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池
浴房内, 水雾氤氲,施晏微因他口中的这句话微微失神,脑子里可谓嗡嗡作响, 发僵的身子久久不曾有所动作。
池水中的宋珩见她呆愣在屏风旁, 迟迟未有动作,原本贴靠在池壁处的后背便挺直起来, 立时高出水面一大截,露出大片健壮坚实的胸肌。
“娘子不肯动,可是要我亲自来替你宽衣?只怕我手底下没个轻重,恐会扯坏了娘子的衣裳。”宋珩一面说,一面迈开箭步往石阶处走, 迈上台阶, 水位顷刻间下降至他的腰腹处。
施晏微吓得闭上了眼,似乎生怕瞧见什么骇人的东西, 低垂着头,只声如蚊蝇地说道:“莫要过来,妾自己脱就是。”
宋珩得到满意的答案, 这才停下脚步, 略停顿一会儿,冲她浅浅一笑, 徐徐折了回去, 将两条粗壮的铁臂搭在池沿处, 好整以暇地看着施晏微除去身上的衣衫。
不多时,厚重的冬裙散落如花, 歪歪斜斜地落在绣金线的重台履上, 那素色诃子和月色里裤亦随之显露出来。
施晏微强忍着羞耻心不允许她的双手继续动作,咬着下唇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沉默着不发一言。
那诃子看上去着实有些碍人眼。
宋珩等得有些不耐烦,修长的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叩击着青石地面,沉着声好整以暇地说道:“继续脱,娘子穿着里衣,擦不得澡豆,倒要如何沐浴?”
温热的泉水散出阵阵雾气,贴在施晏微白净的玉面上凝结出细小晶莹的水珠,沾湿她的鬓发。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知他耐心即将告罄,偏他素日里在她面前又是个鲜廉寡耻的,少不得心生愤恨,强忍着冲他破口大骂的情绪去解诃子上的系带,面上一副无悲无喜的从容模样。
宋珩目光灼灼地逡巡在她的雪肤上,格外多瞧了两双明月几眼,只觉得竟是比初见时了许多。
见她闭着眼,不由蹙起眉来,随后出言令她睁开眼,要她看他。
施晏微自知无从反抗,双手握了拳,咬牙缓缓照做。
四目相对间,宋珩越发口干舌燥,再难抑制体内熊熊燃起的火焰,眸光里满是对她的渴望,不由滚了滚喉结,扬声唤她过来。
施晏微麻木地脱去罗袜,粉嫩的小脚悄无声息地踏在青石地砖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池子,下了石阶,缓缓靠近宋珩。
温热的泉水渐渐漫过她的心口,只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肩膀来。
宋珩大掌勾住她的腰肢,另只手取下她发间的银簪和钿头,随手搁在一边,继而将手指往水面下藏。
施晏微恼恨于那些不由自主的反应,稍稍支起下巴,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去推他,欲要与他拉开些距离。
“好生无用的小娘子,这才哪到哪儿。”宋珩忽的收回手,嗓音带笑。
腰上的力道随之散开,施晏微险些站不住,下意识地往池壁上撑手。
宋珩眼疾手快,复又揽住她的纤腰,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带。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发自内心的赞叹声:“娘子肤白胜雪,莫不是九天之上的梨花仙托生的?”
施晏微无心与他周旋太久,心中暗道今日横竖是要挨过这一遭的,倒不如早些结束的好,也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想毕,踮起脚尖伸出手主动去勾他的脖颈,微微阖目,静静等待狂风暴雨的降临。
宋珩让她攀着他的肩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垂首在她耳畔轻声问她:“娘子今日倒是主动,许久不曾,可有想我?”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在他尚未行事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清亮的眸子里不由掠过一丝惊诧之色来,然而还不待她对此做出反应,宋珩便已她。
水面上漾出道道极重极深的波纹,潺潺水声中夹杂着女郎低沉的莺啼声。
玉露混入泉水之中,施晏微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宋珩的颈项,水中的热意游走在四肢百骸间,烫得她额上生汗。
宋珩取来澡豆往她背上抹,待她平复下来,便又不管不顾地将人带到池壁处。
池水荡开的波纹来到玉石砌成的池壁处,激起的浪花溅到池面的地板上,晕出大片形状各异的水渍。
施晏微不觉间红了眼眶,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划至宋珩的胸膛处,与他身上的汗珠和水雾混在一处。
她寻不到脱离这片苦海的方法,是以只能通过抓挠宋珩来缓解心中的痛苦和压抑。
良久后,宋珩方肯将她放下,极尽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却并不打算就此让她出浴穿衣。
双眉折起,似她的煺。
施晏微的抽泣声淹没在无尽的水声中。
良久后她因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宋珩叫她唬了一跳,动作微顿,待反应过来,连忙抱起她出了浴池,将他的外袍胡乱放至长案前,放施晏微坐下。
“可有哪里难受?”宋珩凝着她的脸颊,神色焦急地问她道。
施晏微实在觉得热,身上也没力气,喉咙里亦是干涸得厉害,只别过头不去看宋珩的身段,低低道了句口渴。
宋珩听后,嘴里便打趣她无用,莫不是要热化了。
说完,自去替她倒了被水送过来。
施晏微侧着脸接过青瓷茶碗,叫宋珩离她远些,这才肯饮下碗里的清水。
宋珩恐她受凉,自去披了外袍取来巾子替她绞发,又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去,穿了衣裙。
施晏微发觉他只给自己穿了裙子,里裤却还在衣架上挂着,遂轻启丹唇提醒他,未料宋珩那厮却又解了外袍,置在地上,随后跪于其上。
此番举动,自然惹得施晏微心生疑惑。
宋珩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抱了她下来,却只让她背对着他,并未与她对视。
施晏微十指扣着案沿,玉笋般的指尖微微发白,唇间时不时地透出骂他的字眼。
都后来,话都说不全,逃也似的往那长案上伏。
宋珩拉她回来,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哄着她,而后将细密的吻落到她的肩颈处。
施晏微膝盖不适,实在有些生气,回头去看宋珩,指责他这样膝上会破皮。
眼前的女郎眼泪簌簌而落,仿佛一支带雨的梨花,可怜极了。
“娘子当真娇气。”
宋珩嘴上虽嗔怪她,却还是心软地松开了她,重新将她放至长案之上,俯下身来吃去她的泪珠,继而覆上她那盈润的檀口,吮吸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舌尖,极尽缠绵。
流苏珠帘后的贵妃榻比不得他的身高,宋珩躺得十分勉强。
施晏微则是发髻散乱,整个人皆由他主导控制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晏微半睁着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神情恍惚。
冬日昼短,未至酉时,落日便已西斜。
宋珩将自己收拾齐整,而后动作熟练地替施晏微穿上贴身的衣物,打横抱起她迈着沉稳的步子出了浴间。
外头侯着的内侍见他抱着女郎出来,很是识趣地指了条避开前殿出去的路。
当天傍晚,施晏微是由宋珩抱着,侧坐在马背回的长安城。
宋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便行了大半个下午的事,这会子仍是精神饱满的,面上不见半分疲惫之态,一路抱着施晏微往上房而去。
施晏微睡了一路,在他停下步子将她放到罗汉床上盖好被子后,反而醒了瞌睡,迷迷糊糊地想起什么事,正好借题发挥一番,旋即抬手抚上空无一物的发髻,嘴里只嗔怪道:“妾的簪钗尽数掉在了海棠池里,家主欲要如何赔我?”
宋珩垂下眼帘与她对视,凝视着她那平坦的小腹,随手取来一颗时令的新鲜果子,握在手里把玩。
哪怕隔着纤薄的果皮,亦能摸到里面饱满紧实的果肉。
那果肉撑起果皮,无端叫他想起什么。
今日下晌,宋珩大抵是十分受用,唇畔尚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尽量用温和的语调与人说话:“长安城中不乏首饰铺子,明日一早我便叫冯贵买来一匣品相上好的簪钗,送与娘子当做赔礼可好?”
施晏微思忖片刻,端起茶盏喝了小半杯润嗓,轻张檀口,吐气如兰地道:“妾不喜欢那些个样式复杂的,家主只消叫冯郎君买些简单大方的就是;如那玉石钗和银钿头,妾就很喜欢。”
依施晏微所想,坠流苏的步摇容易发出声响,自然是不能要的;倘若簪钗上宝石太多,容易叫人认出不说,处理起来亦比较麻烦,不比朴实无华的银簪直接熔成银子来得实在。
宋珩听了,只含笑道:“既是赔给你用的,要什么样的样式自然是你说了算。你明日若还能下得来床,可与冯贵同去。”
施晏微不知在他身上败了多少回,到了现下小肚子和腿间还不大爽利,明日定然是出不去府门的。
傍晚的寒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进屋里,二人的衣袍被那道凉风微微吹起,绛紫色与藕粉色交缠在一处,色彩鲜明。
施晏微畏寒,下意识地往宋珩温暖的怀里缩了缩,两弯不描而黛的远山眉少不得轻轻皱起,似有什么心事。
宋珩仍替她揉着小腹,大抵知道她是因明日不能出府犯愁,一时竟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要提及此事叫她心生烦忧。
“娘子若有什么喜欢的样式,明日只管说与他知晓,他素来细心,定会不会叫娘子失望。后日便是冬至,按照惯例,圣人将会带领宗室和百官前往南郊祭天,待朝会过后,圣人在大明宫的含元殿赐宴,我会安排人前来接你进宫。”
大明宫象征着王朝无上的权力与荣耀,但在施晏微眼中,同样也是一座囚困住万千女子的巨大牢笼。
施晏微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并未去搭他的话,只盼着他能在长安城里多逗留些时日,才好叫她寻个适当的机会妥妥帖帖地逃出他的手心。
见她在自顾自地想着些什么,宋珩似乎有些不满于她的冷淡态度,竟是主动找了话题与她交谈起来。
他的话语再平和不过,甚至带了几分期盼的意味,然而当施晏微第二次被他的话语打断思绪后,只觉他今日着实是有些聒噪,勉强提起精神顺着他的心意答上两句。
从他口中所述之言,施晏微知晓了他的晋王封号乃是昨日新册的,江晁乃是数年前册封的魏王。
以宋珩如今的权势,似乎并不需要在意有没有晋王的头衔,或许他只是在替他的阿耶宋临感到不值,宋临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却在身死后才被追封为赵国公;而那江晁本不过是叛军投诚的出身,却能在宋玠身死前便被封为魏王。
魏王,晋王。施晏微咀嚼着这四个字,没来由地想起西晋取代曹魏的历史事件来。
不论圣人和宗室此举是否是有意为之,宋珩被封晋王的消息传到魏王耳中,少不得会回招致他的不满。
河东和宣武的关系本就是剑拔弩张的,如此一来,无疑是火上浇油。
施晏微正想得入神,宋珩那厢忽的想起什么来,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掀开施晏微身上皱巴巴的冬裙,将裤腿绾至她的膝盖上,一双幽深的星目盯着那两道乌青凝了片刻。
“可还疼?”宋珩口中关切问道。
施晏微点了点下巴,诚实答:“疼。”
宋珩起身取来药膏,先往她膝上摸了厚厚一层,再唤人送热水进来,待净过手后,又往别处上药。
施晏微的身体在他的手下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引得她立即推开宋珩,垂下纤长的卷睫,颇有几分恼恨地道:“不敢劳烦家主如此,妾自己来就好。”
宋珩淡淡道了句好,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了手,狭长的凤目定睛看她,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来的举动。
施晏微意识到他想看什么,指尖一僵,涨红着脸道:“家主先背过身去可好?”
“若我说不好呢?”宋珩一脸痞笑,全无往日里端方持重的模样,活像是胭脂坡下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
施晏微实在做不到在他面前那般,越性搁了药,冷言冷语地道:“家主若不肯背过身去,我晚些时候再用这药也是一样的。”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没脸没皮道:“娘子不乐意我替你上药,又不肯用自己的手,不若由我代劳,再叫娘子亲眼看着可好?”
说话间双眸向下看,顺势就要去解腰上的蹀躞玉带。
施晏微被他的动作和嘴里近乎变态的疯话吓得头皮发麻,当即沾了药膏。
昏黄的烛光映在施晏微莹白如玉的芙蓉面上,但见她面色酡红,卷睫微颤,俨然一副羞怯至极的模样。
宋珩抚上她耳垂处的细小耳眼,“娘子怎的这般会长,便是上药也能勾得人心痒难耐。今日在海棠池里,娘子可吃够水了?”
施晏微收回手放进铜盆里清洗干净,别过头不肯去看宋珩,阖上目往引枕上靠了,假装没听见他嘴里问出的话。
宋珩只当她这是害臊,故而并不过分追问于她,将她捞进怀里轻抚她绸缎般柔软的墨发,指腹抚上她的檀口,自顾自地说道:“想来娘子也该吃些旁的东西才是。”
话毕,正要唤冯贵去膳房催一催,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扣门声,钟媪在外头回话,道是晚膳已经备好。
宋珩拔高音量道出个进字。
钟媪这才推开门,侧过身让身后的两个婢女将食盒提进去布膳。
宋珩替施晏微夹了几块葫芦鸡,还不等钟媪等人将门带上,嘴里没羞没臊地无人说话:“娘子身上太瘦,抱在身上轻飘飘的,像是一阵大风都能将你刮走了,倒也难怪经不住事,往后定要好好用膳。”
施晏微听着他的这些胡话,真恨不得将耳朵堵上才好,只埋着头小口用膳。
二更过后,宋珩拥着施晏微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施晏微直睡到天晓,方才起身。
膳房里炖着补血益气的红参当归乌鸡汤,家厨将那鸡汤往小盅里装好放进食盒,鸡蛋面和酱肉装在第二层,而后小心翼翼将食盒地转交给莺儿。
施晏微被人盯着喝了半盅鸡汤,钟媪见她实在吃不下了,这才肯作罢,与莺儿一道将碗碟杯盘撤下桌。
冯贵一早便在廊下候着了,见她用过早膳,笑盈盈地进前询问施晏微喜欢什么样的首饰,施晏微倒也不藏着掖着,直言不讳地先要了一对金银镯子和戒指,再叫买些款式简单、不嵌玉石珍珠等物的金银簪钗。
待冯贵走后,施晏微看会儿消食,便往浴房里泡热水澡去了。
至午时,冯贵匆匆回府,果真捧了一匣子的首饰回来,施晏微先将镯子和戒指往手上套了,再挑出几件样式普通的首饰拿布包好,悄悄往罗汉床下藏了。
是日,宋珩傍晚方归。
施晏微本想聊会儿字,奈何手上酸乏的厉害,提笔落字后就不住打颤,只得无奈搁了笔,唤人来将笔墨纸砚收走。
宋珩行至廊下,照见莺儿迈出门来,便问一句娘子在屋里做何,莺儿恭敬回答道:“回晋王,娘子正在灯下看书呢。”
“无需通传,退下吧。”宋珩说完,抬腿跨过门槛,将门合上。
施晏微以为是莺儿关的门,并未抬头去看可有人进来,直到宋珩来到她身侧,立了好一阵看她手里的是何书,施晏微这才渐渐觉出似乎有人在后头拿眼瞧她呢。
甫一抬首,冷不丁地对上宋珩深邃如潭的眸子,施晏微下意识地合上手中的书本,低声询问他可用过晚膳了。
宋珩将她的这一细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怕他的表现,不禁生出两分怅然来。
这些时日他对她已经足够宠爱和纵容的了,这会子又不是在床榻上,她为何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害怕他?
宋珩负于身后的右手握成拳,浅笑着问她:“娘子身上可好些了?”
施晏微生怕他又要自己当着他的面上药,忙不迭点头道:“上晌去浴房泡了热水澡擦了药,现下已好多了,家主无需挂怀。”
宋珩轻点下巴嗯了一声,上前讨好似的将人打横抱起,嗓音温柔:“今夜的上玄月别有一番景致,我抱着娘子去院子里共赏如何?”
只要不做那种事,施晏微还是很乐意在他面前表演的,将头埋进他怀里道了声好。
宋珩臂力惊人,似乎单手便可轻易托住她,另只手伸出去推了门,为着让她舒服些,复又恢复到两条手臂横抱她的姿势。
空中玄月弯弯,月华如银。
清冷的光辉洒将下来,铺了满地的银霜,覆在绿叶上,映出点点银辉。
施晏微观他今夜这般有闲情雅致,想来是心情不错的缘故,遂轻张檀口试探道:“钟媪和莺儿这几日伺候得甚好,我也想赏些银钱赏她们,家主可否叫管家送些碎银与我使?”
宋珩想也没想,旋即便应下了她的话。
“娘子提出的这件事,我应允了;礼尚往来,我这里有一桩事,娘子也要应允了才算有来有回。”
他素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对待她的态度亦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态,又能有什么事是需要她应允的?
施晏微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实在想不出宋珩能有什么事需要来求她。
“家主不妨先说与妾听听。”
宋珩闻言,认真道:“此番回了太原,娘子嫁与我做孺人可好?不论你将来诞下小郡王还是小郡主,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会护你们周全,无人敢编排他们的庶出身份。”
话音落下,施晏微不由心凉半截,恨不能今夜就跑了才好。
他口口声声询问她的意思,可实际上断不会容忍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来,但凡她此处露出一丁点不愿意的样子,宋珩定会顷刻间冷下脸来,快的堪比翻书。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孤女,即便有弘农杨氏这一落魄士族贵女的身份,然而放在他如今的权位前仍是不够看的,能嫁与他做孺人已是抬举她,又岂有容她拒绝的道理。
施晏微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自然不敢在他面前说出不愿意的话来,少不得在他面前做足了戏,佯装沉思片刻,语重心长地道:“从前是妾不曾与家主好生相处过,这才不愿与家主做妾。可经过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对,妾瞧见了到了家主的英明神武,感受到了家主对妾宠爱和纵容,心中又岂会一分动容也无家主既愿意正经那妾进府为孺人,妾自然也是愿意的。”
宋珩垂眸与她对视,凝了笑意狐疑追问道:“娘子方才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施晏微的眼神未有半分闪躲,像只带刺的刺猬,不阴不阳地道:“家主问了妾,却又不肯信妾的话,若是如此,家主又何必问妾,直接将妾绑进宋府岂不更为便宜?”
宋珩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缓了面色,复又轻笑起来,“你若一早这样与我说话,我倒还信些。娘子也莫要恼我,实是你先时性子太过执拗乖张,这会子又答应的干脆,不免叫人生疑。”
施晏微暗暗盘算着如何逃出生天,自然无心赏月,只心不在焉地由他抱着,再不肯多言什么。
“娘子在想什么?”宋珩轻声询问。
“没什么,家主预备何时回太原?”
宋珩道:“大抵要过了这个月十五。”
如此算来,待过了十二月初十冬至日,她还有至少五天的时间可以趁着出府之时,寻找逃跑的时机。
施晏微心里有了底,眨了眨水汪汪的桃花眼,“外头冷,妾也乏了,回屋可好?”
宋珩凝视着她的那双清眸,喉结微不可擦地上下一滚,低沉的声调无端带了些克制的意味,“好。”
二人归至房中,宋珩将人放回罗汉床上,不待施晏微坐直身子,便又忘情地捧住她的下巴与她交吻起来。
次日,南郊的圜丘祭天大典即将举行,宋珩天未亮便已起身,因怕吵到她的好睡眠,索性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于衣架前披上外袍往偏房去洗漱更衣,草草用上两块胡饼后一溜烟望府外去了。
许是昨日泡了两回热水澡,用了三回药的缘故,施晏微的身子好上许多,虽不能做剧烈些的运动,下地慢行确是无碍的。
施晏微上晌便收到了管家送来的百两纹银,依旧往床下的包裹里藏好。
午睡过后,又有寺人前来接她进宫,对方似乎直接将她当做宋珩的爱妾对待,言语间满是恭敬。
施晏微上了马车,一路由人引着信步来到含光殿。
数座半人高的莲花灯轮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王朝宗室、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于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台上的宫廷女乐有奏五弦琵琶和瑶筝者、吹筚篥和笙箫者,又有击先鼓和板鼓者,皆身着天青色的冬裙,长发绾成高髻,错落有致。
宋珩初封晋王,一众宗室和朝臣轮番敬酒,饶是他酒量再好,到底两手难敌四拳,至宴会散时,隐有几分醉意。
施晏微沉静在那些丝竹声和伶人弄戏中,并未过分关注宋珩的举动,宋珩知她喝不得烈酒,少不得还要替她挡些命妇敬来的酒。
两名侍卫搀扶着宋珩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府上。
宋珩不肯轻易让人近身,冯贵只得叫上施晏微帮着看顾一二,施晏微看在他为自己挡酒的份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看他往鎏银铜盂盆里吐了一回。
冯贵将温热的茶水递给施晏微,由她伺候宋珩漱口,待这一切做完后,冯贵命人将盂盆拿走,又叫送来热水和干净的巾子。
“还要烦请娘子替家主擦身。”
冯贵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应还是不应,起身退了出去。
施晏微勉强擦过他的上半身,下身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替他擦的。
他身上的酒味太重,施晏微有些闻不得,索性拿开罗汉床上的小几,取来被子往罗汉床上凑合一晚。
夜色渐渐深了,施晏微不觉间熟睡过去。
至后半夜,也不知外头是几更天,施晏微被一阵呛鼻的味道唤醒。
待她反应过来时,这才发觉火势极大,门框早已烧了起来,正欲起身夺门出去唤人来救火,又见房门上方的横梁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挡住她的去路。
去洛阳
上房内, 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着,单凭她自己的体力,要从这间起火的屋子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少不得要借助外力。
惊惶间想起宋珩今日夜里吃多了酒, 还在里间的床上躺着,照着在现代学习过的知识, 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拿水沾湿了捂住口鼻,佝偻着身子提了茶水走到里间,照着宋珩的脸泼上去,将他唤醒。
宋珩立时便被那茶水泼得清醒过来,未及大动肝火问问是哪个嫌命长的胆敢泼他, 便被一阵浓烟呛得轻咳两声。
施晏微忙不迭分出一块巾子让他捂住自己的口鼻, 高声提醒他道:“家主,屋里走水了, 咱们若再不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必她说,宋珩这会子也瞧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了, 来不及多想, 拿起衣架上的斗篷裹到施晏微的身上,他自己则是一身歪七斜八的中衣拥着施晏微出了里屋, 半点不怕火烧似的寻找火势稍小些的窗子, 不过堪堪两脚便将整扇门踹倒在地, 赶在房梁塌下前护着施晏微一道逃出门去。
二人逃出生天,这才发现整座府邸皆已陷入火光之中, 骇人的厮杀声此起彼伏, 仅仅是须臾间,数支长箭直冲他二人而来, 宋珩眼疾手快,勾住施晏微的纤腰一一躲过。
墙上越来越多的箭矢朝这边射过来,施晏微吓得四肢发软,冷汗连连,顾不得心内对他的厌恶,求生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地环上宋珩的腰背。
彼时宋珩无兵器在手,自然难以抵挡。
二人才刚躲过一阵乱箭,忽而一支冷箭直朝施晏微射过来,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肩背,宋珩顾不得思量,电光火石间徒手接停箭身,尖锐的箭镞擦破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顷刻间泊泊而出。
正这时,程琰和几名精兵找了过来。
“节帅。”一个高瘦的兵头匆匆忙忙地递给宋珩一把长剑,神色焦急地道:“府上的火乃是绑了油布的火箭所致,现下已有不少士兵或困于房中,或葬身火海,逃出来的士兵中亦有被他们射杀的,想来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节帅需得速速撤离。”
话音未落,二三十余个身着黑衣蒙着面的练家子越过院墙直取几人而来,宋珩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给施晏微看,侧过脸看向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先去山石后避避,待我料理完这些个贼人,自会护着你一道全须全尾地出府去。”
施晏微听了,连忙重重点头,旋即松开他颤抖着身子往山石后躲,尚未站定,便见宋珩等人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
墙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冷箭和火箭射进来,府上火光冲天,战况不容乐观。
双方拼杀地正胶着,忽而一阵遒劲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云遮蔽了玄月,豆大的雨珠随着那阵疾风扑簌簌地往下坠,火势很快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河东军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当真是天不亡宋珩。
施晏微小小的身影藏身于山石后,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样一句,心乱如麻。
她不想给宋珩做妾,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她是万万不能随他回去太原的。
思及此,施晏微拢了拢身上的玄色鹤羽斗篷,尽量将自己隐匿于无边的夜色中,贴着墙从后院的角门而出,将腿间和膝上的不适悉数抛至脑后,百米冲刺似的朝那日与莺儿在园子里去过的水上石亭处跑去。
良久后,宋珩杀得双眼猩红,冷冰冰地看着那些死士尽数应声倒地,鲜血和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剑刃滴落在地,砸出浅浅水坑,散出阵阵浓厚的血腥味。
血水染红了他的月色中衣,似是害怕会吓到施晏微,宋珩细心地抬手拿袖子擦去面上的血痕,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那块山石。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惊雷自空中降下,短暂地照亮了整间院落,宋珩借着那道电光定睛一瞧,只见嶙峋的山石后竟空空如也,并无半道人影,亦无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宋珩瞪大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待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何事,仿若晴天霹雳。
杨楚音竟在他与那些死士厮杀的时候,抛下他悄无声息地跑了!
她怎么敢!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蜷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地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
却原来,都是哄骗他的!
亏得他方才竟还鬼迷心窍地徒手为她接下那支锋利的箭矢
当真自作多情,可笑至极。
愤怒,怀疑,不甘,自嘲数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宋珩额上青筋凸起,凤目冷得骇人,握成拳的指节发出咯吱的沉闷响声,咬牙切齿地欲要唤人随他去寻她回来。
程琰见状,恐他气昏了头忘了大局,忙上前劝他道:“情势危急,节帅切莫因一小小女郎乱了大局;况她弃节帅而去,节帅若不顾性命去寻他,是把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上?北地还需杰帅镇守,万望杰帅三思。”
宋珩听他说完,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理智回笼。
可若是她叫人掳了去呢?宋珩关心则乱,正欲这般欺骗自己,又听程琰无情地掐灭他的幻想道:“娘子若真是被贼人掳了去,方才便该挟持了她来威胁节帅;再者退一万步讲,若是他们想在事后以娘子相胁,却又为何要做得不留痕迹?当多留下娘子被他们劫走的迹象才是。何况节帅素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小小的女郎便可威胁到节帅?”
宋珩再没了欺骗自己的借口,双拳握得越发紧,指骨相触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琰知他大抵是想明白了,遂一鼓作气同他提议道:“为今之计,先以绳索坠城而出与城外的人马汇合,即刻返回太原才最紧要。”
冯贵肩上和腰背皆受了伤,纵然知晓宋珩放不下杨娘子,这会子也少不得劝上两句:“家主在长安并非无可用,何况此去河中至多不过两日,届时家主再令人前往长安传信,召集人手暗中探访杨娘子的踪迹不迟;杨娘子不过一介娇弱女子,又无过所在身,想来短时间内出不去长安城。”
被枕边人背弃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罢。冯贵如是想着,只拿同情的眼光去看宋珩,又恐被他偏见,不过略看几眼,便垂了头。
如冯贵所想,彼时,宋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沉沉的闷闷的,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说不上是愤怒多一些,还是遗恨多一些,只闭上眼深意数口气,硬生生将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压下,沉默片刻后,捏着拳头沉声道:“随某杀出府去。”
于是众人拼杀至马厩,取来墙上的绳索、马鞭,翻身上马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那些黑衣死士穷追不舍,除宋珩和程司马外,得以逃出长安城的不过寥寥十余人。
营帐外巡夜的士兵远远照见一队人往这边而来,少不得戒备起来,又燃了几支火仗照明,按上剑鞘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冯贵闻言,一路小跑着上前,挥动手臂扯着嗓子喊道:“休得无礼,节帅归营。”
为首的兵头闻言,拿火仗照向他们,随着距离的拉进,宋珩高大如山的身躯映入眼帘,无需看清他的脸,单从身形便可确定眼前的人是他们的节帅无疑。
“节帅归来,卑下有失远迎,还望节帅责罚。”
彼时的宋珩尤未从施晏微逃离的消极情绪中剥离出来,幽深的黑眸黯淡无光,面上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板着脸冷声吩咐道:“无妨,速去鸣金唤醒兵士,即刻返回太原。”
那兵头见他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心下便知定然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旋即调转马头敲响铜鼓,又叫人去营中取来一身干净衣物奉与宋珩穿。
宋珩的掌心和肩膀处皆受了箭伤,鲜血染红白色中衣,军医诊过脉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完伤口,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观他精神尚好,确认那箭上无毒,军医方安下心来,正要说些注意事项,忽见宋珩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问:“可有法子让手心处的箭伤留疤?”
军医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开口确认一番,上座传来宋珩低沉的声音,他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是,有的。”军医惊愕不已,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
宋珩眸光幽暗,让他说。
军医便只给了防止伤口腐化的药粉,又拿干净的布条包扎。
“换药三日后,便无需再用药,尽量少沾些水,自会慢慢结疤。”
宋珩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迈出营帐。
外头的将士们皆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宋珩骑上青骓马,领兵望太原而去。
*
如施晏微所料,这场大火引起了府上一行人等的反应,那守门的小厮和门外的侍卫不知所踪,许是急着往府里救火去了。
施晏微因为紧张,两只手都在发抖,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气呵成地取下沉重门栓,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府去。
冰冷的雨水连绵不绝地落到她的发上和面上,顺着她的脖颈没入衣襟之下的雪肤之中,冻得她的浑身直打冷颤,长睫亦被雨水沾湿,模糊了视线。
可她丝毫不敢放慢脚下的步子,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叫宋珩的人抓她回去。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倘或宋珩将她抓回,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施晏微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直至雨势渐小,乌云散去,月辉重现,她于清冷月色下,瞧见一盏上书“杏林”二字的灯笼。
乃是一间半大不小的医馆。
施晏微疲乏至极,于门前驻足,艰难地伸出冻得发僵的右手重重拍门,而后静坐在石阶处拧去发上的雨水,又往手上哈气摩挲掌心来给自己取暖。
身上的大氅不多时便被那些寒凉的雨水浸湿大半,施晏微冻得嘴唇发紫,四肢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耐心等了好一阵子,不见有人出来开门,施晏微鼓起勇气又敲了一会儿,心道若是这回还是无人过来开门,她便去别处寻一间客栈住下。
就在她欲要转身离去时,忽听到门后传来一道细碎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十二三岁药童装扮的少年掩嘴打着哈欠,探出半个身子来。
“娘子可是有急症要瞧医工?”
施晏微还在搓手,打着寒颤回答道:“小郎君可否先容我进去医馆里面?外头实在太冷。”
那药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想是在外面冻得不行,瞧着甚是可怜,不免心生怜悯,忙将人请了进去。
施晏微攥着斗篷遮住身上的中衣,抬腿迈进门槛,只屈膝与人施礼,“事出无奈,扰了小郎君的清梦,还望小郎君见谅。”
“娘子无需自责,吾往日这个时辰也该起身碾药了。娘子的病症若是不急,不若与吾同去药房向火取暖,待家师起身,再替娘子诊治不迟。”
那药童一壁说,一壁将人往药房引,动作熟练地取来火折子燃上蜡烛,又拿火策刨开埋住碳火的灰,添了几块新碳。
那碳比不得宋府烧的银霜炭,燃烧后升起的灰色烟雾略有些呛人,施晏微颔首应下他的话后,忍不住垂下头轻咳了几声。
药童观她这副模样,又见她面容姣好,身上披的大氅更是材质不俗,心下便知她定然不是市井人家出身了,否则又怎会闻不惯这样的碳火味。
有道是医者仁心,这小药童虽尚在从师阶段,但心性却是早早养成,因见她身上的斗篷湿漉漉的,便开口提点道:“女郎若不嫌弃,那边墙上挂着一张粗布毯子,娘子可将其披上御寒,再将这件湿了的斗篷搭在椅子上烘干。”
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焉能感染风寒。施晏微也顾不上与人客气了,自去取来那毯子往半旧的松木粗纱屏风后躲了,解下身上的斗篷披上那条半旧的毯子。
施晏微自屏风后出来时,那药童已坐在矮凳上拿碾槽碾药了。
火炉上的陶釜内烧着热水,散出的水汽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姜味。
待那水烧滚后,药童招呼她自己拿陶杯取干姜水饮下驱寒。
施晏微与人道谢,自去案上取来陶杯倒拿干姜水喝。
干姜驱寒效果甚好,施晏微不过饮下半杯便觉得胃里暖烘烘的,也不似先时那般手脚寒凉了。
一夜没怎么合过眼,施晏微虽觉身心疲乏,头脑却异常清明,眼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她还不得而知,焉有能心思瞌睡休息。
不知不觉间到了卯正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施晏微抚了抚那大氅,虽还未干透,相比起先前已经好上太多,趁着现下尚还无人过来,先往屏风后去换了回来。
好容易等到辰时,药房外传来一阵扣门声,药童过去打开门,但见一位着青色圆领长袍,年近五旬、长须微霜的中年郎君走了进来。
药童朝人叉手施礼,平声说道:“师傅,这位娘子是寅时就过来候着了的。”
施晏微未着外衣,仅靠着宋珩的那件大氅遮住身上的衣物,不免有些局促,只说她是过来买些治疗风寒和跌打肿痛的药。
只是买这样的药材又何需大晚上的冒雨过来,那医工和药童听后虽觉奇怪,总不好窥探病人的隐私,故而只在询问一番后开了副性温些的药方子。
昨夜事发突然,施晏微叫那火光吓得惊慌失措,保命要紧,哪里还能想起拿回藏在罗汉床下的首饰和银两,是以这会子身上只有两枚戒指和四只镯子,无奈之下,只得取下手上的银戒作为药资。
医工见状,拒不肯收,只婉言拒绝道:“这些药用不上百文,娘子的戒指少说也可值上三五两银子,如何使得。”
话音方落,又听得一道极为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乃是一四旬出头的中年妇人,上着一件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穿桂子绿高腰孺裙,肩上一条红绫披子,披长发绾成椎髻,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眼朱唇,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风姿。
就见那妇人浅笑道:“大郎,彘奴,过来用早膳罢,一会儿该来人瞧病了。”
说话间,执着托盘踏进屋中,见施晏微攥着那件并不合身的大氅,神色不安地立在二人对面,隐约间瞧出些什么,遂将托盘搁至案上,将人拉到一边,轻声询问起来。
施晏微道是出来的急,尚还未及更衣。
那妇人闻言莞尔一笑,引着她往自己的房中而去,自箱底取出她年轻时穿过的冬裙,为缓解施晏微紧张不安的情绪,温声说着俏皮话:“娘子身形太过瘦削,想来穿上会有松垮,但总好过这件拽地的鹅毛大氅不是?”
施晏微连连谢过,在她的指引下往屏风后将那冬裙换上,这才恢复到往日的神情,大大方方地与那妇人走出屋去,取来药包坚持送与医工。
“医工若是觉得这戒指太过贵重,只消将余下的银两充作布施药材的银钱即可;倘或有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医工替我施药,也可算作善事一桩。”
妇人听后,少不得劝上自家实心眼的郎君两句,那医工这才肯勉强收下。
真心诚意地道:“既如此,某先替那些受药之人谢过娘子的仁人之心。”
彼时天色大亮,医馆外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施晏微不好再多留,问这附近可有质库,那妇人指了条路出来,施晏微堪堪记得直走右拐,瞧见一条三岔路后左拐,再往后就记不下了,沿路问过去,不出两刻钟,便寻到了那间质库。
施晏微取下手上那只在她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两只银镯递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地道出死当二字。
伙计取来三十两银子,施晏微伸出双手接过,拿巾子包了拢进大氅里,接着进了一间成衣铺买来两身衣裳并一顶帷帽,付好钱后出得门来,正巧遇上一辆驴车。
车上扬着小皮鞭的老丈见施晏微手里包袱颇多,因问:“娘子可要乘车?”
施晏微腹中空空,更兼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过,这会子早累得不行,两腿直发虚,暂且先往那驴车上坐了。
于是那老丈又问她要去何处。
长安统共有一百零八坊,施晏微未曾得见过长安城的舆图,除却知晓宋珩的宅子所在的坊叫兴宁坊外,哪里还能再叫得出旁的坊名来。
正犯愁间,忽想起高中时背过的唐诗:“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施晏微心道:现下只要能离兴宁坊远些,去何处落脚都好;何况那琵琶女幼时便住在虾蟆陵,想来不会是那等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之地。
想毕,因道:“烦请老丈送妾去虾蟆陵。”
老丈得了生意,焉能有不高兴的道理,立时笑容满面,只扬声道:“得嘞,娘子且坐稳了,老身这就送娘子去虾蟆陵。”
驴车虽不比马车行得快,却很稳当。
过得半个时辰,毫不起眼的驴车驶入人潮如流、喧嚣热闹的常乐坊。
老丈放缓了车速,嘴里问她:“娘子在何处下车?”
施晏微思忖片刻,幽幽道:“寻一间客房多些的客舍停下罢。”
话音落下,老丈拐进调转车头驶进一条巷子,又行了小半刻钟,方收拢缰绳停车。
施晏微付给老丈十文钱,自下了车往客舍里住下,又叫茶博士送些饭食到客房。
不多时,茶博士送来饭食,施晏微佯装不经意地随口问上一句:“京中近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茶博士只当她是从外地过来的小娘子,遂说起昨日冬至圣人前往南郊祭天的事,又道今年的大朝会十分热闹,各地节度使都进京朝贺来了。
施晏微未听他说起河东节度使遇刺身亡的事,一颗悬着心这才安下一些,暗道他或许已经脱困,连夜往河东去了。
他虽可恨可憎,到底庇护北地免遭战火多年,昨日夜里又护着她出了火海、替她接下暗箭,她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永不相见,倒不至于一心盼着他就此死了才好。
客舍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施晏微不欲久住,寻思着需得在元日前离开长安,再寻个干净安全些的宅子住下。
施晏微屋里实在饿的厉害,一改常态足足用了两大碗米饭,略歇息片刻,自去楼下打来一盆热水,草草洗漱一番后,往膝上抹了些药活血化瘀的药膏,自往床上躺下安歇去了。
一觉睡到次日的卯正,施晏微穿戴齐整往楼下去用早膳,特意择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虚虚掀开帷帽的一角用着早膳。
昨儿宋珩遇刺离京的消息尚还未传开,至今晨,却已流传至坊间了。
施晏微耳听着邻桌那几个圆领少年郎的交谈声,越发稳下心神来,暗道宋珩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出心思来派人抓她回去了。
今日已是腊月十一,再有不足二十日便是元日,往来虾蟆陵亲自采买各色商品的商贾格外多,这其中最受商人青睐的莫过于郎官清酒。
日落过后,天色渐暗,前来打尖住店的客人寥寥无几,施晏微轻挽罗裙下楼,与垆边卖酒的女郎王二娘攀谈起来,询问京中可有可靠些的牙行。
施晏微戴着帷帽,王二娘虽瞧不见她的样貌,但见她行止间自有一股闲闲秀美之态,气质卓然出尘,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来虾蟆陵经商的女东家。
王二娘打完算筹,记下数字,笑问道:“西市的永平坊倒是有一间成记牙行,娘子可是欲要采办什么大宗货物?”
施晏微不置可否,与人道谢过后,便将话锋一转,问起虾蟆陵的风俗特产来。
王二娘温声道:“娘子既问起这话,便不可不提郎官清酒。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的商人特意往来虾蟆陵采买郎官清,若是在长安城里卖到十文一碗,到了洛阳、扬州等地,少不得要二十文钱一碗哩。喏,娘子可要来一碗尝尝?”
施晏微吃不得酒,连连拒绝,少不得岔开话题:“明日我要往西市去,带些胡饼与娘子吃可好?”
王二娘笑眼弯弯, “既是娘子盛情,自是却之不恭,妾要吃‘古楼子’。”
施晏微点头应下,于是二人闲聊一阵,过了二更,施晏微回屋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施晏微一早雇了驴车往西市的成记牙行而去。
牙婆见施晏微着一身藕色绸缎襦裙,外罩一件宝相花纹大袖披衫,脚蹬云纹衔果翘头履,通身气质如兰,自是将她认作外来的女商,忙往屋里引,又叫婢女奉茶进来。
“不知娘子欲要买人,还是买物?”
施晏微从容不迫地道:“家慈病重,妾急着归家探望,偏那过所文书少说也得数日方能批下,妾为此食不下咽,不知娘子此处可有法子无需过所也能登船往外头去?”
牙婆听她如此说,当即回过味来,也不管她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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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来的是快钱。
“原是为着这个,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如今元日将至,倒不大有商队往扬州、姑苏等地去了;若是去洛阳、荥阳,倒还有几支商队,却不知娘子欲要往何处去?”
时人颇喜茶道和香道,便是这达官贵人鲜少亲自踏足的牙行之中,亦置着一个莲花三足铜熏炉,炉中燃着清泠的青木香,甚是芳香宜人。
施晏微不知牙婆口中的荥阳是何地,当下只道自己是要往洛阳去。
牙婆闻言,面上笑意愈深,额上立时便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宗儿,明儿正好有一支贩酒和绸缎、瓷器的商队去潼津乘船往洛阳去。只是那路引上的随行婢女与娘子身量不甚相似。”
施晏微听了还是觉得心中不大放心,因问道:“那商队缘何独差一个随侍的婢女呢?”
牙婆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当下倒也不瞒她,只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这里头的门道和盘托出:“娘子不知这里的门道,那路引上可写随行仆从,有的商队东家人精,通过牙行招揽一些无路引的客人充作仆从同行,以此来赚些银钱;待回去的时候,再由牙行介绍回去的人补上,又可挣来一道钱;便有临时一个两个寻不到的,只说是仆从或跑或死或转卖给了旁人,那官差取来吃他们的孝敬,亦不会过分深究。”
恐施晏微心里还是有些信不过她,那牙婆遂又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娘子且去外头随意打听打听,成记牙行的东家崔氏一族在长安城中做了近百年的生意,何曾行过那等骗人的勾当;这般娘子若还是觉得不安心,大可给京中的亲朋放出话去,只说三两个月后还不见报平安的信件来,大可往长安府里告去。”
施晏微闻听此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当即与人交付了定金。
那牙婆满脸堆笑地收下二两银子,自往那册子上勾了一笔,朗声提醒她道:“那路引上的婢女描述乃是:‘身材匀称,黄脸,浓眉,面有春癣’。还要劳烦娘子稍加修饰一番,于明日辰时来到此地,自会有人引着你们与商队汇合。”
施晏微点头应下,一路信步出了牙行,便往附近的脂粉铺子买来黄粉、石黛和胭脂等物,而后又去临近的坊买来王二娘点名要吃的古楼子。
古楼子中的羊肉似是提前腌制过,加之放了胡椒去腥提香,隔着金黄酥脆的面皮便可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王二娘含笑谢过施晏微,趁着午后客舍里客人少,往那矮凳上坐了,借由柜台挡住身体,难掩喜色地垂下头去吃手中的胡饼。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来楼下与王二娘话别一番,王二娘并未主动探听她要往何处去,只情真意切地祝福她道:“妾与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却自有一番女郎间的惺惺相惜,妾无甚可为娘子做的,唯有遥祝娘子此去一帆风顺,今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如此,倒要借二娘吉言了。”施晏微莞尔一笑,恐惹得王二娘愈加伤怀,当即转身上楼,连夜收拾好行李包袱,早早睡下。
第二日卯时起身梳洗,先拿黄粉仔仔细细地抹了脸,而后以石黛描粗双眉,再用木簪簪尖轻沾胭脂往面上出一片小红点来,略擦些茉莉香粉定妆,这才戴上帷帽,背起包袱下楼结账,退还房间的钥匙。
掌柜抬首望向窗子外头,见满窗漆黑一片,因问道:“外头天还未亮,娘子孤身一人,这便要走了?”
施晏微平声回答道:“昨儿已叫了驴车约定时间,今日卯正便要出发。”
话毕,迈出门去,在客舍外上了车。
来至牙行前,已有五六人候在此处,那牙婆唤一小子领着他们几人往安化门去。
那商队不过十余人,施晏微跟在队伍后方,静待城门郎对照过所盘点人数。
彼时天色已亮,领队的郎君自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拿袖子遮住二人的手,私底下将那把铜钱往城门郎手里方,那城门郎稍稍垂眼凝了一眼,接过来轻车熟路地往兜里藏了,不过草草过了一眼众人的相貌。
“你,将帷帽掀开。”那城门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对着施晏微高声命令道。
施晏微依言照做,并无半分惊慌之态。
“黄脸,桃花癣”那城门郎对着过所低喃一阵,抬首瞧了瞧施晏微的脸面,粗略上下打量她的身形一番。
施晏微特意穿了宽松的袄裙,又往身上多穿了两套里衣,遮住纤瘦的身形,自是不怕那城门郎对着她看。
“人数不差,且出城去吧。”城门郎恰到好处地缓了面色,挥手道。
商队为首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连忙叉手又施一礼,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说道:“烦郎君劳动了。”
队伍后方的人群中,施晏微心上的大石落了一块,不动声色地轻出两口气,踩着脚踏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
那马车车厢狭窄,却又足足坐了五六个人,可谓是伸个胳膊都费劲,自然也就无空闲的地方安置火盆了。
不过好在她今日衣裳穿的厚实,加上车厢内人又多,倒不觉得有多冷。
商队在官道上行驶三日,这才赶到潼津城,先往一处便宜的客舍住下,翌日一早往渡口处去登船。
登船时,那船家虽也查看过所,相较于那日晨间遇到的城门郎,却是又松泛不少,只堪堪对过男女人数和年龄身形便放了行。
熹微的晨光中,施晏微登上船去,与另外两个女郎分在一间船舱内。
起初那两个女郎瞧着互相并不认识,但因二人同是洛阳人氏,说着相同的乡音,不免彼此心生相近之意,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已聊到一块去了。
空间有限的卧榻上,施晏微静静坐着,掀开粗布帘子透过窗棂往外看,但见旭日升于山腰之上,天边霞光万道,远山重峦叠翠、薄雾缭绕,倾泄而下的暖白金光铺在水面上映出粼粼碎金,美如画卷,引人入胜。
施晏微正陶醉在这山水美景之间,忽听一道带着豫西乡音的女声朝她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洛阳人氏?”
“妾非是洛阳人氏,此去洛阳,乃是探寻远亲。”
那女郎闻言又道:“听娘子的口音,倒像是北地人氏?”
施晏微叫她听出口音来,倒不好否认,并不说自己究竟来自北地的哪一个州,只含糊其辞道:“妾幼时长在北地,近些年才随族中亲人来长安落脚。”
话毕,推说自己要去外头解手,出了船舱往甲板而去。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避着她二人洗漱安歇,未尝将真正的面貌示于人前。
施晏微从她二人的言谈举止间,大抵可以猜到先时问她话的女郎乃是往来长安和洛阳营生的歌姬、清客,因素日接触的人颇多,是以才会知晓北地的乡音。
她身侧的另外一名女郎,乃是在长安绣庄里帮工的绣娘,一年里至多也不过归家一两回。
三人同在一间船舱里住着,一来二去间,自然就有了交集,那清客只叫施晏微唤她甄二娘,施晏微每日与她二人闲聊打发时间,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
开阔的河面上,船只顺着水流流向直取洛阳而去。
施晏微每日晨起,皆会自窗边望向两岸青山,心中期盼着能够早些抵达洛阳。
又越一日,入夜过后,天色寒凉,施晏微独自披了斗篷去甲板处观星赏月,寒凉的晚风吹动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冷,只沉浸在这无边的月色之中,思绪飘远。
耳畔是流水潺潺和朔风缓缓的自然之声,施晏微只觉一颗心沉静极了,自她被宋珩囚在身边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宁静恬淡的心境。
施晏微昂首仰望空中明月,心道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这轮明月是她和爸妈、陈让和好友煊煊唯一能够共赏的吧
朦胧月色下,施晏微的眼前依稀浮现出父母亲朋和陈让的音容,怅然间,不觉垂眸朗声道出一句诗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话音才刚落下,身后竟有一道清朗的女声应和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施晏微立起身来,循声看去,隔着帷帽的纱帘,眼前显现出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女郎似乎十分健谈,浅笑着叉手道:“江上风冷,娘子缘何不在船舱内歇着?”
施晏微叉手回礼,驱散脑海里的万千愁绪,亦朝人莞尔一笑,声温如和煦春风:“今夜星月交辉,于船舱内观赏,岂非辜负太阴星君的一番美意?”
南北朝佛教盛行,至唐时,又以道教为国教,是以时人多奉行佛道两教,那女郎似是信道,耳听得施晏微提及太阴星君,因道:“娘子所言是极,今夜太阴娘娘作美,自然不可轻负。我听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洛阳人氏,可是前去洛阳探访亲友么?”
施晏微闻言轻轻摇头,只随口编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来:“妾乃晋阳人氏,因考妣早逝,无奈随族中长辈往都城长安落脚,因妾年岁渐渐大了,家中长辈便欲将妾嫁与一年长的鳏夫做继室,妾不愿,遂离了家,又闻洛阳繁华,不输京都,是以欲往神都洛阳寻个活计谋生。”
那女郎似是被她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敛目叹息道:“古往今来,女郎自记事起便束缚颇多,相较于郎君亦有诸多不公之处,生存在这世道上自是更为不易的”
说话间,又恐施晏微耽于女则女戒的那套论调,听不得她的这些离经叛道之语,遂将话锋一转:“我与娘子投缘,少不得问上一句,不知娘子贵姓,家中行几?”
施晏微虽瞧不清她的脸,但见她脊背挺得笔直,偏髻斜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言行间透着股从容果决的气度,不似那等拘泥于内宅庶务的妇人,颇像是一位超脱于男尊女卑那套思想之外,有眼界有见识的女户,自是对她心生好感。
何况此去洛阳,人生地不熟,恐多有不便之处,若能结识一位热心肠的洛阳当地人氏,自可省去诸多麻烦。
思及此,施晏微将心中早就盘算好的称呼宣之于口:“妾姓郑,家中行三。”
郑三娘。林晚霜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含笑道:“原是郑三娘,妾姓林,名晚霜,家中行二,洛阳人氏,郑三娘只需唤我二娘就好。”
施晏微因有意要与她结交,便又问起洛阳城里可有价格公道、干净整洁些的客栈,若要租房,去哪个坊较为安全便利。
林晚霜略思忖片刻,平声回答道:“从善坊靠近南市,距洛水不过嘉猷、睦仁两小坊之遥,既有客栈可投,亦有不少小院可供租赁,娘子下船往码头雇了驴车,左不过小两刻钟便可抵达。”
施晏微听了,又与人施礼道谢:“妾谢过二娘,日后在洛阳安定下来,自当请二娘吃茶答谢。”
林晚霜观她举手投足间并未半分扭捏、谦卑亦或是逢迎之态,且她为避婚事竟孤身一人离京去往洛阳,私心暗道自己方才许是想岔了,那郑三娘原是与她活得一样通透的明白人。
“三娘除却读一些诗集外,可还有读过《女则》、《女戒》、《女论语》等书?”林晚霜凝视着她问到,期盼着她能与自己投缘。
施晏微复又摇头,沉静道:“不曾读过,妾只听人说过诸如《女论语》中‘立身之道,惟务清贞’的糊涂话,自此越发不肯碰这些书。若有那闲功夫,倒不如多读两遍李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忽而四下狂风骤起,那遒劲的风儿吹气施晏微帷帽上的轻纱,半露出里面白生生的一张玉面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晚霜的雪肤花颜亦映入施晏微的眼帘。
林晚霜二十有六,痴长施晏微八岁,加之从商数年,虽保养得宜,瞧着亦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成熟老练之气,彼时耳听施晏微亲口说她不喜《女论语》等书,顿生三分亲切之感。
便又道:“我家就在询善坊的河渠旁住着,娘子在只消在瞧得见河的地方稍加打探一二,自可知晓”
正说着话,又见楼梯口处露出映出一道橙黄的光亮,乃是个豆蔻年华、一袭青色裙袍的瘦高少女,当下扯着清脆的嗓子唤人道:“家主,外头起大风了,天上的阴云眼瞧着就要遮蔽明月,约莫是要落雨了,还请家主速速归舱安歇吧。”
那女郎生得一张圆脸,杏眼樱唇,迈着莲步朝她二人款款而来,又对着施晏微屈膝行一礼,这才往林晚霜肩上披了件半新不旧的锦缎斗篷。
林晚霜无兄姊,身边只一个小她五岁的阿弟,因他近两年常往西域各国经商,故而元日方归家住上三两个月。
昔日闺中好友嫁的嫁,生分的生分,倒是许久不曾有过投缘的人相聊,这会子见施晏微性情和善,又是个不为世俗所缚的,焉会不想与她相交,因道:“我与三娘相谈甚欢,明日戌时,若无雨雪,你我二人还在此处相见可好?”
施晏微凝一眼遥山迭翠,指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旋即颔首道:“二娘盛情,怎好推辞。”
话毕后退一步,插手施礼与林晚霜别过,沿着木阶下到船舱之内。
次日,施晏微依约于戌时来至甲板上,却发现林晚霜早在此处候着了,甚至还叫婢女搬来两张矮凳,安置了炭盆和小几,盆中碳红如铜,散出阵阵热气。
“郑三娘盖上小毯避避寒气罢。”率先说话的是昨夜的那名圆脸婢女,将施晏微引到矮凳处坐下,将那绒毛小毯盖在她的腿上给她取暖。
林晚霜偏头看了那婢女一眼,和颜悦色地道:“这里无需侍奉,你且回去歇着,我过会儿就回。”
漫漫星空之下,施晏微隔着帷帽与人说话,“依二娘之见,还需几日可达洛阳?”
洛阳城
林晚霜常年往返于洛阳和苏杭等地多次, 便是往南的泉州、江城、岳阳等地亦有所涉足,彼时。只见她抬首瞧了眼两岸萧瑟寂寥的冬山,便又将视线落在施晏微的帷帽上, 温声道:“今日乃腊月十九, 依我看,至腊月廿三晌午, 怎么也该到了。”
施晏微闻言,将两手悬停在炭盆上方取暖,含笑打趣她道:“二娘言语间如此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必定是将这沿途的风景都赏遍了, 方能知晓这船只现在何处, 何时能至洛阳。”
话音落下,林晚霜勾了勾唇角, 望向那满河碎银和水中清月,朱唇轻张吟起诗来:“张若虚有诗云:‘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依三娘看, 这空中明月究竟待得是何人?”
晚风抚过河面, 吹皱一汪东水,碳上跳动着数颗火星子, 施晏微透过轻纱去看对面的林晚霜, 沉吟片刻后幽幽道:“此时此刻, 皎洁月华撞入你我之怀,所待之人自然是月下的你与我。”
无边月色尽数收于二人眼底, 林晚霜不由莞尔一笑, 瞧瞧侧过脸来看向施晏微,嘴里打趣她道:“如三娘这般的回答, 我还从未听过,却不知三娘师从于哪位名家,竟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哲思。”
林晚霜说完,往自己和施晏微的茶碗里满上茶汤,握在手里徐徐吃着。
施晏微见状,便也端起茶碗来。
是夜,二人相谈甚欢,聊至二更方归。
太原城。
宋珩较出发时足足提前了三四日返回太原。
翠竹居中,薛夫人才要唤人送来热水进来洗漱宽衣,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熙攘喧闹之声,乃是一腿脚麻利的媪妇并两个小子奔到廊下,火急火燎地来报说:“家主归!家主归!这会子已过了府门往垂花厅去。”
在场众人闻言,面上皆是喜色,独薛夫人的面色微不可擦地沉了一沉,心下暗道:照理说,总该等到腊月下旬方至太原才是,缘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心内虽如此想,又恐叫人瞧见了没得惹出闲话来,遂敛目密而不发,只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由疏雨替她披上温暖的凫靥裘后,由人搀扶着出得门去。
夜路难行,一众人等唯恐薛夫人磕着碰着,堆雪急急命人备来步辇去往垂花厅,又叫人去点了碧纱灯来。
宋清和那处却是无人知会一声,独薛夫人和宋聿那处得了消息。
祖江斓因临盆在即,宋聿为防压碰到她,只耐心哄她入睡后便往偏房里安歇,他这会子方抽身迈出门槛,就见院门处透出一片火光,一个小厮正大步流星地往院里进。
宋聿才刚哄睡了祖江斓,恐那小厮没个轻重吵到她,忙不跨步上前,示意他动静小些,这才将人引到院外问有何事。
那小厮微微佝偻着腰,嘴里喘着大气,略平复心跳一阵子,恭敬道:“禀郎君,家主已归,冯二郎传家主之命,特令奴来请郎君往垂花厅走上一遭。奴手上提着灯,便替郎君照路同去可好?”
宋聿听了,不由眸色微凝,朝人缓缓道出一个孤零零的‘可’字来,旋即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垂花厅,长睫微垂,凤目稍敛,施施然若有心事。
原来,自宋珩离开太原前往长安后,一日晨间,那负责采办府上瓜果菜肉的周大娘往膳房里去送鳜鱼,赶巧儿听见喜儿和善儿说起杨娘子去岁冬日做与她们吃的素三鲜水饺和桂花酒酿小圆子,那周大娘这才想起那日瞧见的身影像谁,当下脱口而出,道是她曾在济病坊外见过一位与杨娘子身形颇为相似的女郎。
膳房内的众人听后都只当她是看错了人,又道杨娘子离去时带了不少银两,又做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糕点甜饮,好端端的倒去那济病坊做何,是以皆未放在心上。
独那名唤同贵的小郎君心眼实,听后立时就起了心思,又听宋三郎院里的小厮说他近来正派人往外头打探杨娘子的消息,遂起意往他院子在守了三五日,这才得以将周大娘瞧见杨娘子的事说与宋聿知晓。
宋聿本就对施晏微无端去往无亲无故的长安城存着疑惑,当下听同贵如此说,自然疑心更甚,遂亲自命人去府外去寻了王银烛过来问话。
王银烛来后,只道杨娘子从未与她提起过要去长安城的事,自杨娘子离开宋府后,杨娘子还曾来寻过她两回,告知她自己在青枫浦过得很是安稳充实,与那四位东家娘子皆相处得甚好,还将从前落下的弹琵琶的喜好也重新拾起了。
既在青枫浦过得好好儿的,缘何又要突然往长安去呢?宋聿心中越发不安,便顺着这条线亲往青枫浦去寻了三位常在楼里的东家问话。
那柳三娘道:“娘子打算办路引去长安的那段时日的确发生过一些怪异的事妾依稀记得,入秋的一日雨夜,曾有一个身形如山的郎君于街边驻足,他望的方向分明是杨娘子的卧房。后来杨娘子去拿路引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楼里,还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
崔三娘道出的话语与柳三娘口中的杨娘子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的说辞一般无二,独多出一句杨娘子自言有了新的去处,那去处是在太原城中,还是去了那路引上的目的地,她就不得而知了。
宋聿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处细细想了小半日,忆及他临走时王银烛面上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不得又去寻她一趟,将柳三娘与崔三娘的话一齐说与她听了。
身形如山。银烛甫一听到这四个字,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黛岫居里,家主看杨娘子的眼神;那日园中,家主几位反常地出言关心杨娘子,以及她临出府那日,家主同她提起杨娘子时目光柔和的场景……
“是家主,那人一定是家主郎君,家主待杨娘子,并非如面上那般无情他”再往下的话,银烛说不出口,亦不能说出口。
宋聿非是蠢笨之人,听到此处,心下自然俱已明白,能够令都督府上一干人等直言杨娘子确已得了过所文书出得府去,除却他的二兄宋珩外,还有何人能够轻易做到。
数月前,二兄曾往蘅山别院调去几名婢女媪妇,他却只当二兄欲要闲暇时去别院小住,丝毫没有起过疑心。
只不知阿婆和二娘那处他是如何糊弄过去的。
宋聿根本不敢想象杨娘子若是为二兄所迫当了他的外室,叫他强占了身子,内心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卑下有一胞妹,名唤楚音”杨延离世前的话语不断萦绕在耳边,愧疚之心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久久无法平复心绪。
当日夜里,宋聿独自一人不管不顾地闯进蘅山别院,虽未能得见杨娘子,然而正房内却俨然一派女郎闺房的陈设,那妆台上的铜镜簪钗、胭脂粉盒等物更是昭示着此处确有女郎住过无疑。
宋聿板着一张黑脸将练儿崔媪等人唤至跟前,喝问她们住在此间的女郎唤作何名。
练儿和香杏二人立时就叫他那阴沉骇人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独刘媪是见过风浪的,尚还可以在人前强装镇定,从容不迫地道:“回郎君,老奴并不知晓娘子的名谁,只知她姓杨,素日里唤她娘子。”
那一瞬,宋聿犹如五雷轰,胸口很闷,好半晌才又问她们杨娘子去了何处。
香杏不知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只如实答了,道是与家主一同去了长安城。
……
宋聿的思绪尤处于那日夜里得知真相后的混乱之中,垂花厅外的圆形拱门却已显现在眼前。
脑海里复又浮现起杨延含泪而亡的场景来,那些原本暂且被他有意不敢去想起的愧疚感少不得再次压上心头。
月色下,隔着那扇雕花的朱漆木门,宋聿竟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位他曾经除却阿耶外,最为敬仰的二兄。
微凉的晚风拂动西墙下花架上的忍冬藤,借着月色映在窗纱上的剪影随之微晃,宛若一副活过来的水墨画。
冯贵自屋内迈出门来,照见宋聿心事重重地立在阶下对着满架的忍冬藤发呆,当下也顾不得他心情如何,只迈下台阶来至宋聿跟前,叉手行礼,扬声唤他道:“郎君,太夫人和家主正在屋里等着您进去呢。”
万千思绪被这道声音打断,宋聿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沉吟数息后抬腿踏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屋中,与上首处的薛夫人和宋珩施一礼,“阿婆,二兄万福。”
薛夫人观他面色有异,又见宋珩神情肃穆,隐约能猜到大抵是长安局势不大好,三郎那厢心里藏了事,只不知是否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橙黄的烛火中,祖孙三人各怀心事,直至婢女奉上新烹的蒙顶山茶,薛夫人淡淡扫视那茶碗一眼,沉着声令人退下后,方听宋珩道出他在长安遇刺一事。
薛夫人闻言,不免霜眉紧皱,凝了眸子去看宋珩,嘴里关切问道:“那些人下这样的狠手,二郎可有受伤?”
宋珩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眼帘,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掌心那道将要落疤的伤口,语调沉沉地道了句:“不过是些皮外伤,现下皆已大好,阿婆无需为此忧心。”
薛夫人深知他的脾性,他既如此说了,便是不喜让人再提起他身上的伤来,遂将话锋一转,执起小几上的茶碗悬停着,直言不讳地道:“那人竟胆大妄为到在圣人脚下明晃晃地对二郎动手,想来是不愿再屈居于人下,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长安城中只怕也不会太平多久,终究是大厦将倾罢了。二郎可有打算?”
宋珩执起茶碗轻抿口茶汤润了润发涩的嗓,而后轻启薄唇道:“自是按兵不动,那老匹夫要做何且随他去做,待他担下这道遗臭万年的骂名,才是河东军起事的时候。”
薛夫人听后觉得有理,对他的心智很是放心,当下徐徐颔了首,意有所指地道:“你阿耶就是愚忠,这才折在晋州;二郎少时起便文韬武略,素来杀伐决断,断不会有妇人之仁,阿婆是放心你的。”
宋珩没有搭话,薛夫人想起宋聿来,便又拿眼去看他。
此时烛光落在宋聿的脸庞上,照亮他眼底的那抹黯淡,引得薛夫人连连偏头看他。
禅椅上的宋珩亦察觉到了他今日夜里的异样,忽地搁下手中茶盏,深邃幽暗的目光不偏不倚额地落到他的那双黑眸上,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三弟这些时日掌着太原城内的大小事宜,可有遇到棘手之事?”
宋聿这会子还是不想面对他,恍然间被他的问题问得回过神来,只摇头敷衍道:“一切都好,并无棘手之事,二兄多虑。”
宋珩听了,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又问:“方才某与阿婆所言,三郎可听进去了?”
宋聿闪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抬首看一眼上首处的薛夫人,缓缓开口:“二兄与阿婆高瞻远瞩,某自愧不如,自当依从。”
薛夫人不过垂下眼帘与他对视须臾,当即便读懂了他神色间的意思表达,只面不改色地拨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稍稍拧眉温声道:“老身今日也乏了,不好在此妨碍你们年轻郎君谈话,这便先行一步回屋安歇。”
话毕,高声唤来疏雨和堆雪二人,由她二人搀扶着出了门,登上步辇出了园子,径直往翠竹居回。
薛夫人走后,屋中便只余下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
熏炉中燃着番邦新进贡来的名贵旃檀香,熏得满室清香芬芳,叫人难以忽视。
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无声浸在宋珩的衣袍、玉面和墨发之上,越发衬得他沉静如水,风姿秀逸。
宋珩轻嗅着那股清香,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寒光四射,当即改了自称,口中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自进来时便对着某摆脸色,可是心中有何不满之事,要避开阿婆与我私下说?”
宋聿耳听他如此说,也懒怠再与他打什么哑谜,只开门见山地问他道:“我只问二兄一句,万望二兄能够据实相告。”
一语落地,宋珩不过轻笑一声,一双凤目坦坦荡荡地凝视着他,扬声道:“你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无需那些个弯弯绕绕,三郎心里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有道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
宋聿见他明明做了错事,却还一副坦荡无愧的模样,心下的不忿自是又添了两分,越性将眉一挑,拔高声调质问道:“杨娘子可是叫二兄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生生被你困在蘅山别院,做了二兄你的外室?”
宋珩听后无动于衷,反冷笑起来,敛了目大方承认,甚至都没看宋聿一眼,只浑不在意地盯着手心里的血痂看,嘴里反问道:“是又如何,难道三郎要为了她忤逆指摘你的兄长?”
眼前之人那副冷硬的话语和淡漠的神情,皆令宋珩感到无比陌生。
瞳孔因为震惊微微放大,急得噔的一声立起身来,攥着桌角一脸的不敢置信,绷着脸颤声道:“二兄,你明知她是,她是”
宋珩见他为着个外人这样质问自己,当即也沉了面色,似乎就连眼底都结出了一层寒霜,眸色极为冰冷,此时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勾起唇角轻嗤一声,“是什么?是你救命恩人之人?莫说是她兄长救了你的性命,便换做是她救了你的性命,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谋算也要将其捏进掌心。不过是个拿来摆弄解闷的玩意,值当我去顾及她的意愿?”
宋聿似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敬重有加的兄长,竟会如地痞无赖一般说出这般轻贱人的话来,不由瞪大眼睛怔怔看他,嘴里诘问道:“二兄!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死物,你这般枉顾她的心意强占民女,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错?三郎莫不是这段时日在太原忙昏了头?”宋珩猛地站起身,霎时高出他半个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沉声问:“自我掌管河东以来,何曾行差踏错过半步?”
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宋聿不由想起年少时,阿耶考校他二人骑射拳脚功夫时,宋珩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与阿耶打成平手,乃至于他长成后,便是阿耶也只能在他面前落得个下风。
阿耶生前每每唤他二人对练时,宋珩总会先礼而后兵,笑着朝他道上一句:‘万望三弟手下留情才是’。
然而事实上,每回狼狈落败的人都是他,且输得十分难看。
这几乎给他的孩提和少年时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焉能不惧怕他。
“这不一样!二兄岂可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宋聿强压下心间那股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安感来,深吸数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梗着脖子反驳宋珩道。
宋珩亦未曾想到他敢这样同他说话,自是眸色愈深,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何不一样?我若执意如此做,三郎你待如何?莫不是要与某断了兄弟情分,不顾阿婆和宋氏一族的颜面,也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婆二字入耳,宋聿不由眉心微动,两手攥着拳头默了好一阵子,垂下鸦睫,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二兄这是何意?”
宋珩暗自嫌他胸无城府,太过耿直,难当担当重任,只耐着性子提点他道:“三郎当真以为阿婆不知此事?那杨楚音性情执拗乖张,作性脑后生反骨,不肯与人做妾,偏又与某成了好事,依阿婆的意思,待哪日她想通了,再抬她入府不迟。三郎若执意要为了一个死人在意之人将事情闹大,伤了你我兄弟情谊暂且不论,倒叫阿婆横在你我中间左右为难,岂非平白叫她悬心?某素来是不怕叫人揭挑的,只不知三郎现下有了家室,是否可以做到全然不在意身外之名?”
话到这个份上,宋聿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亦做不到豁出一切去不孝阿婆、忤逆兄长,弃宋氏一族的名望于不顾
想到此处,却又不肯轻易死心,只放缓语调,明知故问:“二兄话中的意思,便是我将事情闹出去,二兄亦不肯放她离去?”
然而宋珩冷漠的声线却又化作一柄破梦杵,无情地击碎他最后的一点幻想,声音冷冽去寒霜,“但凡是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何曾有过转圜的余地,三郎不必再心存妄念;她既叫我占了身子,便是死了,也只能是我的鬼。”
穿堂风吹在身上,宋聿的一颗心仿佛随着宋珩的话语坠入幽暗的冰窖之中,蚀骨的凉意令他心中生寒,甚至有些不敢去直视宋珩的眼睛。
他把手抡成拳头,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迫使自己将杨氏兄妹的音容至脑海里驱散出去,阖了上目,无奈与人妥协道:“二兄既不肯放手,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名分,好好待她才是。”
“这原是她不识趣,数次违逆于我;此番长安之行,我在情势危急之时尚且想着护住她,可她却趁我与人厮杀之际,狠心弃我而去;难道三郎以为,她被寻回后,还配做我的妾室?我还肯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和让步。”
说至后半段时,宋珩的语调可谓是咬牙切齿,眼里透着隐隐的怒意,原本俊朗的五官亦变得僵硬难看起来。
宋珩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夜里的场景,似乎就连手心里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顷刻间,袖下的指节发出一道低沉的咯吱声,手背和额上的青筋亦绷了起来,无边的怒火涌上心头,险些令他难以自控,欲要拂袖将那案上的器具尽数扫落到地上。
杨娘子竟刚毅果敢至此,生生从二兄的手心里翻了出去。宋聿听后惊叹之余,心中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发自内心地期盼她能先躲过这阵子的风头,千万莫要被二兄的人寻到,待日后二兄娶了妻生了子,自会将她淡忘。
宋聿想到此处,缓了神色平声道:“天色已晚,二兄连日赶路劳顿,早些回屋安歇才是。官署和军中的一应事务,我明日再细细报与二兄知晓不迟。”
这才是他同自己说话时该有的样子。宋珩的态度缓和下来,轻嗯一声,观他面色已恢复平静,交代他几句,负手迈出门去。
冯贵早在檐下等候多时,见他出得门来,忙迎上前,跟在他身后往退寒居去。
宋珩一进院子,便有他平日里用得颇为顺手的下属在里面侯着,正是为着此番寻人一事而来。
冯贵将他二人让到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宋珩将情况与人说了,三申五令若有蛛丝马迹,立时快马加鞭传信过来;倘或在城中寻着人了,不可伤她分毫,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那人领了命,兀自退下,自去召集人马前往长安。
冯贵知他连日心情欠佳,睡眠不好,先前赶路没有条件备下什么,现下回了太原,要什么都有,便叫厨房熬了安神汤。
宋珩此时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他亦不想叫下头的人瞧见他烦忧苦恼的一面,自个儿往砚台里添了清水研起磨来。
待研出黑色的墨汁,兀自取来狼毫蘸墨落字,纸上跃然浮现出数行诗句来,皆是他曾经教施晏微写过的。
好端端地怎的又想起她来,着实恼人。
他竟还在挂念一个欺骗了他,叫他颜面无存的女郎。
对她的思念如海岸边袭来的潮水般不可抑制,宋珩自认志怀高远,素来不耻于沉湎女色,故而很是厌恶和唾弃这样的自己,心烦意乱地又蘸了些墨,欲要划去那些碍人眼的诗句,可当笔触悬于纸张上方时,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好多个日子,他在蘅山别院的书房,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悉心教她一笔一画地哥颜应方的字体。
他与她明明也有相契合的地方,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护她周全,令她一生顺遂无忧。
她为何要弃他而去,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竟叫她这样瞧不上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去面对池塘外的恶劣环境。
宋珩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大脑开始隐隐抽痛。
漆黑的墨珠自笔尖落下,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盖住两三个字。
额头处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宋珩搁下手里的狼毫,欲要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掉,偏生眼前浮现出那女郎在他身下泣泪求饶的娇弱模样来。
腹下生出一团火来,抑制不住。宋珩拿砚台将那纸张压了,急急迈出门。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由着那些冰冷的水珠挂在皮肉上,好似这般就能减缓些心内的烦忧。
案上置着的那碗安神汤已然凉了,宋珩却并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盼着今夜能睡个好觉。
兀自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身边少了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担心她在外面叫那起子好色、喜欢折磨女郎的豪强给夺了去,是以便有那药效在,亦起不到什么作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安神汤也做不得数,效果甚微。
腊月廿三。
洛阳南市码头,瑰丽的朝霞嵌于白云之上,映出万丈金光,如梦似幻,引人瞩目。
船只靠岸后,施晏微跟随商队下了船,与林晚霜话别后,雇来驴车去往从善坊。
车辆前行,离了码头,驶入街道,但见城中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旁高楼林立,屋舍俨然,粉墙环绕。
大街小巷处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驻足于摊前的女郎墨发高束,大多以面示人,额上花钿图案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显大方从容之态,亦不避讳与郎君相谈,民风较之明清颇为开放。
洛阳作为王朝的东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自是寸土寸金,即便是位置偏些的客舍价格亦不便宜,施晏微与那掌柜的杀了好一阵子的价,最终以八十文钱一晚的价格订下一间客房。
施晏微叫膳食博士送来一碗馄饨,另付给他四文钱,尽数吃完后又喝了些热汤暖暖身子,稍加休整一番便出了客栈,去寻可供租赁的房子。
若是托牙行当个中间人,要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会简单许多,可她这会子统共就只剩下二十五银子并一对金镯子,那镯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打算当出去,是以每一文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又如何舍得拿出租房价格的一成白白送与牙行呢。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意自己多费些心思去寻较为妥当。
此后两日,施晏微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条巷子,终是在坊西的甜水巷里寻到一座半旧的小宅子,里面除开厨房和净房,统共只有两间半大不小的房子;正房略大一些,可分为里外两间,若是家中来客人,可叫客人往另一间房和正房的外间塌上将就一晚。
只这样一间宅院,施晏微可谓是磨破了嘴皮,方将价格杀到一年十一贯钱。
次日上晌,双方在拟定的契书上各自签字画押后,施晏微连带押金一共付给房东十二贯银钱后,腰包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来。
施晏微往集市上采买来一些日常需要用到的器物和粟米时蔬,钱袋里便只剩下最后二两银子,少不得为接下来的生计犯愁。
至掌灯时分,施晏微燃上蜡烛,决意明日拜访过林二娘后,再往别处去找活挣钱。
她会写字算账,又能下厨烧菜,洛阳城中不乏书斋酒楼,何愁找不到活计谋生。
施晏微打定主意,早早烧了热水洗漱安枕,身边没了令她恶心讨厌的人,只觉心内十分宁静,不过一刻钟便入了眠,直睡到翌日的卯正二刻方才起身。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来,朝阳藏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微微泛出点点金光。
施晏微动作娴熟地穿上厚重的冬裙,自拿了锄头往西墙下去挖地,欲要往里面种上些果蔬花草。
没有宋珩出现的地方,似乎就连挖地都是足以令人心情愉悦的。
待到晌午,施晏微生活起锅,炒了一荤一素,用过饭后戴了帷帽,自去询善坊探访林二娘的居所。
林二娘乃询善坊内有名的女户,名下有酒楼和茶坊各两座,又有瓷器铺一间,脂粉铺子一间,是以施晏微不过稍加询问,不消多时便已寻至林府。
那守门的家丁早得了林晚霜的吩咐,若有一自称郑三娘的娘子来访,无需通传,只管将人请进府中即可,若她不在,便叫人在厢房候一候她。
施晏微随府上媪妇进了二门,就见其内碧瓦盈檐,雕栏绕砌,堆石为垣,迂回的长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上藤萝葱绿,廊外随处可见花树绿植,可谓十步一景。
一路穿亭踱廊,那媪妇于一座清幽的院落前放缓步子,施晏微掀开帽帘,抬首去看院门正中的匾额,见其上书“兰泽小筑”四字,心中暗道林二娘果真是个清雅之人,便又放下纱帘往里进。
那媪妇轻轻扣了门,隔着门往里传话:“家主,郑三娘到了。”
只一瞬,屋中便传来林晚霜清脆爽朗的声音:“快快将人请进来。”
“郑三娘子,请。”那媪妇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稍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施晏微忙叉手与人行礼谢过,轻挽罗裙跨过门槛,迈入屋中。
林二娘立时搁下手中的账册,偏过头来看她,门外的暖阳与施晏微的身影一道映入眼中。
“这会子进了我的屋子,还戴那劳什子做何,快快取下罢。”林二娘一壁说,一壁走上前来挽她的胳膊,将她让到罗汉床上。
她身侧的婢女蒹葭自施晏微手中取过帷帽,往那三折绘墨竹屏风后的红木衣架上挂了,又听林二娘吩咐道:“命人烧了红泥火炉送来,再备一套酒具,我与三娘温了郎官清酒筛着吃。”
蒹葭恭敬道声是,正要退下,忽听施晏微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道:“二娘,我吃不得酒,这郎官清不比果酒,只怕两杯下腹便会意识不清。”
林晚霜闻言,自是迁就于她,当即对着蒹葭改了口道:“二娘既喝不得酒,便改喝茶罢,你去命人送来烹茶用的器具,再取两块新得的紫笋茶饼来。”
施晏微扭头与她对视,“谢过二娘。”
“三娘吃不得酒,本应改吃茶的,此乃人之常情,何需谢过。”林晚霜话毕,又问起施晏微如今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甜水巷里租了一间院子,二娘若得空,自可前来,我烧好菜与你吃。”
林晚霜绽唇一笑,大方应下:“好,明日我得了空,定要去你家里做做客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又有一道推门声,夹杂着孩童瓮声瓮气的话语声,“阿娘,舅父今日带我去逛了南市,我在修善坊见到了好多好多长着大胡子的胡人和碧眼的胡姬,还买了好多好多的陶人和木雕,喏,我给阿娘看。”
说话的女童乃是林晚霜的独女林楹,今年不过六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施晏微定睛打量她,但见林楹头上梳着双鬟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金银珠花树头钗,身穿茄色狐皮袄子,紫绫夹裙,足蹬鹿皮小靴,生得面如满月,粉雕玉琢,一双葡萄大眼格外水灵透亮,惹人喜爱。
视线往后移,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挑挺拔的郎君,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之下的丹凤眼修长疏朗,高挑的鼻梁下薄唇微抿,显得他整个人沉稳端方。
那一袭月色刺修竹翻领长袍和腰上系着玉石皮质革带,将他的蜂腰猿背展露无遗。
林楹直奔林晚霜而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回过头去看落在后面的林樾,嘟着樱桃小嘴催促他道:“阿舅,你走快些呀。”
被她唤作阿舅的郎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门来,将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放至林晚霜面上的小几上,待与她施过礼后,这才转过身来,凝了眼眸去看斜前方坐着的客人。
施晏微耳听得林楹唤那郎君为阿舅,便知他就是林晚霜口中一母同胞、往西域经商的阿弟无疑了。
这会子见他回过身来看她,自是从罗汉床上立起身来,稍稍垂了下巴,朝人叉手行礼,温声道:“郎君万福。”
林晚霜一把将林楹搂在怀里,笑盈盈地看向眼前有些痴傻的呆雁,朗声提点他道:“大郎,这位是郑三娘子,你随我唤她三娘就好。”
林樾听了,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侧过身来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唤她三娘。
施晏微颔首应了一声,复又往那软垫上坐下,抬首去看眉眼颇肖林晚霜的林楹。
这一瞬,林樾方得以看清施晏微的脸。
入眼的女郎绿鬓朱颜,明丽绝俗,一双桃花眼儿似藏着盈盈秋水,不点而赤的朱唇润如樱桃;细腻的肌肤如梨花经雨,洁白胜雪,端的是姑射神人入尘烟,令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林樾虽无心科举入仕,却也是在书院里读过十年书的,自知无端盯着女郎看乃是无礼之举,又恐唐突了佳人,遂克制着收回目光,只偏头去看在林晚霜怀里撒娇的林楹。
即便隔着冬日里厚重的衣料,林樾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碳火烧得太旺,就连手心也生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林晚霜将那小巧玲珑的陶人握在手里,又递给林楹一只木雕的玉兔,声线和蔼地唤着她的小名:“明月奴给阿娘看了这么多好东西,也送一个给对面的阿姨瞧瞧可好?”
林楹眨了眨眼,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沉思状,沉默片刻后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张开小嘴对着林晚霜道出一个好字,旋即迈开短腿走向施晏微,一脸期待地询问道:“阿姨,你瞧这只兔子好看吗?”
施晏微双手接过,垂下纤长的卷睫绽唇一笑,将那木雕的小巧玉兔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甫一抬首,正巧撞上林樾那双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林楹的乌黑清眸。
林樾像是进学时开小差被先生抓包的少年郎,不由耳根一红,迅速地低了下头。
施晏微略顿住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擦地敛了敛笑意,错开视线看向林楹:“当然好看了。明月奴年纪虽小,眼光却甚好,将来可定是要青出于蓝了。”
说话间拿眼去看林晚霜,打趣人的意味十足。
林晚霜眼皮微垂,看一眼林樾,又看一眼施晏微,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我如今只在坊里有些名声,明月奴果真能青出于蓝,将生意做到整个洛阳才好呢,我和大郎也能沾些光。”
正说着话,蒹葭领着三四个婢女送来烹茶用的一应用具,林晚霜将怀里的林楹交给林樾照看,笑问施晏微可通茶道。
施晏微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林晚霜见后越发来了兴致,颇为耐心地手把手教施晏微烹茶。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施晏微在她的指导下学得十分用心,丝毫未曾察觉到林樾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下晌竟悄然过去。施晏微恐误了时辰,遂起身辞别林晚霜,由人引着离开林府,继而往坊市上去寻事做。
施晏微才刚离了宋珩身边不过十余日,自不敢贸然外出做工,何况在后厨帮工戴着帷帽或是面纱也不成样子,多少会影响到工作效率,思来想去,到底是抄书较为妥当。
本朝已有雕版印刷术,但因雕刻成本高,是以印刷的多为一些广为流传的书籍,如那等孤本、流传度较低的书籍,仍是依赖于抄书人逐字逐句地将其誊抄下来,整理成册交于雇主。
抄书的活计不限于特定的场地,只在自己家中即可完成,且又是按字数计费,尚有一定的议价空间,实乃眼下的最优选。
施晏微打定主意,专往大的书斋里去。
消息来
施晏微向附近的商铺打探一番, 果真寻见一间规模颇大的书斋,迈开步子跨过门槛进到斋中。
店内的博士见有人进来,忙不迭迎上前来, 询问她欲要买些什么样的书籍。
施晏微摇头, 道她并非是来买书,而是欲要寻些抄书的生意。
那姓陈的掌柜听了这话, 抬了眼来看向她,观她是个身形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不免存了些疑虑,只将手搁在柜台处,身子往前一倾, 上下打量起她来。
“不知娘子擅写何人的字体?”陈掌柜欲要将她打发走, 少不得客套地问上一句。
施晏微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朗声道出“颜公”二字。
时下的郎君喜好颜筋柳骨, 雇主多有愿意花高价寻人以颜柳二人的字体抄书的,偏那二公的字极难写好,不知有多少郎君都只是粗通皮毛, 故而陈掌柜初听施晏微要寻抄书的活计时, 下意识地有些不看好她。
陈掌柜手上正好积了三本待抄的书,当下听施晏微说会写颜公的字体, 自是提起精神来, 一改方才的散漫态度, 又问:“娘子既说自己擅于颜公的字,可否写出三两句诗与某鉴赏一二?”
这样问大抵便是有戏的意思。施晏微听了, 没有片刻的犹豫, 当即点头应下。
陈掌柜见状,忙挥手示意方才招待她进来的博士取来笔墨纸砚, 亲自将纸铺平后拿笔洗压了,又叫人研磨。
待那墨研磨好后,施晏微提笔蘸磨,只照着宋珩先时手把手教给她的技巧落笔,不消多时便在白纸上落下一首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来。
陈掌柜信手将那纸张捻起,垂首凝眸仔细看过一回,心内自忖这小娘子写的虽算不得好,总算并无太大的差错,竟是将颜公字体的特点摸得大差不差,倒也勉强可用。
况且听她口音并非是久居洛阳的人氏,正好也可压一压她的价。
陈掌柜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一手从容不迫地将那沾了笔墨的纸张搁了,只转头吩咐身后的另一个博士,令其去将上月客人需要誊抄的书籍取来。
那博士低低应了一声,自去将那几书本悉数取来,而后照着陈掌柜的意思送至施晏微的跟前。
陈掌柜浅浅一笑,故作亲切之态,只含笑道:“娘子不妨挑挑想抄哪本。”
施晏微吃不准抄完一本书究竟需要多少时日,字数太多她怕抄完所需的时间太长,字数太少的只怕又拿不着多少银钱,略思量一番,最终择了那厚度适中的书本。
陈掌柜看一眼封面上的书名,却是敛了敛面上的笑意,似从容又似严肃地道:“娘子既择定了这本书,接下来就该开门见山地议价了。”
议价乃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施晏微颔首表达赞同,温声应下:“掌柜且先报一个价就是。”
陈掌柜见她答应的爽快,将正常的抄书价格往对半压了,伸出手指道出一个银钱的数目来。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做抄书的生意,又哪里能够知晓真实的市场价格,当下观陈掌柜不似那等奸诈的面相,忽而心中并不过分设防;但她到底也在现代生活学过过二十四年了,也做过一些实习和兼职的工作,并非毫无社会阅历,是以便将价格提了一些。
未料那陈掌柜听后立时答应下来,爽快地取来一纸契书与施晏微签字画押,将那书本交到施晏微手中。
因是头一回与施晏微打交道,陈掌柜格外多留了个心眼,竟是连抄书用的纸张也不肯提供,只告诉施晏微该去何处买纸。
施晏微将书捧在手里,翻开稍稍看了几页,辞别陈掌柜,信步离了书斋自往别处去买纸,货比三家后,最终选择在陈掌柜提及的那间铺子买纸。
待捧着书纸回到家中,窗外天色已暗,施晏微在清水里放几滴油,下二两面,面快熟时放上几片新鲜的菜叶一并煮了,并不加汤,只装进碗里加些盐、酱油和醋伴着吃。
施晏微在家和大学时都爱这样吃,只是这里没有辣椒等物,不免觉得清淡了些。
一碗杂面吃下去,不知不觉间,空中明月高悬,星光点点,遒劲的北风吹打着窗子和院中孤零零的一棵桂子树。
施晏微拿着碗迈出门去,见那桂树孤零零地立在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一派萧瑟寂寥之景,越发起了在院中植花种树的心思,只等开了春天暖和些便着手实施。
一日匆匆而过,施晏微一觉睡至次日清晨,只对付着在锅里摊了块葱香煎饼吃,自往窗下坐着聚精会神地抄起书来。
临近晌午,施晏微抄抄停停,却也抄了好几页纸,遂将手中的笔搁了,迈出门往廊下去舒展筋骨。
抄书的活计着实累人的紧,不过将将一个上晌,施晏微已是腰背发僵,手腕发酸,略动一动后便往罗汉床上挺尸歇息去了。
施晏微睡了小半个时辰的午觉,忽被门外颇有几分节奏感的扣门声吵醒,旋即懒洋洋地掀开被子,揉揉惺忪睡眼下床穿鞋,照了铜镜整理好发髻和衣衫后往院门处走。
生活在现代尚要警惕陌生人敲门,更何况这里还是没有监控的古代,施晏微透着门缝努力往外看,很是警惕地盘问起外头的人来:“门外是何人?有何事?”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林晚霜似笑似嗔怪的声音:“这才过得一日,三娘就忘了昨日同我说过的话了?”
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施晏微立时安下心来,取下门上的长条木栓,推了门,忙不迭地将人请进院子里来。
“阿姨。”三人当中就属林楹的小嘴最甜,几乎是从林晚霜的身后窜上前来主动与施晏微打招呼。
要将一个六岁的孩童抱起来还是颇费力气的,施晏微细胳膊细腿,并无那样大的气力,只半蹲下身子,抬手抚了抚林楹红扑扑的小脸蛋和绾成双髻的墨色秀发,莞尔一笑道:“阿姨现在就去集市上买来新牛乳,做糖蒸酥酪与明月奴吃可好?”
林楹作性不认生,加之昨日送了施晏微一只木雕的兔子,这会子倒真像是将施晏微当成她的亲亲姨母了,一双杏眼笑眯成两弯玄月,点头如捣药,“好。”
施晏微牵起林楹的小手站直身子,笑盈盈地将人引到屋里,又往炭盆里添了两块新碳,叫林晚霜和林樾将姊弟向火取暖。
林晚霜和林樾往木椅上坐下了,瞧见案处置着的书本和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纸张,霎时就反应过来她应当是在替人抄书挣钱。
门外洒将进来的阳光照在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上,施晏微见他二人盯着那些书稿看了一会儿,上前面色从容地将书合上后拿起,挪到人高的半旧书架上放了。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三娘为避不称意的婚事果决地选择离开长安,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必定是是个性子坚毅刚强,既选择了自力更生,定然不会无端接受旁人的银钱馈赠。
林晚霜如是想着,暗暗拿眼去瞥林樾一眼,眼神示意他莫要一时心热胡乱说话,免得好心说了错话,反倒不美。
林樾会意,忙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林晚霜这才收回目光,去逗林楹解闷。
施晏微放好书,回过身来,特意将昨日林楹送与她的木雕玉兔寻出来拿给她玩,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们姊弟两个道:“寒舍简陋,倒要难为二娘和大郎将就则个。”
林晚霜听了她这话,却只是扯着嘴角浅笑,真心实意地道:“三娘说哪里的话,何来将就一说,这间屋子虽不大,但胜在整洁温馨,我瞧着很是舒心;况我与大郎是见识过人情冷暖的,自家道中落后到尚未发迹时住的院子还比不得三娘的这座宅院呢。”
见识过人情冷暖的。她在发迹前,与她阿弟应当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吧。施晏微被勾起好奇心,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上一句,便听林晚霜又对着还没坐热椅子的林樾道:“今日的晚膳既然是三娘出力,那么一应瓜果菜品自然该由我们姊弟二人来出才是。你且领着外面那两个小子乘车往集市上走一趟,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回来。”
林樾干脆利落地点头应允一声,问了施晏微喜欢吃什么菜和果子,一一记在心里,这才昂首跨出门去,叫车夫解下绳子赶来马车,奔往附近的集市。
林楹玩够了那木雕兔子,便觉有些无聊,在屋里转来转去的,施晏微见了,自去寻来一条红绳教林楹翻花绳,林晚霜在边上看着觉得稀奇,少不得问她,施晏微只道这是她少时从家乡晋阳学来的。
林晚霜视施晏微为心心相惜的良友,自然不疑有他,沉吟片刻,凝眸看着施晏微与林楹玩耍,忽而轻张丹唇,柔声道:“二娘不知,我原是出自官宦之家,因婚后三年无孕为郎君所不喜,后怀上明月奴,大家方待我和善些;未料一朝分娩,郎君见我诞下的是个女郎,越发冷待于我,不多时便纳了两房妾室;后我阿耶为奸人所害丢了性命,自此家道中落,那人便又起意将我休弃。那时大郎不过十六的年纪,得知此消息为着我不管不顾地闹上门来,道是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逼着人将休书改为合离书,又为我多方奔走讨回嫁妆;我从前奉行夫为妻纲,只认为女郎出嫁后离了夫家便无处安身立命,可当我与他合离自立女户后,这才发觉,原来这天底下郎君能做的事,女郎亦可做好,譬如经商、读书明理、游历山川江河”
不曾想,她竟有过这样一段辛酸困苦的往事,好在最终,她还是从那些泥沼里脱开了身,拥有了当下尚算美满的生活。
倒也难怪她不喜那些诸如《女则》、《女戒》之类的书了。
施晏微感慨于她曾经的坎坷命运,亦为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冲破男性加在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而欣慰,遂偏过头来与她对视,眸色炙热而温柔,面上带着笑意发自内心地夸赞她道:“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娘在身处绝境时并未自怨自艾,而是敢于冲破枷锁直面坎途,终是创造出一片天地,三娘的这份坚韧和勇气,不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郎君差。”
林晚霜静静听她说完,不由心念俱动,心内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便又委婉地道出抄书伤眼,收入微薄,洛阳租房价格颇高,并非久长之计,问她将来有何打算。
施晏微闻言,轻轻折起黛眉,心中虽不愿欺瞒她,却又不好轻易在她前提起宋珩,没得倒惹得她替自己忧心。
凝神思忖片刻,口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道:“实不相瞒,家中长辈逼我所嫁之人乃是京中一权贵,那人、专横霸道,又贪图美色,恐不肯轻放于我,少不得派人多放查探寻访;我若这时在洛阳城中抛头露面,只怕会无端招来祸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暂且避上一年半载较为妥当。”
这世上,女郎本就势弱,若再无好的出身和亲族庇护,命运大抵都是凄苦的。林晚霜因她的遭遇稍稍顿住,叹息道:“听三娘如此说,抄书确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其实细细想来,你我二人尚还算幸运,这普天之下,不知还有多少饱受磨难的女郎无法脱出苦厄……”
许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似乎就连林楹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大对,支起小小的下巴来,抬首看向林晚霜和施晏微,瓮声瓮气地询问她二人道:“阿娘,阿姨,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女童糯生生的话语入耳,脑海中的阴云散尽,施晏微调整好心情,唇畔勾出一抹笑意来,安抚她道:“怎会,我们只是在讨论你阿舅去集市上会买些什么东西回来。明月奴希望阿舅买什么馅的胡饼和毕罗?”
林楹颇有几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选择相信她的话,又听有毕罗吃,一双杏眼立时就睁圆了,很是欢喜地回答道:“我喜欢樱桃毕罗。”
一旁的林晚霜听了这样的俏皮话,亦跟着她二人轻笑起来,抚上她的发顶朗声道:“这样的时节可没有樱桃给明月奴吃,需得待到明年春日。”
话毕,与施晏微一块陪着林楹玩了好一阵子,又外头传来敲门声,施晏微叫林晚霜不必动,自去外头给人开门。
林樾满载而归,瞧那架势,竟是将施晏微往后几天要吃的菜一并都买了回来。
施晏微还从未亲手杀过活鱼活鸡,所幸林樾买来的鸡和鱼都是处理过的,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送到不甚宽敞的厨房,还不待施晏微道出让他去屋里歇息就好的话,就听林樾那厢张了唇,道出他的厨艺很是不错,不比他阿姊的差,手脚也快,再三请求帮着她一起下厨做菜。
盛情难却,施晏微不好驳了他的一片好意,自是点头应下。
有林樾从旁打下手,不多时就帮着施晏微将那鸡和鱼烧成香菇炖鸡和红烧鲫鱼,另制一道香葱煎蛋、蒜香豆腐和清炒芸苔。
一时饭毕,林樾复又帮着施晏微撤下碗筷,因冬日水冷,便叫施晏微先回屋里向火取暖,有他来清洗碗筷就好。
施晏微拗不过他,谢过他后,兀自回到屋里,往林晚霜的身边坐下,因问林樾缘何会做这些厨房里的活。
林晚霜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偏头与她对视,嗓音带笑:“我起先才刚合离时,王家并未归还我的嫁妆,那时候明月奴还不到两岁,离不得母亲照顾,跟着我们出来的只乳母和周媪两人,大郎少要不得帮着她们多料理家中诸事。”
二人聊了一会儿,林晚霜忽想起什么趣事来,笑着问施晏微道:“三娘可知大郎的小名唤作什么?”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问得施晏微抿嘴摇头。
“大郎出生第三日时开始皮肤发黄,我阿娘急得立时命人去请医师来瞧,医师道是无碍,过得十余日自会好;整整十日后,大郎方退了黄,阿耶阿娘安下心来,索性给大郎起了黄奴的小名。”
林晚霜说着,掩嘴轻笑起来,那清朗的笑声像是会传人,惹得林楹随着她的笑声一齐笑。
一旁的施晏微见她母女二人笑得开怀,自是忍俊不禁,眉梢带笑。
正这时,林樾从厨房回来,听见三人的笑声,于门槛处照见施晏微春花一样柔美的笑靥,虽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被眼前之人的温婉笑颜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林樾往西域走了两趟,与热情爽朗的胡姬亦打过交道,早不似少时那般羞于与女郎交谈相处,然而他这两日每每到了施晏微的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林晚霜似在他的眸光里看到了隐隐的克制和无法掩藏的好感,只不动声色地挥手示意他快些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大郎今岁前往西域经商数月,到过哪些国家?”
施晏微对汉唐时的西域文化颇感兴趣,当下听林晚霜有此问,心内亦来了兴致,笑眼看她,一脸期待地看向林樾。
察觉到施晏微的温和目光投了过来,林樾微不可擦地滚了滚喉结,将修长的手指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悄悄收拢,只用半高不低的音调回答道:“这两年去了高昌国、于阗国 、喀喇汗国和康国等地……高昌国多葡萄酒,于阗国和喀喇汗盛产各色玉石和宝石,康国多鸵鸟,国人喜饮酒,擅歌舞,贵妃喜欢的胡旋舞便是出自康国。”
施晏微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可以借由他的语言置身于西域诸国,故而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直到林樾的话音落下,她仍意犹未尽,嘴里问道:“大郎此番可有带回高昌国的葡萄种子?”
女郎那道宛如莺啼的声音似一阵清爽的雨后细雨,绵绵软软地落到心上,引得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林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不曾带回种子。三娘若想种葡萄,明年我再往康国走上一遭,定挑了最好的种子回来送与你种下,想必不消多时,便能爬满架子,夏日里还能遮阳乘凉。”
见他如此热心,施晏微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连忙替自己描补道:“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大郎不必放在心上。外头的院子瞧着光秃秃的,想来还是搭起花架种些蔷薇花的好。”
蔷薇花。林樾暗暗记下她想要种的花,随声附和两句,便又继续说起在西域各国的见闻来,也好叫她们打发时间。
一晃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但见窗外落日西斜,暮霭沉沉。
施晏微恐夜路难行,遂劝林晚霜三人早些归家,林晚霜和林樾起身与人辞别,自牵起林楹的小手出了院子,在施晏微的目送下登车而去。
女郎的音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林樾眸光微沉,心内暗骂自己这般惦念一个与他无甚干系的女郎实非君子所为,可又无法全然自控,只得默默念起清静经来。
林晚霜观他这副模样,自是明白了他的意动,却也不急着求证什么,且由他跟着自己的心走。
这日过后,施晏微又于家中接连抄了三四日书,鲜少出门,转眼已是腊月廿九。
洛阳城解除宵禁七日,城中各坊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商贩的吆喝声响彻大街小巷,更有牵着骆驼的胡商穿行其间,热闹非凡。
施晏微一早起床,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脸遮严实了,提起竹篮往府外去采买桃符、年画、春幡等物,自个儿站在椅子上将那春幡和桃符挂了,又将年画往门窗上贴齐整了,这才往屋里生了炭火取暖。
是夜,太原的天气格外寒凉,阴云遮闭明月,群星黯淡,星河隐隐,遒劲的北风刮得树枝乱颤、枯叶纷飞,有降下瑞雪之兆。
退寒居。
正房内,两柄莲花灯轮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商陆推门而入,奉上一盏新烹的蒙顶山茶,宋珩抬手接过,眼神示意她退下。
商陆会意,默声退出门去,正要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就见冯贵提着灯健步如飞地往这边奔来,略迟疑片刻,待回过神来,冯贵已至廊下。
冯贵在她跟前立住,稍稍后退一步,商陆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只站在门框处扬声往里通传道:“家主,冯郎君有话要回。”
“可。”宋珩翻书的动作略顿了须臾,只惜字如金般地道出一个字来。
冯贵听了这话,便挥手让商陆自去下房歇着,他则三五个大步迈进门去,随手将门轻轻带上,径直走到宋珩身前,朝那禅椅之上的人屈膝叉手施了一礼。
宋珩微抬眼皮,快速地扫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禀家主,河中传了消息过来。”冯贵一壁说,一壁自怀里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信封处的火漆印章犹在,一眼便知并未开启过。
宋珩信手毫不费力地毁去那道漆印,动作极快地将里面的信纸取出,张开来看。
既是河中传来的消息,那么里头的内容定然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冯贵不动声色地在内心自忖一番,暗暗凝眸观察着宋珩的一举一动和面部神情,见他面上虽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样子,可在拆信时的动作显然是透着几分急切的,便知家主心中应是记挂着杨娘子的。
思及此,冯贵心中不由暗生喜悦之情,盼着杨娘子在长安能够安然无恙,待他日被家主寻回后,只消与家主低个头认个错,想来家主便不会过分责怪于她。
片刻后,宋珩起身来至灯轮前,将手中信纸往烛火上燃了,单从面色来看,喜怒不辩,平静地仿佛一潭幽深的死水。
冯贵瞧不出他此时究竟是何心境,犹豫再三,才敢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他道:“家主,可是长安那边有杨娘子的消息了?”
话才问出口,宋珩忽的回过身来垂眸看他,狭长的凤目幽暗而深邃,冰冷的眸光直看得冯贵脊背发寒,心跳几乎都要漏掉半拍,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不小心犯了他这些天以来的忌讳,问错了话。
正当冯贵惊慌失措之际,想要说些什么替自己描补描补,宋珩却又自行敛去了目光中的寒芒,信步踱至罗汉床前,接着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缓缓开口道:“她倒机灵,特意吩咐你买了那一对素银镯子,只是她没想到,那万宝斋工艺独特,非旁的首饰铺所能及,那镯子的暗扣处刻了万宝斋特有的云纹,是以并不常见。她质出的那两只镯子已被那质库送至寄附铺转卖,不过十余日便已卖出一只。眼下只查到她那日出了质库后,雇了驴车在虾蟆陵的一间客舍住下。”
冯贵听后长出一口气,旋即舒展眉头,嘴里附和道:“想来只需与客舍里的人细细打听一番,自可得知杨娘子的去处。”
外头的风似又急了一些,拍在窗棂上啪啦做响,那风儿寻到缝隙钻进屋中,吹得二人衣摆飘扬,冯贵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宋珩像是感觉不到冷,食指尤轻扣着檀木小几,低低嗯了一声。
他已有十余日不曾睡好,精神头比不得从前那样好。
这期间,薛夫人得知杨楚音在长安城出逃之事,专程过来劝过他莫要太过执着于此事,再挑个合眼缘的放在身边伺候便罢了。
宋珩口中只管敷衍着应下,实则心中一刻也不曾放下过抓她回来消解怒火的念头。
“外头这样大的风,长安怕是也要落雪了。”宋珩垂下眼帘自顾自地低喃一句,继而吩咐冯贵命人送热水进来。
冯贵若垂下头,有所思地道声是,自去唤商陆送热水至房中。
宋珩洗漱更衣,掀被上床,抚着左手手心里那道已经脱掉痂衣的伤疤,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在别院时与施晏微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时日。
眼前仿佛浮现出她那稍稍受不住力道便会水色氤氲的眼儿,轻轻一掐便会泛红的雪肤,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她的身子那样绵软纤弱,分明是一只该放在笼中精心饲养的雀儿,又怎会经受得了外面的风吹雨淋呢?
他须快些将她寻回,狠狠地亲自罚她,折了她的翅膀,叫她再也离不得他身边。
宋珩想象着她的音容,身上渐渐发了热出了汗,实在忍不过了,遂将右手往下,床榻便随之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响动。
手臂渐渐发麻,宋珩恼恨于自己未能自控,身边没了她,旁人纵有天姿国色、风流媚态,竟都入不得他的眼,却是连看一眼的功夫也无,这会子起了意,又久久不得纾解出来。
她莫不是那等会夺人心魄的妖物。
宋珩胡思乱想着,却不曾停歇,良久后方勉强解脱出来,心里不甚快意,连带着次日晨起后,早膳也用得不如从前那样多。
这段时日宋珩饮食不佳,崔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厨房准备了好些新鲜的菜色,奈何宋珩始终食欲缺缺,少不得往薛夫人的翠竹居里走上一遭,回禀此事。
薛夫人听了,立时就知他这是心里还放不下外头那位,成心跟他自己拧着。
这边打发崔媪回去,又叫浣竹去请宋珩过来一趟。
薛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方精致的葡萄纹纯银小手炉,见宋珩进前来与她施礼,忙叫坐下,仔细打量起他来。
“二郎瞧着又瘦了,精神头也比不得从前好。”薛夫人轻叹一句,自是又开始劝他放下对杨娘子的心思和执念,与其像先前那般互相算计折磨,倒不若就此撒开手的好。
撒开手放过她,除非他死,否则绝无可能。
薛夫人是有年纪的人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宋珩眸色深深,似是痛下决心,状似犹犹豫豫地点了头,“阿婆无需为某忧心,某以后只当她死了就是。”
听他如此说,薛夫人虽未能全信,却也信了三分,心内暗忖:待时日再长一些,他自会慢慢将杨娘子忘干净。
到底是沾过女郎的男郎了,又岂会真的死心眼地只栽倒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早晚有瞧见旁的女郎时候。
薛夫人兀自思量一番,安心不少,又与他说了些旁的话,交代务必照料好自己,可不能再这样瘦下去。
宋珩应了,推说外头还有事做,当下辞了薛夫人,骑了马往军中去。
乾安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皑皑白雪掩盖住大地本来的颜色,世间万物仿佛都化作银白色的霜雪,绘成一副漫无边际的雪景图。
长安城的百姓们尚还沉浸在迎接元日的喜悦中,丝毫不知大明宫已被两万身披甲胄的宣武军团团围住,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亮照进金銮殿中时,年仅十七的圣人在群臣的注视下,无奈颁布禅位诏书。
江晁头戴八旒冕冠,一袭金线刺七章纹的紫色鷩衣,腰系十二事蹀躞带,面上不辨喜怒,只信步上前接过那方明黄色的诏书,无声握在手里,眉宇间威严自显。
霎时间,追随江晁多年的各镇节度使及文武官员,尽皆拜倒在地,恭贺魏王受诏。
其余官员,若有胆大不从的,皆被推出明堂当场斩杀,那帮摇摆不定的官员见状,为保全性命,只得跟着下拜。
至此,一个延续了长达二百八十余年的王朝无声落下了独属于它的帷幕。
神都洛阳。
远山银装素裹,近处碎玉盖舍。
施晏微裹着厚厚的冬衣,手执扫帚扫去小径上的积雪。
天色阴沉,庭中朔风呼啸,冰寒刺骨。施晏微叫那风儿刮得面上生寒,一双洁白的素手更是冻得通红。
好容易清扫完积雪后,施晏微搁下手里的扫帚,转身回屋将门关严实了,窗子留一道缝,这才倚着门框往手上哈气取暖。
呼出的气体遇冷拧成一片细小的白雾。
施晏微似是觉得有趣,接连哈了好几口大气,用力搓着手,待指间恢复知觉,她方去寻火折子点燃枯枝生起碳火,自去里间搬来矮凳坐在炭盆边向火。
窗外天光渐渐大亮起来,碳火散出的热气驱走身上的寒气,施晏微起身拿撑杆半支起窗子,随后研磨蘸笔,如往日那般坐在罗汉床上抄起书来。
过了辰时,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施晏微暗道明日就是元日,今夜子时就要迎接新年了,却不知是谁寻上门来。
思量一番,不紧不慢地将笔搁到砚台上,掀了小毯下床出得门去,沿着清晨才刚扫出的小径来至院门处,扬声问来人是谁。
门外的郎君朗声道:“郑三娘,是某,询善坊的林大郎。”
施晏微闻言,轻车熟路地取下门栓,轻轻推开门,浅浅一笑与人见礼,因问道:“大郎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事相告?”
林樾忙回她一礼,只觉她不施粉黛亦如姑射神人,立时就跟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似的微红了脸,低了下巴垂了眼眸,真心诚意地道:“三娘孤身一人客居洛阳,府上的阿姊和明月奴都挂念着你,某特来请三娘过府共度佳节,万望三娘赏脸随某走上一遭。”
她与林晚霜虽然投缘,结成好友,到底非亲非故,又怎好往她府上去过元日呢。
施晏微沉吟片刻,终是婉言拒绝:“大郎、二娘和明月奴的心意妾心领了,只是妾已习惯了一个人住着,况且元日的吃食也已备好,便不去贵府了。”
林樾向来不会做那等强人所难之事,见她拒绝地干脆果决,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叉手施一礼,悻悻回到马车之上。
林楹满怀期待地望向他,见迟迟未有人跟上来,努了嘴问:“阿姨没来吗?”
车厢里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林樾遗憾又无奈地朝她点点头,放缓了声调安抚她道:“阿姨家中有事,不便与我们一道回去。外头风冷,待天气暖和些,阿舅再带明月奴来此处寻阿姨可好?”
林楹自幼被林晚霜姊弟和乳娘等人娇养着长大,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脾气,当下不管不顾地掀了帘子,三步并作两步三下车去,林樾手忙脚乱地跟下车来,倒叫立在院门处欲要目送林府马车离去的施晏微吃了一惊。
但见林楹身穿藕色的冬裙,白玉一样的脖子上带着坠和田玉的银项圈,蹬着大红的羊皮小靴小跑着来到施晏微跟前,眨着水灵的杏眼,白嫩嫩的小手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张开粉嫩嫩的小嘴娇声央求道:
“阿姨,阿娘在家中一直跟我和阿舅念叨你,阿姨若不肯与我们回去,只怕阿娘要念得我和阿舅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明月奴也很喜欢阿姨,阿姨与我们一道回去过元日可好?”
说话间,还不忘拿眼儿去望施晏微,攥她衣袖的双手亦是由松变紧,那架势瞧着大有施晏微不松口,她就不撒手的意味。
林楹着实生得可爱娇俏,声音更是绵软轻柔,实在叫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将林楹一并带出去并非出自他本意,实是林楹心中记挂着她,加之数日不曾出门,听他要来从善坊请施晏微过府,吵闹着定要随他同来不可。
林樾知晓林楹十头牛拉不回的驴脾气,眼见施晏微迟迟不说话,大抵是心中有所动摇,只好硬着头皮违背施晏微的本意劝道:“奔闻由南几声五群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正理昨日落了一夜的雪,外头天冷风寒,明月奴素来畏寒,且才不过六岁的年纪,如何经受得住三娘若执意不肯答应,某也未必能劝得住她,倘或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话毕不由长吁短叹起来,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到林楹身上,自个儿却冻得摩拳擦掌。
林楹适时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嘟着小嘴委屈巴巴地道:“阿姨不肯随我们一道回去过元日,可是因为不喜明月奴?”
舅甥二人做到这番田地,施晏微心中犹豫不决,只弯了腰去反握住她那双胖嘟嘟的小手,温声哄她道:“明月奴生得这样可爱,阿姨怎会不喜明月奴。”
“那阿姨为何不肯跟我们回去?”
一句话问得施晏微久久搭不上话来,见她的小脸果真叫那寒风吹得微微泛红,自是不好再拒绝她们的一番美意,只叫林樾带着林楹先去马车内坐着取暖,她回去取了门锁锁好门就来。
林樾连声应下,乐呵得心花怒放,面上却是不显半分,做出一派端方持重的模样,忙不迭牵起林楹冻红的小手先行上车取暖。
雪天路滑,往日里两刻钟便可抵达的路程,今日却是足足走了能有三刻钟不止。
林樾唯恐唐突了施晏微,只牵着林楹先下了车,又叫车上婢女搀着施晏微下车。
为迎元日,整座林府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那花梨木门上桃符高挂,各色春幡随风飞扬,府中当差的婢女媪妇皆着色彩鲜艳的新衣袄裙,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三人一路徐行来至垂花厅,林晚霜早坐在宽敞的罗汉床上候着她们了,周媪和林楹的乳娘坐在屏风后玩双陆棋,林晚霜的贴身婢女锦鳞则给她们点筹。
那鸡翅木罗汉床上铺了西域来的彩线包边羊毛毯,修剪过的羊毛根根洁白挺立,瞧着就叫人觉得暖烘烘的。
林楹自个儿脱了小靴一股脑地爬上床去,取来小几上的九连环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解了起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林楹渐渐失了耐心,那九连环她从前日一直解到现在,却是一环也没有解下来,遂拿不认输地给施晏微看,问她可会解。
施晏微不是此间人,没有玩过九连环,只在古装电视剧里看演员玩过,故而接过来后不过试着解了一阵子,便也败下阵来。
林樾看了过来,有心在她面前展示一番,又恐叫她瞧出来,只佯装镇定道:“三娘让我试试可好?”
“好。”施晏微点了点头,将那被她握得有些发热的九连环递给林樾。
林樾触上九连环的一瞬间,那股温热似是透过他的指尖直触心房,令他的耳尖有些隐隐生热发红,头脑也不甚清明起来。
平素只需小半刻钟就可解开的九连环,今日竟是足足摆弄了一刻钟方才尽数解开。
林楹看着被林樾轻松解开的九连环,心中只觉得十分神奇,立时欢呼雀跃起来,嘴里直夸阿舅聪明厉害。
林樾暗暗斜眼去看林楹身侧的施晏微,见她面上亦挂着赞许的目光和笑容,不由心跳加快,抛却胸中羞怯,投其所好地同她说起西域的美景和人文风俗来。
今年因多了施晏微与她们一起过节,倒显得整间垂花厅又热闹了两三分。
午后,几人不过略用些小食果腹,待入得夜后,便有数名婢女媪妇鱼贯而入,捧来十余道不同的菜色上桌。
林晚霜经历过人生低谷,越发向往无拘无束,周媪和林楹的乳娘蕊娘都是陪伴过她走出困境的贵人,锦鳞尽心侍奉她将近四年,是以心中早将她三人视作亲人,迎接新年的团圆饭自然也叫她们一起围桌共吃。
周媪先叫林楹喝了屠苏酒和椒柏酒各一小口,而后是施晏微和林樾,再是林晚霜、蕊娘和锦鳞,最后才是她自己将这两种酒各喝了一杯,以期辟邪驱毒,延年益寿。
喝过酒后,一大桌子人其乐融融地用过团圆饭,窗外天色大暗,乌蒙蒙地不见半点月光,独数颗星子稀疏零星地挂在天边。
院中的铜火盆里正燃着熊熊烈火,盆边有小厮勤勤恳恳地往里面添着柴火,确保火焰高燃。
去岁元日,施晏微在宋府中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被时人称为庭燎,有祭神驱邪和红红火火之意 。
不多时,婢女取来一些小烟花与林楹玩,林楹笑呵呵地接了过来,拉着施晏微和林樾去院子里玩。
施晏微不怕燃放小烟花,却有些害怕响声颇大的爆竹,林楹见她有些害怕,不敢自己去点,遂将爆竹埋进雪里,牵起施晏微的手后退两步,只叫身侧的林樾去点。
林樾点燃那爆竹后,林楹连忙扯扯施晏微的衣袖,接着捂住小巧玲珑的耳朵,示意她快些照她的样子和动作做,一派认真教她做事的模样。
施晏微被她活泼可爱的样子逗得莞尔一笑,捂了耳朵叫林樾快些躲到她们这边来。
随着嘭的一声响,爆竹周围的积雪被炸得四散开来,点点白雪落到了施晏微和林樾的发上,黑发白雪,格外显眼,林楹看后哈哈大笑,瓮声瓮气道:“阿舅,阿姨,你们头上落了好多雪。”
含着笑意的童言入耳,施晏微连忙抬手去拍发髻,林樾见她的鬓上亦悬着几粒细小的雪珠,险些伸出手欲要替她抚去。
他有身份和立场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林樾生生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异样心思,只抚了抚自己的耳鬓,出完提醒:“这里,三娘。”
“谢谢。”施晏微笑眼弯弯,嗓音带笑。
三人玩了一阵子,林晚霜便催促她们快些回屋,仔细风冷受寒。
“三娘可会玩双陆?”林晚霜问。
双陆二字入耳,施晏微想起曾经在黛岫居里抱着踏云与宋清和玩双陆的场景,不由感叹时过境迁,物世事无常,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回答道:“自是会的。”
“既这么着,我与你对弈一局,大郎来替我们点筹可好?”林晚霜说话间,抬首去看林樾,笑得意味深长。
替她们点筹便可大大方方地坐于施晏微身侧,倒是正中林樾下怀,只克制着面上的腼腆之情,自个儿去搬来一张圈椅坐了。
临近子时,林楹捧着孔明锁昏昏欲睡,林晚霜和施晏微身上也乏了,勉强下完一局便起身煮酒过筛,与林樾品起酒来。
林晚霜替施晏微筛了小半杯酒,笑问她道:“这郎官清确是好酒无疑,三娘何妨饮上一小口尝尝?”
施晏微今日玩的开心,是以并未推辞,只将那高足银杯接过来,权当是助助兴了。
未料那郎官清度数不低,施晏微不过饮下一口便觉得喉咙里有些呛,搁下酒盏拿巾子掩嘴轻咳两声。
林晚霜见状懊悔不已,忙叫人送清茶上来,微折起眉头连连道歉,“这原是我不好,三娘可难受的厉害?”
施晏微摇摇头,宽慰她道:“无妨,不过是许久未沾一滴酒,有些不适应罢了。”
话音方落,又有小厮来报说,烟火皆已经备好,可往檐下去观赏烟花。
林晚霜这才展开眉头,复又轻笑起来,温声细语地唤醒林楹,替她披了一件小小的大红锦缎斗篷,牵起她的小手往屋外走去。
子时一到,整座洛阳城的上空,数以千计的烟花争相绽放,绚烂多彩的火光照亮漆黑的夜幕,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彻长空,年味十五。
林楹缩在林晚霜怀里,捂住耳朵睁圆了水汪汪的杏眼,张开小嘴脆生生地问身后的林晚霜道:“这么多的烟花炮仗,年兽可有被吓跑了吗?”
林晚霜面露微笑,十分耐心地回答她道:“年兽最是害怕炮仗爆竹之声,只怕早被吓得躲回它自己家去了。”
临近子时二刻,屋外烟花声渐歇,林晚霜掩嘴打了两个哈欠,平声吩咐锦鳞带着施晏微去西厢房安歇。
天色实在太晚,雪天夜路格外难行,施晏微亦不想麻烦府上的车夫冒着严寒,离开温暖的家巴巴送她回去,欣然接受林晚霜的安排。
宋府。
薛夫人等人看过烟火,皆聚在垂花厅里守岁,宋洺坐在小火炉旁筛酒吃,高夫人坐在月牙凳上,静看宋清和宋清音两姊妹玩双陆,孟黎川抱着猛芙现编起年兽的故事来哄她开心,薛夫人则是拿拨浪鼓逗宋聿怀里的曾长孙玩儿。
众人言笑晏晏,四世同堂,可谓天伦共享。
独宋珩手执自斟壶,面色如常地倒着冷酒吃,时不时地抬眼去看宋清和与宋清音对弈,去岁春日的那个夜晚仿佛还历历在目。
女郎怀里抱着为他所不喜的狸奴,微垂着下巴,翠岫般的黛眉轻蹙起,指尖捻起一枚双陆棋子,凝眸做沉思状。
一人一猫,出奇的赏心悦目。
她现在是否也在与人对弈呢?宋珩看着宋清和怀里的踏云,鬼使神差地暗问自己,久久得不出答案。
不多时,宋清和输了一局,见他在自顾自地独自吃着冷酒,并不与人说话交谈,不免心生疑惑,离开棋盘来到宋珩跟前,少不得轻声细语地劝他道:“二兄怎的不与我阿耶一同吃温酒去,这会子吃多了冷酒不怕明日提剑时手打颤么?”
她不晓得宋珩心情低落的缘由,宋聿和薛夫人却是知晓的,是以她的这番话一经问出,祖孙二人便齐齐看了过来。
宋珩一身的酒味,头脑却还清明着,耳听着宋清和与他说话,又见薛夫人和宋聿拿一副忧心他的眼神看他,心中那股憋闷之情愈甚,只淡淡朝她道了句无妨,假托出去吹吹风醒醒酒,立起身来离开垂花厅,不肯叫任何人跟着。
外头的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月光和星子,冯贵追上他递去一盏碧纱灯笼,宋珩垂眸略看一眼,只觉颇有几分眼熟,遂伸手接过,自往园子深处走去。
不觉间来到初见她时的栖霞亭,只觉四下景致风物皆未改变,又好似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生平第一次,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元日本该是高兴喜悦、欢声笑语的,可他却半分也开心不起来,亦无法勉强自己于人前显露出半分笑颜。
每每想起那日夜里的情形,他便会恨得咬牙切齿,可当怒火散去、平静下来后,又会控制不住地担心她孤身在外是否遇到了危险,可有叫人欺负了去……
她或许已经后悔当日离开了他,也在盼望着他能早些找到她呢?
宋珩思绪纷乱,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迈进亭中,坐在石椅上吹着冷风,似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要再被一个背叛了他的小小女郎牵着思绪走。
踪迹显
是夜, 子时过后,阴云密布的天空开始落起鹅毛大雪来,宋珩在亭中坐了足足半个时辰, 回想起太原今年降下第一场雪时, 蘅山别院,他立在雪地里与她对视, 进屋后与她做尽亲密的事,抱着她去浴房沐浴,又在床榻上拥着她一同入眠……
那也不过才是数十日前的事,或许早在那时候,她就盘算着离开他了吧。
他还真是自作多情。宋珩平视前方, 自嘲地笑了笑, 两手攥着衣料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
宋珩独坐一阵子, 起身出了亭子,迎着凛冽的寒风和冰凉的飞琼,信步回到退寒居中, 再没了往年守岁的心思, 失魂落魄地洗漱一番,钻进冰冷的被窝。
薛夫人等人闹到后半夜, 渐渐地来了困意, 遂各自回自己的院子安歇去了。
彼时, 千里之外的洛阳城中,亦降下细密的雪珠来。
次日, 施晏微晨起时, 屋檐上原本已经消下去的积雪又添了些新雪上去,庭院中柳絮铺地, 银霜压树。
两个身穿厚重冬裙的媪妇正立在青石小径上,不紧不慢地清扫积雪,嘴里讨论着今年洛阳城中的驱傩事宜。
施晏微洗漱完毕后,坐在妆台前自己梳着发,才用银簪将头发绾了,便有婢女过来唤她去家主屋里共用早膳,施晏微听后点头应下,簪了朵绯色的绢花,随人一道过去。
正房内,着深色衣服的媪妇送来早膳,林晚霜先嘱咐林楹自己吃面,随后偏过头来与施晏微说话:“今天是正月初一,元日,城中各坊皆有驱傩仪式,三娘随我们一道出去瞧瞧罢,也好热闹热闹。”
驱傩不独洛阳有,在整个王朝的土地上几乎都有这样的节日习俗,只是在时间和形容、程序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因去岁元日,施晏微偶然得了风寒,整个人病病歪歪的,忽而薛夫人等人并未邀她一道出府去看驱傩,是以她还未曾亲眼得见过,现下听林晚霜有此问,自是欣然答应。
一齐用过早膳后,林晚霜漱口净手,这才亲自去替林楹披上斗篷,而后又差人去将林樾请来。
等人来了,她与施晏微一左一右地牵着林楹去到府门外,林樾则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很是自觉地在她们的后面上马车。
举行驱傩仪式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就连街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施晏微的身量放在女郎里算高,可若是与挡在她前面的郎君相比,自然还是矮了一些的,饶是她这会子努力踮起脚尖往里看,却也只能瞧见几张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面孔。
耳畔传来阵阵笛声和鼓声,驱傩仪式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樾生得高挑,便抱起林楹坐在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上看那驱傩仪式,林楹冷不丁地见到那些扮演鬼怪的人,却是半点不怕,反而乐呵呵地拍手叫好,倒叫林晚霜有些忍俊不禁起来。
待看过驱傩,一行人又往庙会上逛了小半晌,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前吃了各种具有洛阳特色的小食,不觉间已是午后。
林晚霜细心地吩咐车夫先将施晏微送回甜水巷,这才返回林府。
至年初三,洛阳城中传来圣人禅位于宣武节度使江晁的消息,百姓知晓后,自是一片哗然,议论声响彻大街小巷,然而仅仅过得三五日后,一切便又归于平静,仿佛皇位更迭不过是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甚至不比临近的州郡爆发战争来得重要。
施晏微充耳不闻窗外事,只每日窝在家里抄书,短短十余日下来,竟又抄完了将近半本。
这期间,因林晚霜早晚忙着梳理府外各个铺子的生意和进销存情况,只叫林樾领着林楹活来甜水巷里瞧过她两回。
林樾心中一直记着元日那天,施晏微现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驱傩的场景,心下便知她定是未能瞧清,起了好奇心,是以第一次上门时,特意带了有关驱傩的小画册过来。
第二次则是带了些他在西域经商时买回来的各种有意思的小物件,因怕施晏微不肯收,只说是些极寻常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如此,施晏微方肯收下,连连表示日后也当赠他一些回礼才妥当。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上元这日,林晚霜勉强忙完手头的活计,自与林楹和林樾来寻施晏微一齐去坊市上逛花灯会。
施晏微在屋里呆了这十几天,早闷得不行,岂有拒绝的道理,披上一件款式用料都很普通的斗篷就随她们一起出去玩了。
马车行驶的路途中,林樾没话找话,同施晏微说了好些他在西域听到的民间故事。
下车后,一行人往热闹的街道上走去,待经过一个生意不错的馄饨摊时,施晏微停下脚步,含笑提出要请她们吃馄饨。
林楹晚膳用得早,正好有些饿了,也不管她边上的阿娘和阿舅作何反应,她先往馄饨摊的长椅上坐了。
施晏微旋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绽唇一笑,忙叫摊主煮六碗馄饨送来,另外两碗是给随侍的锦鳞和小厮瑞儿的。
一时两碗馄饨上了桌,施晏微让林楹和林晚霜先用,才刚拿了勺子递给林楹,就听邻桌两个身着圆领长衫的读书人正吃着馄饨,笑呵呵地聊起当今天下的时局来。
“前儿圣人禅位于魏王,魏王元日也顾不得过,清晨便领兵回了宣武,想来是要定都汴州?”
那身量略瘦些的郎君听了,便皱起眉来,故作高深地道:“依某看,魏王既是接受圣人禅位,自是名正言顺,该当定都长安才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边桌上却又立起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郎君来,朗声说道:“两位后生莫不是忘了,河东还有位拥护圣人的宋节使哩,却不知他肯不肯认这道诏书。”
两位书生听后皆陷入沉思,似乎也无心再用馄饨,只低下头各自琢磨局势去了。
河东二字和宋节使三字入耳的一瞬,施晏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颤了颤肩膀,心跳亦随之加快,乃至于摊主端来另外两碗馄饨时,她的手尚还搭在膝盖上,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林晚霜敏锐地察觉到她此时的异样,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嘴里关切问道:“三娘,你怎么了?”
施晏微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摇了摇头,沉静道:“没什么,只是心中感叹世事无常,明明去岁的圣人还是个相貌俊俏的少年郎。”
关于圣人的相貌坊间并非没有传言,林晚霜亦有所耳闻,但因她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遂暗暗起了心思,含着笑打趣她道:“相貌俊俏?郑三娘少时既是就生活在长安,可是得见过圣人吗?”
华清宫和大明宫的宫宴之上,她在宋珩身侧得见过圣人的。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差点手心生汗,唯恐叫她瞧出什么,只佯装镇定地回答道:“未曾得见过,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
林晚霜见她回过神来,便将其中一碗馄饨往她跟前挪了挪,温声提醒她道:“馄饨要趁热吃才好吃呢。”
施晏微颔首,心不在焉地道出个好字,那日木勺去舀眼里的馄饨。
转眼到了正月廿十,年过五旬的魏王江晁登基称帝,建立南魏,定都汴州。
不过三两日后,江晁登基的消息便传递至太原。
程琰知晓后,连夜前往宋府觐见宋珩,直言河东当以拥护国朝为由南下夺取长安、洛阳二都,与江晁分庭抗礼,以谋将来。
宋珩心内亦有南下之意,当下听了程琰的进言,自与他骑快马往官署而去,又令人去请三位将军、副使、观察使、判官、掌书记等人速速前来官署共商大事。
众人商议至后半夜,一致决意先往河中出兵往西南夺回由江晁驻兵暂管的长安、潼关、华州,待攻下长安后,再与刘同所领的河阳军汇合直取洛阳。
是夜,月明星稀,春寒料峭。
宋珩着一袭金黄甲胄,于沙场上点八万军马,次日卯正,天还未亮,便已来到宋府辞别薛夫人等人,而后骑马离了太原。
大军一路南下直取潼津,不过数日便顺利攻下两座城池,乘胜往华州而去。
那潼津守将郭敦乃江晁远房表亲,武功尚可,却胸无点墨,由身边将士掩护逃出城郭后,见河东军转而望华州方向而去,自是扬鞭催马,连夜赶往长安告知守将军情。
宋珩令卫洵一万兵前往华州,其中五千兵在长安前往华州的要道上设下埋伏,余下五千兵于城外安营扎寨,暂且按兵不动。
郭敦不知河东军是有意放他逃离,只行色匆匆地带着十几骑精兵败走至长安城下,高声呼唤城门郎开启城门。
那城门郎早换成宣武军,见来人是魏王麾下,忙不迭命人取来钥匙打开朱漆城门。
郭敦来不及与城门郎解释太多,急匆匆地道出“河东军将至”五个大字,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进,一路疾驰至长安守将霍兴府上,将宋珩领兵攻下潼津、欲要谋取华州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于公,华州距长安不过二百四十余里,倘或河东军攻下华州,那么长安势必危矣;于私,华州守将崔诀是他的郎子。
霍兴自知军情危急,加之护人心切,一时乱了心智,不顾心腹手下苦心劝告,执意令宣威将军王旭领兵两万驰援华州。
隔天,霍兴自长安派出的援军行至华州边境,援军将领王旭于山丘上眺望远方的华州城楼,却不见半分作战的迹象,不免心中生疑,命随行随行将士多加留意四方动静。
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下得山丘,进入位于密林之中的官道。
王旭收紧缰绳,不由放缓行军速度,心中暗忖:此间地势陡峭,倘或有伏兵隐匿于此,则情势大为不妙,当小心为上。
正静心思忖之际,忽听官道两边射出数以百计的箭矢来,黑压压如一片趋向金黄稻谷的飞蝗,发出簌簌声响,不多时便已有数十人应声倒地。
王旭见状心中大惊,又恐军心涣散,是以面上不显半分慌张之色,只倒吸口凉气便要下令后退,未料那些执剑的河东军一鼓作气,自拉弓引箭的前排弓箭手和盾牌手让出的道路后方冲杀而出,直杀得魏军溃不成军,四散奔走,犹如过街老鼠。
顷刻间,魏军士气跌落谷底,数以千计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往后方败走,未料后方又来一支两千人的河东骑兵,个个以一当十,手起刀落间,斩杀魏军于马下,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长安城外。
宋珩列阵二十余里,亲自领兵攻城,但因城墙高耸坚固,一时间难以攻下,然程琰与宋珩却是半点不急,每日只将将攻城不过两个时辰,便鸣鼓收兵,而后埋头往军营前挖开一条宽约两米的壕沟。
城中有好事的百姓闻听河东军一连三日攻城不力,却是自顾自地在城墙外挖起壕沟来,大有欲要与魏军长期对峙耗尽长安城中粮草之意,不免起兴成群结队往城楼上来观战,看那些河东军跟庄家汉子似的抡起膀子挖壕沟。
过得十日,卫洵攻下华州后,自城外与宋珩汇合,将崔诀和王旭的头颅悬挂于壕沟前的高台上示众,霍兴立在城门上,眼见爱婿的头颅竟被卫洵斩下,又听围观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大抵都是夸赞河东军之言论,自是气急败坏,红着眼下了城楼,忙不迭令人请来诸将和城中文臣商议退敌之策。
副将刘茂提议死守城门,直言待河东军粮草将要耗尽,军心涣散之际,方可出城迎敌,届时定可大败河东军。
霍兴失了城池、爱婿,此时复仇心切,若要依刘茂所言退守城中,只觉胸中憋屈,遂握着拳沉吟不语。
见他默不作声,在场众人亦不敢再多言,只静立在原地等待他的决断。
屋中落针可闻,气氛正沉闷僵持着,忽有一圆脸文臣出列,面色从容地对着霍兴提议道:“节帅纵横沙场近三十载,那宋珩不过一黄口小儿,节帅何妨填平沟壑主动迎敌,再由节帅亲自领兵出城鼓舞我军士气,一举击退河东军。”
话音落下,霍兴面色稍缓,似有动摇之意,素日里惯会奉承他的臣下见状,皆言退守城门乃是怯懦之举,如今魏王于汴州称帝,建立南魏,他宋珩攻打长安是为反叛之举,理应人人得而诛之,何愁魏军无士气。
霍兴听后信心倍增,略思量片刻后,下令连夜填平壕沟,明日出城与河东军一战。
卯时二刻,那道由河东军费了好些日子挖出的壕沟便已被魏军填回了大半。
手下来禀此事时,宋珩心中暗忖时机成熟,今明两日便是攻下长安之日。
过了卯时,帐外天光大亮,前来城楼处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大抵都在讨论河东军接连攻破潼津、齐州、同州之举。
霍兴眼见那道壕沟将要被悉数填平,遂下令打开城门,亲领数千精兵出城迎战,嘴里高呼宋珩小儿乃乱臣贼子,取下其首级者当赏黄金百两,一时间魏军士气大增。
宋珩腰悬长剑翻身上战马,亲自领河东军越过壕沟正面迎击,势如破竹,魏军不敌,隐有落败之势。
卫洵由数十精锐庇护深入敌方城楼下,挽起长弓朝那城楼上观望战况的士兵不偏不倚地射出一箭,长箭划破长空直勾勾穿透那士兵的胸膛,立时鲜血四溅。
围观的百姓眼见那士兵捂着心口委顿于地,伤口处血流不止,顷刻间意识到战况不妙,纷纷作鸟兽散,争先恐后地夺路而走,几乎只是须臾间,场面便已混乱不堪。
与此同时,河东军中有人大喊“魏军败走”,心志不坚的魏军闻听此言,纷纷顿住脚步慌乱地向后看去,但见城楼上不知何时乱作了一团,城下河东军士气高昂,杀人如麻,不由心生怯意,接连丢盔弃甲而逃。
宋珩观魏军军心已然溃散,遂直取霍兴而来,挥动手中玄铁长剑刺向其心口。
霍兴急忙两手握住长枪去挡,未料宋珩仅以一臂之力便可敌他两手齐用的力道,只得拼尽全力将身子往后一退,收回长枪反刺向宋珩的腰腹处。
宋珩勒紧缰绳往左闪躲,趁霍兴调整握抢姿势之际绕至其后,正欲出剑,忽有一将拼杀过来,险险挡下宋珩击出的长剑。
那小将虽是霍兴麾下中一员猛将,终究不敌宋珩臂力惊人,武艺卓绝,不过十个回合便被宋珩手上的玄铁剑生生折断剑身。
霍兴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理,观魏军节节败退,再无胜过河东军的可能,当下便由亲信掩护着弃城败走商州。
不过短短半日,宋珩领兵攻入城中,严令河东军不得行烧杀劫掠之事,只将受伤的将士安置到大明宫中,而后安抚城中百姓和王朝旧臣,痛斥江晁威逼圣人禅位,乃窃国贼子,暂且笼络住人心,再由三万河东军留守长安城。
入夜后,宋珩于浴房中沐浴洗发完毕,着一身月色中衣,只随意系了系衣带,任由衣襟松松垮垮地贴在胸膛之上,露出一片健壮坚实的胸肌,发丝间的水珠顺着流畅的线条流至藏在衣襟之下的腰腹处,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侍从呈上干净的巾子,宋珩抬手接过,命人退下,往矮塌上坐定后,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着湿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替施晏微擦发的那些场景。
她的青丝如墨似绸,握在手里很是柔顺舒适,不像他的头发,又粗又硬。
她的手是那样白嫩小巧,不像他的,又大又糙,布着薄薄的茧子,似乎无需用什么力道,就能在她细白的手腕上握出一道醒目的红痕来。
闲不得,无事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发,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眼泪。
宋珩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呼出,兀自往塌上坐了,徐徐擦着湿漉漉的黑发。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人影来至窗下,宋珩立时觉察出他的到来,不过冲着窗子低低道了句进来,那黑影这才敢推窗而入。
来至人前,屈膝行了拱手礼,低声道:“禀家主,卑下等已在洛阳城中探寻到杨娘子的踪迹,此时就在从善坊的甜水巷中,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宋珩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这四个字,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顷刻间活泛过来,连带着擦发的动作都一顿,缓缓垂下手里,任由半干的长发搭在肩上,沾湿衣料,无端叫他想起施晏微被他抱在身上时,温热的眼泪沾湿他的衣服。
“她是如何登船的?途中可有结识过什么人?”宋珩沉声问道。
那侍从始终低垂着头,如实回答:“杨娘子通过长安城中的牙行寻了一支商队往潼津的渡口登船前往洛阳,后在船上结识一位林姓的女商,下船后便往从善坊的客舍住下寻找宅子,这期间杨娘子一直以帷帽遮面,并未露出过真容。据查,杨娘子在租下甜水巷的宅子后,与洛阳城中的林姓女商来往颇为密切,卑下等这才能通过暗中查探那女商寻到杨娘子的详细住处。”
一语落地,宋珩凤目微眯,默了默,片刻后便又轻启薄唇,食指指尖扣在檀木的小几上,嗓音低沉:“务必将人盯紧了,不可让她察觉。若有半点差池,叫她跑了,你,他们,往后都不必再来我跟前复命。”
“家主且安心,卑下等定不辱命。”那侍从话毕,跃出窗去,不过须臾间便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屋中再次恢复安静,宋珩复又去面架上取了一条干净的巾子过来,继续擦发。
找到她了,就在洛阳城中,相去长安城不过数百里。
待他攻下洛阳,她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只属于他一个人,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横竖他有的是手段和办法,定能叫她乖乖就范。
心中喜悦太甚,宋珩擦干发后,直往嘴里灌了一大碗放凉的茶水,这才堪堪强压下那股子喜意,不至太过情绪外露。
许久不曾睡过安稳的觉,如今长安已定,她的踪迹已显,宋珩不免胸中畅快,沾了床不到一刻钟便浅浅睡去了。
灯下黑
光阴如梭, 自长安之战尘埃落定后,不觉已是二月初十,冬去春来, 天气渐暖。
施晏微将抄好的书送至书斋, 陈掌柜爽快地依照双方约定付给施晏微八百文钱。
因隔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洛阳的街头巷尾出现许多卖各色鲜花的小贩, 施晏微仅花一文钱买来一枝迎春花放进竹篮里,自去集市上采买新鲜时蔬、绿豆、白面、红枣干和糯米粉等物。
次日,施晏微晨起烙鸡蛋饼充作早膳,将买来的食材制成绿豆糕、条头糕和枣泥糕,悉数装进填漆的食盒里, 戴了帷帽往林府去寻林晚霜和林楹。
林楹正是喜吃甜食的年纪, 见施晏微做了这好些糕点带来,瓮声瓮气地叫身边的婢女去烹了热茶送来, 而后又照着阿娘教给她吃东西前要净手的话,很是自觉地往水里净了手,这才取出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
施晏微见林晚霜不在, 自是问上一句。
一旁的林樾听了, 朗声道:“阿姊往底下的两间酒肆查账去了,约莫下晌方归。”
“原是如此。”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递给林樾一方小巧的红木盒子, 浅笑道:“不知大郎喜欢什么, 一直未能给大郎回礼,昨日在集市上见人卖扇坠, 想起大郎常往西域去, 西域夏季酷热,势必要用扇子扇风, 遂买了这只颇具异域风情的火珊瑚坠子。”
林樾闻言,如获至宝,忙不跌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稳稳拿在手里,信手将其打开,对着那扇坠子看了又看,好半晌后方强压下心间的那股喜悦之情,缓缓回过神来与施晏微道谢。
“某先前的扇坠子不知掉了多少,本寻思着动天气稍热些时再去集市上买只新的,可巧三娘就替某买了新的送来,倒替某省去一桩烦心事,某在此谢过三娘。”
见他喜欢那扇坠子,施晏微亦觉开心,含笑道:“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大郎无需如此客气。”
林楹一门心思只在那些吃的上,并未留意他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吃完一块条头糕后,过来催促林樾道:“阿舅快些试试这白色的长条糕点,吃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倒比我们家的桂花糕还要好吃一些哩。”
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林樾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看那扇坠子的目光,低低道了一声好,将那木盒往小几上端端正正地放了,自去盆中净手,取来林楹口中说的白色长条状的糕点送进嘴里。
施晏微偏头看向他,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糕点师的身份,满怀期待地问他道:“大郎觉得这道糕点的味道如何?”
话音刚落,林樾尚还未及将口中的糕点悉数咽下,便已连连点头,面上带着笑意夸赞道:“香软可口,甜而不腻,味道甚好。三娘既有这样的手艺,何妨在洛阳城中开一间糕点铺子,定然人来客往、生意兴隆。”
一番话夸到了施晏微的心坎上,不由暗自感叹自己果真是宝刀未老,只等再过得一两年,那不能宣之于口的人将她淡忘了,便可想法子办了过所往锦官城去,再在城中开一间属于自己经营
殪崋
的糕点铺子。
思及此,施晏微面上笑意更深,便又启了丹唇,温声道:“秋日有山药和芋头,制成末茶山药糕和香酥芋泥饼才好吃呢。”
林楹听后激动地直拍她的两只小手,兴冲冲地靠过来勾起施晏微的小拇指,“阿姨可不许骗人,我们拉钩上吊。”
施晏微看着她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童心大发,并不觉得她幼稚,反是接了她的话与她拉钩,扬声道:“一百年不许变”
彼时,柔和的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将进来,映在施晏微的玉面上,平添几分温软的暖色,一双清眸仿若藏了一泓泉,越发衬得她灿如春华,明眸善睐。
林樾坐在罗汉床静悄悄地拿眸光凝她,小口小口地用着手上的条头糕,一颗心早不知飞到了何处,活似一只愣头愣脑的呆雁。
直至酉时二刻,林晚霜方姗姗归府,然施晏微因她不在,不好多待,早在酉时前便已离去。
林晚霜在林楹的催促下,来不及喝上一口茶水,当即就用了一块她带来的抹茶山药糕,亦是赞不绝口,立时就起了请她去茶坊坐茶点的心思。
改日当差人请她再来府上一趟,详谈此事才好。林晚霜打定主意,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来吃,因肚中饥饿,又叫婢女去厨房传膳。
甜水巷。
施晏微劳动一天,不免乏累,烧了热水泡过脚后,在窗下略抄了会儿书后,洗漱一番早早睡下,一夜无话。
二月十二,花朝至。
林晚霜天还未亮便已起身,先将今日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用过早膳后便与林楹一道出府,欲要邀请施晏微一道去花神庙里祭祀花神。
花神庙中多是女郎在祭拜,林樾不好与她们同去,遂独自一人往集市上去买来蔷薇花苗,另叫小厮去买来搭建花架的木材,从晌午开始等待施晏微回来。
茂密的树枝遮住午后刺眼的阳光,林樾眼巴巴地在施晏微的宅子外等了大半个下午,接近酉时,终于远远的瞧见林府的马车方往甜水巷而来。
施晏微才刚下了马车,就见林樾独自一人立在桂子树下,春日午后的暖阳晒得他脸颊生热发红,瞧上去跟个熟透的苹果似的。
“大郎怎的在此,叫你久等了吧?”施晏微惊讶之余,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朝人叉手施了礼。
林樾听见她的声音,脸上越发的热了,红着脸回她一礼:“三娘言重,某不过将将在此地等了一小会儿。”
话毕,观施晏微神情轻松,想来心情不差,这才颇为克制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时值暮春二月,温暖多雨,正是植花种树的好时节;可巧某今日在集市上瞧见有人卖蔷薇花苗,想起杨娘子去岁岁末曾说过想在院中搭一座花架种植蔷薇,遂随手买来赠与杨娘子种下。那搭花架的木材某也一并买来了,还望杨娘子莫要嫌弃。”
好端端地过来给她搭什么花架子。
施晏微即便再怎么感情迟钝,这会子也不难看出林樾对她的心思,可她无心婚嫁,当下毫不犹豫地婉言拒绝,道是她那日不过随口一说,未必会在此处久住,待日后有了她自己的院子,再种下这蔷薇花不迟。
林樾听出她话里的婉拒之意,不由心生失落,怕施晏微心中过意不去,更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二人会连朋友都做不成,只强装做不甚在意的样子,勉强挤出一个略有些生硬的笑容来。
“三娘所言甚是,今日之事原是某思量不周,与三娘无甚干系;这花苗某自行带回府上令人种在园子里也就是了。”林樾说完,藏于袖中的手轻轻握了拳,垂着眸呆立在原地。
林晚霜在车厢内将这一幕瞧了去,暗自料想三娘心中大抵是有了意中人的,若非如此,以大郎的品行和相貌身段,三娘又岂会拒绝地这般干脆利落。
施晏微亦不甚自在,在与林樾客套两句后,自开了锁迈进门槛,将门栓插了。
院门合上的那一刻,林樾的笑脸立马垮了下来,眉宇间蒙上一层阴云,难掩失落。
林晚霜不好贸然过去劝他,只将帘子撂下隔绝视线,压低声音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林樾呆呆地立在院外良久,直至落日西沉,月升东方,他方悻悻而归。
回到进府,往屋里坐了,也不叫人去晚膳,不多时,复又奔出门去,令人将那些木材送来,独自一人在自己院中搭起花架。
花架搭好,将那些蔷薇花苗精心地种入刨好的土壤之中,他才肯起身回屋,心事重重地用了些饭食充饥后,又往檐下去看那座空无一物的花架。
他想,日后若能立于这些蔷薇花下,即便二人不在一处,也算与她意趣相投。
二月下旬,宋珩领五万河东军于孟州与两万河阳军汇合,欲发兵洛阳。
这日,施晏微突然嘴馋,遂戴了帷帽出门往集市上去买以鲜花制成的花糕。
自花朝节起每日都要排起长队的张记糕点铺子,生意突然冷清不少,施晏微心道莫不是今日的百花糕都卖完了?好奇心的驱使下,少不得上前询问一番。
想来那守铺子的小郎君也是闲得无聊,索性将身子往前一倾,只苦笑一声道:“娘子难道没听人说,河东节度使宋二郎前不久率河东军平定了长安,眼下已至孟州,正要往洛阳来?不知上头是个什么意思,若一个不好,只怕要打起仗来,这不,城中百姓都急着囤买米粮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花糕呢。哎,扯远了,娘子可要买些花糕?”
宋珩就要来洛阳了
几乎是顷刻间,施晏微心乱如麻,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令人生厌的声音吵得她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拧着眉对着那小郎君道:“两块就好。”
“得嘞,两文钱。”说话间拿起一小张草纸包了两块花糕,右手递给施晏微。
施晏微恍惚间将两文钱付成了三文钱,卖花糕的小郎君连忙找她一文,施晏微心不在焉地伸手接过花糕和那钱,转过身掀开帷帽,眼神空洞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花糕。
那花糕乃是用糯米、时令鲜花和砂糖蒸制而成,入口软糯香甜,本是她来到洛阳后极爱吃的一道糕点,可今日吃进嘴里,只觉味同嚼蜡,悻悻用过两口便拿草纸包好,平视前方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
良久后,施晏微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防范之心胜过侥幸心,决意尽早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至于林二娘那处,最好待会儿就去别过。
倘或日后有缘,自当再相见;若无缘,只盼彼此安好,全了一场情分便是。
施晏微下定决心,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不再如方才那般期期艾艾,只疾步出了巷子,而后往大路边雇来一辆驴车,告知车夫自己要去南市最大的牙行。
然而此番却不如上回那般顺利,那牙婆道:近来时局不稳,日前官署下了禁令,为保城防安全,严查各处城门和渡口,纵有十分紧要的事情需得离开洛阳,亦需层层上报至洛阳府尹定夺。
牙婆虽有心挣钱,却又苦于眼下无计可施,只得请施晏微静待时局稳定,待那禁令撤销后,再过来问询不迟。
这一等,却不知要等上多少日子了。施晏微没奈何,除却耐心等待,暂且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一路出了牙行,施晏微心事颇重,眉头皱得极深,沿着街道行至南市码头,只见往日热闹非凡的码头这时候冷清不少,不过零零散散的十余个行人。
运河两岸遍植杨柳,郁郁葱葱,随风摇曳。
西斜的落日余晖平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光处是赤,无光处是碧。
然而此时的施晏微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抬眸望向空中落日,心情越发沉重,浑浑噩噩地雇来一辆驴车,回到甜水巷。
这日过后,施晏微战战兢兢地家中窝了能有十多日,只在中途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买过两回米面菜蔬等物,似这般过活,可谓度日如年,偏又无计可施。
直至三月中旬的一个上晌,忽听街坊邻里传来一阵熙攘喧哗声,施晏微心中疑惑,方戴上帷帽出得门去。
巷中行人如织,人声鼎沸,施晏微疑惑更甚,遂迈开步子迎上一个行色匆匆的读书人,温声细语地问他道:“郎君这是要往何处去?”
那青衫圆领的郎君停下脚步,轻轻喘了两口气,看向前方的人群,回答道:“娘子竟不知今日是迎河东军进城的日子么?某和他们都是赶去东城宣仁门观礼的。”
他竟这般快就攻下洛阳了?施晏微一脸错愕,忙追问他道:“城中未闻兵马行军之声,河东军这就胜了?”
青衫郎君听了,只当她素日里深居简出惯了,并不知晓外头的实事,因道:“娘子有所不知,那河东军与河阳军并未攻城,只在城外安营扎寨,列兵近二十里,想来是城中守备军自知不敌,又因圣人禅位,魏王自立,无援军可救,未免生灵涂炭,不过对峙数日便主动开了城门受降。”
他此时定然就在洛阳城中。施晏微思及此,不由心冷半截,敛目垂眸,心不在焉地与人低声道谢:“原是如此,有劳郎君悉心解答。”
“娘子言重,不妨什么事的。”言毕,与施晏微施礼别过,追随着人潮出了巷子。
施晏微低下头,转着手上的镯子,心内自忖:洛阳已是宋珩囊中之物,想必过得两日便该解了那道禁令才是;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眼下先拿这金镯子熔成金子换成银子才最要紧。
一边想,一边信步踏进院中,栓了门,信步归至屋里,自将细软清点一番,而后便又清洗衣物晾在院子里。
不觉间到了酉时二刻,日沉西山,霞光万丈。
施晏微数日不曾吃好睡好,下晌又做了好些活,自是腹中空空,遂往锅中添了水,生火煮面。
锅中煮滚的热水冒出细密白泡,施晏微又掺水略煮一阵,盖上木盖,抽出柴火往地上摁灭,拿火策刨灰盖住火星,将锅中的面装进碗里。
鸡蛋汤面的清香扑鼻而来,施晏微正要端碗进屋去吃,待用过晚膳,将桌上还未抄完的书本收了,决意明日一早就去书斋将书退了,采买些东西,再想法子逃出城去。
宋珩那厢才刚到了洛阳,必定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何况他也未必知道自己就在洛阳城中,若他知晓,当在令人城中张贴通缉告示才是,而非这样全无动静。
她的踪迹大抵还未暴露,不若来个灯下黑,待时机成熟,码头开始发船了,再像上回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洛阳不迟。
施晏微如此思量一番,不似先前那样紧张害怕了,烧了热水草草洗漱过后,掀开被子往床上躺了。
当夜,宋珩宿在宋家在洛阳城里置办的宅子里。
连日奔波劳累,宋珩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命人去将施晏微抓了过来,当下在书房里处理完一应事务,又往浴房里泡上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寝衣,整个人顿时清爽不少,甫一沾了床倒头就睡。
翌日。
宋珩单独见了洛阳府尹,又与城中守将交接完兵权,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待用过晚膳,忙上好一阵子,窗外夜色已深。
搁了笔后,竟又开始想起她来,宋珩虽恼恨这样的自己,却还是服从本心,自去屋里换上一身玄色常服,骑了马叫人引他去甜水巷,途中遇到巡夜的士兵,只亮出腰上的金制鱼符,那兵头便不再盘问什么,立时放他离开。
宋珩兀自将那马儿往树上栓了,令人在此地候着,他自施展轻功,轻而易举地翻进墙去。
自从知晓宋珩要来洛阳后,施晏微的睡眠就不怎么好,彼时怀里抱着个软枕,将脸颊贴在上面,一只手搁在被子外头搭在那枕头上,眉头微皱,丹唇轻抿。
宋珩那小刀撬开窗棂内的小木栓子,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入,借着月光寻找方向,进到里间。
床上睡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宋珩恐将她惊醒,脚下无声地走到床边,动作轻缓地往床沿处坐了,伸出大掌去抚她那素白的脸蛋,惊觉她竟较在他身边时圆润了些许。
从前他不知使出法子叫她多用些饭食长长肉,她似乎总不肯听他的话,莫说长肉,只要不瘦都算给他几分薄面,抱在怀里瘦得跟个病西子似的,每每掐她腰的时候,稍用些力气都怕自己会掐坏了她。
见她的一条手臂放在被子外面,蹙了眉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竟又鬼使神差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在做些什么,长安城中,是她抛下他头也不回地跑了,为着不被他寻回,又想法子独自来了洛阳,他该重重地罚她才是,起码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床边照料她。
宋珩这样想着,胸中的怒火被勾了出来,报复性地再次伸出手,照着她的唇瓣捏了又捏,直至睡梦中的女郎眉皱愈深,本能地抬手去扫开那道力道。
及时地将手往下移,抚上她那细白的脖颈,探入被中,收紧手指,虚虚拢住,似与离开他前一般无二。
施晏微被他拢得不甚舒服,稍稍睁开朦胧的睡眼,依稀看到一团黑影映在眼前,不由心下一惊,揉了揉眼,睁大眼睛再次往那处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大抵是她这两日的心情太过紧张,睡得不好,一时看花了眼。
眼皮实在太重,施晏微没再往下深想,只翻了个身,朝着床内睡去。
宋珩往那床柱后走出来,吃不着便宜,略看她一会儿,复又往那窗子翻了出去。
隔天,侍从送来一本册子,其上记录着施晏微自被监视以来,出门后的一举一动。
大多数时候,施晏微是往返于集市和书斋的,隔上几日,也会去林府一回,亦或是林府的人寻来。
这其中,林樾二字出现的频率不算太低。
这四个月以来,他因她寝食难安,她却在外头跟旁的男人往来频繁,竟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毫无悔过之心,当真是好的很!
宋珩气得脸色铁青,抓紧禅椅的扶手,扬声唤了侍从进来。
是日下晌,施晏微取出家中的最后一把面,扔进锅中,架了筷子后盖上木盖,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叩门声。
那道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林氏姊弟的敲门声,他二人绝不会将门拍得这样急这样重。
施晏微不由警铃大作,拿起火策挪了挪柴火,将那火埋小一些,这才慢吞吞地挪开步子靠近那道院门。
“门外是何人?”施晏微谨慎问道。
彼时,门外正立着两个腰悬长刀的坊丁,其中一人手持刻有文字的木制符牌,高声道:“某等乃是从善坊坊丁,此番前来是有公务在身,还请娘子速速开门。”
牢狱中
施晏微听了这话, 没来由的心绪不宁,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久久挪不开步子。
见门内之人迟迟不肯开门, 那坊丁便来了脾气, 正色扬声道:“娘子若再不开门,某等可就要得罪了。”
施晏微弯下腰透过门缝仔细打量他起二人来, 确与她素日里在坊间遇到过的坊丁们打扮得一般无二,一时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是此间的响动太大,惹得周遭的邻里纷纷出门来看,那里头有认识他二人的, 遂纷纷作证他们确是此间坊丁无疑, 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施晏微早些开门,当面说清楚的为好, 莫要触怒了官爷,省得吃罪不起。
得知他们确是此间的坊丁无疑,施晏微非但没有打消疑虑, 愈发紧张不安起来。
自打她来到洛阳后, 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曾向任何人提及过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处, 就连林晚霜跟前, 她亦没有透露过半句话, 且每每出了门皆是戴着帷帽的,断不会叫人瞧见她的样貌, 亦不曾开罪过什么人……
那坊丁无缘无故地为何要来寻她, 偏偏还是赶在宋珩在洛阳城中的时候?天底下竟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施晏微想到此处,登时心跳如擂鼓,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令她的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两条胳膊不受控制地轻轻发起颤来,大脑混沌到连那坊丁嘴里说出的话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娘子若不肯配合,某等可就要破门而入了!”门外的坊丁语气越发高昂,似乎没有多少耐心了。
高喝声和邻里的议论声仿佛都揉进了无形的风声之中,就连周遭的事物都化作纷乱的幻象,旋转、扭曲、模糊
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施晏微的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努力握住门栓将其取了下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断地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她想多了呢?
随着门被打开,施晏微的身形出现在人前,那坊丁借着傍晚的昏暗光线,上下打量她一番,正色道:“户籍、过所何在?”
她的户籍尚还在宋珩的手中,至于过所,更是没有,又如何能拿得出来。
那坊丁观她果真拿两样东西都拿不出来,旋即轻嗤一声,冷声道:“娘子既无户籍,又无过所,想来非但不是洛阳城中人氏,且极有可能是私逃至洛阳的贱籍了。恐怕要劳烦娘子随我们走上一趟。”
施晏微眼下并无无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良民身份的文书,自是无从辩驳,只低低垂下头,欲要将袖中的手握成拳来缓解情绪,拢了拢手指后,却发现怎么也握不成拳,遂阖上目抿唇无力地点了点头,艰难地迈开步子随他二人往署衙走。
此间离洛阳狱算不得近,施晏微脚步虚浮地走了大半个时辰方至,那坊丁毫不客气地将她送进大佬,交给狱卒后,同那狱卒压低声音耳语两句,大摇大摆地离了此地。
昏暗的监牢内,血腥味浓重,狱卒将她领至一间还算整洁的狱房中,施晏微自知无从辩驳,索性也就全程沉默着不说话,呆呆地站在牢门前。
那狱卒虽板着一张脸,语气却很平和,似安抚又似叮嘱地道:“明日自会有郎君前来细细审问娘子,娘子稍安勿躁。”
此间竟只关押了她一人,再无旁人。
施晏微观察着旁人住过的脏乱狱房,一个可怖至极的想法就直往脑海里窜:那坊丁定是宋珩授意找上门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地使出这样的手段,将她囚困至此地?
他一定在等着她对他摇尾乞怜,跪地痛哭求他救她离开这里吧。
霎时间,刻骨的凉意传至四肢百骸。
施晏微圈着膝盖缩在墙角,浑身止不住地轻颤,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违背自己接受过的思想品德教育,以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去咒一个快些死的念头。
掌灯时分,宋珩端坐于书案前,手捧一本微微泛黄的兵书。
朱漆的菱花木门外,部下前来求见复命,宋珩淡淡出一个进字。
一个年近三旬的郎君推了门迈进来,朝宋珩施了礼,恭敬道:“禀节帅,事已办妥,那郑三娘现已关押至洛阳狱。”
许久不见,他也有些想她了。
那日夜里不过借着月色抚了抚她,实在解不得渴。
宋珩慢条斯理地合上书,随手往案上搁了,喉咙里轻嗯一声,旋即便挥手示意他退下,立起身来走到窗前,凝眸看向那满窗月色,心内暗忖:但愿她明日能知情识趣些,莫要脑后生反骨,说出惹人生气的话来。
*
不觉间入了夜,皎洁的月华透过狭小的窗子洒将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明亮夺目的光斑,施晏微眼神空洞地看向那道月光,一颗心却仿若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亮来。
内心压抑到了极致,想要睡一睡的,可是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只能苦苦地煎熬。
忽然,狱卒进来吹灭了墙上的火仗,整座监狱霎时漆黑一片,独有清冷的月光映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光芒,凄凉寂寥。
施晏微被抓紧来,还未来得及用晚膳,只在晌午用了些饭菜,加之此间的血腥味于她而言太过浓重,又饿又反胃,当下便觉胃里难受得厉害,竟是一刻也不曾合过眼,只跟个死物似的缩在墙角发呆,后半夜方浅浅睡去。
好容易忍着那些不适挨到了次日上晌,外面天光大亮,施晏微于半睡半醒间被狱卒唤醒,道是晋王要亲自审问她。
施晏微几乎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只在天将明时虚虚合眼眯了一会儿,是以这会子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一双清澈的桃花眼里隐隐泛着血丝,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往牢门处看过来。
晋王,果真是他。施晏微缓缓抬头,一双无神的清眸呆滞地看向他。
但见春日的暖阳下,那人身穿一袭玄色方胜暗纹的翻领长袍,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立在那些阳光下,幽深的凤目里喜怒不辩,流畅的金线勾勒出他的硬朗五官,越发衬得他五官立体、光映照人。
只可惜,是个人模狗样,狼心狗肺的。
可笑原身的兄长一片忠心,离世前竟将她托付给了这样的人家,招来这样的祸端。
“将门打开。”宋珩薄唇轻抿,眸色沉沉,冷声命令身侧的狱卒道。
那狱卒恭敬道声是,立刻解下腰间钥匙开了锁,弯腰请他入内。
宋珩并不急着进去,立在原地,挥手示意狱中的一应人等悉数退下。
片刻后,狱中便只余下他与施晏微二人,宋珩迈着缓步朝她走来,腰上的蹀躞金带泛出的金色光泽益发晃人眼,刺得施晏微下意识地错开视线,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往墙根处躲。
宋珩逼近她,直至来到她跟前,方慢慢俯下身来,微凉的指尖支起她洁白如玉的下巴,感受到她的牙关都在发抖发颤,嘴里冷笑道:“你竟也会知道怕?那日夜里不是还胆大到冒着性命危险也要逃走,我还当你有多大的能耐出息。”
施晏微缩在无光的阴暗角落里,不愿再去看他,偏这会子被他支着下巴,不得不被迫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二人目光相触时,出乎施晏微意料的是,他的眼中并无半分愤怒、憎恨之色,独有淡淡的嘲讽之意,仿佛在看什么有趣又可笑的物件。
宋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稍稍收拢修长的手指,沉声道:“孤身一人在外野了三月有余,如今被我寻回,心中可有悔意?”
那人手上的力道太大,即便只是稍稍用了些力,亦捏得施晏微下巴生痛,整个眼圈都变得红润,似要沁出氤氲的水雾来。
施晏微不卑不亢地迎上他那鄙夷的目光,凝眸注视着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被他强迫、威胁、欺压的画面,不禁恨意翻涌,悲从中来。
做错事的人从来都不是她,该死的人是他才对,她为何要怕他?
施晏微重新审视她与宋珩的过往,忽然就不那么怕他了,只觉原来一个人悲愤到了极点后,是什么都可以不惧了的。
“悔?我为何要悔?”施晏微反唇相问,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我当真是受够了在你身边供你消遣泄.欲的日子,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也是耶娘生养长大的,缘何要自甘下贱到沦为你的玩.物?晋王今日若定要问出个答案来,我只悔恨当初没有看穿你的龌龊心思,早早离了府走得远远的,生生招致后来数不清的腌臜事!”
从前她的转变与顺从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只为静待时机背弃他而去罢了。
宋珩深吸数口气,生生压下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眼底染上一层骇人前朝阴翳和凉意,冷冷地看着她。
“我乃堂堂三镇节度使,前朝圣人亲封的定北侯、晋王,护佑北地十年无虞,却原来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堪;你不过一无枝可依的小小孤女,与我做孺人竟还辱没了你,令你自轻自贱了。”
宋珩说到此处,眸光愈发冰冷,下颌因为心情不佳而紧绷着,强压着胸中那股腾腾而起的怒意,陡然松开施晏微的下巴,两手去解腰上的金带。
“如此也好,你既这般不懂尊卑、野性难驯,我也没什么好顾念的,今日倒要看看你的这一身反骨,究竟能不能硬过我的手段去。”他一壁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壁大力抓过施晏微的两手反剪至背后。
宋珩眼中的寒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玉色。
施晏微很久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旋即惊恐地睁大眼睛,奋力反抗起他来,厉声斥道:“宋珩,你不是人!此间不是你的宋府,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滚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你会不得好死的”
饶是施晏微用尽了浑身的气力,然而那点子力道放在宋珩身上就跟小孩子过家家,挠痒似的,根本起不到一星半点的作用。
宋珩慢条斯理地拿腰带缚住她的手腕,掐住她的腰肢往上带,将她带至墙壁处,垂首凑到她的耳边,如恶魔低语般地道出肮脏不堪的刻毒话语:“做什么?自然是你,到你的反骨尽数化作勾人的媚骨,央求我多疼你一些。”
失去腰带束缚的衣袍霎时间变得松垮起来,宋珩那厢却不再理会施晏微嘴里的咒骂声,三两下掀开她的裙摆堆至腰上,大掌牢牢固定住她,亲自将她送至残酷的受刑场。
施晏微许久没有同他亲近过,当下被他这样蛮横无礼地对待,心中厌恶他的贴近,仰起天鹅颈落下两行泪来,喉间溢出可怜又无助的低泣声。
宋珩却对她的不适之声充耳不闻,只分出一手轻车熟路地去解那诃子的系带。
“宋珩,你不得好死你会”施晏微未尽的话语被他生生击碎,只闭着眼哭得不能自已,不知是难受成这样,还是悲痛成这样,亦或是怨恨成这样,或许三者都有。
那些泪珠顺着脸颊流至心脯处,宋珩的手像是被那些温热的水珠烫了一下,稍稍放缓力道,将滚烫的胸膛贴至她的后背,凭着感觉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宋珩忽而想起什么,沾了泪的大掌按住她的薄肩,神情益发冷硬起来,“杨楚音,你真该庆幸那日没有留那野男人往你的院子里种下蔷薇花,否则此刻便不会只有你我二人在此,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你是如何在我面前哭泣低、央告求饶。”
他的话如同一条吐着信的毒蛇,生生破开血肉缠绕住她的心房,绞得施晏微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浑身僵硬绷紧,缄默无语。
宋珩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由低喘一口气,却是将她抱得更紧,没脸没皮地道:“我不过提那野男人一嘴,怎的紧张成这样,是想叫我立时死了,好替我守寡?”
施晏微被他折磨得倒吸口凉气,豆大的泪珠模糊了她的视线,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宋珩想要听到的声音,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维持那点仅剩的尊严,还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笼中鸟雀,池中鱼龟。
不知过了多久,宋珩的举动剥去她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当即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四肢无力地往地上栽去。
仿若一朵吹落于狂风骤雨中的梨花。
宋珩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觉心跳都随着她倒下的那道身形漏了半拍,立时惊呼出声来:“杨楚音!”
施晏微听不见他的声音,即便此刻昏死过去,亦觉浑身酸乏疲累得厉害,胃里更是绞痛难忍,嗓子简直干涸到将要生出火来。
诸多的不适令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就连下唇亦被她自己咬得透出血来。
宋珩手忙脚乱地解去绑住她手腕的金带往自己腰上系了,替她整理好衣衫打横抱在怀里,神色焦急地抱着人出了狱房。
候在外头的狱卒和侍卫见他衣袍不整,怀中还抱着个昨日才刚下狱、此时却发髻散乱的貌美女郎,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妄加询问,只恨此刻莫要长这双招子才好,若是瞧见什么不该看的,如何能吃罪得起。
“回府,再去请医师过来。”宋珩面色阴沉得可怖,喉间的语调亦是低沉至极。
温暖的车厢内,宋珩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怀里,将手掌抚在她的心口处,唯有以手心感受着她的心跳,确认她还真真切切的活着,方能令他稍稍安心一些。
他着实不该如此失控。
宋珩暗自恼恨自己竟也会为女色所困,不由胸闷气堵起来,扬声催促车夫再快些。
车夫听出他语气间的焦急,忙不迭连声应下,便又扬鞭催一回马,飞也似地往宋珩在洛阳落脚的府邸奔去。
不出两刻钟,马车在一座楼殿重叠的巍峨府邸前停下。
宋珩忙不迭抱着施晏微下了车,一路疾行至正房,脱去她脚上的云头履和外衣,动作轻缓地将人安置到柔软的锦被之中。
不多时,青衣侍女送了热水进来,宋珩令人退下,将干净的巾子拿水沾湿,悉心擦洗掉她腿间那些干涸的液体,换上一早叫人备下的里衣里裤。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府上的小厮引着一位两鬓斑白的医师进了府,那医者年已是近花甲,在疾驰的马车内被颠得眼冒金星,这会子头昏脑涨地跟在那小厮身后,火急火燎地府邸深处走,可苦了他的一把老骨头。
待那医师入得门来,宋珩一改往日持重肃穆的态度,竟是对着人做出一副平易近人之姿来,好声好气地请他好生替床上的女郎仔细诊治。
医师倒不急着进入内室替人诊脉,只立在堂中,捋着发白的胡须,平声询问道:“不知娘子昏厥前,可有受过什么刺激?”
宋珩不过偏头看屋中老媪一眼,那老媪旋即明白过来,忙领着两个婢女迈出门去。
一行人退下后,屋里陷入寂静之中,宋珩不知该如何开口,浑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沉吟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某方才与娘子行房时,兴头上说了几句刺人的浑话,许是娘子心内当了真,一时气急?”
宋珩说这话时,竟有几分局促,两手微不可擦地抚摸着金带上的翠玉,鸦睫微垂。
这位医师乃是洛阳城中的妇科圣手,行医数十年,如此等女郎昏厥在郎君塌上的病例虽不常见,却也接触过几桩,倒也算不得无例可循。
医师观他身形高大如山,体格强壮如虎,心下便已有了几分计量,迈开步子进到里间,隔着纱账为施晏微诊脉。
女郎手腕上的勒痕深红醒目,医师心内暗忖那年轻郎君一味纵欲,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当下轻叹口气,面色如常地开了补血益气的方子和涂抹用的药膏,又嘱咐宋珩先叫人送些砂糖进来与她服下。
宋珩拿了方子,命人取来银钱送与医师作为诊费用,叫送他出府,吩咐小厮照着方子去附近的药铺买药。
做完这一切,又叫婢女取来砂糖,坐在床沿处亲自喂给施晏微含着。
如此反复几次,施晏微的呼吸方逐渐变得平稳有力起来,待醒转过来,皱着眉张开两片发干的唇瓣,嘴里轻喃着“渴”字。
宋珩听她喊渴,即刻起身去外间倒了杯热水进来,耐心地替她将水吹温,自己试着先喝了一口,确认不会烫到她,这才亲自上前扶她起来,拿着碗喂给她喝。
她似是累极了,即便这会子恢复了一些体力,仍不想起来,宋珩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叫膳房炖了鸡汤送来,服侍她用下,伺候她躺回被子里。
不觉月出东楼,天色渐暗,宋珩观她已经睡熟了,这才跨出门槛,低声让门外侍立的婢女进去照看好她,如若什么事,及时去回他。
次日清晨,施晏微醒来时,惊觉自己竟身处一间全然陌生却又富丽的房间之内。
此时此刻,目之所及,没有牢房,没有阴暗,亦没有宋珩。
施晏微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徐徐拿左手手指掐了右手一把,疼的,不是梦。
正胡思乱想之际,又见一个素衣婢女正坐在矮凳上目不转睛地守着她,当下看她已经醒转过来,自是喜出望外,忙取来引枕放至床头,扶着施晏微靠坐起来,嘴里扬声唤来其他人:“娘子醒了,快快送水进来。”
不多时,便有婢女端着青瓷茶碗进前,双手奉至施晏微面前,主动同她说话:“娘子且先喝些热水润润嗓子,婢子这就叫人将热着的饭食呈上来。”
施晏微默声接过碗来,低下头小口喝着碗里的糖水,却始终不发一言,只跟块木头似的半靠在床头坐着。
因医师交代过这几日她的饮食要清淡些,宋珩少不得吩咐下去,是以婢女送来的饭食皆是清炒清炖的菜色。
施晏微双手无力地执起碗箸,那柔软宽松的衣袖便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手腕处,露出两道犹还泛着红印的勒痕。
那婢女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与练儿年纪相仿,却没有练儿见识得广,这会子看了过后只觉心惊,连忙低垂下头,不敢再看。
许是昨日饿过了头,施晏微这会子看着满桌的菜,只觉得胃口缺缺,不过勉强用了小半碗饭就令人撤了桌,漱过口后又往被窝里沉沉睡下了,睡到下晌方提起些精神来,自个儿往浴房里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及至傍晚,宋珩方处理完手中繁杂的政事,大步流星地来往施晏微这边来。
宋珩迈进屋中,却是忽的停下步子,看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青衣婢女,问她:“娘子今日如何了?”
那婢女将自己知道和记下的事一五一十地说那与宋珩听“上晌醒来用过早膳,喝完药,便又睡下了;下晌是婢子等唤娘子起身用的晚膳,娘子略坐一阵,说要沐浴,婢子唤人烧了热水,娘子沐浴过后,也不与人说话,只歪在床上愣神,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现下还未醒过来。”
宋珩闻言,便知她这是心情不佳,只低低应了一声,不让通传,悄无声息地走到里间,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而后往床沿处坐了,默声看着施晏微的睡颜,不知是否在为昨日下狠手磋磨她的事感到懊悔。
施晏微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尤自拧着黛眉抿着唇瓣,仿佛坠入了什么可怖的噩梦之中,却又挣脱不开。
宋珩凝着她的睡颜,不欲扰了她的梦,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起身出得门去,往御书房里处理完公务,自去浴房里沐浴。
取来药膏替施晏微擦了药,掀开被子重新躺了上去。从背住抱住于他而言小小一团的施晏微。
有多久没有这样拥着她安歇了?
宋珩认真想了想,将近百日总是有的。
熟悉的女儿香窜入鼻息中,宋珩没来由地觉得心安,就连近日因用脑过度而导致的头痛感亦有所缓解,遂将头埋至施晏微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以身躯覆住她,近乎痴迷地感受着她的体温。
至后半夜,施晏微被他身上的热意烫醒,嫌恶地拿开他放在自己腰际的大手,欲要离他远一些。
宋珩征战沙场多年,警觉性和灵敏性超出常人太多,几乎是顷刻间睁开了眼睛,一个跨步反将施晏微压至他的身下,双腿分跪在施晏微的腰肢,两手撑于她的肩膀边,垂首俯视着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轻启薄唇沉声问她:“娘子可睡够了?”
施晏微并无他那般过人的夜视能力,此时虽睁着眼,却只能看见一团高大的人影笼罩在她的身上,那人不是宋珩还能是谁?
她仿佛再次陷入到那个恐怖的场景之中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日在她昏厥前,宋珩是如何服从本能在她身后逞凶施暴的,小腹一阵阵地收紧,长睫亦随着身躯轻颤不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愤愤望向他,恼恨自己不能立时掐死他才好。
宋珩被她那不合时宜的反应和神情刺到,右手去抚左手手心处的那道疤痕,告诫自己不可在对她心软,遂捧了她的脸要她与他对视,当下只板着脸吓唬她道:“做出这副忿恨的模样给谁看?可是昨日上晌在牢狱里没吃够磋磨,现下身子好些了,便想再来一遭?”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没有等来施晏微的惧意、求饶亦或是佯装乖顺,而是听得一道低低的嗤笑声。
窗外月色西沉,忽而吹进一道料峭的夜风来,黯淡的华光透过净色的纱账虚虚照在施晏微的素面上,忽明忽暗。
施晏微听着那道细微的风声,想象着宋珩此时看她的表情,朗声不卑不亢地与他做着抗争道:“倘若这些就是你妄想拿来驯服我的手段”
“宋珩,你也不过如此!与外头那些鼠目獐头、尖嘴猴腮,仗着权势欺男霸女之辈并无任何分别!”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我心磐石,固不可移;便是舍去这副躯壳不要,也绝无可能屈从于你!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药效
寒凉的晚风自窗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吹动素白的纱帐,然而那些凉意悉数被账中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略掉。
宋珩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压制住那些滔天的怒火,听她说完这些逆耳之言的, 只觉从前竟是小瞧了她, 她又岂止是脑后生反骨,简直可称作是胶柱鼓瑟、不劣方头。
“好一个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宋珩怒极反笑, 扯开碍事的被子扔至床尾,指尖顺着施晏微的下巴、脖颈滑落至她柔软的衣料处,将那些碍人眼的东西尽数扔到床下。
“没曾想,我一时兴起抓来的雀儿竟还是个百折不回的硬骨头;你既下了决心舍去这副躯壳,又嫌我的手段不够看, 我不妨就成全了你, 也叫你尝尝水滴石穿的滋味。”
话毕,解去腰上的蹀躞金带, 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继续昨日未尽的事宜。
施晏微这会子看着他就跟看油腻猥琐的瓢客无异,不消多时便已恶心反胃到想吐, 索性闭上眼咬牙忍耐, 两手攥紧软枕分散痛意,只当自己是个被疯狗咬住的行尸走肉。
破晓后的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 宋珩尚还精神饱满着, 可谓是不知疲倦, 早起的媪妇打那窗下路过,听见屋里头的异样响动, 只将脚下的步子一转, 往边上的水房里烧水去了。
宋珩在她身后,跟堵墙似的, 稍稍垂眸看向她那两条撑在锦被上的细白手臂,指尖攥住床褥,微微发白,那样子瞧上去倔强极了。
她的性子还是半分没改,外柔内刚。可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若换作一味顺从他,只怕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吊着他的胃口,叫他久久无法厌弃于她。
想到此处,嘴里讪笑道:“娘子只需好好用膳、养足精神,又岂会轻易如先时那样昏死过去。”
“知你不想日日见我,明日便送你去一个僻静清幽之处。你身子骨弱,昨儿又没用多少饭食,暂且轻放你这一回。”
宋珩嘴上说着要轻放她,然而举止上却不是这样的。
偏这时,院子里陡然吹起一阵急风来,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纱窗上映着花叶的影子。
施晏微低低的声音夹杂在那些萧萧的风声之中,晨间微凉,加之外头还在吹风,宋珩怕她受凉生病,紧紧地抱住她,扯了一条薄被过来盖在身上。
待云歇雨收后,宋珩犹不舍得放开她分毫,下巴抵在她墨色的发顶上,自顾自地低声呢喃道:“杨楚音,往后这样的日子只会多不会少,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血脉连接的孩子,届时,你便只能安心留在我和孩子身边。”
施晏微闻言,不由呼吸一滞,一股凉意传遍四肢百骸,抬起头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惧。
罢了,横竖他也听不懂人话,自己又何必浪费口舌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只默默按上关元穴,祈求上天千万莫要让她怀上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的孽.种。
宋珩见她吓得似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自当她是胆小,害怕生孩子,抬手捏了捏她沁出汗水的脸颊,轻描淡写地道:“娘子且安心,洛阳城中有的是妇科圣手和经验丰富的产婆,我阿娘十六的年纪诞下我阿兄,你如今已有十九了,应当不会有事。”
说完,兀自披了外衣起身下床,扬声唤人送水进来,赤条条地下床擦拭一番穿了中衣,又掀开床帐来替她清理腿上的秽物。
宋珩取来干净的里衣欲要替她穿上,未料施晏微却突然冲他发怒,张开丹唇重重咬在她的手背上,恨到连长睫都在微微颤动。
“方才那大半个时辰还没咬够?”宋珩微微沉了眸子看向她,得意洋洋地抖了抖叫她咬出不知多少牙印的宽厚肩膀。
施晏微咬到他的手背几乎都要透出血痕来,这才觉得解气了一些,松开牙关,抬眸愤愤地瞪着他,咬着牙不发一言。
宋珩并未因为她的冒犯动怒,反而因她肯在自己面前展现真性情感到高兴,伸出去就要去抚她那鲜红欲滴的小耳垂,却被施晏微抬手重重打下。
“走开,不要你碰我。”施晏微蹙着着一双黛眉,毫不留情地拒绝他的触碰,拖着疲累的身躯自个儿穿了衣,下床时扶着床柱缓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立起身来,两腿软好似那滚水中煮透的面条,不得不唤门外侍立的婢女来助她穿好衣服。
宋珩高兴不过数息,很快又因她的冷淡态度心情低落,只呆呆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穿衣洗漱。
哪怕她心里不愿意同他共处一室,现下也只能被他攥在手心里。宋珩如是想着,方觉宽心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婢女提着食盒进来,往小几上布了菜,二人彼此沉默着用过早膳后,因都是从前未曾伺候过施晏微的,宋珩不放心,仔细交代底下的人好生看顾她,这才往书房去了。
是夜,宋珩仍是与施晏微宿在一处,替她擦过药后,便没羞没臊地将人抱在怀里亲香埋头,自不必赘述。
次日一早,施晏微被他怀里的温度热醒,宋珩被她的动作吵醒,睁开了睡眼,长长的睫毛细密弯曲。
“我来伺候娘子穿衣可好?”宋珩的凤目里映着施晏微的身形,什么都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
施晏微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竟是懒怠去回答他的问题,兀自掀开了被子欲要下床去。
宋珩将她的举动理解为默认,忙不迭抱住她下了床,单只手托住她,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另只手打开螺钿衣柜,询问她今日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施晏微没有特别的偏好,只要合眼,什么颜色都使得,随手指了一件桂子绿的,宋珩见了,听话地取出那套衣裙,这才看清楚下面乃是一条刺金线的红菱石榴裙。
不由想起那句诗来:石榴裙下无君子。
他在她面前,的确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说是以权压人亦不为过。可偏偏上天叫他遇见了她,又是在北地无人可压制他时,她逃不出他的掌心,合该是他的。
宋珩想了片刻,替她穿起衣衫来,里衣里裤他穿得还算轻车熟路,可她身上的衣裙,他素来只会解不会穿,故而耗费的时间不免多了一些,还穿得歪七扭八的,只得求助于旁人,唤婢女进来补救一番。
施晏微心内鄙夷他一番,自去净面。
一时用过晚膳,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行至府门外,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启程。
施晏微不甚在意他要带自己去何处,其实只要不在他身边,哪怕让她去陇上种地放牛,亦或是去城郊的道观清修都无妨,总好过当一个毫无自由和人格尊严可言的禁.脔。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小宅子前停下。
宋珩用膳前便已派了人快马来此处打点关系,是以这会子早有人立在角门处静候他的到来。
施晏微仔细观察那中年妇人的举止神态一番,心中大概猜出了宋珩请她过来是为了做个,当下只微微抬首去看宋珩挺拔如松的脊背,唇畔勾出一抹冷笑,心内暗道他的手段着实不甚高明,挑来拣去也不过是些洗脑和调.教人的下三滥路数罢了。
别院不在热闹的坊市间,加之天色尚早,巷中不见半道人影,寂静无声。
“妾身见过晋王。”周二娘朝着宋珩叉手屈膝,毕恭毕敬地道。
宋珩心中烦闷,也懒怠拿正眼去瞧周二娘,由她立在檐下欠着身,稍稍敛了敛目,开门见山地道:“某这妾室是个要强性.烈的,只肯用她自己赚来的银钱,往后她的吃穿用度,皆由她来出银钱,你们只需将人照看好了。”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晋王这番话,便是要她自己想法子挣钱,体悟一番普通人的不易,继而主动投入他的怀中了。
周二娘想明白这一点,未得他授意,并不敢擅作主张直起腰来,只满脸堆着笑,朝着宋珩毕恭毕敬地道:“晋王”
宋珩冷冷嗯了一声,沉声让人在前头引路。
这座宅子虽也是他的地产,却从没来过,自然识不得路。
周二娘等人这才敢起身,与一个媪妇并两个相貌平平的婢女将人往府里请。
宋珩抬腿跨进门去,胸中那股烦闷之意无处可消,心内斗争一番,只垂首凝眸去看怀中的施晏微,观她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倒像是毫不在意将要去的地方是何处。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宋珩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似是在隐隐地期待着施晏微能顺着台阶而下,与他服个软。
话一出口,宋珩立时觉出不妥之处,正要改口,就见施晏微竟扬起下巴与他对视,那眼神里非但没有半分示弱,反而是带着三分挑衅的意味,像是在讽刺他:你可是离不开我,心里有些后悔了?
宋珩平白给自己挖了个坑,叫她摆了一道看他的笑话,还不待他为此恼恨,又听施晏微朗声道:“并无什么要说的,晋王努力加餐饭就是。”
仔细想想,此番可以一个月不用与他朝夕相对,倒是乐得自在,哪怕是出去织布浣衣、抄书摆摊,难道还会比在被他强迫、怀上他的孽种更为可怖吗?
施晏微思及此,收回目光平视前方,复又恢复到先前那般无悲无喜的状态。
当真是块有脾性的硬骨头,到了此刻也不肯在他面前服软、露怯半分。宋珩只觉得这样的她摄人心魄极了,令他无端想起苍穹中翱翔的海东青,草原上驰骋的狮子骢,虽极难驯服,却都是惹人注目的。
驯化这样性烈的鹰和马,自是比驯养普通的鸟兽要有意思的多。
宋珩也不管当下还有数人在场,竟是情难自制地低下头去往她额上轻吻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的朱唇,轻哼一声道:“但愿你能多坚持些时日,也好叫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口口声声说着不愿花我的银子,你出逃在外的花销,难道不是质出我送与你的镯子换来的银钱?”
施晏微强忍着欲要抬手去擦他吻过之处的动作,窄袖之下,指甲掐着掌心,朱唇紧抿,心中暗道:她从前青枫浦的膳房里做工做得好好的,若非他以强权逼迫于她,她又何至于落得需要拿他所赠的首饰换钱出逃?
周二娘不知替朱门绣户里的权贵调理过多少不甚乖顺的妾室、外室,能有如今的名头,那耳聪目明的本事功不可没,这会子人虽在前头引着路,却是将他二人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心内暗道:
这位晋王哪里是嫌那娘子性子执拗不懂变通与人生分了的,分明是乐在其中的,日后待那娘子时如何下得狠手,若是将人折腾狠了,待秋后算起账、往晋王耳边吹枕边风来,焉能有她的好果子吃的。
只是她从前似的都是一些下九流的手段,如这般让人吃吃苦头低头折节的要求,她还是头一次遇着。
想毕,那院子已在眼前,周二娘停下脚步,笑着问:“娘子瞧着这间院子可好?”
施晏微闻言偏过头来,放眼看去,但见那院子里植着几株海棠花树并一片绯色牡丹,端的是盈盈碧树,袅袅繁花;三层的高楼耸立其间,皆是红窗绿瓦,雕栏绕砌。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下巴,似是故意说给宋珩听,不阴不阳地道:“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横竖不是想要的,住在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位娘子的性情如何暂且不说,眼下看来,当真是生了一张利嘴的。
周二娘的面色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稍稍低头悄摸摸地拿眼儿去看宋珩的神情,见他神情分毫未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迈开步子继续往院子里进。
宋珩又岂会听不出施晏微刚才是在故意拿话刺他,抱住她的两手不由拢紧了些,听她唇间发出低低的嘶声,才觉胸中郁气散去一些,信步跟上周二娘的步子。
半新不旧的房间内,宋珩将人放到矮塌之上,示意周二娘随他出去,交代一番话,竟是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地。
待那周二娘回来时,施晏微坐在塌上揉着腰腹,先时因缩在宋珩怀里被掩住的白嫩脖颈这会子得以显露出来,上面布满斑驳的青紫痕迹。
周二娘只一眼便知是新弄上去的无疑,又将她的脸面和身形仔细打量一番,感叹于她的好颜色和好身段之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纳罕来:晋王定是好生受用过这位娘子的,既已入了晋王的床塌,何必巴巴与人拧着,没得自讨苦吃;
何况晋王那般品貌,又手握重权,这样的郎君天底下也挑不出三五个来,这位娘子瞧着柔柔弱弱的,却不知怎么生出的反骨,竟还与晋王摆谱拿乔,莫不是个傻的。
“以后娘子每日的用度妾身都会仔细记下,一月后,娘子按时送与我即可。明日一早,娘子可自行出府去寻活计,亦可由妾身给娘子介绍些差事。”
光是每日下人们的工钱她怕是就负担不起了。周二娘心里存着一杆秤,不能写得太多,否则,她就是一整不吃不喝干上一天的活计,怕也是难以赚到足够的银子。
施晏微颔首应下,只觉屋里有些憋闷,遂艰难起身欲要去将窗子支开,周二娘见她行动困难,走路姿势实在奇怪,心下便知她必定是生生受了晋王好一阵子磋磨的,偏她这会子还能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要强自行起身自己去开那窗子。
“娘子先回塌上歇着罢,这样的琐事,交由妾身来做就是。”说话间大步上前扶她坐回塌上,自去替她拿竿子将窗子撑开。
施晏微点头应了一声,自斟了一盏茶吃。
时值三月下旬,立夏节气已过,庭中百花隐有凋零之势,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下晌,周二娘叫人送了折扇和团扇过来,施晏微抬眸过了一目,叫都留下。
次日卯正二刻,施晏微被婢女唤醒,起身梳洗过后,为着节省开销,只说要一碗薄粥和两个豆腐包、一个水煮蛋即可,待吃过后粥和豆腐包后,将剩下的一个包子和鸡蛋拿黄纸包了。
临近辰时,施晏微戴了帷帽出门,不消多想,宋珩必定是派了人在暗中跟着她的。
怕要算银钱,没有选择乘坐马车,靠着自个儿的一双腿往坊间的集市上走去。
此间距离洛河不远,施晏微走了两刻钟来到洛河畔,找到一件浣纱的活计,采取计件的方式算工钱,因不知自己一日能洗多少件,先提了一桶衣服往河边去。
时值春日,河中的水并不凉手,河边有不少正在浣衣的女郎,或浣自家衣裳,或因家贫替他人浣衣来换取银钱。
当天,施晏微午膳只用一个包子和水煮蛋,来回洗了三桶衣服,赚来二十三文钱。
如此算下来,即便一个月不休一日,勉强能挣七百文钱,不到一贯钱。
劳作一日,不免腰酸背痛,好容易步行至府上,只觉两条腿软得厉害,肚子里亦饿得厉害,便叫厨房炒了一荤一素送来。
当天夜里,周二娘送来账目,并未算上此间下人的花销,只算了她一人的,往少了写,也有三十文。
施晏微合计一番,心说只靠浣衣怕是不够,不若再去接一桩抄书的活计,夜里抄上半个时辰,每月应也能抄完一本。
心下有了主意,次日下晌,施晏微浣完衣后,拖着疲乏的身体往回去路上的书斋里进,接下一个抄书的活计。
一连三日,施晏微皆在此处浣衣,识得一位唤作姓柳,家中行二的女郎,那柳二娘墨发如绸,生得一张瓜子脸,两弯远山眉,杏目之下是小巧的鼻和朱红的唇,端的是为清秀佳人。
莫说那些往来河边赏景的郎君们见了喜欢,便是施晏微眼下瞧了,亦少不得多盯上两眼。
施晏微每日同她在一处浣衣,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时间似乎也过得快了一些,及至晌午,二人在河边的柳树下用午膳,柳二娘见她就吃干巴巴的毕罗和馒头冲饥,便将自己腌的咸菜和炒的时蔬分一些给她吃。
笑着与人道了谢,取出煮熟的鸡蛋,分给她半颗。
这天下晌洗完衣服,拿了二十五文工钱,施晏微买来一块花糕奖励自己。
回到别院,施晏微将铜钱放进罐中,先去浴房里泡了热水澡,而后在灯下抄书。
这段时日,她别院中住得尚算习惯,除却无人同她说话外,再没有旁的不好之处。
周二娘见她夜里抄书,特意往茶中加了些有明目之效的决明子。
又过得两日,施晏微在河边浣衣,忽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吹起帷帽上的布帘,白白净净的一张素面现于人前。
河面的游船上,一个青衫郎君立在船舱外,将这一幕瞧了去,便叫船夫将船往岸边划,盯着女郎小跑离去的背影,轻声吩咐身后的小厮。
施晏微与柳二娘在檐下静立了一会儿,那雨下了不过两刻钟便渐渐止住,天空重放光明。
约莫只是阵雨。
施晏微回到河边继续浣衣,因耽搁了些时间,索性洗完两桶后便提早回去。
翌日,施晏微晨起去铺子里拿衣服,酉时与柳二娘等人一道去送衣服,待往庭中晾干,掌柜来点过数,发了银钱,自斟一碗茶吃,又请她们吃茶。
柳二娘等人在此处做了许久的活计,不疑有他,当下吃一碗,施晏微见状,正好也有些口渴了,加之有宋珩的人在暗处守着,自掌柜手中接过茶碗,不敢多饮,略用上两口便告辞离去。
行至巷中,离了人群,便觉有人尾随,偏身上不适起来,扶着墙勉强站立,热,从内而外的热,脑子也晕乎乎的。
“小娘子可是难受了?”不知打哪儿突然窜出一个满脸银笑的郎君来,“某扶你去前边的客舍里坐坐可好?”
那男郎说着话,便要上前去扶她,然后他的手还未触到施晏微的衣衫,便有两道黑衣直冲他而来,三两下将他踢打在地。
他身后的那两个侍卫如何是死士的对手,亦被踢到了一边。
“我阿耶是……”后面的话,他还未及道出,便被一团布料塞进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死士一个在此处守着,一个去别院命人套了车来接人。
周二娘只一眼便知施晏微这是中了药,忙叫去请医师和晋王过来。
宋珩才刚从紫薇城里出来,身穿一袭大红圆领长袍,听了别院的人来传话,心下方寸大乱,忙不迭骑马往别院而去。
下了马,两名死士将那三人死死按在地上,宋珩不过简单地问了两句,来不及思量如何处置他们,火急火燎地往上房去见施晏微。
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施晏微已饮下两盏性凉的菊花茶,却还是觉得身上躺的厉害,抚着心口往床上半撑着身子,拿另只手拉扯扯衣襟散热,源源不断的热流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面上早叫那股热意得红如丹砂,额上细汗密密。
观此情形,宋珩剑眉微微蹙起,指骨叫他捏得发出低沉的咔咔声,心内起了对那色.欲.熏心之人的杀心。
宋珩胸中存了满腔的怒意,正欲转身出门去亲手结果了那色胚,但当陡然间对上施晏微神情迷乱的双眼,那股子怒气竟是凭空消散了大半。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她。
宋珩来了兴致,便立在那珠帘处,垂下眼帘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
施晏微体内的药效在感受到男性气息的那一瞬,越发难以压制,致使她浑身的血液益发躁动叫嚣起来,百虫啃噬的麻意和痒意折磨得她湿润了里衣,浑身都在不由自主。
“娘子可要我助你解去这药效?”宋珩勾着唇畔,轻启薄唇引诱着她,倒要看看事到如今,那无边的欲.火焚烧着她,她还如何守得住她口中所谓的气节。
施晏微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戏谑、嘲讽和轻蔑,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期待着她抛却廉耻之心向他摇尾乞怜,主动勾缠住他行那起子龌龊之事。
他未免太过轻看于她,倘若她会屈从于那些脏药带来的升里反应和强烈不适,也就无颜说出那句“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了。
“不劳晋王费心,妾自可熬过”施晏微收回扯动衣襟扇风散热的手,只伏在柔软的锦被上紧紧攥着褥子,任由面上不住滑落的细小汗珠沾湿被子。
“是吗,那便拭目以待,正好我也想瞧瞧,以娘子玉可碎、竹可焚的高风亮节,究竟能忍得几时。”宋珩一壁说,一壁走到外间,目光扫视过小几上的茶壶一眼,伸手将瓷酒盏和执壶取来,缓步进到里间,大剌剌地往那太师椅上坐了,将手上的酒具往条案上搁下,仍是凝着凤目瞧她。
施晏微忍得眼红牙颤,小腹下阵阵抽搐发紧,折磨得她险些吟出声来,只能将食指指尖放进檀口中拿皓齿用力咬着,想要驱散掉那些热意,令自己恢复些神智。
这番举动在宋珩看来,便是要忍不住了。然而,现下忍不住的又岂止是她。
解药
宋珩暗叹一句, 饮下一杯冷酒去去喉间生起的火气,两手下意识地触上腰间的蹀躞玉带。
只待她受不住扑过来,他便去了这碍一身事的物件拥她入怀, 卖力替她解了这药效去。
数十息后, 施晏微果真自床塌上艰难地立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宋珩的方向。
宋珩按在玉带上的大掌稍稍收拢, 面上笑意愈深,呼吸亦变得滚烫起来,暂且按捺住想要将人反扑到身下的冲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自己坐了过来。
施晏微抬手触碰宋珩五官分明的脸庞,忽的轻笑一声, 挪了挪腿, 微微张唇吐着热气,鄙夷他道:“晋王缘何也会这副模样, 莫非你也吃了那下三滥的药不成?多么光鲜亮丽的一张脸啊,只可惜这副皮囊之下,与教坊里那些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瓢.客并无任何分别, 都是随性拿人消遣取乐的, 谁又能高贵过谁去?!”
话毕,便撑在扶手上立起身来, 一把拿过宋珩搁在案上的酒盏, 以极快的速度对着珠帘处的门框用力砸了出去。
顷刻间, 只听得哐当一声闷响,薄瓷的酒盏应声而碎, 施晏微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朝那些碎瓷片走去。
宋珩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到, 楞在椅子上不发一言,直到施晏微拾起一块碎瓷片割向食指指尖, 他才后知后觉地两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夺过她手里的尖锐瓷片。
“杨楚音!”宋珩胸中怒火中烧,简直恼恨至极,几乎是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手背和额上青筋凸起,眼底染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不堪到到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跟我服个软?”
宋珩呼吸渐重,不再压抑自己,勾住她的腰肢将人打横抱起,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也罢。横竖在你心中,我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嫖.客无甚区别,今夜便叫你好好尝尝被嫖.客压在身下却又反抗不得的滋味。”
说话间来到床前,按着施晏微跪伏在团花暗纹的锦被上,三两下褪去彼此身上碍人的布料,大掌固定住她的纤腰。
施晏微叫那药效蚕食地绵软无力,尤自不管不顾地去推身后的人,喉咙里绝望地哭喊道:“你放开我,我不要你,你滚开啊,你这个疯”
后面的话,她还未及喊出,便被宋珩的挞伐冲撞成一道惊呼声。
宋珩一手掐她的细腰,一手按她的薄肩,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好娘子,这药若不早些时解了去,吃苦受罪的还是你。”
那人不独独是力气太大,纵有药效在身,施晏微仍不好受,不多时便哭花了一张脸,咬着下唇死命抑制住喉间耻辱的声调。
宋珩松开按她肩的手,捧了她的脸令她回头看他,与她对视,低低问她,“你方才在陡,明明也是畅快的,为何不出声?”
施晏微微抬了眼皮斜眼恨恨望向他,当下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双手死死地攥着柔软的褥子,白嫩的手背紧绷轻颤,掌骨凸起。
宋珩未能听到想要听见的声音,自是有些不快,将她抱得愈紧,“娘子当真能忍,看来是我不够尽心了。”
话毕,忽的退开,转过她的身子,与她面对面,抱起她下了床。
颠簸感随之传来,施晏微下意识地掐住他宽厚的膀子。
不容忽视的掠夺感,清晰又可怖?
施晏微生生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仍无法阻止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
眼泪不觉间落至唇间,淡淡咸味和铁锈味刺激着她的味觉,那药效便又散了一些。
宋珩垂眸去看她,见她唇间隐有鲜红的血色,只硬扛着没透出一点声来,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又恐她真个咬伤了自己,掰正她的脸,低了头去吻她的唇。
施晏微当即嫌恶地别过头去,与他擦唇而过,将脸颊贴在他的臂上,拧着眉阖了目。
宋珩被她的这般举动刺到,复又抱着她跌进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捧了她的脸来覆住她的唇,强势地撬开她的贝齿,将粗粝的舌头往里汲取芳津。
木质的床腿磕在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呲啦声,很是刺耳。
施晏微被那些声音吵得她厌烦,眼中热泪漱漱而落,发泄般地胡乱去咬他的舌尖和薄唇,直将他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就连脖颈上也被她抓出两道血痕,布满刀伤剑伤的后背上更是多出了数不清的红色挠痕来。
宋珩似乎已经彻底沉沦迷乱,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蛮横地不断加深这个吻,混着鲜血铁锈般的腥味,不知疲惫。
施晏微呜咽着收回手无力地抵着他的胸膛推拒他,欲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宋珩索性翻身往下,顺势将她托起,由着她撑着手坐在他身上。
大脑一片混沌的施晏微显是未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朦胧的泪眼呆呆看他,未及反应过来从他身上离开,便被他重重按下。
拭去她眼尾的泪痕,轻抚她被汗水和泪珠沾湿的鬓发,哄她道:“好娘子,这会子天色还早,那药效又岂是这样好解的。”
新一轮的攻城略地骤然开始。
施晏微仰起雪白的脖颈,将指甲深深扣住宋珩结实健壮的腹肌上,不过一刻钟便又伏进他的怀里,闭着眼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发狠咬他,堵回那些声音。
不觉闹到子时后,施晏微疲累到浑身无力,眼皮沉沉地伏在柔软的床褥上。
观她这副模样,便知药效尽解,这才唤人送水进来,照旧先替施晏微清洗擦药。
“过两日我要启程回太原,约莫大半月方得回来;往后你就在此处安心住着,不必再往外头去挣钱,我安排了侍卫在此间守着,不会有半分危险。”
话音落下,宋珩轻车熟路地伺候她穿上干净的寝衣后,这才随意擦了自己两下去穿衣裤和外袍,又去外间倒了温热的水送与她徐徐喝下。
朦胧月色中,宋珩离了此间,叫那医师进去瞧瞧施晏微,他则去见那使出此等下作手段之人。
宋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问:“你可知,你招惹的是何人?”
话音落下,死士取出他嘴里搜成团的衣料,他甫一可以发出声音了,便挣扎要起身,嘴里叫嚣道:“我阿耶是洛阳城中正四品的官,阿舅是京中的三品大员,姑姑乃是忠信侯府的侯夫人,你敢动我,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宋珩眸光冷冽,如同在看一只渺小的蝼蚁,冷笑一声,沉声道:“吾为河东节度使,手握数十万兵权,岂会害怕区区两个文官和一个侯夫人?如你这样肮脏下流之人,便该去死。”
河东节度使,晋王宋珩?那人想到他的身份,几乎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都开始不住颤抖,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宋珩并未理会他的哭嚎哀求,手起刀落,刺进他的心脏,另外两人亦然。
“将他的尸身拖去乱葬岗喂狗,倒是便宜他积些阴德了。”宋珩冷冷说完,大步迈出门去。
次日清晨,周二娘用过早膳后来瞧她,见她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有气无力的样子,只当是她昨晚主动痴缠晋王不放所致。
“娘子万福。”周二娘施完礼,往床沿边坐了。
施晏微稍稍偏头来看她,暂且不去过问昨夜的事,只询问她可能弄来避子的凉药。
周二娘常与教坊司里的人来往,自然知道那处不但有这样的东西,且都十分寒凉,若是频繁服用,不出三五个月便可使人绝孕;倘或有那命运不济过了头的,服药后仍有了身子,就得用那更为阴狠的药物堕了去,少不得生生去掉半条命。
心知骗不过她,又恐她觉得自己慢待于她,只挤出一抹不甚好看的笑意,张口恭敬道:“自是有的,不拘汤药和药丸,只是晋王并未吩咐妾身给娘子服用此药,妾身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娘子体谅。”
施晏微轻轻嗯了一声,旋即转换话题道:“天也渐渐热了,每日午后往我屋里送些冰来。”
周二娘粗通医理,当下听她如此说,心内暗道:这才四月不到,虽已立夏,哪里就这样热了?许是晋王房事太频,损了娘子肾气阴.液,导致阴虚,这才如此怕热,恐怕夜里安寝时也要出汗的。
思及此,微拧了眉,又忖:方才婉言拒绝给她服用避子药已是违逆了她,若是再连些冰块也不肯供给她,岂非太过开罪人了。她纵身子不好,谁敢胡乱请医工过来开药给人吃?若在她手底下吃出什么事来,晋王只会怪在她们头上,她何必揽此闲事,不如由着她去,横竖这阴虚火旺之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
良久后,周二娘方开了口:“府上有好大一间冰窖,天也热了,娘子要使冰,妾身便叫人多采买一些,不拘娘子使的。”
说完,扬声吩咐人送早膳进来,正欲死神离开,施晏微出声叫住她。
“昨日的事,晋王可处置人了?”施晏微的一双桃花眼尚还红着,就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那三人死状凄惨,周二娘怕吓着她,只说晋王皆已处置妥当,让她不要多想。
施晏微听后,垂首吃茶去了。
周二娘复又劝她道:“娘子且静心听我一句劝,晋王实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郎君,娘子既已委身于他,何必还要跨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巴巴与人拧着,到头来吃亏的终究自己;你若肯一心依附于他,将人哄高兴了,何愁没有大好的前程。世道如此,你一女郎还能怎么着?总好过教坊里的女郎。”
施晏微听后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她,正色道:“阿姨也莫要用那些歪理一样的‘好话儿’来哄我,教坊司中的那些女郎但凡有的选,断不会甘愿身陷在这魔窟里;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有良籍有体己,自可在外头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却不曾想平白让他强夺了去,叫我心中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周二娘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这才真真正正地信服了晋王口中的话,心内暗忖她这岂止是乖张性烈,分明是块离经叛道的顽石,好话歹话都听不进的主儿,只怕自己再与她多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晋王吩咐过,往后不许娘子再去外头做活,娘子安心歇着就是。”说完,起身离了里间,推门出去。
晌午,日头渐大起来,施晏微掀了被子下床,一步一顿地挪动到窗边的矮塌上,略坐小半个时辰,老媪送来一盘子冰,轻轻往那红木小几上搁了。
施晏微与人道谢,不让人在跟前伺候,自个儿去将门栓插了,而后将冰块往木盆里倒了,脱下鞋袜踩在冰上。
刺骨的寒意往皮肉里窜,施晏微闭上眼睛咬牙忍耐只盼胞宫早日冷如冰窟,再也无法受孕才好。
她先时喝了那样多的凉药,胞宫怕是好不到哪里去,那些补身子的汤药她亦亲手尽数倒了,未曾喝过一口,想来此番借着冰块引寒气入体,胞宫里自然寒凉更甚。
且说宋珩日行二百余里,不过两日便已返回太原。
他欲在夺取山南西道后定都洛阳,是以此番前来太原是将相关事宜托付给宋聿和孟黎川处理;待他自立称帝后,再派人来接薛夫人一干人等前往洛阳较为稳妥。
宋府。
薛夫人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宋珩着月色中衣出了浴房,冯贵见他脖子上的抓痕还很明显,偏夏日穿的衣袍领口颇低,寻不到可以遮住那两道抓痕的衣物,不免有些犯了难,心内暗忖难不成要叫家主顶着一脖子遮住伤口的脂粉去敷衍不成?
宋珩似是瞧出他在想什么,搁下手里的书本淡淡道:“无妨,随意取来一件圆领长袍套上就是。
冯贵闻言,不由揣测起那抓痕是谁留下来的,想且只能想到杨娘子三个大字,遂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道:“家主可是在洛阳城中寻到杨娘子的?”
宋珩不置可否,立起身来扫他一眼,乌黑的剑眉微微蹙起,轻启薄唇道:“你今日有些话多。”
忽而一阵疾风自窗棂外吹进来,时值初夏时节,即便是傍晚,那风儿也一点不冷,冯贵却还是被那风吹得汗毛微立,连忙闭紧嘴,默声往雕花螺钿梨木衣架里取了一套绯色圆领长袍出来。
宋珩更衣过后,径直往翠竹居而去。
彼时,薛夫人已在上首处的两张椅子中的其中一张上坐了,挥手示意宋珩坐过来。
宋珩越过众人,走向上首的位置。
薛夫人年逾花甲,视力有所衰减,却还未到三米外看不清人的地步,这会子看出宋珩的脖颈处有伤,唬得她连忙挥手示意宋珩往她跟前去一趟。
一步两步,宋珩逐渐靠近薛夫人所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与人见了礼。
待他靠近后,薛夫人凝眸瞧他,见他两眼布着不少鲜红的血丝,似是连日不曾睡好,不由心生烦忧。
又见他脖颈上抓痕结的痂甚是明显,狐疑地打量他一眼,立时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此番去往长安和洛阳,定然不顾她的劝告执意耗费大量的人力寻到杨娘子的踪迹,如先前那样将人强留在他身边。
众人见了那些可疑的抓痕,不曾多言什么,独宋清和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宋珩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稍稍怔住,薛夫人和宋聿听后更是脸色一凝。
数息后,宋珩却只是勾唇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夏日多蚊虫,想是夜里瞌睡时叫蚊虫叮咬了去,一时不察挠得重了点。”
宋清和心性单纯,素日里最是敬重他,是以不疑有他,颔了颔首后,又问:“那二兄可得仔细擦些药,莫要在脖子上留下疤痕才是。对了,二兄此番收复了长安城,可有得见过杨娘子?”
薛夫人闻言呼吸又是一滞,心内暗道她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不动声色地偷偷去瞄宋珩,且看他如何应对。
宋珩颇有几分不以为意,面色从容如常,一派端方持重的模样,耐着性子淡淡回答道:“不曾。长安城中人口将近百万,人海茫茫,她若有心避着府上的人,如何能够轻易寻访到她的踪迹。”
宋清和听后,颇感几分遗憾地努了努嘴,轻轻点头,“阿兄说的甚是,长安城里那样的多人,又岂能轻易遇着。何况她本就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便是听人说起阿兄平定了长安,亦不会主动前来相见。”
原来她的“高风亮节”,早在宋府传开了,就连二娘都是如此看她的。宋珩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眸,轻嗤一声,敛目自斟一杯郎官清酒送到唇边。
是夜,薛夫人留宋珩问话,低声询问他可是想要定都洛阳,宋珩不欲瞒她,点头应下;耳听得他确有自立之心,薛夫人方安下心来,拨动手里佛珠表了态。
祖孙二人聊了一阵子,薛夫人又提起宋清和的婚事,道是三月里两家已合了八字算了日子,就定在中秋之后,八月十六出嫁。
洛阳,别院。
一连数日,施晏微每日都会踩在冰上任由寒气侵体。
周二娘得了宋珩下达的新命令,开始教她一些礼仪和如此伺候郎君。
起初还只是一些奉茶斟酒、宽衣脱鞋的琐事,到后来就成了如何在那厢事上取悦、勾缠男郎。
施晏微听到几乎要麻木,一想到要她用这些法子去讨好宋珩,简直恶心反胃到食不下咽,皆是等到周二娘走后便统统抛至脑后,待落日西斜后便去此间的园子里透气。
宋珩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不曾回来,四月初时,施晏微来了月信,量虽少,却几乎生生痛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唇亦是苍白发紫,晌午吐过一回后便昏睡过去,至翌日仍痛得下不来床。
周二娘知晓后自是心惊,却又不敢胡乱与人吃药,左不过是叫人送些砂糖姜茶水和汤媪过来。
施晏微强撑着起身,稳住她道:“阿姨莫要见怪,这原是我素日里吃多了凉药的缘故,不足说与晋王知晓;况他与我朝夕相对,也不是没见过我这么着,那凉药依旧那样吃着,阿姨若再他跟前多言,没得惹他厌烦,心内觉着我矫情。”
周二娘听后觉得有理,暂且应下安抚住她,寻思着待晋王回来,旁敲侧击一番后再做计较不迟。
至四月中旬,太原诸事处理交接完毕,宋珩领三千精兵归至洛阳。
因他连夜不在洛阳,官署和军中皆堆积了不少事务,宋珩熬夜处理完,已过了五更天,将将往床榻上眯了两个时辰,随他一道回来的冯贵来报说,洛阳府尹在府外求见。
宋珩揉揉了鼻梁,起身穿衣,命冯贵将其请至议事厅。
冯贵道声是,吩咐商陆去厨房传膳,自往府外而去。
那洛阳府尹也不与人兜圈子,只开门见山地道:“上月晋王令人自从善坊拿走的那位娘子,原是与询善坊的一林姓商贾人家交好,那林家大郎听街坊说娘子被坊丁带走后,便时时往府狱和府衙来寻人,已闹了数日,前些日子晋王不在洛阳城中,愚不敢自作主张,只先安抚着那厢,今日特来讨晋王示下。”
宋珩原本已将此人淡忘,现下听洛阳府尹提起他为杨楚音奔走之事,不由想起那些书札上所载的内容,心中断定他对杨楚音必有别样的情愫。
颇合他心意的掌中之物被旁人给惦记了去,宋珩又如何能静得下心来,生生压下那股火气,平声道:“无妨,你且差人将他带至府衙,某亲自给他一个交代他听便是。”
府尹得了话,辞别一番,自去了。
宋珩命冯贵取来百两黄金,更衣过后处理会儿昨夜剩下的零碎事务,骑着高头大马往府衙而去。
彼时,林樾早在议事厅里候着他了。
宋珩进门后,并未以正眼看他,只拿眼尾余光瞥他,却被他手上那柄的折扇吸引去了目光。
但见那扇子上坠着一串火珊瑚坠子。
依稀记得,那白纸黑字上写有这五个大字,却原来,竟是特意买给他的么?
宋珩神色一凝,径直越过他往上首的位置坐了,冷冷发问:“这坠子,可是郎君口中的那位郑三娘所赠?”
林樾疑心他怎么知道,但因不知他与郑三娘是何关系,只木讷地点点头,神情焦急地问:“回明公的话,此物正是三娘所赠;下走愚钝,不知三娘犯了何事,缘何会被坊丁拿走?她,现在何处?”
一口子一个三娘,叫的好不亲切!
她素日里连句好话都不肯给他,竟给旁的野男人赠扇坠!
宋珩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滔天的怒意欲要将他的理智和性子蚕食殆尽
他闭上眼深吸数口气,双手紧紧握拳生生将胸中的怒火压下,一双深沉的凤目落在他的折扇上,不露半点情绪地道:“先前这些时日,倒要感谢林郎君与你阿姊关照某的爱妾;她年纪轻,性子要强,与某闹脾气后便越性偷跑出来,现下已与某和好如初,往后无需郎君挂怀悬念。这里有一百贯钱,还请郎君笑纳。”
话毕,也不管呆立在原地的林樾作何反应,蓦地立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跃上马背,扬鞭催马直奔别院的方向而去。
冯贵见状,心道他出来的也忒快了些,忙不迭翻身上马,吃力地在后面追着他跑。
宋珩一路疾驰至别院,面色阴沉地大步跨了进去。
府上的婢女急急忙忙地迎出来,见他行色匆匆地迈过来,脸上阴云密布,眸色幽暗阴鸷,当下便觉出味来,晋王今日的心情很是不好。
他于此时过来,不是来寻屋里的那位娘子,还能是谁?周二娘亦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只默声在前面引路。
走到楼下,宋珩脚步微顿,叫人送酒过来,他要亲自考校她学得如何了。
周二娘垂着头恭敬应下,如蒙大赦般地扭头就走。
这时冯贵小跑着跟过来,随他往楼上走,宋珩信手推门,跨过门槛,施晏微正抱着琵琶与温娘一齐看曲谱练曲。
温娘来前曾听周二娘提起过,这位杨娘子乃是晋王心尖上的人,万不可轻慢了她。
当下观宋珩生得玉质金相,通身的贵气和威仪,忙不迭起身下拜。
宋珩未看她一眼,缓缓面色轻轻嗯了一声,亦不曾叫她退下,他不发话,温娘不敢出去,默声往屏风处挪。
施晏微观他似乎心情不佳,只当他是政事繁忙,这才过来找她解闷,轻张檀口漫不经心地问:“家主怎的这时候过来?”
宋珩撩开衣袍往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小几上她的团扇上,嘴里拐弯抹角地试探她道:“昨夜闲来无事,翻了侍卫送来的书札,那上头写着你在集市间买了一条火珊瑚的扇坠子,这会子天也热了,可要我命人回你先前的住处,去将那坠子寻了来,交与你坠在团扇上?”
那坠子上月已经给了林樾当回礼,现下又如何能寻得到。
施晏微不由心下一惊,慌乱间忆及在狱中那日,宋珩口中称林樾为野男人,还说出了那样肮脏下流的混账话;若据实相告,少不得又要多心,倘或发起疯来,天晓得他会做什么事来。
思量再三,终是莞尔一笑,面不改色地与人扯谎周旋道:“林二娘素喜赤色,那坠子我已送给了林二娘,何况也不值当多少银钱,自不必派人去寻回的。家主若有心,改日陪我往坊市上去,再买了好的来可好?”
她若老实将事情交代清楚服个软便也罢了,竟还敢替那个野男人遮掩。
宋珩胸中怒意更甚,两手紧紧握了拳,骨节间发出咔咔的闷响。
醒悟了
宋珩极力克制着胸中的滔天怒火, 绷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转而看向她怀里成色普通的螺钿琵琶,没应她的话, 话锋一转道:“去弹首曲儿给我解解闷。”
施晏微观他面色并未有太大的波动, 便以为他将方才的事揭过去了,眼眸微垂, 低低应了一声,调整坐姿横抱琵琶抚上琴弦,扔弹那首古曲《陌桑》。
清脆明亮的琵琶音自她细白的指尖倾泄而出,听着明明是极悦耳的,然宋珩却不肯买账, 待婢女送了酒进来, 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自斟满一杯酒饮下大半, 而后挥手示意施晏微停下,转而看向屏风处的温娘,冷声让她出去。
一旁的温娘被他鹰眼般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 听了让她出去的话, 如蒙大赦,屈膝行一礼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宋珩听惯了这样的曲子, 加之是个粗人, 不是那等风花雪月之人, 不多时便没了听曲的心思,食指杂乱无章地在那张檀木小几上扣着, 板着脸朝她下达命令:“过来, 将酒满上。”
施晏微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他身侧,弯腰执壶, 替他斟上一杯酒,而后双手端起奉至他跟前,懒怠看他,心中存着对他的厌恶和愤恨,两手攥拳,轻张丹唇,改了对他的称呼,“晋王慢用。”
宋珩目光灼灼地逡巡在她的皓腕和雪颈间,嗓音低沉:“细算起来,你在此间已学了二十余日,竟是连以口渡酒都未学会?”
他有此问,是将她当成什么了,竟要她如此行事,分明是成心要她难堪,将她的自尊通通踩在他的脚底。
宋珩观她面色铁青,丹唇紧抿,显然是不愿如此行事。
大抵是还在为着她那点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和风骨与他拧着罢。
然,愿不愿、做不做,皆不是可由她选的,他今日需得让她知晓,她不过是由他豢养的一只好看的鸟雀罢了,竟还妄想着能有自己思想和选择吗。
“也罢,娘子既然还未学会,不妨由我来教一教你。”一壁说,一壁去夺施晏微手里的酒盏,稍稍仰首一饮而尽,继续扣住施晏微脑后的墨发覆上她的朱唇,强行将那清酒渡进施晏微口中。
“这般简单,娘子可学会了?”宋珩嗤笑一声,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看向她。
施晏微心内屈辱至极,偏又被那酒呛得喉咙不适,立时眼圈一红,眸色氤氲,对他口中问出的话充耳不闻。
曾经那些不堪的画面霎时如潮水般袭来,施晏微心中只余羞愤,拼尽全力挣脱宋珩对她的禁锢,却毫无用处。
宋珩见状,只觉她此时就跟一只红了眼的兔子似的,遂松开她欲要叫她照着自己方才的动作做,不曾想,女郎脱开束缚的一瞬间,竟是扬起巴掌照他右脸重重落了下来。
伴随着啪的一道巴掌声落下,施晏微怒目圆睁,万分嫌恶地瞪着他,嘴里不管不顾地怒斥他道:“宋珩,你可还是人?当真是无耻到底线全无!骂你是猪狗只怕都辱没了猪狗!”
那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劲,直打得宋珩右脸火辣辣的,不多时便红了大片。
这世上,还从未有人敢打过他巴掌,便是他阿耶,至多也不过是往他身上招呼鞭子棍棒等物罢了,何曾动过他的脸面。
须臾间,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眸子里是抑制不住的怒意,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一把搂了施晏微的细腰过来,将人禁锢至窗下的那张罗汉床上。
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心沉下来,继而去撕扯施晏微身上的衣衫,语调冷硬到骇人,“杨楚音,你犯了我的忌讳,今日你便是受不住,也得给我受着。”
衣料撕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女郎那洁白胜雪的后背随之暴露在空气中,仿若一颗无瑕的南珠,似乎白得透出浅浅的光泽来。
周二娘才刚在院外远远照见温娘离开的背影,彼时还未到下学的时候,不由心生不解,遂想要往楼上来问一问杨娘子可是有哪里不妥当,然而还未至那道门前,就听屋内传来宋珩高扬的声音,“冯贵,叫厨房熬参汤送来!”
冯贵听了,连声应下,才刚转过身,与周二娘的视线对上,朝人尴尬一笑,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挥手示意她下去。
周二娘特意走慢些等他,询问里面可是发生了何事,冯贵低低道了句家主正生气,让她在家主走之前都莫要再过来了。
屋内,宋珩沉着脸按住施晏微的腰背,浑身肌肉偾张,青筋迸起,不顾她喉咙里的咒骂声和哀呼声,只用蛮力施为起来。
“长安城中,你背主而逃,实乃最罪大恶极,也敢拿玉和竹来标榜自己的高风亮节?”说话间,将她抱得更紧。
“你说我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嫖.客无异,仔细瞧瞧如今的你,可还有半分冰清玉洁的样子?与我有何分别?”宋珩一壁说,一壁抱拥着她来到镜前,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铜镜中发髻散乱、泪眼氤氲的自己。
施晏微如何肯看,紧紧阖上了目,任他百般折磨,只是攥着案沿无声落泪,喉咙里未曾透出一丝声来。
此时此刻,她方彻底地醒悟了,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吃人的时代,特权阶级当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在他们眼中,无权无势之人的性命轻如草芥,女性不过是供他们消遣取乐的器具、物件;
他们不需要女性有自己的思想、人格和尊严,也不在乎女性的才干、品德和能力,只要她们乖乖地屈从于自己,叫她们往东,便只能往东,哪怕生出半点向西的想法,都是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
但凡她这幅身躯还落在宋珩的掌中一日,自由与尊严于她而言便只会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
倘若她只是一个自幼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的女性,源源不断地被周遭人灌输男尊女卑、贤良淑德、贵贱有等的思想,或许她会浑浑噩噩地接受不公的命运,从了他去;
可偏偏她在现代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着健全的人格和价值观念,如何能接受沦为权贵掌中的禁.脔、玩.物。
在这个扭曲吃人的世道,清醒地活着比糊涂地活着还要锥心刺骨、凄入脾肝,被剥夺生命权和身体权不算,还要被诛了心去。
在这场漫长的折磨和羞辱中,她力求通过自己的双手、在此间追求自由平等的信念和思想,皆因宋珩的凶恶动作和步步紧逼而瓦解消散;
她默默地想,当她彻底失去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她在此间的生命中将不再拥有光明,到那时,也该是她摆脱这污淖渠沟,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时候了。
施晏微的脸颊贴在妆台的桌面上,两手无力地抓住桌沿让自己勉强站稳,全然陷入了视自己为无知死物的境地,眼中的泪仿佛已经流尽,竟是自个儿渐渐地止住了。
宋珩掐了她的一条腿搁在臂弯里。
那妆台便随之晃动地越发剧烈,不消多时,那面铜镜抖落于木质地板上,发出哐当的一声闷响,却并未破碎。
那一瞬,施晏微似是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是悄无声息、不发一言地直面身后之人强加在她身上的耻辱。
宋珩的大掌牢牢固定住她的腰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侧脸,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道:“你以为做出这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模样,我便会对你心生几分怜惜,轻纵了你?不过一个拿来供我消遣泄欲的玩意,竟还妄想与我甩脸拿乔、以下犯上?”
豆大的汗珠自他的下巴和胸膛上滑落,滴在施晏微洁白的后背,形成一道道浅浅的水痕,宋珩看着那些痕迹,扫落桌面上碍事的物件。
将人抱至桌边坐了,再次欺身上前,轻启薄唇越发口不择言起来。
“玩意就该有玩意的觉悟,尽到玩物的本分,若敢心生不敬惹得主子不快,唯有生生剔其去反骨,罚到往后不敢再犯为止。”
冯贵随周二娘走到楼下,索性让她去厨房传话,目送她走远了,这才又回到楼上,当下立在门外听着那些木料碰撞发出的声响,一颗心不由高高悬起,生怕杨娘子的那条小命折在那厢事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二人似是离了外间往里间去了,仅仅片刻后便又传出木料相碰的嘎吱声,然而杨娘子却从始至终都不曾透出过半点声来,这样反而叫他愈发担心起来。
又过得一刻钟,周二娘提着食盒上到三楼,于楼梯口处听着房内传出的声音,亦觉心惊肉跳,不由蹙起眉来,心内暗道这参汤乃是熬了半个时辰方好的,晋王到了这会子竟还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以杨娘子那幅瘦削孱弱的身子,不知要吃上多少苦,遭受多少罪。
何况这里还有吊气用的参汤,晋王莫不是真要将人磋磨至死方肯罢休?周二娘颇有几分不忍心再往下深想,走上前心神不安地将食盒双手递给冯贵,声音极轻极低地询问他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在这时候敲门打断晋王的房事。
冯贵亦是眉头紧皱,伸手将食盒接了过来,只挥手拿眼神示意周二娘离去即可,这里有他在就好。
周二娘会意点头,转身前深深凝那窗棂一眼,方缓步离了此间。
屋内,宋珩的惩戒还在继续。
锦被之中的施晏微早叫他磋磨得呼吸浅浅,视线涣散,双眼被眼泪沾得通红,雪白的肌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掐痕和咬痕,腰上的指痕更是触目惊心
约莫又过得两刻钟,锦被中的女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神,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朝她侵袭而来,施晏微只觉眼皮一沉,软着身子昏死过去,褥子还被她攥在手里,手里汗水沾湿了柔软布料。
宋珩原以为凭借她先时的虚以伪蛇、装腔作势的本事,定会承受不住软下语调哀求讨饶,未曾想她竟是咬紧了牙关不出半点不适之声,更遑论道出半个字来,不由有些心烦意乱,虽在她身上肆意逞凶责罚,却并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畅快之意。
心中不甚自在,抽开身离了床榻。
立在床边,大口吐着浊气稳定心神,放下床帐隔绝外界,而后胡乱地披上外袍,令冯贵送汤药进来。
冯贵闻言,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迈进门来,不敢往那道珠帘后看上一眼,搁下食盒后便飞也似的退出去。
宋珩端出那碗凉透了的参汤,硬灌给施晏微喝下,待她醒转过来,便又要将她捞进他那宽厚的怀抱里。
施晏微的身体已经疲累到极致,方才那些精神和□□上的双重折磨压得施晏微喘不过气,如一尾濒死的湖鱼静静地躺在砧板上任人抽筋剔骨。
宋珩甫一对上她那双哭红的眼,这才惊觉她的目光不知在何时变得空洞无神起来,似乎就连对他厌恶和憎恨都瞧不见了。
手心的疤痕开始发痒发疼,心脏像是被什么陡然攥住,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起来。
她的身子骨那样弱,那样长的时间里,他一时气急,竟是半分也没拘着自己,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她,当真是混账!
胸中的怒意消失殆尽,恢复理智,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来,松开了对她的腰,来到床尾去瞧她。
看着不大好,幸而并未见红。
想要同她说上一句“方才是他不好,气昏了头,吓着她了”,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他原封不动地咽了下去,只拿清水替她清理一番,擦了药穿上干净的里衣里裤。
整个过程,施晏微没有看过他一眼,亦未开口同他说话一句话。
宋珩只当是自己惹恼了她,垂着眸心烦意乱地穿上中衣和外袍,几乎是顷刻间便恢复到来时衣冠楚楚的模样,阴沉着一张脸迈出门,迈着沉重的脚步下了楼,吩咐侍立的婢女上去好生伺候她。
那婢女感觉到他的上位者气场和威压,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颤巍巍地应答过后,自去寻周二娘过来。
周二娘早叫人烧了热水,立时吩咐人将热水抬去浴房,亲自去房内查看施晏微的状态,见她气息奄奄地伏在褥子上,肌肤上的斑驳痕迹简直多到几乎快要数不清,不由皱起眉头倒抽一口凉气,心内盼着她千万莫要有什么事才好。
“方才娘子受累了,妾身这便命人扶娘子去沐浴更衣。”周二娘说话间,取来纱衣往她身上披了,走叫来两个气力大些的媪妇将她搀扶至浴房内。
施晏微浑身上下使不出丁点力气来,两条腿软得与煮烂的面条无甚区别,只能由着那两个媪妇半抱着去的浴房。
头一回,施晏微没有拒绝旁人伺候她沐浴,垂着眼眸看向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两个媪妇仔细查看她身上的痕迹,待目光下移至她腿部时,二人皆是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出了半人高的浴桶,又替她穿上干净的衣物,将她送回房内的床榻上。
待出得门来,周二娘观她二人面色不好,越发忧心起来,不待她问上一句,她二人中年长些的媪妇抢先开口回话道:“娘子身上瞧着不大好,不过才十几的年纪,又生得那样清瘦,真真是个可怜见的。”
“去取药膏来。”周二娘听了,忧心忡忡地吩咐完身侧的婢女,入内去瞧施晏微,观她蜷缩在床上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如纸,自去倒了一盏温热的白水端给她喝下。
孟夏四月,盖不得厚重的被子,周二娘自去柜子里取了薄被盖在她身上,待婢女取来药膏,往盆中净手帮她抹了药,这才发觉她似乎已不知何时浅浅睡去了。
周二娘微抬眼皮,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嘱咐身侧的婢女,“娘子今日受了累,你且在她身边仔细守着,若有何异样,及时来报与我知晓。”
那名唤春绯的婢女凝着眉忧心忡忡地应下,自去搬来一张月牙凳,往床边坐了。
入夜后,春绯渐渐来了困意,点着下巴哈欠连连,搁了手中的团扇,两手伏在床沿边睡了过去。
施晏微一直没有睡着,察觉到春绯睡熟了,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取来小毯子盖在她身上,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撑起窗子,继而往那罗汉床上坐了,生生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至后半夜,身上的皮肤都已凉透,施晏微又灌下两杯放凉的水,回到塌上,不觉间睡了过去,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
“微微,起床吃早饭啦,你爸煮了你爱吃的荷包蛋汤三鲜饺子。”
母亲施文婧的声音传进耳中。
施晏微听着这道熟悉的语调,只觉得不真切,茫然地窝在温暖的被子里愣神。
片刻后,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施文婧走进卧室,扯着嗓子:“这都九点了,还睡懒觉!早上不吃饭对胃不好。”
施晏微听着熟悉的唠叨声,探出头来与她对视,倒叫施文婧有些不明所以,嘴里低喃:“这孩子是睡糊涂了?”
“妈”施晏微红了眼眶,这一声妈叫得格外亲切绵长,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一样。
施文婧被她叫得一脸疑惑,放缓了语调,上前来揭她的被子,“快起来吧,家里的瞌睡客;桌上给你凉了温水,别忘了先喝水再吃饭。”
施晏微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掀开被子换下睡衣,走出房门来到餐厅。
周末学校没课,客厅里,父亲郑启涛坐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传出阵阵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秋日柔和的晨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家中,施晏微望向那道金光,心内百感交集,缓缓端起水杯,正要张口喝下,忽听手机铃声响起。
施晏微太久没有接触过电子产品,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手忙脚乱地搁下杯子去找手机,顿了片刻按下接听键。
电话听筒的那头传来陈让舒朗的声音,“喂,微微,起床了吗?”
施晏微的心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
陈让邀她去升仙湖公园赏银杏。
施晏微挂断电话,梦境中的时间飞速而过,耳畔门铃声和陈让的声音同时响起,郑启涛起身去开门。
“微微,陈让来了。”郑启涛回过身来看她,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满脸笑意。
施晏微从沙发上立起身来看过去,陈让的脸映入眼帘,她欲要上前去牵他的手,然而顷刻间,那张脸却逐渐扭曲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一张于施晏微而言可怖至极的脸
是他,宋珩!
施晏微吓得险些心跳骤停,惊恐地睁大眼睛,脑子顿时炸开了锅,像是见到了什么狰狞可怖、随时会扑向人的凶恶怪物,吓得她连连后退,一时不察长腿撞在茶几上,险些跌倒在地,勉强撑在茶几上惊慌失措地惊叫起来:“爸,你快赶他走!他不是陈让坏他是坏人”
可周遭哪里还有施文婧和郑启涛的身影,就连记忆中那个温馨的家也变成了她在蘅山别院时居住的屋子。
宋珩触上腰间的蹀躞金带,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施晏微两腿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两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红着眼惊恐万分地冲他凄声喊叫道:“宋珩,你这个疯子,你别过来!这里是我家,我爸和陈让不会让你伤害我的,你滚开!”
春绯被她的哭喊声惊醒,连忙睁开惺忪睡眼,起身取来火折子将灯燃上,只当她是被噩梦魇住了,俯身弯腰轻摇她的手臂,温声细语地唤她道:“娘子快醒醒,醒醒。”
施晏微只攥着被子浑身发抖,面上和脖颈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春绯这时候才觉出不对,忙将手背搁在她的额头上,传来的热意烫得她慌了神,一路小跑着唤人去寻周二娘。
夜色渐深,彼时,周二娘正在房内卸妆宽衣,恍然间听闻施晏微起了高热,急忙差人去请女医工,顶着一张卸去半妆的脸急匆匆地赶去瞧她。
那女医工随人火急火燎地往施晏微的院子赶,进到屋中后,仔细问过情况,替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身上,提笔开了方子交与周二娘。
一帮人忙忙碌碌到后半夜,春绯端来退热的汤药服侍施晏微喝下,施晏微显然是烧糊涂了,不知在梦里瞧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就连牙关都在打颤,任凭周二娘如何努力,那碗汤药只勉强灌下去小半碗。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施晏微仍未有退热的迹象,偏那退热的汤药需得隔段时间方能再用一次,周二娘急得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在床边彻夜不眠地守在她身边。
直到婢女第二次端来汤药,她方强提起精神来,叫人扶施晏微半坐起身,亲自喂她喝药。
迷乱的梦境中,施晏微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抹光亮,施晏微逐光而去,在那耀眼的光晕中,陈让面对她而立,脸上带着阳光又温暖的笑意,一如往常那般温柔地唤她“微微”。
施晏微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满腔委屈和恨意,一把扑进陈让的怀里,眼泪就跟断线的珍珠手串般漱漱而落,哭诉着她在古代遭遇的一切磨难,一切宋珩带给她的磨难与不幸。
最后,施晏微将头埋在陈让温暖的怀抱里,泪水沾湿他的衣襟,带着哭腔哽咽道:“陈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要回来找你和爸妈虽然希望渺茫,可我再也没办法忍受在这里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哪怕我不能如愿回来,来世托生成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一棵草,哪怕灰飞烟灭……”
陈让轻抚着她发顶,好听的声线里带了些沉闷的鼻音,“微微,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选择。今生来世,我永远等你。便是没有来世,此生我也会随你一同形神俱灭。”
施晏微的眼泪沾湿他的衣襟,泪眼婆娑地道出一个“好”字后,嘴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近乎贪婪地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久久不愿松开他的手。
里间,施晏微烧得不省人事,似乎是因为潜意识里失了生的意志,任周二娘如何费力捏她的嘴往里灌药,皆是不得其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药灌进去又流出来,不知沾湿了多少条巾子。
周二娘愁得一双柳眉皱成川字,将手中的空碗放回填漆托盘里,回过身来命令素日里用惯了的媪妇,“再命人去请医工、熬了汤药送来,另找个妥当人待天亮后去告知晋王,就说娘子高热不退,人已糊涂了,瞧着甚是不好,请晋王拿个章程示下。”
不觉日上三竿,别院中的婢女去府上寻宋珩,却是一日不见宋珩人影,直待到落日西斜,天边残阳如血,霞光万丈,宋珩方从上阳宫打马回府。
宋珩听她自称是从别院过来的,几乎下意识地认为施晏微是在借着昨日夜里的事与他拧着,欲要兴风生事,遂迈开步子往府里进,只吩咐冯贵留下听她回话。
那婢女素日里虽是个手脚勤快、口齿清晰的,但因宋珩身上气势太盛,且素日里又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不免有些露了怯,不敢出言叫住他,只一字不差地将周二娘的原话带到,恳请冯贵进府将话回明了晋王。
冯贵听后脸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询问更多的细节,那婢女未曾亲眼得见过施晏微的状况,只是听人吩咐赶来此处传话,如何能知晓施晏微的真实情况,自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天色似是又暗了一些,傍晚的秋风送来阵阵凉意,冯贵的掌心却是出了一层细汗。
彼时,宋珩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园子,冯贵一路疾跑着追上前去,气喘吁吁。
“她又如何了?可是又在寻死觅活了?只管叫人看紧了她,某倒要瞧瞧她能作死闹到几时。”宋珩脚步未停,沉着脸说道。
冯贵冲着人急急摇头,拧着眉神色慌张地道:“依那婢女所言,杨娘子并非是与家主拧着寻死觅活,而是又起了热症,周二娘道是杨娘子高热不退,人也吃不进去药,眼瞧着是要不好了,特来讨您示下。”
宋珩闻言,脸色大变,猛地停下步子,饶是他生平见惯了生离死别、大风大浪,这会子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了神,再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转过身脚下生风地往马厩走,颤着长睫怒呵道:“糊涂东西,既是得了热症吃不进药,缘何现下才来回话!”
冯贵虽知那气不是对着他撒的,情急之下却还是下意识地替人辩解:“那婢女已在府外等候大半日,委实不是她的过错。”
宋珩根本没听他嘴里的话,只觉胸口堵得厉害,原本清明的脑子变得乱哄哄的,他说不上自己此时的心境究竟如何,他只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他这会子还不想失去她。
许是想要驯服她的兴致未散,亦或是尚还沉迷于她的美好身体,宋珩得不到答案,唯独不敢往情.爱二字上靠。
马厩内,宋珩牵了最快的青骓马出来,扬鞭径直奔别院疾驰而去。
天色已暗,宋珩一路行色匆匆,下了马就往府里进,面容阴沉到似要结出一层寒霜来,唬得檐下的护卫皆不敢凑上前去施礼,只叉手弯腰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宋珩火急火燎地赶到施晏微所在的院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得楼去,生生忍下踹开门的冲动,信手推门大步入内。
外间的响动惊动周二娘等人,少不得齐齐循声看去,在瞧见宋珩的那一瞬,不由心脏狂跳,呼吸一紧,连忙让到一边,朝人行礼下拜。
宋珩未看她们一眼,几个箭步来到床边站定,垂下眼眸,强装镇定地看向床榻上烧得面色通红的施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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