有七分满意,见着柳携鹰不喜醇香楼,立马有了九分满意。

    “我看很俗气。”柳携鹰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些不会被指责无礼,又能够恶心醇香楼的词来。

    他重重哼声,仰头瞧着醇香楼悬挂的红灯笼。

    怎么看怎么刺眼。

    果然是问荇那个土货待的地方,早知道江安镇的酒楼能和问荇扯上干系,他那段时间就不该忙着挑蛐蛐,让家里那老娘们全权包办。

    而是会多看两眼,让和问荇有关系的谁都讨不着好!

    不过想到问荇被揍得鼻青脸肿下不来床,他心里头略微升起些快意来。

    就该多找些几个下贱的老鼠,多给他们点银子,把问荇打死才好。

    柳携鹰心里涌起些不耐。

    要不是之前在家里头闹了点事,让这群老东西钻空子插手迎春宴的事,他现在就能奚落一番这掌柜,然后掉头走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七叔二姑八大姨没那么大话语权,但因为之前寿宴柳携鹰表现得太辣眼睛,反倒让他失了面子和权利,现在气也没用~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