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苏轼看苏辙这呆呆傻傻的小模样,忍不住在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八郎,可别被我说中了吧?”
“书院里好多人都说你像个大人一样咧!”
苏辙这才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平日里他在程氏,苏洵等人跟前是小心翼翼,生怕露出马脚来,却在苏轼跟前不甚在意,只想着苏轼是个小娃娃而已。
可他这个哥哥哪里是寻常小娃娃?
实在是聪明过人!
他索性道:“六哥,若你说的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的很,一个敢问,一个敢想。
苏轼索性认真思量起这件事来,越想面上的神色越是悲伤,最后更是道:“我能怎么办?你一日是我弟弟,一辈子就是我的弟弟!”
“别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只能带在我身边。”
“就算,就算你是獙獙,那也是我弟弟。”
苏辙是又好气又好笑。
风清子教过他们,獙獙为远古时代懂幻术的妖怪。
他没好气道:“你才是獙獙了。”
“不过,你就不怕我是那等会害人的妖怪吗?先骗了你,再将你吃掉!”
苏轼正色道:“八郎,你不会的,就算你是妖怪,就算你害了别人,定不会害我的。”
苏辙十分感动,笑着道:“那我若是去害别人,你会报官吗?”
“当然不会啦,你可是我弟弟!”苏轼想也不想,满口道:“我不仅不会报官,若有人来问我可有见到你伤人,我也会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若是他们将你捉走了,那我就没弟弟啦!”
说着,他更是道:“就算你要伤我,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我知道,你变成了妖怪,兽性发作,也不是故意伤我的……”
苏辙:???
想笑的同时又很感动是怎么回事?
他正欲再与苏轼打趣几句,苏老太爷就过来了,苏老太爷看了苏轼的字,夸上几句后,则带着换好衣裳的苏辙上了马车。
这几日因天气太冷的缘故,苏辙并未出门。
如今走在街上,依稀看不到什么人影,就算真有人,也是那等缩在棚子里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人,与年前热闹喧嚷的街上完全不是一码事。
苏辙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苏老太爷也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若雪下的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照这样的下法,只怕明年夏天洪灾也少不了。”
说着,他道:“偏偏朝廷赈灾的银子与米粮久久下不来,真是兴,老百姓苦,亡,老百姓苦。”
“八郎,若以后你和六郎入朝为官了,一定要记得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苏辙正色道:“翁翁,您放心好,我一定会的。”
原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路程,因大雪的
缘故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纵然苏辙早有心里防备,但在看到那些流民时却还是吓了一大跳,眉州附近村落的百姓都纷涌而来,挤在城门口.
若说城中的百姓还能有草棚避寒,城郊的流民只能以破旧草席裹身,一个个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饿的是面黄肌瘦。
今日帮着施粥的是纱縠行的管事,见着苏辙与苏老太爷解释道:“……虽说眉州下雪不久,但许多别的地方下雪更久,这些流民是越来越多,所以才不准他们进城。”
“流民越来越多,原先每顿能够给他们两碗粥,两个包子,如今只能一人一个包子,一碗粥,但每天还是供不应求,所以只能有多少发多少,后来的就没有了。”
除去苏家,像眉州许多大户人家也在此处施粥发包子。
苏辙觉得这位管事做的很对。
暂不提银钱之事,升米恩,斗米仇,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向善的。
苏辙站在粥棚,放眼望去,那些流民似是一望无际,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刺的人心里都是疼的。
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投胎到苏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前来施粥,他并非说说而已,当即就挽起袖子开始替小孩儿盛起粥来。
一个个小孩看向他时眼里带着感激,带着羡慕,但更多的却是羡慕。
方才那管事黄九一直守在苏辙身边。
他知道,人心难测,若是小少爷今日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等着一桶粥发完,后面的小孩儿自是失望无比。
苏辙见状,却是微微叹气道:“九叔,您陪我四处转转吧!”
黄九应了声,则带着苏辙下去。
一路走来,苏辙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走着走着,却突然有个半大的孩子冲到他身前,将他吓了一跳。
幸好黄九早有防备,一把就将苏辙护住,呵斥道:“你这小崽子,做什么了!”
“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苏辙这才发现这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别说身上的衣裳单薄且带着补丁,就连脚下的草鞋都是破旧不堪。
这孩子像没听见黄九的话似的,扑通跪下,冲着苏辙直磕头,哭着道:“小少爷,求求您了,救救我哥哥吧!”
“我哥哥病了几天,就快要死了!”
“求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哥哥,从此之后我给您当牛当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等事,黄九已见的多了,下意识就要将人赶走。
可他既年纪轻轻在纱縠行中当了管事,那就是有点眼力见的,便看向苏辙。
这小郎君定是心地良善,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冷的天来郊外给流民施粥。
谁知苏辙却像是没看到那小孩儿似的,抬脚就走。
走了几步,他见黄九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九叔,您愣着做什么?快走吧!”
黄九瞧见那孩子仍在磕头,冰天雪地里磕的额头鲜血直流,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看样子这八少爷也不是什么心地良善之人。
今日前来城郊施粥,不过是好玩罢了。
谁知他刚跟在苏辙身后行至避风的草棚中,就听见苏辙吩咐道:“九叔,劳烦您偷偷替那小孩的哥哥请个郎中吧。”
黄九:???
他向来觉得自己脑瓜子挺灵光的,如今竟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这时候苏辙正小口小口喝着姜茶,便解释道:“九叔,方才有不少小孩在那,家家户户都可怜,若我帮了那孩子的哥哥,旁人也有样学样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辨别真假,帮了这个不帮那个,一来二去,难免有人会心生怨怼,甚至因此谋害得利之人,那才是得不偿失。”
黄九连声应是,腆着笑道:“还是八少爷想的周到。”
没想到他活了半辈子,竟比不上一三四岁的小娃娃。
不得不说,这里实在太冷了。
纵然他们坐在草棚中,但冷风却是呼呼直往里灌,似吹的骨子里都是冷的。
苏辙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他见着苏老太爷手冻的直哆嗦,便说想回去。
上了马车,手中捧了暖炉,苏辙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苏老太爷不仅手没抖了,甚至还有心情同苏辙说笑起来:“八郎,你明日可还要来?”
苏辙点点头,认真道:“自然是要来的。”
“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前世也好,还是今生也罢,他一向信奉好人有好报,若不然,他怎会投胎到苏家来?
苏老太爷深以他为荣,爽朗笑道:“既你明日还来,那我就陪着你一起来!”
祖孙俩个是一拍即合,相约第二日再来。
翌日苏辙不光来了,还带了好些姜来。
如今米贵菜贵姜也贵,光是这一筐子姜就花了苏辙一半的压岁钱。
说是不心痛,那是假的。
谁知苏辙刚扶着苏老太爷下了马车,就见着好几个流民朝程家的粥棚跑去,一边跑一边还道:“快点,快点,今日程家的粥棚有姜汤了!”
“真的?那程家不是一贯小气得很吗?我可是记得前几日他们家的粥清的能照出人影来,一碗下来,里头有几颗米是数都数的清!”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说是昨天程家在玩游学的大少爷回来了,那人可是个心肠好的……”
程家大少爷?
苏辙微微皱了皱眉。
他是知道程家这位鼎鼎有名的大少爷的,这人与苏八娘同岁,今年才八岁,却在眉州赫赫有名。
这人擅读书,样貌俊朗,知晓道理……可谓是程家上下的希望。
正因如此,所以程浚并没将长子送到天庆观念书,而是花了大价钱将人送到汴京,更是替长子寻得名师,指望长子振兴程家。
就连苏老太爷
提起这人来都是赞不绝口,如今更道:“才哥儿是个不错的,比他弟弟元哥儿好多了……”
苏辙并未接话。
就算所有人将这人夸成一朵花,他也喜欢不起来。
原因无他,他知道历史上这人是自己的姐夫,更是虐待苏八娘,逼死了苏八娘。
他并不知道为何历史上程家与苏家闹成这个样子还能结为姻亲,但他知道,有他在,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八姐姐嫁入程家的。
苏老太爷虽不喜程家,但也知道程浚长子程之才是无辜的,将这后生是夸了又夸。
就连黄九都忍不住跟着附和道:“……程家大少爷一早就来了,不仅帮着施粥,分姜汤,还将程家的大夫也带来了,说是明日会熬了治风寒的汤药送过来了。”
“都说歹竹难出好笋,这程家大少爷倒是个好的。”
他管的那间纱縠行被程家的人砸过两次,刁难过无数次,说句不夸张的话,他提起程家恨的是牙痒痒。
苏辙仍未接话。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说着话,程之才就进来了。
程之才长得的确不错,明目皓齿,嘴角总是微微带笑,比他弟弟程之元讨喜许多。
他走进来时衣角与裤腿都沾着泥渍,耳朵冻的通红,一开口更是道:“之才给苏翁翁请安了。”
“我虽知苏程两家有些不和,但这是长辈们之间的事情,我明知您老在这里,于情于理都前来给您请安的。”
“还望您莫要嫌弃我唐突了。”
他不光来,还给苏老太爷与苏辙带了些许糕点,纵然程家纱縠行去年生意极不景气,却有多年的底蕴在,仍是家中不缺银钱的。
苏老太爷连连道:“一码归一码,才哥儿,你是个好孩子,我自不会怪你。”
程之才耐着性子与苏老太爷说话,言辞恭敬,彬彬有礼。
苏辙就这样一直这样静静看着他。
什么都没说,倒是想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程之才说着话,一直察觉到有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低头一看,笑容更甚:“你就是八郎了吧?”
苏辙冷漠点了点头。
程之才是个聪明人,又何尝看不出苏辙是何意,可到底是他弟弟做错事在先,也只能赔笑道:“八郎,你可还因元哥儿与六郎之间的事情不高兴?直至今日,元哥儿被爹爹打的还没能下床。”
“不光爹爹罚了他,我回来之后也狠狠责罚了他。”
“大人有大量,你别与他一般见识了吧。”
苏辙听他这话说的是愈发来气,好像若自己继续生气,就有些不容人的意思:“大表哥这话说的没错。”
说着,他话锋一转,就道:“可惜我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根本不是大人,所以也就没有大量。”
一时间,就连圆滑如程之才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苏老太爷更是第一次见到苏辙这般模样,不免轻声道:“八郎!”
苏辙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坐在那里喝姜茶,不吃程之才送来的点心,也不搭理程之才。
程之才心中不快。
大年初一他还专程登门与苏洵、程氏赔个不是,程氏直说这事儿与他无关,要他莫要往心里去。
怎么到了这小崽子这儿,就不管用了?
他早知道苏家有两个聪明过人的表弟,比起苏轼来,他更厌弃尚不到四岁的苏辙。
昨日赈灾施粥一事,苏辙在难民中声名鹊起,他这才意识到这小表弟心机何等深沉,日后入朝为官,学问倒是其次,名声则重要许多,没想到这小表弟年纪小小就能想的这么长远。
所以才有今日程之才又是带人送姜汤,又是亲自施粥。
若苏辙知晓他这心思,定要狠狠啐他一口。
哼。
一个人人心是脏的。
看什么都是脏的。
苏辙懒得再看到程之才,索性站起身道:“翁翁,我出去给百姓施粥了。”
谁知他刚走出草棚,又有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
今日黄九不在他身边,吓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只是他定睛一看,却见着眼前之人是昨日那孩子。
这孩子头上还带着伤,不知道从哪儿寻了块破布缠着,他一张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比破布干净不到哪儿去。
苏辙这才笑道:“原来是你啊……”
这小孩又是跪下,哐哐冲他直磕头,哽咽道:“八少爷,多谢您!”
“昨日您走后没多久就有大夫来给我哥哥看病了,不光给我们送来了药材,还送来了两床褥子和干粮,我哥哥喝了药,今一早病情就有些好转。”
“我知道这人定是您安排过来的,谢谢您。”
他话音还没落下,便又连连给苏辙磕头起来,嘴里连连道谢。
苏辙原打算帮着给孩子们盛粥的,但今日程家粥棚的粥又浓又稠不说,还量大管饱,更有姜汤和,所以苏家粥棚就无多少人光顾。
苏辙索性与这小孩说起闲话来:“好啦,你别磕头了,你额头本就伤了,可别你哥哥的病好了,你额头的伤又严重了。”
“我与你一样,也有哥哥,若是我哥哥病了,我也会与你一样着急。”
说着,你更是道:“你瞧着倒是挺机灵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孩是个胆子大的,更是个多话的,接过苏辙递给他的包子就啃了起来:“多谢八少爷,我叫雨来。”
北宋寻常孩子的名字贱,大多叫铁柱之流。
纵然苏辙实在没办法将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与眼前小孩联系起来,却还是称赞道:“你名字还挺好听的,可有什么讲究?”
得了夸,雨来是愈发高兴,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大家听到我这名字,都问我出生时是不是下雨。”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出生时是大日头,可没下雨。”
“我爹给我取这么个
名字是因为我上头四个哥哥分别叫大鸭,二鸭,三鸭,四鸭,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元鹅,二姐叫季鹅……”
说到这里,他面上这才浮现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爹怕他们都旱死了,所以给我取名叫‘雨来’,这样鸭也好,鹅也好,有雨都能活……”
苏辙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这次生病的是你哪个哥哥?为何只有你一人替他想办法?”
雨来啃包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下来:“这次生病的是我的四哥四鸭,我剩下的哥哥姐姐们,病的病死了,饿的饿死了。”
“还有我爹和我娘,在来眉州的路上,将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我和我二哥,也饿死了!”
说完,他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别提多伤心。
苏辙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手足无措安慰道:“雨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雨来摇摇头,低声道:“八少爷,不怪您,您是个好人,若是爹娘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怪您的。”
他吸了吸鼻涕,这才道:“八少爷,您要不要人伺候?”
“我看那程家大少爷身边跟着好几个人,威风极了,您也是少爷,身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昨天我说您能救我哥哥,我就给您当牛当马,可不是骗您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等于没说。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流民堆儿打滚,知道这些日子不少人卖身都不要钱的,毕竟卖身为奴能填饱肚子,总比饿死强。
苏辙看着他,意识到他的心思:“正好这几日我娘与我说想为我找个随从,既然你也有这个心思,那我回去问问我娘。”
“若是我娘答应,过几日就接你进府。”
雨来是眼前一亮,忙道:“多谢八少爷,多谢八少爷……”
闲来无事的俩人就说起闲话来,说起雨来上头的几个哥哥和姐姐,说起雨来的家乡,说起雨来一路走来的灾情……
从雨来的言语中,苏辙也觉得这人虽年纪不大,却是胆子很大,脑袋瓜子很灵,是个可用之人。
苏辙与他分别,回去棚子里,这程之才已经走了。
黄九正站在苏老太爷身边犹豫不决道:“……这些姜怎么办?到底还熬不熬成姜汤了?”
苏老太爷正好瞧见苏辙走了进来,便笑道:“如今姜可不便宜,这些姜可是用八郎压岁钱买的,到底该怎么处置,得问他才是。”
苏辙想了想道:“翁翁,九叔,我看程家的粥棚已在发姜汤,我们这姜先留一留,等着程家不熬姜汤了再说。”
原本他们祖孙俩儿是想着来帮忙的,可如今苏家粥棚并无多少人在,俩人也无事可做,索性就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上。
苏辙想了想,不解道:“翁翁,您为何不问我为何不喜欢程之元?”
他甚至不愿意称呼这人一声“表哥”。
苏老太爷笑着道:“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必你这样做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苏辙轻轻笑了声。
他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程氏,毕竟能不能要雨来到他身边,得程氏点头才算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进去就看到了苏轼正坐在墩子上吃橘子。
苏轼嘴里塞满了橘子,瞧见苏辙回来,宛如做了亏心事被抓包似的,惊声道:“八郎,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说着,他的声音更是低了些:“我,我……就是刚过了,才吃第一个橘子,不信你问娘!”
苏辙本就是见他不擅《周礼》之类的书籍,所以才想出这个损招来,可没真想逼着苏轼抄书:“六哥,你这样心虚做什么?”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此地无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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