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那女的好像要杀了咱。”
桌上的锅子滚着肉片,红白的生熟肉和调料一起翻腾,浮浮沉沉,香味勾人。
刘云鹤坐在饭桌旁,筷子停在半空,目光却穿过四四方方的小院,直勾勾盯着西屋那扇紧闭的大门。
院里飘着持续漫长的大雪,风雪后的那扇门,黝黑,沉默,门缝里都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雪水变成坚硬的冰棱,凝结在门锁和窗棂上,整间屋子就像冻住了一样,死气沉沉,看不到半点生机。
自从那女人逃跑失败,被大铁链子锁进屋之后,就渐渐安静下来。起初还闹腾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多久没有动静了……好像整晚都没听见声响。
不是死了吧?或者正相反?
刘云鹤用筷子点了点沸汤,学着画符一样划拉了几个字,“我昨天夜里看了一眼,她咬破指头在墙上写字儿,说要杀了咱。”
他轻飘飘一句话,瞬间激起刘生财的怒火。
杀谁?谁杀谁?
刘生财瞪圆了眼睛,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声音像放鞭炮一样,啪啪响。
反了天了!
刘生财一根手指头指儿子的鼻子,恨铁不成钢:“什么那女的,那是你媳妇!老子花了钱,从一堆娘儿们里挑出来伺候你的!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有个爷们的样子?”
他爹的手劲大,动不动就打人,刘云鹤虽然疼得哇哇叫,却也不敢躲,只能乖乖听着,不然还得挨打。
“给老子长点出息,女人不听话就得打,打得她服服帖帖,她才不敢和你对着干。”刘生财如今五十来岁,声如洪钟,震得身边人的耳膜嗡嗡响。
锅里水开了,刘云鹤他娘又往里头下了一盘肉。
刘云鹤才小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说说,她都来咱家大半年了,刚安分了几天,就又想跑,我就没见过这么不懂事儿的女人。”
他爹气不打一出来,还想再骂,他娘放下盘子,打了个圆场。
“儿子说的也没错,是那个卢春玲不懂事。”
“她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一家人过日子亲亲热热的多好,她居然还要跑?要我说啊,那就是个白眼狼。”
肉片又从锅子底下翻腾上来,蒸蒸热气化成水雾,香味一直飘到院子里,引来两三只乌漆麻黑的老鸟,喑哑的叫声在空中回荡。
爷俩光顾聊天,水都滚了三遍,还没吃多少。
何爱梅咽了咽口水,往两个男人碗里各夹了一筷子肉片:“吃羊肉,锅开了,吃肉吃肉。”
一家四口都聚在正屋,敞开门涮锅子,肉片鲜滑可口,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刘生财吃舒坦了,才开始高谈阔论。
“当初你娘也是这个死样子,娇惯坏了,稍微教训两下就要死要活。再看看现在,还不是一心一意伺候家里,孝顺又懂事。”
说着话,刘生财的手就从何爱梅的后腰摸了上去,咂摸着嘴,满意的不得了。
何爱梅趁他说话的时候给自己多夹了两筷子肉,怕被发现似的附和:“女人嘛,没什么见识,等她生个孩子就好了。等有了孩子,心就被栓住喽。”
刘云鹤一合计,也对。
又不是自己把卢春玲给绑来的,是她爹娘不要她,亲手卖给村里的黄麻子。他家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人买来的,有什么错?总不能花了钱,再把人放跑了,人财两空吧?
再说了,卢春玲没有家,要是还离开男人,她一个小女人可怎么活!
他娘皱着眉寻思:“都多久了,你媳妇儿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刘云鹤又望了一眼西屋紧闭的大门,里面关着他花大价钱买来的媳妇。
刘云鹤心疼起来:“……别是冻死了吧。”
要是还没生孩子就死了,他的钱不就白花了,那他找谁说理去。
刘生财嗦喽一口肉汤,瞥他一眼:
“安心吃你的,叫你嫂子去看看。”
这种小事还用不着男人出手。
桌旁一位盘头,细眉大眼的女人听话地放下手里的青菜,低眉顺眼道:“嗳,我去就行。”
女人到灶台边上端了一碗稀粥,拢了拢衣裳,才往院里走。
今天可真冷啊,刚刚坐在锅子旁边不觉得,一出门,双脚踩在雪地里,冷风倒灌,只靠刚出门的一点热乎气扛着。
到了西屋门口,乌黑的门板里也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跟个冰窖一样,刚靠近,连仅剩的一点热乎气都散了。
奇怪,就好像那间屋子比露天的院子都冷似的。
女人讲礼貌,先唤门。
她哆哆嗦嗦地喊:“弟妹,醒着吗,我给你送饭哩。”
没有回应。
女人便先把碗放到窗沿上,才腾出手来开锁,钥匙和冰棱叮叮当当相碰,一转,锁开了,门还没开,冻得她双手火辣辣地疼。
她忍着疼痛,用力推门。
可门上一股阴冷的湿气,顺着推门的手指,一路扭曲着向上蔓延,让她陡然打了个寒战,冷意冲上后脑,汗毛竖立。
不知怎的,女人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害怕,好像即将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身体本能预警,她往后退了两步。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才会紧张,她给自己鼓了鼓气。
不行,再耽误时间,那碗稀粥都快冻住了……
女人声音颤抖:
“爹娘叫我来找你,我可进来了啊。”
“弟妹,春玲?”她唤。
身体不听话地僵直住,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姿势,瞳孔放大,整个人陷入某种怪诞的诅咒中,连挣扎的念头都不可能产生,只有无尽的惊悚。
就像见到了超越人类想象的恐怖,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恐惧是这片空间唯一存在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将被这股无名的恐惧碾压。
她哽着喉咙,呼吸被阻断在恶意粘稠的空气里,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调,直到她听见一道声音——
“你在呼唤我吗。”
那声音很熟悉,是卢春玲的声音,只是语气变了。
“我的名字,玲纳。”
女人声音卡顿,呆呆地跟着发出两个单独的音节:“玲、纳…”
大门被两条绳子一样的东西拉扯着关闭,女人依然喊:“玲纳,玲纳……”
这个名字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她在念到第八遍的时候得以抓住救命稻草,重新找回呼吸,清醒回到现实。
破了一半的窗户纸漏出一点雪光,女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才看清屋里的情形。
哪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屋里只有一个枯瘦的卢春玲。
侧墙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人在极度的癫狂中无意识写下的东西,写字的材料并不是墨水,而是血,血迹干透在灰白色的墙面,留下一片猩红。
卢春玲手腕脚腕都被大粗铁链锁住,嘴唇干裂发白,脱力坐在地上,几欲昏厥。
肉眼可见,她露出的皮肤布满瘀痕,脖子、手臂、腿上的青紫印记斑驳混杂,有新伤也有旧伤。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氛围。
关门声已经远去许久,女人才如惊弓之鸟,发出一声:“呀!”
“你是谁。”
又是卢春玲的声音。她从地上一点点起身,铁链在移动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卢春玲的关节扭曲度不停调整,两条腿比锈掉的人偶肢体更难以操控,看上去极不自然,像今天第一天学走路的人。
女人却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在她眼里,卢春玲依旧是那个瘦小可怜的卢春玲。
对方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太阳,呈现纸一样苍白的颜色,头发总是挣扎乱了之后散开,长长披到腰间,身上一直青一块紫一块。
卢春玲的长相温柔似水,一双眼睛就像在春天的湖水里洗过一样,透亮透亮的,笑起来甜甜蜜蜜,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好看。
只是脸蛋比来的时候更瘦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的眼睛也比以前更黑一点……
“我是你嫂子啊,我是、我是英花……”女人喃喃。
……
卢春玲变了,这一点,英花看的清清楚楚。
英花十七岁被卖到刘家村,和刘生财刚死的大儿子结了阴婚。
当时做媒的是村里一个瞎子,据说有一身的卜算神通,和刘家人颇有渊源,还给刚出生的刘云鹤起了名字。他亲自把英花带到这家,按着她的脑袋和灵位拜了堂,哄她说,这是积阴德,她今后会享大福哩。
享福这件事,英花从来没有奢望过。
这家人什么样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只不过她没得选,只能洗衣做饭伺候一家人,忍受公公的暴戾,婆婆的打骂,和小叔子的频频骚扰,村里的女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就在英花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一个新的女人来了,接替了她的位置,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卢春玲。
这个村子不正常,英花一直知道。
从她来到刘生财家起,就被整个村子牢牢监视着,根本迈不出刘家的大门。
不仅仅是人的问题,村里流传的神神鬼鬼传说也非常骇人,让英花升不起一丁点反抗的心思。
可卢春玲不一样,她总是逃跑,被抓回来打一顿,然后逃跑,被抓回来锁住,又假装乖一段时间。当英花觉得她终于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时,她却又突然找死。
谁也逃不出刘家村,英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英花也觉得,在卢春玲再一次逃跑失败之后,就该乖乖认清事实了。
于是昨天给卢春玲送饭的时候,英花劝了她两句,让她聪明点,服个软,起码把性命保住。
今天一早,英花就看见卢春玲脱离了铁链,在院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晃悠来晃悠去。
卢春玲梳了个和英花一样的发式,把乌黑秀丽的头发扎成低盘头,但她的手艺略显粗糙,两侧留了不少碎发,垂在脸庞,显得人柔顺又可怜。
她站在雪堆旁,笑着冲英花打招呼:
“早啊,大嫂。”
英花吓了一跳,卢春玲以前可没有这么热情。
英花的目光从卢春玲露出的一截脚脖子,移动到她身上薄薄的单衣,手腕还有被铁链磨红的痕迹,但铁链已经不见了。
英花迟疑道:“你……”
不会又要逃跑吧?
玲纳听不懂对方未尽的句意,她歪了歪头,不解道:
“我?”
她往厨房走了两步,才恍然:“婆婆喊我出来做饭。”
原来是被何爱梅放出来的,这么快!
英花怕她又受了什么伤,往她脸上仔细一瞧。
卢春玲的面色完全没有屈辱感,她看起来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做什么饭比较好呢?”
这人真的变了,不再犟着了,懂得顺从了。
英花叹了口气。
英花认为屈服于武力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并不丢人。
可当她看到卢春玲真的变乖了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涩。多好的姑娘,真的要在这里一辈子熬着吗?
她恍惚起来,望向卢春玲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怜悯。
刘家人的早餐并不简单。
婆婆说要有荤有素,再加一个汤。玲纳完美达成任务,把餐盘足足摆满了整张圆桌。
等到刘云鹤磨磨蹭蹭下炕,迷瞪着眼来到正屋准备吃饭,就看见他爹娘在大快朵颐。
刘云鹤揉了揉眼睛,惊呼:
“爹,你们吃的什么东西。”
刘生财忙着喝大一大盆鲜汤,没空搭理他,敷衍道:“肉啊。”
何爱梅把嚼的东西咽下之后给他介绍:“你媳妇做的,快坐下吃。”
刘云鹤瞠目结舌。
“你们吃的是…这是……”
眼前的景象荒诞又怪异,刘云鹤急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头虚虚点在空中,一下子气血上涌,脑袋和脖子都红了。
他目光震颤,眼神到处搜寻落脚点,终于在屋门口看到了他细溜白净的媳妇儿。
媳妇手里拿着一柄木梳,柔柔地散开了头发,回眸看了他一眼。
刘云鹤心里第一次冒出这个想法:她的眼珠子好黑,好亮!
他脸色舒展开,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迷茫道:“哦,对,是肉,吃肉。”
他怕自己没得吃,坐下之后急赤白脸地扒拉了两大盘子肉到自己跟前儿。
一双筷子插进肉里,搅弄两下,肉丝竟然拆分不开。再用力,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咔吧一声,一双木筷干脆断在肉里。
刘云鹤道了声奇怪,今天的筷子怎么这么脆。
眼瞅着旁边俩人都快吃饱喝足了,刘云鹤干脆学他爹一样,用手端着肉就开始啃。
狠狠咬下一口,使劲咀嚼,真有嚼劲儿,真香啊。
一群饿狼围在餐桌旁享用早餐,玲纳则坐在正屋的门槛上,舀了一瓢水,借助水里倒影,整理自己的头发。
双腿悠悠荡荡,她抓起一捧雪花,润了润暗红色的木梳,一下一下地梳头。
怎么都梳不好,玲纳还得重新散下来,远远地打量英花的发型结构,再认真梳一遍。
发丝和木梳的摩擦声被咀嚼声盖过,玲纳在这个家如同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有人后知后觉,现在才反应过来。
婆婆的大鱼大肉吃到一半,疑惑地看向卢春玲。
“你的饭呢?你怎么不吃。”
“我的饭?”玲纳细细梳着长发,轻咬那三个字,转头瞧那四个人。
满脸胡茬,端了一盆猪血,沿着盆边儿吸溜吸溜喝的公公。
左右手霸占四个盘子,从猪头上扣下血眼珠子,放嘴里嗦喽的婆婆。
察觉到一丝不对,但继续嚼生骨头,生怕自己吃少了的丈夫。
还有没资格上桌,在旁边默不作声,蹲着撕白菜的大嫂。
胡茬上的血沫粘着肉渣,猪眼睛外面一圈红色黏液全都舔干净,恶臭的腥味泛到喉咙里又被咽下去,他们却浑然未觉。
仿佛这些几近腐烂的生肉在他们眼里就是美味珍馐,就是红烧肘子、酱牛肉。
玲纳笑了,冷冷的雪光刚好照在白皙秀气的脸蛋上,莫名让人心里一跳,她柔声细语地:
“我的饭啊,正在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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