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今朝浑身是汗地惊醒,后怕地掀开被子,看到衣物都还好好在身上后,才又瘫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幸好,只是个梦。
但即使是梦,也真是个可怕的梦。
被进入后的冰凉肿胀,陌生的颤抖战栗,快要窒息的愉悦
沈今朝不敢再回忆,叫了水洗完澡后,看到侍女准备的是一件雪色衣裙,顿时吓得差点滑倒。
“殿下,怎么了?”
沈今朝:“不要白色的。”
侍女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殿下不喜欢白色的衣裳?”
沈今朝:“不,只是,近日我想穿些有颜色的,鲜艳点的,但也不要太鲜艳,不要红色。”
侍女自然一一应下,只是有些奇怪,怎么独独避讳白色和红色。
因为这个颇为缠绵阴冷的梦,接下来几天,沈今朝没敢再去见楼珈,老老实实装死等霍鸾来。
只是没几天,又梦到了楼珈。
这次梦中的楼珈更加可怕,俨然变作了黑气缠身的厉鬼,将她绑在地牢,一边欺负她,一边质问她为何那般狠的心,将他扔在地牢自生自灭。
梦醒后的小郡主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吩咐人准备了大批美食佳肴,正要去看望楼珈,还未出门,抬头,便撞见了一身戎装的霍鸾。
“姐姐!”
沈今朝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霍鸾怀中。
霍鸾比她高一个头,五官锐利,气质带杀,但对着沈今朝时,所有煞气都被隐去,只余下令人安心的宽厚宠溺。
霍鸾稳稳接住沈今朝,看见她眼底的青黑后,掩不住心疼:“没休息好?”
“休息得很好,只是做了几个,噩梦。”沈今朝在她怀里蹭,“姐姐你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姐姐最爱吃的芙蓉鸡!”
霍鸾揉揉她的头:“休息得好便行,我已经用过饭了。你刚刚是打算出门,有什么事吗?”
她目光扫过餐桌上的食盒。
沈今朝蹭来蹭去的动作骤停,缓缓退出霍鸾的怀抱,心虚道:“准备去看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姐姐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霍鸾笑容和善。
沈今朝开始支支吾吾,正在她为难之际,司徒衡走了进来。
司徒衡许是处理了一夜的公务,此刻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眼下的青黑较沈今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霍鸾一看到这便没忍住蹙了蹙眉:“你又没有好好睡觉。”
司徒衡心底一软,面上却波澜不惊地撒谎:“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霍鸾轻嗤:“真巧,岁岁昨晚也做噩梦,看来是你们红巾军的地盘风水不好,不如你们都说说,梦到了什么,我去请师父为你二人驱驱邪?”
沈今朝心里一紧。
先不说霍姐姐怎么突然阴阳怪气,但这梦,这梦
霍鸾伸手碰了碰沈今朝脸颊:“岁岁,你的脸怎么这么烫,莫不是发烧了?”
司徒衡也几不可查地紧张起来,冷声吩咐道:“叫黄大夫来。”
两个姐姐都这么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沈今朝即使想装死,却也不好意思白白害她们担心,浪费她们的时间,有些难以启齿道:“不用叫大夫,姐姐,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热了。”
霍鸾看了看屋外的烈阳。
“这天确实热了。”
司徒衡轻声咳嗽几下。
霍鸾眉头又蹙起:“但也要注意不可着凉。”
司徒衡平息咳意后,平静道:“此番是我照顾不周,害小郡主生病,抱歉。”
虽然神色与往常一般冰冷,但沈今朝莫名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脆弱。
她又愧疚又着急:“姐姐,司徒姐姐待我很好,没有照顾不周,是我自己的原因!”
而霍姐姐今日也异于往常的别扭。
“嗯。”霍鸾淡淡应下,看着门口的司徒衡,“我知道她会好好待你。”
司徒衡垂下长睫,避开霍鸾视线。
沈今朝夹在二人之间,颇为迷茫,只能将求助的眼光看向阿箬。
阿箬对沈今朝微微一笑:“司徒姑娘对殿下愧疚良多,听闻霍将军到访,觉都不睡就就急着赶来跟二位商量如何处置楼公子。”
司徒衡蹙眉:“阿箬。”
霍鸾神色淡淡:“不是说做噩梦,没睡怎么做的噩梦?”
司徒衡脸上升起不太明显的绯色,又咳嗽几声:“不重要,先商量要事。”
霍鸾想说点什么,又顾忌沈今朝在场,终究将话压了下去。
话题的中心又回到了沈今朝身上。
沈今朝被几方视线夹击,紧张不已。
她缓慢但清晰地讲了楼珈将她掳走的来龙去脉,当然,涉及这样那样的部分被她隐去了。
她怕说出来后,姐姐会直接把楼珈打死……
霍鸾听得很认真,并很轻易地分辨出了沈今朝潜藏的倾向:“岁岁,你觉得他不坏?”
沈今朝卡壳,要她说楼珈不坏,怎么说怎么违心,但若说他坏,她又觉得,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
“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很坏。”
沈今朝犹豫道:“但是姐姐,如果你认为楼珈很坏,不用被我干扰,我对他的了解,或许没有姐姐深。”
霍鸾听罢,揉了揉沈今朝脑袋。
她看向一旁的司徒衡:“你我自然都不如司徒姑娘了解那人,毕竟那人是司徒姑娘的师弟。”
司徒衡面色不改:“楼珈实非良善之人。”
沈今朝的心悬了起来。
霍鸾看出她的纠结:“怎么了?”
沈今朝:“……没什么,姐姐们决定就好,我不添乱。”
霍鸾:“不行呢,岁岁。”
“姐姐?”沈今朝怔然。
霍鸾笑容温柔,话语却颇为强硬:“这一次的事情,你是中心人物,自然需要你亲自做出决定。是留他一命,还是杀了他,都由你抉择。”
沈今朝望向司徒衡,司徒衡轻轻点头,没有异议。
沈今朝想要逃避:“姐姐,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如果他很坏,我留下他,会不会在未来给你们带来祸事?”
霍鸾声音悠远:“所以岁岁,你要想好,做出你认为正确的选择。”
沈今朝撒娇:“我不知道,姐姐,我都听你的……”
霍鸾摇头,语气坚定:“不行,这次你必须自己做决定。”
茶香缭缭,蝉鸣幽幽。
沈今朝原本只是借口天气热,此刻却当真流了一身汗。
她无措地看着霍鸾,眼睛不自觉带上了湿漉漉的祈求,指望霍鸾仍像过去那样心软。
但这次,霍鸾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沈今朝低下头,心里乱作一团。
她来做决定,她来判断楼珈能不能留,她来掌控一个人的生死?
她做不到的。
她没有资格。
沈今朝眼睛氤氲起雾气。
她不敢。
第42章
霍鸾造反之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最疼爱的岁岁被宋知章灌了一碗毒药,蜷缩成小小一团,哭着喊疼,喊娘亲,喊父亲,喊姐姐……
但他们都没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被他们捧在手心护着的小姑娘,一个人受尽折磨地死在了暗室里。
岁岁死后,宋府声称她是突然染疾,但霍鸾不信,她暗中调查岁岁死因,就快要查清真相时,周帝却猝然对霍府发难。
霍府被污造反,举族下狱。
荣王夫妇为之求情,一同遭难。
带头抄她家的,便是宋知章。
这时的霍鸾已经通过楼珈知道了岁岁死亡的真相,但仇人近在咫尺,却是她为鱼肉,他为刀俎。
再恨,也只能任人宰割。
这人是他们亲手为岁岁挑的新郎,他们盼他如自己一般,能护那个在他们眼中从未长大的小姑娘一辈子,却不想,亲手将岁岁送进了豺狼腹中。
到了这一刻,霍鸾才终于明白,他们错了。
他们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护岁岁一世无忧,然他们也不过是凡人,既是凡人,岂能料事如神,事事如意?
他们将她娇养成园圃中孱弱的花骨朵,却不承想,若是有天,城墙塌了,从未经历过磨砺的岁岁,如何面对外界的风雨?
醒后的霍鸾看着手下搜集到的,与梦境中完全吻合的情报,毫不犹豫地选择与司徒衡合作,甚至都没经过老父亲同意,只是修书一封支了个声,便举旗造了反。
周帝是个蠢人,她老子愿意为了忠君报国的虚名,给蠢人当一辈子的狗,她可不乐意。
更何况这蠢人后期还会卸磨杀驴,将万里江山糟蹋得饿殍遍野。
只是梦里那个一直被宋知章纠缠,后来又杀了宋知章的楼珈,现实中突然行刺便罢了,怎么又掳走了岁岁?
霍鸾心情不虞,甚至因此跟司徒衡生了隔阂。
她太过害怕,岁岁再一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痛苦死去。
确定岁岁安全到达曲江后,她的心才终于安了下来。
来之一路,她想了千万种将楼珈折磨致死的手段,但在听闻侍卫们的传信后,逐渐冷静。
岁岁与他关系很好。
或许是被他骗了,或许不是。
若是往常,霍鸾不会过多犹豫,犯下了这种大罪,有危险有嫌疑,便该直接拉去砍了。
但做过那个奇诡荒诞的梦后,霍鸾犹豫了。
这是岁岁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认知,即便是错,是被骗无知,也是她该经受的磨难。
只有经受过磨难,磨砺,她才会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该再过多插手岁岁的成长。
亲眼见到岁岁后,霍鸾更坚定了这一点。
沈今朝像只已经长好翅膀,但还未自己飞过的小鹰,第一次,被推至悬崖边。
她一步三回头,期盼长辈能够心软,却只得到了沉默的拒绝。
下边是无尽深渊,代表着未知与危险。
但亦有可能,藏着珍贵甘甜的果实。
霍鸾没有逼沈今朝立刻做出决定,她给了她充足的思考时间。当天夜里,沈今朝便失眠了。
她曾经跌落过无底深渊,但她只以为是自己乘错了船。
在她心底,家人是永远安全且强大的港湾,她只要回到家里,便无需担忧外界风风雨雨。
可霍姐姐让她自己做决定。
她给了她权利,同时将她推出了安全屋。
沈今朝心中惶恐,胃部一直翻涌,她有些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恐惧,陌生,无措,自卑……
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在保护伞撤去后,第一次浮出水面。
她一直知道自己没用,但她以为,她足够幸运,她可以一直无用,只需要做到听话乖巧便足矣。
她满足于得到的一切,因此更害怕失去,甚至甘愿为此让渡自由。
她可以自己做决定吗?
她这般软弱无知的人,若是做出错误的决定,会害了亲近之人吗?
沈今朝想起与楼珈的约定,忽地觉得自己曾经太过任性,就这么将难题丢给了亲人。
她觉得为难,困惑,亲人们难道便不如此吗?
她凭什么总是将困难丢给亲近之人。
她被宠坏了,明明早就知道,却从未想过改正,一再依赖家人的纵容。
沈今朝将脸埋进被褥,泪水无声浸湿软絮。
她又想到楼珈说的,上一世的结局。
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家人们亦死在了阴谋诡计中。
没有谁做出的选择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
是她不好,这般年纪,两世为人,竟还想着蜷缩在父母的怀抱。
……
夜半晚风习习,司徒衡披着一件红黑色的外套:“你不该这么着急。”
霍鸾只穿着单衣,语气闲凉:“哦?怎么,你比我有养孩子的经验?”
司徒衡抿唇。
她没养过孩子,唯二称得上被她养过的,一是师弟楼珈,二是师妹富贵。
两个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霍鸾轻嗤一声:“行了,我又不是在讽刺你。”
司徒衡转过身。
霍鸾:“又生气了。”
司徒衡顿住,语气生硬:“我没有。”
霍鸾牵牵嘴角:“你知道自己很不擅长撒谎吗?”
司徒衡沉默。
满月高悬,月华为万物镀上银色的纱。
“对不起。”
霍鸾突然开口。
司徒衡偏过头,眼中一闪而过泪花。
霍鸾帮她重新拢好外套,变戏法般,从司徒衡脑后掏出一枝月季花。
“跟胡人学的把戏,倒也有几分趣味,不知能否得司徒姑娘欢心?”
司徒衡接过月季花,神色再次恢复平静:“我见过。”
霍鸾低笑:“看来我又班门弄斧了。”
沈今朝双眼红通通地跑进凉亭,便猝不及防撞见愈靠愈近的二人。
天啦——
沈今朝捂住口鼻,眼睛眨得飞快。
司徒衡率先背过身,墨发掩去浅淡的红晕。
霍鸾倒是没什么不自在,淡笑着牵起了司徒衡的手,又朝沈今朝道:“岁岁,你有事想跟我说吗?”
沈今朝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姐姐和司徒姐姐……”
霍鸾弯眸:“她是姐姐喜欢的女子。”
司徒衡怔住,呆呆与霍鸾对视。
沈今朝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很不合时宜,小鸡啄米般点头:“哦,哦,是这样呀。”
她吸了吸鼻子,暂时忘记了泪意,冲司徒衡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姐姐,不,嫂嫂好呀。”
司徒衡脸上的红晕加深,僵硬地点点头,称得上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留下的沈今朝不好意思地看向霍鸾:“姐姐,我好像来错时候了。”
霍鸾笑意加深:“岁岁,你来得正好,若是不来,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叫上这声嫂嫂。”
无意中成为助攻的沈今朝迷迷糊糊:“哦,哦。”
霍鸾摸摸她的脸,叹口气:“这般不开窍的模样,惊风他们怎么会说你对阿衡那个师弟动了男女之情呢?”
沈今朝呆掉。
“我,我对楼珈,男女之情?”
第43章
沈今朝解释了很久,才说清自己对楼珈只是无奈加怜悯。
其实本是很轻易就能说清的东西,但因为这“无奈”有很多不能细说的成分,因此便迂回婉转了许多。
霍鸾没有否认沈今朝自己的认知,只是问她:“你要将每一个令你感到无奈和怜悯的人都留在身边吗?”
沈今朝沉默了。
霍鸾十分了解她:“你是认为其余人没机会近到你身边是吗,但岁岁,若他们有呢?如楼珈一般,带着未知与危险,却又表现得十分可怜。”
沈今朝彻底哑了口。
“岁岁。”霍鸾忽地回身,在月色下深深凝视着沈今朝,“楼珈杀了宋知章,你为何不恨他,反倒如此信任怜惜他?”
霍鸾通过那个梦,查清了宋知章的真面目。
但岁岁本还不该清楚这些。
楼珈在她眼里,明明该是一个杀了她青梅竹马的仇人,但她却无意识表现出了对他的依赖。
而她本人对宋知章的死亡,也未曾有半分伤感。
霍鸾几乎要猜到那个残忍的可能。
既有预知梦,缘何不存在前世今生。
梦里哭着喊疼的少女和眼前的岁岁逐渐重合,霍鸾心底隐隐抽痛,甚至前所未有地,生出了退缩。
她希望听到岁岁说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但她张皇失措的眼神却印证了霍鸾心中最可怕的猜想。
“是因为楼珈告诉了你宋知章的真面目吗?”
霍鸾语气一转,重又恢复平静。
沈今朝像抓到某根救命稻草,慌乱点头,声音却染上了哭腔:“嗯,嗯——”
她才在房里哭完,并下定决心日后不再轻易流眼泪,但被姐姐这般询问时,心头却骤然涌起漫无边际的委屈。
她不想告诉姐姐前世,她不想让姐姐伤心,更不想,让姐姐愧疚。
如同霍鸾很了解沈今朝,沈今朝亦十分了解她。
熟悉的清香席卷沈今朝鼻腔,霍鸾轻轻拥住她,怀抱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
沈今朝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曾对自己产生的质疑,自卑,恐惧,都在家人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渐渐稀释。
她不是旁人故事里的配角,不是可有可无的背景板,更不是所谓的遮羞布,垫脚石。
她是被家人全心爱着护着的存在。
她是她自己。
沈今朝自重生后,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哭着哭着,在霍鸾怀中睡了过去。
霍鸾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发热,在将人送回房后,又唤大夫来为沈今朝开了几副药。
等她亲自喂沈今朝喝完药后,天已经蒙蒙亮。
虽然才嘱托过另外二人好好休息,但舟车劳顿的霍鸾,自己却并未补觉,而是直接去了地牢。
她很平静,既然已经将这人的生死交给了今朝,她便不会再插手。
但这并不妨碍她给这人一点教训。
或者说,不妨碍她泄愤。
霍鸾也从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大多时候,她只是不屑做那些在她眼中粗鄙可笑的事儿。
她让人搬了把椅子进地牢,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打量楼珈。
和梦中一样的狐媚脸庞,不安分的男人。
霍鸾抬抬手,近侍立刻泼了盆水到被抽得皮开肉绽的楼珈身上。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
霍鸾蹙眉。
“你在挑衅我。”
楼珈笑意加深:“咦,我有吗?我只是觉得大名鼎鼎,手段酷辣的霍小将军有些名不副实了,这折磨人的手法,怎么说也稚嫩了些,莫非是看在我家师姐的面子上,对我手下留情了?”
“啪——”
近侍立刻又甩了他一鞭子。
霍鸾表情不变:“你高估自己在阿衡心中地位了。”
楼珈:“不是因为师姐,那难道是霍小将军真不会折磨人?看在小郡主殿下的面子上,我倒是不介意指导一二。”
又是一盆水。
只是这盆加了盐。
霍鸾没有被楼珈激怒,或者说,从看到楼珈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愤怒。
“你现在是岁岁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太过火。但若你自寻死路,我也只能遗憾地告诉岁岁,她的狗死了。小时候,岁岁养的狸奴死了,她伤心了三个月,你猜,你死了,她会伤心多久?”
霍鸾没想听楼珈回答,继续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我猜不超过一个月,因为一个月后,岁岁便会到江南跟她的父母团聚。”
楼珈浮夸的笑容褪去,脸上一片死寂。
伤口经过反复冲刷,皮肉已经泛白,更遑论有盐水浸泡。
但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的木偶人一般,美艳到非人的皮囊透露着诡异的死寂。
“你自投罗网到我手里,是算准了岁岁舍不得杀你,想借此机会演一出苦肉计上位吧。”霍鸾虽是用着询问的口吻,语气却十分笃定,“我若是伤你太重,岂不如了你的意?”
她平静地表达着嫌弃:“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与南风馆的娈童无异。”
楼珈终于用正眼看了回霍鸾。
实际上,霍鸾口中这类嘲讽,楼珈听过无数次,他早已不再生气,因为每个在他面前这般叫的人,都会被他制成一张又一张人皮面具。
“挑衅我有什么好处吗?”楼珈声音很轻,“小郡主没了姐姐可是会哭得很伤心呢。”
霍鸾往后靠了靠,眼皮都没掀:“是啊,我死了岁岁会伤心一辈子,你死了她只会哭几天。”
“不过你是生气了吗?”霍鸾笑笑,“回敬而已,男人怎么都这般小气。”
楼珈伪装的轻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字一句道:“你真的很没礼貌。”
霍鸾:“谢谢。”
……
快到晌午时,沈今朝才悠悠转醒。
“咳咳——”
鲜香入味的养生粥刚入口就被吐了出来,沈今朝咳得满脸通红,睁眼,迷迷糊糊看见司徒衡僵硬地拿着瓷碗与汤勺。
沈今朝声音虚弱:“嫂嫂。”
司徒衡更加僵硬,帮她擦拭嘴角的力度轻到如同羽毛拂过。
她显然是十分不擅长照顾人,亦不擅长伪装情绪。
“还吃吗?”
努力想表达友善,但吐出的却是干巴巴的三个字,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
沈今朝恍惚看见了在书院最害怕的那位女夫子,本想摇头,但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想吃,谢谢嫂嫂。”
这可不是什么女夫子,这是她的新嫂嫂。
嫂嫂不擅长亲近人,自然是要她主动亲近。
司徒衡点点头,安静地一勺又一勺喂沈今朝。
她实在太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喂得又快又准,沈今朝很快便吃完了一整碗粥。眼见对方又要盛新的粥,沈今朝急忙制止:“嫂嫂,我吃饱了。”
司徒衡动作一顿,缓缓将餐具放到桌上:“嗯。”
说完,又坐到沈今朝床前。
沈今朝看了看外面的天,有些疑惑:“嫂嫂,你是为了照顾我暂时放下公务了吗?”
司徒衡摇头,没有一点文字矫饰:“阿鸾停了我的情报,让我好好休息。”
沈今朝顿时坐立难安:“那嫂嫂你该睡觉,怎么来照顾我,这,这……”
司徒衡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已经睡好了,阿鸾不在,我应该帮她照顾好你,之前是我忙于公务,疏忽了,才让你着凉。”
她抿了抿唇:“抱歉。”
沈今朝哪好意思受这道歉,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是我自己没注意,嫂嫂,你不必挂怀。”
“嫂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童音。
王富贵举着两串糖葫芦,嘴巴张得比山楂球还圆:“郡主姐姐,你为什么叫我师姐嫂嫂?”
司徒衡的耳朵瞬间整个变红,匆匆收拾好东西便借口离开。
小富贵十分好奇地凑近沈今朝:“郡主姐姐,我师姐耳朵红了!”
沈今朝:“嗯,我看见了。”
小富贵将一串糖葫芦分给沈今朝,语气兴奋:“师姐这是害羞了!”
沈今朝不知道怎么回:“哦,哦。”
小富贵大大咧咧踢掉鞋,钻进沈今朝被子,边挤边道:“郡主姐姐,你往里面去点,给我让让地儿。”
沈今朝有些迷茫,有些无措,但仍是十分顺从地给小富贵让了位置。
王富贵一钻进被窝就贴近沈今朝耳朵小声道:“郡主姐姐,你是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哥哥吗?”
沈今朝摆手:“不是。”
小富贵嘟囔:“郡主姐姐你不用瞒我,我又不是楼珈,我嘴可严了,绝不会告诉旁人。”
小小的热气喷洒在耳边,沈今朝正想着告诉富贵真相,富贵突然凑近她狠狠吸了一口。
“郡主姐姐,你好香呀~”
沈今朝吓得糖葫芦差点掉了。
“富贵,你,你别嗅了。”
沈今朝唯唯诺诺往里躲,小富贵咂咂嘴:“好嘛,人家只是觉得殿下闻起来甜甜的,很好闻嘛。”
幸好,没跟楼珈一样,穷追不舍。
沈今朝松了口气,愈发觉得富贵和楼珈像一对亲兄妹。
只是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若是说出来,小富贵绝对要当场爆炸。
所幸小孩儿忘性大,很快便开始专心致志吃起了糖葫芦,边吃边问沈今朝:“郡主姐姐,你怎么不吃呀,这家糖葫芦可好吃啦,里面还有夹心呢。”
沈今朝看着吃得干干净净,没有掉一丝渣到床上的小富贵,缓缓道:“我不习惯在床上吃东西,而且没有小富贵厉害。”
“哦哦,那姐姐你那串不吃了可以给我吗?”
“……嗯。”
小富贵吧唧一口亲到沈今朝脸上:“姐姐你真好,楼珈那个坏家伙怎么好意思觊觎你呀!”
说到楼珈小富贵就火大:“他这个毒箭蛙癞蛤蟆,害人不够还想着一步登天倒贴当小白脸,呵呵,提起他我就嫌丢人,这种人怎么偏偏是我师兄啊!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不要原谅他,一定要狠狠收拾收拾他,再把他千刀万剐!”
“师妹。”
虚弱但危险的声音响起。
沈今朝和王富贵同时转头,呆呆望向门口。
楼珈一袭白衣,病西子般倚着门。
第44章
在别人眼里是病西子,在富贵眼里便是白日撞鬼。
她尖叫:“你怎么出来了!”
楼珈懒得搭理她,轻轻咳嗽两声,手心便呕出了大滩鲜红的血液,那血顺着纤瘦的指节滚落到雪白的衣裳,红得刺目。
小富贵登时咯咯笑:“好啊好啊,你终于要死了!”
然而还没笑完,身旁人便笨拙地钻出了被子,连鞋都没穿就跑到了白衣鬼跟前。
沈今朝低头,目光落在楼珈衣裳上红色的血渍:“姐姐真的放你出来了。”
楼珈轻轻嗯了声。
小富贵瞪大眼睛:“郡主姐姐,是你让人放的他?你疯了!”
楼珈凉凉扫过去一眼,微不可察地做了个手势。
富贵脖子一缩,当即噤声,即使万般不甘心不情愿,还是愤愤地蹬上自己的小鞋子逃跑了。
并且因为楼珈占据着门口,她还是从窗户翻出去的。
沈今朝有些愧疚:“楼珈,你不要吓小富贵。”
楼珈咳得整个身子都要散架,气若游丝:“殿下觉得,奴家如今还有力气吓旁人吗?”
沈今朝立刻轻手轻脚将楼珈扶到床上躺好,明明自己头还晕晕的,却一门心思只想着照顾好旁人。
楼珈很吃这套,但自觉地控制着力道,没有真的累到沈今朝。
躺下后,还伸手碰了碰沈今朝的脸:“殿下生病了?”
沈今朝点点头:“不碍事,只是着了寒,你呢,伤得重不重,要再看看大夫吗?”
楼珈牵牵嘴角,更加落魄小白花:“奴家也没有大碍,霍将军,看在殿下的份上,只是抽了奴家几鞭子。”
沈今朝在这方面不敏感,稍稍放下心:“那便好。”
楼珈:
他表现得难道不够委屈胆怯有难言之隐吗?
“嘶——”
沈今朝帮楼珈盖被子,突然听到他的痛呼。
“我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楼珈颔首:“那儿伤得比较重,不怪殿下。”满意地瞥见沈今朝满眼愧疚担忧后,又假惺惺补充,“也不怪霍将军,毕竟是奴家有错在先,便是霍将军将奴打死了,也是应当的,只是……”
沈今朝眼神清澈。
楼珈的话不自觉染上几分真心:“只是奴家害怕,奴就这么死了,殿下会很快将奴遗忘。”
说完,就见沈今朝打了个激灵。
怯怯弱弱地跟他说:“楼珈,你能不能不要再自称奴和奴家了。”
正等着沈今朝哄他的楼珈:“……嗯?”
沈今朝一听到他不善的语气,脑中更是疯狂闪过梦境中令人脸红羞耻的片段,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我没有抛下你,也没有骗你,更不会忘了你。”
“只是,只是……”
这次轮到楼珈问了:“只是什么?”
沈今朝苦恼道:“我之前太任性太依赖家人了,轻易给了你承诺,楼珈,我想问问,只是问问……”
“我不走。”
楼珈终于装不下去病弱小白莲,露出虚假的笑容:“殿下答应过要将我留在身边,若是殿下反悔……殿下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沈今朝:“我,我不是想反悔,就是,唉,我,你,唉——”
楼珈继续假笑。
沈今朝眼神飘忽:“姐姐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你,我不想你死,但,但,我也觉得,你有一些危险,所以……”
“所以殿下想让我自己滚。”
沈今朝脸红了。
楼珈定定地看着沈今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与梦境中如出一辙的森然笑容:“我不滚,殿下若是想摆脱我,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再找个道士来打散我的三魂七魄。”
本以为会将人吓到,却不想,对方听到这句话后,脸变得更红了。
脑袋也埋得更低,看都不敢看他。
楼珈:咦?
脑海中疯狂回闪不健康画面的小郡主哪敢继续劝他离开,生怕下一秒梦境就变成现实。
她不敢和楼珈继续待在一起,磕磕绊绊地想要安抚好人后便离开。
对方却在她转身时,扯住了她的腰带。
沈今朝眼睛倏然瞪大,用力攥住自己的腰带跳到远处,差点被一旁的软塌绊倒。
她还来得及质问,楼珈抢险问道:“殿下怎么了,反应这般大?”
沈今朝心里有鬼,一听他这么问当即反思自己太过一惊一乍。
“我,你不该扯我的腰带。”
然而气势却已经弱下去了。
楼珈觉得对方更加不对劲了,心中冷笑,面上佯装无辜:“人家只是伤口突然疼得厉害,想让小郡主帮人家看看,一时情急,不小心扯到殿下衣物,是人家错了,殿下责罚我吧。”
沈今朝一听他伤口疼,更加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但让如今的她去看楼珈的身体,她,她,她做贼心虚,不敢看。
“我去帮你叫大夫。”
楼珈眯眼。
“殿下?”
沈今朝:“嗯?”
楼珈眨眨眼睛:“你很不对劲哦~”
沈今朝顷刻间从脸红到脖子,无力地狡辩:“没有,没有,我没有,我现在就去替你叫大夫。”
楼珈委屈脸:“若是以往,殿下听见人家伤口疼,一定很担心,立马就会帮人家瞧瞧,如今,却推三阻四,看都不愿看了……”
“想必是已经腻了人家的身子吧。”
沈今朝被这般污蔑,竟诡异地感到了心安。
她偷偷松了口气,楼珈这般误会也还好,幸好,幸好,自己的梦只有自己知道。
楼珈再次眯起眼睛。
竟然还不急着解释?
不对劲,很不对劲。
沈今朝哪里知道楼珈心中想法,温声道:“我们日后还是应该避着些对方的身体,楼珈,你毕竟是男子,我看了不好。”
楼珈:“可是殿下早就把人家看光了,难道说,殿下真的不打算负责了?”
沈今朝耳朵又开始烧。
梦里,楼珈一直指责她不负责,对她这样那样,逼着她哭着再三承诺日后都会对他负责……
“那是梦!”
小郡主拍了拍自己的脸。
“哦?殿下是说我得了失心疯,连梦跟现实都分不清?”
小郡主捂住嘴巴。
她怎么把对自己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不是说你。”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底气,正苦恼该怎么跟楼珈解释,却听到楼珈意味深长道:“哦,小郡主是说自己梦到我了啊~”
轰隆——
晴天霹雳!
沈今朝长睫飞颤:“我没说,没有,没有。”
楼珈低头羞涩一笑:“殿下今日诸多忸怩,不知,是梦到跟人家发生了什么?”
沈今朝被笑得脑子都要炸了,仍旧试图掩饰真相:“你误会了,我没有梦到你——”
“殿下不敢看人家的身子,是因为在梦里,已经里里外外将人家看透了吗?”
“刚刚人家轻轻拉了下殿下腰带,殿下反应那般大,是因为在梦里——”
“不要说了!”
沈今朝克制不住,近乎羞愤地喊道。
楼珈当即闭嘴,露出表面安抚包容,实则更为拱火的笑容。
还真叫他说准了!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小郡主做了和他有关的春梦!
第45章
沈今朝被楼珈笑得头皮发麻,再也待不下去,匆匆套了件外衣便逃了出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再也不要跟楼珈独处一室了,否则她绝对要被楼珈笑话死!
然而,即使这般想着,出来后的沈今朝在冷静下来后,仍旧去往了医馆。
楼珈说自己伤口疼,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呢?
姐姐那般生气,肯定不会轻易饶过楼珈,即使因为自己,给了楼珈活命的机会,定也不会免了他的皮肉之刑。
他看着最爱装可怜,实际上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包扎处理过……
“殿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今朝从脑海中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医馆,侍卫长正一脸和蔼地询问她。
“我,额,楼,有人受伤了,我来请大夫给他瞧瞧。”
一对上侍卫长的眼神,沈今朝就不敢说自己是来给楼珈请大夫的。
侍卫长:“郡主殿下身边的人受伤了,只需要通报一声便好,何须殿下亲自跑一趟呢?”
侍卫长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将沈今朝领进了医馆。
沈今朝低头看路:“我亦想出来走走。”
侍卫恍然大悟:“殿下是想来看看新进的公子们长什么样!”
“啊?”沈今朝迷茫抬头,“什么新进的公子?”
侍卫长笑逐颜开:“殿下还不知道呢,霍小将军近日领回了一批家破人亡,居无定所的小郎君,因着小将军不好男色,军中又无地安置他们,因此便将他们暂定成了殿下的面首,教殿下知晓人事。”
沈今朝下巴都要掉了,眼睛左瞟瞟右看看,尴尬地无所适从:“我的面首?霍姐姐当真是这么说的吗?”
“自然是真的,殿下年纪也大了,本也该知晓这些事了。”
知晓这些事后,便不会再被有心之人骗了。
沈今朝听出侍卫长对楼珈隐隐的不满,顿时不好再说什么。
昨夜她对姐姐说,自己不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姐姐曾漫不经心告诉她,她会有机会慢慢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
她以为这是要放手让她去历练的意思。
虽然实际情况也是这样没错,但面首?面首?
她不想要面首呀!
侍卫长见沈今朝支支吾吾,只当她心系楼珈,不愿旁的男子介入他们二人之间,暗自在心底狠狠辱骂了一番楼珈狐媚惑主心机深沉,更加坚定了扶持新男宠上位的念头。
任沈今朝如何婉拒,侍卫长只当听不懂,将一群刚验过身子,点好守贞砂的男子们领到沈今朝跟前过目。
男子们大都不过二十,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六岁,青葱般青涩水嫩。
沈今朝被迫坐在堂前,看他们一个接一个给自己行礼,心里急得要上火,面上还得温和地点头应好。
“殿下,这位张公子年幼失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然前些日子其母不幸染病去世,不得已卖身葬母,霍将军看其可怜,以殿下名义为他母亲置办了丧事。”
“这位李公子父母双亡……”
“这位王公子举族被牵连……”
“这位赵公子自幼被拐……”
……
沈今朝一个都不想留下,但侍卫长挨个说完他们的身世后,沈今朝却是一个也无法开口将人赶走。
难怪霍姐姐那天晚上问她,是否见人可怜,就都要将人留下。
她性子上的毛病被姐姐看得一清二楚。
唉。
只是不知,霍姐姐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可怜的少男。
“殿下,不知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沈今朝从苦闷中回神:“我来安置?”
侍卫长:“他们既是殿下的人,自然应由殿下安置。”
这话可让沈今朝头疼了。
“我不太懂该如何安置他们,能不能交给……”
侍卫长恭敬地摇摇头:“霍将军说过,这是殿下身为妻主,应该自己做的。”
妻主,沈今朝头更疼了。
霍姐姐竟然让她当妻主!
她连妻子都做不好!
“他们便不能在府中做点别的事么?”
堂下的公子们瞬间一同露出潸然欲泣的表情。
其中最为弱柳扶风的卢公子率先开口:“若是我等存在令殿下为难,我等自该自戕。”
沈今朝愣了:“自戕?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不要冲动!”
卢公子:“我等已点过守贞砂,相当于刻了殿下的名字,若殿下不愿要我等,我等自然已无颜面与价值活在世上。”
一段话,说得其他公子从小脸煞白到深以为然,跟着跪了一地,哭得一个比一个情真意切,梨花带雨。
沈今朝叫他们哭得好生愧疚,这也不是那也不好,差点昏头直接让所有人留下。
但幸好,经过许多事的沈今朝不再那么冲动,她让侍卫长先安排好他们的住处,至于其他,等她思考一番,再做打算。
侍卫长自然没再有异议,在她看来,肯留下他们便是成功了一大半,都是些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她不信小郡主一个都不喜欢。
而出头鸟卢公子,因为发言有功,被安排在了离沈今朝住处最近的地方。
自然,这件事带着医师劫后余生般回到住处的沈今朝本人目前还并不知晓。
楼珈不知何时在床上睡着了,连沈今朝他们进屋都没发现。沈今朝看着医师剪开楼珈的衣服,这才发现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带,外面看不出什么,但揭到里层时,血肉与纱带已经沾粘在一起,看着便令人头皮发麻。
他当真伤得很重,也没有认真治疗过,只随便用纱带缠了几圈,药都没敷。
沈今朝不知为何有点鼻酸。
明明知道他做了许多错事,有许多不好,合该受到惩罚,但看到他身上货真价实的伤口,她自己的心口却莫名堵得难受。
甚至连梦里的那点旖旎都散得一干二净,眼前只看得见楼珈身上大片大片的红。
医师帮楼珈处理完伤口后,见沈今朝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当即决定回去后要买她不会留下新面首的筹子。
小郡主心疼旧人心疼成这样,只怕旧人一开口,她便什么都依了他,哪还有新人什么事!
第46章
“热……”
睡梦中的楼珈喃喃,坐在一旁守着他的沈今朝立刻起身,先是将被子掀起来,而后又拿起桌上的小扇子,轻轻给楼珈扇风。
扇了没一会儿,楼珈又开始嘟囔冷。
沈今朝放下扇子,又任劳任怨给楼珈重新盖好小被子。
因为楼珈性子太不讨喜,得罪了能得罪的所有人,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讨厌他,没同他打过交道的人因为朋友讨厌他,也跟着同仇敌忾。
沈今朝虽然可以强行派人照顾楼珈,但心里总归过意不去,干脆自食其力,生疏地照顾病人。
“……”
他在说什么?
沈今朝眨巴眨巴眼睛,实在听不清,小心翼翼将耳朵附到楼珈唇边。
然后就被咬了!
酥麻的触感从耳尖传到头皮,小郡主捂住耳朵后退:“楼珈!你!你!”
太过分了!
她这么勤勤恳恳地照顾他,担心他,他竟然装睡耍坏!
然而,床上之人却没有一点清醒过来的迹象,呼吸都不曾乱过分毫。
沈今朝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见人真没有半分破绽,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
楼珈难道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小郡主警惕地一点点靠近楼珈,拿过一旁羽毛,轻轻扫了扫楼珈的脸颊。
楼珈一动不动。
“楼珈?”
小郡主蹲下身子,在楼珈耳边轻唤:“你在装睡吗?”
问这种话便罢了,还担心惊扰到对方,特意用的气音。
沈今朝自己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她捧着脸,继续盯着双目紧闭的楼珈,因为靠得近,呼出的热气直接洒在楼珈脸上,令人心痒。
楼珈没忍住,抑或许是故意露出破绽地勾了勾嘴角。
果然,沈今朝立刻瞪大眼睛,一蹦三尺远:“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然而仅仅只是勾了勾唇角,之后他又没了动静。
沈今朝被他搞得晕头转向:“你就是醒了对不对,楼珈,不许耍我玩,醒了就要喝药了。”
话说得笃定,却仍旧刻意压低了声音,总归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睡着了,便不愿惊醒他。
楼珈一颗心被她表面指责实则纵容的轻声细语哄得化成一摊水,差点克制不住直接把人扑倒狠狠亲一顿。
但思及自己之前将人吓得太过,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冲动。
况且他还没被小郡主哄够呢。
正想着继续装睡,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殿下,卢公子求见。”
沈今朝本来还有些生气,一听侍卫说卢公子来了,浑身气焰顿时褪得干干净净,同时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一凉,心虚不已。
她偷偷瞟了眼楼珈,嗯,还在床上睡着,应该没事。
不对,什么没事?
她为什么要对楼珈感到心虚!
“叩叩——”
“殿下,卢公子求见。”
沈今朝打开房门,冲屋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一点哦,楼珈在睡觉。”
侍卫颔首应是,但余光从门缝中瞥见屋内的人,却是恨得牙痒痒——不知羞耻的狐媚玩意儿,刚从地牢里放出来,伤都还没好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爬床!
最可恨的是,竟然还真给他爬上床了!
一想到日后楼珈会成为他的上司,对他指手画脚,侍卫就觉得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卢公子倒是不似他愁眉苦脸,款款行了个礼,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抱歉,殿下,是妾来得不巧,打扰到殿下。但还望殿下勿要怪罪钱侍卫,是妾不知哥哥如今在殿下屋内,只想着刚做好了雪梨汤,便立刻想着送来给殿下尝尝。”
这一段话,又是妾又是哥哥的,沈今朝脑子直接宕机,压根不敢回头看楼珈有没有醒,生怕一回头便看见楼珈直挺挺坐起来看着自己。
钱侍卫见沈今朝没赶人,主动帮卢公子拉开了房门,卢公子却仍有些拘谨:“殿下,妾,能进来吗?”
沈今朝想不让他进,但婉拒的话刚说一半,卢公子的眼圈便先红了。他生得本就白净清秀,宛若没有攻击性的小兔子,委屈巴巴看着沈今朝时,仿若沈今朝做了天大的错事。
沈今朝只好生硬地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屋内太热了,我们不妨去凉亭坐坐呢?”
卢公子别过脸,用袖子轻轻揩去眼角泪花,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妾让殿下为难了,殿下无须迁就妾,还是在这里陪着哥哥吧,只希望殿下能喜欢妾的雪梨汤。也希望哥哥能喜欢。”
钱侍卫面色古怪地看卢公子表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道小将军从哪里找来这么一批花样百出的男妖精。
算了,男妖精便男妖精吧,小郡主就吃这套,反正只要不是里面那个便行。
就吃这套的小郡主纠结得人都要碎了。
大家怎么都这么会装可怜,演技还那么好,她真的分不清了。
可以拒绝吗,可是他看着真的很伤心。
但他一上来便自称妾,改口好快。
人家如今是她的面首,称妾本也无错。
可是,可是……
“咳咳咳咳——”
屋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沈今朝回身,便看见刚刚还好好的楼珈,突然咳出了大滩大摊鲜血。
这下心里哪还有什么纠结可言,眼睛里只看得见楼珈又吐血了,是之前中的毒,还是他硬要吃的蛊,抑或是在地牢中伤及了五脏六腑?
太多了,太多了。
楼珈在她跟前,便已毫不顾忌地伤了自己太多次,她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了。
她几乎是颤抖着抱住楼珈,着急地对钱侍卫道:“钱侍卫,麻烦你帮我再请一趟徐大夫。”
卢公子放下食盒,在水盆中浸湿帕子后,将湿帕子递给沈今朝。
沈今朝低头应谢,接过帕子,正要帮楼珈擦拭血渍时,楼珈却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
“别拿脏东西碰我。”
他的声音很低,眼神也很平静,但沈今朝无端觉得很难受。
“我只是想帮你擦擦。”
楼珈偏过头:“什么脏手碰过的东西,你也拿到我跟前?没得恶心人!”
沈今朝更难受了,委委屈屈要哭出来。
卢公子适时开口:“是妾身的错,妾自作主张,还望哥哥不要因为妾身与殿下生了隔阂。”
楼珈不想给他眼神,但还是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
真是记事起头一出,竟然有人在他跟前演起绿茶扮可怜了。
他自然可以茶回去,也敢肯定这般形势下,沈今朝一定会迁就自己。
但从房门被敲响后,源源不断传进他脑子里的“妾”“哥哥”“殿下”,便同沈今朝面对他时如出一辙的犹豫纠结,搅得他心生戾气,浮躁不耐。
“沈今朝,你不是说过,只有我一个妾吗?”
楼珈的声音比隆冬时节的冰刀更冷更硬:“一直在这儿叫的又是什么东西?”
第47章
卢公子见二人气氛压抑,心里活泛一番,便有了计较。他伸手接过沈今朝手中的帕子,长睫低垂,神情温顺:“殿下,是妾冒昧了,妾这便离开。”
沈今朝被楼珈凶得还没回过神,迟钝地点了点头,卢公子即将迈出房门时,却又回身,露出一抹温润又脆弱的笑:“殿下。”
沈今朝抬眸望去。
卢公子身姿玉立,眼神依依。
“那碗梨汤,希望能得殿下一二欢心。”
乍然风起,吹落一树梨花,卢公子静立其间,得天光偏爱,玉颜生辉,宛若画师笔下浓墨重彩的美人图。
沈今朝见其这般体贴,不由心生愧疚,在人离开许久后,还望着门口,思量如何为他们这群少年郎寻个好去处。
楼珈却将她的出神当成了少年慕艾,越看越生气,气到最后却是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甚至勾了勾唇角,声音也听不出半分恼怒。
“岁岁,你若是心动,不妨直接追取出。”
沈今朝哪里有心动,又哪里敢心动,她怎会不了解楼珈这是在说反话,若是自己敢追出去,他定会下一秒便大发雷霆。
但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沈今朝不跟他计较。
“我不出去。”
楼珈哂笑,不再多言。
他目光落到桌上放着的食盒,挑挑眉:“那个绿茶精给你熬的汤,你不尝尝吗?”
沈今朝刚刚才被他凶过,心里本就有几分委屈和气闷,听到他堂而皇之地给人家起难听的外号,不禁脱口而出:“人家才不是绿茶精呢。”
楼珈的假笑凝固。
沈今朝嘴快完便后悔,但还是觉得有些事得好好跟楼珈讲清楚:“楼珈,你不要总是对别人恶意那么大,遇到谁便欺负谁,这样不会有人喜欢你的。”
楼珈:“呵,我欺负谁了,被关地牢才放出来的是谁,被打得下不来床的是谁?明明是所有人都在想着法地欺负我。”
沈今朝:“你不要混淆因果,是你先使坏,先欺负人,才会被惩罚的。”
楼珈冷笑:“别提这些,沈今朝,你先好好跟我说清楚,这个贱男人是怎么回事?”
沈今朝的底气瞬间消失,但还是小声反驳:“不要叫人家贱男人。”
“你再不说清楚,马上他就变成死男人了。”
沈今朝睁大眼睛:“你不准胡乱杀人!”
楼珈:“哦,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沈今朝被问住,沉默良久才道:“他们只是姐姐给我的考验,并不是真正的妾室,我没答应过他们的。”
楼珈:“那为什么那个贱人说自己是你的妾?”
沈今朝:“他们无处可去,我让他们暂时住在府中,卢公子可能是误会了……”
“无处可去。”楼珈讥笑,“曲江的南风馆暗窑少吗,随便找个地方打发了不就成了?不愿去的就打死!”
沈今朝目瞪口呆地听着楼珈恶毒的发言。
天啦!
他是那种沈今朝只从话本子和八卦中见过的,会发卖打杀小妾的坏男人!
虽然从楼珈为人处世的风格和几近于无的道德素质来看,他会说出甚至做出这种事并不奇怪,但沈今朝仍旧被他吓坏了。
“那你刚刚对我那么凶,是不是也想将我打死?”
不知怎的,这句颇为稚气的话便问出了口。
楼珈一愣,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古怪。
沈今朝没等他回答,又说:“是不是你认定我欺骗你了,便要我以命忏悔?若我不能让你称心如意,你便亦要用尽手段折磨我,好叫我永生永世后悔?”
“我哪里又对你那么坏了,尽把人家往坏处想。”楼珈不承认,“一天天地少听别人说闲话,我刚刚不是有点生气吗,怎么了,小郡主还不准人说气话了?”
沈今朝闷闷点头:“嗯。”
楼珈心又软成棉花:“好好好,以后不跟你发火,不说气话了,行不行?”
沈今朝擦了擦眼睛:“嗯……呜嗯……”
楼珈:“哎哟,心肝儿,怎么就又哭了,是我错了,快过来,我给你擦擦眼泪。”
沈今朝一边捂着脸哽咽,一边凑近楼珈。
她不想哭的,可是楼珈刚刚真的对她好凶。外人对她凶没什么,她不会哭,可不知为什么,楼珈凶她,她便好委屈,好难受。
明明最开始楼珈便是对她这么凶,那时她也不会这么难受的。
明明她曾经在被楼珈强行亲亲抱抱的时候,还期盼过楼珈变回从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为什么,如今她却是习惯了楼珈的亲近,难以忍受楼珈凶自己。
楼珈一边轻柔地帮沈今朝拭泪,一边轻声细语地哄道:“别哭了,岁岁,岁岁,是我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不凶你了。”
沈今朝:“你骗过我好多次呜呜呜——”
楼珈失落地垂下头:“那可怎么办,你再不愿信我了,是吗?”
沈今朝渐渐止住哭泣:“……可以再信你一次,但你不能再骗人了哦。”
楼珈当即在沈今朝脸蛋上狠狠啵了一下!
沈今朝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簌簌往下落。
“哎呀呀,怎么了嘛,人家开心就是想亲亲喜欢的人嘛,也想跟喜欢的人表达亲近嘛,怎么又哭了嘛?”
沈今朝:“坏蛋,你就是以后还要骗我!”
楼珈露出一副这都被你发现了的表情,紧紧抱着沈今朝不撒手,嘴上叫嚷着:“什么呀,我哪里又要骗殿下了,殿下不信我的话,来听听人家的心诚不诚实?”
钱侍卫领着徐大夫到门口,恰好撞见这世风日下的一幕,当即差点拔剑而出,为小郡主扫除妖魔。
徐大夫稳稳将钱侍卫将要出鞘的长剑按回去:“哟,这么生龙活虎,我就说这位公子脉象平稳,身体无恙,钱侍卫,你我不必忧心了,不妨一同去喝喝茶吧。”
钱侍卫怒目圆睁:“那贼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对殿下无礼——”
徐大夫露出一抹过来人的微笑,摇摇头:“钱大人啊,这你便不懂了,你再仔细看看,殿下有认真推开楼公子吗?”
钱侍卫:“……定是殿下不忍伤到那贼子伤口,才不便挣扎!”
徐大夫忍俊不禁:“哈哈哈,你既已知道是不忍心,那还去凑什么热闹,打扰人家?还是跟老朽一道去吃茶吧。”
钱侍卫还想犟,小郡主心地善良,对谁都一样好,对谁都不忍心伤害,这能代表什么?
但回想起曾在地牢中听到的,小郡主亲口说出的愿意亲楼珈……
满脸不甘的钱侍卫终究还是被徐大夫乐呵呵地拽走了。
第48章
那碗梨汤最终没能逃脱被楼珈倒掉的命运,沈今朝虽然愧对卢公子的心意,但亦不敢多数半句,生怕楼珈小心眼,记恨上卢公子,拖着病体残躯去暗杀卢公子。
但这也没用,楼珈已经真真切切记恨上了对方。
于楼珈而言,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吹吹风就倒了,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但若真杀了,只怕沈今朝又要生他气。楼珈如今是越来越喜欢沈今朝哄自己,因此轻易不愿惹沈今朝生气。可就这么放过那个绿茶精,楼珈心里又实在不痛快。
除了卢公子,新来的那一大批小白脸都令他不痛快,霍鸾不愧是个阴险狡诈的女人,竟然想出这么一招来恶心他。
最可气的是,这些新入府的小白脸,在府中众人眼中,已经过了明路的,沈今朝的面首。
只有他,连个名分都没有!
可即使如此生气,看着小郡主日日忧心如何安置这些小白脸,忧心得茶饭不思,长吁短叹,楼珈也无法再对她发火。
既不能对沈今朝发火,也不能杀了碍眼的人,更不能对霍鸾出手,楼珈真是从没有这么憋屈过。想他为祸江湖这么多年,从来只有他恶心别人的份儿,哪来的别人恶心他的机会?
要个名分实在太难了!
他要不还是把小郡主再拐走得了——
可是那样子小郡主又要哭得很伤心,很生气,怕是再也不愿哄他咯。
正纠结着,突然传来张公子中毒的消息。
彼时小郡主正耐心地喂楼珈喝药,一口一个蜜饯,侍卫带着消息急急闯进来,声音震天,说话间不时拿眼睛斜睨楼珈,分明意有所指。
霍鸾与司徒衡终日繁忙,自然无暇理会这等小事,全交给沈今朝处理。
被赶着上任的沈今朝按照侍女姐姐的指导,一步步盘问调查,却发现,所有证据都指向楼珈。
一直旁听着的楼珈:“哟,原来是冲我来的。”
张公子面色惨白,虽忌惮楼珈周身危险的气质,但为了将眼下这个阻碍他上位的拦路虎拉下马,也顾不得害怕,声泪俱下地请沈今朝给他一个公道。
其余公子们同仇敌忾,纷纷替张公子讨伐楼珈。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沈今朝焦头烂额,偏偏楼珈事到临头还不着急,不但不替自己分辩半句,反倒气焰嚣张地将所有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本便是人证物证俱全,几乎板上钉钉的事儿,楼珈还这般恶劣,几乎惹了众怒,沈今朝迫于压力,不得不将其“禁足”。
她心中不认为事情真是楼珈做的,一直到深夜都在忧虑这件事,小绿看着沈今朝萎靡不振的模样,心下犹豫:“殿下,或许还是等霍将军空闲后,再与她共同商议此事?”
沈今朝在烛光下比照着各路证据,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去打扰姐姐,姐姐已经够忙了。”
小绿轻轻牵了牵嘴角,不再多言,转身为沈今朝又添了一盏烛灯。
鸡鸣时分,沈今朝终于发现一处漏洞,正想着从此处着手调查时,忽地又听到了张公子一行人的死讯。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医师仵作侍卫齐上阵,所有的证据再次指向楼珈。
沈今朝看向楼珈,希望能得到他的解释,楼珈却是冷冷勾唇:“怎么,殿下终于也怀疑我了?”
沈今朝:“我不想怀疑你的,楼珈,我昨夜一直在调查张公子中毒的真相,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你没有给他下毒,可是……”
“可是你怀疑这些人真的是我杀的。”
沈今朝沉默。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听到张公子等人的死讯时,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我睚眦必报,心如蛇蝎,从来受不得委屈,这些人敢陷害我,我自然恨不得将他们杀之后快,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沈今朝的心思被楼珈点破,酸涩问道:“所以是你吗?”
楼珈:“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沈今朝:“这件事还没查清楚——”
“怎么没调查清楚?人证物证作案动机俱全,你自己也认定是我,怎么,难道是想为我开脱?”
“我没有认定是你。”
楼珈讽笑:“哦,那还多谢小郡主在深知我本性的情况下,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了。”
沈今朝十分苦恼:“楼珈,你是不是在为我昨日关你禁闭生气,先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们得先查清楚当下的事。张公子死了,还有许多人都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们今日不死往后也得死。”楼珈满不在意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很好惹的人?”
沈今朝被楼珈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到心口疼。
她一直愿意相信楼珈能改过,所以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明知他本性凶恶,十分危险,还是给了他机会留下来。可他此刻的种种言行,却在明明白白地说着,她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愚蠢。
因为她的过失,白白葬送了这些花季少年们的性命。
“我不该相信你,对不对?”
沈今朝忽地开口,眼中满是泪花。
楼珈瞬间明白沈今朝指的是什么。
不是不该相信这些人不是他杀的,而是从一开始,便不该相信他,留下他。
这些时日积攒的不满,郁闷,愤怒统统被点燃。
他已经为她退步,容忍了这么多,她还要他怎样?当个如她一般的小菩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别说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便真是他做的,又如何?
他做不得吗?
说到底,如果她不将这群贱人留下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说自己可怜他们,他们无处可去,但同为男人,他看不出那些人的野心吗?
沈今朝看不出吗?
她分明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因着他们的的确确是“可怜人”,所以她妥协了。
如同对他的妥协。
他这般喜欢她,她待自己却一视同仁,公平公正得很!
“我才是从一开始便不该听你的鬼话,放你回家,做什么见鬼的小妾。”
楼珈冷冷道:“昨日是颗糖,今日变成了棍棒,郡主,你是会调教人的。只是你还记不记得,最初说过的,我不需要改,我若是改了,便不是我了。”
但若要留在沈今朝身边,他必然要改掉许多。
收起獠牙,磨平利爪,就连苍蝇在他面前嗡嗡叫时,都不能一巴掌拍死。
沈今朝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苦涩开口:“可我那时,是在劝说你离开,楼珈,你不想留在我身边了是吗?”
第49章
楼珈没有回答沈今朝最后的问题,他反问:“小郡主问我这个问题,是想我继续留在你身边,还是不想?”
他在口舌之争上从不落下风,此时更是要分个高低,从沈今朝口中得出令他满意的答案。
他想,若是小郡主愿意哄哄他,说自己希望他留在她身边,他就勉为其难继续忍了……
可沈今朝沉默良久,却是摇了摇头,往后退了几步。
楼珈攥紧手心,分明瞧见对方眼中的犹豫挣扎:“……呵。”
往常那般顺着他,到如今,却也只是犹豫了会儿,便仍旧选择了扔掉他。
因为事件太过蹊跷,楼珈被暂时收押地牢,沈今朝回忆起对方被押下去的眼神,怎么想怎么难过。
她知道,自己让楼珈误会了。
她的摇头后退,不是拒绝,而是,她也不知道。
当楼珈问自己想不想楼珈留下时,沈今朝心惊肉跳地发现,自己险些脱口而出“想”。
过去她总烦恼楼珈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但原来如今,她不想楼珈离开吗?
可她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将楼珈留下呢?
他太过危险与不稳定,留他在身边,便是给身边人留下祸端,姐姐虽将楼珈的去留交由她处理,但她显然更应该为了大家考虑。
此次的张公子事件,更是在提醒她这一点。
即使并未认定这件事乃楼珈所为,但公子们血淋淋的死亡,却令沈今朝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对楼珈的处理是否正确。
是她太过大胆,太过肆意,想着与楼珈相处一段时日,或许能够使他变得和善一些。
她错了,付出性命代价的却是旁人。
沈今朝心中满是愧疚,抱着膝盖,独自在房檐下哭了很久很久。
日落月升,泪眼蒙眬中,她似乎望见了第一天入府的公子们。那时少年们挤满了大堂,如今却只余三四个幸存者。
“殿下,殿下……”
沈今朝抽噎着抬头,看不清眼前人长相,只觉得他声音莫名耳熟。
对方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轻声说了一句冒犯了后,柔柔附上沈今朝脸庞,替她拂去泪水。
沈今朝的视野逐渐清晰。
卢公子长睫低垂,神色柔婉,举止克制有礼,却不失关心。
“殿下,此处风大,便是难过,也不要吹坏了自己的身子。”
沈今朝点头,鼻音浓重:“谢谢。”
卢公子微微一笑:“殿下不需要同妾道谢,妾是殿下的人,关心殿下是本分。”
沈今朝无心再与他纠结称谓关系,胡乱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开,但因为蹲在此地过久,又没有用过晚膳,眼前猛地一黑——
“殿下当心!”卢公子眼疾手快扶住沈今朝,他虽清瘦,个子却比沈今朝高许多,因此很轻易便将沈今朝拢进了怀中。
沈今朝逐渐恢复过来,将要推开卢公子时,卢公子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体贴而又谦卑道:“妾扶殿下进屋吧……如若殿下不嫌弃。”
沈今朝自是不好再拒绝。
夜已经深了,卢公子扶沈今朝进屋后,便要继续亲手替沈今朝拆发净面。
“我自己来便好,卢公子,你去歇息吧。”
卢公子停顿些许,也不纠缠,点点头,只是在将要离开时道:“此事或有转机,未必,便是楼公子所为,殿下莫再那般难过了。”
“嗯。”
卢公子:“便真是楼公子所为,殿下若是不舍……”
卢公子没再说下去。
在他离开后,小绿才进来为沈今朝梳洗。
沈今朝似是随意地问道:“小绿,那日张公子出事前,卢公子在何处?”
小绿:“卢公子说他一直在自己房中为殿下绣荷包。”
沈今朝:“有人作证吗?”
小绿点点头:“卢公子的小厮一直在院中守着他。”
沈今朝沉默片刻,眼神逐渐清明:“那个荷包在哪,我想看看。”
小绿摇头:“殿下,卢公子说自己绣工不佳,那荷包尚未绣完,他便觉得粗鄙不堪,直接烧掉了。殿下,是在怀疑卢公子?”
沈今朝:“嗯。”
小绿:“殿下,卢公子自入府一直是最为温柔和善之人,与其余公子也素来交好,殿下怎会怀疑他?”
“我不是单单怀疑他,我只是想起姐姐说过的,出现嫌疑最大之人时,并不意味着嫌疑小的人便能放心。除了卢公子,其余几位公子也都一并查查吧。”
“殿下,如今几乎府中所有人都认定此事乃楼公子所为,殿下此举可能会被一些人质疑有心偏袒楼公子。”小绿有些担忧,“不如等霍将军与司徒姑娘回府呢?”
沈今朝摇摇头:“姐姐不在的时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小绿姐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你再教教我吧。”
沈今朝语气认真:“你知道我不是在偏袒楼珈,只是想查出真相罢了,对吗?”
小绿脸上的担忧褪去。
她是霍鸾特意留给沈今朝的智囊,霍鸾曾说过,小郡主若是有什么想做的,听她的便是,若是她主动提出想学什么,也没有什么忌讳,务必倾囊相授。
小绿听是听了,却不认为小郡主能真的从自己这儿学到什么,又有必要跟她学些什么。
眼下,她却是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能教沈今朝一些东西。
不过是些常见的宅斗手段,上不得台面,但荣亲王府未曾有过,沈今朝自然也就未曾见过,这才无所适从,被人着了道。
那人也确实够狠,就连她都被耍了。
本以为只是串通公子哥们假中毒构陷楼珈,却不想,他竟然敢杀人。
还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
小绿自然知道人不是楼珈杀的,但巧的是,她也不愿看到楼珈留在沈今朝身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先将楼珈赶走,再慢慢料理凶手。
霍将军说过不能干涉小郡主的决策,不能提供过多帮助,那看破不说破应该不算违抗命令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即使看沈今朝哭得伤心,她也没有出声。
卢公子来安慰小郡主,小绿本以为对方能乘虚而入,却不想,小郡主反倒在怀疑他,还打起精神要继续追查此事。
这……
查清楚了,可怎么将人赶走?
但看着小郡主的眼睛,小绿却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唉,总归是小郡主自己的成长,霍将军都愿意放手,她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
而且说不定就算他们查出了真凶,楼珈还是受不了被污蔑过自己就滚了呢!
小绿的愿望,某种意义上,是实现了。
但不是在他们查出真凶后,而是在楼珈被押入地牢的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消息传来时,小郡主正与小绿探查案件要点,小绿眼看着小郡主眸中溢满泪水,心道:糟了!这该死的破落户,不就关了他一会儿,这就跑了,白眼狼,不知道又要害得小殿下哭多久!
但对方眸中的眼泪荡啊荡,荡啊荡,最终却又生生压了回去。
小郡主压抑着哭腔,努力平静道:“小绿姐姐,我们继续说刚才的事。”
小绿:“……是,殿下。”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但与小绿推测的有偏颇的,是真凶并不是一个人。
几位幸存的公子们,各个都有见不得人的心思,也各个都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各个都以为自己才是真凶,又都吵闹着说自己是被利用的。
但若说他们是被利用,却也拿不出证据,只当是在狡辩。
只有卢公子,遗世而独立,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半点错处也没有。
小绿心下加强了对卢公子的警惕。
被侍卫逮捕后,那些犯了错的公子们哭得好不伤心,争先恐后在小郡主面前求情,但小郡主却没再心软,而是将他们通通交给了府衙,按照地方法律处置。
小绿真真切切地感到小郡主经此一事,长大了许多。
她以为在查明真相后,小郡主会立刻将楼珈找回来,但令她意外的是,沈今朝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回事。
她似乎忘记了这个人,每日专心致志跟自己学东西,饮食嬉笑皆与平常无异。
但偶尔晨起,小绿会看见刚刚苏醒时的小郡主,没来得及藏好的泪痕。
第50章
楼珈离开后,成日围着沈今朝的人便成了卢公子。他不像楼珈那般强势蛮横,总是安安静静待在一旁,替沈今朝研磨添香,扇风煮茶。
小绿用质疑的眼神细细观察他许久,他也不生气,只会对方温温柔柔地笑。
沈今朝待他不冷不热,他亦不失落,第二日依旧带着亲手煮好的羹汤来见沈今朝。
温和有礼,长袖善舞,笼络了不少人心。
其中,最支持他上位的,便是小富贵。
“郡主姐姐,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卢哥哥呀,楼珈走了,大家都很开心,你也该快点忘记他,开始新生活呀。”
霍鸾回府后,得知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亦并未多说什么,转而跟沈今朝提起了另一件事。
队伍已经组织完毕,接应的团队也已经出发,沈今朝可以动身去往江南,与父母团聚了。
“原本打算让你挑几个最喜欢的面首带上,眼下只剩下一个,倒也不用费心选了。”
沈今朝:“姐姐,我……”
霍鸾:“怎么,你不喜欢剩下的这个?”
沈今朝摇了摇头,有点想扑进霍鸾的怀里,但又因为霍鸾稀松平常的语气,无法做到如往常一般向她亲昵地撒娇。
姐姐是将军,必是已经看惯生死,无所谓的。
只不过她从前不在自己面前表现这一面罢了。
沈今朝的心思都摆在脸上,霍鸾心知肚明沈今朝现在的想法,却也没有改变,而是有些尖锐甚至残忍道:“岁岁,你是不是觉得,人虽然不是卢公子杀的,但整件事都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机深沉,太过残忍,所以你不愿跟这种人继续相处?”
沈今朝想点头,又犹豫,眼巴巴看着霍鸾。
霍鸾:“可是从事实来看,卢公子便是清清白白,所以我不会罚他。但你不一样,岁岁,他是你的人,你若是觉得他不合心意,不用看事实,也不用讲证据,随时可以惩处他。”
“但这些只是我的猜测……”
“我以为你让楼珈离开,便是已经知道,即便只是猜测,即便只是微小的可能,也不能将危险因素留在身边。”
沈今朝沉默。
霍鸾:“还是说,岁岁,你后悔让楼珈走了?”
沈今朝不知道。
她觉得姐姐的态度想法无比正确,干脆果决,但到她这边,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如她一般快刀斩乱麻。
她最终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重申:“我不想带卢公子走,姐姐,便给他银子与身契,让他自行离开吧。”
霍鸾凝视沈今朝许久:“你确定只是让他离开,而不是杀了他吗?”
沈今朝后背生出薄薄的汗,喃喃:“我,我……”
红烛明灭,霍鸾喟然叹息,摸了摸沈今朝发顶:“岁岁,小绿说你这几日一直在查府中命案,可查到如今,你真的了解府中每个人的来历吗?”
沈今朝迷茫无措:“他们的来历,姐姐不是已经调查清楚过了吗?”
霍鸾摇头,神情严肃:“我调查的,与你自己查证得来的消息,未必相同。凡人总有偏池,岁岁,有些事情,你得相信自己查到的。”
“我查证的重点,便是这些人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将他们都放到了你的院子,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伤害旁人。”
“岁岁,这显然不是你对自己身边人的要求。”
“你要用自己的标准,去审核身边的人。”
她们是不同的人,各自身边也会留下不同的人。
霍鸾不会多加干涉,沈今朝亦不能再依赖霍鸾。
楼珈的去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方方面面,沈今朝都要开始自己做决定。
但因为此次江南之行时间太赶,沈今朝没机会再调查卢公子的身世,最终,她选择听从自己的心,将卢公子放出了府。
小富贵在纠结一番是跟沈今朝去往江南,还是留在曲江给师姐打工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眼泪汪汪地与沈今朝告别,千叮咛万嘱咐,让沈今朝千万不要忘了她。
沈今朝看着她,又看着司徒衡,视线最终落到空空的远处,似乎在期待有什么人能够出现。
但终究,那个人没再出现。
沈今朝在众人的送别中踏上了江南之旅。
此行迢迢,舟车劳顿,幸好沈今朝这些日子没有怠懒过锻炼身体,才不至于上吐下泻,只是微微有些食欲不振。
吃过小绿递来的一颗安神丸后,沈今朝调整了下身子,在马车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将晚,马车内已是一片昏暗。沈今朝刚睁开眼睛,随行的侍女便为她递上清茶醒神。
沈今朝接过茶杯,却不急着喝,而是问道:“小绿呢?”
侍女:“小绿姐姐去方便了,派奴来照顾殿下。”
沈今朝点点头,敛目凝神,仔细听着马车外的动静。
往日,车队行进时,总是闹闹哄哄的,如今却是诡异的安静,似乎在奔驰的,只有她们一辆马车。
沈今朝心头疑虑万千,却没有贸然掀开车帘查看情况。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侍女,试探性地轻唤:“楼珈?”
侍女不明所以:“殿下在说什么?”
沈今朝心沉到谷底,努力维持镇定,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马车继续驶动,沈今朝始终没有听到其余车马追上来的动静,而侍女盯着她手中的杯盏,含笑问道:“殿下,怎么不喝茶?”
沈今朝尽量自然地放下茶杯,捂住肚子靠着马车:“我身子不舒服,想吐,姐姐,我再睡一会儿,这碗茶先倒了吧。”
说完,又靠在被褥上闭眼睡去。
侍女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撒谎,良久,才道:“是。”
沈今朝闭着眼睛,听马车越跑越远,心里越来越担忧,但不知为何,脑袋却越来越昏,竟差点真的睡了过去。
她不得不在被褥下悄悄掐自己,以此保持昏沉的清醒。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下。侍女似乎一直待在马车内守着她,并未离开,直到又一个人进入马车后,两人轻声说了些什么,她才退下。
另一个人却没有离开,反而靠近沈今朝,伸手抚上沈今朝脸庞。
沈今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眼皮很沉,睁不开,也不敢睁开,但那人的手在抚过她脸颊后,却并未停下,而是缓缓滑到了她的衣领处。
沈今朝没能克制住身体的原始反应,往后缩了缩。
那只手一顿。
沉默蔓延,许久,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沈今朝听到熟悉的声音。
“殿下,没有睡着呢。”
沈今朝自知伪装无用,艰难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身玉白锦衣的卢公子正含笑地看着自己。
她声音干涩:“卢公子?”
卢公子的手又抚上她的唇瓣,明明还是在如府中一般无二的温润神情,动作却带上了不容抗拒的霸道:“殿下的唇都裂开了,该喝点水才是。”
沈今朝没再拒绝送到嘴边的茶水。
她就着卢公子的手,一点点将茶水饮尽,接着不出所料地,察觉到了身体力量的快速流逝。
她的头脑比先前清明,身体却沉重得仿佛三天没吃饭。
卢公子温柔地帮沈今朝擦干唇角水渍:“殿下还渴吗,要不要再喝一杯?”
沈今朝:“不用了。”
卢公子自顾自又斟了一杯,笑着摇摇头:“殿下得再喝一杯,不然还有力气逃跑。”
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告诉她茶水里下了药,只因如今,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今朝在他将第二杯茶递到嘴边时,轻轻咬住了杯沿。
卢公子微微挑眉,似是惊讶沈今朝竟然抗拒,接着,眼尾漾起更深的笑意,就这么将冰凉的茶水倾倒。
茶水顺着沈今朝的下巴滑落脖颈,浸湿衣领。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了许久,才假惺惺地又拿起手帕:“是妾一时没拿稳,冒犯了殿下,妾这便帮殿下擦干净。”
沈今朝轻轻按住他的手,困惑地望着他:“卢公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卢公子也不介意,就顺着沈今朝的力道停下,温声道:“妾只是想照顾殿下。”
沈今朝不愿再与对方打哑谜,单刀直入:“这儿是哪,其余人呢,你,究竟是谁?”
卢公子:“殿下?”
沈今朝:“卢公子,我将你放出府,已是仁至义尽,你此番将我劫来,可曾想过后续如何与我亲人交代?现在放了我,我还可以不追究,莫要一错再错。”
说完,诚恳地看着卢公子,一脸不赞同与劝诫。
卢公子轻笑:“殿下真是,单纯的可爱,是对每个劫走你的人都用的这般说辞吗?”
沈今朝:“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卢公子幽幽叹息:“这儿是哪,说了殿下也不知道,总之,是不会被旁人找到的地方,其余人,自然有其余人应对,至于妾,自然是殿下的妾室,此番想做的,不过与殿下共赴巫山,行秦晋之好。”
沈今朝蹙眉:“我已给你了自由之身,并且你从来算不得我的妾室,无须自说自话。至于其他,你疯了不成,除非你打算一辈子隐身山野,否则迟早被我家人找到,就连你的手足亲朋,亦会受你牵连。”
“是吗,可是,只要殿下爱上妾身,与妾生一二子女,待回府,想必王爷王妃为了殿下与一双小殿下,也是不会怪罪妾身吧?”
卢公子语气温柔,说的话却残忍又可怕:“至于手足亲朋,我不是很在意那些东西,若是霍将军或王爷他们能帮我将他们都杀了,于我而言,才是好事呢。”
沈今朝犹如看到恶鬼,努力往后缩,却被轻易揽住。
卢公子握住她的腰,将脸贴近她的脖颈,语气亲昵又惋惜:“若非殿下非要将妾身逐出府,妾身本不需要做到这般地步。所有人都很喜欢妾,为什么殿下不喜欢呢?”
沈今朝被他吓得哆嗦,与他亲密相贴的皮肤泛起无数小疙瘩:“你疯了,没人会爱上**犯,我不会和你生孩子,也不会爱上你。”
卢公子垂眸,语气失落:“是吗?”
沈今朝:“当然!你现在放了我,为时不晚。”
“殿下不是最喜欢我这种类型的男子吗,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沈今朝不知道对方从何处知晓自己喜欢他这种类型的男子,但眼下,这显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消他脑中疯狂的念头。
沈今朝从未觉得世间会有这般癫狂之人,不仅要**她,**她,逼她生孩子,还异想天开地认为她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会爱上他。
他莫非以为女子都是失心疯不成!
“如果你是真的温和,真的良善,我自然不会赶你走,但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不是吗?卢公子,你不要一错再错,我不会喜欢**强迫我的人,即使你真的逼我生了孩子,我也不会爱上你,没有女子会爱上这么对待她的人。”
卢公子沉默。
沈今朝并不想激怒他,可她又怕自己若不说清楚,对方会误会,接着按照自己宛若失心疯的脑回路继续他那歹毒的计划。
“你现在收手,为时不晚。”
沈今朝再次强调。
然而回应她的,只是卢公子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当初呢,张公子那桩事发生之前,殿下喜欢我吗?”
沈今朝自然是不喜欢的。
但她不敢这么说。
“我当初觉得你人很好,温润儒雅,清朗隽永。”
卢公子微笑,似在鼓励沈今朝继续说下去。沈今朝于是绞尽脑汁继续夸:“体贴知心,进退有礼,而且貌比潘安,风华绝代。”
卢公子点点头:“既然妾之前在殿下心中形象那么好,那么想必殿下与我相处一段时日,必能爱上妾。”
沈今朝眼睛猛地睁大。
“我不会!”
卢公子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道:“殿下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比较喜欢女孩,最好能跟殿下一样漂亮,放心,即使有了孩子,殿下在妾心中也永远是第一位,妾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的。等这一切都安稳下来,妾就带殿下和孩子们去看望王爷王妃。”
说完,又喂沈今朝吃了一颗药丸。
不多时,沈今朝便觉得大脑同身子一般昏昏沉沉,再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小木屋。
屋内没有旁人,沈今朝喉咙干涩,见远处桌子上放了一壶茶,便想下床为自己斟一杯水喝,却不想刚下床,便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恰巧此时传来吱呀推门声,沈今朝撑着身子,向声源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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