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雪死了。
傅知雪又重生了。
仲秋第二日,御街左侧的崇元坊一间空置的官员宅邸走火。
事发在三更,火势蔓延太快,居住在附近的左右邻里灭火迟了一步,连带着烧毁了太子府的一排后罩房。
此事震惊朝野。
京兆尹被弹劾不说,连带着好几个三品大员被罢免,太子府夜间当值巡夜的一众府兵失职,未能及时示警,皆被抓起来丢进了刑部大牢。
朝堂上风声鹤唳,官员们草木皆兵,太后在宝慈宫里发了一通火,连带训斥了皇后。
据传皇后去乾宁殿哭诉了一整晚,第二日乾宁殿便传出圣上旨意,为了太子及其女眷安危,特令一众人等搬回宫内,待太子府重新修葺好后再择日搬回。
太子府一众妾室暗地里高兴坏了,卯起劲来盘算搬入东宫后该如何近水楼台先得月。
傅知雪位列九品奉仪最末,原先住在太子府后院的一间偏僻厢房,搬到东宫后,照旧不受太子妃阮氏待见,被打发到最偏僻的庆丰殿。
庆丰殿拢共两进院子,前殿藏书,后院一排厢房被当成了杂物间,位置偏远,一墙之隔便是太液池。
去岁太子大婚后,前殿的藏书陆续被搬走,一半入了太子府,一半被送至东宫南边的书艺局。
眼下太子府重新修葺,藏书也会陆续被搬回来。
九品奉仪共计五人,后殿院舍如今一下子住进五位小主,再加上她们身边各自伺候的宫人,约莫二十余人,便显得挤挤挨挨。
傅知雪要了正屋东北角的偏厅厢房和耳房,其余四人为了争宠,皆要了视野位置最宽敞的东西厢房。
今上奉行节俭,又心怀天下,去岁南边州府发水,百姓流离失所,自那之后各宫裁剪宫人。
她入了太子府,只分得二人伺候,宫女莲叶,外加负责跑腿的小太监马四。
莲叶与她睡一屋,她睡内间,莲叶睡外间塌上,耳房原先是茶水间,一应器具破旧了些,但还能再用,傅知雪只令莲叶去把耳房打扫干净。
小太监们不得与女眷混住,全部宿在庆阳殿南边的后罩房中。
晚间前殿与后院大门下钥,互不干涉。
她刚把妆奁规整好,屋外瓢泼大雨哗啦啦从天幕砸下,她循声望去,大雨倾盆,砸歪了院子里南墙根那颗芭蕉枝叶。
啪嗒一声响,犹如驼背老人的枯枝烂叶禁不住雨水的冲刷,终于折断掉落。
傅知雪望着那一截断枝出神。
院子狭小,四四方方不过咫尺宽,青苔遍布、水汽氤氲,潮湿夹裹着霉味扑鼻而来。
婢女莲叶急匆匆拿着鸡毛掸从廊道里奔进室内,见到傅知雪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脚步猛地一顿。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位傅奉仪平日里一颦一笑皆动人,现下静静坐在那里,只见她睫毛纤长上翘,侧脸如玉雕,秀鼻红唇,美得令人心惊动魄。
然而宫里不缺美人,没有恩宠的美人更是数不胜数。
莲叶暗忖倒霉,摊上这么一位不被太子妃喜欢的眼中钉,往后的日子说不定得捉襟见肘。
雨水不断从廊道里飘进来,沾湿了莲叶的衣裙,她忙不迭跳开,上前道:“奉仪,雨下大了,可要关窗?”
傅知雪回神,觑向莲叶,“不用,敞着通风,隔壁耳房打扫干净没?”
莲叶皱眉扫向落了雨的桌椅,心里又是一通埋怨,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回头她还得再擦拭一遍。
“还未,奴婢这就去。”
也是奇怪,太子府失火前,这位傅奉仪瞧着清冷,但还算好说话,自打搬进东宫,反而寡言少语,甚至对她越发严苛起来。
莲叶想不通,很快抛之脑后,只想趁早忙完偷懒。
待人走后,傅知雪把妆奁收进抽屉里,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东偏厅厢房,房间并不宽敞,约莫两间耳房大小,拢共只有一扇窗户,正对着院子的南窗。
唯一好处便是与正厅不相连,不用与住在西边的虞奉仪虚与委蛇,省了不少麻烦事。
傅知雪抬头眺望远处天空,秋高气爽且不见,只有大团的乌云遮顶,压在心头沉甸甸。
她深呼吸,不断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是夜,傅知雪咳嗽几声。
睡在外间的莲叶听到动静,忙掀被下榻,披着外衣端着灯台靠近,“傅奉仪,可要奴婢去请女医来?”
卧在床榻上的傅知雪循着烛光坐起,“无需兴师动众,我只是嗓子略干,莲叶,给我点一盘更香,许是白日睡多了,眼下还不困。”
莲叶闻言把灯台放置在桌案上,转身走向梳妆柜,取出一盒更香。
更香燃起,淡淡的艾草香徐徐弥散。
傅知雪佯装打了一个哈欠,打发莲叶继续去睡,莲叶端着灯台退出了内室。
一刻钟后,傅知雪竖起耳朵聆听,外间长塌上已经响起莲叶的鼾声。
她悄无声息穿衣下床,罩上备好的黑斗篷,静悄悄出了门。
四下无人。
今夜月色透亮,傅知雪脚下生风,警惕四周动静,顺利摸到耳房后面假山遮挡的狗洞。
耳房后面不靠墙,怪石嶙峋的假山隔开了宫墙与屋宇,一墙之隔挨着御花园的太液湖。
傅知雪这几日借着打扫后墙的机会,顺利摸到藏在假山里的狗洞。
与庆阳殿一墙之隔乃是太液湖,湖的东侧便是冷宫,冷宫里有一大片梅林,原先是夹道,元康五年曾毁于宫变,后扩展为梅林。
据传梅林下葬着无数孤魂,梅林闹鬼一事不胫而走,等闲人也不愿跑来这犄角旮旯之地,因此这狗洞多年未曾被人发现。
梅林闹鬼,巡逻的大内禁军从不涉足此地。
上辈子傅知雪承宠第二日,太子萧元祁便南下办差,一走就是三月有余,她被阮氏打压磋磨,寻了莫须有的错处,直接丢进了冷宫。
那时,她不懂宫规,不知道太子妃权利再大,也不能私自绕过内侍监处理太子的妾氏。
等她知晓宫里的弯弯绕绕,却为时已晚,最后缠绵病榻而亡。
若不是家仇未报,她当初也不必冒名顶替入宫!
爹娘大哥嫂嫂无辜惨死,她恨,她恨族叔们的袖手旁观,她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更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有朝一日重来,她定要亲自手仍仇人!
仲秋当晚,她重生回来,大哭一场,便发誓这辈子绝不重蹈覆辙。
萧元祁来者不拒,风流多情,上一辈子,她好歹承宠过一次,被阮氏栽赃陷害丢进冷宫,萧元祁赶回来后却不闻不问。
起初她还有所期盼,时日越长,她越发心灰意冷,临死前才看懂一事,这世上托付终生的良人少则又少。
萧元祁既然靠不住,那她不如换一种法子。
那场大火与她无关,一切按部就班,她等着搬入庆丰殿,等着虞奉仪薛奉仪等人塞钱给海棠,等着她们搬走。
她少时在外学过一些雕虫小技,令人瞧着染了风寒,实则无碍,没想到重生后派上了用场。
当今圣上勤政爱民,且正值盛年,据传还是一位痴情种。
梅林闹鬼是假,梅林下葬着帝王萧炫此生最受宠爱的妃子。
傅知雪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她的一身好皮囊,卯起胆子闯一闯,撩到了帝王,入了帝王的后宫,还怕区区阮氏?
四周无灯,漆黑一片,唯独月亮高悬夜空,勉强照亮一隅。
傅知雪提着裙摆,步履匆忙,凭着印象中的记忆,顺利摸到那株梅树下。
她从斗篷里掏出备好的火折子与纸钱放置一旁,掏出袖子里粗布包裹的碎瓦片,跪在地上挖坑,须臾之间,她挖好一个浅坑。
她把纸钱放入坑里,扒开塞子,火折子引燃纸钱,火光驱散了梅林的阴暗与恐怖,带来了一丝丝暖意。
今日初一,若崔姑姑说的没错,萧炫必会亲临梅林。
傅知雪脱掉斗篷,一袭红衣跪地,瞬间泪盈于睫,“娘,雪儿想您,您若在天之灵,便保佑雪儿在宫里平安顺遂……”
一开始装哭,而后想到伤心往事,也顾不上萧炫来没来,傅知雪越发哭得情真意切,甚至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
“这宫里的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是娘亲还在,孩儿何苦被骗来京城!”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人诚不欺我……眼下进了宫,孩儿想走也插翅难飞……”
树下的女人哭哭啼啼,如泣如诉,犹如夜间漂浮的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端坐在凉亭屋檐上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早在傅知雪悄悄溜进来那一刻,萧炫便已察觉。
他以为是后宫哪个胆大的妃嫔来梅林与人苟且,索性静观其变,忽见对方开始烧纸祭拜,聆听到对方祭拜的一番话时,当即冷嗤。
呵,雕虫小技。
后宫争宠的手段越发精进,竟然敢染指冷宫梅林,到底是谁在背后走漏的风声,御前的人?
身边的暗卫藏在四周,没有萧炫的进一步指令前,他们不会乱动。
傅知雪不知自己早已被人盯上,她脖颈酸疼,微微仰首放松,冷不丁对上一张冰冷的黑眸。
那人端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凉亭屋檐上,右手抓着一只葫芦,一双厉眸朝她射出千万只冷箭。
威严、睥睨,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看着一只蝼蚁。
傅知雪心尖一缩,下意识惊声尖叫,忽然又迅速捂住嘴巴,只傻乎乎地瞪着对方。
尽管做好了‘巧遇’的准备,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害怕胆怯了。
凭借微弱的火光,她依稀能分辨出对方的身形相貌与萧元祁有五成相似,不用猜测,此人必是当今圣上萧炫!
万一,万一萧炫把她当成刺客抓了,严刑拷打她,她该怎么办?!
这节骨眼上才想到这,着实晚了些。
萧炫居高临下打量跪在梅花树下的女子,女子一抬头,朦胧火光下对方的容颜令他眸光一怔。
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穿着一袭红色宫裙,我见犹怜,好似梅花幻化的妖精,偌大的梅林不及她眉眼之间的魅色。
红衣女子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双眸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一副随时跑路的架势。
萧炫记性良好,后宫及冷宫里绝不会有此人,否则早就引起轩然大波,被人利用送至御前固宠。
后宫妃嫔邀宠的花样向来繁多,自去岁他严厉惩处过几次争风吃醋事件后,众人规矩了许多。
他暗骂一声孙怀恩办事不力,宫规森严还有漏网之鱼。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未率先出声。
直面这一刻,傅知雪如临大敌,寒毛直竖,心若擂鼓,帝王的威压不是等闲人能够承受的。
倘若萧炫不管不顾叫人捉了她,她今晚便没有退路,等待她的便是牢狱之灾,抑或是直接杖毙。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既然萧炫没出声,她便还有可乘之机。
傅知雪一脸天真地看着对方,见萧炫依旧端坐在墙头上,她微微咬唇,拿出幼时撒谎欺骗爹娘的本事。
“你是何人?看守冷宫的侍卫吗?”
“不管你是谁,恳请不要告发我,我把纸钱烧完就走,二两银子托管事太监买的,可不能浪费。”
自顾自说完,也不等萧炫反应,傅知雪硬着头皮拿起最后一叠纸钱撒入篝火里,火焰缠绕一角,残余的纸钱瞬间被吞噬殆尽。
萧炫冷眼觑着下方一切,不为所动。
一刻钟后,纸钱全部燃烧完毕,傅知雪没了理由再待下去,她又磨蹭了片刻,最后深深一叹,抬起衣袖装模作样擦了擦眼角,缓缓起身。
萧炫没即刻撵她离开,她赌对了一半。
傅知雪再次朝他瞥去,萧炫眸光笔直地朝她射来,她被他的厉眸烫得心尖一缩,向他盈盈一拜,也不开口,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萧炫目送她走远,注意到她穿过梅林,钻过狗洞去了一墙之隔的庆阳殿。
庆阳殿?
萧炫眉头紧蹙,东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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