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时节,天空闪过几个闷雷后便隐隐有倾盆之势。
不多时,浓密的雷雨泼天而落,形如珠帘,为这闷了好几日的盛暑天带来几分凉爽之意。
沈灵书倚在美人靠上出神,桌案上是一叠写皱了的宣纸。
直到现在,想起前世之事她仍旧控制不住的战栗。
她重生回到了顺承七年八月。她上辈子死前的前四个月。
前世死前萧后留了太多的信息,以至于这三天她脑子想的很乱。
双亲的死另有原因,可那时她的耳朵在流血已经听不见声音,只依稀能看出萧后读完“王”字后的口型是撅起来的。她对照着王家族谱挨个写着姓名,顺着发音一个个试,可王家人口众多,一时半会她实在找不到这个替萧后办事的族人。
写了半天,只有王家大房伯父王遂勉强能对得上。可是她自十二岁被接到宫中后,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扬州,族伯的品性,她已不得而知。但是事情出自于王家,她要找寻双亲的死因,是一定要回扬州的,何况,那里有一贯疼爱她的外祖母。
归家之期未定,沈灵书一时写的心烦意乱,索性放下毫笔,双手环着腿,头埋在膝间。
前世死前她好恨,好不甘心,可能是上天看她太过懦弱,才给了她这个重生的机会。
萧后赐给她那杯七窍流血的毒酒,不管是她的意思,亦或是背后圣人和太子的私心,她痛得刻骨铭心,必当奉还!
若是太子的意思,那么他的动机无非是有了心爱的女子,恨自己占了太子妃之位才要除之而后快,欲寻求一位背后家族势力庞大的太子妃。
前世萧后带来了太子与孙莲清共游扬州二十四桥的画卷,那卷轴上郎情妾意,画笔传神。
若真是这样,那么太子心悦的女子,应该是孙莲清了。
她与孙莲清的交际并不多,看来是需要找个机会观察一下……
门外脚步响动,采茵捧着一叠做工精巧,绣纹繁复的衣裙走进来,见沈灵书低头蜷缩在美人靠上,放下衣裳询问道:“姑娘可是风寒没好利索,若仍不舒服奴婢就去请了太医,再告知皇后娘娘宫中今晚的致仕宴不参加了。”
提到请太医三个字,沈灵书身子微微一颤。
那股死寂的凉意仿佛从前世爬出来又钻进她的四肢百骸。
枯烛,残房,破败摇曳的冷窗。
一幕幕似要将她吞噬。
最后一刻,她见到了萧皇后和她身边的宫人,独独没有见到采茵,便知采茵为了去请太医已经凶多吉少。
不拿一条人命去换,怎么叩得动景仁宫的宫门。
沈灵书抬眸,朝她伸手。
采茵不明所以握了上去,感受到掌心实实在在的温度,沈灵书心底里的漂泊无依总算消散了许多。
父母离世,外祖母也远在老家,她身边多年也只有采茵,她早已把小丫头当成了家人。
前世她没能护住采茵,护住家族最后的荣光,护住自己……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今晚宫宴,我去。”沈灵书朱唇轻启,字正腔圆。
采茵虽不知道姑娘缘何常常盯着自己,且看着看着便隐隐有泪光。可姑娘既然说参加,那她就去好好准备,她转身去一旁的净间,很快便打来了热水。
沈灵书净面后便任由采茵替她上妆梳发,心中也不断回忆着。
她记得前世这场致仕宴是圣人感念孙老太傅两朝辅佐荣休,于定远殿特誉设的宫宴,她因前日下午淋雨染了风寒没好利索,有些恹恹,便没去参加。
可如今不同了,这是她能很快观察太子与孙莲清是否有情意的机会。
这场宫宴是孙家的主场,那么身为太傅唯一的嫡孙女孙莲清一定会去。
太傅当年亦为太子帝师,太子作为学生自然也在其中,听说长亭侯家的小侯爷曹澜也是太傅门生,也会去。前世她曾记得采茵说过,软禁时曹家二姑娘还想要探望,她与曹二姑娘仅一面之缘,虽不知何意,但终归是雪中碳火,暖人之举。
沈灵书记得当时的自己为着错过见到太子的机会还懊恼了几日,现在回想起这段往事,她牵唇,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里,她一门心思的去追逐那人的脚步,最后换来身死名裂,潦草收场的结局。
如今醒悟了,看清楚那人的凉薄和冷漠,才明白当初的自己真真愚昧不及。
外面雨势小了些,云雾渐渐散去,郎朗夜空,圆月朦胧又明亮。
推开楹窗,清新的空气中铺满了蝉鸣的声音。
简单的梳妆后,沈灵书换上衣裙,主仆二人顺着长廊前往定远殿。
定远殿地方略偏远些,离沈灵书住的流云殿有些路程。
长廊曲折,两侧林荫茂盛,被雨水涮洗后,晚风拂过,吹到人身上带着一丝透凉之意。
沈灵书这几日身子弱,采茵不免站住了脚步替她又紧了紧披风。
这一站,沈灵书瞩目远眺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回廊下站着的墨色身影。
她的眼睛一到晚上,看东西便不大真切。
按理说十几步的距离,她是看不清的,只是那道追逐了四年的影子已经刻入她的肢体记忆般,只消一个模糊的轮廓,便一眼能认出来。
沉沉夜色,那人也正好朝她望过来。
眼神带着寒意,落在她的发间眉眼。
沈灵书原来还病着的面容,更添几分苍白。
采茵也发现了来人,低声提醒道:“姑娘,太子殿下在那边,咱们得过去见个礼。”
采茵自小跟着沈灵书一同长大,自然妥帖她的心思,是以她的声音是鼓舞雀跃的。她家姑娘每次与太子殿下“偶遇”都是十分欢喜的。
可沈灵书此时此刻,身体就跟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
“姑娘?”
耳边传来采茵催促,那人探究的视线亦是没打算叫停的样子。
沈灵书缓了一口气,朝长廊尽头走去,立在那道矜贵身影前,弯身行礼。
她风寒方愈,带着些鼻音,念起来软软的:“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不用她看,便知那人俊美的面庞上,定是薄唇紧抿,容色凌厉,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太子察觉到了她风寒初愈,眸底愈发深邃。
顶着病恹的身子也要来见他,她究竟在想什么?
越想声音便越发冷硬:“起来吧。”
沈灵书起身仍旧低垂着视线,不愿抬眸看他,一双美眸只专注看着脚下,思绪也跟着开小差,出来的时候走得急,鞋面上沾染了水迹,此刻风一吹,略有些凉凉的。
太子见她低头,知晓她苦心孤诣达成的“偶遇”被戳破,一时羞赧低头,话语不自觉严厉起来,“县主风寒未愈,若出个闪失,岂非皇家照顾不周。”
沈灵书方还自若的心绪突然一滞,抬起脸看他。
对上这痴缠的目光,陆执眼神凉得可怕。
沈灵书心口蓦地烧得慌。
从前看不透,如今置身事外了,才发觉他是这般看待她的。
是了,四年来偷偷跟在身后的注视,不敢宣之于口,只敢默默送些汤水的关心,七夕节针眼蹩脚被他随手赏人的荷包。
其实他早知道她的爱慕,所以才会以为今日宫宴,也是她接近他的机会,这般厌恶。
沈灵书很想说,若非刚刚他在长廊尽头注视,她本打算避路而行。
可这样的说辞,连沈灵书自己都觉得苍白,太子又怎会相信。
沈灵书深吸了一口气:“殿下说的是,只是皇后娘娘派人来知会,臣女不敢失礼。”
“这位便是沈家县主?”
一道明亮飞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灵书不得错愕抬眸。
少年容色清隽,肩绣浮云纹,腰束白玉带,此刻身体因说话故而腰间玉佩轻轻摇摆着,气质如山涧清泉,一瞧便是出生高贵的氏族子弟。
见沈灵书有些局促不知如何称呼,曹澜唇边挂着笑意:“是在下唐突了。县主养病期间,我妹妹曹玉还曾去探望过县主。”
沈灵书脑海里一瞬蹦出了有关曹澜的印象——
长亭侯府的嫡长子,顺承五年的新科探花郎,而后考入礼部,如今虽为从五品,可年方二十,背靠侯府嫡子的招牌,不走荫封旧路,前途无量。又因相貌生得极好,却从不拈花惹草,君子行径,惹得上京无数女子青睐。
她突然想起,初来京城时坊间有个顺口溜:
论起在上京的风头,便是文看曹家小侯爷曹澜,武看大理寺祁时安,文武都看,东宫陆景宴。
“小侯爷好。”少女嗓音糯糯,朝他望去。
疏影横斜处,沈灵书着一身浅碧色对襟罗裙,外罩一层薄薄的烟笼纱,肌肤白皙,小脸不过巴掌大。她的眼睛生得极美,乌黑缱绻,此刻因病愈多了几分水光潋滟。自幼养在江南的姑娘,望向人的时候带着一股天生的柔情绰态。
一丝悄然而生的算计顿时涌上沈灵书心头。
她虽不嫁皇家,却也要找一位家世背景雄厚的夫家撑腰保命,不若前世那般为人看轻,随意下手,悄无声息的死在流云殿,死后连个裹尸的人都没有。
曹家百年氏族,底蕴优渥,乃真正的高门显赫之家。曹澜年少有为,又不是那种沉迷女色,不好为学的浪荡子,乃是走科举仕途的谦谦君子。
眼下,他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沈灵书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起了攻略曹澜的心思。
不然,她与曹家平日里素无往来,何以一面之缘的曹玉要登门探病。这其中,定有说法。
“沈姑娘好。”曹澜到底是君子,对上沈灵书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眸,清隽的脸有些不自然,袖摆下的手微微蜷缩成拳头,是被注视的温热。
绵绵的雨丝应景似得悄然落下,不知何时而起的水雾自二人之间萦绕,纠缠。
太子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沈灵书收回目光,以手掩唇,轻轻咳了下:“晚宴快要开始了,臣女告退。”
擦肩而过时,她曳地的流纱裙摆有意无意间划过曹澜的黑色长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灵书心跳砰砰,如鸣如鼓。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因着不清楚曹澜的态度,不敢过于放纵,可又总得叫他看出一点端倪,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吃力。
太子和曹澜站着交谈了一会儿便也在宫人的引领下,准备入席了。
一群人乌泱乌泱走了后,回廊下影壁处缓缓浮现一道高挑的身影。
宫灯落在她秾丽的容颜上,透出几分不甘与懊恼。
身旁的婢子压低声音道:“奴婢瞧,曹家公子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今日也是第一次同沈县主说话,应该是无半分情意的。”
“你没瞧见,曹澜哥哥主动同她见礼吗?她还那样看着曹澜哥哥,哥哥虽是君子,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顶得住……”
说到最后,女子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显然失了底气。
抛开她的嫉妒与不甘,她不得不承认,偌大的上京城,她见过的权贵之女如过江之鲫,却找不出比沈灵书还美的女子。
美成那样的女子,曹澜哥哥见到了,真的不会心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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